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作战计划?”
听着玛琉等人的说明,基拉难掩心中的嫌恶感,不敢置信的问。做说明的人再度揣摩司令部的道路时,自己也兴起同样的念头。
“恐怕是啊……”
穆肯定的道,语气一反常态的凶恶。玛琉低下头去。
“我们根本没有接获任何通知……”
拿这些毫不知情、誓死守护总部而奋勇抗战的我方士兵们做诱饵,连同敌人一起杀害——这样的构想未免太邪恶了;若是直接下达“去死”的命令,至少还让人舒坦一点……
然而——玛琉这才察觉——军队就是这样的组织。基层的士兵们根本不需要知道任何细节,他们只要知道服从长官的命令,不抱质疑也不加反抗就好;他们的存在是被要求为顾全大局而牺牲、甚至死亡。
她终于认清这个事实。
“总部大概也知道扎夫特的攻击目标是阿拉斯加吧,搞不好从更早以前……”
穆恨恨的说。
“要不然也不可能在地底设置‘独眼巨人’那种东西。”
佯装受骗,反过来骗人。那些抛弃了自己的将官们,大概正为能痛宰敌人而相当愉快吧。光想就教人毛骨悚然。
这时,基拉忽然也怔怔的吐出一句。
“‘plant’也一样……”
“‘plant’——?”
玛琉不由得问道。
“你跑到‘plant’去了吗……?”
“是啊。”
基拉莫名做了一个柔和的微笑,像是沉入了思绪中。
“我想大家当时也以为我死了吧。我自己也——一开始还真的认定,我已经死了……”
意识朦胧中,基拉听见一个娇柔的声音。
“……哎呀,小粉红,不可以唷……别过去……”
这声音好像在哪儿听过,对……
——等我慢慢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在天堂。
当时的基拉,脑中只有这个念头。四周碧草如茵,花朵绽放其间,每一次吸气都有甜美的芳香。然后是晴空下的一个粉红色头发的天使,巧笑倩兮的注视着自己。
“呀……早安。”
——是哦……对了……
在不可思议的安详中,基拉想着。
——我死了……
一个粉红色的圆球滚过来。基拉茫然的注视着,发现它的中央有两个光点,还会说“哈罗、你好”。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
基拉拉回视线,眼前这个被他误以为是天使的人,现在看来也有几分面熟。
“拉克丝……小姐?”
他叫出名字,少女便温馨的笑了起来。
“哎呀……请叫我拉克丝就好了。——基拉。”
看来这里不是天堂。除非拉克丝·克莱因比自己先死了,那就另当别论……
“不过,你能记得我的名字,我好高兴。”
——话说回来,为什么她会在这种地方……?
还没有完全清醒的脑子只能吃力的思索。这时,另一个脚步声走近。
“啊,他醒了吗?”
往这个温和的声音看去,那是个年近四十的黑发男性,走路时踏着盲人特有的步伐。
“是的,马尔奇欧老师。”
“吓了一跳吗?看到这种地方。”
唤作马尔奇欧的那人如是的说。基拉这才注意到,自己正置身在看似日光室的玻璃屋里,放眼望去则是宽广的庭园。
“虽然大家反对,但拉克丝小姐还是坚持要把你的床放在这里。”
“因为,放在这里的感觉舒服多了不是吗?比在房间里……对不对?”
拉克丝看着基拉,像在征求他的同意。
“的确,待在这儿,我也觉得很舒服。”
马尔奇欧微笑说道,拉克丝便又“对吧?”的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对眼睛看不见的人而言,墙壁是玻璃并无所谓,但有新鲜的花香便很是不同了。
基拉觉得自己好像并无不可。好像有什么更——更重要的事情,但他又想不起来……
“——我……”
基拉喃喃道,马尔奇欧回答他。
“你受了伤,被送到我的祈祷庭里来……”
他的声音极其静稳,但也没有过份的同情或宽慰,只是淡淡的说出事实。
“然后,我再把你带到这儿来……”
——……是……杀的……
记忆的片段渐渐浮上意识,基拉的心脏猛然一突。沉稳的声音、柔软的床、甘甜的花香——这一切环绕自己的舒适感,瞬间褪色。
——是这家伙……杀了……!
“啊……”
基拉挣扎着起身,剧痛却骤然袭卷全身。
——是这家伙……杀了托尔……!
又一阵战栗。抑不住脑中复苏的思绪,基拉开始发抖。
——我要杀了你……
“啊啊……唔……!”
——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重现的回忆里,只有恨意。
拉克丝担心的靠过来,基拉颤抖着看着她。
“我……跟阿斯兰交战……”
拉克丝睁大眼睛。
对。
怀着那么深的恨意,发泄仇杀的对象——是阿斯兰。
那股罪恶感令他胆颤心惊。
“——之后……应该、死了啊……”
他想起爆炸的闪光。那场火应该把自己烧死了。那才应该是正确的结果……
“基拉……”
拉克丝伸出柔软的手,轻轻包裹住基拉的手。感受到这股温暖,他的泪水潸然落下。
——好痛……
全身都在痛。椎心的痛。托尔死了。他是想救我而死的。我没能保护他。我也杀了人。杀了阿斯兰的朋友。
痛。
阿斯兰的憎恶,自己的恨意,刺得周身一阵阵疼痛。
泪水止不住的滑落,沾湿了他和拉克丝的手。
“我……控制不了……”
咬着牙关,忍着痛楚。含糊而挣扎。
“我……杀了他的伙伴……”
在眼前四散的MS;阿斯兰悲恸的声音,呼唤着那个驾驶员的名字——“阿斯兰、杀了、我的……朋友……”
眨眼间碎裂的驾驶舱,朋友的鲜血随破片四溅——急迫的呼吸像要刨进他的胸口,基拉几乎是呻吟着。
“所以……”
满心只想要对方的死,于是……
——我也应该、死了才是……!
这时拉克丝平静的问:“你想杀了阿斯兰,是吗……?”
基拉抬起泪水模糊的视线,望向身旁的少女。他想,就算受她严词相向也罢。阿斯兰是她的未婚夫啊。
她的脸上却没出现不可置信的神情,也没有丝毫的震惊,或对朋友互相残杀的嫌恶。只有一丝阴影掠过那温柔而包容的表情,清亮得近乎冷澈的眼神,依旧直视着基拉。
“不过,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是吗……?”
她平静而坦然的说:“——既然这是战争。”
基拉感到震惊。越发端详起她的脸。她既不责怪也不宽宥,但却意有所指。
“我想你们都是奉命和敌人交战的……。不对吗?”
——敌人……
我是、你的、敌人……
他曾经这么说给自己听。基拉愕然的咀嚼着这句话。
“敌……人……”
穆说过,我们不是杀人凶手!我们是在打仗!
所以……就是无可奈何吗?
因为不杀人就无法保护人,因为是战争,因为是敌人……
所以基拉和阿斯兰——朋友和朋友互相残杀,也是无可奈何……
——就是因为这样吗……?
他的心中卷起激烈的疑念,久久无法平息。
稍稍镇定下来后,基拉明白自己正在“plant”上。原本在地球某个不知名的小岛上作战、应该战死了的自己,为什么会——。负伤已然非同小可的他,头脑又陷入混乱,要理解还得花点时间。
听起来,自己的获救好像是一连串的偶然。马尔奇欧导师的传道所就在那座小岛上,而当时正好有个废物商到岛上去找他,无巧不巧地遇上了基拉与阿斯兰的战斗。那个人从搁浅的架驶舱里救出了负伤的基拉,并将他送到马尔奇欧处。最幸运的是,在第一时间救他的人非常善于处理机械。正因为职业身份使然,那人才能紧急打开逃生口,否则防护舱门和驾驶装虽能保护基拉免于被炸死,却也极可能将他困在过热的驾驶舱里,慢慢被闷烧而死。
之后,正好应邀到“plant”协商和平会谈的马尔奇欧隐瞒了基拉的身份,将他带到了这栋克莱因府邸。南太泙洋的一座孤岛毕竟无法妥善的治疗伤势;不过他之所以费心带着基拉同行,据说是因为听拉克丝提起过基拉的事,因而对他颇有兴趣。
“——快到下雨时间了。”
基拉正出神的望着海面,听到声音便转过头去。拉克丝捧着茶具
,微微笑着。
“要不要进来喝茶?”
基拉依言走回日光室。
虽然明白这里不是天堂,但对基拉来说,也和乐园相去不远。时光缓缓流逝,这儿是如此静谧淳美。没有人命令他做或不做什么,也没有人命令他去厮杀————这是个没有战争的地方。
基拉整日或远眺碧海,或与拉克丝默默的喝点茶,要不就听她说些花儿的名称。不可思议的是,他竟没有自己想做的事。也许是觉得自己是个早已死了的人吧。
尽管如此,过去的自我还是不时追上来,用黑影胁迫他。每当想起托尔,眼泪就不听使唤的流下。这时总有拉克丝陪在他的身旁,温柔的守着他。
“你的梦总是好悲伤呢……”
某一天,她看着流泪的基拉,没来由的说了这么一句。
说也奇怪,在她面前,基拉就觉得自己不用表现得坚强、不用尽善尽美。拉克丝陪在他身旁虽是乐此不疲,却也不致于过份关切到令他不自在的地步。
“……是啊。”
基拉答道。
“太多人死去……我自己也……杀了好多人……”
泪水不停的滑落。拉克丝伸手轻抚基拉的头发。
“因为你那么做而守住的,应该也很多吧……?”
她对他无所求,只是陈述事实。既不是暂时的安慰,也不是善意的谎言;甚至她也不说任何鼓励的话。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基拉如是想。事后回想起来,原来她只是支持着基拉,并静静等待着。
等待他自己觉醒、再出发的那一刻————雨开始下。
日光室里已经放了一张小巧的茶几,上面有三人份的茶杯和手工制点心等。屋里除了基拉和拉克丝外,马尔奇欧也来了。注视着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滴,基拉忽地喃喃自语。
“真不可思议……”
“嗯?”
正坐在日光室地上与粉红色哈罗玩游戏的拉克丝,这时抬起头。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只是个突然浮现心头的疑问。于是拉克丝反问道。
“你想在哪里呢?基拉。”
被她这么一问,基拉便迎望着雨色的天空。友蒙蒙的世界,似乎正像他漠然无从的自我。他嗫嚅道:“……我不知道。”
“你不喜欢这里吗?”
