第一卷 第二章 破旧豪宅的大小姐

「……先生、这位先生!」

察觉有人轻拍自己的肩膀,蓝格这才猛然抬起头来。驾驶座上的男子正回过头来凝视着蓝格。早晨的逆光十分刺眼,难以辨识男子脸上的表情,不过乍看之下似乎是有些无奈。

抱在胸前的皮包并无异状。斗篷的前襟依旧合拢,里面的魔术具安然无恙。

「您睡得可真熟,搭乘夜班的飞行船一定很辛苦吧?」

「嗯,还好。」

看来失去意识的期间并未出事,蓝格不禁松了口气。收拾起侥幸过关的心情,蓝格抱紧了怀中的皮包。

太阳高挂天际,时间似乎不早了。飞行船是在黎明之前抵达查帕尔提耶,蓝格只记得自己搭乘马车离开码头,之后的事情完全没有记忆。看来昏睡的时间北不算太短。

身上带着天文数字的借据、又肩负着催收钜额帐款的重责大任,蓝格的胆子再大,也不敢在任何人都得以自由进出的载客马车陷入沉睡。可是蓝格最后还是睡着了,一定是那场梦的关系。

这阵子蓝格常常做梦。

每当蓝格自紧张的压力之中获得解脱、正准备喘一口气的时候,梦境就会静静地来袭。

梦境的内容,不外乎是蓝格过去的记忆。

蓝格大概知道陷入梦境的原因,却完全没有防范的对策。顶多只能在日常生活中提高警觉,或者是随时抱紧身边的重要物品,以防自己又不小心跌入梦乡。

叹了口气之后,蓝格的上半身往后一倒,倚靠在椅背上。这时他才发现马车处于停止的状态,并未左右摇晃。

「已经抵达目的地了,这里就是侯爵大人的公馆。」

在面露苦笑的车夫好心提醒之下,蓝格这才从座位上起身。他从长裤的口袋掏出车资递给车夫,并自马车的后方跳了下来。

「唔……」

眼前的光景不禁让蓝格哑然失声。将手持皮包的蓝格留在原地之后,马车缓缓地离去。

正如车夫所言,这里就是查帕尔提耶过去的领主查·帕斯德尔·德·查帕尔提耶侯爵的公馆。石砖砌成的建筑物相当气派,从玄关大厅的塔屋往左右延伸。主屋本身是两层楼的建筑,每一层的天花板都异常地高,蓝格必须尽可能仰起脖子,才看得到主屋的屋顶。即使是对建筑物没有研究的蓝格,也看得出侯爵家的公馆一定是出于名家之手。

相较于建筑物本身的辉煌来历,眼前的景象着实令人感慨。查帕尔提耶侯爵公馆过去想必是奢华气派的一代豪宅,如今外墙却是斑驳剥落,庭院更是杂乱无章,恐怕已经好几年没有整理了。

该不会连夜潜逃了吧?

蓝格的心中闪过不祥的预感。过去的经验告诉蓝格,一旦债务人失去了行踪,任务的难度也会随之大幅提升。

强忍着紧张与不安,面色凝重的蓝格伸手推门,这才发现铁门没上锁。生锈的门闩发出刺耳的噪音,蓝格眉头一皱,使劲推开了铁门。

大约行走了十余码的距离之后,蓝格来到豪宅的正门。对于这种规模的豪宅而言,十余码的距离恐怕还算短呢。只见蓝格举起右手,使劲朝着厚重却又处处斑驳的木门敲了几下。

「查帕尔提耶侯爵!查·帕斯德尔·德·查帕尔提耶侯爵在家吗?」

扯开喉咙大喊了几声,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偌大的豪宅更是半点声息也没有。蓝格试着转动门把,却发现木门从里面上锁了,只能发出一连串空虚的咔嚓声响。

「伤脑筋……」

无奈地叹了口气之后,蓝格往后退了几步。

环视豪宅的同时,蓝格注意到屋顶的某个角落。

屋顶的一隅破了个大洞,露出室内的梁柱。洞穴的大小足以让一个成年人轻松通过。

于是蓝格从斗篷里而拿出一捆绳索。捏起绳头对着天空,小声念出咒语。

只见绳索晃了晃,绳头沿着豪宅的外墙爬了上去。这就是蓝格最擅长的操绳术,也是现在的他唯一能够使用的魔法。

攀上外墙的绳索在外露的梁柱卷了几圈。蓝格使劲扯了几下,确定绳索够牢固之后,随手将绳索剩余的部分丢在脚边。

接着又念出另一种咒语,让剩余的绳索盘绕成一个平面,形成稳固的立足点。只见蓝格站上绳索形成的平面,以一只手牢牢握紧绳索,朝着屋顶缓缓上升。魔法所创造的立足点十分牢靠,顺利将蓝格送上屋顶。

屋顶的洞穴比想像中更加巨大。受到雨水经年累月的侵蚀,豪宅内部的天花板也出现了崩落,形成跟屋顶的洞穴差不多大小的破洞。凄凉的景象固然令人不胜曦嘘,然而对于现在的蓝格而言,屋顶的大洞却也不失为入侵豪宅的绝佳途径。

蓝格再度利用操绳术,缓缓降至屋内。

内部的空间十分宽广。厚重的木桌两两相对,每一张桌子都摆着一张豪华气派的大椅子。不过每一张椅子的绒布都起了毛球,布面的破损更是随处可见。

天花板的大洞显然降下了许多雨水,在地毯上染出一块又一块的水渍,墙壁的漆面也大幅剥落,呈现出颓圮败坏的气息。

蓝格见状,不禁沮丧地叹了口气。

「果然是半个人也没有……」

想不到堂堂查帕尔提耶领主居然也会为了躲债趁夜逃走。一想到自己必须在首度造访的陌生天球寻找下落不明的贵族,蓝格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现在也只能在侯爵公馆之内彻底搜索,寻找一些蛛丝马迹。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找到足以掌握侯爵行踪的线索。

当绳索构成的平台降落至离地一码的高度时,等不及的蓝格打算纵身一跳。

这时眼角余光突然捕捉到移动的物体。

不明物体以近乎野兽般的速度,朝着蓝格直扑而来。

「呜哇!?」

察觉不妙的时候,蓝格已经跌坐在地,被切断的绳索自头顶掉落。

「怎么回事!?」

蓝格只感到白光一闪,右手立刻下意识伸进怀中,同时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只见一道银色的闪光直指着蓝格。

「唔……」

盘格倒抽一口冷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闪光正是白晃晃的剑身。

细长的剑刃直指着蓝格的咽喉。在自天花板的破洞洒落地面的阳光反射之下,绽放出银色的光芒。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查帕尔提耶侯爵的宅邸。」

