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我留在图书馆念书,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到傍晚。
想着差不多该回家,走出图书馆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把体育服留在教室,所以又朝教室走回去。
大部份学生要不是已经放学,要不就是在参加社团活动,所以走廊上的学生很少。
我独自走在被夕阳染成橘色的走廊上。
走到我们二年五班的教室前面时,我听到教室里传来一阵笑声。
“哈哈,不要笑人家啦,才没有那种事呢。”
好像还有人留在教室里,听起来是女生的声音。
总觉得是很好听的声音。
声音不高也不低,是一种浸透整个耳朵后,会慢慢在脑中扩散开来的美丽声音。
可是,我不记得自己曾听过这个声音。
我转学到这所学园已经一个月,已在课堂上听过班上所有人的声音,应该不会忘记有这种声音的家伙。
而且,还有一点让我在意的是,听起来只有一个人的声音而已。
那个人大概正在用手机跟朋友聊天吧?
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讲电话时,要是我突然跑进去,她应该会被吓到。
要是吓到她的话也没办法,不过,我担心的是或许她会开始害怕我这个人。
我想尽量避免发生这种情况。
该怎么办呢?要等她讲完电话离开教室吗……
不,等等,我又不是在做什么对不起人的事,只要正大光明地走进去、赶快把忘记拿的东西拿一拿离开教室不就好了。
一边这么想着,我轻轻把教室的门打开一点点。
教室里有一个女学生。
她打开窗户、坐在窗缘,一边晃动被夕阳染红的白皙双脚,很开心地聊着天。
被晚风拂过的一头黑发带着些许深蓝色。
个子不高不矮,身材非常纤细。
长相非常端正,也就是所谓的美少女。
她的名字——我记得是叫三日月夜空。
我很不会记别人的名字和长相。同年级男生倒还好,但说到女生的姓名跟长相,现在能对得起来的只有几个人。但就算这样,我对她还是有点印象。
她跟我一样都是二年五班的学生。
圣克罗尼卡学园二年五班的三日月夜空……应该是吧?我觉得有些困惑。
“啊哈哈,所以我就说不是这样嘛!对了,那个老师啊……”
我从来没看过她像现在这样,像个普通高中女生一样用开朗的语气说话。
平常的三日月,总是露出一副不爽的表情,全身都散发出一种不爽的感觉,一到下课时间就不知消失去哪,我从没看过她跟任何人在一起。
英文课时,偶尔会有分组会话练习,她也总是用一脸不爽的表情独自坐在椅子上,像在瞪什么似地看着教室外面。英文老师说,她从一年级开始就一直是那个样子,所以好像也放弃她了。
就算在其他课堂上被点名回答问题,她也只会用跟现在这种开朗声音完全不同的阴沉声音,冷淡地说出正确答案(她好像很会念书,至今从来没有答错过)。
“咦咦?真的吗?哈哈,这样真是超开心的……”
三日月平常总是用不爽的表情和态度糟蹋那一张漂亮的脸蛋。在那种反差的对照之下,现在这样笑着的她,该怎么说呢……还蛮可爱的。
她真的是三日月夜空吗?我实在很怀疑。
这时,我终于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她并没有拿手机。
教室里只有她一个人,而且也只听得到她一个人的声音。
三日月看着没有人的空间,很开心地一直说话,搞得那里好像真的有人一样。
在夕阳西下的教室里,独自跟看不见的东西说话的美少女——感觉很奇怪,我刚刚在图书馆看的轻小说,开场就是这种感觉。
这是“那个”吗?
偶然发现她秘密的我,硬生生被卷进事件里,必须跟幽灵或怪物之类“不该存在于世界上的东西”战斗,和美少女一起克服无数难关、经历无数战役,然后坠入恋、恋情……
难道会是这样的发展?
