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斯卡王国北部边境领地·里尔要塞。
突然吹起一阵强风,让木造踏板剧烈摇晃。
「呜哇……!」
穿着工作服的少年——林兹·连海特急忙抓住窗缘,安心地呼了口气。
尽管腰上绑了安全索,但只有这样的防护措施实在无法让他放心。绳索断裂的危险性随时存在,而且有时候脚踩的踏板也会整个掉落。实际上,两个月前也发生了踏板崩落的意外,记得那时造成八名砌砖匠受到重伤。
「喂~~林兹,你没事吧?」
在建筑物下方守护作业进行的哥尔顿师父出声呼唤。
他是个五十多岁的秃头男子,虽然有着固执工匠的性格却很会照顾人,十分受工匠们敬仰,也像这样时常关心身为建筑士实习生的林兹。
「是、是的!我会小心的!」
林兹站在踏板上开始重新工作,并且大声地回应。
他现在进行的工作,是修补因炮弹攻击而破损的兵舍外墙。
「哥尔顿啊,我问你,史多蓝杰大师的徒弟就是那名少年吗?」
「嗯,是啊,他很年轻却很厉害喔。不只工作速度快,技术也很好,而且热心向学,将来一定会成为一名很棒的工匠。」
从哥尔顿为首,在兵舍下方关心的男子们双手抱胸互相点头。做出这种反应的他们,才正是一群技巧纯熟、拥有林兹丝毫比不上的技术与经验的技师。
(史多蓝杰大师的弟子吗?)
面对哥尔顿师父等人的称赞,林兹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根本远远不及师父……)
史多蓝杰大师。
他是一位传说般的建筑士,大陆上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唯一的徒弟就是林兹·连海特。
林兹是出生在北方商业都市艾伦伯格近郊农村里的孤儿。
他不晓得父母抛弃他的理由,但在故乡那座贫穷农村里,为了减少家中人口而杀害小孩,或将小孩卖给奴隶商人,都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想到那些状况,林兹的父母将他用温暖的毛毯包起来丢在大都市的入口,应该还算是对他有爱情的。
林兹在都市里工会经营的孤儿院待到五岁,然后被那名流浪的建筑士领养。
与他一同被领养的,还有在同一间孤儿院长大的青梅竹马少女——艾莉莎·伊斯特伯拉特。
不晓得孤傲的大师基于什么理由才领养两名孤儿,他十分沉默寡言,就连长久一起旅行的林兹都无法推测他的想法。
但对林兹来说,这种事情根本无所谓。
大师就像林兹的老师,在大陆各地城市旅行的同时,大师热心地将生活常识教给艾莉莎、将建筑技术教给林兹。
林兹十分尊敬身为导师、父亲,以及一位建筑家的伟大大师,不,就算说接近崇拜也不为过。
尽管林兹在旅途造访之地的城市见过好几位建筑士以及自称艺术家的人物,但对他而言,能真正称为天才的只有史多蓝杰大师,因为他打造的建筑物充满了无懈可击的美感与崇高的艺术气息。
——林兹想更接近师父,就算只有一、两步也好,他希望能追上师父的背影。有如敲击那份意念般,林兹每天挥舞着槌子,以成为建筑士为目标修行。
如此一位大师从他们面前消失,是在两年前的冬天。
——那天晚上,林兹先让艾莉莎就寝,接着一如往常待在旅馆的一间房间等师父回来。当时师父表示要与当地领主讨论新建造的城馆的设计,现在回想起来,这件事的真假也令人怀疑。
接近黎明的时候,房门突然打开。
几乎要睡着的林兹吓得睁开眼睛之后,看见师父站在眼前。
「师父!」
「林兹,你还没睡啊。」
大师将颤抖的手放到林兹肩上,在他耳边小声说道:
「没时间了,我只讲一次。」
「什么?」
「你带着艾莉莎,马上离开这座城市。」
「为、为什么……?」
林兹惊讶地反问,但大师无视他的反应继续说下去:
「——林兹,艾莉莎就拜托你了。」
史多蓝杰大师只说了这些话就走出房间。
这是师父最后留下的话语。
分离来得太过突然。
他至今依旧不知道理由。
被遗留下来的林兹与艾莉莎为了找寻师父的线索,在各个都市穿梭。
但就算造访都市里的工会,也无法得到任何一条与师父有关的线索。
在这样的旅途当中,两人在据说是师父旧识的技师军官——沃邦的介绍下,于两个月之前开始协助这座里尔要塞的建造工程。
林兹一边在哥尔顿师父身边学习,一边收集与师父失踪有关的消息。
「——嗳,林兹、林兹!」
(……什么?)