基拉回头。
“我在这里……究竟好不好……”
听见这番带着迷惘的自问,拉克丝却笑得如花般灿烂。
“若是问我,我会说‘当然好哇!’。”
这里确实和平而美丽,是个让心灵休憩的地方。还有拉克丝也在。待在这里,就不再有战争的恐怖,也不会感受到只身处在自然人之中的孤独了。如果这里就是那“应许之地”,不知该有多好。可是——他总觉得,不是这里……
这时,马尔奇欧开口了。
“该往何处去,该做什么事,总有一天,你会自己明白的……”
盲眼的导师说着,低沉的嗓音彷佛能镇定人心。
“正因为你们是‘拥有种子的人’——”
“——就是这样。”
拉克丝接完马尔奇欧的话,天真无邪地笑看着基拉。
“拥有种子的人”——马尔奇欧之前也用这个名词称呼过基拉。但他指的好像不只是基拉一个人。马尔奇欧是个民间的宗教家,这个名词大概和他的思想有关吧。
就像其它没有宗教信仰的家庭长大的小孩一样,基拉会不自觉地和这样的马尔奇欧保持距离。这个人特有的宁静存在感,虽然隐隐约约吸引着基拉的心灵,但对信仰本身却有一种抗拒,不愿自己太投入而导致幻灭。所以,他也从没有问过那个名词的意思。
基拉在茶几前坐下,拉克丝为他倒茶时,日光室的门打开,西盖尔·克莱因走了进来。基拉和这位宅邸的主人已经见过几次面,知道他卸下了最高评议会议长的头衔、将职位让给阿斯兰的父亲后,并没有继续担任任何政治职务,但目前仍有相当的影响力。不过,这位绅士的礼仪端正,举止亲和,一点也不像政坛人士。他先问过基拉的身体状况,继对马尔奇欧说:“导师,还是不行啊。任何往地球去的宇宙飞船,现在都完全拿不到出航许可了,您的航天飞机也是……”
和平协商因失败而告终,马尔奇欧便打算回地球去。但受到“割喉作战”的影响,航天飞机似乎无法成行。
“那也没办法了。孩子们或许会等得心急吧,不过能多些时间跟拉克丝一起,我也很高兴。”
“我也是呢,导师。”
一个传呼声打断了这段平和的谈话。日光室的某一面玻璃切换成了显示屏。
“西盖尔先生,有艾琳·卡纳巴议员传来的通讯。”
执事恭敬的说完,屏幕便切换到外线通讯,一个神情焦燥的年轻女性出现在画面上。
“西盖尔·克莱因!我们被萨拉给骗了!”
等不及问候就急急丢出的这么一句,惊得西盖尔探出身子。
“‘割喉作战’的目标不是巴拿马——”
紧接着的那个地名,听在基拉的耳里,犹如脑门上挨了重重一击。
“——是阿拉斯加!”
“你说什么?”
基拉听着他们之后的对话依然急切,声音却倏地缈远了起来;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手中的杯子滑落。
“基拉……”
拉克丝担心地轻触他的肩膀。基拉也没看她,只是不住的发抖。
阿拉斯加——!
这个曾在他口中重复过无数次的地名。
基拉此刻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一直处在不真实的祥和感中。如今应该已抵达那个地名的那些脸孔,一张张在他眼浮现;来到这里的数日间,他竟然一次也没有回想过——但在同时,慑人的恐慌却猛然袭来。他抓着自己的睡衣领口,呼吸急促。
——不要……不要……!
精神上的排斥反应,令他无法呼吸。
一切又要重复吗?杀戳、被杀的痛楚;孤独和憎恶主宰下犹如噬血野兽般的厮杀——那段如梦般的日子——?
——我不要!
可是——在这份惊惧之中,基拉却也同时清楚了。
清楚了“应许之地”在何方……
雨停了。基拉像个小孩般的将额头贴在玻璃上,看着乌云逐渐退去的天空和雨后青翠欲滴的庭园。拉克丝从身后叫他。
“基拉……?”
这是个如此宁静美丽的地方,若是能待下来,真不知该有多好……
基拉却还是转过身去,对她说。
“……我要走了。”
拉克丝看着他的脸,彷佛早已预知他会这么说。
“……你要去哪里呢?”
她天真无邪的轻侧着头问道。与其说问,不如说是确认。
“到地球……我得回去。”
基拉慢慢的答道。想不到拉克丝却予以反诘,用她一贯乖巧却隐含冷酷的口吻——“为什么?你一个人回去,战争也不会结束呀。”
这也是事实。尤其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武器,甚至也无法降落到地球上时,纵使千方百计的回去了,肯定也已经来不及了。
她总是为基拉举出事实——只有事实,没有别的。所以基拉不会自艾自怜、不会恨自己;不会放纵自己逃避在那样的感伤里。
“虽说我‘什么也不能做’,可是什么都不做,更一事无成啊……”
他在平和的决心中回答拉克丝。
“什么也不会改变……什么也不会结束……”
默不作声将无法传达。只有高声喊叫,才能让人听见他的话。
是的。于是他选择挺身而出,迈出自己的步伐。
因为“应许之地”不在这里——拉克丝平静的直视着基拉。
“你还要和扎夫特交战吗……?”
基拉摇摇头。
“……那么,是跟地球军?”
他又摇摇头。
“我以前一直想知道……我是不是非得和什么作战不可……”
说这话时,他微笑的看着少女美丽的眼睛。
“然后……我觉得有一点明白了……”
听到这儿,拉克丝才微微睁大了眼睛。
——因为是战争,为了保护自己的阵营,当然不得不杀戳;因为敌对,就算是相爱的人,也不得不交战。这是无可奈何的必然——所以他要分清楚。若是无法区分清楚,就没法在战场上求生存了。
但是,那就能抵消夺人性命之罪吗?
就能将与朋友交战正当化吗?
只因为一个“敌对”的理由。处在战争中,就不得不杀戳——仅仅如此?
那么……就是理由错了。
其实他一开始就知道。偏偏仍在历经战争、杀害、被杀、互相伤害和痛苦之后,基拉才能走回这个原点。
两人不发一语的相视良久。就像分享着灵魂似的,有一股不可思议的亲切感填补着这段沉默。
过了一会儿,拉克丝点点头。
“我知道了……”
她回过身去,凛然对执事吩咐:“跟那边联络。就说——拉克丝·克莱因要唱和平之歌。”
几分钟后,基拉满腹狐疑的穿著拉克丝取来的扎夫特军服,坐进一辆车里。看着眼前的拉克丝跟着缩身进来坐下,模样和动作是那样的利落而敏捷,与这些日子里的无所事事对照之下,基拉不禁傻了眼。
“啊,要这样子哦。扎夫特的军人都这样打招呼的。”
没来由地,拉克丝举起白皙的小手,做了一个敬礼的手势。基拉怔怔的跟着她做。他们的举手礼跟地球军有些不同。自己待会儿要被带到什么地方去,基拉这时才隐约明白。
当他们走下车子,乘了好一会儿电梯后,便来到无重力的支点地带;不出所料,拉克丝带着基拉走进的,正是一处看似军事单位的区域。基拉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跟着。途中几次与扎夫特士兵打照面,拉克丝向他们微笑示意,基拉又照她教的方式行礼后,一路上都畅行无阻。大概她在这儿已是个VIP级的人物,众人反而以为基拉是带领她来的军官呢。
其实正好相反,基拉才是被她带来的人。他们又搭上电梯,经过一段长长的通道,来到一处设有保全控制的门口;门前有两名技术官员,像是在等待他们似的,见拉克丝会心的点头示意后,便用他们手中的门禁卡打开了那道门。拉克丝和基拉停也没停,顺利的进到门后。
门后是一处非常宽广的空间,像是机库或工厂之类的场所。虽然照明已经熄灭,但从回音听来,可以想见高度和地板面积都非同小可。两人往空中走道漂去,在一处扶手前,拉克丝停下了身体,基拉也跟着停在她旁边。阴暗中,他们的面前似乎有某个庞大的结构体——这时灯光突然亮起,基拉看见眼前的物体,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是个有四根天线伸出,令人联想到异教神像的巨大头部。
“——高……达……?”
一架外型酷似“强袭高达”——X系列的MS,静静的矗立在两人眼前。机身是宛如未启动模式时的铁灰色,背部可看到令人联想起“席古”的大型飞翼。
“有点不一样唷。这是ZGMF-X10Afreedom.”
拉克丝以甜美的声音说道。
“——不过,‘高达’听起来比较厉害呢……”
基拉睁大了眼愕然的看着她,她却只是天真无邪的一笑。
“这是融合了夺取自地球军的MS性能,由萨拉新议长下令开发的扎夫特军最新锐机种喔。”
怪不得它长得像“强袭高达”。这里面大概也导入了PS系统以及小型化的光束兵器吧。不过,即然是最新锐机种——在扎夫特应该是最高机密啊?基拉一时完全摸不着头绪,只有怔怔的问。
“为什么……让我来看这个……?”
只听拉克丝答得更干脆。
“因为我觉得,这是现在的你会需要的力量。”
她意味深长的看着基拉。
“——只有信念……或只有力量,都是不够的。所以……”
只有信念,什么也无法改变。
只有力量,也无从明白什么该被改变。
“基拉的心愿……你想去的那个地方,不需要这个吗?”
两人相视良久。浅粉色的长发飘着,少女巧笑嫣然,眼神却真诚而坚定。她的存在,蕴含着无可限量的意志。
“……你是谁?”
无意识间,基拉竟脱口而出。
少女答道:“我是拉克丝.克莱因呀。——基拉.大和。”
是的,他们不过是两个独主的个体,在各自独立的情况下相识,此刻又在独立的意志下相知。
于是,基拉只这么说:“……谢谢你。”
这是对一个堂堂正正与自己相对,并认同自己值得托付这股力量的人而发的感激之词。拉克丝微微一笑,就像她为人斟茶时听见的那句谢谢一样;在她心目中,这么做大概也和为某个人的杯子斟茶差不多吧。既然有人需要,而她能够施予,她就施予。
拉着换上了驾驶服的基拉,拉克丝移到“自由”的上方。舱门在胸前打开,驾驶席从舰室里移了出来。在进到驾驶舱前,基拉突然想起来,转过身去问:“……你怎么办?”
后知后觉的基拉,这时才想起此事非同小可。他自己固然是离开了,但留下来的拉克丝却会处于极端危险的境况。这是国家级的重要机密,别说是交给敌阵士兵了,就是擅自外泄,在第三者看来都是无庸置疑的叛国罪。却见拉克丝脸上的温柔笑容不改,仍旧那般恬静可人的答道:“我也会唱歌……唱和平之歌。”
基拉懂了。拉克丝也朝自己的路迈出了步伐。
“……你要小心哦。”
“好的,你也是……”
拉克丝靠向基拉。飘呀飘的,她的笑容忽地趋近,柔软的嘴唇软触他的脸颊。
“……有我的力量与你同在。”
“嗯……”
看着她只轻轻一吻就退开,基拉微笑起来。正如同拉克丝信任基拉,基拉也同样相信她。所以,他才敢于坦然接受她的赠与,只为自己的信念而战。
“那么,一路顺风。”
临去前,拉克丝优雅的一鞠躬,回到了空中走道上。目送她离去后,基拉进入驾驶舱,打开了机体的电源。操作系统随着启动声响开始运作,屏幕上出现了起始画面。
——GenerationUnsubduedNuclearDriveAssaultModule……
基拉的嘴角不由得浮现一抹笑意。这也是“GUNDAM”。恐怕是哪个技术人员看过X系列的OS,才抱着玩心故意取的名字吧。
全周天屏幕启动,仪表板渐次亮起。基拉很快的浏览过装备规格,同时驱动机体。
武装方面,除了头部的MMI-GAU2啄木鸟式72mm近接防御机关炮、腰部的MA-MO1蜥式光剑、MMI-M15旗鱼式磁道炮,以及背部飞翼中的M100鲸式电浆收束光束炮外,手上则持有一架MA-M20狼式光束来复枪——任一项单一火力都足以匹敌“重炮型攻击装备”的“炎神”。如此强大的能源需求,要怎么……基拉的眼光急急掠过一行字,剎时倒抽了一口气。
“——反中子干扰器……?”
