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脚下的触感是湿软的泥上,耳畔则传来树木枝桠的窸窣声与鸟鸣。
虽然被蒙住了眼睛,但还是能立即判断出,下车的地点邻近森林。从护送车老旧牛皮车篷的臭味中获得解放,肺部充满新鲜的空气,这感觉对少年来说,就像一道美味的甜点。就算是被捕之前,他也已经想不起自己上次呼吸到如此甜美的空气,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但是就在他想再深吸一口气的瞬间,背后却狠狠挨了一脚。
“快点前进,囚犯五七二二号。”
听到对方喊了自己的“名字”,少年服从指令前进。他的身高比平均高出不少,体格也相当厚实,若只看落在地面的影子,完全就是个大人的模样。但他的嘴边、光滑而晒得黝黑的肌肤,以及稀疏的体毛,都诉说着他的确还是个少年。
(这里是哪呢?我现在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啊?)
少年不安地嘟哝着。
在收容所被蒙住眼睛,接着搭了数小时的护送车,然而却没有人告诉他目的地是哪里。不过他也不打算问,因为他很清楚,就算询问也只会换来敷衍的回答,或是脑袋被敲个几下。
在眼睛被遮蔽的状况下,走起路来很辛苦。不过道路比想像中来的平坦。因为无法依赖视力,其他感官只好比平常更加卖力地探索周围的情报。手铐上绑着绳子,绳子的另一端则是在不远的前方,那押送自己的警务官手中。除了警务官和自己之外,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肌肤感受到初夏柔和的阳光,鼻腔吸入的也仍是充满绿意的芬芳空气。脚底虽不时踩到杂草,但还不至于被草根绊倒,看来这里并不是完全蛮荒的地方。
但是……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这里是……怎么回事啊?)
少年心中不安地骚动着。
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但是他感觉到自己现在所行走的地方,完全不像这十六年来的人生中曾经踏上过的任何一片土地。
少年的脑海中浮现记忆,那是他一路走来的风景——故乡的桦木林、红砖以及石板建造而成的城镇、下着雪的无名街道、自己以一名士兵的身份挖着战壕的荒野。无边无际绵延的战车履带痕迹,机油、煤炭、砂石的臭味,补给部队马车留下的车辙,还伴随着拉车马匹粪便的臭味。已经毁坏的阵地还留着炮弹爆炸的痕迹、硝烟,以及……人类尸体烧焦的味道。
汗水慢慢渗出,流进为了防止囚犯逃跑而扣在脖子上的环。虽然很想抓抓痒,但手铐和颈环都不可能如愿卸下。脚上虽没有脚镣,但步伐不知不觉间也变得沉重,举步维艰。
……不想再继续前进。
眼睛被蒙住的黑暗中,这股冲动突然自他的胸膛涌起。脚上穿着防止囚犯自杀专用、无鞋带的鞋子,脚底踩着杂草像自己脸上的胡须般丛生的地面,这些都已不在他的脑中。
(简直就像站在……的上面。)
手铐上的绳子被拉到底而绷紧,警务官因此停下脚步,大大地咋了个舌。少年做好被殴打的觉悟,绷紧身体等待着,不过痛苦并没有来临……反倒是眼罩被粗暴地扯掉。不过比起这样,对已习惯黑暗的眼睛来说,突然袭来的初夏阳光反而更像暴力。他像被痛殴一拳似地弯起身体,遮住自己的脸,然后听到了警务官不怀好意的笑声:
“小鬼,把头抬起来。”
少年眨着眼,服从警务官的命令抬起头。
视野一片白茫茫,而且混乱不堪。接下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如预期,三十岁出头,有着一张瘦长马脸的警务官,以及潮湿的地面、茂盛的绿意,还有——墓碑。
墓碑、墓碑、墓碑,被开辟的森林中竖立着无数墓碑——死亡的纪念碑。石碑的大小及形状各异,彼此间的间隔也怪异地不规则。前一个仅距离十步之遥,下一个却又独自离得远远的,突兀地立在地上。墓碑像半埋在林子里似的,从外观还很新的花岗岩墓石,到已经被雨水侵蚀,连墓志铭都看不清的老旧墓碑,毫无一致性地林立着。
“难道是……”
年轻的声音难掩惊讶,向警务官询问:
“该不会是为了节省搬运我尸体的工夫,才……?”
男人笑着回答:
“如果我说是的话呢?”
“那我只能说,因为冤罪而产生的悲剧又要添一桩了。”
咚!胸口被脚尖踢了一脚。
少年的身体弯成了煮熟的虾子一般,脸上挂着和苦闷没什么两样的微笑。既然都已经被判终身监禁了,应该不至于在这里被处死,他心里这么想。
(不过,即使在这里被私刑凌虐至死,我也无法控诉什么就是了。)
“我的任务,是把你送去那里。”
警务官举起瘦骨嶙峋的食指,点出少年行进的方向。在森林与墓地交界的一隅,阔叶树的浓绿中,隐约能看到一栋屋子的白色墙壁。而那也是眼前唯一一处看起来能住人的地方。
被绳索牵引着越走越近,定睛一看,墙壁并不是粉刷成白色,而是石块剖面刚被切开没多久的崭新白色。建筑物本身也不是很大,四周被生锈的黑色铁栅栏围起,栅栏顶端、枪尖状的防盗措施指向天空。几乎与栅栏融为一体的出入口关得死紧,当然,没人出来迎接。
少年更加怀疑建筑物里是否有人居住,这里实在一点生活感也没有。栅栏与建筑物之间的小庭院,杂草虽理得一干二净,却光秃秃的连一株石楠树也看不到。没有喷水池也没有雕像,就连晾衣服用的绳子都没有。
不过,铁门旁设置了一具机械式的门钤和通话器。这种电信设备,不是一般中下阶级的人摸得到的玩意儿,更别说是装在玄关了。通信机倒是在服役期间看过几次,但那就和战车相同,是专门警务官才能使用的道具,像他这种“战场地鼠”,连碰都别想碰一下。
(还真是奢侈啊——)少年在心中暗自吃了一惊。
警务官以生疏的动作按下门铃,拿起连着绳子、像铃一般的细长话筒说道:
“我是菲尔巴德军警务官,巴利达准尉,依预定押送囚犯五七二二号前来报到。”
片刻后,一道沙哑无比的老人声音答复:
〖——我已久候多时,您值勤辛苦了。〗
话筒的音量颇大,连站在后方的少年都能轻易听见。
〖此时此刻,准尉阁下的任务已然完成,接下来的部份请交由我方妥善处理即可,不必再劳烦贵官。祝您回程一路顺风……〗
听到这番话,警务官瘦长的脸孔泛起怒气。虽然对方话语再客气不过,但是他身为准尉的自尊,不允许自己像个推销员一般在大门前就被打发掉。男人开始争辩:
“但是,我负有确认囚犯已确实送到的义务,还请您开门。而且说起来,不打个招呼便离去未免有失礼数。”
〖很抱歉,请恕我难以从命。他的雇用契约早已有我们双方的签署,不须再特意会面。而且契约条文中,也并未记载双方必须亲自交接囚犯。〗
“但是——”男人仍不放弃地想要辩驳,但话筒另一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恕我冒昧,贵官是东菲尔巴德地区,拉卡山卓收容所所属,巴利达·克雷门斯准尉阁下吗?〗
“……是的,怎么了吗?”
突然遭到对方确认自己的名字,警务官狐疑地反问。
话筒另一头不知名的某人,努力在话语中挤出最大限度的殷勤:
〖请原谅我的失礼,我方已自做主张,在山脚下城镇的“猫掏耳亭”安排了巴利达准尉阁下喜欢类型的女性作陪。当然,包含饮食在内,所有费用将于后天由业者直接向我方请款。而收容所那边已由我方联络告知,因我方作业的延宕,贵官将延至明日启程回收容所——所以,眼前这个情况,还请贵官多多包涵。〗
“……”
突然出现再明显不过的美味胡萝卜,马脸警务官不禁瞪大了眼。沙哑的声音像趁胜追击般继续说道:
〖而且……他的脖子上还戴着‘颈环’,不是吗?〗
“唔……”警务官并没有犹豫太久。
“……说得也是。反正我也不想在这种阴森森的地方多待几分钟。”
男人放回话筒,同时冒出怎么听来都觉得若有深意的低声呢喃。回过头,视线与少年相对的瞬间,男人脸上浮现凶恶的表情,但似乎随即想起对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囚犯,只呸的一声,啐了一口口水在少年脚边。
“喂,你可别以为自己能逃走啊,你这弑上的凶手。”
警务官像弹掉手上的香烟屁股似地,将手中握着的绳索丢了出去。
“每个月会有一次定期监察,你要是捅出什么娄子,我就马上把你押回收容所。另外,雇主要是对你有任何不满,都随时有权‘拿掉’你的颈环,你是无处可逃的。”
少年笑着回答:
“要是藏在这里的地下,似乎就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了呢。”
听到这句话,警务官也奸险地笑了起来,心情看起来比数分钟前好上百倍。他装在那马脸里的脑子,应该正满心期待着这天外飞
来的临时休假吧。
男人从军服的口袋取出手铐的钥匙丢进中庭,然后踏着几乎像是小跳步的轻快步伐,朝护送车走去。
……男人就这样,把上了手铐的少年独自留在铁门前。
而且直到最后还是没告诉少年,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算了,不管怎样,都不会是什么轻松的活吧。)
他决定走向大门,就在他的靴子踏碎脚下枯叶的瞬间,头顶响起“嘎——”的尖锐声响。看向声音来源,是一只乌鸦展翅从树枝上飞起。那不吉利的啼叫声,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它竟然与蜂鸟、麻雀等同是鸟类。
他反刍着刚才警务官呢喃的话语——〖不想在这种阴森森的地方多待几分钟。〗
——少年也完全同意。
眼罩被取下之前感受到的那股冲动,至今依然存在。少年再次看向四周,天气并不炽热,初夏的阳光从树木的缝隙间洒落。呼吸着森林吐出的新鲜空气,大部份的人应该都会觉得舒畅无比吧!即使如此,少年仍和警务官抱持相同意见。不只是单纯因为这里是墓地,而是此处似乎存在着一种让人内心莫名无法平静下来的东西。
他再次看向自己脚踩的地面。
(真是个讨厌的地方……难怪让人不禁觉得,自己仿佛走在尸体上似的。)
就在警务官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墓地的另一头时,以铁栅栏构成的大门自行滑动打了开来,发出“铿锵”一声金属撞击的沉重声响。
然后,从距离大约三十步远,把手与细部以雕刻装饰的玄关中,一头黑狗忽地探出了鼻头。
那是少年到目前为止见过,拥有最巨大躯体的狗。那副威容简直让人联想到狼。不过它的长毛梳理整齐,瞳孔也散发着唯有受过训练的狗独有的平静神采。而它丝毫没有发出脚步声的步伐更是优雅无比。
黑狗将警务官丢进去的钥匙叼了起来,直盯着呆立原地的少年。然而,那究竟是敌意或善意,少年完全摸不着头绪。
〖——来,请进,囚犯五七二二号先生。那条狗会为你带路。〗
正当少年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仿佛看着他一举一动似的,沙哑的声音从挂回雨檐下的话筒里传了出来。
黑狗悠悠地消失在玄关中。虽说狗的体型甚大,但要从它通过的隙缝窥视黑暗屋内的情况,还是勉强了些。
(是要我跟上去吗?可是……)
现在没有人监视自己,也没人拉着绳子。加上刚才在大门前便先打发警务官离去,对方未免也太没有防备了吧?
