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元一四〇〇年水镜月·九月。
水镜是月亮的意思。九月是夜空的明月清晰可见的季节,因此取名为水镜月。讽刺的是传说中在水镜月见到满月,就会遭致灾厄,不过还是有许多人不将这种传说当一回事,醉心于天上的水镜之美。
星锁转战于大布尔诺联合王国的布尔诺公爵领地,以海岸线为战场。布尔诺公爵领地紧临慈悲之海,渡海之后,就可以抵达流刑岛。星锁的队员在海岸线上攻击从流刑岛搭船或是泳渡上岸的魔女手下,这项任务说起来简单,实际执行起来却相当不容易。海岸线实在太长了,星锁的战力又十分有限,来自流刑岛的小船若选在月黑风高的时候抢滩,根本无从察觉。鹰眼并不是鸟类的眼睛,入夜之后虽然不至于完全看不见,却也没有夜视的能力。即使如此,星锁还是尽可能地拦截接二连三渗透西方的敌人,一旦过上大规模的船队,激烈的战斗自然是无从避免的。长时间下来,倒也累积了相当可观的战果。有人说这次的任务是星锁的前任队长,也就是跟比利·布朗多罗同样来自斯坦列公国的教主厅密仪省探查部部长亚加农·兰古雷的委托,简而言之就是替大布尔诺的艾尔曼·库洛杰大王挣足面子的工作,不过对于列列而言,这些都不是重点。上头命令列列搜索敌人,列列就去搜索敌人;上头下达杀死敌人的指令,列列就杀死敌人。就算没有上头的命令,只要敌人出现在眼前,列列也会毫不犹豫的痛下杀手。
然而在这种皎洁的月光洒落海面的晴朗夜晚,实在是不容易找不到敌人的踪迹。
俯视海岸的小山丘上,列列独自站哨。哨兵当然不只列列而已,海岸线上每隔一段距离就设置了一个岗哨,监视海面上的一举一动。
有人接近,列列已经注意很久了。莎莉吗?脚步声不对。大概是骑士吧。列列立刻辨识出来者的身分,却看也不看对方一眼。只见他两只眼睛凝视着大海,依序拿起并排在地上的五把魔王克星,惦惦重量的同时,也试着在半空中轻轻挥舞。这时骑士停下了脚步。
「列列。」
「嗯。」
列列不经意地点点头,随手将魔王克星插入地面。手感不错,还是这种长度最顺手。
骑士茌列列的身旁蹲了下来。
「你一夜没睡,都在这里站哨吗?辛苦了。」
「敌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
「今晚的月色正美,敌人应该不会冒险渡海吧。」
「或许吧。」
列列拿起另一把魔王克星,反手插入地面。梢嫌重手了些,不过这把手感也不算太差。
「不过敌人随时都有可能出现。」
「也对,时时刻刻保持警觉是正确的。」
「事先做好准备,到时候才不会手忙脚乱。」
「了不起。」
「月亮很碍事。」
列列啧了一声,拿起最称手的魔王克星。
「都是那家伙的错,敌人全都躲起来了。」
「列列……」
骑士叹了口气,试图伸手拿起魔王克星,列列手中的魔王克星立刻指着骑士的咽喉。
「不要碰。」
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相比,骑士显然成熟了不少。只见他以蓝色的瞳孔凝视着列列,列列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这是我重要的武器,你用不来。」
「我知道。」
骑士慢慢地伸手夹住抵着喉头的魔王克星。
「我当然知道。」
「那就好。」
列列抽回魔王克星,再度凝视着大海。
「我能做的事情,就只剩下这个而已。总比什么都不做要来得好吧。杀死一个敌人,就等于是救了好几个人的生命,所以非战不可。」
「列列,你不必一肩扛下所有的责任。」
「你还是不懂。」
列列轻笑几声。
「乔纳森,你在说什么。这跟扛不扛责任毫无关系,而是我到底要做什么、想做什么,就这么简单。」
骑士不再开口,却也没有离去的意思。
列列再度喃喃自语:
「月亮很碍事。」
※
罗沃克是卡拉利亚王国与大布尔诺联合王国之间的大山脉,人们习惯将紧临卡拉利亚的这一侧称为北罗沃克,隶属于大布尔诺的部分称之为南罗沃克,不过南北之间并没有明显的界线。
友友当然不知道罗沃克山脉有个铁人当古悄悄建立的王国。不,正确来说,罗沃克山脉本来就是当古族的故乡,结果在一千多年前遭到路路凯的驱逐,辗转逃往无名荒野。之后当古族在安洛以及蛮莫德间的干燥山脉建立的小小王国,延续族人的血脉。等到魔女纷纷起兵之后,当古族人逐渐回到西方,重新缔造了「钢之王国」。钢之王国是由无数贯穿罗沃克山脉的畏隧道所组成的。路路凯彻底地破坏钢之王国,人类又将部分的长隧道当成矿山,重建的作业自然是十分困难。然而当古族人并不气馁,他们耐着性子重新挖掘隧道,建造熔矿炉,熔解矿石提炼金属,利用自古相传的技术铸造各式各样的武器与装备,支持魔女军团。当古族人的隧道通往地底深处的矿床,这种特殊的赤色矿石可以提炼出名为红莲石的金属,据说只存在于罗沃克山脉的地底。当古族人以红莲石、铁矿与煤炭为原料,冶炼出名为红莲钢的合金。红莲钢所打造的盔甲可弹开圣骑土手上的钢制长剑,红莲钢所铸造的长剑可以轻而易举地切断圣骑士以铁板组合而成的盔甲。目前布德族的「斗鬼」英古路德所率领的钢铁战队已经配备红莲钢的武装,但为了让所有的魔女以及魔女的朋友装备这种威力强大的合金武器与防具,钢之王国的当古族人无不忍受着熔矿炉以及冶炼厂的高温和煤灰,日以继夜地拚命工作——
为了接收红莲钢制成的装备,魔女朵拉可的部队在水镜月的某个明月高挂天际的美丽夜晚抵达钢之王国。