基拉明白它代表的意义。这架机体是由核体驱动的。万一这项技术落入地球联合军的手中——“plant”将会陷入严重的危机,“血腥情人节”将会重演。
再一次感受着托付在自己身上的这份重责大任,基拉打开了节流阀。喷射推进器开始咆哮,连接着机体的电缆线纷纷向外绷开。工厂内开始响起警报声。
“——只有信念……”
他毅然决然的直视行进的方向。
“或只有力量……”
拉克丝站在门口,微笑着退身向后,门便关上了。上方的气密闸门一一打开,星空就在顶端。
向着真空星海中的那颗蓝色星球,基拉一跃而出。
带着手中这把受托的新剑——
——而后,巨剑飞舞而降。
基拉看着久违的战友们,就像在看一群初次见面的人。众人的脸上满是疲惫,彷佛什么思考的能力也没了,只是浑然无力,一股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那么,‘大天使号’——玛琉小姐,你们以后要怎么办?”
经他这么一问,他们似乎这才想起“以后”的事。穆显得一脸为难,玛琉的回答也吞吞吐吐。
“这…怎么办……”
“有中子干扰器跟磁场的影响,目前完全无法通讯。”
杰基习惯性的报告,诺曼也跟着耸耸肩。
“要不要先做点紧急维修,再靠我们自己开到巴拿马去?”
穆叹了一声。
“人家会欢迎我们吗?在知道了那么多事情之后。”
听他这么一说,玛琉也无精打彩的道出第一事实。
“没有命令就离开战线,我们大概会被当成阵前逃亡舰吧……”
此话一出,大伙儿都摆出讨饶的表情。
“就算归复原队,也要送军法审判……”
“还会被追加好几条罪状吧……”
诺曼与达利达互望一眼,说着也为之颓然。
费尽辛劳赶过去,等待的只有谴责与背叛——那原是一道要他们与敌军一起死的命令。他们违反了命令、活了下来,难道还要为了自己的生还而接受制裁,就为了回友军?恐怕任谁都觉得不值吧。
“我觉得……真不知道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战了……”
玛琉悄然呢喃道,众人也为之消沉起来。
一样的——基拉如是想着。
因为是战争,要打倒敌人时也会牺牲自军。这样的“作战”本身可说是成功的。扎夫特的战力因此而被大幅削弱。既然敌人受到的打击远比己方失去的还大,就战略上而言便可说是胜利了;为求胜利而造成的牺牲自是无法避免——军队正是这么一个组织,而战争也正是这么回事。
然而,下达这种命令的人就没有罪业了吗?被当成炮灰的士兵们,又能得什么代价呢?
“……要结束这一切,玛琉小姐是否觉得非要与什么对抗不可呢?”
基拉问道。
玛琉等人难讶的看着他——竟无言以答。基拉以坚定的眼神注视着这群大人,然后望向窗外。
极北的天空中,至今仍然翻腾着耽美如灾岚的极光。基拉彷若自顾地宣告着。
“我们……我觉得,要对抗的应该是那种观念才对。”
阿斯兰一抵达“plant”,立刻前往国防委员会总部。刚踏进总部大厅,他就被眼前的忙乱与骚动给惊得停下了脚步。职员们杀气腾腾的跑来跑去,士兵或指挥官们也都拉高了声音交谈着。
穿过比往常更多人的大厅时,一个窜进耳里的名词,引得阿斯兰愕然转过身去。
“——全灭是怎么回事?不会有这种蠢事吧!”
全灭——?什么全灭?难道是——?
向四周张望了一会儿,他注意到一个急步走来的年轻指挥官,便向他跑去。
“结城队长!”
阿斯兰在军官学校时曾受过这名队长的照顾。礼·结城听到阿斯兰叫他,表情显得十分意外。
“阿斯兰·萨拉!怎么了,你怎么会在这?”
“不……”
阿斯兰一时并不想说明事由,又为此刻的这股不安所动,只得咳了一声径自问道:“那无所谓,倒是这里怎么会这么乱?”
经此一问,结城的脸上也露出几分动摇。只见他神情郁沉的说:“——‘割喉作战’好像失败了……”
“啊?”
阿斯兰不禁屏息。
“那……巴拿马吗……?”
“作战不是在巴拿马进行呀。”
结城面有难色。
“‘割喉作战’的目标,临时被改为‘JOSH-A’。好像是高层老早就秘密进行了……”
“那不是——阿拉斯加?”
阿斯兰顿时明白了父亲的意图。不过,像结城这些指挥官原本就不知这场作战的真正目标,对这项改变本身似乎也难以释然;但他马上就撇开了这样的个人感情。
“详细还不清楚,只知道……有报告说是全灭……”
“怎么会……”
阿斯兰不由得语带惊慌。伊扎克和克鲁泽应该也都参加了这场作战。脑海里浮现日前才分别的伊扎克的脸,一股恶寒般的冲击感袭来。
全灭——?
连伊扎克也?不久前道别时,他还叫自己不准死的——?
“还有一个跟你有关的坏消息……”
不光如此,结城压低了声音,道出一个更令人震惊的消息。
“秘密开发的最新锐MS中,有一架被不明人士偷走了。”
这句话似乎唤醒了脑中一段模糊的印象,阿斯兰不明究理的看着对方的脸。被偷走的最新MS——他这才回想起来。与航天飞机交错而过的那架陌生MS.一定就是它。
然而,接下来的话少更令他错愕。
“——听说居中牵线的是拉克丝·克莱因,所以现在国防委员会乱成一团……”
这样的打击几乎令他站不住。
“怎么会!不可能!”
阿斯兰扯着喉咙叫道。
“拉克丝……竟然那样!不可能……!”
一向沉稳的阿斯兰表现得如此狂乱,结城也有些吃惊的退了一步,却见阿斯兰二话不说便掉头跑开,连道别的礼貌也忘了。这时的他,早已失去顾及礼仪的那份从容。
——哪有这种蠢事。
拉克丝应该不会做出那种事的。一个不解世事的千金小姐,可能连MS都不懂;不、不只如此,比任何人都爱好和平的她,怎么可能染指这种荒唐事!
对。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根本从头到尾搞错了!
阿斯兰跑进前往总部中枢的走道,听见作战室传出急迫而仓皇的人声时,心头又是一惊。
“——在干什么?叫直布罗陀也出动支持啊!”
“无人侦察机不行啦!我现在要的是更详细的报告!”
“——听都没听过!这是哪里来的情报?”
看来情报相当错综复杂。这一点令人感到事态非比寻常。阿斯兰快步跑过,来到国防委长报勤室前,向秘书官报告。
“识别号285002,阿斯兰·萨拉,奉议长命令报到!”
阿斯兰心急如焚地等待秘书官为他传达,只见秘书官点头说了一声“请进”,他便立刻闯也似的冲向里面的门。
“报告!”
一进屋内,阿斯兰正想马上向父亲问个清楚,却为执勤室里锋利如刃般的紧张气氛而震慑住了。
“对方用的据说是‘独眼巨人’。基地的地底布了相当规模的矩阵……”
“克鲁泽呢?”
“还没有直接联络上,但我们已接到报告说他平安无事。”
站在一旁听着父亲和副官的对谈,阿斯兰稍稍缓下一口气。至少克鲁泽生还了。那么伊扎克也一定……
就在这时,房门又被用力推开,另一副官急急冲进来。
“艾琳·卡纳巴等数名议员正聚集在议场,要求您去说明事态。”
帕特利克向他投以严厉的眼神,同时也注意到站在门旁的阿斯兰,但只是简短的指示“等下再说!”
“我想他们可能会要求召开临时最高评议委员会……”
听到副官的话,帕特利克极其不悦的哼了一声。偏偏选这种时候——他大概正这么想吧。不过阿斯兰能体会卡纳巴等克莱因派议员们的反应;父亲原先恐怕是想瞒着议员们攻下“JOSH-A”——这么一来,“割喉作战”便不会受到议会的认可,而在父亲的暗中动员和盘算下,他可以拿这场压倒性的胜利赢得舆论支持,更可以堵住反对派的声浪。而今他赌输了。这下子别说事后承诺了,连议长的位子也不保。
“总之先叫卡贝塔利亚快点去确认残存部队!不要再慌了!我要的是冷静和客观的报告!”
帕特利克向原先的那名副官大声喝令,又转向后到的那名副官。
“克莱因的下落呢?”
这句话令阿斯兰的心脏一突。副官走到办工桌前答道:“还没找到。他们似乎做过相当周全的逃亡路线规划……或许会比预期花更多时间才能……”
惊觉到这话背后的意味,阿斯兰又一次不敢置信。拉克丝一家人偷走了最新机种之后,竟然马上就失踪了,而且他们逃得无影无踪,连国防委员都掌握不到下落。
尽管如此,一想到拉克丝和西盖尔·克莱因,阿斯兰还是无法将他们与这些行为联想在一起。但见父亲“啧”了声,神情显得忿忿不平,好像放走了一个仇敌似的,然后又见他彷佛下定心,语调低沉的下了一道令人难以置信的命令。
“——动员司法局。将卡纳巴以下、所有与克莱因关系良好的议员全数逮捕。”
阿斯兰不禁屏息,副官也为这道出乎意料的命令而显得迟疑。
“是……可是……”
帕特利克朝桌面重重一敲,激动的站起来,像是要赶走副官心中的犹豫。
“拉克丝·克莱因和间谍接触!她父亲也跟着她一起失踪、逃亡了!还有‘割喉作战’的攻击目标情报外泄!——这么简单的公式连小孩都懂!”
父亲冲口而出的暗示令阿斯兰一阵战栗,心中更是动摇。这话无疑是在指称拉克丝和她父亲联手叛国,甚而将作战内容泄给地球联合军!
“——克莱因是个叛国贼!可是卡纳巴那帮人竟然还想追究到我头上!”
帕特利克在盛威之下咆哮起来。
“那帮人才——不!一定是他们帮助克莱因,把他们藏起来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阿斯兰只是茫然,听着父亲巧妙地将单方面的说辞归导到自己有利的结论上。
的确——“plant”内部有谋叛者,这样的推论是成立的;因为连扎夫特高层都未必知道的“割喉作战”目标,敌军竟能事前得知。但既然帕特利克原本便就有意隐瞒评议会,那么早已不是议员的克莱因要去掌握这项消息,可能性并不高。
小孩都懂的公式——或者说,更像是被人硬套上这种太过浅显幼稚的公式?阿斯兰觉得,纵使克莱因或卡纳巴等人在政治立场上与帕特利克的强硬派对立,也不至于出卖“plant”成千上万个士兵的生命。如果他们真是那种人,又怎么会站上足以代表民意的议事坛呢?
但此刻目睹父亲将自己的失败一味推诿到克莱因等人身上,还封住即将追究过失的所有人之口,令阿斯兰的心情产生了极大起伏。
不知是不是被长官的恕吼给吓着了,副官只答了一声“我知道了”便慌慌张张走出去。看到屋里只剩下自己和儿子两人,帕特利克重重的叹了一口气,跌坐在椅子里,一手支着额角。见他显得如此疲弱,阿斯兰不由得忘了刚才的疑念,走上前去。
“父亲……”
儿子的真情流露,却被一记冰冷
的视线给打了回票。
“你叫我什么?”
彷佛一道鞭子打过来,阿斯兰一惊,随即立正行礼。
“……对不起。萨拉议长阁下。”
帕特利克向他打量了一会儿,那样的眼神——像是责备儿子总是不到自己期望的标准——令阿斯兰心底不快却又感抱歉,顿觉坐立难安。于是帕特利克又不满的叹了一声,一副勉为其难原谅儿子似的。
“知道什么状况了吧?”
他冷冷的丢了一句话。
“是……不,可是……!”
阿斯兰实在无法接受,咬牙说着。
“我无法相信!拉克丝竟然会和间谍联手……不可能有这种事!”