清澈了亮的嗓音传入耳中——这时蓝格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

优雅妩媚的金色长发、彷佛从未暴露在阳光之下的雪白肌肤,以及分布于双颊的粉色腮红。不过令人印象最深刻的部分,还是在于睥睨蓝格的双眸。

明亮纯净的天空蓝,夹杂着若隐若现的翡翠绿。凝视着蓝格的双眸,弥漫着浓厚的斗志。

「你是……」

蓝格的脑海浮现出虚像之书所显现的少女。宛如隔着一层浓雾的模糊影像,与站在眼前的少女互相重叠。

蓝格缓缓的将右手自斗篷中抽出,放弃寻找自保的手段。目睹这一幕之后,金发少女——夏绿蒂·德·查帕尔提耶小姐杀气腾腾的眼神流露出了一丝的友善。

「这才像话。」

「啊……?」

「检讨自己的过错、表现出恭顺的态度,这才是黎民百姓的本分。」

「呃……」

这种过时老气的用字遣词,实在很难跟眼前的少女划上等号。蓝格呆呆地凝视着举起长剑对准自己的可爱少女,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只可惜现在忏侮已经太迟了。为了行刺本小姐而擅闯侯爵公馆,你可知罪?」

「行刺?慢着,我只是……」

「住口!你可知道行刺查帕尔提耶君主该当何罪?除了叛国罪、颠覆国家罪之外,还有内乱罪、侮辱罪以及不敬罪!」

「请、请听我说好吗?」

蓝格完全不明白少女的意思。不过从对方严肃的神情和犀利的眼神来判断,事情的严重性显然超乎蓝格的想像。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设法让对方冷静下来,不过这并不容易。银白色的剑刃直指咽喉,别说是逃走了,蓝格甚至连动都不敢动。

「不必狡辩。除了斩首之外,其他刑罚都不足以抵消你所犯下的罪行。祈求天神宽恕的同时,乖乖地交出自己的脑袋吧!」

「什么……?」

事出突然,蓝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基本上这是一个不好笑的笑话,不过从夏绿蒂的表情来判断,她似乎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如果这只是单纯的恫吓,这种精湛逼真的演技绝对可以让她成为万古流芳的一代名伶。

「冷静一点,先听我解释……」

话还没说完,眼前白光突然一闪,蓝格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一束头发自半空中飘落。蓝格知道少女舞动长剑,却完全看不到长剑的轨迹。要不是前额少了一撮浏海,蓝格还以为夏绿蒂完全没动作呢。

「双手背在背后,在我的面前跪下。」

在这种情况之下依言做出这种姿势,想必自己的人头就会随之落地了,蓝格当然

不可能乖乖听话。

「干脆一点,不要浪费时间,否则只是延长你的痛苦罢了。」

说话的同时,少女也不忘挥动手中的长剑。剑速快得异常,一般人的眼睛根本捕捉不到她的动作。头上又少了几撮发丝,帽子也开了好几个小洞,蓝格知道自己的生命完全掌握在对方的手上。别看夏绿蒂是个弱不禁风的美少女,她的剑术绝对是一流的水准。

蓝格完全无法招架。

别说使用魔术具了,甚至连从怀中取出魔术具的机会也没有。

呼啸肆虐的剑风突然止息,锐利的剑尖直指着头戴破破烂烂的三角帽、狼狈地跌坐在地的蓝格。差不多在半天之前,蓝格也遭遇类似的状况,尝时对方手中的武器虽然是手枪,局势却也没有现在的凶险。

「如果你还是不肯乖乖受死……」

夏绿蒂突然眯起双眼,显然对蓝格不愿配合的态度失去了耐性,恨不得一剑刺穿蓝格的咽喉或是心脏。全身上下释放的杀气更是陡然暴增,蓝格只觉得周围的气温似乎下降了好几度。

于是蓝格打定主意,决定孤注一掷。

「没、没那回事!只要您一声令下,就算是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

「……哦?」

惊讶之余,夏绿蒂不禁睁大了眼睛,然而直指着蓝格的长剑还是文风不动。即使如此,蓝格还是抓住了这个机会,毫不犹豫地展开阿谀奉承的战术:

「不瞒您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您这么高贵、这么美丽的女子!飒爽的英姿充满了优雅的魅力,举手投足之间弥漫着高贵的气息……这才是真正的贵族!」

「这……据说血统尊贵的人,往往会在无意间流露出有别于黎民百姓的特殊气质……难道你看得出来?」

「当、当然!第一眼见到您的时候,草民就深深着迷于您的高贵与优雅!」

「原来如此……对于下贱之辈而言,我的尊贵似乎是格外眩目……」

夏绿蒂面露羞赧之色,蓝格的马屁战术显然奏效。

即使如此,她依旧没有露出丝毫破绽。蓝格本来想趁着夏绿蒂分心的时候取出魔术具自保,就算再怎么不济,至少也能趁机脱离长剑的攻击范围;然而锐利的剑尖却依然虎视眈眈地直指咽喉,完全没有动摇的迹象,迫使蓝格不得不改变计划。

「呃……恕我冒昧,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请教查帕尔提耶家千金的芳名……?」

蓝格的目的显然是拖延时间,然而夏绿蒂还是微微一笑。

「也罢。念在你一片赤诚的份上,我就满足你死前最后的心愿吧。」

于是少女站直了身子,左手轻抚胸口,正气凛然地朗声开口:

「我就是夏绿蒂,亚历山卓·康士坦达·德·查帕尔提耶。查帕尔提耶第一百三十二代的领主、神圣吉克弗立德王亲自任命的高贵骑士,统治天球的同时,也是全体人民的守护者。」

「是……」

即使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蓝格还是忍不住感到好笑。除了戏曲的角色之外,现在大概找不到以这种夸张的方式介绍自己的人物了吧。

不过观察夏绿蒂得意洋洋的表情之后,蓝格认为现在正是扭转局势的大好时机。

「我叫做蓝格·多纳修,今日前来此地是为了求见夏绿蒂小姐……您就是夏绿蒂小姐本人吗?」

「求见我……?」

手持长剑的夏绿蒂以讶异的眼神凝视着蓝格,旋即脸色一沉。

「既然如此,为什么从屋顶入侵?」

「因为没人帮我开门。我在门外叫了好几次,就是没人回应……夏绿蒂小姐,您没听见我的声音吗?」

虽然破旧了些,毕竟是占地辽阔的豪宅,没听见门外的声音也是很正常的。

「不,当然听见了。原来如此,那个声音就是你啊?」

夏绿蒂若无其事地肯定了此事,完全没有任何犹豫,让蓝格为之傻眼。

「既、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帮我开门?如果有人帮我开门,我就不必辛辛苦苦地从屋顶爬进来了!」