友友跟随着朵拉可的部队进入当古族所挖掘的隧道,结果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过去友友只知道男性的当古族。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少数没有男女区别的种族,例如波尔莫以及穆拉,因此友友还以为当古族也是如此,想不到竟然是大错特错。
在当古族人的带领之下,友友与魔女和魔王来到钢之王国最深处的内部,那里有一间半球型的房间。房间的正中央是一座地底湖,湖底有个像月亮一般的光源。墙壁装饰着水晶等等的透明矿物,地面十分平坦。大房间的四周排列着许多小房间,她们似乎就是住在房间里面。
她们,全都是女性。
披着薄纱的肌肤雪白晶莹,蓝色或是绿色的长发飘逸动人,全黑的眼珠没有眼白,她们跟人类的女性十分相似,每个人都十分美丽,但身形却是过分地娇弱,彷佛一朵经不起强风摧残的月夜之花。看似人类、却很明显地不是人类,这就是那些女性最好的写照。
「跟男性比较起来,当古族的女性可说是非常稀少。」
魔女朵拉回答友友内心的疑惑。
「就如你看到的,当古族的女性十分柔弱,因此男性必须保护女性,而当古族的男性也如此奉行。受到路路凯的攻击时,当古族的男性确实以自己的肉身抵挡敌人,让女性得以趁乱逃脱。虽然无数的男性牺牲了宝贵的生命,却没有一个女性死于敌人之手,这就是当古男性的骄傲。」
当古族的女性十分安静地以清澈的泉水和青苔做成的甜味果冻招待友友、魔女以及魔王。虽然一语不发,举手投足之间却是轻柔优雅,欢迎之意溢于言表。这段宁静而安详的时间,令友友情不自禁的对她们产生好感。朵拉可继续开口:
「大地赐予当古族的男性一百年至一百五十年的寿命。在这段期间,他们为了保护女性、也为了报答朋友的信任,他们不停地工作,偶尔也会向女性示爱。女性接受男性的保护,接受男性的示爱,替男性产下后代,将孩子养育成人。任务完成之后,她们四十年左右的寿命将会静静地落幕。」
一名当古族的女性附在朵拉可的耳边。友友听不见她的声音,也不看不出她说了些什么,然而朵拉可却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于是当古族的女性开始翩翩起舞。
「阿拉雅。」
凝视着当古族的女性,朵拉可压低了音量。
「在人类建造了赖以维生的城镇与街道时,我们也需要一个足以安身立命的地方。无论是极度干涸的无名荒野、身心为之冻结的永久冻土,抑或是稍一不慎就会命丧大型生物之口的流刑岛,对我们而言都太过险恶。自从魔女安蝶时代以来,我们不断地向人类提出要求,希望他们不要独占众神、人类与贤兽共生共存的西方大陆,让我们也能够享有大地的恩惠。这一百三十几年来,我们与塞恩交涉的次数高达七次之多,人类却刻意抹煞了这段历史。塞恩是唯一跨越国界、足以号令全人类的巨大组织,即使他们的始祖是迫害我们的朋友,将我们的朋友逐出西方大陆的路路凯,我们也不得不透过这个窗口,与人类展开谈判。在这西方大陆中,只有塞恩能够调整人类的利害关系,然而人类却
三度拒绝谈判、三度中断谈判,甚至还曾经偷袭参与谈判的我方人员。我们并不是好战份子,也曾经试图和人类以和平的手段解决问题,然而人类狭窄的心胸与自私的性格,却迫使我们不得不选择战争。」
「可是……」
话才刚出口,友友就后悔了。朵拉可是魔女的领袖,更是魔女军团的精神象征,如今她主动与友友交谈,友友才会差点说出内心的想法。可是这么做对吗?友友也不知道。朵拉可微微一笑,示意友友继续说下去。
「可是怎样?」
「……失去生命的人,都是跟下达命令的人毫无关系的一般人民,以及不得不服从命令的普通士兵。」
「没错。」
朵拉可点点头,表情十分平静。然而看在友友的眼中,却颇有强做镇定的意味。
「明知无辜的人民和士兵会因此而丧命,他们依然拒绝与我们谈判。」
「双方一旦开战,我们的朋友也会失去生命。」
「是的。」
「这场互相残杀的战争……等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等到我们获得决定性的胜利。」
朵拉可深深的吸了口气。
「我们必须获得重大的胜利,迫使他们不得不让步。直到我们得到必要的事物前,战争将永远不会结束。这就是我们的决心,也是我们的意志。」
友友点点头。她无法接受朵拉可的说法,却不是不能体谅朵拉可的苦衷。易地而处,友友恐怕也会选择战争吧。然而友友不是魔女。魔女欧可娜替友友取名为阿拉雅,其他人也称呼友友为阿拉雅,虽然友友不是没有成为魔女的决心,然而她迄今依然尚未做好成为阿拉雅的心理准备。虽然对直到死前依然不断的指导友友的欧可娜有点过意不去,友友还是无法跟过去的自己做出明确的切割。
魔女讨伐队雨云落入魔女露西亚所设下的陷阱。进攻魔女城堡之际,雨云遭到朵拉可所率领的部队从后偷袭,落得全军覆没的下场。列列一定已经死了。恐怕还是朵拉可所率领的部队之中,不知道是谁夺走了列列的生命。
列列应该也在战场上杀死不少魔女的朋友吧。战争就是这么回事,友友并不恨朵拉可,也不想怪罪其他的朋友。就算心中充满了仇恨,也无法让列列死而复生。
事到如今,友友再也无法回到人类的社会,只能扮演阿拉雅的角色。可是她无法成为真正的魔女,内心还是有所抗拒。友友明白魔女选择战争的原因是因为不得不战。她能体谅魔女的苦衷,而且也十分了解。然而她并没有走上战场的动机,也不想走上战场。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欧可娜一定会以宛如晴空的清澈双眸凝视着友友,然后缓缓开口。
这是你的生命,友友。如何使用自己的生命,端赖你如何选择。请你一定要那么做。
欧可娜,我知道应该这么做,也很想这么做,可是——
我到底想做什么?到底想去什么地方?往后到底该何去何从……?