帕特利克满脸厌烦的又叹了一口气。不过现在不是看他脸色的时候。这么下去,拉克丝等人会被冠上叛国的污名的。
可是,帕特利克却朝屏幕努努嘴,只说了声“你看”。墙上的显示屏映出一段影像,画质有些粗糙。
“——这是工厂监视录像机拍到的。”
阿斯兰屏息凝神。画面中是高大的MS上半身,面前有两个人影。其中一人穿着扎夫特的军服,另一人有一头飘逸的粉红色卷发。
“在这之后,‘自由’就被偷走了。”
帕特利克放大画面,照出了拉克丝的脸。虽然影像粗糙,但那张白皙而梦幻的脸庞仍然一望即知;而另一人背对着摄影机,所以看不见他的长相。阿斯兰一动也不动的看着这个影像。帕特利克看出他的动摇,口气便带了一点嘲讽。
“要是没有证据,谁会想到去怀疑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这就是事实!”
影像自动回放。阿斯兰却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拉克丝·克莱因已经不是你的未婚妻了。虽然还没公开,她已经是个因叛国而受到通缉的逃犯!”
是吗——尽管时机不对,阿斯兰仍觉得有些寂寥。自己和她己经不是未婚夫妻了吗……
曾经拥有的一切,彷佛正从指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基拉、尼高尔、堤亚哥——如今和伊扎克分道扬镳,连拉克丝也……
他低着头,听见父亲下令。
“我命令你去夺回这架被盗取的X10A‘自由’,并且除掉包括驾驶员在内所有可能和机体接触过的人物与机构。”
心头的感伤在如此极端的一声令下,剎时烟消云散。阿斯兰惊恐的看着父亲的脸,父亲也以严厉的神情回视他。
“——你去工厂领取X09A‘正义’,准备一完成,马上就去执行任务。……要是无法夺回,就把‘自由’完全毁掉。”
话一说完,帕特利克便自顾按下桌面上的呼叫钮,不再理他。阿斯兰探向前去。
“请等一下。连可能接触过机体的人物设备都——全部除掉?”
这道命令的内容太过绝对,使他不得不出此问,却见父亲抬起头来瞪着他,眼神寒彻心脾。
“……X10A‘自由’跟X09A‘正义’,都是装载了反中子干扰器的机体。”
阿斯兰迟了一会儿才听懂这些,随明白父亲为何要下达如此绝的命令。反中子干扰器——那种东西要是让地球联合军得到了……!
“怎么这样……!”
他压抑着脑中那股昏眩感,大叫起来。
“——为什么要装那种东西!”
核子武器毁掉了“尤尼乌斯7号”——数以万千的生命在一瞬间消散在真空中——阿斯兰的母亲,也就是帕特利克的妻子,也在其中。
明知如此,为什么还要创造出会使那场悲剧重演的装置?
“‘plant’已经宣称放弃所有的核武!所以才发明中子干扰器的,不是吗?”
遏不住心中的悔恨,阿斯兰责问道。帕特利克只是冷冷回答:“要赢,就得靠那种能源!”
阿斯兰愕然望着父亲的脸。
不知何时,办公室里多了尤里·阿玛尔。大概是刚才的呼叫钮把他叫来的。
“……这件事一定要尽快,而且尽可能秘密处理。”
帕特利克已经回到往常的公事化语调。阿斯兰离去之前,他又叮咛了一句。
“你的任务非常重大哦。知道吗?——给我冷静点。”
——对阿斯兰而言,他彷佛一件也无法理解。
“最终检查大约还要花八个小时。在那之前,你要把操作手册记起来。”
听着尤里·阿玛尔的话,阿斯兰一面仰望眼前的机体。这座工厂位于殖民地支点附近,作业员仍在对X09A‘正义’的机体进行装卸;在敞开的躯干引擎部上,看得到那个特有的核能标志。
他还是不敢相信。一切都太突然了——无意间,尤里叹了一口气,神情晦暗的喃喃道:“我简直不敢相信啊。尼高尔生前也很喜欢听她的歌啊……”
听见这个名字,阿斯兰不禁僵起身子。
“对不起……尼高尔的死……我真的……”
禁不住惭愧的心情,阿斯兰迟迟地启口,却见尤里惊讶的抬起脸,不住的摇头。
“你在胡说什么。……你也替他报了仇,不是吗?”
不知为何,这句话又令他胸口一痛。站在尤里的观点,基拉不过是杀死他儿子的仇敌,阿斯兰就成了他报丧儿子之仇的英雄。
“罗米娜现在整个人也消沉下去了……”
阿斯兰和尼高尔的母亲见过几次面。她就像她儿子一样长得可爱,在他们降落地球前的演奏会上,阿斯兰也去打过招呼。尼高尔向来是她最大的骄傲。
“我们也知道……这就是战争……”
阿斯兰真希望他不要感谢自己。害死他儿子的,其实就是自己——说着说着,尤里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
“可是尼高尔跟你……这么多的年轻人上战场奋战,甚至牺牲了生命,为什么竟然还有人要干出这种叛国的勾当?我实在太不甘心了!”
听着这些话,阿斯兰的心头别有一番感触。尤里仍愤慨的说着:“……牺牲已经太多了!——所以我们才狠下心装上反中子干扰器的,偏偏……!”
求胜的必要手段——父亲正是这么说的。阿斯兰出神的看着那个禁忌之火的标志。
曾几何时,他们成了“为求胜利”而战的呢?阿斯兰只是想守护——为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丧母之痛不再重演,他才拾起枪杆的。可是……
“那东西要是落入地球军手里,他们一定会高兴得再次动用核武吧……”
尤里表情阴郁的说道:“所以……我们一定要不计一切手段阻止这一点……”
事已至此,阿斯兰也只有照父亲的吩咐去做了。不能让“plant”再次受到核弹的威胁。
只不过……他被赋予的任务,却是要除掉那名驾驶员和所有可能接触过机体的人物、机关——任何触碰过禁忌之火的事物,他得消灭得一点也不剩。
而在其中……还有那名笑得温柔的少女……
阿斯兰在迷惘中望着那架庞然的机体,忽而惊觉尤里正以冀望的眼神看着自己。
“……拜托你了,阿斯兰。”
他怎能推辞这样的请求。这个人正是那被自己害死的少年之父啊。
看着已然变调的住宅,阿兰不禁愕然呆立。
克莱因府邸大概已经被官兵们搜查遍了。所有的玻璃都被打破,日用品被翻箱倒柜,橱柜里的东西也散乱得一地都是。回想起这里曾经有过的优雅和宁静生活,初访此地时的那份紧张和期待再次浮上心头,更令阿斯兰胸口一紧。
他并不认为搜索队有如此大肆破坏的必要。就算屋主有谋反的嫌疑,他毕竟是最高评议会议长,住在这里的更是“plant”全境皆风靡的歌姬啊。敬意和亲爱在憎恶的面前,难道就是如此脆弱吗?阿斯兰为人们的恶意感到迷惘和愤慨,一面走进中庭。
庭园也同样的惨不忍睹。他感觉心中的怒意更鲜明了。糟蹋这些精心栽培的庭木和花朵有什么意义?它们同样是生物啊……
草丛中有个悉嗦声,阿斯兰转过头去寻找。
“谢谢光临!谢谢光临!”
已经不成原形的花坛中,有个粉红色的球在弹跳着。是哈罗。阿斯兰走过去想抓住它,它却跳呀跳的躲开他的手,不知是不是想玩捉迷藏。走在一地凌乱的白色玫瑰花瓣上,手伤未愈的阿斯兰怎么也摸不到哈罗。他急了起来,不耐烦的叫住这个电子宠物。
“哈罗!”
这么一叫,哈罗的眼睛闪了一下。突然改变方向,咻的便朝阿斯兰跳了过来。他赶忙接住它。看来,哈罗的程序被重新设定对他的声波会起反应;——这么说……?
阿斯兰一惊,回头去看哈罗刚才在跳的花坛处。白玫瑰——某一次来看她时,她曾经走到那儿跟他聊起这种花。
——这种花的名字,就是我第一次献唱的剧场……
当时,拉克丝轻抚着盛开的玫瑰,一面说着。阿斯兰听得没头没脑,只是愣愣的站着,她看了便笑起来,像那朵花一般娇媚而温柔。
——所以这是我的纪念花呢……
而今,阿斯兰明白这是她留下的讯息,就抱着哈罗急急离开了。
走进自己以前的房间,基拉站了好一会儿。
房里的杂物已经被收拾一空,就像他初次被分配到这间军官室时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床上多了一个箱子,里面装着基拉的个人用品。他往箱子走去,鞋尖踢到一个发光的小东西,他便拾起来看。
是芙蕾的唇膏。她的行李已收得一件不留。回到舰上后,他也没看见她的影子。
那次出击前,芙蕾似乎想跟他说什么,但他没多理会就跑开了。待会再说——只留下这么一句。
没能实现的承诺——知道自己回不来时,她是怎么想的呢?她本来是想说什么的吧?
正在睹物思人时,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
“小鸟—”
绿色的小鸟飞了过来,停在基拉的肩上。他转过身去,却见赛伊就站在门口。眼神相对后,赛伊生硬的笑了笑,先开口说:“不知道为什么,它跑去我那里。要关掉电源又觉得有点——就没关了。”
这是自己的机器宠物,赛伊是不忍心关上电源,想到这份心意,基拉又觉得胸口有一股暖意。
“……谢谢。”
听他这么一说,赛伊的表情又显尴尬起来。
“我走了……”
“啊,赛伊。”
看到赛伊正欲离去,基拉赶忙叫住他。
“芙蕾……呢?”
剎那间,这个名字令赛伊脸上一僵;彷佛隐含了罪恶感与不安,他别过视线答道:“……她在阿拉斯加时转调走了。跟芭基露露中尉和佛拉达少校一起。”
看见基拉有些不解,赛伊又补充说:“啊,不过少校后来又跑回来了。——芭基露露中尉跟芙蕾就走了。她现在应该在加州那边吧……”
“哦……”
基拉稍稍放下心。这么说来,芙蕾也平安无事。虽说现在见不到面,她又在遥不可及之处……
有好一会儿,两人都不发一语。
“——你……”
赛伊开口了。他的声音里彷佛有些什么,基拉便抬起眼。赛伊看着他,表情因苦涩而扭曲,先前努力压抑的情绪,终于忍不住咆哮而出。
“为什么你都这样啊!”
他的怒意来得如此唐突,基拉也不明究理的睁大了眼睛,只见赛伊激动得无法自制。
“——就是不一样!你就是跟我不一样!每一次都、每一次……”
基拉突然惊觉。赛伊从来不曾像这样表露过自己的情绪。甚至那时出了芙蕾的事,他也没和基拉正面起过冲突。
“——所以我可恨吗……?”
基拉喃喃的说,赛伊大惊。
“你觉得……要是我死了就好了……?”
“基拉……”
赛伊看着基拉的脸,自己的表情也变得痛苦起来,他本想摇头否认,却又停住了。
“对不起……!对,我那时恨你!也希望你干脆死掉……!可是……!”
他抓住基拉的双肩,宛如攀着告解台。
“那时候……以为你真的死了……我却好难过……!”
“赛伊……”
“所以……看到你……活着回来,我真的好高兴……。我真的是那样想的……!”
眼镜下的那双眸子早已经盈满泪水。
“……对不起。可是一看到你,我又觉得自己实在可悲得不象话……我实在……!”
