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神仙兔
录入:福御恩
一
我在房中抄经,听见雨点打在庭院草叶上的声音。由于干旱持续已久,我祈祷这场雨能为村子纾解旱象。一会儿后,有人敲打大门,传来女人迟疑的唤声:
「麻烦、麻烦您……」
女人站在屋前,全身被雨淋得湿透,抖个不住,见我应门,以空洞的神情开口说:
「请超渡这孩子……」
女人抱着一个死掉的孩子。我把女人领进堂内,让孩子在我准备的草蓆躺下。孩子浑身泥泞,但脸被母亲擦干净了。我诵经的期间,女人紧握着孩子冰冷的手。
「他失足掉进河里……」
「是村子北边的河吗?」
「是的,就是那条河。」
我把手搁在一动也不动的孩子胸口,寒意悄悄地渗透整个手掌。孩子瘦骨嶙岣,我的掌心摸到突出的肋骨触感。
「以前有一对我认识的母子在那里投河自杀了。是在更湍急的上游处。」
我低诵记忆中的经文。
「跟刚才的经文不一样。」
「是投河的孩子生前诵的经。」
「是师父教那孩子的吗?」
「那孩子没有人教。他一出世就会诵经了。」
***
当时我刚来寺院不久。那年因为饥荒和传染病,死了许多村人。整座村子被尸臭所笼罩,没有一天听不到苍蝇嗡嗡声。我走在村里,在每一户拜访的人家诵经,超渡死者,于是村人们总算露出宽慰的表情。
我邂逅少女,是在一个静夜。当时我正准备就寝,有人敲打大门。我应门一看,月色下站着一名少女。说是少女,看上去年纪也界于大人与孩子之间。那张脸很陌生,我猜想她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
「救救我!」
「怎么了?」
「我们遇到坏人,爹爹被杀了。」
我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少女的小腹插着一把小刀,在地面落下点点红印。
我让少女在大堂躺下,托村里脚程快的年轻人去镇上请大夫。大夫冲进大堂里,用针线缝合了少女肚腹的伤口。大夫一直抢救到隔天早上,保住了少女一命。
「那孩子不是这一带的人。她说的不是当地话,打扮也像是旅人。一定是遇上强盗了。这是常有的事。」
大夫背起包袱,回镇上去了。
村人到山里去找少女的父亲。中午时分他们回来,说在深山远离道路的断崖上找到疑似少女父亲的尸体。尸体的耳鼻被割下,全身被砍得支离破碎。村人没有把尸体运回来,而是挖了个洞埋了。
「我觉得以前也发生过一样的事。」
「什么时候?」
「不晓得。」
「怎么会不晓得?」
「我自己的事模模糊糊,连名字都想不起来。」
躺在被褥上的少女以明确的语调答道。寺里有空房,我把少女安顿在那里。可能是因为惊吓过度,少女完全忘了自己的名字。
「这样叫起来不方便呢。」
帮忙照顾少女的妇人说。
「请帮我随便取个名字吧。」
「那么就叫你小宫好了,可以吗?」
我提议,少女点点头。
「你和父亲两个人旅行,对吧?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小宫摇摇头。
「可是我记得爹爹的名字。」
小宫说出父亲的名字,但那似乎是遥远地方的语言,我听不真切,也无法发音。
「爹爹是个了不起的人。」
小宫的眼中噙满了泪水。
「爹爹带我各地旅行。他总是牵着我的手,引导我该往哪儿走。爹爹一边带我旅行,一边为人们念诵有功德的经。」
「带着孩子旅行的僧侣?这还真稀奇。」
「爹爹不是僧侣,可是他从以前就会诵经。我喜欢爹爹诵的经,只要听到,内心就会平静下来。」
小宫说着,想要从被褥爬起来,却痛得皱起了眉头,无法起身。
「你最好还不要乱动。你的肚子被刀刺伤了,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了。」
「师父,刺伤我的小刀在哪里?」
「我收着。」