※
地星月·十月。
星锁进入半休状态,影犬却没有假期。
大布尔诺联合王国兰凯公爵领地、克尔克河畔的贺林古城,大约有一半的星锁队员驻扎于此。
由于协助魔女讨伐队的城镇极有可能遭到魔女军团的报复攻击,星锁的队员并未受到太大的欢迎。不过贺林古的领主比克斯拉伯爵是退休的圣骑士,过去也是魔女讨伐队的成员,作风向来强硬,认为唯有彻底地消灭魔女,人类的未来才有希望。而且比克斯拉伯爵知道魔女军团的数量并不如想像中的庞大,真不愧是魔女讨伐队的前成员,他将整座小城打造成固若金汤的堡垒。同时也组织了名为雄志队的义勇军,加以严格地训练,除了被动防御之外,更具备主动出击的能力。比利·布朗多罗答应比克斯拉伯爵的任务就是协助是强化雄志队的战力,同时搜索附近的敌人。当然,这就是影犬其中一部分的工作。
影犬另一部分的工作,姑且称之为新兵训练。
趁着休假的空档,影犬补充了三十名新兵。这些新犬似乎是前任星锁队长,也就是教主厅密仪省探查部部长亚加农·兰古雷司教命令属下从西方各地的修道院以及孤儿院筛选出来的佼佼者,无论男女都具备优于常人的素质。然而影犬的工作十分特殊,即使是再怎么优秀的新人,也很难立刻进入状况,必须身体力行地学习。
列列跟莎莉一组,负责训练两名新人。列列虽然打从心底厌恶这项任务,却也不便拒绝老大的指示。而且转念一想,交给莎莉就好了。莎莉的办事能力可说是出乎意料地优秀,不管上头交待了什么工作,她总是有办法如期完成。这点跟只会索敌和杀人的列列大不相同。
列列、莎莉以及两名新影犬德欧和伊娜奇横渡贺林古东方的克尔克河,来到对岸的湿地。贺林古境内的克尔克河西岸是一片广大的农地,东岸的情况却非常糟糕,是无法利用的沼泽地,万一不小心摔倒了,后果可不是沾满泥巴而已,全身上下还会爬满吸了血之后就会胀大的血蛭。除此之外,弥漫四周的浓雾也增加了行走于沼泽地的难度。
置身于浓雾之中,列列的鹰眼也派不上用场。
依靠声音和气味来行动,向来是古西以及野兽的强项。
说不定魔女的手下,就潜伏在这片浓雾笼罩的沼泽地。
这里无疑是训练新人的绝佳场所。
「列列,你走太远了!」
莎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列列停下脚步。莎莉马上带着德欧和伊娜奇追了上来。正准备止步的时候,来自东方、黑头发黑眼睛的伊娜奇脚下一滑,顿时跌个狗吃屎。褐发的德欧见状,立刻发出轻蔑的笑声。伊娜奇是个个性忸怩的女子,德欧自视甚高,向来不把其他入放在眼里。莎莉不禁叹了口气。一个是能力不足、一个是个性方面大有问题,果然是两个麻烦的天兵。
「德欧,现在不是嘲笑伊娜奇的时候!同伴有了什么闪失,代表你也暴露在危险之中!适时地伸出援手,弥补同伴的不足,才是为自己保命的法则。」
「对不起。」
嘴上虽然道歉,德欧却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伊娜奇老实、内向,这种人格特质虽然容易掌控,却少了一点自信。至于德欧,则是典型的讨厌鬼。伊娜奇并不是坏孩子,不过她应该会比德欧早一步战死沙场吧。为了存活下来,德欧肯定会在必要的时候牺牲同伴的生命,伊娜奇却没有勇气这么做。莎莉一定也很清楚,伊娜奇不是影犬的料子,犯不着在她身上浪费时间;然而莎莉却处处维护伊娜奇,试图将她培育成优秀的影犬。在列列的眼中,德欧才是一只好用的狗。
莎莉轻拍列列的背心。
「列列,慢一点吧。」
「嗯。」
列列点点头,再度迈开脚步。这次的速度比之前慢了许多。一段时间之后,莎莉斥责伊娜奇的声音传入耳中,紧接着又臭骂德欧一顿。德欧似乎再度道歉,脸皮可真厚。那家伙应该会比伊娜奇长命吧。列列一眼就看得出来谁比较短命,因为那些人的身上总是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死亡气味。
※
魔女朵拉可的部队精实而强悍,连战连胜、未尝败绩,而且从来不会胡乱攻击人类的城镇。每一次的攻击,朵拉可都会拟定明确的目标,让部队中的每一个成员拥有相同的共识。大家都知道自己将前往何处、要做什么,同时也十分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才能达成目标。
友友加入朵拉可的部队,却从未参与战斗。一方面是因为她还拿不定主意,另一方面在于战斗力的欠缺。话虽如此,也不好当个无所事事的闲人,因此友友决定针对战斗以外的其他方面,贡献一己的力量。
绝大部分都是琐碎的杂务,例如搬运东西或是发送物资,这原本是波尔莫的工作,而友友请他让自己加入帮忙的行列。友友在秘密基地再度遇见了魔女城堡的波尔莫三人组尼姆姆、梅洛尔和蓝拉,三人都隶属于朵拉可的部队,于是友友便经常跟三人一起工作。
当部队一要出征,杂务兵也就一口气忙碌起来。没有标准流程、也没有工作准则,必须自行当场判断事情的先后缓急。即使判断的速度跟不上局势的变化,也不能愣在原地发呆,该做的还是得做,丝毫偷懒不得。
「阿拉雅!压着压着!」「不对阿拉雅!是这边!」「对对,就是那里!」「就这样子、就这样子!」「就快到了,还差一点!」
在波尔莫的指挥之下,友友使劲扶起布德族人壮硕的身躯。布德「呼、呼」的呼吸短暂而急促。他受了伤,而且伤势不轻,腹部被长剑之类的武器刺出一个大洞。这个布德族人在前线受了伤,在同伴的扶持之下被送了回来。除了他之外,现场还有好几个跟他一样同样受到重伤的兽人,友友和三名波尔莫负责替其中一人疗伤。
波尔莫远比友友更加适应这种场面,三人立刻以清水冲洗伤口。布德只是身子一缩,友友差点被拨倒。要不是布德在紧要关头强行忍住,友友恐怕早就跌倒在地上了。三名波尔莫检视伤口,顿时不约而同地叫了
出来。
「不好了!这样下去不妙!」「伤到肠子了!」「会死人的!这样下去会死!」「一定要缝起来!」「缝起来!」
「不、不会吧……?」
友友忍不住喃喃自语。波尔莫完全没将友友无意义的呓语放在心上,一人拉出肠子,一人开始穿针,最后一人则是跟失魂落魄的友友一起压住布德的身体。布德族虽然以忍耐力见长,然而腹部的伤势着实不轻,如今又要缝合破裂的肚肠,很难受吧?很痛苦吧?很难耐吧?