大概任谁都会有憎恶到想杀人的情绪吧。因为基拉的缘故,赛伊曾经痛苦。然而如今他们终又能像这样面对面了。
这让基拉感到欣慰。
“可是……赛伊,你不也总是跟我不一样吗?”
赛伊慢慢抬起泪眼,吃惊地看着基拉。
“你做不到的,或许我可以做到……”
基拉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可是,我做不到的事,你却能做到……”
人与人的不同,不管在哪都是一样的——但人类却总是不由自主的放大这一点。一味的相同有必要吗?只是书读得比较好一点、体育好一点、驾驶MS熟练一点——就这么决定每个人的价值和优秀,本来就是一件可笑的事。
人的价值,其实在于当事人自己能否懂得重视、珍惜。
当然,那更不是由他人决定的。话说回来,人的存在原不该有所谓价值的,不是吗?无论谁死了,总会有为他悲伤的人;不因为那个人聪明,也不因为那个人比较美丽。是因为他是他自己。
就像基拉之所以为基拉。或是赛伊之所以为赛伊……
赛伊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基拉。
直到这一刻,他们两人才像是真正的相识了。
“白色交响曲”——挂着斑驳招牌、荒废的音乐厅前,阿斯兰停下了车。“白色交响曲”就是那种玫瑰的名字,也是拉克丝首次公开演唱的地点,奥克托贝尔市的某个音乐厅。
正要走下车,阿斯兰迟疑了一会儿,伸手取出了枪。
——要用这个攻击她吗……?
这个念头刚浮现,他便觉得一阵寒颤,猛摇头想挥去。
可是——他被赋与的任务,是要除掉所有曾经接触过“自由”的人事物。既是任务,他势必也得向拉克丝开枪。身为军人,这是他为了保护“plant”而应尽的义务……
不对……!不会这样的。
在责任感的驱使下,阿斯兰仍然贪求着一丝希望。
这一切一定全是一场愚蠢的误会。找到拉克丝跟她谈过就会解开了。就算真有其事,也一定是有人操纵了她、利用了她而已。那么,就当是对抗在她背后的那只黑手吧,他需要用到枪。
一定要让她清醒过来。阿斯兰下定决心,将握枪的手藏在外套下。
大门已经老旧,阿斯兰尽量轻轻的开,走进了漆黑的门厅。这里已经封闭了好多年,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走路时都有碎玻璃在脚下喀喀作响。隐隐约约地有歌声传来。阿斯兰加快脚步走向演奏厅。一推开隔音门,歌声立即清晰起来。
聚光灯打在舞台上,照映出模仿废墟搭成的布景。拉克丝就在舞台上唱着歌。婉转暸亮的声响遍演奏厅的每个角落,阿斯兰当下就听得出神;那歌声通透澄澈又有梦幻般的细致,同时却蕴荿着磅礡而强韧的力量。在胸中压抑已久的情感忽被勾起——失去的痛楚、活着的罪恶感,以及守护的心意与疑念。就在泪水溢出之前,阿斯兰紧紧的闭住了眼睛。
这时,哈罗从他的手里跳了出去。
“哈罗、哈罗、拉克丝”
“啊呀,小粉红。”
粉红色的哈罗一路跳过观众席而去,拉克丝停下了歌声,朝它伸出双手。哈罗跳进拉克丝的手里,拉克丝便转而看着观众席后方。
“……你果然把它带来了呢。谢谢你。”
见她的态度一点也没有羞惭,阿斯兰不禁光火。他快步跑过观众席,冲上舞台。
“拉克丝!”
“是?”
拉克丝自顾地在布景的瓦砾上坐下,身上穿着看似舞台装的无袖长礼服。
“……这是怎么回事?你说!”
阿斯兰粗声粗气的问道,拉克丝却反问回去。
“你会到这里来,不就已经听说了吗?”
为什么——!
为什么不否认?为什么还这样冷静、还一脸天真的看着我?
“那,那些都是真的?你真的跟间谍联手……!”
他悲痛的叫道:“为什么要那么做……!”
——连你也要离我而去吗?——为什么?
没想到,拉克丝只是静静的答道:“我并没有跟间谍联手。”
阿斯兰吃了一惊,眼神里又像看到了希望。但她继而出口的,却不是他想听的那句话——反而是他完全没有预料过的。
“——我只是将一把新的剑交给了基拉呀。”
拉克丝微笑着。
“对现在的基拉而言是必要的,而且也足以拥有,所以……”
她的笑容看来甚至像是残酷。阿斯兰彷佛冻结了似的伫立着。
——她……她在说什么……?
“你说……基拉……?”
——我要……杀了你……!
那一刻的闪光重现脑海。那一道应当烧却了基拉的身体的闪光——阿斯兰僵硬的摇头,觉得快要喘不过气。
“你……你胡说什么……?基拉已经……那家伙……”
“——被你杀了吗?”
这句话终于刺穿了阿斯兰。
是的。我杀了基拉。
我知道的。其实自己早已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自己接受过,却直到拉克丝将它说出口,它才深深刺进胸口。
可是——唐突地,拉克丝却只是温柔的笑着。
“放心吧。基拉还活着。”
阿斯兰那颗一向以冷静著称的头脑,为了理解这句话也费了一会儿工夫。
——还活着……
基拉……还活着……?
明白后,阿斯兰便狂燥起来。
“——你胡
说!”
他像是被吓坏了,又像要摆出威胁的姿态,将枪口逼向眼前的少女。
“你……你到底……!你在打什么主意?拉克丝·克莱因!”
什么要扯这种谎?
而且——偏偏还是这种谎话,想扰乱我吗……!
基拉还活着——想去相信那份可能性的念头,和深怕希望被粉碎的那份恐惧,在他的心里交战着。
“那根本……不可能的!那家伙……那家伙不可能活下来的……!”
他几乎是哭丧着脸叫道。
咬着牙忍受了那般煎熬、甚至以性命相逼,好不容易才做了了结……!
可是——要是那家伙还活着,他又得再次体会那种痛苦了。不要了,他受不了再经历一次……!
看着他内心挣扎,拉克丝也面不改色,只是静静的等着,直到他稍稍恢复冷静,她才又开口。
“马尔奇欧导师把他带到我家里。导师的传道所就在奥布附近的岛上。基拉也告诉我们,他和你曾经在那里交战过……”
这番话再次对阿斯兰造成冲击。拉克丝列举出如此具体的事实,看似不可能的点与点之间,又出现足以构成关联的人物。
可是……阿斯兰的理智仍然抗拒着。他不敢去相信。看到他的表情,拉克丝冷冷的说。
“——用说的你不相信?那么,你亲眼看到的呢?”
猜不透她话里的意味,阿斯兰又睁大了眼睛。
“在战场上……以及回到久违的‘plant’来……你没看到什么吗?”
她这回的话里又隐含另一种——和刚才不同的——令人却步的战栗。
在战场上无谓丧失的年轻生命——人死不能复生,但父亲等人仍“为求胜利”而点燃的核武之火——自我本位的道理罗织而成的罪名——藉由逮捕异议人士而塑造出来的一言堂——像是读出他的心思,拉克丝凛然问道:“阿斯兰是相信什么而战的呢?是你获得的勋章?还是父亲的命令?”
“拉克丝……!”
阿斯兰的叫声,听来竟有一丝恳求的苦楚。
的确,他自己也曾经有过疑问;对父亲率领“plant”的方向,也对战争本身——可是……自己是军人。服从命令去杀敌是自己的义务,也是自己选择的路。为了保护“plant”——不理会阿斯兰的苦恼,拉克丝径自下了一个宣告。
“若是那样,那么基拉或许会再次成为你敌人。”
她浅浅一笑。
“而且,我也是……”
阿斯兰愕然不语。眼前这个无视枪口威胁、依然巧笑嫣然的女性,究竟是谁?曾是自己未婚妻的拉克丝·克莱因?总是和气地微笑、对谁都是那样乖巧、天真无邪得甚至一尘不染——她跟那个少女竟是同一个人?自己所知道的拉克丝·克莱因跑到哪里去了?
这个面容熟悉的生人慢慢站起身,摇曳着裙摆走向他,一步一句的逼问他。
“假使我是敌人,你会向我开枪吗?——扎夫特的阿斯兰·萨拉。”
——对……既是敌人,就非开枪不可。我不正是做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才来的吗?既然那是命令。
可是,面对着拉克丝,阿斯兰的手颤抖着。
“我……”
看着犹豫不决的他,拉克丝既不同情也不憎恶,只是目不转眼的直视着。
“我……我……”
就在这时,某处传来一个刻意压低的“拉克丝小姐!”之声,发出警告的意味。而在同时,大厅中响起枪声。拉克丝立刻瞥向入口,阿斯兰则反射性的站出去挡在她面前。
数名男子从不同的角落冲进演奏厅,沿着观众席渐渐地包围住舞台上的两个人。
“辛苦了,阿斯兰·萨拉。”
其中一人语带殷勤的说。
“果然不愧是未婚夫妻。多谢你帮了这个大忙,省去我们找人的工夫啊……”
阿斯兰恍然大悟。
自己中了圈套。父亲根本不是信任阿斯兰才交付这项任务,而是知道他与拉克丝熟稔,利用他来找出拉克丝罢了——父亲不信任自己——这点着实刺伤了他的心。他对自己所属组织的忠心,也就这么被践踏了。
“好啦,麻烦你退下吧……”
这个隶属于父亲麾下的人仍旧殷勤的说着,口气却有些轻侮。阿斯兰不由得面露愠色的瞪着他,却一动也不动。
“她是个叛国逃犯。不得已的场合必须射杀——这是我们接到的命令唷。难道你想包庇她?”
“怎么可能……!”
——事情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
阿斯兰重新感觉到一股寒意。对当事者不加审问、也不花时间搜证——就像抽签决定一个替死鬼似的,只求整个事件的消灭,这样的意图未免昭然若揭。
在愤怒而迷惘的阿斯兰面前,男子们正一步步逼向舞台。
该不该把拉克丝交给他们?就算她叛国,也该有一个公正的审判去定她的罪。若是交到这帮人手上,说不定就被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纵使日后遭人追问,他们一定也会推托说是嫌犯在移送中企图逃亡。
话说回来,在这么多人的包围下,自己的伤又还没有完全好,他能怎么办呢?他只有持着枪,眼睁睁看着那些人渐渐缩小了包围圈。
阿斯兰仍然以身体护着拉克丝,往后退了一步——这时,演奏厅里传出了第二声枪响。可是开这一枪的人不是阿斯兰,也不是那些追兵。
只见观众席间有个人影应声倒下。趁那帮人的注意力被分散时,阿斯兰一把抱起了拉克丝就跑。说时迟那时快,此起彼落的枪声充塞了整个演奏厅。有几个藏匿在照明室或墙上包厢的不明人士,接二连三地击倒了帕特利克的手下。
“可恶!”
方才说话的那名带头的男子将枪口指向正要逃走的阿斯兰与拉克丝,但仅在下一秒,一发子弹就射穿了他的头部。当演奏厅恢复宁静时,帕特利克的手下已经全都倒地不起了。
“拉克丝小姐……!”
阿斯兰带着拉克丝躲在舞台侧后。一个黝黑的红发男子向他们跑来。拉克丝离开阿斯兰的手臂,灿然一笑。
“谢谢你,阿斯兰……”
她仍然笑得如此可人,就像收到一束花那般。阿斯兰又不由得困惑起来。刚才的枪战似乎一点儿也没吓着她,难道都在她的意料中?还有,这些帮她的人又是谁?