这时,面前兵舍的窗户突然碰一声打开。
「哇!」
「啊!林兹!」
就在他吓得滑了一跤、差点从踏板跌落的时候,被窗户伸出来的手抓住。
「呜呃呃呃!」
被抓住的地方偏偏是衣领。林兹的脸愈来愈涨红。
「怎、怎么办!谁、谁快来帮忙啊!林兹要掉下去了!」
「艾、艾莉莎,你、快放手……我、我的脖子……被勒住了……」
「林兹!你振作点!你、你的脸色愈变愈糟了……!」
「所,所以……你快放……」
少女陷入惊慌,用力摇晃着林兹的衣领。林兹当下觉得再这样下去他就会死掉,于是用脚勾住踏板的支柱,并以双手抓住少女的手腕。
「啊……!」
少女睁大眼睛,立刻松开手指。林兹一边剧烈地咳嗽,一边怨恨地盯着从窗户探出身体的女孩。
「……艾莉莎,我还以为我会死掉耶!而且不是摔死,是窒息死亡。」
艾莉莎·伊斯特伯拉特。
她与林兹出身同一家孤儿院,后来被大师收养,是比林兹小一岁的青梅竹马。
她有一双清澈的淡琥珀色眼睛、微卷的蜂蜜色头发,以及现挤牛奶般的洁白肌肤,娇小的身材也很适合样式朴素的杂役工作服。她目前在兵舍的厨房工作。
「对、对不起,因为我一直敲窗户你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我,所以……啊!」
她忽然一阵脸红,慌张地把被林兹抓住的手腕抽回来。
「这、这个嘛,刚刚那是不可抗力的状况喔,因为林兹你快掉下去了,所、所以我才会抓住你,只是这样喔!」
她害羞地双手互戳食指,语无伦次地讲着听不懂的理由。
「呃,嗯,如果你没抓住我的话,我就会掉下去了,这你倒是帮了忙。」
林兹对艾莉莎奇怪的言行感到疑惑,同时扶着窗框站起来。
「……那你是来做什么的?有事吗?」
他一说完,艾莉莎就生气地嘟起嘴。
「午餐……」
「午餐?」
「你、你不是说我们偶尔也要一起吃午餐吗!」
她用力戳一下林兹的额头,林兹这才「啊……」地想了起来。
……对了,昨天好像有这么约好。
「……抱歉,我忘记了。」
林兹老实回答之后,艾莉莎边叹气边垂下肩膀。
「唉……我就知道。算了,没关系,拿去吧,你要谢谢我唷,这是我在厨房帮你做的。」
她一下子缩回窗户里,接着立刻又探出头,将一个提篮拿到林兹面前。
「……!」
刚出炉的面包香气刺激着他的鼻孔,胃袋一阵紧缩的感觉刺激着空腹感。
看见林兹吞了口口水,艾莉莎满足地点点头。
她以手叉腰,呵呵笑着打开提篮盖子。
带着美味微焦部分的核桃面包首先映入眼帘,再来是装有新鲜山羊奶与奶油的瓶子、山莓熬煮而成的果酱、外壳已经细心剥除的水煮蛋,还有一片包着蔬菜的火腿。
菜色虽然简单,看起来却很缤纷,很能促进食欲。对工作需要消耗体力、已经饥肠辘辘的林兹而言是顿大餐。
毕竟是艾莉莎做的,她一定也将营养均衡的问题考虑进去了。
「真厉害,看起来真好吃!」
「是、是吗?但这是我用剩下的材料做的喔。」
林兹率直说出感想之后,艾莉莎就红着脸别开视线。
「呜喔喔!艾莉莎亲手做的吗!」「真令人羡慕的家伙!」「……我、我要杀了你!」
「……?」
仿佛来自地底的呻吟声让林兹回头。
结果他看见哥尔顿师父与工匠同伴们气愤地跺脚。
「对不起~~我没有做各位的份~~」
艾莉莎笑咪咪地从窗户挥手之后,所有男性都难过地流下悲叹的泪水。
◇
两人坐在能远眺风景的要塞墙上,林兹打开提篮的盖子。
仔细想想,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与艾莉莎一起吃午饭了。
要塞的建筑工程已经接近结束,林兹四处协助各个设施的工程,所以没办法与在厨房工作的艾莉莎好好说话。
话虽如此,一旦像这样坐在一起,却也没什么特地想聊的事。
(建筑的事情她大概没兴趣吧……)
他往旁边瞄了一下,正好与吃着面包的艾莉莎对看。
「嗯,林兹,怎么了吗?」
「呃,没事,没什么……」
他不禁意识起艾莉莎的存在,于是慌张地转开视线。
……真奇怪,艾莉莎是从五岁起就一起旅行的青梅竹马,至今为止林兹应该不曾将她视为异性才对啊。
可是,像这样重新看着她……
(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现在好像……变得很漂亮。)
就连她嘴里含着面包、讶异歪头的姿势,也让林兹不禁心跳加速。
「林兹。」
「什么?」
她用叉子叉起水煮蛋递到林兹面前。
「呃……艾莉莎,你要做什么?」
「来,张开嘴巴。」
「咦?哇、等、等一下!」
见到林兹紧张地将身体向后仰,艾莉莎抱着肚子呵呵笑了出来。
「哈哈哈,开玩笑的啦……奇怪,林兹你都脸红了喔。」
「……少、少罗唆啦!」
他一脸怅然地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吹拂过来的风让人觉得有点冷,林兹抱紧厚外套远眺要塞的外墙。
这座里尔要塞,是一座因为美丽外型而拥有〈要塞女王〉特殊别名的星形要塞。
如果从上空俯瞰,应该会呈现五角星的形状。
星形要塞的设计理念,与中世纪以石造城堡构筑而成的堡垒完全不同。这种要塞是以低矮的土墙削减攻城炮的威力,再由配置于要塞五边、称作〈棱堡〉的小型堡垒对进攻的敌军进行有效率的炮火攻击。
人们纷纷为这座建筑歌颂,认为建筑一旦完成就会成为大陆上最坚固的要塞。
(……话虽如此,那边可不会等我们完成啊。)
林兹将手放在额上,凝视着远方。
护城河围绕的城墙另一边——〈诸侯同盟〉的军队正在平原另一头的丘陵上建筑阵地。
正在建设的城堡或要塞是很好的攻击目标,事实上,好几天前诸侯同盟军和里尔守卫军之间才发生了几次大规模战斗。刚才林兹进行的修复作业,就是为了修补那时被投石机石弹射中造成的损伤。
虽然最近几天对方没有射来石弹,但有许多攻城武器运抵丘陵上的主阵营,工兵部队挖掘的战壕规模也一天比一天大。
可以清楚知道对方会在近日发动大规模总攻击。
「——诸侯同盟似乎正在德兰王国周围的都市召集佣兵团。」
背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那道带有威严感的声音让两人同时回头,看见一名穿着军官服装的高大男子。
男子年纪大约五十多岁,头上顶着剪齐的精悍黑发,嘴边蓄着短胡子。
还有一双目光锐利、如同老鹰般的灰色眼睛。
是一位体态威风凛凛的壮硕男子。
「沃、沃邦大师……!」
林兹口中发出惊讶的声音。
这名男子就是人称要塞建筑之王的天才技师,也是里尔要塞的现任监工。
塞巴斯蒂安·勒普雷斯特雷·德·沃邦元帅就在这里。
「抱歉,我打扰两位相处的时间了吗?」
「……不、不会,没那回事!」「呜、咳咳咳……!」
林兹与艾莉莎同时叫出声并慌张地站起来。艾莉莎被面包噎住喉咙,所以难过地咳着。
沃邦大师一边苦笑,一边走过来。
据说沃邦与林兹的师父史多蓝杰大师是旧识,他为两个月前来这里寻找失踪师父的林兹他们准备了宿舍,还安排他们在要塞里工作。不只如此,还答应用军方的关系帮他们寻找师父。
他在林兹心目中是恩人,也是林兹仅次于师父最尊敬的伟大建筑士。
沃邦站在两人身边,双手抱胸严厉地盯着平原另一端。
「大师,您是来视察工程现场的吗?」
「不,我是来观察诸侯同盟的动向,因为新任监工将在今天从母国到任。」
「……新监工?我都不知道。」
「是啊,因为你对这些事情完全没兴趣啊。」
沃邦耸肩苦笑着。
「德兰王国、伦狄尼亚群岛国、北方商业都市联盟——我国周围全是敌人,而我只是区区一介建筑士,所以大概无法将北方防御重镇里尔一直交给我管理吧。」