「要开始缝了……!」
友友鼓起全身的力气,同时也在布德的耳边低声细语,反覆说着没问题、没问题的、没问题,试图安抚他的情绪。有些布德族人通晓人类的语言,不过眼前的这个布德族人显然听不懂友友的南部语。即使如此,友友还是得耐着性子继续安抚。忍耐一点、没问题、没问题的。布德发出痛苦地呻吟,身体不停的颤抖,却还是咬紧牙关拚命忍耐。还没好吗?还没结束吗?快一点!快一点好吗?这时波尔莫大叫一声。
「……好了!」
友友不禁松了口气,却被波尔莫厉声斥责:「还没结束!」
「必须缝伤口!」「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喔!」
直到现在,友友才发现波尔莫是以南部语跟自己交谈,跟布德说话的时候,却是用另一种语言。为什么他们还有转换语言的余裕?友友用尽吃奶的力气,拚了命地压住布德族人的身体。经过了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算短的时间之后,兵荒马乱的急救工作总算是划下句点。不,还没结束。
「好,下一个!」「接下一个!」「阿拉雅,下一个!下一个啦!」
「来、来了!」
离开处理完伤口的布德族人身边之前,友友突然伸出双手捧着布德族人的脸颊。明知对方根本听不懂,还是以南部语说出「辛苦了,已经没事了」,之后还不忘补上一个微笑。布德族的脸上布满了一层又一层的厚皮,虽然不怎么讨喜,看习惯之后还是挺有亲和力的,笑起来更是格外地可爱。布德族人虽然听不懂友友说些什么,还是报以一丝的微笑。
一定没事的。友友试着在心中告诉自己,旋即跟波尔莫们一起治疗其他的伤患。
那个布德族人的伤势在半夜的时候急速恶化,日出之前就断了气。
魔女朵拉可的部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即使如此,只要有战争,就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全身而退。
※
迅星月·十一月在忙碌之中悄悄地结束。
处于半休状态的星锁依序前往事先决定的几个会合地点,召集自乡里归来的队员。
趁着巡回各地的机会,比利·布朗多罗忙着与各地的有力人士会面。看来魔女讨伐队的队长并不是只跟魔女作战就好。有时布朗多罗会命令列列担任他的侍卫。即使列列不习惯骑士的装扮、非常厌恶参加上流社会的晚宴,尽是一些麻烦事,也无法违抗主人的命令。列列唯一能做的,就是提高警觉集中精神,注意四周的环境是否潜伏着可疑人物,静待拜会或是晚宴的结束。除了忍耐还是忍耐,别无选择。
不要想太多,不管在什么事情上面,这才是明哲保身的王道。列列只打算当一只称职的狗,然而在他造访大布尔诺联合王国欧比耶公爵领地的卢安旦市,领主蒙比耶伯爵的城堡时,却惊讶地在晚宴上遇见了一个熟识的人物。
对方身穿贵族特有的紧身礼服,头发也染成黑色的,然而列列却并未忘记他的长相。八成错不了的,就是他。鼻梁和耳朵挂着金属框架和两片透明玻璃所组成的物体,印象中似乎叫做眼镜。据说戴上眼镜之后,眼力不好的人也能看见远方的东西。眼镜的价格非常昂贵,更是十分少见。
贤者海地罗。
列列的一双眼睛不禁直盯着海地罗,然而对方却未曾转头看向列列。而且对方自称是艾南德·涅布,不叫做海地罗。难道只是外貌相似的另一个人吗?不,不可能。他就是海地罗。影犬的直觉如此告诉列列。列列向来对海地罗没什么好感,如今更是证明了那个家伙大有问题。
晚餐结束之后,从城堡返回军营的途中,列列犹豫了很久,才向布朗多罗开口:
「那个叫做艾南德·涅布的人……」
「这么说来,晚宴进行途中,你似乎对他颇感兴趣。」
「……是的。」
布朗多罗也对列列的视线有所察觉,然而艾南德·涅布本人——不,海地罗却从头到尾那未曾正眼瞧过列列。这种不自然的举动,明显地证明了他是故意的。
「他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哦?涅布善于交际,而且人面很广,这种商人并不多见。而且他的足迹遍布世界各国,就算在哪里遇见过他,也一点都不足为奇。」
「商人……」
「他是星锁的金主之一。时代不同了,商人反而比不高明的贵族有钱。贵族只要顾好自己的领地,可是商人就不一样了,四通八达的街道才是他们的领土。有时商人甚至比贵族更需要我们的保护呢,所以出手才会那么大方。擅用他们,我们也才得以便宜地开发新的装备。列列,你所开发出来的魔王克星,也是他出资生产的呢。」
「海地罗。」
「嗯?什么?」
「在克罗德尔的时候,他自称是贤者海地罗。」
「哦?」
马背上的布朗多罗摸摸下巴。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真的跟涅布是同一个人吗?」
「外貌十分相似。」
「嗯……」
布朗多罗点点头,低声表示他会多加注意,不过他的态度十分暧昧,完全没有过去的明快与果决。不过列列并不意外,事实上布朗多罗的反应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不知道为什么,列列甚至觉得,或许涅布的话题已经引起布朗多罗的不悦了。
布朗多罗与涅布在晚宴上的互动十分热络。两人的关系不太像是相处十分融洽的好友,列列总觉得布朗多罗似乎处处讨好涅布。
涅布是星锁的金主之一,或许这就是原因吧。
涅布提供了大量的资金支持星锁运作。对于星锁而言,涅布绝对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可是,那又怎样?