看来十分年轻的那个红发男子只是朝阿斯兰瞥了一眼,便转而催促拉克丝。
“可以了吧?拉克丝小姐。我们也非走不可了……”
“好的,我已经说完了。谢谢你们大家。”
从这段对话,还有红发男子那副略显不情愿的态度看来,这场会面似乎是拉克丝自己的期望,也是她甘冒风险而来的——不,此刻的她甚至不可能任人操纵。看她身着华服峨然挺立的气势,就算什么也不做,也散发着对周遭的影响力。
是的,其实阿斯兰曾见过。就在她和克鲁泽堂堂正正的交涉时。
不是她变了。恐怕只是自己看漏了,没看出原本就在她人格里的特质。
临去前,拉克丝向阿斯兰一鞠躬。
“我走了,阿斯兰。谢谢你把小粉红带来。”
阿斯兰仍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怔怔地望着她在同伴们的保护下走远。——忽然,粉红色的秀发摇曳,她又转过头来。
“——基拉在地球上。”
从她口中说出的那个名字,令阿斯兰心头一震。拉克丝看着他,轻轻一笑。
“你要不要跟他聊一聊呢?——就当做是朋友相见……”
只剩阿斯兰一个人被留了下来。直到最后,拉克丝都没有向他要求过什么;没有说明自己的立场,也没有征求他的同意,或是劝他入伙,甚至求他放过自己。都没有。
她要的只有一件事,就是阿斯兰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想,去得到结论。
——地球……
于是,阿斯兰也下定决心。
他回到“正义”的工厂,立刻坐进驾驶舱。打开电源,启动了系统。
配备与规格都已经记得脑子里。ZGMF-X09A“正义”——头部配有GAU5蚊式机关炮,胸口装备了MMI-GAU1箭式20mm近接防御机关炮,肩部是可分离的RQM51派瑟,光束回旋镖、以及和“自由”共通的MA-M01蜥式光剑和MA-M20狼式光束来复枪。机体背部负着巨型载具“命运-OO”亦属分离式,可以像“古鲁”一样做为飞行支持用,也能任其独立飞航;其上则装备了MA-4B猛式光束炮,以及M9鹿式回旋塔机关炮两种。
“正义”——让早已迷失了正义为何的自己来驾驶,实在再讽刺不过了。或者,是这位公正无私的——司掌裁判之女神的意志,刻意做出的安排?
回想起来,自己以往都是怎么看待拉克丝的?美丽温柔又天真烂漫的未婚妻——自己岂非一厢情愿地,只看自己想看的那一面,却没想过要去深刻的了解她吗?
那么……基拉又是如何呢?
他们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至交。可是,阿斯兰对这位至交又了解多少?原以为自己了解他、以为彼此心意相通,所以才为了对方的不体谅而感到困惑和焦燥。那也只是对基拉自以为是的依赖,却不是真正的了解。
是的,就连基拉的死,阿斯兰也只站在自己的立场想过。尼高尔的死令他太感罪恶,他便一心赎罪,所以才要夺去基拉的性命。却没想过,其实自己根本没有那样的权利。
PS系统启动,机体染上了深红色。
——那么其实,基拉是有自己的想法吧。
以为相知的另一颗心,他现在要真正地去了解……
“阿斯兰·萨拉,‘正义’出动!”
直视着前方闪曜的星星,阿斯兰驾着新机体出动。
同样的,他也重新出发了——踏着自己的步伐。
遍体鳞伤的“大天使号”向南航行在太平洋上。
最后玛琉等人做出的结论是逃到奥布去栖身。如今也没有人想归复原队了。不久前才在这片汪洋中经历过北航跋涉,当时众人还一心一意的怀着归属感,回想起来真是讽刺。
奥布也没有拒绝遍体鳞伤的他们。
和“大天使号”初访此地时一样,他们在淤能碁吕鸟的秘蜜船坞进港。乌兹米等人已经等在那儿,既安慰也伤怀地注视着这一切。而卡嘉利——早在“大天使号”抵达前数小时,卡嘉利已坐立不安;舰身才刚停稳,她就往登舰梯冲去。等不及舱门打开,差点就和走出舰外的第一批人撞个满怀。看着重伤的士兵们先被送出来,她愣了一会儿,随即飞也似的跑进舰内。
在熟得不能再熟的舰内,卡嘉利东张西望的往居住区跑去。刚跑过一条走道,倏地紧急剎车——总算找着她要找的。
“——基拉!”
她高声叫着,往那个应声回头的少年飞扑而去。
“卡佳……呜哇!”
撑不住卡嘉利突如其来的一扑,基拉直挺挺的往后倒去。也没想对方会不会受伤,卡嘉利只管抱了就哭。
“你这个……笨蛋啦…!”
“卡嘉利……呃……”
“你……!你真是!我以为你死了耶!混帐!”
揉着后脑勺被撞到的那一下,基拉看着她那张又哭又气又高兴、总之是泪水横七竖八的脸,不禁苦笑。
“……抱歉。”
卡嘉利揪起基拉的衣领,做出一副要打架的样子问道:“真的……你真的活着吗……?”
明明都亲眼看见了,她却不知该说什么来表达此刻的感受。
“活着啊。”
基拉则像是安慰似的回答她。拥抱时的体温和感触,都在告诉卡嘉利这不是梦。
在她的视线中,基拉的笑颦逐开。
“我回来了……”
在他的笑容中感觉到以往没有的沉着,卡嘉利不由得眨着眼睛。
然后,他们两个人边走边谈。起初卡嘉利有好多话想说,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说着说着,便自然而然说到了他们共同认识的一个人身上去。
“是吗……你遇见阿斯兰了啊……”
卡嘉利先说了她迫降在无人岛时的时候,再说回之后的重逢。基拉感慨万千的叹息。
“我们是去找你的,结果找到了那家伙。”
卡嘉利偷瞄基拉一眼,只见他的表情仍然沉静而柔和。谈起曾和自己厮杀的对手,他并没有流露出一丝恨意,卡嘉利有些意外,但也松了一口气。
“……那家伙好消沉耶。”
回想起阿斯兰,卡嘉利现在也只是单纯的关心。
“一直说他杀了你……一直哭……”
那个少年之后不知怎么样了。真想告诉他基拉还活着。
“——那之后……”
两人来到机库,基拉抬头看着“自由高达”,语调忽然低沉了下来。
“我杀了他的伙伴……阿斯兰杀了托尔……”
卡嘉利惊愕的看着基拉。她还记得托尔。彷佛忍着悲痛,基拉静静的说:“我们都受不了……我很难过……阿斯兰一定也是吧……”
——那种心情,卡嘉利非常能体会。她也曾经为了伙伴的死而气得只想杀死敌人。
她有些别扭的问道:“听说你们从小就是朋友……是吧?”
“嗯。”
基拉看着她,怀念地笑起来。
“阿斯兰从以前就很能干啊。我每次都找他帮忙……。小鸟也是,那是阿斯兰亲手做的。很厉害吧?”
看着基拉说得稀松平常,就像在聊一个普通的好朋友,卡嘉利有话不吐不快。
“为什么你……宁可跟那么好的朋友交战……也要帮地球军打仗呢?”
“啊?”
基拉睁大了眼睛,却见卡嘉利好像不甘心似的追着问:“不是——你看嘛!你也是调整者……何必……干嘛搞到跟好朋友交战……。为什么嘛!”
坦白说,若要教她想象基拉在对方阵营里,她也不喜欢,只是她觉得太不值了。要是基拉抛下地球军到扎夫特去,他们就不用经历这样悲伤的事了。
基拉的眼神飘渺起来,像在回顾痛下决定的那一刻。
“因为我觉得,要是我不去,大家就会死……”
的确如此。卡嘉利自己也被基拉救过好几次。可是一想到基拉和阿斯兰的心情,卡嘉利难过得不得了。
“——况且,我又是调整者。”
“啊?”
卡嘉利反被基拉这句话给怔住了。他以前不会这么畅然地说出“调整者”三个字的。只见基拉仰望着“自由高达”,若有所思的说:“可是说真的……真的,其实——说不定我根本没想过……我会去杀阿斯兰……或者阿斯兰要来杀我……”
阿斯兰大概也一样吧……卡嘉利如是想着。
然而,他们最后还是被迫割舍了对彼此的思念,不顾一切的厮杀了。少年们坚固的友谊,就这么被战争的洪流给吞噬了。
而今基拉生还,这事真的令人高兴。可是托尔不会回来了。阿斯兰的朋友也不会回来了。
这样的悲剧,真的非得结束不可了……
卡嘉利和基拉并肩站着,或许都在想着同样的事物。
“唉啊——!”
仰倒在餐厅的椅子上,赛伊大大的呼了一口气。
“这下子总算……”
坐在他对面的米丽雅莉亚,也正松了一口气地喝着饮料。他们回到故乡了。至少暂时不用再担心敌我的问题。
坐在赛伊旁边的卡兹怯生生的问道:“喂……那,以后要怎么办哪?”
“啊?”
“我们已经不是军人了吧?”
看着卡兹满面期待,赛伊不禁感到厌烦。
“为什么?”
他故意这么反问,却见卡兹理直气壮的说:“因为‘大天使号’都已经脱离了军队了嘛,所以……”
“阵前逃亡在军法是重罪,没有时效。”
赛伊说得干脆。卡兹的表情剎时像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又慌张地把手伸进口袋。
“其实我……我还留着这个耶……”
他沾沾自喜地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满是胶带贴合的痕迹。这是大家老早以前就一起撕破的退伍令。看来卡兹是小心翼翼的将它拼回去了。
赛伊厌倦地叹了一口气,二话不说就起身走了。卡兹一脸尴尬的转向米丽雅莉亚,却见她也视若无睹的走开。他们两人固然是不高兴,可是卡兹这番穷酸兮兮的行为,更令他们难堪。
她走向柜台放回饮料杯,注意到旁边有个餐盘。刚才来倒饮料时就搁在那儿了,看样子也没人动过,也不知道是谁点的。
“请问—,这一份怎么一直放在这里啊?”
她向厨房后头叫了一声。厨师转过头来,啪地在额上一拍。
“啊—呀,俘虏的饭!我明明叫他们给我送去的……!”
她剎时怔住。想起自己曾经想杀死那名少年,米丽雅莉亚连忙转身离开,好像这么做能抛弃那段记忆似的。
她不愿想起,想起那个俘虏——不,是想起自己杀人的冲动,以及充满了憎恶的思绪。至于那个少年,大概……她已经不觉得可恨,也不怕他了吧。知道他和自己流的是一样的血时……。对,况且,又不是他杀了托尔……
——不是我……
他说那句话时好像有点放心,看见米丽雅莉亚在注视他,他还装得满不在乎的说“既然要杀我就动手啊”,可是那一次就快要杀死他时,看他的表情明明就是吓得要死。
他当然也会怕死的吧?谁不怕呢?