沃邦抚着下巴剪齐的精悍胡须,一边自嘲地说着。
法兰西斯卡王国近年不断急速扩张领土,所以招来周围诸国的反感。而半年前合并大陆南部的义伯利王国的举动,最终成为法兰西斯卡王国与打着反法兰西斯卡王国旗帜的〈诸侯同盟〉之间战争的起因。
「请问,是要为对方进行总攻击而准备吗?」
「是啊,总攻击应该就在不久之后吧。诸侯同盟似乎没有补给道路能支援他们长期包围这座要塞,况且一旦战争时间拖长,原本就称不上固若金汤的同盟也会出现弱点吧。或者……」
沃邦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并用那双灰色眼睛凝视着林兹与艾莉莎……
「他们大概害怕〈城姬〉会寄宿在这座要塞。」
「……〈城姬〉?」
林兹疑惑地仰望着沃邦。
〈城姬〉——那是只寄·宿在崇高建筑物里的精灵。
那并非艺术性质的〈美感〉或宗教性质的〈神圣〉……
据说,精灵只会寄·宿在将〈崇高〉这种概念具体呈现出来的建筑物当中。
得到〈城姬〉庇佑的城堡会成为坚不可摧的城池,能够横扫千军、击破万兵。
——〈城姬〉就是这种半传说般的存在。
「我听说〈城姬〉只会寄宿在历经悠久岁月、具有历史的建筑物里,沃邦大师您说〈城姬〉会寄·宿在这座要塞里?」
「嗯,的确,〈城姬〉寄宿在这座里尔要塞的可能性很低,但并非绝无可能。如果〈城姬〉寄宿在要塞里,那种程度的军势简单就能击退。」
沃邦的口吻很认真。林兹看到他的表情之后感到不安——难道他真的想依赖那种童·话·故·事·般·的·事·物吗?
他的想法或许表现在脸上了吧,沃邦垂下肩膀苦笑着说道:
「我原本是个贫穷的孤儿,让我决定成为建筑士的契机,就是因为我小时候从四处旅行的吟游诗人那里听到了〈城姬〉的传说。那是一种将崇高建筑物的精神具体呈现的精灵——我毕生的愿望,就是总有一天要打造出一座能让〈城姬〉寄宿的建筑物。」
「原来沃邦大师您是个浪漫主义者。」
「林兹·连海特,你愈来愈没大没小罗。」
「对、对不起!」
林兹赶紧道歉。就算对方是师父的旧友,而且还亲切地与自己说话,但他依旧是这座要塞的监工。他不禁开始反省,因为他讲话实在太轻浮了。
不过,沃邦嘴边露出沉稳的微笑。
「或者,若能迎接传闻中的〈流浪的城姬〉寄宿在此,也算我的愿望。」
「流浪的城姬?」
林兹反问。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汇。
可是当他听见这个词的瞬间,右手的〈铭印〉就不知为何开始抽痛。
「嗯,那是最近的传闻,据说有个并未寄宿在〈城堡〉里、在大陆上四处游荡的〈城姬〉——我听过这个传闻。」
沃邦自言自语般说了下去:
「〈城姬〉本来是该寄宿在〈城堡〉里的存在,唯有在与〈城堡〉合为一体并能百分之百操纵〈城堡〉功能的时候,才会发挥真正的力量。我不知道〈流浪的城姬〉为何舍弃了原本该寄宿的〈城堡〉在大陆上流浪,但若她正在寻找该重新寄宿的〈城堡〉,那么我绝对想迎接她来到这座要塞。」
「请问……」
艾莉莎吞下面包,小心翼翼地出声。
「艾莉莎·伊斯特伯拉特,你有什么事?」
沃邦以灰色的眼睛凝视艾莉莎。
「所谓的〈城姬〉到底是什么模样?我在图画里看过……呃,有些画着长了翅膀的少女,有些则是可怕怪物般的模样。」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因为我没有看过实体化的〈城姬〉,所以无法说明。不过根据传闻,〈流浪的城姬〉似乎是一位穿着银白盔甲的美丽公主。假如传闻属实,那我还真想拜见那位公主。」
「穿着盔甲的公主……吗?」
林兹想像那是一位手拿闪耀着银白色光芒的剑、骄傲且崇高的战姬。
但他描绘的形象,也有可能来自以前在某间画廊看过、与〈城姬〉完全无关的画作或类似艺术品。
原来如此,〈城姬〉说不定会寄·宿在这座自己也曾参与建设的要塞。对于能力勉强算建筑士的林兹来说,的确是个愉快的想像。
「喔~~林兹你
喜欢那种像公主一样的女孩子呀。」
艾莉莎嘟起嘴,明显露出不悦的反应。
她不知为何重重踏了林兹的脚。
「呃,也不是啦……」
就在林兹急忙摇头之时……
忽然传来急促敲钟的声音。
「嗯,还真早。」
沃邦抚着下巴的胡须低喃。
「请问您是指什么?」
「总监工人人好像抵达了,我要去迎接他,你们也一起来。」
沃邦以军人的一板一眼动作转身并走下楼梯,军鞋发出响亮的声音。
「对了,还有一件事……」
他突然回头补充说道:
「总监工大人会举办一场小小的庆祝宴会,慰劳对要塞建设有贡献的技师长们,林兹·连海特,你也受邀参加。」
「我?」
林兹大感意外地歪头询问。
林兹的身分是建筑士的〈徒弟〉,应该不够资格受邀出席那种场合。
「看来你对自己的评价太低了。既然你自称为那位史多蓝杰大师的唯一徒弟,就该更有自信点。」
「……是的。」
林兹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史多蓝杰大师的徒弟。这种称呼对他而言是份骄傲,同时也是沉重的负担。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师父为什么收我当徒弟。)
林兹的表情稍微变得僵硬起来,艾莉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沃邦大师说得没错,林兹你总有一天会成为大陆上最厉害的建筑士。嗯,我保证喔。」
她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瞳一边笔直凝视着林兹的眼睛,一边说着。
「嗯、嗯……」
林兹双脸微红,慌张地移开视线。
◇
两人跟着沃邦一起走,之后来到了要塞的大厅。
军官和技师们为了迎接新任总监工齐聚一堂。
设置在天花板上的采光窗很小,数量也很少。即使是白天,大厅也是一片昏暗。
挂在墙上的油灯亮光,让列队人们的身影诡异地摇晃着。
林兹与艾莉莎躲藏似地站在行列后方,不清楚为什么会被带来这里。
「……喔,林兹?你为什么在这里?」
忽然有道声音从背后呼唤他。
他转头过去,看见一名微胖的秃头男子。
是哥尔顿师父。
「呃,沃邦人师叫我过来。」
「喔~~是吗?身为史多蓝杰大师的徒弟就有特别待遇了。」
「……请您别说这种话。」
林兹觉得厌烦似地说着并叹气。
「不过还真教人不高兴。」
哥尔顿啧了一声。
「您是指什么?」
「就是那些母国的家伙啊。与其派新的总监工,不如派援军过来才对啊。」
才刚并吞下来的义伯利王国内发生叛乱,让法兰西斯卡王国疲于应付,所以没有余力派兵到北方边境领地。尽管知道这点,不过在场的军官们应该也有相同的心情,所以没有制止这名技师的批评。
「——安静,总监工阁下来了。」
沃邦低声说道。
沿着红色绒毯整齐列队的军官们一齐看往大门的方向。
门扉开启时,发出沉重的嘎吱声。
阳光照了进来,有个后面跟着数名卫兵的人物出现。
「……!」
一阵细微的骚动声在这瞬间掀起。
红色绒毯上敲出了坚硬铁鞋的脚步声。
那是一名穿着深红外套的高大男子。
他穿着颜色如血一般鲜红的外套,留着金丝线般的及肩头发。
不,这并不是让他特别引人注目的原因。
在场所有人的视线只集中在一个地方。
——也·就·是·男·子·的·脖·子·上·方。
(那·个……是怎么回事……?)