晚秋的夜风吹拂之中,列列搜寻敌人的踪迹。
这里是卢安旦市区,敌人不可能出现。
我也不应该出现在没有敌人的地方。
※
友友在落叶缤纷的大地结跏趺坐。
右手边是魔女优魔吉,左手边是魔女朵拉可。除此之外,还有四名魔女盘坐在友友身边,一起展开无之行。
然而友友说什么也无法让大脑放空,动不动就会胡思乱想。这种时候就不必勉强自己放空大脑,顺势而为就好。不必拘泥于每一个念头,让念头顺势流动,心随意转,丝毫不必强求。乍看之下似乎毫无进展,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万物的身体都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逐渐成长、逐渐变化,即使是某种长寿的大树,也无法永远在原地屹立不摇。巨大的岩石在风雨的侵蚀之下,迟早也有瓦解的一天,山的形状更是无时无刻都在改变。改变的同时,世界依然存在。
我只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卑微渺小的一部分。
我的悲伤、孤寂、痛苦都太过渺小,没有任何的价值。
然而我还是会感到悲伤、感到孤寂、感到痛苦,连我也无法阻止自己。
即使如此,这样的我也终将如水流一般逝去,离开这个世界。
我们还会见面,魔女欧可娜这么说过。当时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只是想让她走得安心,如此而已。事实上我根本不认为往后还能再度见面,心里面完全没有这种念头。我不相信伟大的洪流,被洪流带走之后,我也就跟着消失了。每个人都一样,不是只有我而已。
实在是有点可笑。
既然迟早都会消失,又何必为了明日而战、流尽鲜血、力竭而亡呢?
活在当下,不是很好吗?就算环境再怎么严苛,只要努力地活过今天,不就足够了吗?难道是因为我什么都不懂,才会有这种念头?从未亲自体会在这块贫瘠严苛的土地上努力活下来的痛苦,就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吗?
或许吧。
然而命中注定战死沙场的人,并未享有任何的荣耀。象征荣耀的光芒,不会投射在他们的身上。到头来他们只是幸存者的祭品,为了存活下来的人牺牲了自己。败者总是凄惨的,胜者总是卑鄙的。嘲讽是丑陋的,荣耀是伪善的。
思绪起伏,难以自己。
看来我果然当不成魔女。
好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住下来,定居下来。人最好不要太多,愈少愈好。跟自己所信赖的人一起耕田,饲养山羊或是绵羊,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自己所信赖的人。列列已经不在了,我没有其他的朋友,甚至不认识其他的人。算了吧,我根本没耕过田,也不知道该怎么饲养动物。就算想尽办法重头学起,森林里面也住着好多狼。田里种不出东西,就得饿肚子。再说我包没有土地,适
合耕种的土地都被其他人占据了。开垦森林中的荒地吗?又没那种本事。开垦荒地若真那么简单,大家早就抢着开垦了。人类必须群居才能存活下来,不互相帮忙就什么也做不到。列列不在了,我只有一个人。如果列列还活着,或许还有那么一点可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友友睁开双眼。
泪水不自觉扑簌簌地流下。
友友以手背擦拭泪水。
深深感到自己需要一个可以信赖的寄托。
可以信赖的寄托是什么?不知道。友友再度闭上双眼。
世上万物都将被时间的洪流带走。
既然这是无法逃脱的命运,何不早点带走我呢?
※
自父亲的领地回归星锁本队的塞尔吉·法连德尔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着这里。直到列列点头致意之后,塞尔吉才下定决心靠了上来。
「还好吧?」
「嗯。」
列列点点头之后,突然「——啊」地低语一声,这才连忙改口。
「是的。」
「我已经不是你的主人了。」
塞尔吉微微苦笑,女性的语气和表情。
「乔纳森似乎很替你担心。」
「哦。」
「没问题吧?」
「指什么?」
「会不会累过头了。毕竟影犬跟我们不一样,没有长期的休假。」
「我不需要休息。」
印象中那天的天气似乎不错。列列感觉自己似乎曾经抬头望着天空,感觉很舒服。他记得是那样。
「就算要我休息,我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做也行,休息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是哦。」
不过我果然还是不想休息。我不需要休息。自己是这么想的。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几天之后——到底是几天……?不知道过了几天,老大居然叫自己休假三天。据说这是比利·布朗多罗队长亲自下达的命令。既然是队长的命令,也只好乖乖地听命从事,列列只是一只狗。可是,休息……?该做什么才好?记得几天之前——也不知道到底是几天,总觉得是很久以前,塞尔吉曾经说过什么都不做也行。应该是什么也别做的意思吧。没错,这就是命令。于是列列决定躺下来睡觉。
街道上的木造建筑物,不知道是二楼还是三楼的阴暗房间。入夜之后,总是有好几个影犬在这里就寝,不过现在还是傍晚,躺在床上约人只有列列,直到刚才——刚才……?也不知道躺了多久,莎莉近距离出现在列列的身边。
列列仰躺在稻草铺成的床上,闭着双眼,合握的双手搁在肚皮上面。莎莉坐在列列身边,膝盖几乎快要碰触列列的大腿。列列当然早已察觉莎莉的出现。不过莎莉是否知道列列已经有所警觉,列列就不得而知了。
列列动也不动躺在床上,什么事也不做。不过他怎么也睡不着。一直都是如此,列列总觉得自己好久好久没有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
