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孩子们,到声音这儿来,然后听你们的父亲说话。现在我要告诉你们我年轻时候的事。听完之后,你们就会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儿了。
我的父亲,也就是你们的爷爷,是给人放高利贷的。高利贷就是借钱给人家,然后收很高的利息。假设有个人现在立刻就想买匹马,可是没办法马上筹到钱,这种时候他就会来找我父亲,向他借钱。父亲不会无条件借钱给人,他借钱给人,还的时候要多收一笔。像这样借钱给好几个人的话,父亲就可以赚到那些多收回来的钱。
当然也有人不还钱。碰上不还钱的人,父亲毫不留情。镇上的人会害怕、讨厌我父亲,就是出于这样的理由。我父亲会穿着鞋子闯进不还钱的老人家里,把人家孙子掳走泄忿,这样的人有谁会喜欢呢?
镇民在背地里或许也厌恶着我吧。表面上每个人都对我很好,但那都是因为怕惹我父亲生气。他们认为若是跟我父亲作对,明天起就没法继续待在镇里了。
我开始觉得父亲可怕,是我五岁左右的时候。当时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那孩子三天两头就跑来我家玩。我家庭院有池塘,我们都一起在那里玩。朋友轻巧地跳过地塘的石子,让父亲雇来的奶娘看得心惊胆跳,担心我朋友会摔进池子里。我每天都很期待能跟那个朋友一起玩。
那孩子会来我家是有理由的。听说他的父亲向我父亲借了钱,结果钱没法还清,我父亲就把那孩子的母亲卖给妓院,把那孩子送到遥远城镇的商人家去当长工了。这么一来债款就抵消了,但那孩子一家人也等于是被活活拆散了。
那孩子的父亲没多久就上吊死了。知道丈夫死去,被推入火坑的妻子也上了吊。真是惨呐。而孩子则是在被送去当长工的地方伤风恶化,就此一命呜呼了。当时大人们是这么跟我说的。
因为有过这样的事,不知不觉间,我怕死父亲了。
我家很有钱,所以我成天游手好闲。只要父亲没盯着,我就纵情游乐。到了会喝酒的年纪,大白天里就开始贪杯。我也泡女人,享用来自遥远国度的糕点。父亲在家里包养了好几个情妇,每个都很漂亮,对我很好。我也会跟她们一起喝酒赌博。
我发现那个水井,是田里即将收成的秋季时分,我二十五岁左右的事。一天,我过度沉迷于赌博,把客厅的壶拿去当铺抵押,拿典当来的钱跟父亲的情妇们赌钱取乐,结果父亲回来撞见,大发雷霆。我当掉的壶是父亲心醉的大师作品。
「幸太郎少爷把壶给当了。」
一个情妇多嘴,所以我光着脚从檐廊逃了出去。我连滚带爬,衣服被篱笆勾破跌倒,仍死命地跑。身后传来的吼声把我吓得魂飞魄散。父亲有许多身强力壮的手下,他们在父亲一声令下纷纷跑来抓我了。
我穿过民家之间,逃到宽广的田地去。结满了稻穗的稻子低垂着头,太阳将四下洒成一片金灿。我钻进田里屏息敛声地躲着。扎根在地面的稻子散发出浓郁的香气,称穗的前端扎刺着我的手臂。话说回来,这稻穗也实在饱满,今年的新米滋味一定特别棒——我满怀期待地心想着。
「少爷!」
「你在哪里!」
追兵经过,再也看不见时,我站起来,这次往山里面逃。山脚下有一片树林,纠结的树木之间有条兽径。逃进那里面,是我命数已尽。
「幸太郎少爷!」
「快出来啊!