林兹屏住气息。
男子戴着覆盖了整张脸的诡异铁·面·具。
「诸位,肃静!」
沃邦斥喝一声之后,大厅就立刻鸦雀无声。
他将手放在胸前,对戴着铁面具的男子深深一鞠躬。
「铁·面·具·阁·下,让您久候了,没想到您这么早就抵达了。」
「不要紧,这没什么。」
铁面具阁下——被这么称呼的高大男子悠然地挥手,以低沉的声音笑·了·出·来。
从面具下方传出来的声音非常嘶哑,但并非老人的声音,简直就像勉强从烧伤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
「听说我的玩·具快要完成了,所以我实在坐立难安啊。」
「玩·具?」
林兹头顶传来一道嘶吼般的声音。
一抬头,他就看见哥尔顿师父满脸愤怒地瞪着铁面具男子。
哥尔顿师父不是隶属军方的技工军官,而是以金钱雇用的技师团团长。尽管军方是他的雇主,不过他不会对权力者过于畏惧。
在里尔要塞的建设作业过程中,哥尔顿的技师团里也出现死伤者。外墙工程正在进行之时,被敌军石弹射中身亡的就是他的徒弟,同时也是外甥。
要塞被称作玩·具,会反感也是理所当然的。
哥尔顿的低语清楚回响在寂静的大厅里。
铁面具慢慢转头过来。
站在哥尔顿背后的林兹与艾莉莎不禁全身僵硬。
「唉呀,抱歉,让你觉得不舒服吗?我就是中意这种玩·具。」
铁面具阁下走了过来,坚硬鞋子同时踏出脚步声。
他在哥尔顿面前停住,仿佛觉得什么事情很有趣似地笑了出来。
那道有如从地底发出的声音,就连哥尔顿也不禁闭上嘴。
林兹吞了口口水,保护艾莉莎般站到她前面。
「——喔?」
从铁面具缝隙微微窥见的蓝眼睛捕捉到林兹的身影。
(咦……?)
就在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
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窜过林兹全身。
那道视线就像盘绕的蛇。
正当他下意识往后退的时候……
「……!」
手臂传来的剧痛让林兹表情痛苦地发出小声的惨叫。
他的右臂被以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道抓住。
总监工以戴着白手套的手指,轻抚刻在林兹手上的〈铭印〉。
令人厌恶的触感让他寒毛直竖。
「这个铭印……啊,原来就是你啊,据说是那位〈崇高的大师〉唯一的徒弟。」
(怎、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知道我跟师父的事情?)
林兹一边忍耐着强力拧绞般的剧痛,一边在心里呻吟。
四周开始掀起一阵喧闹。
铁面具阁下高兴地笑了出来,接着用力扔开林兹的手。
「呜……!」
一阵阵传来的疼痛让林兹一边露出难过的表情,一边往后退。
先前被抓住的手臂上已经出现一块手指形状的深色瘀青。
「——接下来……」
铁面具阁下抬起头。
他舔着嘴唇周围似地瞪视周围,接着说道:
「重要的是公·主,那位大师的遗·产应该还有另外一个人……」
(师父的遗·产?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兹一边压着手臂,一边觉得奇怪。
铁面具阁下的视线大约游移了数秒钟……
接着,他将目光转向站在林兹后方、穿着厨房仆役服装的少女。
——找·到·了。
铁面具阁下发出充满喜悦的声音。
(……艾莉莎?)
一阵恶寒窜过林兹的背脊,程度更胜于刚才的感觉。
他不知道理由为何。
可是,总觉得……不能被这名男子……
唯·独·不·能·被·这·名·男·子·发·现。
这份预感般的感觉闪过他脑中。
不过,已经太迟了,她·已·经·被·找·到·了。
铁面具阁下不耐烦地推开林兹,站到艾莉莎面前。
接着……
「很荣幸见到您——公·主。」
他做出令人不敢相信的举动。
面对一名只不过是在厨房里做着低等仆役工作的少女,他居然像臣子般弯腰谨慎行礼。
列队的军官们一阵骚动,林兹也惊讶地瞪大眼睛。
「这、这是、呃……」
艾莉莎呆立原地,嘴唇微微颤抖着。
「今晚是值得纪念的日子,因为这座里尔要塞即将迎接美丽的公主。」
铁面具阁下以优雅的动作起身后,更是愉快地笑了出来。
「沃邦阁下,今晚的庆祝宴会已经准备好了吧?」
「是的,已经为阁下备妥特别的葡萄酒。」
沃邦将手放在胸前,严肃地点头。
那双老鹰般的灰色眼睛在瞬间亮起微暗的光芒。
「特·别·的·葡·萄·酒是吗?哈哈哈,真是太好了,我很期待喔。」
铁面具
阁下转身掀起红色外套,走向大厅内侧的门。
坚硬铁鞋的脚步声响彻宁静的大厅中。
林兹这才发现,艾莉莎一脸恐惧地抓着他的衣服下摆。
◇
(怎么回事……总觉得心里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傍晚,林兹结束这天的建设工作之后回到要塞里的宿舍,他躺到硬邦邦的木床上,盯着疼痛不止的〈铭印〉。
尽管房间狭窄,但也是一间单人房。相对于工匠们的宿舍安排在要塞外面的里尔市镇上,林兹能分配到要塞里面的房间,是因为沃邦大师的好意。
林兹一边让因为白天工作而僵硬的肌肉放松,一边闭上眼睛。
那·名·男·子的模样烙印在他眼里。
他是里尔要塞的新任总监工,是个有着像蛇一样的眼睛,还戴着铁面具的男子。
(难道说……是因为脸上有烧伤的伤痕才戴面具遮掩?)