莎莉叹了口气,一次又一次,指尖轻触列列的前额。列列毫无反应,眼皮更是动也不动。
「你真的睡着了吗?」莎莉轻声开口。
列列沉默不语。他奉命休息,什么也别做。
「明明就醒着。」莎莉说着,指尖拨弄列列的前额,列列只感到一阵酥麻。
「浑身是伤呢。」莎莉说着,这次她轻抚列列的脸颊,看来脸颊也有伤口。列列还记得前额的伤口,却不知道脸颊也受过伤。
「不只是脸颊,你身上也有许多伤口吧。莎莉都知道喔。」话才刚说完,莎莉直指列列的胸口。
「这里也是。」
「莎莉。」
「嗯?」
「我必须保持静止不动的姿势,不要烦我。」
「莎莉是在安慰你呢。」
「我不能动,必须休息。这是命令。」
「列列,你真是……」
莎莉不再开口,不知道跑哪去了。列列一直保持同样的姿势。休息不是好事,列列想起了友友。实在是太痛苦了,根本撑不了三天——印象中。没记错的话,不到三天就爬了起来,央求老大派遣工作。老大答应了,真是谢天谢地。
※
又结束了一场战役、通宵达日一地走着,魔女朵拉可命令大家就地休息。
夜晚是魔女的时间,这点人类也十分清楚。原因有二,第一个原因是人类大多都在日间活动。入夜之后的行动比较不容易被人类发现。第二个原因则是魔女军团之中有许多成员都是忌惮阳光,与星星和月亮为伍的朋友。对于习惯在黑暗中生活的他们而言,阳光实在是过于刺眼。
幽暗的森林深处,魔女朵拉可的部队正在进行原地休息。大部分的人都是直接躺在地上,或是背靠着树干席地而坐,其中也有少部分的成员爬上大树,坐在树枝上发愣。有些人立刻呼呼大睡,有些人正在填饱肚子。乍看之下虽然散漫凌乱,但只要朵拉可一声令下,大家就会根据命令的内容展开必要的行动,有条不紊、敏捷迅速。魔女军团的成员囊括了各种种族,每一种种族都拥有不同的生活习惯。为了整合来自不同种族的成员,朵拉可下了不少工夫吧。该放任的时候绝不加以约束,可是当部队必须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的时候,也不容许任何人东张西望。姑且不论同样的手段是否适用于人类社会,至少就魔女军团的领导者而言,朵拉可绝对是个优秀的指挥官。
即使大家正在休息,友友也无法喘息。她在战斗中完全派不上用场,即使认为这场战争毫无意义,心里面果然还是有些许自悲感。既然闲不下来,还不如动动脑筋、动动身体。通常在这个时候,友友都会四处走走,探视伤患的情况。
兽人虽然听不懂南部语,友友也不必麻烦波尔莫充当翻译。只要发现受伤的布德、古西或是兰德尔,友友就会主动靠近,指着受伤的部分,询问对方会不会痛、要不要紧。即使语言不通,对方也大致理解友友的意思。有些人苦着一张脸出示伤口,露出十分疼痛的表情,也有些人挺起胸膛摇摇头,表示这点小伤并不碍事。不管对方的反应如何,友友都会亲自检视伤口。这些兽人和波尔莫与穆拉不同的体格比人类健壮许多,伤口复原的效率也优于人类,不过有些伤势可是拖不得的,如果不立刻处理,恐怕会有生命危险。偏偏就是有许多人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友友无法忍受明知伤口必须立刻处理,却因为对方满不在乎的态度而一拖再拖,最后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如果真的有人因此而死,友友恐怕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即使已经尽了一切的努力、做了该做的事,却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死去的时候,友友也会感到无奈、悲痛、难以忍受,彷佛一颗心破了个大洞似的。因此友友总是仔细地观察伤口,绝不马虎。先以清水或是烈酒冲洗,细心地涂上软膏,再以干净的纱布包扎。当然,友友也有缝合伤口的经验。过去总是视缝合伤口为畏途,熟练之后也就习惯了。友友的双手十分灵巧,学习能力又好,总是很快地掌握情况,了解自己该做什么判断。只要她有心,任何事情都难不倒她。
即使找不到信仰的寄托也无妨,只要专注于眼前的工作,任凭时间飞快地流逝就好。
友友不愿面对现实,一味地逃避。友友自己也十分清楚,相信偶尔指导友友的朵拉可也看在眼里。然而朵拉可并没有说什么。一直逃避问题固然不是方法,不过朵拉可相信友友必须做出决定,就算再排斥,这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朵拉可就是这么乐观。
大部分的魔女好像也是如此。她们将所有的变化,甚至是己身的死亡视为理所当然,彷佛花开花落的自然现象;然而另一方面,她们又愿意为了朋友披挂上阵,与命运展开激烈的对抗。
这不是很矛盾吗?既然所有的生物都难逃一死,都会回归伟大的洪流,在富饶的西方大地寿终正寝或是饿死冻死在无名荒野、永久冻土以及流刑岛,两者又有什么不同?
友友选择了专注于眼前的工作,暂时将内心的疑惑搁置一旁。她不想深入思考这个问题。既然这一刻迟早会到来,现在的友友什么也不想决定。
※
列列举起左手,示意身后的影犬止步,然后头部慢慢地左右摆动,在胸前划了一个星印。
每当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列列就不禁有感而发。我是为了拯救像莎莉的妈妈那种善良的人而工作,天主应该会原谅我的。没错,我在做好事。
可是,我应该上不了天堂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这么认为。
包括列列在内的二十名影犬分成三个小队,从高地俯视魔女的城塞。本队并未参加这次的行动,影犬必须依赖自己的力量,摧毁小规模的城塞。基本上这是一种实验,用意在于测试影犬的战力。秃头凯兹担任全队的总指挥,本身也率领一支小队,莎莉也领着一支小队,剩下的两支小队则是由列列负责指挥。就编制而言,凯兹是队长,莎莉和列列是分队长。这次的作战计划是布朗多罗决定的,人员编制则是出