「帮你开门?我吗?不要开玩笑了,迎接访客是仆人的工作。」

也就是虽然听见了,却刻意忽视的意思。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栋破旧豪宅的主人真的有雇用仆人的能力吗?蓝格在心中打了个问号。

「那……请问仆人在哪里……?」

「一个也没有。」

「你说什么?」

蓝格忍不住反问回去。要不是眼前有一把亮晃晃的长剑,蓝格一定会下意识地探出上半身。

「最后一名仆人已经在前几天辞职回家了,理由是自从我的父亲、也就是前任领主查·帕斯德尔过世之后,就再也没有领到薪水。堂堂管家竟然拘泥于这种小节,实在是令人摇头叹息……」

蓝格闻言,不禁皱起了眉头。眼前的少女到底在说些什么?蓝袼虽然明白字面上的涵义,却无法理解少女的逻辑。除此之外,少女的语气虽然一派轻松,蓝格却从字里行间嗅到了不祥的气息。

「夏绿蒂小姐,您刚刚说了什么?查·帕斯德尔侯爵发生了什么事?」

「家父已经过世了。那天晚餐的菜色是父亲最喜欢的胡萝卜炖肉,但或许是猪肉保存太久了吧,父亲吃了几口之后立刻上吐下泻,当天晚上就不幸离开人世。」

「这……」

回想起当时的景象,少女的表情顿时蒙上一层阴霾。只见她的双眸泛起泪光,指着蓝格的剑尖也微微垂下,然而蓝格却无暇顾及少女的感受。

「查·帕斯德尔侯爵……已经过世了……?」

「是的,现在先父想必在吉克弗立德王的身边克尽臣下的职贲吧。」

「那……还有其他的家人吗……?」

蓝格的语气微微颤抖,内心的不祥预感愈发强烈。

「没有。家母很早就过世了,我是查帕尔提耶家族唯一的直系继承人。」

「天啊……这不是真的……」

夏绿蒂凝视着哭丧着脸的蓝格。她脸上的表情虽然还是一样严峻,眼神之中却流露出些许的哀愁。

然而现在的蓝格却完全不将夏绿蒂的反应放在心上。

查帕尔提耶家族的未来以及五亿两千万法兰克的债务,全都落在少女的肩上。一想到这里,蓝格不禁陷入了沉思。当然,蓝格并不是同情夏绿蒂的悲惨命运,他关心的是夏绿蒂是否有还款的能力、又对这个古老的家族了解多少。

蓝格强行压抑内心的冲击,提出第二个问题。

「先前您提到解雇仆人,不知道是基于何种理由?」

「并不是解雇。他们提出辞职的要求,我只是顺应要求罢了。」

夏绿蒂不客气的回答,彷佛在怪罪蓝格不应该胡说八道。依然故我的神情感受不到些许的心虚或是惭愧。

「不过您刚刚提到无法支付薪水……」

「没错,我是没有支付任何的薪水,有什么不对吗?」

「连一法兰克也没有?」

「是的,连一法兰克也没有。居然为了这种小事提出辞呈……没想到查帕尔提耶家的仆人全都是一群毫无忠诚可言的投机份子,实在是令人失望。」

夏绿蒂深深叹了口气之后,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蓝格不禁眨眨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那是很正常的反应吧?工作的目的本来就是为了赚钱,没有人愿意做白工的好吗?」

惊讶之余,蓝格顿时忘了使用敬称。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

然而夏绿蒂的惊讶也不在蓝格之下。

「侍奉贵族本来就是黎民百姓的义务,凭什么要求薪水?」

「这……可是……」

「你听好了。人民的义务就是从事生产、挥汗工作,以及侍奉贵族、歌颂贵族的伟大,而贵族也会保障人民的身家财产,提供更好的生活环境。贵族和人民之间的关系理应如此,难道小址呱?」

「理论上是没错啦,不过现实生活中的人民总是要吃饭……」

「所以贵族才会赋予人民劳动的权利。」

「唔……」

蓝格不禁哑口无言。

夏绿蒂所描述的关系,是古代贵族与人民之间的相处模式,严格说来应该是贵族制度成形之后的传统。基本上这种传统早已名存实亡,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然而眼前的少女却不这么认为,她打从心底坚信古人所歌颂的主从模式,至今依然存在于现代的社会。

哑口无言的同时,蓝格不禁心想:

……这家伙的脑袋一定有问题。

诞生于贵族世家的人常常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下长大成人,行为模式和思考逻辑多少跟正常人有些差异。

不过蓝格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种极度偏顿的个案。

人民必须臣服在贵族的跟前,为贵族提供无偿的服务。如果这就是夏绿蒂深信不疑的中心思想……

蓝格感到背脊一凉。

按照这个逻辑来推断,斩首之说显然不是单纯的恫吓。

……我好像太多话了。」

心中一凛的蓝格抬头一看,赫然发现锐利的剑尖正指着自己的咽喉。

「你想做什么?」

「不管再怎么辩驳,也无法改变你是个不轨之徒的事实。」

「我只是……」

「事实摆在眼前。你不是未经他人许可,擅自入侵侯爵家的公馆吗?」

夏绿蒂踏着灵巧轻快的步伐,走到蓝格的身边。剑尖依然对准了蓝格,只有剑身改变了角度。锐利的剑刃横抵着蓝格的咽喉,只要蓝格稍加反抗,就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今天能够跟我交谈,是你毕生最大的荣耀。将这份荣耀藏在心中,乖乖下地狱去吧。」

说话的同时,夏绿蒂的嘴角漾起了灿烂的笑容。与现场气氛大异其趣的笑容映入眼帘,蓝格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这下子死定了。

脑中才刚浮现这个念头,身体立刻不由自主的往后缩了缩。内心虽然暗叫不妙,幸好对方并没有做出反应。照理说这个奉贵族精神为圭臬的少女,应该不会在行刑之际允许蓝格做出反抗。蓝格只要稍有挣扎的意思,少女的剑刃应该就会毫不留情地划破蓝格的喉头才对。