「坏人用它刺死了我爹爹。」
「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却还记得那时候的事吗?」
「是的。」
小宫说起父亲遇害的情况。歹徒身形魁梧,没有同党,是一个人犯的案。
「你可以画出那个人的长相吗?」
「可以。」
小宫闭上眼皮,泪珠沿着她白皙浑圆的脸颊滚落下来。
半个月过去,小宫能站了;一个月过去,她已能像平常那样生活。一开始小宫睡在寺院的大堂里,但可以独立生活后,就搬进了村子一隅的废屋借住。小宫是个活泼伶俐的孩子,村人都欢迎并接纳了小宫。
小宫来到村里三个月后,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师父,我的肚子里似乎有了孩子。」
小宫来到我这儿,跪坐下来,有些困惑地向我坦白。太可怜了,一定是父亲遇害时,被歹徒给玷污了。可是小宫似乎察觉我的想法,摇了摇头说:
「师父,我没有被坏人怎么样。」
「那么对象是村里的男人吗?」
「我没有那种对象。」
「可是你不是说你有身了吗?」
「我感觉我有了孩子,可是我并没有和任何人发生任何事。」
「你连自己的名字和故乡都记不得了,怎么能确定?」
「其他事情我都还记得。」
「好吧,我介绍接生婆给你。」
我带小宫到村子的接生婆那里。把少女交给接生婆后,我回寺院里打扫。
黄昏时分,接生婆到寺里来了。她是个几乎无法自由行走的老妇人,但似乎有什么事非告诉我不可,才特地走了这么一趟。接生婆以沙哑的声音告诉我:
「师父,我看了那孩子的身体,她确实有身了。可是她的身子是清白的,好像还未经人事。」
二
秋季的某一天,我在院里打扫落叶,小宫来了,我和她一起上山。我们走在一块儿,眺望远方景色,看见村人正在田里干活。他们把割下来的黄色稻穗收集成一束,用几根稻草代替绳子捆起来。
「你还在帮忙田里的活吗?」
小宫的手沾满了泥巴。
「这样不好,不可以。你应该休息了。」
「我没事的。」
「看看你的肚子,你连自己的脚都看不见了吧?」
小宫的衣物前方高高隆起,一走起路来,浑圆的肚子便随着左摇右摆,看得我提心吊胆。预产期已经到了,婴儿随时都可能出生。
「其实我连山上都不想让你去的。」
「如果师父不去,我一个人也要去。」
小宫说要在生产前去给父亲的坟上香,怎么样都劝不听。
「小宫姐姐!小宫姐姐!」
远处传来孩子的叫声。住在村里一个叫小铃的少女挥着手走来了。她伸手钩住小宫的手,「我们来玩。」
「姐姐现在有事。」
「那我可以摸小宫姐姐的肚子吗?」
小宣让小铃摸自己的肚子。
小宫的肚子里确实有东西在动,但我无法像孩子们那样欢喜。
「请师父别再烦恼那么多了。」
和小铃道别,继续前进的时候,小宫这么说。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在入山的坡道上了。
「你不怕吗?不晓得会生出什么样的孩子来呀。」
「这孩子不是我死去的丈夫的遗腹子吗?」
「若不这么说,村人会害怕啊。」
小宫说她以前有丈夫,但伤风过世了。我和接生婆套好说词,对村人谎称小宫的肚里怀的是她丈夫的遗腹子。
我们在山路的途中停步了。
「……每次来到这里,我就想起那一晚的事。」
小宫咬住下唇。这里是镇上与村子的交界处,路很阴暗,苍郁的树木仿佛从两侧包夹上来。旅途中的父女在这里被男子持刀威胁,逼入丛林深处。
小宫离开道路,走进树林中。我跟上她的和服背影。那是一条兽径,厚厚地积着一层落叶,我深怕大腹便便的小宫跌倒,忐忑不安。
「那个人命令我爹爹,说如果他敢轻举妄动,就杀了我。」
我们来到一块视野开阔的空地。那里是陡峭的断崖边缘,底下有条溪流,传来湍急的流水声。凶案就是发生在这个空间。
小宫坐在横倒的树干上,注视着父亲的墓地。隆起的土堆上插了一根简单的墓标。
「我绝不放过那个人……」