自老大的意思,再怎么不满也只能乖乖接受;不过我还是认为布朗多罗和老大一定是脑筋有问题,才会指派我担任分队长。一点都不适合。真是可笑,实在是笑死人了。现在不是哈哈大笑的时候,对,得赶快执行任务,因为我是只狗。而且说也奇怪,唯有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脑袋才格外地清晰,这种感觉挺不赖的。
城塞是以森林魔女的巢穴为基础,经过改建与强化之后的产物。最近类似的小型城塞迅速增加,数量大约在五十至六十左右。或许是因为大批的生力军自西方源源开到,才必须增建城塞以容纳这些部队;或者是大型城堡过于醒目,因此刻意以小型城塞分散敌人的注意力也不无可能。不管原因到底是什么,这些城塞的规模实在太小了,不值得魔女讨伐队亲自出马,然而置之不理,又有可能酿成祸害。
凯兹小陈的十名影犬部署于城塞的南边,于总攻击之际担任先锋的角色。莎莉小队的五名影犬部署于城塞的东边。比起凯兹小队,莎莉小队距离城塞最近。列列小队的五名影犬在城塞西边的高地待命,与城塞的距离虽远,却也拥有最好的视野。
列列拿起斜背在身上的强弓,从背后的箭筒随手抽出一把箭。林木的树叶早已枯黄凋落,视野清晰,没有遮蔽物最好。距离大约是3纳德(约300m)以上,射杀在城塞附近游荡的狠族恐怕有点困难。不过古西就站在门口,它的话应该不成问题。很久以前过见的魔女阿亚美是个神箭手,那个魔女也拥有鹰眼。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大概是满久之前吧,我心中突然浮现一个念头——我不也能够照办理吗?稍微练习之后,果然不出所料。利用弓箭射杀被这双鹰眼锁定的敌人,其实很简单。强风虽然会影响准度,不过今天天时地利。而且居高临下的地势十分有利,即使距离稍嫌远了点,还是有命中目标的自信。
列列使劲拉开强弓,静静地吸了口气,就此憋住。他并没有放矢,而是心中才刚浮现发射的念头,箭矢就迳自飞向目标,命中古西的额头。古西貌似露出「怎么了?」的样子环视四周,旋即不支倒地。这时列列已经搭起第二支箭矢。群狼开始骚动,布德推开大门,冲了出来。不要动。俘下来、停下来!很好。箭矢划破天际,贯穿布德的左眼。布德倒下之后,另一只布德冲出门口,接下来的箭矢已经搭上了弓弦。那只布德将倒地的布德拖进城塞,之后又跑了出来,将先前那只古西拖了回去。列列的头部微微侧向右方,将箭矢收回箭筒。身后的影犬蠢蠢欲动,巴不得立刻冲上去,列列立刻举起左手,命令他们稍安勿躁。当初拟定的作战计划是先由列列以箭矢打乱敌人的阵脚,凯兹队和莎莉队再前后展开突击,最后才是列列队。大家应该都对这次的作战计划十分清楚,为什么还想偷跑?明明是狗,却没办法乖乖听话吗?明明就是狗。
列列焦躁地取出金属制的容器,确认容器中事先做好的火种是否正常。没问题,一切正常。于是列列将容器收了回去。
群狼已经察觉凯兹小队的逼近。城塞四周的狼大概有十只,它们正发出慑人的怒吼,准备迎战逐渐逼近的凯兹小队。一段时间之后,布德和古西也从城塞之中冲了出来。莎莉小队正从东方逼近城塞。列列左手一挥,以手势示意「上吧」,命令身后的影犬发动突击之后,自己也迈开脚步往前冲。趁着凯兹小队和莎莉小队牵制敌军的空档,列列小队必须尽快绕到城塞的后方。
列列不断逼近城塞,与跟在身后的其他影犬拉开了一大段距离。影犬们叫了几声,列列完全不加理会。列列来到城塞的后方之后,他首先从容器之中拿出装满燃油的小瓶子,将燃油洒在城塞的墙上。接着又拿出装满火药的小罐子,以短刀在盖上开了个小洞,将导火线塞了进去,再以火种点火。列列将小罐子塞进外墙的凹陷处之后,以远处的树干为掩护。火药爆炸,点燃了墙壁上的燃油。这时落后的影犬终于赶到。列列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观察城塞的外观。二楼那边有个能入侵的小窗户。列列以手势示意影犬前进,自己也攀上了外墙,毫不犹豫地从小窗户潜入城塞。里面是屋顶的小阁楼,没有墙壁,可以看见一楼的景象。有敌人,密密麻麻的敌人,其中还有个人类。男的,不是女的。还很年轻,年纪大概跟列列差不多吧。有一瞬间列列还怀疑他是魔王,但不对。旁边有个长了四只手,看起来像一只熊的生物,那才是魔王。男性不能称之为魔女,所以被称为魔术师。跟魔女比较起来,魔术师的数量十分稀少,相当罕见。
魔王看向列列的方向。脸部看起来与其说像一只熊,不如更像一只鸟,一对眼睛闪闪发光,彷佛镶嵌着宝石。魔王发出「咕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的吼叫,列列微微颤抖,但只是如此而已,一点都不碍事。魔术师也看着列列,脸上露出惊讶,不,应该说是畏惧的神情。列列舔了舔嘴唇。这家伙弱得很,轻轻松松。
后绩的影犬还没进入城塞,列列就拔出钝剑和魔王克星,从屋顶小阁楼直接跳下一楼。列列并未落地,双脚直接踩在布德的头上。只见他纵身跃起,钝剑直击布德的后脑,魔王克星贯穿古西的眼珠。这时其他影犬终于进入屋顶的阁楼,敌人的阵脚大乱,逮到机会的列列立刻突破布德和古西的防线,直逼躲在后面的魔术师。魔王挺身而出,试图保护魔术师。鹰眼发现魔王的要害位于喉咙,于是列列举起魔王克星,刺向魔王的咽喉。魔王见状,四只手臂直刻合拢,试图保护自己的要害。这一招早在列列的预料之中。只见列列挥舞钝剑,格开魔王的手臂,魔王克星刺入门户洞开的咽喉,简单地直达心玉。魔王「叽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耶」地怪叫。魔术师一边叫着什么,一边拔出短剑朝列列扑了上来。列列以钝剑攻击魔术师的肩膀,魔术师顿时翻倒在地。魔王克星插入魔术师的左眼,列列喃喃自语:
「再见。」
列列突然感到一阵滑稽,差点没笑了出来,但最后他忍住了。现场还有敌人,必须杀了他们,一定要全部杀光光。我是一只狗,是为了杀死敌人而存在。
仅有二十名的影犬摧毁小规模城塞的实验获得空前成功。其中只有两人阵亡、六人受伤,不过所有伤者的伤势都不重。影犬在这场战役当中收拾了五十名以上的敌人,不管怎么想,他们的表现确实相当突出。
之后自莎莉口中得知莎莉小队的伊娜奇阵亡之后,列列心想「果然」,伊娜奇从一开始便弥漫着死亡的气味。
我呢?