(……不对,或许我该庆幸,那条狗出来叼的不是牵我的绳子?)
就算是囚犯,箍着颈环再被狗牵着绳子遛,这景象也未免太悲哀了。不过,那条黑狗应该也无法体谅自己这样的心情吧。
没有窗户的屋内相当黑暗。刚进入屋内时,只能感觉到冰凉的空气。不过等眼睛习惯了之后,便发现不算非常宽敞的走廊深处,亮着像是油灯类的微弱光芒。
黑狗在少年迈出脚步后,便像前导般在走廊前进,少年也紧跟在后。地板铺着几何图案花纹、看起来很高级的地毯。在那上头留下自己鞋子的肮脏足迹,让少年不禁觉得那简直就像是一种犯罪。
“——欢迎来到共同灵园。”
在少年踏进房间的同时,一道声音向他打了招呼。那是刚才说服警务官离去的沙哑声音。
客厅以雕刻玻璃装饰的油灯照明,里头的装潢豪华的程度,远超过少年价值观所能理解。里面有背上长了翅膀的小型人类雕像、描绘女性与动物伫足湖畔的油画,还有施以精巧细工的黄金烛台。而这些物品全部以一张皮制的大型安乐椅为中心摆设,椅子上则坐着一名身形佝凄,极为瘦小的老人。
少年压抑内心的动摇,开口问道:
“你是……这里的主人吗?”
(看起来实在不太像——)
少年的目光,不自觉地直盯着老人的鼻子……不,该说原本是鼻子的地方。老人的脸上原来应该是鼻子的地方像被削过般一片平坦,只有两个纵长的孔,而孔的上方是令人难以捉摸的细小瞳孔。模样简直就像奇幻故事中的哥布林,穿着特别订制的燕尾服坐在那儿似的。
“请恕我现在才自我介绍,我是达利贝多尔。你把我当作是这里的管理者就可以了。另外,囚犯先生你应该也已知晓,从今天起,就要请你在这里服劳役了。”
为了试探老人的真意,少年故意摆出挑衅的态度,但达利贝多尔仍不改殷勤。是我不擅长应付的类型啊——少年的直觉这么告诉自己。他开口问道:
“那么……说得具体一点,我要做什么工作呢?”
老人被这么一问,脸上意外地浮出嘲讽的笑容:
“在这种地方,囚犯的工作也只有那么一种不是吗?”
失去鼻梁的脸部中心,只闻狭长的洞孔喷出空气的呼呼声响。
2
“囚犯。”
原本在古老语言中专指人力船的划桨奴隶。他们主要是被当作商船的动力,被迫在严苛的劳动环境下工作。然而,因为现代蒸汽机和蹼轮取代桨成为船的动力,不再需要以人力划桨,这个词便转为服刑犯罪者的总称。根据法律规定,服刑期间的犯人无一例外,都得从事劳动工作。
囚犯们通常会被分配到肉品屠宰业、清扫污物、采矿、开垦荒地等,因为环境太差导致人力不足的业种。而终身监禁的情况,因为不得假释,所以到死为止都得被强制从事劳动工作。
……配给的铲子长度比他以前使用的短了一只小指的长度。那似乎是直接从工厂送来的新品,柄以充份干燥过后的坚硬白木制成。前端和握把则使用了磨得发亮的耐酸钢。
被护送车送到这个共同灵园已经三天,被称为囚犯五七二二号的少年除了睡觉时间以外,都不停地以这柄铲子挖着洞。
和高品质的铲子相反,他的寝室是这栋建筑里的老朽马房。铺设的稻草陈旧无比,虽然能看出已经很久没饲养马匹,但墙壁的纹理中还残留着家畜特有的臭味。
每天太阳刚露脸不久,那名老人和另一名长相酷似的老太婆便会到来。除了穿着、发型,还有鼻子——她拥有一个像老巫婆般的尖长鹰勾鼻——之外,两人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不过,相对于就算只是表面工夫也仍保持客套的老人,老太婆则似乎将少年看得比马匹还不如,总是如此怒斥:“快给我起床干活,臭小鬼!”
接着是少年将硬梆梆的面包和死咸的汤吞入胃中,在炙人的艳阳下忍着不快感,挖掘要放入某个不知名尸体的墓穴。
其实,在眼罩被拿下的时候——也就是发觉自己被带到墓地的那个瞬间,少年便微微预感事情会变成这样。因为,这正是最适合他的劳役,他早已惯于做这种事。挖掘洞穴——战壕,正是他身为步兵时的主要任务。
……战场的主角从骑士转移到步兵,已经过了多久了呢?
工业革命后因为军火产业的发达,从骑士到长枪兵、弓箭手等兵种的舞台都被剥夺了,再也没有活跃的机会。因为大量生产,所有步兵都能配枪,战场上的需求便转变为能够在弹雨下遮蔽身体的屏障。而他们脚下绵延不绝的大地,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最佳的工具——于是,手拿铲子挖掘大地前进的步兵集团,也就是“战场地鼠”就这么诞生了。
咒骂着顽强的树根、挖出头颅般大的石块、偶尔为无名枯骨献上默祷,不分荒地、平原、森林边缘,还是弃耕的麦田,地鼠同伴们全都同进同出,走到哪挖到哪。
当时使用的军方配给铲子,几乎已经是自己手臂的延伸,他的身体已然记住了那个长度。所以对他来说,不管是颈环下的湿疹,或头顶直射而下的日光,都比不上老人给他的新铲子短了一只小指长度的这件事来得令他不快。
(……话说回来,只是要埋一个人的话,用得着挖这么大的洞吗?)
少年喘口气,检视自己的工作成果,并如此自言自语。虽然是照着指示挖掘,但这洞穴的尺寸几乎可以容纳一间小屋了。
(若是要埋一个手脚蜷缩起来的人,明明只要十分之一的大小就够了。他们是打算使用多巨大的棺材啊?)
或是如同“万人塚”这个字眼,打算一次埋一整批尸体?就像大型战斗后,将大批战死者埋在一起那样……
(算了,反正挖好的洞穴要拿来做什么,也不干我的事。)
自己该知道、该思考的,并不是这件事。
来到这里的二天内,手虽然挥舞着铲子,但脑中却净想着要如何逃亡。少年发现在这个共同灵园服劳役的囚犯,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而监督者——不,该说类似监督者的人——虽然是二十四小时监视着自己,但只要处理掉“那家伙”,自己的去向就不会被知道了。只要躲起来,不就能从这个愚蠢的挖洞人生解放了吗?不,应该说要是不这么做,被判终身监禁的自己,剩余的人生都将以囚犯五七二二号的身份在劳役中度过。
(……开什么玩笑。)
少年挖着洞穴,好几次如此嘟哝。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以这样。我一定要逃出这阴森的鬼地方……!)
比起审判期间根本是家常便饭的手铐和牢笼,现在束缚的宽松程度,根本是逃走的大好机会。逃出这里,换个新名字和身份,在军警触手难及的地方展开新人生——……
一边工作一边想着这些事,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第三天的夜晚。
日落后的墓地更添一股诡异氛围,从马房缝隙间吹入的晚风带着微微的冰寒。不会有人认为囚犯住的马房也需要油灯或蜡烛,月亮与星星也都被云层遮蔽,四周完全被黑暗所包围。这么一来,简直就像戴上了天然的眼罩,除了盖上棉被之外,也没其他事可做。尤其是第一天的夜晚最难入睡……老实说,因为害怕。
这世上没有幽灵。没错,自己非常理解这一点。
但是在这种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他人的黑暗中,听着老旧的门板叶片吱嘎作响,风从小屋的缝隙吹进来,发出令人听了就不舒服的声音……有时也会让人不由得感觉,就像有什么东西正朝自己逐步接近。
当然,只要起身睁开眼睛,就能确认四周其实什么也没有。但是在重复如此的过程无数次以后,原本坚信世上不可能有幽灵、灵魂不可能从死去的尸体分离出来的态度,也不禁变得暧昧了起来。毕竟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抱憾而死之人的尸体。
少年就这样在心中抱着恐惧,第二天又过去了。
所幸(是不是幸运还很难说)第三天的今晚万里无云,皎洁的明月高挂天空,连自己的手指头都能清楚地看见,是个相当适合散步的夜晚。少年从被单及稻草铺成的床铺起身,站了起来。
而趴睡在马房出入口的黑狗立即看向少年。
“只是去小便而已啦。就连狗也不会想尿在自己睡的床上吧?”
少年轻挥着手说道,但黑狗仍在少年走出小屋之后,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真是个不可爱的家伙……不过它似乎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想要逃走,有两大难关得克服。
一是自己脖子上的颈环,另一就是……这条狗。
这条名字似乎叫做杜芬的黑狗,不管少年做什么,一定都跟在后头监视。就算不在少年的视线范围内,也一定是待在它感官能捕捉到少年的范围里,只要少年一打算移动,它就会不知不觉地出现在他的背后。
“我建议你最好不要有逃跑的念头。”在第一天的时候,达利贝多尔便如此告诉少年。“杜芬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守墓者,同时也是一头最棒的猎犬。以它的嗅觉和利牙,实在找不出比它更称职的看守了。”
(我一开始还半信半疑,怎会有人用狗来当看守……)
但是在经过三天的观察后,他已经理解这条狗有多么优秀。说起来,人类和猎犬相搏要无伤而胜已经是件难事。若是能顺利用铲子偷袭成功,或许还有希望得胜,但是杜芬绝不会进入少年攻击可及的范围内。若是能以饵食消除它的戒心就好了。但是配给的食物少之又少,少年以悲痛万分的心情丢出的面包块,杜芬却连味道也不闻就置之不理。
解决完生理需求,少年没有直接回马房,而是以悠闲的步调在围绕建筑物的栅栏旁闲晃。树叶被风吹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响。少年实在不太想前往墓地。
(……怎么看都是会有“那种东西”出现的感觉嘛,就是那个……没有脚的玩意儿。)
但是撇开这个不谈,自己有必要知道夜晚的墓地是什么模样。若要在夜里逃走,冲进不知尽头在哪里的阴暗森林可是自杀行为。而且,自己也不知道徒步要走多远,才能抵达离这里最近的城镇。要是能发现车胎痕就好了——现在也只能如此乐观思考。为此,自己不得不前往车道,而要前往车道,便不得不穿过墓地。
(没问题的,这世上又没有幽灵。而且比起幽灵,被战车的炮塔对准还比较可怕吧?)
少年对自己这么说着,用和被遮住眼睛时相同的谨慎步伐踏入了墓地。无数的墓碑沐浴在月光下,在黑暗中浮起一层浅蓝色。石头的颜色令少年不禁想到风化人骨的颜色。
虽然早已知道这个共同灵园占地广大,但在这样昏暗不明的视野中,感觉又比实际更大了一些。不管看向哪边,都是杂乱的墓碑,前方则是黑漆漆的森林。要是蒙上眼睛转个几圈,肯定会搞不清马房在哪个方向。跟在自己背后,原本令人郁闷的黑狗,现在反而让自己添了几分安心。
(——囚犯对有看守存在感到安心啊,而且看守还是条狗。)
一想到这里,少年不禁露出苦笑。
(不用担心啦,幽灵只是迷信的产物,只会在故事里出现。)
少年用这种方式为自己打气,继续在墓地中行走。
他当然知道这只是故作坚强,事实上,少年的颈环下早已是寒毛直竖,僵硬的双臂也起了满满的鸡皮疙瘩。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后面的部份等明天再说——像这样的甜美诱惑,开始闪过他的脑海……
当回过神时,少年惊觉自己正站在今天挖的洞前面。这个洞穴大到只要再加把劲就能盖成地下室,连月光都照不到底,简直就像黑暗变成了液体,积在洞里一般。
……没有墓志铭,不属于任何人的墓穴。
白天时,曾想过这里要埋的不知会是谁。
而现在涌上心头的疑问则是,自己如果死了会怎么样?