在没有岔路的小径途中,我被声音包围了。前后都有追兵的叫声,周围无处可逃。一想到被抓回去,不晓得会被父亲骂成什么样,我就吓得浑身发抖。
此时我发现小径角落有一座落叶堆成的山。仔细一瞧,那是一座古井。井口用折断的树枝遮挡着,而落叶就堆积在上面。用来汲水的木桶和绳子也掉在旁边。我扫开落叶窥看里面,但井底凝着一片墨般的黑。这里面要躲人太勉强了吧?可是总强过挨骂。我下定决心,把绳子绑在树枝上,下了井里。
水井的墙面是石头砌成的。我用脚尖抵着石头,慢慢地往下降。绳索很牢固,应该不会断,而且绑绳索的树枝感觉也不会崩裂。但我应该是太慌了吧,才下到一半,我手便一滑,放掉了绳索。
我「咚」地一声摔到了井底。我不晓得昏迷了多久,似乎好一阵子都没有醒来。然后我听见啪沙啪沙的水声,那好像在洗东西的声音让我怀念极了。小时候我每次感冒,还在人世的母亲都会弄出这样的声音搓洗手巾,搁到我的额头上。
我怀念得几乎要啜泣起来,同时睁开了眼睛。我环顾自己所在之处,诧异极了。我应该掉进了水井里面,人却躺在被窝里。约四张榻榻米大的小房间里有个女人,正在水桶里洗手巾。我撑起身体,呻吟起来。伸手一摸头,撞出个大肿包来了。
「还不可以乱动。」
我看见回头的女人,灵魂几乎都要出窍了。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她穿着白色的和服,露出衣襟的脖子也是雪白的。双手被水桶里的水沾湿的她,总有一股如梦似幻的飘渺之感。
「这里是……?」
我问,女人答道:
「井底。」
女人指着天花板,我抬头一看,天花板上果真有个圆洞,我似乎是从那里掉下来的。也就是井底有房间,而女人住在这里。
二
女人自称小雪,说她住在井底。我的孩子啊,你们了解这有多么古怪吗?在井底盖房间,这我闻所未闻。杨杨米几乎腐烂,一踏就往下沉。可能因为是井底,所以湿气很重。房间的格局类似贫困的农家,如果没有天花板上的洞穴,我可能会误以为我闯进了农家枷而。
「你叫幸太郎吗?」
小雪的声音婉约动人,听着她的声音,有种耳朵被湿布给蒙住的感觉。
「我听到水井上面有声音。好像有人到处在找你。」
小雪直盯着我看。我父亲带回家的每一个情妇都很美,但跟小雪相比,全都只能算是姿色普通。
「你干嘛一直看我?」
「很少有人会来这里。」
「我想也是吧。」
小雪递出拧干的手巾,我接过来,敷在脑袋的肿包上。
「我没在镇上看过你。」
不知是否生病,小雪的嘴唇苍白。
「我不能在外头行走。」
因为这样,所以肤色才这么白皙吗?可是洗过手巾的水桶水要倒到哪里?就我看到的,房间里并没有可以倒水的地方。而且追根究柢,这水是从哪里汲来的?其他地方还有另一口水井吗?墙上没看到纸门或壁柜,也没有通往其他房间的出入口。这地方住起来多不方便啊——当时的我这么心想。
「你怎么会住在水井里面?」
「我要住在哪里,是我的自由。」
「嗯,是你的自由没错。」
天花板的洞穴洒下来的光,在我们谈话当中渐渐地暗了下来,让我知道外头似乎入夜了。我仰望着天花板的圆洞,小雪在我不知不觉间取出了一盏倒了油的油盘灯。上头已经点了火,房间被昏黄的火光照亮。
「这是从哪里拿出来的?」
留意到时,水桶也在不知不觉间不见了。四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只铺着一床被褥,并没有可以藏桶子的地方。
「那些小事何必在意?」
「可是这里怎么会有那么昂贵的东西?」
不管是油盘还是灯油都非常昂贵,一般人家是不会有的。
「是有人丢进水井的。」
真的吗?