冷静想想就知道根本不可能,但是,不晓得是因为刚刚看完那种书的激动感在作祟,或者是因为现实的校园生活实在太寂寞,心里某处渴望发生这种奇幻剧情,总之,我开始不由自主地感到兴奋。
摆在门把上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喀啦喀啦……我气势十足地打开教室的门。
“对了,那时候小友不是说——”
视线跟三日月夜空对上了。
她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立刻转变为平常那种非常不高兴的表情——但脸颊明显比夕阳的颜色还要红。
这下糗大了。
这时只能假装若无其事地把忘记的东西收一收然后赶快回家吧。
但很不幸的,我的位子在靠窗那一边,刚好就在三日月坐着的那扇窗户前。
不管怎么样一定要走近她,无计可施的我露出尴尬的笑容,慢慢朝她的方向(正确来说是我座位的方向)走过去。
有那么一瞬间,三日月露出害怕的表情。
“那种笑容简直像老鹰发现猎物时,一边舔着舌头一边靠近的样子……”
她说出我意料之中的话语,狠狠瞪着我。
她彻彻底底地在警戒我。
“啊,那个……”
要是默默靠近的话,她的警戒心只会更高,所以我还是想办法先开口找话题。
“……干嘛?”
三日月一边瞪着我一边说道。她现在的声音跟刚才的声音完全不一样,是非常低沉、带着恫吓意味、敌意显露无遗的声音。
“呃呃……”
不幸的是,我不是警察也不是谈判专家,而且本来就不知道该怎么主动跟别人说话,所以现在完全想不到有任何话题可以安抚一个充满警戒心的女孩子。
“难、难道你看得见幽灵之类的东西吗?”
总之还是先这么说吧,我真的说出来了。
听到我这么说,三日月叫了一声“什么”,露出一副看到白痴的样子。
“怎么可能有幽灵那种东西?”
“可是,你刚刚不是一直在跟什么人说话……”
三日月的脸颊一下子变红。
“果然还是被你看到了……”
三日月恨恨地低声喃喃说道,再次正面盯着我,然后像是重新振作起来似的,正大光明地说:
“我只是在跟朋友讲话而已,跟我的空气朋友讲话!”
……什么?
我大概花费整整三十秒才消化她所说的话。
可是,我怎么想也想不通,只有这件事是可以肯定的。
“……空气朋友?”
三日月用一脸不爽的表情用力点头。
“那是什么啊?”
“就像字面意思说的那样。不是有所谓的空气吉他吗?就是那个的朋友版。”
“呃呃……”
我不由得按住太阳穴。
“也就是说,你假装那里有个朋友,然后在跟她聊天?为什么要做那种……”
听到我这么说,三日月用有些生气的语气回答:
“才不是假装!小友是真的存在!你看,就在那里。”
她的空气朋友似乎叫做“小友”。
当然,我根本看不见小友。
“跟小友聊天的时候很快乐,常常会聊到忘记时间。有朋友真的很好。”
三日月虽然一脸认真地说着,脸颊却有点泛红。
“刚才我设定初中时跟小友一起去游乐园玩,然后被几个男生纠缠得很烦,里面还有一个是刚来教书的帅哥老师。我们刚才聊得正开心呢。”
“设定!你刚才说这是你的设定!”
“我才没说,那是真正发生过的事。”
“……哪一段是真正发生过的事?”
“‘初中的时候’。”
“这不就等于将近百分之百都是捏造出来的事情吗?我本来还想说至少去游乐园玩这件事会是真的……”
“一个人去游乐园有什么好玩的?”
“现在承认你是自己一个人了吧!”
“啊,刚才的话不算。小友长得那么可爱,要是去游乐园玩,绝对会有奇怪的男生黏上来。没办法,我们只好忍耐一下,在脑中游乐园玩。”
“跟空气朋友在脑中游乐园玩啊……”
这家伙没救了……要是不赶快想办法拉她一把的话……
“……那是什么眼神啊?”
三日月露出生气的表情。
“不,那个……”
我有点畏缩。
“如果想跟朋友聊天,只要去交一个真的朋友不就好了?不是空气朋友,而是实际存在的朋友……”
我本来打算直捣问题的核心。可是听到我的话之后,三日月很不屑地笑着说:
“哼,要是能那样做,我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唔哇!因为她的语气太过肯定,我根本找不到话语反击。
三日月又眯细眼睛。
“嗯?仔细一看,你不是班上那个总是孤伶伶的转学生吗?”