即使如此,少女依然没有放过蓝格的意思。只要蓝格往后缩了一小步,少女的长剑就会随后跟上。蓝格退后了多少距离,少女的长剑也往前逼近了同样的距离。

最后蓝格终于被逼到了墙边,退无可退。

「游戏结束了。」

夏绿蒂抽回长剑。当她再度递出长剑的时候,蓝格的死期也就随之降临。面对夏绿蒂高超精湛的剑术,蓝格不认为自己躲得过她的致命一击。

「蓝格·多纳修!准备受死吧!」

夏绿蒂高举长剑。

蓝格为之屏息,下意识闭上双眼。

「请您饶命!」

他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冰冷的剑风掠过后颈,预期中的斩击却并未降临。

缩起身子、紧闭双眼的蓝格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

剑刃停止在距离蓝格的后颈只有些微距离的半空中。手握长剑的夏绿蒂露出满足的笑容,彷佛从蓝格的身上得到了期待已久的回应。

「你乞求我的宽恕?」

「呃……我……」

夏绿蒂撤下长剑。

「说的也是。人民跟贵族不一样,是容易犯错的生物。制裁或是赦免犯错的人民,向来是尊贵的贵族所肩负的使命。」

「是、是哦……」

惊魂甫定的同时,蓝格逐渐掌握了眼前的情况。看来他似乎保住了一条小命。只见夏绿蒂握着出鞘的长剑,将双手抱在胸前,大模太样地频频点头。

接着又睁开双眼,睥睨着瘫坐在地的蓝格。

「然而贸然的宽恕只会遭致不必要的混乱。蓝格,你必须诚心认罪,将自己犯下的错误视为莫大的耻辱,好好地反省才是。」

「是、是……」

即使心里面不以为然,蓝格还是老实地点点头。夏绿蒂见状,不禁微微一笑。

「很好。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所宽恕的罪人。在未来的日子里,希望你能成为我夏绿蒂最忠实的仆人。」

「啊……?」

蓝格张大了嘴巴,讶异之情溢于言表。

「愿意起誓吗?」

「开什么玩笑!」

蓝格提高了音量、探出了上半身,准备向眼前的少女表达最严重的抗议。

这时明晃晃的剑刃突然出现在蓝格的眼前。

「愿意起誓吗?」

虽然是疑问句,却透露出着不容拒绝的气息。

眼见锐利的剑尖一步步逼近——

「……我愿意……」

除了答应之外,蓝格别无选择。

「很好。罪人蓝格·多纳修,仅赐予你侍奉夏绿蒂·亚历山卓·康士坦德·德·查帕尔提耶的荣耀。从今以后,你的肉体和心灵都隶属于我,可别辜负我的期望。」

「是……」

没有其他的选项。

蓝格强忍着泫然欲泣的情绪,重重地叹了口气。

哗啦哗啦的水声之中,夹杂着愉悦的哼曲。夏绿蒂伸了个大懒腰,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

「水温还可以吧?」

「嗯,还不错。看不出来你还挺管用的嘛。」

「好说。」

「继续保持下去,好好报答我的不杀之恩吧。」

蓝格不禁叹了口气。一方面是感叹于自己的命运多舛,二方面则是为了夏绿蒂生活自理能力之薄弱的事实感到十分无奈。

根据夏绿蒂的说法,今天早上热水器的魔术具发生故障,无法好好洗个热水澡;可是蓝格仔细检查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魔术具的动力源自于魔力,一旦魔力用罄,当然不会启动。因此蓝格的处理方法并不是修理热水器,而是取下安装于热水器的魔晶石,换一颗新的上去而已。

「我先告辞了,您慢慢享受吧。」

「慢着。」

蓝格正打算转身离去,却被夏绿蒂一把抓住了衬衫的后领。

「水温还可以,肥皂泡沫却少了点,帮我多加一点。」

「这……可是……」

沭浴乳的瓶子就放在浴缸的旁边,这种小事自己处理就可以了吧?即使肩膀以下的部分都浸在布满肥皂泡沫的热水之中,也无法改变衣不蔽体的事实。一想到眼前有个全身赤裸的少女,蓝格就不禁发窘了起来。

「……别闹了好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叫一个男生在旁边看你洗澡,你一点都不感到害羞吗?」

蓝格试图挣脱夏绿蒂的束缚,却被夏绿蒂硬生生拖了回来。只见夏绿蒂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蓝格的脸庞,蓝格的一颗心几乎快要从口中跳了出来。

「所谓的害羞是指什么?为什么我要感到害羞?」

「为、为什么?这个……」

沭浴乳的香气和夏绿蒂的体香扑鼻而来,蓝格不禁咽了口唾液。

夏绿蒂的表情流露出一丝轻蔑。

「如果换成是贵族家的公子,或许会让我萌生那种感觉吧。」

「如果……?」

「事实上我从未遭遇过类似的状况,这只是单纯的臆测。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凭什么认为自己也会让我产生类似的感觉?」

「这……夏绿蒂小姐,我也是个男生耶。」

为求慎重,蓝格做出善意的提醒。天生娃娃脸的蓝格虽然常常被当成小朋友看待,倒是从来没有人将他误认为女性。

「那又怎样?你不是从属于我的家臣吗?在我的眼中,你就跟猎犬或是战马没什么两样,就算当着你的面前赤身露髅,也没什么好害羞的。」

夏绿蒂的说词听在耳中,蓝格顿时感到头疼不已。

「我是家畜吗?」

「不是家畜,是家臣。」

松开蓝格的衣领之后,夏绿蒂再度回到浴池。蓝格只好拿起脚边的沭浴乳,转过身来替夏绿蒂制造更多的泡沫。

蓝格的表情不太好看。夏绿蒂的态度实在过分了些,蓝格的心中顿时兴起了一股报复的念头。

「夏绿蒂小姐,在下必定以最优质、最贴心的服务来回报您的大恩大德。」

「这才像话。」

「既然如此,首先……」

蓝格的嘴角浮现一抹诡异的微笑。

「就让在下亲自为您洗净身躯吧。」

「什么……?」

「这是家臣应该提供的服务……不,应该是奉献才对。就让在下为您仔细的洗涤每一寸肌嗜,从头到脚、从小腹到腰身、甚至连胸部的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

蓝格不怀好意地说出这一长串挑衅意味十足的字句。

夏绿蒂为之一愣,显然是无法理解蓝格的话中涵义,不过这种茫然的表情并未持续太久。

「你、你你你……」

只见夏绿蒂睁大双眼,脸颊泛起阵阵红晕。

「夏绿蒂小姐,有什么不对吗?」

「你、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触摸我的身体……我的小腹和腰部……甚至是……胸……胸……」

说话的同时,夏绿蒂整个人沉入热水之中。即使嘴巴已经浸在肥皂水之下,依然结结巴巴地喃喃自语。

「不会吧?堂堂查帕尔提耶家的大小姐也会害羞吗?」

蓝格故意重重地叹了口气。夏绿蒂似乎是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躲在肥皂泡泡之中。

脱下贵族的假面具之后,目中无人的大小姐也不过是个正值青春期的稚嫩少女罢了。复仇计划大为成功,蓝格的内心不禁浮现出一丝快感。只见他得意洋洋地转身离去,不再理会缩成一团的夏绿蒂。