可是他会那么说,是因为自认对米丽雅莉亚有所亏欠……
她忽然转回去,从柜台上取下那个餐盘,仔细想想,其实他也是个可怜的家伙,总部一直没管他,就这么被关舰里经历了战斗,大概连自己差点儿跟整艘“大天使号”一起被“独眼巨人”炸得粉碎都不知道吧。虽然别告诉他说不定还好一点。
而且俘虏也是人,也会肚子饿吧。害他饿死也会良心不安。所以——反正不是特别对他好说是了。
她刚走到禁闭室的入口,那个俘虏看也不看一眼的扯着嗓叫起来。
“喂喂喂,你们也拜托一下……”
“……吃饭。”
餐盘咚的一声从送饭口滑了进去。大概是听出了米丽雅莉亚的声音,那名少年立刻瞪圆了眼睛跳起来。那副大大震惊的表情实在好笑,把她对这个人仅剩的一点点恐惧心都赶跑了。米丽雅莉亚忍着笑意,故意板起脸孔。
“一堆事情忙,抱歉送晚了。”
没好气的丢出这句话后,却见对方只是呆站着,张大了嘴看着她。
“……干嘛啦。”
米丽雅莉亚仍旧凶巴巴的,少年连忙合嘴。
“啊,没有……只是没想到会是你送来啦……”
“你什么你啊……?”
米丽雅莉亚朝这位厚脸皮的囚犯瞪了一眼。少年倒也爽快的低下头去。
“对不起,‘您’。”
她差点没噗嗤的笑出来。好不容易忍住,她又别过头去。
“……米丽雅莉亚啦。——你也不是就叫做‘你’吧?”
“呃……哦—……”
少年的声音似乎找回了一点从容。
“可以叫你的名字吗?”
——这家伙太得意忘形了。
“不.可.以!”
米丽雅莉亚丢下这一句,转身就要走。
“啊,喂、喂!”
少年急得抓着铁栏杆大叫。
“干嘛啦?”
“没干嘛……这艘船是怎么回事啊?”
他一股脑儿的抗议,大概是别人都不理他吧。
“为什么我一直被关在这里呀!而且还载着我就去作战,太夸张了吧!”
“我知道啊,可是又没办法。”
米丽雅莉亚打心底同情他,脸孔却还是板着。
“这里是哪里嘛!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啦!”
少年的声音里混杂了一丝激动。的确,独自关在这儿这么久,什么状况也不知道,又闷又无聊,难免受不了。可是跟自己比起来,他面临的将来还好过些呢,起码不至于见了友军后反被枪杀。
“奥布啦。不过我们都不能下船了,谁晓得你要怎样啊。”
“……啥?”
少年呆了半晌,看来是一头雾水。
“喂,不是跑去阿拉斯加了吗?怎么又跑回来奥布啊?”
米丽雅莉亚叹了一口气。真的,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她自己都搞不懂了。
“……算了,我要走了。”
她沉着脸走开,背后又传来“喂!”的叫声。这人真烦。
不情不愿的转过脸去,却见少年没好气的说。
“——堤亚哥。”
迟了一会儿,她才想到那是他的名字。她没搭腔,就这么掉头走了。
走在通道上,米丽雅莉亚喃喃自语着。
“哼……怪名字……”
“非常谢谢您接受我们无理的要求……”
玛琉深深一鞠躬。她的神情流露着极度疲劳。
在奥布军总部的一室里,“大天使号”由玛琉、穆、诺曼和基拉出面,奥布方面则是乌兹米、奇萨卡与卡嘉利。
“那倒无妨。倒是各位乘员们的行动又得受限一阵子,这一点还请你们不要见怪。不论如何,希望各位能好好休息……”
乌兹米说得语重心长,“大天使号”的乘员们又是一鞠躬。
“地球军总部毁灭的消息传出来后,世界局势又有一番大幅变动。你们不妨先观察观察,再慢慢思考以后的路吧。——也包括你们身上这套军服的意义。”
玛琉看了自己的军服一眼。第一天穿上这件制服时的那份信念,早已被践踏得体无完肤,甚至那份信念为何,此刻的她都有些想不起来。
在乌兹米的要求下,他们说起在阿拉斯加发生的事。叙述中,她只觉得苦涩和无力感越来越沉重。听完之后,乌兹米也是满脸哀愁。
“——竟然动用‘独眼巨人’……”
玛琉低下头去。她从没有像此刻这般以这身军服为耻。
“话说回来,再怎么掌握了敌军的情报,用那种对策也未免太离谱了……”
“不过,阿拉斯加确实藉此削去了扎夫特攻击军的八成战力。”
奇萨卡说得冷静,末了却心有不甘的加了一句。
“——有提案者不顾他人死活的牺牲嘛……这个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够冷酷啊。”
“然后,再来这一套吗——”
他们在言语间都对此大感唾弃,反而令玛琉觉得有些舒慰。但一看完乌兹米播映出来的影像,那份心情立刻消沉下去。
“——守备军英勇奋战到最后的一兵一卒。”
那是地球军司令部官方公布的影片。
“我们必须以莫大的悲痛,在历史记下‘JOSH-A’毁灭的这一刻……”
画面切换,映出他们数日前才离开的战场——陷没的地层、破坏的痕迹、往日的河口如今竟像一个大洞。玛琉忍不住别开视线。在那底下,沉了成千上万具尸体。
而后,面容沉痛的播报官抑扬顿挫地朗颂起来。
“然而,我等绝不屈服!调整们有何权利,夺去我等生存的和平大地与安全的天空……!”
追根究底起来,是谁先在他们安全的天空中引爆核弹,又是谁先使他们生存的和平大地破碎在宇宙间呢?——这些讽刺的言语,隐约在玛琉心底响起。
“这场牺牲太大了。但是,我们必须超越伤痛、勇敢面对。为了守护地球的安全与和平,以及子子孙孙的未来……。此刻更要团结一致,与那些自以为是的调整者们一战!”
就在他们快要受不了播报官那虚伪而煽动性的言词时,乌兹米关掉了影像。诺曼低着头,双手紧紧握拳。穆强自镇定,声音里却也有抑制不住的颤抖。
“虽然早知道是这么回事……还是受不了……”
他们大致也料想过司令部会隐瞒其作为,并且拿这些被当成弃卒的士兵之死为题材,大肆煽动反调整者的情绪。如今亲眼见到,感觉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大西洋联邦现在更对采取中立立场的各国施压了,甚至表示——若不加入联合军参战,将被视为敌对国家。”
乌兹米平静的说道。玛琉愕然的抬起头。他点点头,响应她的视线。
天底下哪有这种不成体统的歪理。玛琉心中再次涌现一股难以释然之情。为顾全大义而舍弃士兵——这样的行为已经天理难容,如今连大义也荡然无存,竟然还要——“那帮人是想要奥布的‘力量’啦。”
卡嘉利闷闷的吐出这一句。
——非我即敌。大西洋联邦企图将世界二元化,最后就是让自己独大。被留在阿拉斯加傻傻守备的那些欧亚兵力,正说明了我中有敌的这套技俩。
这样的二分法进行到最后,非“我”族类都将灭亡,世界会只剩下一个主宰。
——我们所追求的,就是这种结果吗?
“我想各位都知道,我国并不排斥调整者……”
乌兹米静静的阐述。
“只要愿意遵从奥布的理念和法律,任何人都可以入境、居留。我们不去看基因操纵之孰是孰非,只是考虑到歧见与龃龉产生的根源——人们互有‘因为是调整者’或‘因为是自然人’的眼光,才会有了差别观念。”
“自己”和“不像自己”——这就是一切争斗的根源。
若是彼此都能多了解,其实就会明白,这种“选边站”的行为根本毫无意义,偏偏这世界一开始就分了边,人们连相知相惜的努力都放弃了。
“卡嘉利之所以为自然人,或基拉之所以为调整者,并不是他们自己可以决定的事,而只是既定的事实啊。”
乌兹米如是说时,基拉和卡嘉利下意识的互看一眼,有些难为情的笑了笑。
“——可是,大西洋联邦将所有的调整者批判为恶,一视同仁的与之敌对并加以武力攻击,我无法认同。”
乌兹米环顾众人。
“……到底是谁跟谁、又为什么目的而战呢?”
为了什么目的——?
在前线作战的是玛琉他们自己,但他们并不认为调整者是坏人,也不想消灭他们。眼下就有一个调整者与他们并肩作战,也被他们视为生死患难的伙伴。可惜这点仍不能——“可是……”
这时开口的是穆。
“您说的我们懂……不过恕我失言,那只不过是理想论,不是吗?”
穆也怕自己有所得罪,但还是一针见血地道出了反论。
“那可以做为理想——但终归是理想。调整者还是轻视自然人,而自然人也还是嫉妒调整者的——这是事实。”
玛琉也点头同意。奥布的理念确实伟大,但在亲眼见识过调整者那令人惊异的力量后,很少有人能不自惭形秽的;想想基拉以前在同伴间受孤立的情况便可明白了。遗憾的是,人类偏偏就是这么丑陋。
“我也知道……”
乌兹米脸色一沉,站起身来看着窗外的远方。
“当然,就算在我国,也未必一切尽如人意。——但若一味接受现实,放弃朝理想而努力,最后我们恐怕真的只会互相毁灭吧。”
这番话给了玛琉一记当头棒喝。她看着窗边那个宽广的背影。
“到了那时才后悔就太迟了。还是说——”
乌兹米转过身,与她四目相对。
“世界既然如此,你也就默默服从了?”
对啊——玛琉恍然大悟。
若是选择了默默服从的路,他们今天就不会坐在这儿了。
因为他们会服从上级的指令,会坚信不移,就像棋盘上的棋子般任人摆布。
但是,他们不是棋子。
——话说回来,真要自己舍弃过去相信的一切,又难免迟疑。
“要选择哪条路是你们的自由。要是自觉无法背叛那身军服,恐怕也别无他法……”
乌兹米深知他们心中的迷惘,语调柔和的说道。
“你们还年轻,也有力量。——好好的去看吧。看看你们真正想要的未来……应该还有时间。”
玛琉长叹一口气。这时,一个更年轻的声音说话了。
“乌兹米大人,您又是怎么想的呢?”
是基拉。他直视乌兹米,眼神有一股成熟的镇定。奥布之狮倒也没有轻忽少年的质问,而在沉思了一会儿才低声回答。
“……我在想,养兵千日,恐怕是不得不用了……”
基拉的脸上浮现一个会心的微笑。玛琉注目地端详着,觉得——他确实有了某种转变。
“可是,就靠这点战力要攻下巴拿马……也太强人所难了……”
扎夫特的潜水母舰“库斯托”中,门罗舰长愁眉苦脸的嘀咕着。远眺着MS队一架架起飞,劳乌·鲁·克鲁泽像是安慰他似的答道。
“没有办法。那些家伙在阿拉斯加得意成那样,不挫挫他们的锐气,议长和‘plant’都危险了。”
屏幕上正映着茂密的热带雨林。雨林后方有一个斜坡,看得出是一座延向天际的质量投射装置。
巴拿马——地球联合军方硕果仅存的宇宙港——即将面临MS队的进攻。扎夫特集结了剩余的所有兵力,选择“割喉作战”最初的目的地做为阿拉斯加一役的雪耻战。
“封住‘乌洛波罗斯’之环,把他们困在地球上……。要做到这一点,就得毁掉巴拿马的质量投射装置……”
门罗叹了一口气,问克鲁泽。
“‘奥丁神枪’呢?”
“照计划进行。”
这时卫星轨道上,扎夫特的运输舰已在待命,等着预定时刻的到来。
“问题在我们这儿哪。不知能不能在降落前进攻到目标地点。”
门罗有些忧心的说。克鲁泽回答。
“大家都卯足了劲——当做是阿拉斯加的慰灵战。”
克鲁泽在面具下轻轻一笑。
“这时候——不是做不做得到,而是非做到不可啊。”
说完,他就走出司令室,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次绝不容失败。为了扳回失势,帕特利克·萨拉不计时机地下令进行新的作战行动,虽说在战略上亦有其意义,但也是为了守住自己的地位。他独断进行的作战未获议会认可,之后又战败,光靠将克莱因父女和卡纳巴等人打压为叛国份子是不足以抑制舆论的。况且对此举抱着疑问、同情克莱因氏的人也不在少数,因此而引发政权逆转都有可能。
帕特利克需要新的胜利。
挂着讽刺的笑容,克鲁泽走进房间。他一进门,一个颓然坐在椅子上的少女立刻吓着似的站起身。
“战斗马上就要开始啰。想看吗?”