「倒是你,应该饿了吧?」
不知不觉间,小雪取出酒菜摆到我面前。刚才应该还没有这些东西的。我感到不可思议,但端出来的料理很可口,所以我暂停了思考。小雪为我斟酒。她准备的菜肴每一样都非常奵吃。我醉后兴头上来,引吭高歌,她也拍手应和。
好了,该回家了。我站起来,小雪立刻露出寂寞的表情。
「你要一起来吗?」
她垂下头去,看来是不行的。
「我会再来。」
「反正都是唬我的。」
「真的。我向你保证。这条手巾给我,我还想再敷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醉了,让血液循环变得顺畅,肿包感觉又热又疼。我用湿手巾冷敷着它,动身回去。小雪不晓得从哪里取出踏台,踩上去一看,手可以构到天花板的洞。我费了一番功夫才爬上天花板,然后用手指和脚尖勾住突出的地方,渐渐地就抓到诀窍了。
水井上吹着舒适的风,树木沙沙作响着。我光脚走在夜路上,满脑子都在想该怎么向父亲辩解。父亲已经气消了吗?如果还没有,就回水井来吧。我想着这些事。幸而父亲喝了酒,心情变得不错,回家以后,我也没有挨骂。
从那天开始,我频繁地前往有小雪等着我的水井。
我带着糕点当礼物,前往树林,下了水井。小雪总是由衷期待我的造访,每次我从天花板的圆洞跳下去,她就放下心似地拥抱我。她好像孤单一个人住在井底,所以很寂寞吧。我要离开水井回去时,她都一脸不安,仿佛在担心
我再也不会回去了。
「这里待起来真舒服。可是每次小便都得爬上水井,真不方便。」
我总是枕在小雪的膝上说。房间里没有厕所,所以每次我要方便,都得上去树林才行。
「你偶尔也出去外头看看吧。稻田很美唷。今年是个丰收年。」
「不行,我不能离开水井。」
「放眼望去全是一片金灿,而且祭典马上就快到了。J
小雪摇摇头。即使我问她为何不能离开水井,她也顾左右面言他。我讶异她真是个神秘莫测的女人,但这一点也是小雪的魅力。
我频繁地闹失踪,镇上的人似乎都感到不可思议。以前总是混在一起喝酒赌博的朋友一看到我就问,「你最近都上哪去啦?」我想把水井和小雪的事当成自己的秘密,所以谎称我是一个人散步去了。我和小雪衷心喜欢彼此。如果有时间去赌博,我宁愿跟小雪一起关在小房间里消磨。
「我以前怎么会跟人在那里单啊双的赌什么钱呢真觉得以前的自己虫透了。」
「这表示你长大了。」
小雪缝补着我破损的的衣物说。我靠坐在房间墙边,对着她的全身看得出神。小雪总是一身白色的和服,头发乌黑亮丽,仿佛濡湿得发光。她做针线活的模样优雅极了,令人百看不厌。
井底的小房间就像母亲的肚子里面,让人安心。感觉就好像全世界只剩下我和小雪两个人。
除夕那天,我带着鱼和酒前往水井。平常总是小雪不晓得从哪里为我张罗吃的过来,但我想偶尔也该轮我请客。小雪非常高兴,我们一起吃喝过年。吃着喝着,天花板的圆洞掉下白色的小颗粒来。外头下了雪,雪花飘进井口,穿过长长的竖坑掉进房间里来了。
没有多久,小雪开始啜泣起来。我没有问她为何哭泣。因为我知道即使问她,她也不会回答我。我搂紧她,等她哭完。然后我纳闷: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人呢?
愈是爱她,就愈想知道她的真实身分。可是我害怕听到真相,而她也一定害怕被我知道真相,所以才会总是回避这个话题吧。
「对了,幸太郎,你可以把上次借给你的手巾还给我吗?」
「拿去敷肿包的手巾吗?不过是条手巾罢了,扔了吧。手巾没办法像料理那样,随便变出一条新的来吗?」
「那条手巾是特别的。」
「哦?怎么说?」
「那是用我小时候穿的衣服裁开做成的。」
离开水井回家后,我寻找小雪的手巾。手巾拿回家后就不晓得被我扔在那里,就这样不知所踪了。我找了很久,发现被家里的女佣拿去当抹布,我痛骂了那人一顿,把手巾抢回来,洗干净晾干,打算下次下水井的时候拿去给小雪。
仔细看看,手巾是难得一见的艾草色。我看着那条手巾,赫然想到了一件事。小雪说那条手巾是用她小时候的旧衣做成的。那么只要去问问有没有人知道艾草色的和服不就行了吗?或许可以得到有关小雪的线索。