列列虽试着嗅了嗅自己的身体,却什么也闻不到。
※
夜晚是属于魔女的时间。对魔女军团而言,现在才是他们从事各项活动的主要时间。已经好久没渡过这种宁静的夜晚了。
其实自己还满喜欢在冰冷的黑暗之中,与满天繁星一起渡过的夜晚。
这阵子朵拉可的部队每天都一直四处移动。他们刚好在这个时间来到适合长时间休息的地点。能保有水源又不会被敌人发现的安全地点,并不是随处都有。
友友离开部队,找了一个宁静的地方坐下。并不是修行时的盘坐,只是随便坐在地上,弯曲膝盖,抬起头来凝视着夜空。
心里面一直想着列列。
被魔女优魔吉搭救之后,友友之所以决定加入魔女军团,主要是因为列列已经死了。列列明明应该死于魔女之手,但如今友友却跟魔女一起行动,连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啧啧称奇的同时,友友也能够接受。人类与魔女之间的战争由来已久,友友不知道谁对谁错,只知道双方都有各自的坚持和立场。人类为了扞卫自己的生活圈而战,魔女则是为了获得栖身之地而战。因为对于一方而言的正义,却也未必符合另一方的公理。结果或许就是如此。同时让双方面得以接受的正确答案,似乎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不过友友还是相当想知道。有了许多全新的体会之后,友友更想了解自己。如果人类和魔女都有各自的标准答案,友友应该也有自己的标准答案。如果可以发现自己的标准答案,世界将更将明朗,生死也能由自己来决定。
就连那种念头也是最近才形成的。
逃离海顿市的途中,得知雨云全军覆没的消息,友友认为列列也已经死了。之后又加入了魔女军团,那段时间的友友与其说是混乱,还不如说是茫然来得贴切。友友认为自己别无选择,只因为这个理由,做出了不算决定的决定。或许这只是局势所逼、身不由己吧。即使只是担任后方支援的工作,友友依然参与了魔女军团的战斗。无论动机是什么,只要沾上了一点边,往往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人类可以跟野兽或是怪物一般的布德和当古培育出坚定的友情。这不是魔女的口号,而是友友的亲身体认。当然也会遇到话不投机、不好相处的兽人,不过人类又何尝不是如此。虽然这因人而异,但至少在友友的认知当中,魔女的朋友还是比人类容易相处。波尔莫深谙人类的语言,相处起来自然没什么问题,不过就算是语言不通的其他种族,遇到友友的时候一样会露出微笑。有些人在战斗中负伤,有些人伤重而死,这时友友的心总是会兀自感到
心痛,非常非常地痛。他们至少都不是友友的敌人,也从未对友友表示敌意。可是友友并不是魔女,无法将他们当成朋友。将他们视为人类的敌人也一样办不到。于是友友就这样悬挂在半空中,进退两难。
友友尽可能地拒绝跟战争有关的讯息,不是出于无意识,而是故意的。她不想知道部队接下来要去哪里,也不想知道部队将为了什么而战。拒绝相关的讯息,才能让自己维持悬挂在半空中的状态。
友友希望自己处于这种状态。
她一直忘不了列列。
列列死在战场上。这是友友的推论,没有证据。雨云的全军覆没,就是支持这种推论的唯一根据。友友也不愿思考列列死里逃生的可能性。希望是一把双面刃,可以让人产生勇气;可是当希望破灭的时候,却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心。列列一定早已尸骨无存了,放弃希望比怀抱希望轻松多了。列列死了,就当做他已经死了比较好。
可是,列列真的死了吗?不可能还活着吗?如果他还活着,现在又在哪里、又在做些什么?寻找友友吗?不太可能。因为海顿市已经被魔女露西亚的部队夷为平地,如果列列还活着,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即使没找到尸体,列列也一定会认为友友已经死了吧。如同友友认为列列已经不在人世一样。不,真的吗?那个列列说不定尚未放弃希望,一直在寻找友友。友友藉着薄弱的证据,做出列列已经死了的结论。可是列列不一样,只要没有证明友友已经死了的证据,列列永远相信友友还活着。
因为列列喜欢我。
友友闭上双眼,掌心按着胸口,咬住下唇。
突然有人从背后呼唤她的名字。
不是阿拉雅,而是「友友」。
睁开眼睛回头一看,原来是朵拉可。
朵拉可缓缓地走上前,在友友的身边坐了下来。
「有件事必须跟你谈一谈。」
友友朝着朵拉可瞥了一眼,旋即转头望着夜空。
「是。」
「不久之后,我们将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战争,这件事友友你知道吗?」
「……不知道。」
「没关系,请你好好考虑。时间或许所剩不多,应该也足够了。到底要跟我们携手同行还是分道扬镳,都请你务必做出一个决定。如果决定跟我们携手同行,也请你做好心理准备。接下来的这场战役,恐怕会造成我们和他们重大的牺牲,然而我们将不惜一切代价、不计一切牺牲,尽最大的努力赢得这次的战争。」
「一定要现在决定吗?」
「我给你一天的时间。」
朵拉可的语气十分坚定。
「明晚之前做出决定吧,友友。」
友友发不出声音,不过她知道自己必须有所回应,于是她点点头。朵拉可叹了口气。
「这一年以来,魔女和魔王的牺牲实在是太惨重了,我们一定要获得足以扭转情势的胜利,愈快愈好,最好赶在人类重整态势之前。」
「可是……」
话才说到一半,友友就后悔了。又要不小心说出多余的话了。然而朵拉可却没有就此放过友友惊险之余吞了回去的话。
「说吧,没什么好顾忌的。」
「可是……」
友友试着调整紊乱的呼吸。
「可是为了赢得胜利,却必须牺牲更多的人,这不是很奇怪吗?」
「我也有同感。」
朵拉可静静地点头。
「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选择退让,我们将失去更多。路路凯假圣战之名、行杀戮与掠夺之实的行为造就了一切,不过这些都过去了,我们想要的是现在与未来,也打算得到手。一定。就算不惜牺牲自己,也要达成目标。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很喜欢——我十分热爱我的朋友,所以我愿意为了他们上战场。这是我的理由,也是我的动机,说穿了就是这么简单。」
友友试着挤出笑容,旋即打消念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笑,却又极度厌恶笑不出来的自己。也罢,不是第一次了。即使友友是个讨厌鬼,列列依然陪伴在友友身旁。列列。我好想见列列。可以的话,好想见见他。不行,不可能。可是我不想独自面对一切,我是个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