「您慢慢享受,我在客厅等候。」

「站、站住!!!」

身后传来一阵激烈的水花声。

「我夏绿蒂的字典里面,没有害羞二字!」

夏绿蒂自浴池中起身.不甘示弱地展开反击。

「……你……」

蓝格不禁

睁大了双眼。

夏绿蒂左手叉腰,大刺刺地站在浴池之中。夹带着些许泡沫的洗澡水,从直指着蓝格的右手食指缓缓滴落。

自纤细白皙的粉颈滑落的水珠流过丰满的胸部,在玲珑有致的肚脐眼形成小小的水滩之后,肆无忌惮地奔驰在下腹部的平缓丘陵。

「……啊……」

他暗叫不妙。

夏绿蒂的双颊泛起红晕,甚至连粉颈也难以幸免。只见她的樱唇微颤,指着蓝格的食指更是轻轻摇晃。

原本以为接下来会发出凄厉的尖叫声,想不到夏绿蒂却强行忍住。或许是身为贵族的矜持,让她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挽回了一点颜面。

两人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蓝格和夏绿蒂凝视着彼此,两人之间一片寂静,彷佛连时间也为之停止。

「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几十秒钟之后,蓝格率先打破沉默。

「居然光着身子站在我的面前,你真的一点羞耻心也没有吗?」

「凭、凭什么我要感到羞耻?你、你不过就是我所饲养的猎犬和战马罢了,怎么可以用那种色眯眯的眼神打量着我?」

「你说谁的眼神色眯眯!」

「住口!给我好好反省一番!」

「我刚刚只是跟你开玩笑而已,快点泡回去吧。」

「这、这么一来,不就等于间接承认我会害羞了吗?不行,说什么都不行!」

算我求你好吗?你就承认吧。蓝格正准备开口说话,却被夏绿蒂打断:

「蓝格!我赐予你替我洗净身体的荣誉!你就仔细地替我清洗每一寸肌肤,从头到脚、从小腹到腰身……至于胸部的每一个角落——」

只见夏绿蒂尽可能地挺起胸膛,高声下达命令:

「——这个部分直接省略,以刷洗背部代替!」

蓝格有了全新的认知。

夏绿蒂是个傻瓜。傻瓜听不懂他人的冷嘲热讽,演变成今天这种局面也是可以想像的。

「……这样子可以吗?」

蓝格正拿着满是泡沫的肥皂,替夏绿蒂刷洗背部。

即使夏绿蒂挺直了腰杆,纤细瘦小的背部还是格外柔嫩,白皙的肌肤更是看不到一丝的瑕疵。

「还可以。」

平静沉着的回答之中,隐约透露出强忍着搔痒感的矜持。

「蓝格,能不能请你改变一下那种粗鄙无礼的说话方式?」

夏绿蒂并拢大腿,双臂遮掩胸前。

「我知道你是个不学无术的傻瓜,不过说话的时候多少还是要注意一下。家臣的失态,可是主人的耻辱。」

「我是个傻瓜……?」

「当然,往后我也会好好教育你的。」

说完之后,夏绿蒂迳自转过头去,遮掩胸部的双手似乎又增添了几分力道。被一个傻瓜称之为傻瓜,蓝格也只能无奈叹息。

到底谁才是傻瓜啊……内心虽然大为不满,蓝格还是忍了下来。

对付这个傻瓜贵族的唯一方法,就是尽可能拍马屁、讨她的欢心。只要夏绿蒂的心情大好,蓝格自然有办法让她对自己言听计从。而且查帕尔提耶家族的现任当主正是眼前这名十四岁的少女,蓝格需要她替自己解答许多问题,更需要她协助自己完成任务。

「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请教一件事。」

刷洗背部的同时,蓝格不经意地开口:

「什么事?」

「关于查帕尔提耶家族的财务状况,不知道您了解多少?」

照本宣科的语气虽然没什么诚意,夏绿蒂倒是没放在心上。

「我一点也不了解,家中的财务是由管家负责管理的。」

果然不出所料。

「为了慎重起见,请容我再提出一个问题。您知道查帕尔提耶家已经没有可以称之为家产的钱财了吗?」

「当然知道,这是不争的事实。」

蓝格闻言,不禁松了口气。如果住在屋顶开了个大洞的破房子里面还没有这种认知,蓝格恐怕会对夏绿蒂的精神状态打个大大的问号。

「不过这并不是查帕尔提耶家的责任。」

「怎么说?」

没记错的话,查帕尔提耶家的债务是数代领主铺张浪费的奢华生活所累积而成的,跟战争借款毫无关系。

「原因很简单。贵族的财产来自人民所缴纳的税金,查帕尔提耶家的财务吃紧,归根究柢就是人民并未如期纳税。这是人民的怠慢所造成的结果,并不是贵族的责任。」

「啊……?」

「由此可知,愚民一词确实是其来有自。当贵族需要金钱的时候,只要驱使人民卖力工作即可,如此一来家中的财务状况自然会获得改善。」

「是哦……」

自从见到夏绿蒂以来,蓝格无时无刻不处于惊讶与叹息的状态之中,然而现在的他还是对夏绿蒂的天真感到十分无言。在这种近乎然知的乐观态度加持之下,夏绿蒂往后的人生想必是一片顺遂,没有任何的烦恼。

「不过手头真的不方便的时候,多少也会跟其他人借钱吧?例如民间的融资公司……」

「这种欠款没有偿还的必要。」

夏绿蒂嗤之以鼻。

「刚刚不是说过了吗?贵族的钱财都是来自人民所缴纳的税金。就算真的欠下债务,也是以人民的税金偿还,因此融资公司的借款就相当于预先缴纳未来的税金。」

「预先缴纳?」

「没错。如果融资公司要求偿还债务,贵族只要免除对方未来的税金即可,一点问题也没亨」

在夏绿蒂的认知之中,债务人和债权人的立场显然是颠倒了过来。蓝格不禁感到十分纳闷,到底是怎样的思考逻辑和生长背景,才能让一个人演绎出这种似是而非的歪理。

虽然并未泡在热水之中,蓝格还是感到一阵晕眩。这时夏绿蒂向轻抚前额的蓝格下达新的指令:

「好,可以了。蓝格,替我冲洗身上的泡沫。」

穿着拖鞋的夏绿蒂踩着啪睫作响的脚步回到客厅。吩咐蓝格准备饮料之后,夏绿蒂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当然,椅子的布面也开了一个大洞,不过身形娇小的夏绿蒂巧妙地闪过大洞,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上。

「只有白开水吗?」

蓝格不禁想要反问夏绿蒂屋子里面除了白开水之外还有什么。递给夏绿蒂的白开水,也是蓝格拿起装水的茶壶,随手倒在杯子里面的。

或讦是出浴之后真的渴了吧,夏绿蒂虽然不悦地皱起眉头,还是乖乖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而且还是杯不冷不热的温开水。即使是坐在椅子上休息的时候,我依然在脑中构思治国的方针。你应该体察贵族所肩负的重责大任,尽其所能地满足我的需求才是。」