在收容所时,已经被告知了刑期间巨细靡遗的规定,以及违反了那些规定的罚则。但是,关于死亡时的事却只字未提。
例如——要是逃亡失败,咽喉被那条黑狗咬破而死,自己的尸体会葬在这个墓地吗?也不会有人为自己感到悲伤,特地埋葬还真是没意义,少年这么想着。而且话又说回来,自己出生时父亲所给予的名字,也早就在审判后被剥夺了,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被刻上墓碑。
身为挖掘墓穴的囚犯,却无法拥有自己的墓。
这个充满讽刺的推论,让少年不禁苦笑了起来。该对如此境遇感到悲伤,或者是后悔,现在的他并无从理解,只有一股淡然的空虚充斥在他的心中……就像那墓穴里的黑暗一样。
忽然,他在风声中听到了别的声响。
像是什么在移动般,衣物磨擦的声音。
转头一看,黑狗不知在何时已消失无踪。
冷汗从脖子上流下。
像这样被孤伶伶地留在这里,少年才终于想起,自己沉思的地点是个怎样的场所。他有点心虚似的,慌张地确认四周的情形。
包围了四周的大量墓碑。
脚边巨大的洞穴。
风声窸窣的黑暗森林。
只差一点点就是满月的月亮。
然后,在肉眼勉强能看见的地方……
……“有什么在那里”。
在这个远离人烟、深夜的墓地,除了自己之外的某种东西。
(……!)
那是等同人类大小,披着近似黑色的深藏青色连帽外套的东西。外套的长度直达脚边,随风摇摆发出声响。
幽灵?僵尸?影魔?小时候大人们拼命灌输来吓小孩的可怕鬼故事,现在纷纷浮现脑海。
因为兜帽的遮蔽,看不见底下的面孔,但是能够肯定的是,对方发现了自己的存在。那东西一直朝自己走来,就是最好的证据。
(——我……得……逃跑才行……)
呼吸变得困难。脑子虽想着要逃,但身体却丝毫不听使唤。恐惧就这么化为惊慌,让少年失去了思考能力,就像看见脚边滚来一颗手榴弹而惊吓得无法动弹的士兵,不禁一阵头晕目眩。没有吓到尿失禁,或许已是老天爷给的慈悲。
缓缓、缓缓、缓缓地,那东西的移动速度实在缓慢至极,但少年想必不这么觉得。
(意识……越来越模糊了……)
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得逃跑才行——他只想着这件事,必须逃跑。必须逃离那个幽灵、逃离这个墓地。动员残存的所有意志,企图驱动钉在地上的双腿。但膝盖却在下个瞬间脱力而弯曲。跌倒了——少年如此心想,身体离地面好远……
(果然没好事。)
在深夜的墓地中,少年就这么昏了过去。
……就在失去意识的那一瞬前,他觉得自己似乎在兜帽中看见了白皙的脸庞。
……自己所拥有最旧的记忆,是声音。
铿——铿——断断续续的高亢声响,从狭小房间的隔壁传来。瞳孔中映着老旧的天花板,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天花板——老家的,故乡家里的天花板。
怕吵醒一旁熟睡的哥哥们,少年小心翼翼地起身。双脚踏上地板之后,发现视点远比现在低得多……他在朦胧中理解,这是我小时候的梦啊。
铿——铿——!
声音的来源很快就揭晓了。那是身为石匠的父亲,挥舞凿子和铁锤的声响。
父亲坐在小板凳上,专心三思地雕刻着石块,少年则默默地注视父亲弯着身体的背影。
老实说,已经想不太起来父亲的声音了。总之,他是个顽固又沉默
寡言的人,话少到……就像石头似的。或许,是因为他总面对着石头,久而久之,连身心都变得像石头般坚硬了吧。父亲脸上的短髭就像老旧的棕刷一般扎人,微污的掌心则厚实得像大象的皮。
还有就是他的背影。
少年的父亲,体格并没有比现在的少年来得大。现在想起来,体格那么小的人能生出这么一个壮硕的儿子,还真是不可思议。但是,少年在记忆中有股强烈的印象,父亲的背影十分巨大,而且看起来十分坚硬。
少年直盯着父亲的背影,或许是察觉到那道视线,父亲转过头来说道:
“,你睡不着吗?”
父亲喊了少年的名字。
是因为记不得父亲的声音呢?还是因为是在梦中?传进耳中的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遥远。即使如此,少年心中还是感到一股安心,因为父亲口中喊的,的确是自己的名字……
(我有多久没做过关于父亲的梦了?)
少年在朦胧中想着。
快点醒来——得在那个啰嗦的老太婆来到之前醒来——得准备今天的工作才行,但这里既温暖又舒服,实在是不太想醒来。就像在浴缸里泡澡,脑袋放空的舒服感觉。而且,再多做一点父亲的梦其实也不坏。
口中有泥土的味道。
伴随着这股违和感,他睁开了眼睛。
然而,意志虽然指示了睁开双眼,但左侧却不知为何一片漆黑。试着眨眨眼,结果左边的眼球便传来刺痛。右侧的视野则是横倒在地,不远的前方便是泥土的壁面。
“什么……!”
少年连忙起身,代替棉被盖在身上的泥土唰唰地落下。原来他的身体竟有一半埋在土里……不,是被埋进土里。千真万确,少年此刻正是在自己挖好的墓穴中。
(对了,我失去意识……哇!)
“呜哇……呸!”在他更进一步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土块已先从上方当头撒下。吐出口中的异物,少年仰头望去……
“……你还活着啊?”
声音来自粉红色的嘴唇。
崭新的铲子,在月光的映照下发出银光。
而就在洞穴边,有一名手持铲子正铲起一堆土的少女。她低头看向少年。
(——……)
她身上穿的深藏青色外套,的确就是少年在昏倒前看到的那一套。而往兜帽中窥视,看起来的确像是活人……而且……很美。至少少年心里是这么想的。因为恐惧和别的理由,少年几乎忘了呼吸。
少女疑惑地盯着少年,然后微微歪着头——
“还是,虽然死了,可是还在动?”
她这么说道。
“……哪会有这种事啊?”
过于奇怪的质问让少年回过神,小声地呢喃。
轻柔而美丽的嗓音、带着困惑眼神的暗蓝色瞳孔、从兜帽中露出的茶褐色飘逸发丝。少年在十六年的生涯中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生物。而往后也不可能看到比她更美的存在了吧——他不禁这么觉得。
(……等等,先冷静一下。可别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少年闭上眼睛,呢喃自语。
压下最初的悸动以后,脑中浮现出几个疑问。
首先,能肯定的是,自己在墓地生活的几天以来,并没见过这名少女。因为就算只是一瞥,也绝不可能忘记这张脸。再来,这种时间她在这里做什么?要说的话,女性在这种时候独自出现在墓地,实在太奇怪了。
(不能排除她是看起来和活人没两样的美女幽灵这种可能性。)
不,该先确认的应该是——
“你是谁?”
少年站起身子,开口询问。
戴着兜帽的少女还是以疑惑的视线看着少年。不是惊慌,也不是恐惧,而是像混杂着困惑与兴趣的情绪。就像走在路上,偶然邂逅雏鸟从蛋中诞生那一幕的感觉。
她沉默了一段长得不自然的时间,长到几乎让少年以为她是不是没听懂自己的问题。而就在这样的沉默之后……
“梅丽亚·玛斯·葛雷布。”
少女如此回复。
少年花了一段时间才理解,那个单字也是少女名字的一部份。
“……梅丽亚?”
少年向少女确认似地反问,她轻轻点了点头。
少年又继续问道: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少女如此回答:
“我是守墓者。”
或许是认为这句话便已解释了一切,她——梅丽亚没再多说一句话。
受不住那沉默的视线,少年别开脸,开始想办法爬出洞穴。洞穴的高度和他的身高差不多,正当他要从洞穴的斜面爬上去时,才注意到那里有个塌陷的痕迹。看来是自己误将梅丽亚当成幽灵而逃命时摔下来,还撞到脑袋昏倒。脖子传来的阵阵钝痛就是因此而来的吧。真的是……逊毙了。少女注视少年一举一动的视线,刺痛着他的皮肤,少年红着一张脸爬上斜坡。
脚好不容易踩上地面,结果变成了少年低头看着、少女仰望的画面。站在一起才发现,少女的身高只到少年的胸口左右,不过以一般女性来说算是很正常。年龄看起来差不多,或许还比少年小几岁。纤细的身体从头到脚踝,都被朴素的深藏青色外套包得死紧,除了脸之外,唯一露出与空气接触的部份,只有没穿鞋子的白皙双脚。
“……你呢?”
少女微歪着头问道。
像平静无波、清澄湖面般的蓝色瞳孔,映着少年的身影。
“你是谁?”
这个问题,与直对而来的视线一同刺进了他的心底。
(……我是……谁呢?)
该怎么问答?几个答案在他的脑中穿梭。
石匠家的三男、战场地鼠、弑上的凶手、囚犯五七二二号,而现在则是无名的掘墓者。不管哪个都是正确答案,都能代表自己。
但是——
(我自己想被怎么称呼呢?)
少年回答了:
“穆欧鲁。”
被剥夺的、他真正的……
“我叫穆欧鲁·里德。”
……自己出生时,父亲所赋予的名字。
这几个字和跑进嘴里的泥土不同,毫无违和感便脱口而出。
想想还真蠢,又不是被消除了记忆,否则人的名字怎么可能被剥夺?
“穆欧鲁……是吧?”
像是在模仿少年刚才的举动,少女也复诵了少年的名字。
少年向少女退开一步。
右手则像护着心脏似地按着胸口。
(为什么只是被喊了名字……就让我这么震惊?)
对这件事感到吃惊的事实,让少年更吃了一惊。他硬找着理由。
(应该是嘴巴记得,耳朵却忘了自己名字的关系吧!一定是这样。)
少女再次歪了歪头,垂在胸前的亮丽发丝微微摇曳。
“你呢?你又在这里做什么?”她向少年问道。
“我只是出来……小……小……”
“……”
“……”
“小?”
梅丽亚以她美丽的嗓音,复述少年欲言又止的话头。
“我只是出来洗手。”
穆欧鲁鼓起勇气,修正了自己原本想说的话。
“这样啊。”少女点点头。在那瞬间,少年从兜帽与茶褐色发丝的缝隙窥见纤细的锁骨。
“啊,那个……”
少年呻吟般找着话题。明明还有很多该问的问题可以提出,但脑袋的运作却异常迟缓,一个也想不出来。看着她,人就像沉醉在美酒或花香之中,脑子里传来轻微的麻痹感。只是和人说话竟能有这样的体验,这还是第一次。但是,不知道是否对此感到不耐……
少女突然转身。
“——那就再见啰。”
梅丽亚像对少年失去了兴趣般这么说着,开始迈出步伐。
“等……等一下!”穆欧鲁不由自主地大喊。
“…………?”