关于对方为何戴着那种面具,他也只想得出这个理由,但是……
叩叩。这时响起敲门声。
「林兹,你在吗?」
「艾莉莎?」
林兹连忙从床上起身。
他打开门,穿着普通服装的艾莉莎就站在他面前。
「艾莉莎,怎么了?不用去厨房做事吗?」
「是啊,因为今天有特别的庆祝宴会,所以好像有其他特别的事情要做,他们说我现在先不用过去。」
「喔,是这样啊……啊,进来吧。」
「嗯。」
林兹叫她进入房里,她说了句:「我坐这里喔?」之后,就在床铺一端坐下。房间很狭窄,所以没有椅子之类的家具,林兹拉开一点距离坐在她身边。
吱——床发出嘎吱声。林兹的手碰到她柔软的发梢,心脏不禁重重跳了一下。
「呃,艾莉莎你会来我房间还真稀奇。」
「是啊,自从我们来到这里之后,有空的时间就很难搭在一起嘛。」
艾莉莎将纤指贴在脸上,用力点了个头。
林兹暧昧地将视线从她的侧脸移开。
为什么呢……只不过身在同一间房间里,他就会格外在意这名比自己小一岁的青梅竹马。
(……真是奇怪,跟师父一起三个人旅行的时候,我从来没这种感觉啊。)
就在两人稍微疏远的时候,他就觉得艾莉莎的模样突然变得成熟了。
或许,总是一同度过的青梅竹马也不再是小孩了吗?
艾莉莎以指尖推着床单上的皱褶,同时小声说道:
「那个戴铁面具的人……好可怕,我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她大概很害怕吧,只见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林兹很清楚这位善良的青梅竹马不会只以外表判断他人,那名铁面具男子是少数的例外。
林兹默默地点头。
他举起从刚才开始就疼痛不止的右手。
上面有着建筑士师父为徒弟刻下的〈铭印〉。
这是林兹在史多蓝杰大师神秘失踪的几天前才继承的。
林兹身为一名建筑士还有太多地方不成熟,师父究竟为何要将〈铭印〉传授给他?
当时他非常兴奋,甚至没有对此存疑。
「那个铁面具男子知道这个〈铭印〉,也知道我们是史多蓝杰大师捡来的养子。」
「而且,他还说我们是遗·产……」
艾莉莎一边说,一边将衬衫胸前的扣子解开一颗。
「艾、艾莉莎……?」
丰满胸部的乳沟稍微映入眼帘。
林兹红着脸,急忙移开视线。
「……他说不定也知道一些与这块斑有关的事。」
两人是小时候曾一起洗澡的同伴。
林兹知道那里有什么东西。
她的胸前——正好就在锁骨的左侧,有个烧伤般的纹路。
——双重五角星。
那块纹路不像林兹的〈铭印〉是当成建筑士证明刻上去的。
据说,那是在她被孤儿院领养之前就存在的,有可能从她出生时就在身上。
孤儿院的院长称之为〈被选中之人的证明印记〉,而师父只称之为〈印记〉。
不过,师父并未解释那具有什么意义。
林兹稍微别开视线点点头。
「说不定那家伙是师父的朋友,或者也是〈石·之·兄·弟·团〉的成员。」
石之兄弟团。
那是史多蓝杰大师所属的建筑士工会其中一派。
即便在众多工匠工会里,石之兄弟团也是历史最悠久的的组织之一,其活动超越了工会的层次,广泛延伸至各种领域。不但于大陆各个都市设立分会,也经营医院、银行、救济院、孤儿院,比较特殊的甚至还组成了遗迹调查团等等。养育两人长大的孤儿院也属于〈石之兄弟团〉的经营之下。
——另一方面,组织的实际面貌却是一团谜。
其实说起来,所谓工会原本就是种多少带有秘密组织倾向的团体,所以〈石之兄弟团〉应该不算特别拥有神秘主义色彩的组织。
旅程之中,林兹曾经好几次见到师父与〈石之兄弟团〉的成员接触。
他在当时了解师父在工会中拥有相当高的地位。
可是,就算林兹询问相关的问题,师父也从不告诉他。
该说的事情就会在适当的时候讲出来——这就是师父的口头禅。他说,在不必要的时候知道了不必要的事情,不仅没有意义,甚至会有害处。
林兹想起师父的口头禅并甩甩头。
(……是啊,就算再怎么思考那个铁面具男子的事情也没用吧。)
他一抬头,就与艾莉莎四目相对,她好像也在思考同一件事。她双颊微红,一边重新扣上胸前的扣子,一边唐突地改变话题。
「林兹,我问你,这座要塞完成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嗯……我觉得不能再继续给沃邦大师添麻烦,所以应该会再一次出发寻找师父吧。」
「那么……就是又要两个人一起旅行罗?」
艾莉莎露出微笑。
柔软的蜂蜜色秀发在床铺上飞扬起来。
「……!」
她脸上浮现出深具魅力的微笑,让林兹的心脏狂跳不已。
(……真是的,我干嘛从刚刚开始就那么紧张啊!她、她可是艾莉莎耶!)