她所画的歹徒肖像已经交给了镇上的官吏。可是镇上也窃案抢案频传,官吏没时间多花心思去追查外来旅人的命案。
我和小宫回到村里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了。黑暗的地面火光零星散布,那是人家窗户透出来的灶火光芒。临别之际,小宫「啊」了一声,叫
住了我。
「可以帮我请接生婆过来吗?」
那个时候,小宫破水了。
师父,有客人来了!我听到孩子们的叫声,出去外面一看,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老人。老人似乎正在旅行,要求在寺院里歇歇脚。从檐廊望出去,孩子们正在寺院境内玩捉迷藏。雪融后的水在境内形成水洼,孩子们轻巧地闪过积水,四处奔跑。
「既然都来了,可以让我膜拜一下佛像吗?」
旅人用一种慈祥老人的表情说。我领他到大堂,他看到木制的观音像,顿时吃惊地说:
「多么老旧啊,脸部都龟裂了。」
「可是这是历史悠久的佛像。」
老人摇了摇头说:
「佛像那个样子,是渡不了众生的。请等一下,我身上正好有样好东西。」
老人摊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个约需双手环抱的金色观音像。
「这是我在旅途中得到的。大师,如何?要不要买下?」
老人的表情变成了商人的笑。我没有意思要买,但即使我婉拒,老人也不肯退让。我们在大堂里僵持不下,此时一旁传来孩子的声音:
「老爷爷,就送给师父吧。」
有个少年光着脚站在大堂门口。
「村里很多人病死了,就把它送给师父吧。」
少年的声音咬字清晰地传进我的耳里。老人有些困惑地说了,
「那可不行。」
「为什么?不给钱就不肯救我们吗?」
少年似乎光脚在外面跑过,脚上沾满了泥巴。他用脏脚踩过大堂走来,以一双纯真的黑色眼眸望着老人说:
「爷爷,你是哪边来的?」
「北边。你知道吗?北边会下大雪呢。」
「知道。这村子不常下雪,可是会下大雪的地方,雪会一直积到腰这么高。待在家里,就可以听到屋顶被雪的重量压得吱吱叫。」
老人一脸佩服地回望我说:
「这孩子是在大雪的地方住过吗?我小时候住的家,就像他说的那样,会被雪压得吱吱叫呢。」
「爷爷,不是啦……」
少年想要说什么,但我插口打断他。
「没错,这孩子是北地出生的。好了,去那边玩吧。」
我指着外面对少年说。少年欲言又止的模样,但还是去了外面。老人不再向我推销佛像,拎起包袱,再次踏上旅途了。
「今天也在打扫?」
我正在擦地板,入口传来小宫的声音。
「不是,是你儿子踩脏了地板。」
我指着地板上的点点足迹说。
「你跟那孩子提过在雪国的生活吗?」
「我又没去过雪国,要怎么告诉那孩子雪国的生活?」
小宫在我旁边拧抹布说。她把儿子踩出来的脚印一一擦拭干净。当时小宫的孩子五岁,在寺院境内四处奔跑的模样,就跟一般的孩子没有两样。小宫为自己的孩子取了父亲的名字,可是村里没有人能发那个名字的音,因此都喊少年「小宫的孩子」。
「那孩子又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他就像亲眼目睹似地说了积雪地区的生活。」
「他连这村子都还没踏出过一步呢。」
小宫咯咯笑着说。
少年偶尔会向村人描述他应该未曾见过的大海,或是都城街头艺人的事。问他是在哪里得知的,少年说,「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因为他描违得太详尽,村人们都感到很不可思议。村里只有一个人亲眼看过大海,他说少年描述的大海情景千真万确,完全不像是幻想出来的。
小宫与她的儿子已经成了村中的一员。除了耕种自己的田地以外,小宫还兼了好几份工作,帮忙老人家下田,或是照顾没有母亲的孩子。生产之后,她依旧维持着少女的容颜,让人看了心境平和。