“不……那个——”
虽然喊住了她,但头脑仍是半停止状态,依旧想不出该说什么,只能和少女那张被兜帽遮住一半、侧转过来的脸四目相觑。或许是出自礼貌吧?虽然少年说不出第二句话,少女仍像时间静止了一般原地不动,等待着他。
“……那柄铲子,是我的。不好意思,请你把它留下。”
少年以莫名缺乏自信的语气说着,伸手指向铲子。
少女的手中仍握着少年的铲子。经少年这么一提才终于想起似地,梅丽亚看向自己的手,接着又朝刚才打算埋葬穆欧鲁的洞穴瞥了一眼,最后视线回到少年身上。她问道:
“这个洞是你挖的?”
少年点头表示肯定。梅丽亚用难以判断是何种感情的瞳孔,盯着少年看了许久。
然后少女无预警地动了。哒哒!像被绊到而往前倾般朝少年冲去,在只差一步就会撞上的距离停了下来,递出银色的铲子。少年反射性接下,但脑中还是找不出半句派得上用场的话语。
反
而——
“谢谢。”
冒出了这句话。
虽然知道要回自己的东西,并不需要向对方道谢,但他目前也只挤得出这句话。
“……”
少女不知为何眨了眨眼,仰望的瞳孔映出美丽的月亮。接着又像往后弹跳似地,连忙和少年拉开距离。
“再见——”少女说着。“呃……穆欧鲁?”
“嗯……”
留下呆立原地的少年,梅丽亚头也不回地离去。
穆欧鲁虽然直盯着外套的背影,但视线却在黑暗中跟丢——真的就像幽灵之类一样。
从地面拔起铆钉,发现一条倒楣的蚯蚓惨死在钉下。
虽然不是真的地鼠,但对“战场地鼠”来说,看到蚯蚓的次数恐怕比看到手套下的手指还频繁。从挖出的土块里探出头来自然不在话下,手中铲子意外把蚯蚓一分为二也同样是家常便饭。
然而,今天的穆欧鲁却对着这样毫不稀奇的日常光景看了出神。拔起铆钉数十秒后,搞不懂自己为何竟会对快被晒干的蚯蚓尸体如此热衷,穆欧鲁终于回过神来。
那个差点变成自己墓穴的大工程已经完成,他今天开始挖新的洞。谢天谢地,这次的尺寸只是刚好可以放进一个正常人的大小。要是挖得太深,挖掘地点距离放置铲出土块的地点太远,就会变成运土比挖洞来得更花时间。
洞穴的大小是由插在地面的四根钉子指定。长得夸张的木尺上绑着的黑色布条,则是决定了这个洞必须挖到多深。今天指定的深度,大约是一米半左右。
……但是当注意到的时候,穆欧鲁已经挖到比预定的还多出一截小腿的深度了。而且还不只一次朝自己的靴子挥下铲子。
“今天真是太散漫了。”
少年刻意出声低喃,朝自己的头轻敲了一下。不知为何,精神从早上开始就很难集中,有点像脑中的思考对不到焦点的感觉。身体虽然在活动,但是大脑却还在睡回笼觉。
挖好墓穴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以他来说,今天的工程花了太多时间。虽然专心挖洞并不会得到褒奖,更不可能改善自己的待遇,但他不喜欢因此而偷懒。少年也觉得,自己这样的性格或许很吃亏吧。
“囚犯先生。”
收拾道具时,达利贝多尔喊住了少年。
“你似乎刚好完成工作了。”
他看着洞穴说道。
“嗯,是啊。”
根本是轻而易举——少年硬压下已到喉头的轻佻话语。从初次见面开始,他就对这没鼻子的老人感到棘手,到现在还是一样。
“虽然你可能也累了,但还是想请你协助埋葬的工作……没什么,只是把土盖上去的简单工作罢了。地点就是昨天请你挖掘的那个地方,所以应该不需要我带路吧?”
“知道了。”他冷冷地回应,拿起铲子迈出脚步。
“——对了,还有一件事。”
老人突然叫住少年。
“身为住在这个墓地的前辈,我给你一个忠告。囚犯先生,你若不想躺进自己挖的洞穴,最好别多做无谓的深究。”
“……?”
听不懂老人的意思,正想开口询问时,老人已先一步向屋子走去。
穆欧鲁边走边思考。
……难道是昨天,我为了逃走而四处乱晃勘查的事曝光了?
少年想起当时遭遇的事件。
梅丽亚。
——她说她的名字叫梅丽亚·玛斯·葛雷布。
若她本人说的是真的,那么她便是这个墓地的守墓者。
但是“守墓者”这个职业,具体上是做些什么,穆欧鲁现在仍是摸不着头绪。掘墓者是自己,灵园的管理工作则是由那间屋子里的人,也就是达利贝多尔他们负责。既然如此,要说还有什么工作的话,就是守护墓碑和墓碑下的东西不被盗墓者骚扰了吧。但是说得直一点,穆欧鲁实在不认为她胜任得了这种危险的工作。她的言行举止虽有些异于常人,但是以穆欧鲁的角度来看,梅丽亚只不过是个很普通的柔弱少女……唔,容貌的部份或许很难说是普通啦。
总之,今晚也得去探索墓地才行。少年心想。
如果她每晚都会进行这种巡逻之类的工作,那就必须也将这纳入逃走时的考量。所以……今晚也得去确认悔丽亚在不在才行。
往墓地前进,远远便见到那里聚集了一群人。
就在他昨天挖的洞穴四周,围着数名男子。
(是在进行葬礼吗?)
……但是从旁看起来,一点也没有那种感觉。现场丝毫没有葬礼现场的哀戚感,就连一个落泪的人也没有。
再接近些仔细一看,这群人都穿着类似丧服的黑色西装或外套,而他们的睑……都藏在白色的面具之下。那是只在眼睛的部份开了细得像线一般的缝、毫无表情的白色面具,简直就像死人的睑。男子们的体格虽因人而异,但面具却都是同一号没有表情。
(这是怎么回事?不会有人选在墓地举行化装舞会吧?)
当然,身为“地鼠”的少年也没参加过这种派对。
(意思是他们不方便以真面目示人吗?)
虽然感到讶异,但少年仍向似乎已发现自己的那群人,轻轻点头致意。而再走近一些……少年发现了“异状”。
就在自己昨天差点被少女掩埋的那个巨大的墓穴中……
……埋了一个几乎大到把洞穴塞满的巨大怪兽的头部。
第一眼看到时,少年无法即刻理解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但这也怪不得他,因为这早已超出了他常识的范围。少年慌忙揉揉眼睛,祈求着那只是自己的错觉,然后再次睁开眼。
然而,和人类头部大小相当的巨大眼球,映出了自己的倒影……
毋庸置疑,埋在他所挖掘洞穴里的,是一个不应存在于这世上的怪物头部。不,说得更正确一点,应该是“身体几乎由头部构成的巨大怪物”才对。虽然很难以置信,但就在这个黑毛丛生怪物的下颚下方——以人类来说应该是脖子的地方——长着像蜥赐一般的脚。而那与巨大头部相形之下十分滑稽的短小双腿,拥有强健的肌肉与看来十分凶恶的钩爪。
怪物全身被像巨大钉子般的长枪贯穿,颚部与双脚也被刺铁线五花大绑,完全没有动作。即便如此,仍是光看就觉得恐怖。穆欧鲁一点也不觉得“那玩意儿”已经死了,只觉得怪物似乎随时都会挣脱束缚飞扑而来。
“咿……”
从自己喉头流漏出的奇异声响,让穆欧鲁回了神。他全身冒着冷汗,脑袋却像燃烧般发烫,膝盖也抖个不停。虽然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但他能理解那是异于常理、相当不妙的,自己不该接触的东西。
他像求助般看向周围的人——但是,白瓷面具上横线般的视孔都被黑色的遮光玻璃覆盖,根本对不上任何人的眼神。
其中一人向少年走近。
“快点,土。”一道含糊的声音从面具内传出,向少年下达指示。
不懂这道指示的意思,穆欧鲁只是呆看着对方,然后终于想起自己的左手之所以握着铲子的理由。
“快一点。”
小个子的面具男不耐地催促:“快一点,埋掉它。”
身为囚犯的少年踌躇着站在洞穴边缘,感觉就像站在地狱的入口一样。
“快一点。”几名面具男又开始催促:“快一点、快一点。”
穆欧鲁将铲子插向挖洞时掘出的土堆,埋头一个劲的将土铲进洞里。他的视野像坏掉般被怪物占满,对周围完全视如无睹。
(那个究竟是什么东西啊……)
只在故事才听过的存在、无视生物基准的怪异体型。以他的下颚,应该能将自己轻松的一口吞掉。只要那玩意的凶恶程度有自己的外表十分之一,就一定会开心的大口吃人吧!
不过是重复了几次早该驾轻就熟的动作,却就一下子喘不过气了。而少年只是大口低喘着气,就像是被什么附了身般铲个不停。怪物的眼球没有什么白与瞳孔之分,像胆汁色的浑浊物体嵌在脸上。而那大的无与伦比的眼睛四周,还围绕着数个小眼球。
那些眼球全都是毫无例外的看着自己——少年是这么感觉的。
工程在半失神状态下持续进行,抛下最后一铲泥土后,地面看起来就和周遭没什么两样,很难想像在那下面竟埋着那种东西。
而这样的地面,而在少年所站立的墓地中四处皆是。
埋在下面的该不会“全是”那种玩意吧?埋在这墓碑下的,都是像那些怪物的尸体吗?
脑海中浮现可怕的疑问,但没有人为他解答。面具男子中,一名比穆欧鲁还高出两个头的壮汉踏上本是洞穴的地面,将扛着在肩上的十字形的墓碑立在上头。在那瞬间,少年仿佛听到从底传来不成声的呻吟……
对这样的怪物,似乎没有诵上几句圣经或献上祭品的必要,戴面具的人们在设置好墓碑以后便立即离去。
大型车辆的排气声远远地从墓地入口的方向传来,又渐渐淡去。
被留在原地的少
年,脸上表情和填上洞穴时相同,凝视着地面。
做了个噩梦,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醒不来。
(这是……真的?那种东西真的存在?)
脑袋里一片混乱,根本无法好好思考,感觉自己快疯了。
真想要有个人跳出来拍下自己的肩膀,告诉自己——“开玩笑的啦!”
但是一直等到夕阳已沉入树梢,还是等不到这号人物出现。
……冷静下来想想,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那种怪物?嗯,就是这样。挖挖看就知道了。只要挖开看看,就知道里头什么也没有,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
少年再次拿起铲子,朝地面挖了下去。但是就在挖起第一铲土的同时……手就停住了。他放弃了这个念头。换句话说,就是他觉得自己蠢毙了。
(天色都这么暗了,也分不清里头埋的是什么吧——)
泥土像被放开似地,从失去力量的铲子前端滑落。
……回去吧。
……回去哪里?
“……!”
叽叽!紧咬着的牙齿发出摩擦声。回去?我是个囚犯,是个被囚禁在这里、被强制从事劳动工作的奴隶。既出不了这里,也没有地方可回,我的床铺就是像墓地附赠品般的破烂马房,除此之外没有地方可去。
我有什么好迷惑的?