这句他在胸中叫喊的话,要是艾莉莎听到大概会红着脸发脾气吧。
平常看习惯的青梅竹马之所以美丽得让人眼睛一亮,一定是因为从小窗户照进来的夕阳的关系。没错,一定是这样。
「可是,林兹……」
不过,这回她以略带忧虑的表情询问:
「林兹,等你找到父亲大人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
他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这个问题的意思。
「你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还有很多事情必须跟师父学习啊,为了成为像师父那样伟大的建筑家,我想请他继续教导我。」
师父没有告知任何理由,就这样突然消失了。
对于这件事,他当然并非没有任何怒气或疑惑。
尽管如此,史多蓝杰大师对林兹来说,依旧是他唯一的师父。
林兹希望自己总有一天能追上师父,与他并肩而立,协助他完成能够留名历史的工作。
这就是建筑士林兹·连海特永远的目标。
「……我就知道。」
艾莉莎听完之后轻轻叹了口气,小声说道:
「林兹你总是追逐着父亲大人的背影。」
「什么?」
她责备似的口气让林兹有些不解。
……这样有哪里不对吗?
「这、这是当然的啊,我很尊敬师父,所以……」
「那·林·兹·你·自·己·呢?」
艾莉莎语气强硬地打断他。
澄澈的琥珀色双眸笔直凝视着林兹的眼睛。
「林·兹·你·没·有·想·创·造·的·建·筑·吗?」
「我自己……想创造的建筑……?」
林兹低喃似地回问。
他第一次被问到这种问题。
当然,他也不是完全没思考过。
但就算思考又有什么意义——他曾经有这种想法。
因为自己明明就有一个该追寻,而且既完整又完美的目标啊。
「我并不是要对你说教,只是该怎么说呢?嗯,我觉得有些可惜。因为呀,林兹你跟我不一样,你不是可以创造很多东西吗?但你却只想着要模仿父亲大人。」
「这个嘛……」
因为他认为若想让自己现在不成熟的技术更加精进,那么模仿师父的作品就是最快的捷径,他认为艾莉莎不应该对此有意见。
可是,艾莉莎的话让他觉得胸口一阵苦闷,这也是事实。
他也认为,没有想创造的建筑——或者说没有该确立的理想,这对一名建筑士来说或许是件丢脸的事。
艾莉莎盯着林兹的脸,她的眼神并不带有
责备。
只不过,林兹认为必须好好思考之后再回答。
(我自己……想要创造的建筑?)
林兹稍微思索了一下。
接着,他脑中突然闪过某样事物。
林兹将那样想法说了出来。
「……城堡。」
「城堡?」
艾莉莎讶异地发问。
「嗯,那是一座耸立在森林里的雄伟雪白城堡。」
他认为那座城堡并不具有军事设施的功能,只是一座很纯粹地——追求着艺术美感的幻想之城。
他想要创造那样的城堡。
「呃,你觉得……如何?」
童话般的城堡实在很孩子气——他心想艾莉莎会如此嘲笑。
「嗯~~我觉得很棒耶。」
艾莉莎令人意外地高兴微笑着。
「那我也决定好我的梦想了。」
「咦?」
艾莉莎轻轻地跳下床铺之后以手擦腰,用手指严肃地指着林兹。
「我要成为林兹创造的那座城堡的公主!」
「……什么?」
她丢下一脸惊讶的林兹,往房门走去。
走到一半,她甩着头发回头说道:
「——那我们就约·好·罗!林兹,以后你要让我看看你盖的城堡喔,然后我就会当那座城堡的公主。」
「……好、好啊。」
——那你是谁·的·公·主?虽然林兹脑中浮现这个疑问,依旧连忙点头。
艾莉莎再度露出温和的笑容,然后转身背对林兹。
房间的门静静关上。
——这是林兹最后一次见到艾莉莎。
◇
庆祝宴会不是在平时用餐的大餐厅,而是在宽敞的地下礼拜堂举行。
虽然这是栋一切设施都注重实用性的军事建筑,但唯独不可少的就是向神祈祷所需的礼拜堂,这是从中世纪城堡建筑传承下来的传统。
礼拜堂中央从这头到另一头放了一张大约可供三十人使用的长桌,上面铺着干净的白色桌巾。墙上挂着兽脂油灯,桌上放着点亮的烛台,微微照亮摆在桌上的餐点。
菜色有盐渍鲜鱼、四季豆与芜菁炖鳝鱼、七鳃鳗鱼派、杏仁牛奶甜布丁、充分调味的烤鹿肉,以及掺了蜂蜜与姜的葡萄酒。虽然摆出来的餐点不及贵族享用的菜色,可是已经相当丰盛。
受邀参加的有九个人,是设计了要塞基础部分的技师们,年长者果然比较多。
话虽如此……林兹环视周围。
(这种奇怪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林兹在昏暗的礼拜堂里坐下之后,心里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不适感。
他往入口瞄了一眼,看见有两名戴着白色面具、似乎是总监工直属部下的卫兵像影子般站在那里。
没有看见庆祝宴会的主办人铁面具阁下,也没看到沃邦的身影。
「怎么啦,林兹,你不吃吗?很难得有这么丰盛的菜耶。」
坐在林兹旁边的哥尔顿师父单手拿着葡萄酒杯,心情愉悦地对他说话,而且脸已经相当红。个性胆大的他似乎不觉得这种状况有任何怪异之处。
林兹随便与他聊了几句,并用叉子将鳗鱼派送进嘴里。
在伫立门口的白面具卫兵们注视之下,礼拜堂当中只有餐具互碰的铿锵声格外响亮。
除了哥尔顿之外没有一个人大声说话,顶多就是互相对看或压低音量交谈而已。尽管大家都对这场宴会的异状感到疑惑,但因为受到总监工邀请参加宴会,所以也不能随便退席。
或许终于受不了这般沉重的气氛吧,一名技师慢慢站起来往门口走。
「你要去哪里?」
戴着白面具的卫兵发出阴郁的声音。
「……呃,我、我要去厕所。」
年老的技师语气僵硬地说。
「总监工马上就要到了,在那之前先忍耐。」
技师被卫兵挡住,只好无奈地回到座位上。
林兹看到这种状况,心里升起一股无法言喻的不安。
总觉得很奇怪,因为,这样简直就像……
(简直就像把·我·们·关·在·这·里·一·样……)
就在这时——
「久等了,诸位,我这边的准·备终于完成了。」
「……?」
全员的视线转向礼拜堂入口。
沉重铁门打开时发出咯吱声,铁面具阁下跟着出现。
腰间挂着军刀的沃邦大师随侍在他身后。
他的表情并非平时对林兹展露的和气表情,而是一张冷酷的军人面孔。老鹰般的灰色眼睛露出锐利的光芒,环视着坐在餐桌边的技师们。
接下来,戴着白色面具的卫兵们将一台移动要塞大炮用的搬运车拉了过来。
不过,上面放的不是大炮。
是一具黑·色·的·棺·木。
那是一具没有任何装饰、带有光泽感的棺木。
卫兵们将棺木搬进礼拜堂之后,铁门就紧紧关上了。
耳鸣般的寂静瞬间造访。
坐在餐桌边的众人只能哑然无声。
(……那具棺木是什么?还有他说的准·备是什么意思?)