现在才发现吗?
“你没有资格跟我谈交朋友的事情吧,转学生。”
“……我已经来这所学校一个月,不要再叫我‘转学生’。”
听到我这么说,三日月陷入沉默好一阵子。
“……那你叫什么名字?”
看样子她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真是超严重的打击。
“我叫羽濑川小鹰。”
我用有点伤感的心情报出自己的名字。
“小鹰啊……哼,小鹰没有资格跟我谈交朋友的事。”
“怎么突然直接叫我的名字……”
“不行吗?”
三日月露出有些吃惊的表情。
“……没事。”
其实,上一所学校的朋友也会这么叫我。好久没被同年龄的人这么称呼,令我觉得有一点点开心。
三日月继续露出哀怜的眼神。
“都已经过一个月,却连一个朋友都没交到,小鹰也是个寂寞的家伙吧?”
“跟空气朋友在一起的家伙没资格说我。”
听到这句话,三日月微微发出哀号。
“你、你瞧不起小友吗?小友长得那么可爱,头脑又好,运动神经也很好,而且对我很温柔,又健谈又会听我说话,还有重点是……她绝对不会背叛我。”
总觉得只有最后那句话,莫名地蕴含着某种感情。
“空气朋友真的很好喔,小鹰要不要也交一个?”
“谢谢再联络。要是做出那种事,我会觉得自己已经踏进不属于人类的领域。”
“你这么说的意思是我已经失去身为人类的资格吗?”
“…………”
我默默把视线从三日月身上移开。三日月的脸颊又变红,小声地说:
“我知道,这只是一种逃避……可是,这也没办法啊,因为我又不知道该怎么交朋友才好……”
她像是闹别扭似地说着。
不知道该怎么交朋友——听到这句让我很有同感的话,一时之间,我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
“朋友这种东西……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交到呢……”
我叹一口气喃喃说着,三日月也跟着叹气。
“……小鹰在上一所学校里也没有朋友吗?”
我摇摇头。
“我之前有很多朋友。”
“喔?”
三日月露出怀疑的眼神。
“是真的啦。坐在我旁边的同学,刚好是个有趣又受欢迎的家伙,因而自然就会以那家伙为中心形成一个团体啦。大概是像这种关系吧。”
“唔……那么,现在还有跟那些朋友保持联络吗?”
“…………”
我移开视线。
“我转学的前一天,大家在家庭餐厅帮我办欢送会。那时候大家有说‘如果回来这边的话要来找我们玩喔’、‘我会写信给你’之类的……大家的确有说过那些话……”
“也就是说,转学之后你们的缘份就断得一干二净。”
三日月毫不留情地指出事实。
“……觉得你们是朋友的,只有小鹰而已吧?”
被三日月落井下石地追问,令我沮丧地低下头。
“那时候的餐费也是……我本来以为大家会请我,结果最后是各付各的……”
听到这句话,连三日月都露出哀怜的目光。
我重新振作心情,开口说:“重要的不是过去!而是接下来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啊……”
“…………”
“…………”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
“……若无其事地跟对方说‘请跟我做朋友好吗’这样如何?”
我这么一说,三日月立刻不屑地哼了一声。
“那种剧情虽然偶尔会在偶像剧里看到,但我还是搞不懂。说‘请跟我做朋友好吗’,如果对方答应,那一瞬间朋友关系就成立了吗?即使是之前完全没说过话的两个人,这样也能算是朋友吗?答应成为朋友之后,要是两个人还是都没说话,这样也可以说他们仍旧是朋友吗?”
“……算了,我也跟你一样觉得那种事情很诡异。”
“没错吧?啊,对了。”
三日月拍一下手。
“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嗯。”
她很有自信地点点头。
“付钱给对方,要对方当自己的朋友,这样如何?跟普通的口头约定比起来,现实的约束力实在多了。”
“这样也太惨了吧!”