克鲁泽完全无视于对着自己的那把枪,径自往书桌走去。少女举着枪一直对着他,却见克鲁泽还是无动于衷,竟像与她闲聊似的边说边拿起桌上的文件。
“抱歉把你带来带去。那是命令,我也没办法。”
“为什么……”
芙蕾颤抖着挤出一丝声音。
“为什么抓我……!”
——是的,后来芙蕾就被带到克鲁泽的房里,而且一直都在房里。不知为何,克鲁泽也不拿走她的枪,甚至也不将房门锁上。反正逃出这间房之后也不能如何,外面全是扎夫特的士兵,就算能不被发现而逃出去,再外头就是海。这一点芙蕾还知道。
话说回来,这个人的意图实在令人费解。虽不知俘虏应该遭受何等待遇,可是任由自己持枪,又把人丢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管,怎么想都不对劲。为什么特意将她带离“JOSH-A”——后来又告诉她阿拉斯加全灭了。难道是想施恩于她?
若是这样,他的笑容也未免太冰冷了。
克鲁泽抬起眼,头一次面对面的注视着她。
“——你可是一个已经死掉的人哦。芙蕾·阿斯达。”
芙蕾倒抽了一口气。克鲁泽淡淡的接着说。
“不管是当时被我射杀,或是就那么放过你,你都已经死了……”
芙蕾持枪的手,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
——死……?死了……?
——我……?
“就算现在开枪射我,你马上也会死。士兵会来的嘛。”
克鲁泽一面将文件分类,同时漫不经心的说。
“要是你都不喜欢,剩下的就只有对着自己扣下扳机啰。”
芙蕾愕然看着这个戴面具的男子,说起自己或她的死竟然如同事不关已。这个人不耐烦的又抬起眼,追问一句。
“……不是装了子弹吗?”
那个声音的冰冷彻底打击了芙蕾。这个人是谁?竟用父亲的声音在催她去死——看着虚脱跌坐在地的芙蕾,克鲁泽忽而愉悦地笑了起来。宛如一只玩弄猎物的猫,他走向她,轻声细语的说。
“在战场上,人命是不值钱的。一眨眼就不见了……”
是啊——芙蕾怔怔的想着——父亲的性命也是这样。那艘护卫舰上的数百条人命,也跟他一起眨眼间便消散在宇宙。
可是——我也是?
“……只不过,大家都是为了祖国、为了大义而战啊。”
克鲁泽凝视着芙蕾,说得像是甜言蜜语一样。
“但是——那跟你可不相称哪。”
芙蕾双肩一震。不知为什么,这个人竟然……好像连自己的心都能看穿似的。
“——虽然穿着军服,你却不是士兵……不是吗?”
没有错。芙蕾从来也不是士兵。她脱口而出的大义只是一时之话;她对祖国已没有依恋、因为没有人在等她;而她脑中所想的也只是复仇。而且,她还为此而让基拉————她再也见不到他了,谁都见不到了。
她连反抗的意志都被剥夺,持枪的手无力的垂下。
自己已经死了。离不开这个房间,逃不出这个冷酷男人的掌握,唯一的自由只剩下自己的生死——纵使是死,也没有人会为她哀悼。
就算死在这里,这个人也不会动容。
更不会有人注意……
眼见她的眼神空虚,就这么没了动静,克鲁泽的嘴角浮现残忍的笑意,彷佛品尝那份恐惧似的注视着。
苍翠大地上,一朵又一朵的火焰之光绽放。
彷佛扑火的飞蛾一般,扎夫特的MS群一群又一群飞来。虽然在阿拉斯加已折了大半,这番兵力仍不容小觑。地球军仅能以高射炮应战,自然追不上它们的机体性。海面不断出现“古恩”、“佐诺”,运输艇中也陆续走出“基恩”部队。在MS的火力与机动力下,传统的战车或防空炮简宜如螳臂挡车,守备队更是一路落居劣势。
战况的变化,则是从另一群MS现身于丛林后的秘密闸门开始的。看到这些灰色四肢、胸部是深蓝与红色,头上像戴着钢盔似的陌生MS,扎夫特的MS队显得不知所措。这是地球联合军首次量产成功的MS,即首度投入实战的GAT-01“攻击刃”。尽管外型简单,它们却都以一挺结合榴弹炮和右肩的光剑为标准武装,机动性之高,也看不出是自然人在操纵的。
情势立刻逆转。虽然还不怎么适应,但在数量上占优势的地球军,很快就以多对一包围了扎夫特的MS.向来号称无敌的扎夫特MS队,首次被人从军武的宝座上推下来。“基恩”、“古恩”和“迪因”纷纷倒下。
然而,这样的逆转却犹如昙花一现。
无数的货柜从卫星轨道上向下空投,在巴拿马上空张开降落伞,朝预定地点降点。它们是“奥丁神枪”。在地面待命的“基恩”部队趁防御之际同时设定装置,灵活地用手在核心部一一加装点火器,并在数字键打进密码。当“基恩”部队被“攻击刃”的光束来复枪击倒之际,装置的定时器也开始走。
定时器归零的那一剎那,“奥丁神枪”射出一道闪光。“基恩”安装的点火器同时往核中央爆炸,瞬间破坏了压电元,同时更放射出强烈的电磁脉冲EMP.肉眼看不见的电磁波剎时穿梭战场。所有的电子仪器骤然停止。司令部的系统失灵,战斗机失速坠落,连通讯也为之中断。“攻击刃”也一样
,像一具具人偶停止了动作,扑倒在地。
耸立在丛林后方的质量投射装置也不例外。在“奥丁神枪”的影响下,由导体铸成的投射轨道被EMP激发出强力磁场,彼此之间自相吸引,在惊心动魄的挤压声中扭曲变形而至碎裂。通天的桥就像一根风化了的火柴棒,开始瓦解崩落。
同时,已经装备了抗EMP系统的扎夫特MS队则不受“奥丁神枪”的影响,开始执复先前的逆势;它们击毁一架架动弹不得的“攻击刃”、踏破战车,又撞倒司令部的建筑。被困在MS的地球军驾驶员,只能束手无策的随座机毁灭。
就连那些弃守炮台或逃出战机的投降士兵们,扎夫特的MS队也不放过。
这时,伊扎克·玫尔也驾着“迪因”加入攻击队。原本为这场大逆转而感到痛快的他,看见战友们竟然开始做地毯式的杀戮,胸中的那股昂扬感顿时冷却。他啧舌喃喃道:“浪费弹药…!射一架不会动的敌机有什么好玩的!”
这里已经没有敌人了。他拉起机身返航。
要像那架“强袭高达”一样,可与自己分庭抗礼的家伙才配称得上敌人。剩下的都是杂碎。杂碎的——而且还是完全丧失战斗能力的敌人,自己根本懒得理。如此而已。
绝不是害怕。不是因为同胞们显露了令人意外的残虐性……
在阿拉斯加看见的景象,和此刻上演的杀戮重迭了。伊扎克一向深信他们与自然人不同,但是伙伴们正在进行的残忍行为,哪里有什么新人类的优越呢?甚至比不上——是啊,比不上当时那架没见过的MS;那架在阿拉斯加不分敌我、算是救了他一命的驾驶员……
被复仇心驱仗,如嗜血野兽般只知重复着杀戮,这跟旧人类根本没有两样——想到这里,伊扎克忽然为之栗然。
自己不也是那样吗?每天早上,当他看着镜子里脸上的伤痕,或是想起失去的伙伴时,他也同样满怀复仇欲望,总想夺取敌人的性命——那么,他和眼下这些大开杀戒的人又有什么不同……?
“奥丁神枪”——神之雷——自己这些调整者,果真是可与神比拟的存在吗?
伊扎克的心底也起了一丝迷惘。
“你说什么?巴拿马……!”
在舰桥上听到这个消息,玛琉惊讶得拉高了声音。带着消息来到“大天使号”的奇萨卡则显得有些同情。
“听说扎夫特在黎明展开了攻击……详细情形还不清楚……”
“目标是质量投射装置……”
玛琉面色沉郁的低下头去。
“地球联合军的主力部队现在也都在巴拿马。……扎夫特也卯足了劲啊。”
奇萨卡说着,朝若有所思的玛琉瞄了一眼。
“……你们的心情一定很复杂吧。”
面对曾经抛弃自己的司令部,说不恨是骗人的。只不过数日前还效忠的组织,今天就听说它的重要据点受到攻击,总是难免挂心。要是能轻易骂一句“看吧,活该”就了事,大概会轻松许多……
米丽雅莉亚怔怔的说。
“在阿拉斯加……才死了那么多人耶……”
——同时,在机库为“自由高达”进行维修的基拉,也从穆的口中听到这个消息。
“……这样啊。”
少年的眼中掠过一丝阴影。穆看着他的表情,不意地问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咦……”
“你现在既不是扎夫特兵也不是地球军吧?可是,你开着这玩意儿。”
穆随便朝这架新机体努努嘴,眼神却是锐利的。
“难道你要一个人作战?”
基拉答道:“我只想做自己做得到的……还有自己想做的。”
他的声音坚定而沉着。
“我不喜欢这么下去……我自己也不认为那样就够了……”
基拉的表情让穆看得入神。这张脸曾经有过迷惘,也有自怜自艾的悲痛,如今却一点也不剩。看着少年的鲜明转变,穆彷佛屏气凝神地。
静止的水开始流动了。
他们也得开始要正视自己的方向才行。虽不知他们会漂进汪洋,抑或随波逐流以至于停滞而消沉——“——基拉!”
机库里响起卡嘉利的声音。她还是老样子,老是在“大天使号”或“曙光社”这儿跑来跑去。
“爱莉卡·西蒙斯叫你来一下!她说有东西要给你看。”
基拉和穆还有玛琉,三人依言跟着卡嘉利来到“曙光社”,看见的是——“——既然找回来了,我想还是还给你们的好……”
“曙光社”的MS开发主任爱莉卡·西蒙斯说着,一面带他们往M1“异端高达”的工场走去。
大门打开后,映入眼帘的MS令众人不禁屏息。
——“强袭高达”……
它已经被修补得如同新品一般,正收在维修座里,好像在等待主人回来似的。基拉带着复杂的表情仰望着它,彷佛回想起与这架机体一同熬过的无数场战斗,还有当时的孤独与痛苦。
“我趁修改时安装了你改良的作业系统……”
爱莉卡·西蒙斯绕了个圈子说。
“因为……我以为下次会换别人来驾驶,所以……”
当时她以为基拉死了,穆倒是若无其事的问:“就是那个自然人用的版本?”
“是的。”
话说回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软硬件修复到这个程度,可见他们也不舍得放弃这架机体的性能吧。
不过,基拉现在已经拥有一把遥遥超越于此、而且更适合他的剑了。
“我来开!”
卡嘉利当仁不让地自告奋勇,忽又“啊”的望向玛琉,像是不好意思。
“当然,如果你们答应——的话啦……”
玛琉还没点头,穆竟快嘴地先发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