他要向大家展露一些奇特的技术吗?
正当林兹疑惑地盯着棺木时,铁面具阁下高兴地展开双手。
「为了要塞建筑完成而有所贡献的诸位,你·们·这·场·最·后·的·晚·餐·吃·得·还·愉·快·吗?」
(什么……?)
林兹皱起眉,这句话让他感到怪异。
……最后的晚餐?
「哼,这葡萄酒还真高级啊,为大方的总监工大人干杯吧。」
已经喝醉的哥尔顿讽刺地举杯,不过没人附和他。
铁面具阁下低声嗤笑了一声,那是道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那么,我还有一件工作要请诸位效力。」
「……?」
技师们面面相覼,不清楚这句话的意思。
「别担心,这件工作并不麻烦,因为诸位的最后一件工作,里·尔·要·塞·将·会·在·今·晚·完·成。」
铁面具阁下走向餐桌,脚下一边传来坚硬铁鞋的脚步声。
「哼,所谓的工作到底是什么啊?很抱歉,我们可不是宫廷小丑,也没有能在宴席上表演的技艺喔。」
哥尔顿一口气喝光葡萄酒,同时态度不逊地抬头看他。
就连这位尽管粗野却很聪明的技师,也无法以醉意开始起作用的脑袋察觉到事情有异。
铁面具阁下戴着白手套的手,正握住插在腰间的军刀刀柄。
「不用在意,因为你接下来就会为我表演精彩的舞蹈。」
「什么?」
「——跳·吧。」
刹那间,闪过一道银光。
红色血沫四溅。
哥尔顿的头从脖子被砍下,在炖菜壶里旋转。
——这就是,地·狱·之·门·开·启·的·信·号。
「……咿!」
最先发出惨叫的是坐在哥尔顿正对面的技师。
或许,他正是第一个掌握住状况的人,但这并没多大意义。就在哥尔顿身上如喷泉般涌出的血喷到他身上,让他惊慌地从椅子跌落之时,他就被身后的男子斩杀了。
砍了技师的人,就是沃邦大师。
他用完全不带感情的冷酷眼神将沾在刀刃上的血甩掉。
飞溅的鲜血将礼拜堂的地板、墙壁、天花板——完全染成一片鲜红。
「……很好,这是庆贺公主诞生的绝佳惨叫。」
铁面具阁下一边发出响亮的嘲笑声,一边踢开椅子。
哥尔顿失去脑袋的尸体缓缓倒在地上。
眼前的世界染成一片血红,礼拜堂里充满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直到现在——林兹的脑子才总算开始运作。
(怎、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他露出惊惧的表情,踉呛地从椅子上起身。
其他技师也站起来,但年老的技师当中也有人已经吓得摔倒在地。
「总、总监工大人,这、这……这究竟怎么回事!」
一位最年长的技师,同时建筑土地位仅次于沃邦的老人大声叫喊。
铁面具阁下将沾满血的军刀插在地上,瞄了老人一眼。
他踩着哥尔顿的无头尸体,愉快地笑着。
「你们该感到光荣,因为这是让公主寄宿在要塞里的重要仪式。」
「您、您在说什么……唔!」
老人的腹部忽然生出一把剑。
是沃邦从他背后以军刀刺穿他的身体。
四周响起几乎让人想塞住耳朵的尖叫声。沃邦眉毛一动也不动地俯视这具骤然往前扑倒、一动也不动的尸体。
「沃邦大师……为什么……?」
林兹以沙哑的声音低语,牙齿因为恐惧不停打颤。
沃邦静静地回头。
林兹被他以锐利眼神盯住,立刻无法动弹。
他拿着从尸体
拔起来的军刀,慢慢往这里走来。
「林兹·连海特,你如果也是建筑士就应该知道吧,传说知道要塞秘密的技师们的尸体,都会当成活祭品封进古老要塞的墙里。」
「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一人发出惨叫试图逃跑,但因为踩到血泊而滑倒,沃邦迅速地以军刀从他背后砍下去。这名男子是对文艺复兴时期的教会建筑拥有深厚造诣的建筑技师,却这样简单死了。
「——事情就是这样。」
(怎么搞的……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啊!)
林兹陷入恐慌状态,在一片鲜红血泊的地上四处爬行。
建筑士的活祭品传说——他的确听过这种轶闻。
进行要塞基础设计的技师,熟知要塞的逃生道与构造脆弱的部分。
所以,城主为了灭口会将所有技师们活埋——就是这种轶闻。
(可是,那是旧时代的事情啊!将所有技师杀光这种事情实在……)
「林兹·连海特,你看起来一副无法相信的表情喔,难道你想说就算不杀掉所有人也无妨吗?」
沃邦一边说,一边又砍杀了一名伏在地上的技师。
「不进行杀戮就没有意义了,而且还得用很凄惨、残酷的方式,必须让你们这些化身为里
尔要塞活祭品的人演出一场悲剧才行……你听见了吗?在棺木中沉睡的公主发出的啜泣声。」
「……?」
林兹将视线移向那具放在门前的黑色棺木。
(公主……是什么意思?而且,那具棺木究竟是……)
黑色棺木微微地震动——不,就像正在鸣震。
如同啜泣般的哀伤恸哭声。
「艾莉莎·伊斯特伯拉特,拥有五芒星〈证明印记〉的适任人选——这场惨剧将成为祭品,以让她成为这座要塞的〈城姬〉。」
他一阵头晕,完全不懂沃邦究竟在说什么。
为什么会提到她的名字?
(他说艾莉莎是〈城姬〉……?)
「请、请放过我!拜、拜托饶我一命!」
一名技师跪在血泊中叩首,铁面具阁下一边嗤笑一边用铁鞋后跟踩碎他的头。
「哈、哈,你们就尽量惨叫求饶吧,唯有绝望的悲剧才能成为〈城姬〉诞生的祭品。」
铁面具阁下双手高高往上伸,充满喜悦地大声笑着。
黑色棺木中的恸哭愈来愈激烈,尖叫般的声音响彻染血的礼拜堂。
「……!」
林兹的右手窜过一阵烧伤似的痛楚。
史多蓝杰大师的〈铭印〉如同火炭一样赤红地燃烧着。
「……喔,〈铭印〉产生共鸣了,这是你跟艾莉莎·伊斯特伯拉特的羁绊。」
「啊、啊啊、啊……」
沃邦单手拿着军刀站在林兹面前。
他以冷漠到令人无法相信的眼神低头看着林兹。
林兹的双脚完全瘫软,很想立刻尖叫逃跑。
可是……
(——不·行!)