“如果对方一星期内在学校都跟自己在一起,就付一千元或是请对方吃午餐之类的……”
“你以为是在订恋人契约啊……不,应该说是朋友契约才对。”
“不要只会说些好听话,听起来真好笑。没错,就是订契约!”
夜空用一点也不觉得好玩的表情冷冷说道。
“……如果直接付钱不管用的话,那买电玩游戏怎么样?”
“电玩游戏?”
“家里如果有最新的游戏,或许会有朋友为了玩游戏而聚集过来。例如说VIRTUAL BOY或NEOGEO之类的。”(注:VIRTUAL BOY是任天堂开发的3D游戏机;NEOGEO是由SNK开发的家庭游戏机。)
“VIRTUAL BOY或NEOGEO是什么东西?”
充满谜团的词汇让我不解地歪着头。
“我只是随便举几个自己知道的游戏机名称而已。像‘VIRTUAL’或‘NEOGEO’之类的词汇,听起来不是很新颖吗?”
“的确是很帅气的名称……不过我没听过。但不管游戏机的名称是什么,能用电玩钓到的不是只有小学男生而已吗?”
“……说的也是。”
三日月露出遗憾的表情,然后低声说:
“……其实我也不是非要朋友不可。”
“咦?”
“……我不是讨厌自己没有朋友这件事,而是讨厌在学校之类的地方,被人用轻蔑的眼光看着说:‘那家伙是没朋友的可怜虫’。”
“啊,原来如此。”
我大概懂了。
“有朋友等于好事”这句话基本上虽然没错,不过在这世界上,这也是“没朋友等于坏事”的同义词。
我觉得这种想法有点问题。
“我就算一个人也没关系。至于学校里的人际关系,只要能做做表面样子就好。”
总觉得三日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逞强。
“……只维持表面关系的话,感觉好空虚喔。”
三日月听我这么说,嘴角挖苦似地上扬。
“大家不都是这样吗?不是表面上做做样子,而是用真实友情维系起来的朋友关系,这世界上能找到几个?”
“…………”
一转学就同时跟朋友切断联络的我,无法否定她说的话。
“就算这样,我还是想交到真正的朋友。”
“嗯。”听了我的话,三日月随口附和说:“既然这样,小鹰有没有什么想法?你有没有什么能快点交到朋友的好方法?”
“我?”
我想了好一会儿,有点犹豫地回答:
“……像是参加社团之类的怎么样?”
“参加社团?”
“如果参加同一个社团,就算再怎么不愿意也会跟人有所交集吧。我想,或许可以透过活动跟别人成为好朋友。”
我觉得这是个很实际又很棒的想法。
三日月放学后也是自己一个人,所以应该没有参加社团活动吧。
“驳回。”
三日月一脸不爽地冷哼一声。
“为什么?”
“因为很丢脸。”
“喂!”
我不高兴地眯着眼瞪她,三日月仍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你自己想想,现在已经是二年级的六月,这种时候社团里的人际关系大都已经固定,现在才一个人加入社团实在太丢脸了。”
“话是没错啦。”
“没错吧?”
三日月不知为何露出些许开心的表情。
“可是,就算再不喜欢,如果不跨越这一道障碍就没办法前进啦。”
听我这么一说,三日月突然开口问我:
“小鹰有什么专长吗?即使是从一年级就开始练习的同学们也绝对赢不了你的那种专长?”
我想了好一会儿。
“大概……没有。”
我有点苦涩地回答她,三日月继续用那张不爽的表情露出冷笑。
“在这种时候参加社团,多多少少会扰乱社团里的人际关系。只为了‘想交朋友’这种理由,明明没有人期待自己入社却硬是加入社团、扰乱团体秩序,而且没有什么特殊实力……对于这种新进社员,你说有谁会欢迎他?”
“呜……”
我发出惨叫,完全无法反驳。
动机不
纯、没有实力,再加上……扰乱原本的人际关系。尤其是我,造成的影响应该会比其他学生来得更严重。
这时,三日月突然低声喃喃念着:
“可是……说到社团……社团啊……”
她正用非常认真的表情思考。
“——对了,就是社团活动!”