夏绿蒂把玩着空杯,大言不惭地开口,然而此时此刻的蓝格却对贵族等等的话题毫无兴趣。

「请先看看这个。」

「这是什么?」

夏绿蒂朝着蓝格拿在手中的白纸瞄了一眼。这张一直被蓝格夹在虚像之书的白纸,正是查帕尔提耶家的借据。

「五亿两千万法兰克。这是您的父亲跟科尔涅金融公司借贷的金额,也是我此行的目的。」

「原来如此。」

夏绿蒂的视线突然离开蓝格手中的借据,同时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

「你是科尔涅金融的人?」

「是的。」

「你以担任高利贷的帮凶为耻,所以才站在屋外敲门,希望侍奉我这个贵族?」

「……这倒不是。」

夏绿蒂似乎对自己的推论大为满意,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五亿两千万可不是小数目,而且还款时间早就过期了。虽然发出了多封催缴书,却一直没有接到回应,迫使我们不得不使出强硬的手段。」

「强硬的手段是……?」

「透过诉讼的手段,向法院申请强制执行。消息传出去之后,查帕尔提耶家族恐怕会成为世人的笑柄。」

「哼……」

蜷缩在椅子上的夏绿蒂哼了一声,似乎对蓝格的说词毫无兴趣。虽然面向蓝格,眼神却早已飘到九霄云外。

「不过从眼前的景象来判断,也看得出查帕尔提耶家的财务状况并不好。建议您不妨出售建物和土地,藉以偿还钜额的债务……」

这时蓝格突然发现东张西望的夏绿蒂突然注视着自己——严格说来,应该是注视着蓝格手中的借据。炯炯有神的视线顿时让蓝格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紧接着银白色的剑光一闪。

夏绿蒂抓起靠在椅子旁边的长剑展开攻击。不过蓝格的反应也不慢,想也不想地立刻往后退了几步。

夏绿蒂的口中流露出轻微的赞叹。这时蓝格的眼月余光捕捉到小小的白色物体自半空中飘落的景象。

白色物体正是被剑刃削去的借据一角。

「你、你做什么!?」

「我的手滑掉了。」

「滑掉……?」

夏绿蒂的说明并未解答蓝格内心的疑惑。手到底该怎么滑,才会抓起长

剑攻击他人?夏绿蒂先前的行动,摆明了就是冲着借据而来。

「你该不会打算撕毁借据,来个抵死不认帐吧?有没有搞错,这是贵族应该做的事情吗?」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手持长剑的夏绿蒂伸了个懒腰。动作虽然可爱,高举的长剑却令蓝格丝毫不敢大意。

无视于蜷缩起上半身的蓝格,夏绿蒂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呼……今天为人民着想太多,有点疲倦了。」

「你去哪里?」

蓝格卷起借据握在手中,连忙跟上。

「当然是寝室,我该就寝了。」

穿着拖鞋的夏绿蒂啪哒啪哒地走出客厅,看也不看蓝格一眼。蓝格追出大门,来到阴暗的长廊,这时抵达玄关大厅的夏绿蒂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举起长剑对准了蓝格。

「你做什么?」

浮现在黑暗之中的银白利刃令蓝格心生胆怯。想像接下来可能发生的状况,蓝格的身体不禁为之紧绷。

夏绿蒂的长剑在半空中转了半圈,指向玄关大厅另一侧的长廊。

「走廊的尽头是仆人的房间,特别恩准你享有使用佣人房的权力。」

夏绿蒂笑了笑,再度迈开脚步。只见她沿着弧形的阶梯拾级而上,进入自己的房间。

紧绷的情绪得以纡解,蓝格感到格外疲惫。别说是催讨债务了,光是跟那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少女打交道,就足以把蓝格累得人仰马翻了。

「佣人房……」

蓝格抬起头来,打量着眼前的长廊。或许是光源不足的关系,幽暗的长廊看起来就像是张大嘴巴的怪兽。

夏绿蒂小姐「恩赐」的佣人房比想像中更加破败。打开房门走进一步,眼前就扬起一片尘埃。

于是蓝格立刻打开窗户透透气,接着又拿出自备的油灯点亮了烛火,开始整理房间。就算没办法整理得尽善尽美,至少也要清出一个睡觉的空间。

强忍着长途旅行的疲惫以及一整天下来应付夏绿蒂的心力交瘁,蓝格大约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才完成了清理的工作。不过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之前,蓝格必须完成另一项工作。

墙上挂着一面镜子。蓝格从背包拿出喷雾器,站在镜子的前面。事实上蓝格手中的喷雾器是魔术具的一种,只见他将喷雾器里面的液体喷在镜子的表面,镜中的影像顿时消失无踪。黑色的阴影开始从镜子的周围往内扩散,最后覆盖整个镜面。

蓝格的喷雾器是施加了镜导术的魔术具。被黑暗吞噬的镜面浮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造型典雅的猫脚沙发和桌子。白色的墙壁挂着雕工细致的木架,表面还镀上一层闪亮亮的金箔。

华丽气派的镜中世界,正是科尔涅金融公司的社长办公室。这时画面往旁边移勤,科尔涅的身影出现在镜子之中。

科尔涅是个身材浑圆的肥胖女子。肌肤吹弹可破,气色也相当不错,不过无情的岁月还是在她的嘴角留下明显的痕迹。即使是在办公室里面,头上依然戴着装饰了巨大羽毛的帽子,身上还披着银色的狐狸毛所织成的围巾,十足的暴发户模样。

「情况如何啊,『小丑』?」

说话的同时,科尔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即使隔着一面镜子,纤细的猫脚沙发还是一阵轻晃,感觉听得到沙发本身发出的哀鸣。

「房间看起来挺寒酸的嘛,这是哪一家旅店?」

「这里是查帕尔提耶侯爵宅邸的房间。」

镜子的另一端传来科尔涅的惊呼。坐在沙发上的她探出了上半身,以生意人特有的势利眼神打量蓝格的四周。

「据说这里是佣人居住的房间,我得在这里住上好一阵子。」

「发生了什么事?」

「是的。首先查·帕斯德尔侯爵已经去世了。」

「你说什么!?」

科尔涅不禁提高了音量,整张脸凑了上来。浓妆大饼脸的特写映入眼帘,蓝格连忙别过头去。

「不过我已经跟侯爵的独生女夏绿蒂小姐展开接触,目前她是侯爵的合法继承人。」

「哎呀,这样啊?」

蓝格的报告立刻让科尔涅恢复了冷静,大概是认为对付十四岁的小女孩应该是轻而易举吧。

只见科尔涅好整以暇地坐回沙发,拿起手中的烟管吸了一口,将白烟往蓝格的脸上吐。两人之间隔了一面镜子,蓝格倒也不以为意,继续报告目前的任务进度。

「侯爵宅邱的其他房间大概都跟仆人房的状况差不多。我已经事先调查过查帕尔提耶家的财务状况,照这个情况看来,债务的催收恐怕需要更多的时间。」

「不管怎样,还是希望你尽快完成工作。基于对你的信任,这次的任务就交给你全权处理吧。」

拿起烟管吸了一口之后,科尔涅露出狡猞的微笑。

「……毕竟你可是跟死神搏命的人,容不得一丁点闪失,一定会尽心尽力地完成任务呢。」

说到这里,科尔涅忍不化又笑了出来,双颊的赘肉也随之上下摇晃。蓝格只能握紧了藏在斗篷之下的双拳,忍受科尔涅的冷嘲热讽。

「今天的报告到此结束,明天再向您报告最新的进度。」

「很好,期待你的任务报告。还有,可别忘了真正的目的。」

「……『青泪』是吧?」

面无表情的蓝格冷冷地回答,科尔涅也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这时镜导术的效力结束,科尔涅的影像也自镜面消失。