林兹死命摇头。
他觉得〈铭印〉冒出来的炽热鲜血简直就像她·的眼泪。
(艾莉莎在那具棺木里吗……?)
——她·在·里·面。林兹凭直觉如此理解。
虽然不晓得怎么回事,不过艾莉莎似乎被当成要塞的活祭品了。
(那么,我得救她……)
他从血泊里缓缓站起来,同时握紧微微颤抖的拳头。
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他如此认为。
——艾·莉·莎·就·拜·托·你·了。
失踪的师父在那天最后对他说的话语,在脑中鲜明地浮现。
受邀参加宴会的技师们已经全数遭到杀害。
「……」
林兹拿起掉在地上的切肉刀。
「林兹·连海特,你想用那种刀子对抗我吗?」
沃邦的声音里带有些许嘲笑的语气。
根本不可能蠃,这种事他当然知道。
尽管如此,林兹依旧以颤抖的手将刀尖刺向眼前的男子。
这名男子是他之前尊敬的建筑士、尊敬的人。
(就算刺错人,至少也要救出艾莉莎……)
他将这句誓言放在心上,口中快速地吟唱着歌曲。
那是继承自史多蓝杰大师的奥秘技法。
〈建奏术〉第三韵律——〈强化〉。
这项技法会让手中建材的强度如飞跃般增强,是〈建奏术〉里最基本的技法。
从〈铭印〉发出的蓝白色闪电寄宿在刀子上。
沃邦的灰色眼睛浮现淡淡的讶异色彩。
「〈石之兄弟团〉的秘法——那个男人连这个都教你了啊。」
「呜啊啊啊啊啊!」
这把刀拥有最锐利的刀刃,只要稍微割过皮肤就会血流如注——林兹手握锐利度增强的刀子,脚踢地面向前刺过去。沃邦轻松闪开身体躲避,接着立刻转过身来用拳头重重往林兹的背上一挝。
这一拳让林兹瘦小的身体一口气往墙边撞过去。
背后遭到猛烈撞击使他吐了出来,崩溃般倒地不起。
原本拿在手里的刀子摔落地面发出尖锐的铿锵声。
「咳……呜……!」
「真让人吃惊,你竟然是能够使用〈建奏术〉的建奏士。不过,一个不成熟的徒弟使用这种技术也只不过像玩游戏。」
沃邦粗鲁地抓住林兹的头发,将他的脸抬起来。
「唔……」
「好了,与艾莉莎·伊斯特伯拉特拥有深厚羁绊之人,也就是你,林兹·连海特。只有你比较特别,我不会对你做出与倒在那里的家伙们一样的事。」
(什么……?)
沃邦宣告的声音沉静地令人惊讶。
就在这时,林兹意外地有所期待。
他心里萌生出最让人不齿的期待。
因·为·只·有·你·最·特·别·所·以·放·你·一·马——尽管他或许是下意识认为沃邦会这么说,但他确实期待过。
他不禁如此心想——或许只有他能够保住性命。
但是,沃邦眉头也不皱一下地说道:
「虽然很遗憾——不过我会在公主面前特·别·仔·细·地·杀·掉·你。」
「……!」
沃邦缓缓举起军刀。
「首先为了让你无法再反抗,我要砍下你的右手臂。」
「哈、哈,少年建奏士会用什么样的美妙声音叫出来呢?」
铁面具阁下站在棺木前,以高亢的声音嘲笑着。
「啊、啊啊、啊啊……」
「林兹,连海特,能成为让要塞完工的基石,你该对此感到骄傲。」
林兹绝望地闭上眼睛。
自己的能力不足让他咬牙切齿。
我会死掉——我会死在这里吗?
最后,他不但没有遵守与师父之间的约定,也没有遵守与艾莉莎之间的约定。
他没办法做任何事,只能眼睁睁看同伴技师们在面前惨遭杀害。
甚至无法保护最重要的女孩——他的青梅竹马。
他以颤抖的手指用力握住恸哭般流出鲜血的〈铭印〉。
(师父,救救我,求您救救我,师父……!)
〈——林·兹!〉
就在这时——
她·的声音突然在林兹脑中响起。
(……什么?)
林兹瞪大双眼。举起军刀打算随时砍下林兹右盾的沃邦惊愕地叫了出来。
「什么……!」
地面剧烈摇晃,礼拜堂的墙壁生出无数裂痕,好几根支撑着天花板的支柱倒下来发出轰然巨响。
「……!发生什么事了!」
沃邦一边躲避落下的瓦砾,一边大喊。一名士兵被倒下的巨大石柱压得粉身碎骨。
在这座开始崩坏的礼拜堂里,只有铁面具阁下发狂般大笑着。
「哈、哈,太棒了,史多蓝杰大师准备的适任者实在太棒了,还没以〈城姬〉的身分觉醒,竟然就与要塞〈同调〉了!」
林兹呆然瘫坐在激烈鸣动的礼拜堂中。
他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这时——
林兹的身体忽然被刺眼的闪光包围。
「……什么!」
林兹愕然地惨叫。
他的手与脚,从指尖及脚尖处化成细小光粒消失在虚无之中。
「怎、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身体、消失了……!」
〈……林……兹……你快……逃……〉
青梅竹马熟悉的声音在脑中回响。
那是一道如同身体撕裂般的痛苦声音。
「艾莉莎!是艾莉莎吗?」
林兹叫了出来,将逐渐消失的手伸向正在恸哭的黑色棺木。
「——这是〈城姬〉的力量——〈空间转移〉!」
沃邦惊愕地叫了出来。
〈……林兹……我……已……经……〉
「艾莉莎,你等我,我马上救你,艾莉莎
!」
林兹试着站起来,陷入半疯狂似地叫喊,可是他的头部以下已经变成光粒消失不见了。
「……!艾莉莎,我一定会来救你!你要等我,我绝对、绝对会来救你!」
〈……嗯……我会……等……你的……〉
林兹大叫的同时,他的身体就被虚空吞没般消失。
随后,礼拜堂的天花板整个崩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