三日月突然睁大眼睛喊了一声。
“?”
她对满脸困惑的我露出充满自信的笑容。
这家伙笑起来果然很可爱,不过也只有笑的时候可爱。
然后,三日月迅速走出教室。
虽然我还是满头雾水,但一个人继续待在教室里也不能干什么,所以我迅速把忘记带走的体育服收一收,踏上回家的路。
☆
回家吃过晚餐之后,为了写作业,我把书包里的东西翻出来。
“唉……”
我一边叹气,一边翻开英文课本。
我讨厌英文课。
这不是因为英文不好的关系。
我妈妈是英国人,所以英文其实是我擅长的科目。
不是因为英文不好,而是讨厌英文——正确来说,是讨厌偶尔会出现在英文课里的“跟要好的同学一起用英文练习会话”或是“跟朋友一起练习会话”。
对于在班上没朋友的人来说,那种课程单元每次都让人很郁闷。
顺带一提,基于同样的理由,我也很讨厌体育课。
我——羽濑川小鹰,因为爸爸工作的关系,在日本全国各地不断转学。这次因为爸爸要去国外工作,所以我在一个月前——高二的五月这种不上不下的时间,回到离开十年的老家“远夜市”。
然后,因为理事长跟我爸妈是老朋友,所以我转进私立圣克罗尼卡学园。
圣克罗尼卡学园——从名称就可以得知,这是基督教的教会学校。
在这所学校里,我一直无法跟大家亲近。
该怎么说才好呢?总之,我就是被当成所谓的不良分子或不良少年,大家都用那样的眼光看我。
主要原因是我的外表。
刚刚说过,我妈妈是英国人,有一头金发。
她儿子我也有一头金发,但不像妈妈那种漂亮的金色,而是混着焦咖啡色的发丝,是一种没有光泽的沉重金色。
看到这种头发,应该没有人相信那是我本来的发色吧。
自己这么说虽然有点可怜,不过我想,我给人的第一印象应该是“搞怪高中生想染金发,却没有钱上美容院,所以就买市售的染发剂来染,结果染坏了”。
除了发色之外,我大部份都遗传到身为日本人的爸爸,因而眼睛是黑色的,五官也是不折不扣的日本人,所以那一头没光泽的金发看起来就更显突兀。
而且,我的眼神天生就有点凶恶。
念初中时,我明明表现得很普通,却总是被人家说“干嘛要那样瞪人啊”。
圣克罗尼卡学园以学生品行端正而闻名,跟我之前的学校相比,这里个性稳重的学生的确比较多,至今似乎都没有人跟不良少年扯上关系。正因为这里没有不良少年,所以我的长相就变得格外显眼。
还有……转学第一天就干了迟到这种蠢事,或许也是很大的原因之一吧。
那是一个月前的事。
转学生给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绝对不可以迟到——这么想的我,在开始上课前两小时(大约早上六点)便出门。
从家里到学校坐电车大约要十分钟,坐公车的话大约花费二十五分钟。在不到清晨六点半的时间,公车站没有半个跟我穿同样制服的学生。
我想说时间还很早,所以就搭了开往早良北、沿途会经过克罗尼卡学园的公车。
可是,在公车上摇摇晃晃经过一个小时后,却始终没有看到“圣克罗尼卡学园站”。我心里虽然觉得不安,但也没办法推开满车的上班族、挤到前面去询问司机,而跟身旁的陌生大叔问路实在太不好意思了,我完全办不到。结果,我就这样一路坐到终点站。
那时,车上的乘客只剩下我而已。我鼓起勇气去问司机时,才发现这辆公车不是开往“早良北”而是开往“相良北”。就算混淆也该有个限度才对。两个地名明明都有“北”字,行驶方向却完全相反。
无计可施的我只好再花一个多小时坐车回来,回到车站后重新搭上开往早良北的公车(那时车上同样没有半个克罗尼卡的学生,而且因为已经超过上班上学的时间,我大概等了二十分钟左右才等到公车)。
转学第一天就发生这种严重迟到的状况,好不容易到达学校的时候,我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由于导师正在其他班级上课,我只好在第一堂课上到一半时独自走进教室,新同学们都用奇异的眼光打量我。