去吧——
少年抬起沉重无比的右腿,踏出一步。
……前进的方向不是马房,而是墓地的入口。
一旦踏出第一步,下一步就简单多了。
丢下令人不愉快的铲子,就像逃离被摧毁的阵地般全力奔驰。逃亡的计划、可能阻碍自己的因素,都从脑子里一扫而空,就只是跑、跑、跑。
每一步都是为了从这里逃走,每一步都是为了远离那个怪物。全力驱动双腿狂奔,让他快乐得难以自已,天色明明这么暗,明明只有不甚明亮的月光,他却觉得就像太阳在前方升起一般,眼前一片光明。
然而他很快就领悟到,这样的希望只是自己的错觉。
还没前进多少距离,甚至还没离开墓地,少年便感到背后有一股气流逼近。
少年只觉得,是那个大头怪物从墓穴爬了出来,在后头追赶自己。
就像被肉食动物追赶的草食动物,脑中被唤醒的恐怖,驱策少年以超出全力的速度奔跑。然而悲哀的是,专长是挖洞的地鼠,脚力实在是压倒性地不足。
在要被追上的最后一瞬间,穆欧鲁鼓起勇气,转身看向背后。
他的确看见了黑色的怪物。
只不过,它的头部,连之前自己埋葬的那个十分之一也不到。
此外,它还拥有跃动着伸展开来的四肢,以及掸子般的尾巴——
——右脚一挫,传来一股灼热。
他被冲来的势道横着撞飞,然后因为重力的牵引而落地,像个形状奇特的果实落地般,在地面滚了好几圈。
“这只……混帐臭狗——!”
少年虽跌倒在地,黑狗仍咬着他的腿不放。少年伸手想折断它的脖子,但是手才刚摸到那黑色毛皮的瞬间,天地再次旋转——就像被指导军队格斗技的教官摔出去似的。黑狗以咬住的脚为支点,将少年甩了一圈。穆欧鲁连采取护身动作都来不及便与地面来了个亲吻。忍耐着撞到鼻子时特有的疼痛感与晕眩,少年握住拳头——就把这家伙的头盖骨连我的腿一起打碎好了——
“住手,杜芬……!”
远远传来一道声音。
凛凛的年轻女性的声音。
狗停下了动作,放松下颚,嚓的一声,利牙离开了少年的腿。红色的唾液牵着丝,几秒后,血开始从失去阻塞的伤口流出。
确信黑狗已经不会再袭击自己,穆欧鲁发着抖检视自己的伤口。麻织的长裤像纸片一般被撕裂,在那之下则是像把旧疮疤深深挖开似的伤口,鲜红的血肉排成了狗的齿痕。不知是否因为情绪仍然亢奋,只感觉得到灼热的麻痹感。但是,这么脏的伤口,待会一定会引起剧烈的疼痛吧。
可恶——少年喃喃自语。
“……穆欧鲁?”
戴着黑兜帽的少女走到黑狗旁边时,像为了确认似地喊了少年的名字。虽非刻意,但又和昨天一样,变成了上看下的局面。
“……痛吗?”
少女以缺乏变化的表情,凝视少年血渍渐渐扩大的右腿。
少年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不知道对没有回应的少年做何看法,少女在穆欧鲁身旁伫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般说:
“疼痛,很讨厌吧?”
……她如此低喃。
穆欧鲁突地站了起来。
少女的脸上浮现些许讶异。她似乎终于注意到,不只是受伤,少年的模样和昨天不太一样。
穆欧鲁以强烈的视线看向梅丽亚,直瞪着她。那是像负伤的野兽般,焦躁、充满敌意——或是恐惧的——眼神。
“你说过,你是这里的守墓者吧?”
穆欧鲁以威吓似的口吻说道。
“那么,你就应该知道这底下埋了些什么吧?”
伴随着大吼,少年指向地面。
混乱的情绪、对不知名怪物的恐惧,长时间支配着少年的脑海,再加上烧灼右脚的疼痛,彻底剥夺了他的冷静与理性。
面对少年几乎是蛮横而激昂的对待,少女还是以如湖水般透明的瞳孔凝视他,仿佛她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表情。
但是这样的美丽与透明,反而让少年更为焦躁。
“告诉我那是什么——还是说,你也是那个东西的同类吗?”
“啊……”
穆欧鲁以出拳般的速度伸出手,硬是揪住少女的胸口——不,是打算揪住。少年粗壮的手才触碰到梅丽亚,她便已跌坐在地,就像把手伸向水面似的,完全没遭受任何抵抗。
太过出乎意料而因为受伤,几乎只以单脚站立也是原因之一,手指抓着少女衣服的穆欧鲁跟着失去了平衡。他的膝盖跪地,身体向前斜倾,而下方便是少女面向他的身体。
……看起来恰好就像少年扑倒了少女。
被压在少年下方的梅丽亚确实拥有活生生的肉体,有重量,身上也有人类的气味……而且她的肌肤好温暖。
少年的脸离自己不到一只下手臂长,少女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似地眨着眼睛,只是直看着他的瞳孔。
而穆欧鲁则是像玻璃食器从桌上落下而吓得背脊发凉,浑身僵硬一般。自己不是故意的,这是过失……是不是让她受伤了呢?一想到这里,穆欧鲁终于恢复理性。
“有太阳的味道……”
将脸颊贴上压住自己的少年肩膀,少女这么说道。
穆欧鲁慌张地起身移开身体。
“那、那个……抱歉,你……有没有撞到头?”
脱口而出担忧的话语,他已忘了自己方才是以什么样的态度质问着少女。激动的情绪已经消失无踪,少年又回到了平常的穆欧鲁。
穆欧鲁想扶少女起身,于是打算自己先站起来……但是他办不到。就在他忘了自己的伤势,将体重施加于右脚的瞬间,剧烈的疼痛直窜他的脑门深处。
他无可奈何地蹲在地上,意识被抹上整片疼痛,就连克制自己不发出呻吟都办不到。这种时候,除了等神经自己镇定下来之外,别无他法。穆欧鲁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强忍着痛楚。
过了一段时间,抬起布满汗水的头一看,梅丽亚已经不在了。
(……唉,这也理所当然吧。)
自己对她做了那种事,她怎么可能还对自己没有戒心?没命令黑狗攻击就该谢天谢地了……虽明白这一切是自作自受,但口中却感到一阵酸楚。那是对自己犯下的过失感到后悔的味道。
穆欧鲁压住血管抑制出血,再次确认大腿的状况。
撕下破烂的长裤右腿部份,以碎布擦去血迹,便出现了一个清晰的齿痕。犬齿咬出的洞虽然特别深,不过所幸没有伤到大动脉,看来也没伤到骨骼和神经……不过,好像哪里不对。以那只黑狗下颚之强韧,只要真的出力啃咬,自己的大腿被轻松地咬成碎肉片也不奇怪。
想到这里转头一看,黑色的野兽并没有因血的气味而亢奋,只是若无其事地静坐在一旁,仿佛数分钟前的打斗根本没发生过一样。少年的嘴角扬起尖锐的笑容。
(哈,看来我是被手下留情了吧。)
把区区一条狗夸大地说是“优秀的看守”,就算只是玩笑话,也绝非高估了它。这家伙绝对是相当难缠的对手,比会打瞌睡、偷懒、接受贿赂的人类看守要强上百倍。这还真是一场宝贵的练习经验呐——脸上因这场练习的学费而皱起眉头的同时,穆欧鲁如此想着。
……但是,放任伤口不管,肯定会化脓。虽不寄望能有干净的绷带和消毒药水,但至少也希望能有酒精类的东西来清洁一下伤口,顺便洗洗嘴。穆欧鲁不认为那个吝啬的老太婆会给企图逃走的囚犯这些东西,但要靠自己则是更悲哀地毫无希望。反正硬撑着回到马房也只能睡觉,那还不如干脆在
这里待一个晚上等到天亮算了。
正当他半放弃地待在原地时,墓地的另一头突然亮起了橘红色的灯火。灯火悠悠地小幅摇摆,朝少年所在的地方渐渐接近。
(……如果是几个小时前的我,或许会以为是鬼火或什么的而惊慌失措吧?)
穆欧鲁并没有像昨天那样感到恐惧。哪有需要感到恐怖呢?毕竟,比幽灵更可怕的东西,正埋在自己的脚下。
又过了一会儿,总算看出那是油灯里的火焰露出的光芒。就是说嘛,颜色那么温暖的灯火,哪可能是鬼火呢?
而那个以左手提着油灯的黑袍人影,意外地竟是梅丽亚·玛斯·葛雷布。她踩着绝不算快的脚步,却一副气喘吁吁的样子走了回来。是平常运动不足吗——穆欧鲁搞错立场似地,反倒担心起她来了。
梅丽亚一手提着油灯,另一手则拿着一个小木箱。
“……”
接着她在少年身旁蹲了下来,将油灯放在地面,并将木箱递给少年。
穆欧鲁在接下木箱之前,便先闻到消毒药水的气味从木箱中飘出。
接过木箱,察觉自己竟有点希望对方为自己搽药。
在一连串动作之间,梅丽亚始终保持沉默,直盯着自己看的大眼睛中也看不出里头带着什么样的感情。没有把药交给自己后便逃跑,也没有胆怯的模样。而因为她蹲在地上,使得袍子的下摆被稍微拉高,少年窥见了她瓷器般光滑的小腿。
“我可以用吗?”
要是对方回答“不行”就有趣了,不过穆欧鲁还是这么问了一句。少女以头部的动作表示了肯定之意。
“谢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木箱里有绷带、脱脂绵、消毒药水、药膏贴布、退烧药等一应俱全,排列得整整齐齐,简直像完全没使用过的新品。
穆欧鲁再次以原是右脚裤管的布片拭去血迹,然后以浸泡了消毒药水的脱脂绵清洁伤口。药水中挥发性的酒精成分刺激着神经。
梅丽亚平静、但像看着稀奇的节目似地凝视少年的动作。少年有点静不下心,捆绑绷带的手变得笨拙了起来,但比起这个,少年更不想让少女听见自己激动的呼吸声。
穆欧鲁终于处理完伤口,将木箱还给少女。梅丽亚接过箱子之后站了起来。
然后平静地说:
“我,并不是‘拥有力量的TheDARK(黑暗)’。”
“……The……DA……?”
面对从没听过的单字,少年像鹦鹉般反问。但就在这个时候,他想起自己在推倒少女之说出的话——〖你也是那个东西的同类吗?〗
下一瞬间,似乎是燃油耗尽,放置于地面的油灯在发出嘶嘶声之后熄灭了。已经习惯有光源存在的眼睛,在被黑暗包覆之后便再也看不见少女的身影。而就在穆欧鲁说话之前——
“再见。”
梅丽亚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是错觉吗?那个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听起来好寂寞……还是说,那是听的人自己希望如此,因而产生的感觉……?