可是我很快就无法付诸行动了。因为那个时候,父亲要我去相亲了。
三
对象是个大家闺秀,实际见面,我发现她是个相貌非常健康的女子。父亲出身平凡,所以对名门望族心怀憧憬也说不定。
「如何?很不错的一位小姐吧?」
相亲时,父亲在席上非常开心,对方的父母似乎也觉得这门亲事不错。父亲的影响力遍及各界,他们认为和我们家攀上关系,应该会有不少好处。而可能成为我妻子的对象感觉则是「爸爸妈妈说什么我都听从。」我困惑了。如果成了家,就没办法自由前往水井了。
「你有喜欢的女人,对吧?」
一天父亲把我叫去这么说:
「之前我看到你喜孜孜地出门去。暂时先别去了。难得一桩好姻缘,会被你搞砸的。我不是叫你跟那人分手,是叫你在婚事定下来之前先安分些。要玩女人,结婚之后要怎么玩都成。」
父亲说道,决定下聘的日子了。我生性胆小,做不出忤逆父亲或是提出抗议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只点点头说知道了。
「少爷觉得这样就好了吗?」
奶娘这么问我说。她已经是个老妇人了,但她以前总是代替早逝的母亲哄我入睡。当我放荡得太过火时,第一个劝谏我的也都是她。
「没办法啊。爹都那样说了。万一惹爹生气,不晓得会被他骂得有多惨。」
被父亲讨厌,就意味着无法在镇上生存。
可是告诉小雪这件事,还是令我痛苦万分。或许是早就料到迟早会有这样的一天,我一开口,小雪就垂头不语了。这是我第一次感觉水井底下的房间寒冷。不久后,小雪用那双细长的眼睛望着我说了:
「请别再来了。这样那位小姐太可怜了。」
「可是那样的话,你在水井底下就孤单一人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下聘完后我会再来,我爹也说下聘完就可以。」
她露出悲伤的表情:
「你要坚强起来。不要输给令尊。」
「你知道我爹?」
小雪点点头。我从未跟她提过我父亲的事。我问她怎么会知道,她也只是垂头不语。
离开水井后,我带着小雪的手巾到绸缎庄去。我不知道能否用这块艾草色的剩布打听到什么,可是我也没有其他线索可以查出小雪是什么人了。
「这块布是以前我们店里经手的布料。」
绸缎庄老板仔检视过手巾后说。
「这颜色很稀罕,我想应该是没错,但不清楚是谁买去了。」
「你知不知道有谁把这块布做成衣服给孩子穿?」
「不清楚呢。」
我顺带打听叫小雪的女人,但也毫无收获。我紧握着手巾,在镇里漫无目的地行走。
一天,我听说住在邻镇的酒肆老板娘有艾草色的和服,便前去拜访。我在前往邻镇的路上,有镇民向我道喜说,「好事就快了呢,恭喜。」听到这话,我才想到下聘的日子近了。附带一提,酒肆老板娘的艾草色和服和拿来当手巾的旧布不同,是触感光滑的昂贵布料制成的。
大概是下聘前两天吧。我和父亲被未来的亲家邀请到家里吃饭。对方的父母还有我父亲都高兴极了,而我未来的妻子一和我四目相接,就羞红了脸。
虽然对她过意不去,但我满脑子净想着小雪的事。小雪白皙的脖子、苍白的嘴唇没有一刻离开我的脑袋。她这个女人就像雾中的白鹤,无声无息地悄然降临湖面,轮廓在雾中朦胧地晕渗开来。我想起她的手臂环绕住我,搂上我身子的触感。对面坐着我未来的妻子,旁边坐着父亲,场面欢喜热闹,然而我却关在井底不出来。在不见天日的井底,我无时无刻、每一瞬间都与小雪缠绕在一起。井底的房间扭曲,包裹住我和她,感觉就像逐渐坠入暖洋洋的温水中。我幻视到天花板上的圆洞逐渐远离,我和小雪所在的房间渐渐往下沉落。我还听见啪嚓、啪嚓的水声,是心理作用吗?房间的柱子和墙壁湿答答,天花板滴下水来,这些都是真的吗?或者小雪这个女人还有井底的房间全是我的想像,实际上根本没有这些东西?小雪的肌肤就像在口中融化消失的甜点,她的轮廓仿佛在舌上崩解、化开。
回到家时已是傍晚,赤红的夕阳照着镇上。几只乌鸦飞过远方天际,消失在山的另一头。我站在庭院池畔,看着小雪的手巾。由于天气寒冷,池面冻结了。
「少爷,快点进屋里来,要感冒啦。」