为了掩饰有点发红的双眼,我眯细眼睛;为了掩饰因紧张而发抖的声音,我努力把声调压到最低。听到我用冰冷的声音打招呼(虽然我个人完全没有要那么冷淡的意思。回家之后,我曾用手机的录音功能重播自己打招呼的声音来听。因为那个声音实在太可怕,虽然是自己的声音,但我还是小小地吓一跳),班上同学一阵骚动,连负责第一堂课、看起来好像很懦弱的社会科老师也露出有点害怕的样子,只叫我找个空位坐下。
一直到当天的放学时间,都没有半个同学来跟我说话。
如果是普通的转学生,应该会被同学缠着追根究底地询问之前住在哪里、喜欢什么类型的对象,还有三围之类的问题。我事前也模拟过回答那些问题,并且在脑中准备很赞的答案。我有信心能用巧妙的幽默尽量给对方良好的印象,而且又不会被当成太随便的家伙(我对那些答案真的很有自信,尤其是关于三围的答案,即使现在想起来也还是觉得很得意,呼呼)。不过,这些答案完全没派上用场。
后来的一个月里,给人的第一印象失败透顶的我,直到现在还没办法从那场失败中扳回一城。
我在英文会话课里练习的搭档总是老师(美国人。因为我的发音很正确,所以他好像很喜欢我)。做体育课的暖身体操时,跟我搭档的也总是别班分组剩下的家伙(我知道他们显然很怕我)。进行足球的传球练习时,同学多半不会把球传给我——至少我从来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听同伴喊着自己的名字,然后把球传给自己。同学们偶尔会因为害怕,或者因为控球没控好而传到我这边,但传球过来的人不知为何都会跟我道歉。听到对方用很尴尬的表情跟我说“对、对不起”时,我也只能尴尬而冷淡地点头说“不会”。我曾经试着露出笑容说“别那么介意嘛”,结果那个人竟然发出“咦咦”的惨叫声,吓得倒退好几步,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午休还拿果汁给我,说:“这、这个送你,请原谅我那时候做的事……”
还有,我总是一个人在教室吃午餐。
有一次去买面包的时候,别班女生坐在我的位子上,一看到我回来,立刻慌慌张张地跟原本一起吃饭的本班女生跑出教室。对高中男生来说,没有什么事比“女生躲着自己”所造成的打击更大了。那一天我还在浴室里偷偷哭一下。
另外还发生过好几次这一类的悲惨经验。每次想起来,我的心灵都差不多濒临崩溃边缘,所以这里就不多说了。
我曾想说尽量在图书馆或教室里看书,表现出“认真”的一面,不过这一招到目前为止仍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效果。
一边想着自己可歌可泣又难过的校园生活(如果在手机小说上用“可歌可泣的感伤青春故事”当宣传,说不定还能卖得不错。这样一来,我的苦情应该会被世人听见吧),我快速地把作业写完。
这时,我突然想起在放学后的教室里跟我说话的三日月夜空——跟空气朋友开心聊天的糟糕同学。
明明是个美人……实在太可惜了。
可是,空气朋友啊……三日月好像很开心呢……
啪叽——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很认真在思考结交空气朋友的事情,我连忙拍拍自己的脸颊。
“不、不行!要是依赖那种东西,我就真的完啦!”
必须认真想想该怎么改善现状才行。
参加社团应该是不错的做法吧?
其实,在跟三日月说话之前,我已经想过参加社团的事。
可是,就像三日月所说的,我没有勇气闯进人际关系已经固定的社团。再加上今天又听三日月说了那些话……确实,会破坏社团气氛的新进社员,谁也不欢迎。要是对方拐弯抹角地拒绝我入社(我可以很真实地想像出那种情况),我可能会再也无法振作。
“啊……”
越想越没力。
作业也写完了,今天就快点洗好澡去睡觉吧……
☆
隔天午休时间。
我像平常一样自己在教室里吃午餐时,三日月突然走到我面前。
“小鹰,你过来一下。”
三日月像平常一样用超不爽的表情丢下这句话之后,也没听我的回答便径自离开教室。
“咦?等等,喂!”