独自被留下的他,没有任何对象能询问答案究竟是什么。
4
……穆欧鲁稍微回溯了自己的记忆。
那是自己在被判有罪之后,被关进拉卡山卓收容所的囚房,等待发落时的记忆。
就如前面提到过的,犯罪者中大多数都以囚犯的身份进行劳动工作。不过当然也有例外,例如企图谋杀王室成员,或是身体不适合从事劳动工作。而在这样的情况下……
那个男人失去了右臂、右肩、还有右耳。
被关在穆欧鲁对面单人房的他,听说是爆破铁路恐怖行动的犯人。
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就像穆欧鲁变成了囚犯五七二二号一样,那个男人也被剥夺了原本的名字,变成了死囚三六七号。
和其他伤者一起被送到医院的他,奇迹似地捡回了一命,但是也失去了右上半身的大半,并且随后被认定是事件的凶手。
要是就那么死了还比较轻松——死囚三六七号脸上挂着因为痛楚而扭曲的笑容,和囚犯五七二二号这么说道。
男人大约四十岁前后,和少年同样拥有顽强的身体。即使身负重伤,还是和其他囚犯一样大声嚷嚷抱怨食物难吃,或吵着要喝酒。或许是因为结构的关系,收容所走廊的声音传导极佳,四处都听得见他吵闹的声音。他在精神面上看起来很健康……直到被宣告死刑的那一瞬间为止。
三天后执行死刑——挂着一丝浅笑的看守这么告诉他,然后从囚房前离去,之后男人就变了个人似的。
左侧残余的头发全部变白,像是一口气老了二十岁。
不管谁和他说什么话,都得不到像样的回复。
平常总是期待着的餐点,现在却连碰也不碰一下。
用指甲在身上抠抓出伤痕,发出让四周囚房的人都睡不着的呻吟。
男人如此的变化,囚犯五七二二号在最接近的场所全都目击了。
因为是自杀炸弹客,所以应该早已有死的觉悟了才对。正因如此,男人是以死为前提漂亮地遂行计划……但是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因果,在九死中捡回了一生。而现在,他反而被以时钟秒针速逼近死亡的恐怖逼入了绝境。
然而就在第三天的早上,发生了一件奇异的事。穆欧鲁一醒来,便看到死囚三六七号举起仅存一只手,笑着向自己打招呼。
一头白发和自己抓出来的伤痕依旧,但是态度却变回了被宣告死刑前的模样。眼中的疯狂也已不复见……反而,还带着仿佛大彻大悟了什么似的澄净。
……在那三天之间,死囚三六七号的心境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呢?无法得知。现在没办法,以后也不会有。
收容所走廊的声音传导极佳。而那肯定是为了那一瞬间而特别如此设计的吧!
结束死囚三六七号生命的枪声,就像在耳畔响起那般鲜明。
曙光驱散了黑暗,为无数墓碑与树木在地面烙下长长的影子,朝露闪烁着光芒,将无名的杂草点缀得像是宝石工艺品。
即使穆欧鲁·里德知道了这个墓地暗藏的异常,早晨的光景仍然毫无变化。
在生活方面亦然,被老太婆赶下床,以粗糙的食物打发胃袋,然后勤奋地挖洞。
然而,他到昨天为止的动作,与今天的动作有着微妙的差异。
——铲子的前端,似乎挖到了什么坚硬的物体。
——更进一步把土挖开,眼前便出现了巨大胆汁色的眼睛,瞪视着打扰了它睡眠的少年。
少年现在挖洞时,会突然看到像这样的幻觉。
若是在旁观看,只会看到少年强壮的手臂突然暂时停下动作,但是从少年本人看来,因为这样的错觉而感到胆怯,还流下冷汗的自己,实在太可笑了。
自己昨天看到的究竟是什么?和在收容所时一样,这里也没人会告诉自己这些关键。要是能得到一点提示,或许就能止住这个幻觉……再这样下去,八成会连做梦也梦到吧!
就在他的脸上浮起,从早上起已经出现不下数十次的自嘲笑容时,突然——
“嗨,挖洞的囚犯小哥。”
一道没听过的声音突然向他打招呼。
穆欧鲁像被丢到石块上的鱼一般跳了起来转向背后。就在离他背后十步之遥的墓碑上不知何时坐下一名没见过的娇小男子……男人?……不,是女人?他判断不出来。那人的容貌和体型就像还没出现第二性征的孩童,分不出性别。发型也是中性的黑鲍伯头,穿着接近卡其色的黄色外套,而不知道为什么,从格纹短裤中露出的纤细双腿明明没穿袜子,却还穿着厚重的军靴。
“……你是谁?”
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穆欧鲁提出质问。
“哇,说这话太冷淡了吧?我们……昨天不是才见过吗?”
那人扬起嘴角,对歪着头狐疑的穆欧鲁丢出一个亲昵的笑容。
“开玩笑的。你会认不出来也不奇怪啦。你看——就是这个啦,有印象吧?”
那人将手伸进外套怀中……然后拿出了一个白色面具。当然,何止是有印象而已,穆欧鲁倏地寒毛直竖,背脊发凉。这面具让他想起了那恶梦般的记忆。在那瞬间,穆欧鲁只觉得眼前的干瘦小鬼和那巨大怪兽是同样的怪物。
(……没错,可别大意。就算我正在挖洞,那家伙穿着那么难行动的靴子,竟能无声无息地接近我。)
穆欧鲁的表情明显地僵硬,但那人还是毫不在意地说下去:
“虽然,或许等你工作告一段落再说比较好,但是我现在实在闲得发慌。不嫌弃的话,陪我喝一杯如何啊?”
那人以不符其外貌的大人口吻说着,将面具收回怀中,取而代之地拿出一个扁平的酒瓶。琥珀色的液体在酒标的后方摇晃着。
穆欧鲁一语不发,回头继续挖洞。不该和那家伙扯上关系——他是这么想的。
“啊,竟然当我是空气?哦,不理我啊~亏我本来还好心想告诉你,你昨天看到的东西是什么的耶~~”
那人丢出一句让穆欧鲁不得不在意的话之后,便扬起俊俏的下巴,摆出一副闹别扭的样子背对着穆欧鲁。接着又盘坐在墓碑上,仰头只用嘴竖着叼起酒瓶,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但是眼睛却不时偷瞄向穆欧鲁。
(……哎呀呀。)
穆欧鲁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已经了解这小鬼有多想找人说话了。而自己有多么想知道那个答案也不在话下。但是……
“告诉我那些事,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问题在于,不确定那家伙有多认真,说的话又有多少真实性。来历不明,充满疑点就算了,一屁股坐在墓碑上也让人很不欣赏——就算那是怪物的墓碑也一样。
酒瓶离口,那人的脸颊微微泛红,以不耐烦的语气说:
“……唉,你这家伙真是只多疑的地鼠呢!吃不吃油炸蚯蚓啊?”
穆欧鲁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喝咸得要死的汤就够了。”
听到这回答,那人又夸张地叹了口气,但立即又转换情绪似地摆出一个笑脸说道:
“嗯,对我来说当然有好处啊。”
“比如说?”
“这个,要说的话嘛……”
那人一跳!以双脚站在墓碑上,大大地张开双手——
“因为,我最喜欢对像你这种头脑死硬、个性顽固的家伙灌输一些有的没的东西了!”
怎样,输了吧——那人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睥睨着穆欧鲁。
……不过,说是高高在上,但那人的身高不过才到穆欧鲁的一半左右,就算再加上墓碑的高度,看下来的位置其实也高不到哪里去。穆欧鲁连忙以叹息掩饰不由自主的窃笑。
(算了,只是听那家伙说几句话,应该不会怎样吧。)
不过,要不要相信对方说的内容,就是另一回事了。
“好吧,就让我听听那些有的没的吧……对了,在那之前——”
他将铲子插在地面,当作仍然发疼的右脚的拐杖,这么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只见那人以手指捻起乌黑鲍伯头的一撮刘海说道:“我叫卡拉斯。”
“因为,你看我头发的颜色,很像乌鸦的羽毛吧?”
穆欧鲁别开视线露出苦笑。虽不想吐槽,但怎么听都觉得那是假名。
“那你呢?”
再次坐到墓碑上,自称卡拉斯的神秘人反问道。
少年一瞬间有点困惑该怎么回答。对一个明显是使用假名的人,实在不太想老实地报上自己的真名。此时,脑中忽地想起方才卡拉斯是怎么叫自己的。少年回答:
“就叫我莫古拉吧。”
“卡拉斯和莫古拉吗?不错嘛!”卡拉斯很愉快似地嘻嘻笑着:“我说莫古拉小哥啊,你愿意当我的朋友吗?我很中意你喔!”
穆欧鲁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拒绝。”
“是吗?真遗憾。”
卡拉斯以听起来完全不带遗憾情绪的口吻说道。
接着又——
“……三千又二十七万。”
突然说出意义不明的数字。
“你知道这个数字是什么吗?”
“呃……”
本以为对方要告诉自己怪物的真相,穆欧鲁稍感意外,陷入了小小的思考,不过最后还是想不出答案,便随口胡认“是我钱包里的金额吧?”事实上他身无分文,更不用说连钱包都没有。
卡拉斯乐在其中似地宣布答案:
“是这个国家今年的人口啦。来自菲尔巴德内政部人口统计白皮书。你不知道吗?”
会知道才有鬼。
去了解己方和敌方的兵力还有话说,但问到国家的人口,他压根儿没想过。也因此,这个数字究竟是多还是少,他也毫无概念。另外,从一个看起来像小鬼头的家伙口中听到这种话,感觉也十分突兀。
“然后,百年前的人口大约是两百六十万。不过,时代有点久远,数字可能不是非常正确就是了。我问你,不觉得这很厉害吗?不过是百年的时间,人口就增加了十倍以上。你觉得,为什么人口会有这么爆炸性的成长?”
穆欧鲁陷入比方才又久了一些的思考。
虽然没有证据能证实卡拉斯提出的数据正确,不过姑且就先当作是事实好了。的确,人口若是增加了十倍,背后一定存在着什么重要的因素。毕竟人类又不像女王蚁那么单纯,只要有一只就能筑起整个蚁巢。
总之,这个话题的格局太大,先把范围缩小到自己想像力能及的范围试试好了……首先,假设这里有个一百人左右的村子。然后这个村子的人口在一百年后变成了一千人,要达成这个结果需要什么因素呢?
穆欧鲁回答:
“因为粮食的来源增加了?”
只要是人都得吃饭。就像汽车没油就跑不动,人不吃饭也会没力气。而既然人口增加了那么多,自然就需要大量的粮食吧。不,反倒该说是粮食的产量决定了人口的多寡?穆欧鲁甚至想到了这个层面。
卡拉斯大大地点头。
“嗯,还不错,十分。”然后又笑着说:“不过满分当然定一百分。”
“……搞啥啊,你不是还说这答案不错吗?”
“我是指着眼点不错。的确,只要改良品种和肥料,一株小麦的麦穗量就会增加,而农村的人口若增加,农地也会跟着增加。但是,光这样还不足以让人口增加到十倍。这背后还有许多要素交互影响,所以只给你十分。”
“许多要素,指的是?”
穆欧鲁催促着。虽然话题似乎和怪物无关,但是卡拉斯有技巧的说话方式勾起了他的兴趣。
而且,像这样轻松地和他人交谈,对穆欧鲁来说已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然而,卡拉斯接下来说的,是穆欧鲁至今为止接触过的任何人,都从没说过的东西。
“——就像刚才说的,农业的进步导致收获增加。然后,借由瓦斯灯和电力的实用化,生活时间也大幅提升。还有就是蒸汽机的问世,因为有汽车和蒸汽船,交通网络得以完备,提升了移动速度。多亏了这些,不管是人才、资源、信息的流通性都大为提升,因为饥荒而死亡的人也大幅减少了……
“……”
“跟得上我说的内容吗?”