重重地叹了口气之后,蓝格一屁股瘫坐在床上。他真的累了。

只见蓝格往后一躺,破旧的床垫发出弹簧的倾轧声,稳稳接住蓝格的身体。房间虽然脏乱,要好好睡上一觉倒也不成问题。

事实上回顾过去的日子,现在的蓝格反而有一种置身天国的感觉。毕竟对于蓝格而言,独自躺在床上安安稳稳睡上一觉,可是相当奢侈的享受呢。

※  ※  ※

我正在行走,一个人漫步在寂静的梅贝尤街头。夕阳西下的现在应该是梅贝尤街头最热闹的时刻,但唱着传统歌曲以及跳着传统舞蹈的人群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遇见凯赛贝克之后又过了好几年,梅贝尤政府开始禁止人民在街道上唱歌。

梅贝尤与邻国巴典帕克的局势愈来愈紧张,两国的军队在各地发生大大小小地冲突。天球之间的紧张情势也感染了庶民阶层,当时身边的人几乎都陪入了惶恐与不安之中,对于现状相当反感。政府之所以禁止人民在街头或是酒店唱歌,原因就是在于针对统治天球的梅贝尤家族所创作出来的讽刺歌曲在民间大为流行。

回神之后,这才发现我正站在飞行船的旁边,时间也从傍晚变成了早上。好几个人在我的身边忙碌地来回奔走,唯独少了那个年轻船员的身影。

「约翰呢?」

我询问认识的船员。

「他抽中了强制徵募的签王。」

船员的回答传入耳中,我不禁变了脸色。

强制徽募就像是突然降临的死神,事前没有半点徵兆。被徵募的年轻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他们将成为战场上的枪手,为了发射仅有的一发子弹而牺牲宝贵的生命。

我只是一个小孩子,只能从大人的描述当中想像战场的景象。即使如此,我依然明白等待挎他们的将会是悲惨的命运。

梅贝尤的街头笼罩在不自然的寂静之中。即使是在大白天,也很难在街道上遇见外出的行人。

在这种紧张的局势之下,空渡的工作自然是一天比一天减少。原因很简单,没有梅贝尤家族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得前往其他天球。

许可证的申请需要好几个星期的时间,有时甚至长达好几个月。过去我们的飞行船几乎每天往来于黑暗空间,如今却落得好几天才出航一次的局面。

在这种情况下,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我培养出新的兴趣。

那就是链金术。

我多次使用凯赛贝克所赠予的戒指。或许是魔力耗尽的关系,使用了好几次之后,戒指就不再发光了。

为了再度飞行于空中,我决定设法恢复戒指的魔力。

于是我开始钻研魔术书,经历了多次的尝试与失败。遇到飞行船技师的时候,更是抓着他们问东问西。那些技师一开始虽然有些不耐烦,禁不住我一再央求,最后还是勉强提供了一些建议。

或许在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立定了成为链金术师的志向了吧。

不过我的心中还是有一个小小的不安,当时我并未将心中的梦想告诉家人,既然诞生在空渡世家,家人无不期待日后的我能够成为优秀的飞行船船员。事实上在遇见凯赛贝克之前,我也认为自己应该继承父亲的事业,更以成为最年轻的飞行船船员为毕生的荣龌。

从小培养的使命感、家族的期待——以及新的梦想。

我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进退维谷。

或许内心的犹豫与挣扎,就是凯赛贝克所赠予的戒指不再启动飞行魔法的原因吧。

前一秒钟还站在码头边上,如今脚下的石

砖却变成了木造的甲板。

我站在飞行船的甲板上,凝视着掠过甲板扶手的灰色云朵。

我们取得了梅贝尤家族的许可,得以经由黑暗空间前往巴典帕克。暌违一周的飞行日虽然遇上了恶劣的天候,然而错过这次的机会,下一次的飞行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于是我们只能驾驶着满载旅客和货物的飞行船,硬着头皮自码头起飞。

飞行船的旅客几乎都是住在梅贝尤的巴典帕克人。大崩落之前的梅贝尤和巴典帕克都拥有部分的少数民族。目前虽然尚未受到迫害,然而两国之间的武力冲突俨然是无可避免的未来,这些人内心的不安自然是可以想像的。

急着回到巴典帕克的旅客很少开口说话,他们只是静静护着自己的身家财产,蜷缩在船舱的角落。

「蓝格!带着这玩意儿到货物室去!」

粗野的怒吼自身后传来,我连忙伸出双手抱起一捆帆布,飞也似地跑向货物室。

白天花板垂下的油灯在货物室之中左右摇晃。几名男子从我的手中接过帆布,铺在堆积如山的货物之上。

今天的天气不但恶劣,还得提防来自黑暗空间的魔力风。魔力风跟一般的强风不同,有时会形成突发性的暴风,破坏船体的结构。而且在魔力风的影响之下,魔术具以及魔装机的运作也会出现异常。

为了防备魔力风所造成的剧烈摇晃,所有的船员都忙着固定船舱内的货物。

这时我的视线突然被货物室一隅的景象所吸引。

不应该出现在货物室的年幼少女,正怯生生地站在货物室的角落。

「喂!你是从哪溜进来的!」

身材壮硕的船员高声喝斥,少女打了个冷颤,瘦弱的身躯缩得小小的。少女的年纪大概只有五岁,右手腕套着好几个细致的手环,一看就知道是巴典帕克的居民。

「光是保管你们的行李就已经忙不过来了,不要跑到这里来捣蛋!」

「对、对不起……」

少女嗫嚅地道歉之后,紧紧地贴在墙壁上。

魔力风即将来袭,每个船员的情绪都特别焦躁。面对这么多凶神恶煞的船员,小女孩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站在原地不断地发抖。