没办法
,我只好追着她跑出去。
我知道当我离开教室的时候,班上起了一阵骚动。
三日月快步前往的地方,是校舍的一端、没什么人的楼梯转角平台。
等我追上她之后,三日月突然转身面向我,说:“总之,手续都办完了。”
“……手续?”
“新社团的创社手续。”
“新社团?”
“嗯。如果不能加入人际关系已经固定的社团,那么,自己创一个社团不就好了吗?”
这时,我才终于听懂三日月是在说昨天放学后所聊的那个话题。
“啊,是在说交朋友的事情吗?如果是新社团,的确可以从头开始经营人际关系……”
可是,如果没有能够用来构筑关系的“人类”,一切都是白搭啊。
因为不想加入既有的人际关系,所以创立一个新社团,总觉得这样有些本末倒置。
“……等等,你刚刚是说‘创社手续都办完了’吗?”
“嗯。”
“……你创了什么社?”
我惶恐地询问,三日月很有自信地回答:
“邻人社。”
“邻人社?”
三日月点点头。
“‘本着基督教的精神,跟同一所学校的学生成为友善邻人,加深彼此的友谊,诚心诚意、临机应变、互相切磋琢磨’的社团。”
“好、好可疑的社团……”
我很坦白地说出感想。
完全不晓得这个社团是在干嘛的。
“话说回来,用那种理由能通过创社的申请手续吗?”
“也不晓得是好是坏,总之这所学校很随便。只要把基督教精神、耶稣的教诲、玛丽亚的慈爱之类的名目搬出来,大致上都能蒙混过去。宗教毕竟是很随便的东西嘛。”
三日月说出会让虔诚基督徒勃然大怒的话。
“……话说回来,没想到你今天就把手续都办好了,真是惊人的行动力。”
我有点惊讶地说。
要是有那种行动力,像平常人一样去参加社团不就好了吗?
“像行政手续或报告之类只要做完就好的枯燥无趣作业,我最擅长了。”
“是吗?”
“嗯,我也很会买电视购物频道的产品。”
三日月不知为何很得意地点头。
买电视购物频道的产品哪有分得意或不得意啊。
话说……其实我不太会主动打电话过去。
“所以,那个邻人社到底是在干什么的社团?”
听到我这么问,三日月若无其事地说:
“当然是用来交朋友的啊。”
“……这种事我连想都没想过。”
“这样一来,既能交到一些表面上的朋友,避免遭受‘那是没朋友的寂寞家伙’这种轻蔑的视线,也有可能找到小鹰所说的真正朋友。”
我的脑筋很好吧——三日月得意得好像把这句话写在脸上。
我叹一口气。
“是还不错啦……那么,请你好好努力吧。”
听到我这句话,三日月愣了一下。
“干嘛讲得像别人的事情一样?你也是社员啊。”
“啊?”
听到我愚蠢的叫声,三日月继续平静地说:
“因为你昨天跑掉了,所以我已经帮你写好入社申请书,感谢我吧。”
“我干嘛感谢你啊!”
“老师很注意小鹰。昨天我跟老师说‘羽濑川小鹰已经成为我们的社员’老师非常高兴,还说‘希望他能透过社团活动,学习基督教的友爱精神,好好改正自己的行为’。”
“干嘛改正自己的行为啊!我又不是不良少年!”
竟然连老师都那么想,这种打击害我愣了好一会儿。
“所以,从今天放学后,社团活动就要正式开始,小鹰社员。”
三日月转过身,快步离开。
我现在很确定,三日月交不到朋友的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她从来不听别人说话。
总之,就是这样。
我——羽濑川小鹰,和一个叫三日月夜空的奇怪女孩,一起展开一个叫“邻人社”的奇怪社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