回头一看,奶娘站在那里。她看到我手中的艾草色布巾,露出古怪的表情。
「那块多的布还没用完呀?」
「你知道这块布?」
「怎么不知道,我用那块布做过孩子的衣服啊。」
「孩子的衣服?给谁穿的?」
奶娘指着我:
「少爷,不就是给你穿的吗?」
「怎么可能?我不记得呀。」
「因为你马上就送给朋友了嘛。」
「送给朋友?」
「少爷忘了吗?那时你真的还很小,那孩子经常牵着少爷的手一块儿玩耍呢。一天你们两个一起掉进水里,衣服都湿透了。那时候少爷把你的艾草色衣服送给了那孩子呀。」
小时候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那孩子的父亲因为向我父亲借钱,母亲被卖到妓院,他自己被送去给人帮佣了。我听说他的父母上吊自杀,他也在帮佣的地方染上伤风死了。我忘了他的名字,但我总是期待能和他一起玩耍。
四
下聘前天我出了远门。因为可能会被制止,我瞒着家里人偷偷离开。中午时分,我来到目的地的城镇,找到了商人家。
「距今约二十年前,有没有一个叫小雪的女孩在这里工作?」
我问商人。奶娘听人说,我以前的朋友在给人帮佣的地方伤风恶化死掉了。朋友去帮佣的地方,是跟父亲有亲交的商人家。
「女孩吗?不记得呐。」
商人说他不记得雇用过小女孩。倒是少爷,你明天就要订婚了吧?——商人这么寒
暄起来。那么我听到的消息似乎是什么人编出来的谎言。那女孩根本没有去给人帮佣。那么她是被带去哪儿了呢?我一脸困惑地就要离开,商人说是贺礼,给了我一堆土产带回家。
回到家时,太阳早已西下。这晚过去就是下聘的日子了。尽管明白,我却毫无真实感。下聘预定在我家进行,全家上下为了整理打扫乱哄哄的。我经过走廊,进入卧室,躺在榻榻米上想着小雪。
确实,我记得少女轻巧地跳过池塘石子的模样。少女像小鸟一样跳着,和服的衣摆轻盈地飘摇。
我爬起来前往父亲的房间。我在房前出声,父亲应道,「进来吧、进来吧。」
「怎么了吗?」
「我有事想问爹。」
我在父亲面前跪坐下来。父亲肩膀宽阔,胸膛也很厚实。跟父亲比起来,我就像根稻草般羸弱。
「你今天去哪了?你得预习一下明天的行程啊。」
「我出远门去了。」
「去哪?」
我说出商人的名字。
「我有事想确定一下。是关于一个叫小雪的女孩。以前有个女孩常来我们家跟我一起玩,可是她的父亲还不出钱,所以爹把那女孩送去给人帮佣还债了。」
父亲用指头摸着下巴,慢慢地说了起来:
「哦,你说那家伙的女儿啊。那女孩的话,说她去给人帮佣是骗你的。」
「骗我的?」
「还没带到商人家,她就死掉了。幸太郎,不许再提这事了。明白了就回房去睡吧。明天可是大日子。」
父亲不肯再告诉我更多。
我没有回卧房,而是穿上草鞋外出。我用提灯照亮脚下,穿过树林里的兽径。来到古井后,我沿着绑在树枝上的绳索下了水井。
小雪跪坐在那里等我。我跳到榻榻米上,小雪便深深地垂下头来。
「好久不见了,幸太郎少爷……」
「第一次见面,你就认出我是谁了吧?」
小雪点点头,说了起来。
「十一岁的时候,我被令尊带着,前往帮佣的人家……」
小雪说,她因为想去见被卖到妓院的母亲,甩开我父亲的手,穿过树林的兽径逃走了。父亲追了上去,她在古井旁被追上抓住了。她激烈地反抗,我父亲一怒之下揍了她。她被我父亲强暴,被掐断脖子,扔进井里。
幸太郎少爷,一直瞒着你,对不起……
小雪跪着行礼说。
没关系,我说。
离开古井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泛白了。一晚过去,今天是下聘的日子。我因为整晚没睡,脑袋昏昏沉沉,身体也摇摇晃晃,无法笔直走路。下聘预定中午开始,所以我关在卧房里,等待时间到来。
「少爷,人都到了,请更衣吧。」
奶娘在卧房外头说道。我出去走廊,奶娘看到我的脸,大惊失色。我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帮我传话,说我准备好就过去。」