当地土质多砾石,能收获的米粮不多,村人总是难以温饱,但自从小宫生下孩子后,流行感冒绝迹,人们的表情变得开朗了些。可能是因为如此,当村里死了一个孩子时,众人都深受打击。我嗅到遗忘了一阵子的死亡气味,忆起了人是如此地虚渺。
「找到小铃了。请师父去为她诵经吧。」
小宫来寺院叫我。我和她一起前往小铃家。这天傍晚,十岁的小铃在河川下游被人发现漂浮在水中。
小铃家位在村子边陲,村人们众集在门口吱吱喳喳谈论着什么。他们一看到我,便都一脸困惑地噤声不语了。
「怎么了吗?」
我走近问道,发现屋里传出喃喃声。那是陌生的经文。小宫一脸苍白地说:
「是我爹爹生前诵的经。」
她冲进屋里,我跟着进去,却没看见小宫的父亲。屋中只见躺在草蓆的少女和她的父母,以及小宫生下养大的少年而已。在诵经的是小宫的孩子。他看到母亲,停止诵经,回过头来。
「娘,小铃姐姐死掉了。」
小宫问她的孩子:
「你刚才念的经是在哪儿学的?那是娘的爹爹平常念的经。」
少年跪坐着,静静地说:
「娘,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了。」
少年俯视着小铃的脸,吸了一下鼻水。他所说的话音色纯真,听不出半点虚假。
「我记得当时的一切。那孩子肯定是我爹爹再世。我也知道我怎么会怀上那孩子了……」
超渡小铃的夜晚,小宫在我耳边如此低语。可是一直等到小宫的孩子长到十四岁,我才从她的口中得知详情,而那时也成了我和小宫母子诀别的日子。
三
「最近我老是梦到可怕的事。」
小宫的孩子坐在寺院檐廊说。他看着孩子们在院内游玩的情景。他的体型已经完全长成大人,不是可以混在孩子堆里一起玩耍的年纪了。我停下打扫的手,在他旁边坐下。
「在梦里,我被一个男人杀死了。我也记得地点,是外公的坟地那里。娘被刀子抵住,我动弹不得。」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我站起来,去了当卧房使用的房间。我从架上取出用布包裹的小刀,拿着它回到小宫的孩子那里。
「你认得这把刀吗?」
「是在梦里刺了我的刀子。」
他战战兢兢地拿起刀子。
「我记得这刀柄上的焦痕。是用火灼烤的痕迹,目的是烧掉上面的文字吧。梦即将结束之前,男人用这把刀刺了娘的肚子。娘的肚子插着刀子,逃到树丛另一头去了。」
「你做梦的事,不要告诉小宫。她会担心的。」
我说,他沉默之后点点头。
「我的梦,一定是娘和外公遇袭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不要随便这样认定。」
「可是状况跟娘告诉我的一模一样。」
他所做的梦完全吻合十四年前的凶案情节,他在梦里用小宫父亲的眼睛看到了惨剧始末。
「嗳,那种梦,过阵子就不会再梦到了。」
一个孩子穿过院子,跑到坐在檐廊的我俩身旁。我问孩子怎么了,他一脸快哭地要我过去。
我跟着孩子走去,看到另一个少年倒在篱笆旁边哭泣。说是玩着玩着,摔下篱笆受伤了。
「骨折了。」
小宫的孩子检查少年的伤势后,用树枝抵在脚上用布固定起来。
「以前你碰过一样的情形吗?」
少年的动作非常熟练,因此我才这样问。
「不,是第一次,可是我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师父,为什么我一开始就有这样的知识?」
他的眼中有着惶惑。
小宫坐在田地旁注视着夕阳。她纤细的手上沾着泥土,看得出她刚忙完田地活。小宫旁边摆着篮子,凑上去一看,里面装着几颗地薯。
「我来这座村子十四年了。」
小宫望着村庄说。她的侧脸还有村子都被夕阳染红了。
「你一直这么年轻,外貌就像个少女。你的儿子背小孩到镇上去了,他带受伤的孩子去看大夫。」
我说明刚才发生的事。小宫说她知道了,站起来把篮子扛上身后。
「我有事想告诉师父。」