穆欧鲁投降似地摇头。
“——唔,这些例子如果要一一列举,也还真是没完没了。如果要概括地说,答案该说是,文明的发达吧!”
“……文明啊——”
少年不太明了似地重复这个一点也摸不着头绪的词汇,卡拉斯则继续说道:
“所谓文明的发达,就是指生活水准向上提升。你想想,像冰箱这一类的东西,不是被人称作‘文明的利器’吗?而文明一旦发达,原本要很辛苦才能维持的生活就会变得轻松,然后人就有余力做爱。”
说到这里,卡拉斯似乎是想看看听众的反应,暂时停下了话头。少年一句话也不说地别开视线,卡拉斯似乎对这个反应十分满意,扬起了笑容。
“这么一来小孩就会增加。而拜医学进步之赐,流产和死胎也大为减少。毕竟以前别说麻醉或输血,就连手术前也不洗手呢,生小孩可是要赌命的。当然,除此之外,因为显微镜而得以发现细菌的存在,使得免疫的相关研究也突飞猛进,人类的平均寿命足足延长了二十年左右。”
听着这篇论述的同时,少年右脚绷带下的伤口也隐隐作痛。
昨晚,自己理所当然地为伤口进行消毒。但要不是梅丽亚带来了药箱,伤口肯定会化脓吧。
最坏的情况,自己可能会因为罹患破伤风而死。
而这样的事,是连学校也没上过的一介平民兼地鼠的自己都知道的常识。
——但是,在没有显微镜的一百年前,医生就连世界上有细菌这种东西存在都不知道。
在那样的时代里,就算是比自己这情形更微不足道的小伤小病,都能轻易致人于死。这么看起来,的确可以说是文明的发达吧。
而刚才卡拉斯滔滔不绝指出的一个个项目,都在这几百年间相继发生的话,人口成长了十倍这种令人惊异的数字,倒也不是那么难理解了。
卡拉斯从少年的表情看出他已经理解,便继续说下去:
“……那么,重头戏现在才要开始。人类的历史已经持续了数万年之久,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直到这个时代,文明才开始如此激烈急速地发展呢?换个说法就是,为什么以前,也就是俗称‘黑暗时代’的那段期间,文明都没有发达起来呢?——答案很简单。因为有个阻挠文明发展的障碍存在。”(注:黑暗时代约是欧洲中世纪前期,罗马帝国灭亡到文艺复兴开始的期间。)
卡拉斯并没有等待莫古拉回答。
“而那个犯人,就在你的脚下。”
少年不由自主地向下看去。只见满是泥土的破靴子上爬着一只黑色的节肢动物。
“我先说一声,不是那只鼠妇喔。”
卡拉斯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着。
“好像也
不是那边的蚂蚁呢。”
穆欧鲁摆着一张臭脸,踢起脚下的泥土如此回应。
……老实说,少年还挺感谢卡拉斯是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出这件事。
就算已经被埋葬,他心里还是无法面对这个破坏了他人生所有常识的存在。
卡拉斯身上愉悦的氛围初次消失——
“……恶魔、不死之物、夜魅、异形的军队、黑暗。”
卡拉斯脸色难看地折着手指一一列举。
“虽然有很多不一样的称呼,不过指的都是同一个,就是人类最凶恶的敌人。这些家伙没有所谓的生命,而且就如其名称,是不会死的怪物。就算砍它、烧它,甚至挫骨扬灰,它们都会复苏,简直是天大的玩笑……啊,你一脸不相信的表情呢!不骗你,真的很夸张喔,被切成碎片的手脚蠕动着接回身上,看了那种光景,心里很难不留下阴影吧?你也该看一次才对。”
“这个嘛……我已经受了连做梦都不想再看到那玩意儿的打击了。”
回应着卡拉斯,穆欧鲁稍微歪了歪头。虽然可能只是无足轻重的事,但他对卡拉斯的部份话语有些在意,便插嘴问道:
“你说到手脚,意思是那些怪物,并非全都是那种只有一颗大头的模样吗?”
“嗯,外型干差万别,而共通点是它们都杀人,还有讨厌太阳。谢天谢地,那些家伙只要曝晒在日光下,就会完全动弹不得。还有,对了……基本上是体型越大力量越强。嗯,根据这法则,昨天那只算相当难缠吧。”
“……哦。”
“名字或外型都无所谓,真正必须记住的是,这些家伙对人类来说是最凶恶的敌人——也就是‘天敌’。它们会‘杀害’人类。不是吃,而是‘杀’。你了解这之间的差异吗?”
穆欧鲁缓缓地摇头。说到杀人,即使撇开身上这条冤罪不算,自己身为军人,杀死的人数之多想必也不落人后。
“唔——”卡拉斯沉吟,思考了一下,然后突然开始叙述一个有点讨厌的比方:
“例如,把一只饥饿的狮子,和一只虽然肉有点硬,但是体型颇大,看起来能填饱肚子的地鼠关在同一个笼子里,不管地鼠再怎么挣扎,大概三分钟后就会死在狮子爪下,然后变成狮子的大餐吧。因为狮子若不杀死地鼠,自己就会饿死……但是,如果狮子已经吃饱了呢?或是把一匹马的尸体和地鼠一起放在笼子里呢?我想,地鼠应该还能活上一段时间吧。”
“……你究竟想说什么?”
“肉食动物之所以进行很麻烦的狩猎行为,是为了生存才不得不这么做。一只有主人供给饲料的猫,也不会特地潜入邻居的家里猎杀老鼠,不是吗?”
“人类不也一样会杀人吗?”
少年依然低着头,冷淡地说出自己的意见。
“……但是我认为,人类杀人,大致上部出于某些目的。”
卡拉斯回应少年的话语中带着一丝隐约的体贴。
“人类社会中的确有许多冷酷的人,也因此发生了不少令人悲伤的事。但是,‘只是因为想杀人就无差别杀人’,这种人应该很少吧?”
“……嗯,那是疯子吧。会做那种事的已经不是人,是怪物了。”
“没错,正是如此。而在你脚下的那个东西,便是那种非人的怪物。”
“总之就是因为这些混帐,人类在数千年间都无法持续地发展文明。就算某人偶然间发明了什么东西,要不是就是没有传播出去的手段,要不是就是在传播出去之前就被杀了。更不用说一般老百姓光是维持基本生活就已经竭尽全力,也没有余力去修得知识,还要担心恶魔会不会从黑暗中给出来把自己杀了,每天都在不安中度日。在这种眼前根本看不到光辉未来的环境下他们又怎么有办法迈向明日而积累知识呢?”
虽然对最后一段话有意见,但少年还是忍住。卡拉斯的长篇大论看来终于要进入总结。
“这样的势力版图,大约是在三百年前开始产生变化。很偶然地,人类发现了打倒拥有不死身恶魔的方法。而多亏于此,我们在两百年前总算是开始占了上风,现在才得以迎接这过往从未有过的繁荣光景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卡拉斯的话太缺乏现实感,要将它吸收理解得花上一段时间。
不过这也当然,以不过是贫穷石匠出身,又是一名囚犯的少年的角度来看,人类、文明、恶魔、天敌什么的,早就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不知是否从少年的表情看出了这一点,卡拉斯准备再为他加几个注解,但是在开口之前——
“……也就是——”穆欧鲁摸着下颚逐渐变长的胡须说道:“就是你们这群人,在负责收拾那些东西。你想说的是这个吧?”
卡拉斯开心地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你很上道嘛!嗯,和外表不一样,看来并不是连脑子都是肌肉做的呢!”
“少啰嗦。要说的话,‘鸟走个三步以后就会忘记别人给的恩惠’是真的吗?”(注:日本俗语,原奉是用鸡作譬喻,因为脑子小,所以记不住什么东。)
“啊!这话真过份!而且还引用错误!”
这样抗议着的卡拉斯,看起来就像个小毛头。但是一个单纯的小毛头,不可能特地跑到这种地方,还和自己说那些话吧。还有那个面具,究竟有什么含义呢?
不过,就在发问之前,卡拉斯或许是已经说够了话,得到满足,只丢下一句“我会再来找你的!”就跑了。就像鸟儿振翅般从墓碑跳下,又像小孩似地挥挥手,便这么离去。卡拉斯的身影就像溶解在空气中,一下子就消失了。
被留在原地的少年叹了口气,将下颚靠在插于地面的铲子握把顶端,一边眺望逐渐西沉的夕阳,同时深思卡拉斯的那番话……
……在被宣告要枪决的三天中,死囚三六七号的心理起了什么变化?如今已不得而知。
但是在最接近的距离看着他,穆欧鲁学到了一件事。
人类就算面对多么超出自己力量所能掌控的事,只要时间足够,都能做好心理准备——至少那个男人做到了。
这在抱持结果论的人眼中看来,或许只觉得是无意义的自我满足也说不定。
反正无论如何都是一死,有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又有什么差别呢?会这么想的人应该不少吧。
是要挺起胸膛,以自己的双脚堂堂地迈向刑场,还是在走廊上留下点点尿渍,哭喊着被狱卒拖着双肩送出去……差别只有这样而已。
而自己的处境,不必多说也知道绝对比死囚三六七号来得好多了。的确,以自己区区一介步兵,面对那种怪物自然是无能为力。但是,也没有人要求自己要打倒那怪物,再说,这里也并非逃不脱的笼子。
没错——
要怎么做呢?
这才是唯一的重点。
就像即使知道有怪物存在,墓场的光景依然不会改变,即便知道了怪物的名字和真相,现实生活也不会有一丝改变。
要怎么做呢?
应该怎么做呢?
我——想要怎么做呢?