我对奶娘说完,前往厨房,从好几把的菜刀里面挑出最细最长的一把。进入下聘仪式举行的大厅一看,许多人都在等我。父亲一脸欢欣地向我招手。我走过去,把菜刀刺进他的胸口,顿时大厅里的人全静了下来。我未来的妻子脸上涂得粉白,人也在大厅,但她似乎没有目击到关键的一幕,而是东张西望看着僵住的身旁众人。
我从檐廊跑出外面。菜刀留在父亲的胸口上。可能是幸运地一刀命中心脏,几乎没有喷血,拿菜刀的手也只是沾得一片血红而已。
我穿过树林的小径时,镇里开始传来马嘶声和人们的喧闹声。似乎有许多人在找我。我来到古井,顺着绳子爬下去,小雪正在房间角落做针线活。她看到我,放下布与针,大吃一惊。我张开手,让她看父亲的血。小雪一脸悲伤地靠过来,一把搂住了我的头。我在她的怀里抽泣。她安慰着我,肯定我的努力。你一定很害怕吧。她的声音好冶艳,饱含水气。我渐渐感觉仿若浸泡在温暖的水中,呼吸顺畅多了。
成为罪人的我无法再回去地上。天花板的圆洞传来搜捕我、要制裁我的众人脚步声和马嘶声。我决定与小雪一同生活。
「他们迟早会发现你潜伏在井里。」
小雪掀开榻榻米,底下有个漆黑的洞穴,原来水井还延续到地下更深的地方。我一直以为这个房间就是井底,原来是在洞穴途中卡上横梁硬是搭建起来的。小雪说她也不晓得更底下是什么样的地方,甚至不知道有没有食物和水。
「我们逃进这下面吧。」
我们两人一起进了榻榻米,下了洞穴。
我盲目的孩子们啊,你们父亲年轻时候的故事就快说完了。
我和小雪爬下漫长的竖坑。边缘有突出的石头,我们手脚构着石头,一点一点地前进。明明应该是往下走,我们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像平常一样站立行走。圆形的洞穴也不知何时变成了四方形的通道,不久后变得像大宅院的走廊般,有地板、墙壁和柱子。我们踩过地板,走在无边无际地笔直延伸的地方。两侧偶尔会有纸门,里面传来人的说话声、啜泣声和呻吟声。我们打开几道纸门查看,却不知为何,门一开声音就不见了,而房里一片空荡。我和小雪在无人的榻榻米房间休息。
随着前进,周围的光亮逐渐消失了。即使凝目细看,也看不见小雪的脸,不久后就变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前进。黑暗中,我和小雪手牵着手,确定彼此的触感。我用另一只手摸索着走廊墙壁,检查有没有转角。
后来墙壁忽然消失,我们来到一座巨大的厅堂。由于一片漆黑,看不出来,但那是一个类似寺院佛堂的地方。四下充塞着线香的气味,从声音回响的感觉来看,天花板似乎高得异样。我们在大堂里旁徨了好几天,寻找出入口。除了我们以外似乎还有好几个人,黑暗深处听得到脚步声和细语声。我们出声招呼,却无人回话,也没有擦身而过或撞上彼此,只感觉得到有别人在的气息。我们睡了几次,后来终于找到出入口,出去一看,却也没看见太阳,周围是严丝合缝地密封般的黑暗。我和小雪不知何时脱掉了衣服。因为什么都看不见,不需要衣物蔽体。厅堂外的空间不管冉怎么走,都只有沙砾和岩石。有条巨大的河川,伸手一摸,是冰凉的流水触感。我和小雪忆起了口渴的感觉,喝了河水。河边一样有许多人的气息,有孩子寻找父母的声音,也有类似老人呻吟的声音。
我们已经找不到古井所在的地点了。这里有的只有一片偌大的黑暗,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前进。可是我和小雪无法停留在一个地方。我们每天都在漆黑中前进,直到疲倦,然后在满是石子的河岸休息。黑暗中,我的肌肤和她的肌肤都失去轮廓并相互融合。没多久,小雪的肚子大了,生下了你,然后也生下了你的弟弟和妹妹。没错,小雪就是你们的娘。
我的孩子们,我唯一遗憾的就是你们没看过太阳。要恨就恨夺走了晚霞天空的你们父亲吧。在荒野徘徊的你们头上,不会有艳阳高照的一天吧。可是我祈祷终有一日,你们或是你们的孩子能在这片河岸的尽头找到结实的稻穗,并为它的芬芳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