她朝家里走去,我跟了上去。进屋以后,小宫叫我关上门。
「师父还记得我以前说过,那孩子是我爹爹再世吗?」
灶里火光摇曳,照亮着简陋的屋内。小宫的黑影映在墙上,灶火摇摆,她的影子也跟着摇摆。
「师父没见过我爹爹呢。那孩子的脸一天比一天像我爹……」
离开小宫家后,我顺道去了熟人家。我敲门,一名庄稼汉出来应门。
「师父,欢迎欢迎。」
「我有事想请教。十四年前,你一起去找过小宫的父亲,对吧?」
「是的,我们几个人分头寻找,在悬崖上找到了。」
「你还记得小宫父亲的相貌吗?J
「看不出来呐,鼻子被削掉了。应该是被残忍地凌虐过,我头一次看到死状那么凄惨的尸体。连男人的命根子都被割掉了呐。」
我向他道谢,回到寺院。
有轮回转世这种说法,也就是众生在三界六道的迷惘世界中不断地反复生死,就如同车轮回旋永无尽头。想到小宫生下的孩子,我忍不住想到了这个词。
隔天,我发现小刀不见了。
流行感冒再次侵袭了整座村子。许多人死去,村人的表情一天比一天疲惫。
一天我帮忙村里的老人做农回来,在路上碰到小宫的孩子。他不声不响地杵在某户人家前,对着门户紧闭的人家诵经。独居在那户人家的男子几天前伤风过世了。我也在几年前学会小宫的孩子诵的经,他说他自落草就知道的经文,舆我学到的经文细节不同,但在本质的地方有着相同的音韵。
「才几天前,他还跟我聊天说笑。」
他发现我,望着失去主人的屋子说道。这阵子他始终是一副愁眉不展的表情。
「你那模样就像个真正的和尚。你只要把头剃了,随时都可以来当和尙。」
我跟他边走边这么说。
「师父,明天可以借用你一点时间吗?我想请你陪我去镇上一趟。」
「你要去镇上做什么?」
「去赚黠零用钱。昨天我熬了一整晚做了畿样玩具,想拿去镇上卖黠钱。」
隔天我们去了镇上。走上半天,翻过一座山后,便是一处热闹的城镇。镇民来来往往,充满欢乐的气息。小宫的孩子腋下夹着一个包袱,用一种惯于旅行的稳健步伐前进。
「这是什么?」
「叫竹蜻蜓的玩具。」
他在镇里一处打开包袱,从里面取出竹制的玩具。那种叫做竹蜻蜓的玩具是我生平首见。
「这怎么玩?」
「像这样。J
他用双手手掌夹住玩具,磨擦似地旋转它。竹制玩具离开他的手,自行飞上天去了。镇里的人都停下脚步仰望,每个人都一脸惊奇,他们应该也是初次看到竹蜻蜓吧。竹蜻蜓飞越人们的头顶,自由自在地飞翔。竹蜻蜓一下子就被抢购一空,最后一个客人问他:
「你是在哪儿学来这种玩具的?」
「我一开始就知道了。」
「一开始就知道?」
「没错。我一出生,它就在我的膦袋里了。」
「你这话也真好玩。」
客人离开后,他收拾好包袱。我提出一直感到介意的同题:
「你是怎么削竹子的?」
「我有小刀。」
他装傻似地说。
「上次给你看的小刀不见了,果然是你拿走的。」
「小刀在这里。」
他从怀里掏出小刀说。
「还给我。」
「现在不行。今天我要用它来确定一件事。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到镇上来的,我希望师父也一起作证。」
他说他想买礼物给小宫,于是我们往镇中心走去。他向商人买了有红色小绒球的发饰。
「是要送给心上人的吗?」
商人问他。
接着他拉着我深入镇中,他的目的地是镇里最大的和服店。他把我带进大马路里的一条巷子,从那里可以看到店铺的后门。
「你要做什么?」
「留下这东西。」
小宫的孩子从怀里掏出小刀,插在店铺后门的门柱上。
「好了,趁没人的时候快离开吧。」
我正哑然之际,被他推着躲到附近人家的暗处。
「你想做什么?」
「我带孩子来镇上看大夫时,看到疑似这家店老板的人。我们在店门口碰巧错身而过。」
他屏息直盯着后门。
「师父,差不多可以告诉我真相了吧?我做的梦,真的只是梦吗?」
「你说你被杀的梦吗?」