“……握手。”
听到她的命令,黑狗将自己与白皙手掌同等大小的前足搭了上去。
日落后的墓场,穆欧鲁再次遇到了梅丽亚……不,该说“见到了”才对。和第一次从墓穴里仰望,以及第二次被狗追赶的时候不同,穆欧鲁这一次是刻意来找她的。
就算卡拉斯说的话都是真的,自己身为掘墓者要做的事依然不变。
为人挖洞,或为怪物挖洞,对自己来说没什么太大的差别。而且自己这一生八成都得一直挖下去了,而这——并不是说笑的。
(我一定得逃走才行。)
说起来,对现在的自己来说,比起埋在墓穴里的怪物,眼前那只被少女揉搓着耳后的黑狗才是最大的威胁。
看着杜芬,脚的伤口又疼了起来。虽然多亏梅丽亚才让伤口不至于发炎化脓,但一时半刻间想必是无法奔跑了。而且就算要跑,也得先想办法解决眼前这家伙才行,否则只会重蹈覆辙。
而目前所知,离开这个共同灵园的路只有一条。也就是说,只要那条路被守住,脱逃计划就完蛋了。问自己有想要什么东西的话,还真想要一张地图啊。
还有颈环也是个问题。
不是指那条黑狗的,而是自己脖子上这个。最近因为已经习惯,都快忘了它的存在,但是这可不能不处理掉。只要自己还戴着这刻印了自己编号的颈环,就等于边走边喊“我是囚犯喔”。
对宪兵或保安官来说当然是最佳的业绩来源,而想到被通报的风险,便无法轻易在人前现身。
或许会有人说,只要拿掉不就好了吗?但是为囚犯装上这个的人当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
这个皮制的颈环,用了一种被称为“魔术师之绳”的特殊纤维作为芯。
这是从数百年前就广受杀手及魔术师爱用的物品,绳子极细,但韧性绝强,就算用磨利的剪刀或钳子也剪不断。
透过手术,将这样的绳子穿过被判服劳役五年以上的囚犯右颈,圈住动脉
,然后缝在皮制颈环的内侧。透过这样的机关,囚犯若是要硬取下颈环,颈动脉就会被魔术师之绳像切水煮蛋般啪地切断。因为原本是杀手用来绞首的道具,坚固的程度可以附保证书。
被施以这种机关的囚犯中,有不少人因为受不了这种人体最重要的血管无时无刻笼罩在死亡之绳下的不适,因而发狂将颈环扯下——一年至少有五、六人——为穆欧鲁动这种专门手术的秃头医师曾这么警告他。所幸穆欧鲁现在已经几乎不太在意这玩意儿了。
但是,即使漂亮地解决这个问题,自己在现状下仍是孤立无援。
父母兄弟虽然应该都还活着,但是也不能回去老家。虽说并不是不想见他们,但是离家已经五年,自己却从没有过思乡病的感觉。因为自己原本从小就是被放牛吃草般养大,所以也不会有那种想依靠他们的想法产生。比起现在回去给他们添麻烦,还不如此生都不要再见面比较好。而更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对这样的想法并不觉得有什么悲哀。是因为比起悲哀,还有更多重要的事需要思考,还是说,自己单纯就是个冷漠的人也不一定。
但少年很清楚,有没有第三者协助,会是非常大的关键。
而最好的人选……其实该说是唯一可能的人选,就是梅丽亚了。
对她的背景和个性都一无所知。但是,她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囚犯就退避三舍,昨天还给自己药品。怎么想都不觉得她会是个心肠不好的人。
那么,从身为守墓者的她身上打听情报,可能的话再稍微得到她的协助,逃脱的成功率应该会上升吧!当然,自己和她现在只不过是见过几次面的陌生人,若是突然拜托她:“我想逃走,请帮助我。”应该反而会很快地被送回收容所。必须先卸下她的心防,最后让她自发性地协助自己完成计划,这才是最好的方法。
(这种……叫什么来着?)为了在脑中找出平日不太用的词汇,少年握紧了拳头。(对了!叫做“拢络”!)
既然目的已经决定了,那么坐而言不如起而行。
于是他前往日落后的墓地,半是守株待兔地等着与梅丽亚见面……然而——
“……穆欧鲁?”
一开始先向梅丽亚搭话的虽是穆欧鲁,但在那之后,他便一直支支吾吾。看见少年只是直盯着自己逗弄狗儿的指尖,蹲在地上、拥有一头茶褐秀发的少女因疑惑而向少年发声。
“呃,那个……不,没……没事。”
少年口吃似地如此回复,然后两人间又陷入了沉默。
(哪里没事啊!振作一点啊,我!)
穆欧鲁在心里咒骂想不出漂亮台词的自己。能不能顺利提升她对自己的好感,可是关系着未来的自由与否啊!
思考着要如何拉近彼此的距离,穆欧鲁打算搬出,往昔军中同袍围着野营篝火时的愉快对话来试试。但是忽又想起身经百战的战车兵们,说笑的精髓总是夹带着大量和“自己的炮管”有关的词汇,少年又立刻将要出口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见少年神情慌张地闭上嘴巴,蹲在不远处的少女疑惑地注视他。
以她那双像冰冷海洋般黑暗,幽蓝、会把人吸进去似的瞳孔,直盯着少年。
“——……”
……少年其实也有一点自觉,自己只要在她面前就会词穷。
只要那双瞳孔看过来,等待着自己的话语,自己的脑中便会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出来。这和自己在面对摆一张臭脸值勤的警务官,或装熟和自己抬杠的卡拉斯时,完全是不同的状况。
于是,少年终于注意到这个作战方针在最根本上的缺陷。
(要“拢络”女孩子……具体来说该怎么做啊……?)
穆欧鲁·里德是一只熟练的战场地鼠。
不管在怎样的天候,都能持续不间断地挖洞。
只要衣服撑得住,便能匍匐前进五公里以上。
也能瞬间完成队上标准装备步枪的分解保养。
但是,他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拉近自己与眼前这个女孩子之间的距离……
“……梅丽亚——”
已经是极限了。再继续沉默下去,连少年自己也受不了。
咕嘟。喉头响起吞咽声。自己紧张到什么程度啊?不过吞个口水也能发出这么大的声响?
下定决心后,少年说道:
“……你愿意当我的朋友吗?”
踌躇再三之后,说出的是一句似曾相似的话。
少女听到这句话,眨了眨眼——
“咦……?”
发出有点不知所措的声音。
(搞砸了。)
失败了。这样的切入法肯定不对。就像一口气干掉烈酒,脸和头都发烫。真想拿一把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把脑浆连同愚蠢的自己一起轰上天。少年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这样的冲动。
“……”
就在少年为自己的愚蠢懊悔不已时,少女则是一副无法理解对方到底说了什么似的表情,只是眨着眼睛。她的脸颊,就像沙漏的沙缓缓落下般,泛起一道绯红。但是不久后随即——
“……不行。”
看着莫名的方向,梅丽亚这么回答。这还是她第一次没有正对少年的视线开口说话。而她被兜帽遮着的耳朵也红到了耳根。
有趣的是,被明确拒绝之后,穆欧鲁反倒松了口气。在心中嘲笑着自己,他开口问道:
“为什么不行?”
梅丽亚在回答时仍然不正视少年:
“因为我不懂。我不知道什么叫做朋友……”
“呃,其实我也……没办法清楚地说明朋友的定义是什么啦……”
他也渐渐看向一旁,一边思考一边口齿不清地回答:
“朋友大概就是,呃——比单纯只是认识来得更进一步的关系……吧?是想要更了解彼此的事,让彼此变得更要好的那种关系……”
——这句台词说穿了就是等同于,希望梅丽亚“和我变得更要好”。
“……”
因为太过难为情,少年无法继续说明下去。
梅丽亚则是沉思着什么似地低着头,一语不发。少女下颚的线条,因为置于地面油灯晃动的火焰而摇晃着。穆欧鲁只是等着她回答,并看着这副光景。
少女终于抬起头并且开口,不过并非取消方才的拒绝,而是——
“穆欧鲁是从哪里来的?”
少女这么向穆欧鲁询问。
迟疑了一下之后,穆欧鲁回答:
“我从拉卡山卓收容所来的。”
“……拉卡山卓?”
“嗯,在王都东方……咦?你不知道吗?”
梅丽亚的脸依然带着红晕,点了点头:
“因为我没有离开过这里。”
穆欧鲁一时感到疑惑,窥视少女白皙的颈部。当然,那里并没有象徵囚犯身份的颈环。
一方面感到有些难以置信,但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原来如此,这么一来当然会和现实世界脱节啊。)这和先前卡拉斯说的话,有些共通之处。在蒸汽机发明以前,也就是大约一百年前,陆地上最快的移动方式是马匹,除此之外只能徒步移动。在那样的时代,一般平民根本不必奢望能够旅行。除了从军远征之外,普通人几乎没机会离开自己生长的土地。而这样的情形即使到了今日,在乡下农村这一类的地方或许还是很常见……
少女没抬头,只有视线向上地看着少年,开口问道:
“所以,可以告诉我吗……?穆欧鲁是从怎么样的地方来的?”
在那之后,两人中间隔着油灯聊了好一会儿。
梅丽亚认真地听着少年的每一句话,并在自己有兴趣的地方提问,而穆欧鲁则是一被少女提问,便以和平常的自己相比实在是结结巴巴的话语,回复少女的疑问。
自己出生的城镇、家人的事、战车长什么模样、战壕在战略上的重要性、自己喜欢吃的罐头军粮,还有怎么种高丽菜……
(——我这是在说些什么啊?我们又不真的是朋友?)
虽然这样的疑问偶尔会在心中浮现,但是只要梅丽亚的视线一对着自己,就会产生一种像被搔痒似的,坐立难安的心情。少年就像喝了酒般变得长舌,甚至拿树枝在地上画起了地图,若非仰头注视天空装作在回想什么时,对上了梅丽亚的视线,他或许会更滔滔不绝下去吧。
除了穆欧鲁讲述得好之外,梅丽亚似乎也是个擅长倾听的优秀听众。就如她本人所说,她并没有离开过这个墓地,所以偶尔会不明白穆欧鲁叙述的事情的前提。而即使少年的说明生涩,她也总能在听过后掌握住事情的核心,充份展示出她优秀的理解能力。
……在这之中,唯有“家畜”这个概念,让少年花了不少工夫解释,少女才终于理解。
那是提到在某次战胜的庆功宴,即便是像他这种小卒,也得到军中伙房烤整头小猪的慰劳时的事情。穆欧鲁想起当时猪油和香草的馥郁香气,口水就差点一不小心滴了下来,但引起梅丽亚好奇的部份却不是那道料理的味道或调理
法,而是“那之后的事”。
“然后呢?那只,猪。有被好好地埋葬吗?”
“不,我想它的骨头应该是被拿去熬汤了吧?”
“熬汤?”
“就是放进一个大锅子里一直煮,最后变成高汤。”
“就连死后的身体,也要被吃掉吗?那样子……太残酷了。”
梅丽亚的表情蒙上阴影,很难过似地低语。
(我是想不透,对家畜这么做有什么残酷……)
穆欧鲁努力想解释给她听,但梅丽亚似乎无法接受为了吃掉(杀掉)而豢养动物的概念。然而,要将一个自己认为理所当然的常识,以不同说法让他人理解,远比穆欧鲁所想的难多了。
谈话总是不知何时脱离轨道,因为少女天外飞来的疑问而飞向不知名的方向,因为少年的会错意而进行自由落体,突然间跳回已经结束很久的话题,或是以为自己说得不错,却发生意料外的瞬间移动……诸如此类。对话脱线的程度,若是以行驶在路上的汽车来譬喻,此刻应该已经是抛锚了吧。而且到最后,还是无法解开梅丽亚的误会。
但是即使很脱线,对话还是继续着。穆欧鲁觉得这简直已经算一种奇迹……
“……我,大致上懂了。”
梅丽亚说着站了起来。此时,云层后方的月亮也移动到了天空的中央。
她平静的侧脸,此刻看起来却微妙地带着坚定,像是接受了什么事实似的。
“你在的那个世界,并没有‘拥有力量的TheDARK(黑暗)’呢。”
少女口中吐出和昨晚相同的词汇。
不过现在的少年已经能够理解那是什么意思了。
“……的确是。”
他呢喃着。
少年仰头看向少女。
在朦胧的月光中,将脸藏在兜帽中俯视自己的她好美。美到让人不敢相信她真的存在。
并非因为脚伤,而是因为看着这样的梅丽亚,穆欧鲁站不起来。
就算不明说,他也从少女平静的瞳孔深处,察觉了她内心的纷乱。
——就像自己得知世上竟有那等怪物时受到的冲击。
——一直生活于此的她,在得知有那种怪物不存在的世界时,也受到了冲击。
这两者极为相似,但也因此存在着根本上的差异。就像月亮和太阳绝不会相遇,那是任谁也无能为力的隔阂。
夏夜的冷风,吹过无数墓碑林立的地面。
“我差不多该走了。”穆欧鲁动作僵硬地起身。
“因为我明天也是从一大早就得挖洞。”
只见梅丽亚点了点头。
“……再见啦。”
抱着看见她再向自己点头的期待,少年出声道别。
但是少女没有再给予任何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