「搞定了!这个孩子交给我吧!」

打好绳结之后,我快步来到小女孩的身边。严格说来我并不是正式的船员,在这种情况下反而更能够自由的行动。其他人都忙着固定货物,无暇处理误入货物室的小女孩,也就随我去了。

于是我蹲在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小女孩面前,和颜悦色地开口:

「怎么啦?飞行船的乘客不可以擅自进入这里喔。」

「我、我在找我的露。」

「露?」

「露是白色的猫咪……一只圆圆胖胖的玩偶。飞行船摇晃得好厉害,如果露在身边,或许我就不会那么害怕……」

堆积在货物室的行李是不可能在航行中取出的。而且在这种危急时刻拜托杀气腾腾的船员寻找猫咪玩偶,一定会害得小女孩被骂得狗血淋颐。

可是小女孩难过的表情实在令人于心不忍,于是我决定帮她一个忙。简而言之,就是假装从事其他的工作,瞒着船员的眼睛寻找小女孩的玩偶。

为了便于区分,堆放行李的箱子都标记着不一样的颜色。幸好小女孩记得自己的行李收在什么颜色的箱子里面,我很快就从堆积如山的货物当中找到白猫玩偶。

「谢谢你,大哥哥!」

紧紧地抱着从我手中接过的玩偶,小女孩笑得十分开心。

在小女孩情绪的感染之下,我也报以会心的微笑。

夜色在不知不觉中降临。

我独自坐在船舱,利用油灯的灯光研究链金术的书,而我的手上戴着凯赛贝克赠送的飞行戒指。

今天跟过去不太一样,戴着戒指的右手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错不了的,今天一定可以让戒指恢复魔力。在这种预感的鼓舞之下,我尝试了好几次书本所记载的方法。

「难道是哪里出错了吗……?」

最后却还是以失败收场。

戒指完全没有发亮的迹象。满心以为今天一定会成功,结果还是回到原点,内心的失望是可想而知。

「喂,蓝格。」

舱门开启,负责管理客舱的船员探出头来。我连忙缩起右手,不让对方看到我戴在手上的戒指。

「魔力风就快来了,这次的规模可不小。为了保险起见,跟我一起去提醒乘客注意自身的安全吧。」

「嗯,没问题。」

我拿起身旁的油灯,从地上站了起来,跟在急忙离去的船员身后,朝着客舱前进。当然,右手的食指依然戴着那杖戒指。

二等舱的地板上躺着好几名裹着毛毯的乘客。我穿梭在横七竖八的乘客之间,一个个向他们传达讯息,即使是熟睡中的乘客也不放过。

「在船只摇晃的时候,请各位千万别站起来,更不要外出。待在船舱里面才是最安全的。」

「啊,大哥哥!」

船舱的一隅传来熟悉的声音,小小的身影站了越来。仔细一看,原来是寻找玩偶的小女孩。看到我之后,她高兴地挥了挥手。左手紧紧地抱着白色的猫咪玩偶,完全没有惊慌的模样。

于是我也微微一笑,朝箭小女孩摊了挥手。

咚!——这时一声巨响传入耳中。

巨大的冲击波同时自船底袭来。

是魔力风。船舱之中的乘客全都狼狈地摔倒在地。

「请大家原地坐下或是蹲下,千万不要走动!」

我的声音掩没在强劲的风势之中。彷佛空气块的强风席卷客舱,轻便行李和毛毯被吹得四下飞舞。

「不会吧……」

不知道是谁忘了锁上舱门。

「不要站起来!抓紧附近的扶手……」

就在我扯开喉咙的同时,白色的物体自我的眼前飞过。

「露——!」

为了抓住被吹走的玩偶,小女孩站了起来。

「不可以……!」

我却来不及制止。

比先前强烈数倍的魔力风袭向飞行船。入侵客舱的暴风将无数的物体高高卷起,一股脑儿地扯向门外。

包括了毛毯、玩偶以及那个小女孩。

「妮娜——!」

一名女子惨叫一声,试图从地上起身,却被强风吹得跌跌撞撞。身旁疑似丈夫的男子一把抓住了她,两人一起跌在地上。

名叫妮娜的小女孩紧紧抓着舱门,手中还抱着从强风之中抢救回来的猫咪玩偶。小女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双眼紧闭,抓着舱门的手臂微微颤抖。

我立刻取下挂在腰间的绳索,同时念出咒语,驱使绳索的前端伸向妮娜。

「睁开眼睛!抓住那条绳子!」

即使在强风的吹袭之下,绳索还是顺利来到妮娜的面前。

妮娜微微睁眼,试图抓住眼前的绳索。

「……!」

强烈的冲击突然袭来,飞行船几乎为之解体。

第三波的魔力风在这个紧要关头袭击船体。妮娜的双手一松,小小的身躯被抛入了半空中。

我只能趴在地板上,努力抵御呼啸而过的强风。救命的绳索已经随着妮娜一起抛出了船外,现在的我什么也不能做。小女孩明明就要得救了,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抛入高度两千英里的高空,完全使不上力。

「可恶!」

双手往地板使劲一拍,我诅咒自己的无能为力。

这时我突然发现一件事。

手上的戒指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这是……」

我呆呆地凝视着戒指。拥有飞行魔法的戒指匆明匆暗,麻痹的感觉也以戒指为中心,逐渐往外扩散。

在魔力风的影响之下,魔术具和魔装机的运作往往会出现异常。

或许这就是戒指恢复魔力的原因。

我立刻念出咒语,念出自研究的过程中从书上学到的咒语。一阵白光笼罩全身,我的身体飘上了半空中,完全不受强风的影响。

于是我的双脚用力一蹬,脱离了飞行船,在半空中寻找妮娜的身影。

第二天早上,飞行船顺利抵达巴典帕克。

没有任何的牺牲者。

「谢谢你,实在是太感谢你了!」

巴典帕克的码头上,妮娜的双亲噙着泪水,再度向我表示谢意。

「妮娜,还不快点道谢?」

「嗯……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妮娜娇小的身影当然也在现场,仰望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感谢。她的手中依然紧抱着猫咪玩偶,不过经历昨晚的意外之后,玩偶的绒毛略显凌乱,看起来有些狼狈。

「原来大哥哥是个魔法师。」

妮娜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

这次的意外改变了我的人生。

返回梅贝尢之后,我清楚向双亲表示自己的志向是成为链金术师,而不是飞行船的船员。为了实现梦想,长大之后还要进入梅贝尤魔术大学就读。

一开始父亲和母亲当然大为反对,最

后却不得不选择妥协。

表面上的理由是知道我心意已决,只好尊重我的决定,真正的原因却是担心我成为强制徽募的受害者,被迫送上战场。

现在回想起来,我实在不应该走上这条路。常初的决定,正是错误的第一步。

如果我成为枪手,被送上了战场,不幸牺牲的人也只有我一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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