此时有人打开后门出来了。从服装来看,那似乎是在店里工作的女佣。女佣发现后门的小刀,折回店里去叫人。被叫出来的是一个身穿高级和服的男子。我觉得他的容貌似曾相识,当下却想不起来。男子看到插在门柱上的小刀,一开始也没什么异样,但立刻就惊慌失措起来了。
「小刀柄上有着少见的焦痕。他看到那块焦痕,想起来了吧。」
小宫的孩子在我耳边解释说:
「他应该发现那是他以前遗失的小刀了。」
我在远处仔细观察从门柱拔出小刀的男子。这么说来,男子长得很像小宫画的歹徒肖像。
「我在梦中看到了。那个人刺了我,然后也刺了我娘。师父,为什么梦中的男人真的存在?」
四
隔天晚上,这回我一个人去了镇上。当时我还没有决定是否要把十四年前的命案凶手之事告诉小宫或官吏。
我前往即将打烊的和服店,听说老板去酒肆买醉了。我去到酒肆,就像打听到的,老板就在那里。他一杯接着一杯,感觉无法随意开口搭讪。我不着痕迹地向周围的人打听他的事。和服店是老板一手经营起来的,但他年轻的时候是个莽汉,常为了酒钱向人勒索。
回到村子的路上,我走在两侧都是田地的道路,嗅到大地飘来的稻穗芳香。我一直在想和服店老板的事。看到小刀时,他显而易见地表现出慌乱的模样。走到寺院前面时,我发现有人站在月光之中,是小宫。她的头上插着孩子送给她的发饰。她看到我,捏起鼻子说:
「师父,你浑身酒臭。」
「一点酒味罢了,就别计较了吧。」
小宫到厨房为我做饭。饭后她为我揉肩膀。
「今天怎么这么好?」
「我偶尔也很体贴的。」
这十四年来,对小宫而言,我就像她的父亲,而我也把小宫当成自己的女儿看待。我年轻时也有过妻女,但两人都生病过世了。我没有告诉小宫,我死去的女儿也叫小宫。
「明天见。」
小宫回去时我对她说。
「嗯,师父,明天见。」
她向我行礼,身影逐渐远去。
深夜时分,小宫的孩子来敲寺院的门。我问怎么了,他担忧地说明原委:
「娘说要去巡田地,结果一直没有回来。」
我们前往镇上。我走在才刚折回来不久的路上,愈来愈感到不安。我们会往镇上去,是因为我们认为小宫应该在那里。小宫失踪前,小宫的孩子才刚把和服店老板的事告诉了母亲。
我们一边赶路,我把十四年前发生的事告诉了小宫的孩子。我也告诉他,小宫没有和任何人发生关系就怀了他。他的表情大部分都隐没在黑暗当中。
抵达镇上后,我们发现路人全都仓惶失措,吓了一跳。官吏乘坐的马匹发出震撼大地的声响穿梭在人家之间。我们默默地察觉出事了。
和服店前聚集了许多人。我们竖耳聆听人们的对话。事情发生在和服店老板从酒肆回来的路上。老板被人用割草的镰刀割断脖子杀害,路过的人看到一个女人逃走。女人身上寒酸的破烂衣物溅满了血迹,而她似乎正朝我们的村子方向逃走。
官吏搜索城镇近郊,也有一群人策马往村子的方向奔去。我怔在原地,小宫的孩子把我拉到无人之处。他也一脸苍白,但以坚强的语气说了:
「如果娘往村子里逃,那就说不过去了。她应该会跟我们擦身而过才是。」
如果没有擦身而过,就表示小宫在途中离开道路了。那么她是去了哪里?这么说来,连结镇上与村子的道路偏远处,有她父亲的墓。
我们分开草丛深入,在溪流声中听见女人的歌声。没多久,我们来到宽阔的地方。这里是十四年前凶案发生的地点。月光照耀着一个坐在倒木上的女人。女人面朝悬崖,只看得到背影,但头上插着我看过的发饰。
「娘。」
跟在我身后走出丛林的小宫孩子唤道。女人停止歌唱,望向我们,露出悲伤的表情。她的胸口染得一片血红。
「就是那个人。」
我的全身因骇怖而僵硬了。那天夜晚的小宫,表情凄美无比。
「娘,回家吧。」
小宫的孩子朝她踏近一步。小宫的手中握着镰刀,刀上沾着血。她看了看我,说:
「我都已经跟师父道别过了。」
小宫站起来,把镰刀掷在地上。
「我还有哪里可以回去?」
然后她朝向地面的尽头走去。崖下就是溪流,听得见湍急的水声。站在崖边的小宫,身体娇小得仿佛风一吹就会掉下去。
「不要去那里!」
孩子说,小宫回头,以满怀慈爱的眼神说:
「娘拖累你了。身为罪人的孩子,你今后一定会活得很辛苦。」
「不可以,我们一起逃吧!」
「你要在这里活下去。」
「娘,不要!」
「十四年前,我本来应该死在这里的。我能够活到今天,都是因为你舍命让我逃走,爹爹……」
「我不是娘的爹,我们只是名字一样而已!」
「爹爹的心就在你的体内。」
小宫向着自己的孩子深深地行礼。
「什么意思……?」
「因为你是爹爹的孩子。」
我听见马嘶声。似乎是追捕小宫的官吏在搜索附近的村子。
「我怀了爹爹的孩子。」
小宫的声音无比凛然。可是我不懂她的话。
「接生婆说你的身子是清白的,可是你却说你怀的是你爹的孩子……?」
「那个人砍了爹爹,刺了爹爹。我看着爹爹被切割成片片,然后那个人用同一把小刀刺了我的肚子。」
小宫抚摸自己的小腹。我虽然没有直接看过那时候的伤口,但听大夫说,是在肚脐右下方处。
「小刀的刀刃反射着月光,一片湿濡。我以为那是因为沾了爹爹的血,所以湿了,但……」
我想起村人的话。没看过死状那么凄惨的尸体、连命根子都被割掉了。
「那把湿濡的刀子贯穿了我的肚腹。」
小宫的手在肚子上画着圆。
「一定是刀子把爹爹的孩子送进我的肚子里了。」
「怎么可能……!」
「那么还有什么别的理由能让我怀上孩子?」
小宫的孩子以虚脱的脚步走近她。
「娘……」
他唤道,在母亲脚边跪下。
啜泣声被马蹄声盖过了。是村人告诉他们这个地方的吗?马匹在树丛另一头停下,感觉大批人马正逼近而来。
「师父……」
小宫站起来,把孩子的手塞进我的手中。
「看来是道别的时候了。」
「小宫……」
「这孩子就麻烦您了。」
她说,向我行了个礼,毫不犹豫地跳下悬崖。
「娘!」
小宫的孩子站起来甩开我的手,朝悬崖奔去。
「别去!」
「我去救娘!」
他丢下这句话,一样纵身跳下了悬崖。
我走近崖边窥看底下。溪流吞没母子,轰隆作响。悬崖途中有一块突出的地方,我在月光中看见有样红色的东西卡在那里。是少年送给母亲的发饰。
***
敲门声在雨声中响起。我把母子留在大堂出去应门,一个全身湿透的旅装男子站在入口。是陌生的男子。
「可以让我避个雨吗?」
男子说,我请他进入寺内。
「现在寺里有对不幸的母子,还请别大声惊扰。」
「出了什么事吗?」
「孩子在河里溺死了。」
我把男子领到寺内的空房去,递给他手巾,旅装男子擦拭起湿掉的脸。
回到大堂一看,母亲正摩挲着草蓆上的孩子身体。
「后来没有找到他们两人吗?」母亲问。
「许多村人在下游寻找,但……」
应该没命了吧。村人皆异口同声说。
「不小心说得太长了。」
「不会。」
我想为母亲和旅人倒个茶,到厨房生灶火。外头传来无休无止的雨声。好久没有向人提起那对母子的事了。我凝视着灶中的火焰,想起从小宫的孩子手中飞出去的竹蜻蜒。我觉得那是很幸福的玩具。离开人的手中,飞上天空,自由翱翔,让人看了舒畅快意。
木柴在炉灶深处爆裂,红色的火星飞舞。此时大堂传来诵经声。我诧异是谁在诵经,竖耳静听了一会儿。
去到大堂一看,旅装男子正对着孩子双手合十。诵经的人是他。
和我学到的细节虽然不同,但本质的部分有着相同的音韵。和那名少年诵的经一样。
「刚才你诵的经,是在哪儿学的?」
「在旅途中认识的人教我的。」
「那是什么样的人?」
我追问,旅装男了回答了我。我听着他的话,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是一个带着女儿的男人。不,那应该是母亲吧。我们是在月光下见到的,所以两人的年纪都看不真切。他们似乎一起长途旅行,亲密无间,仿若夫妻,但又像父女,也像母子。是的,我是最近遇到他们的。两人看起来有些惊惶害怕,或许是在畏罪逃亡的路上。我问他们要去哪,他们说要去天涯海角。我问哪里才算是天涯海角,但他们似乎也不晓得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