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歌唱得还真不是普通的糟。
挥舞着铲子,穆欧鲁一个人唱着歌。
歌曲听起来像是军歌,但也像收音机里听过几次的流行歌,因为没有听众,因此演唱着这首歌的歌手正随意发挥,不只大走音,就连歌词都是全篇捏造,搞得自己像个噪音制造机。
音量虽大,但最终也只是消逝在无人的墓地中。
或许是为了排解没完没了的肉体劳动造成的郁闷,少年像这样边挖洞边唱歌。感觉就像回到往昔——其实也只是一个月前左右——的时光,心情相当畅快。
要说还缺什么,大概就是与自己唱和的袍泽,还有钢盔了吧。
铲子短了一截、脖子上多了个颈环,这些都已逐渐习惯,现在倒是开始在意起头上轻无一物的感觉了。
(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弄一顶钢盔来啊……)
那并不是在这个乍看很平和的墓园中生活的必需品,再说,若是要保护自己不受那种怪物伤害,区区一顶钢盔想必不够吧。
但是穆欧鲁就是没来由地喜欢这个防护用具。当初他和同梯的少年兵第一次摸到步枪时,他还冷冷地看待那些不过是摸到枪,就做起了英雄梦的同伴,结果在发下配给的钢盔那一天,他自己却也着迷得连睡觉都要戴着。
从那以来,尤其是在作战行动中,即使方圆十公里内都已经没有敌踪,他也不拿下钢盔。虽然他自己也觉得这样很怪,但或许是因为那股人体最重要的部位受到保护的安心和可靠感使然,他依然故我。而成为了掘墓者的现在,则是为了阻隔日晒,将被单的布撕下一条裹在头上。但是这种轻飘飘的东西,实在不太能令少年感到满足。
“囚犯先生,辛苦了。”
背后传来的老人声音,打断了少年的歌声。
“看你这模样,似乎看过了‘那个’之后也撑得住啊。”
达利贝多尔就像在观察被投药的实验动物似的,以那对小眼睛直盯着穆欧鲁。
穆欧鲁的眉头稍微皱了一下。他的右脚,包着被内侧渗出液体染上黄色污渍的绷带。
而脑袋里则是想起,自己陷入惊慌状态,将少女扑倒在地那件事。
“而且看你的表现还越来越勤奋,很好、很好。”
“……我倒也不是对这件事完全不好奇就是了。”少年刺探性地说道。
“比方说,那个东西是打哪儿来一类的?”
“……哪里来的吗?这还真是一个富有哲学性的问题呢。”
老人歪着嘴,露出一个丑到不能再丑的笑容:
“囚犯先生,若有人问你,人类是打哪儿来的’,你有办法回答吗?你不觉得自己的问题和这个有异曲同工之妙?”
“应该是从女人肚子里来的吧,大致上应该是。”
达利贝多尔似乎很不欣赏穆欧鲁这轻佻的回答,毫不隐藏不悦的情绪掉头回到屋内,只丢出这么一句话:
“算了,至少知道你并没有因此而胆怯就好。因为那些家伙都在夜间出没,爱惜生命的话,就尽量不要在夜间外出。花了一番心力雇来的囚犯要是就这么死了,我们可是会很困扰的。”
……卡拉斯还是老样子,喜欢坐在墓碑上。而在听了少年转述老人说的话之后,一脸不怀好心眼地窃笑。
“那个老头也很辛苦啦,每次雇用的掘墓者,都因为知道了恶魔的存在而吓破了胆,最后都没办法再工作下去。”
“你和那老头很熟吗?”
像是委婉地表达“真是败给你了”,卡拉斯以若有深意的眼神看向穆欧鲁。不过少年无视于卡拉斯的举动,仍然提出疑问。卡拉斯耸耸肩回答:
“算是吧,不过我不是很喜欢那老头就是了。但是,不论是你或我,死了以后都得葬在这个墓园里喔。”
“……这是什么意思?”
“咦?我没说过吗?知道恶魔存在的人类,死了也会埋在这里喔。”
穆欧鲁感到有些疑惑,继续提出质问:
“等等。埋在这里的,不只是那些怪物吗?”
“你在说什么啊,莫古拉小哥?你现在挖的墓穴,不就是人类的尺寸吗?”
……的确是。
在那之后,虽然挖了许多墓穴,但是再也没有指定过像那次那么大的洞穴。虽然已经知道怪物的体型越大就越强,但是也不会因此觉得尺寸比较小的就会温和到哪里去。
卡拉斯继续说:
“说起来,你想过这个公墓为什么要取名为‘共同’灵园吗?其实答案很简单。人类与恶魔,水火不容的两种存在,却又葬在同一个地方……不过关于人类那一方,也只有在特殊的情况下才会葬在这里就是了。”
说完,卡拉斯脸上浮起一个不像孩童的戏谑笑容。
“那么……你现在坐着的坟墓是?”
“嗯,这个啊?应该是人类的。”
“给我下来。马上。”
“唉——”卡拉斯嘟起嘴,踢着脚表示反对,不过见穆欧鲁挥起铲子要打过来,还是乖乖地从墓碑上跳了下来。
“你人还真好啊,很难想像你竟然是个囚犯。”
不理会落地后叨念个不停的卡拉斯,少年陷入沉思。
“……这是为什么?”
“嗯?”
“我总觉得怪怪的。借用你说过的话,那些怪物是,‘人类最凶恶的敌人’吧?既然如此,又为何要这么慎重地埋葬它们?”
失去原本座位的卡拉斯,像个小孩似地一屁股盘腿坐在地上。不,虽然外表怎么看都像个小孩,但是一旦开口说话,就常会让人忘了这件事。
“我说过这些家伙是不死之身,你记得吗?”
“嗯。”
穆欧鲁点头。卡拉斯的确这么说过。记得是——这些家伙没有所谓的生命,而且就如其名称,是不死的怪物。就算砍它、烧它,甚至挫骨扬灰,它们都会复苏,简直是天大的玩笑……
少年此刻终于察觉这番话中的不协调感。看出他表情的变化,卡拉斯说了下去:
“没错,这样子不是很奇怪吗?所谓埋葬,是一种对死者才进行的仪式。姑且先不提它们是敌人,这个地方竟然进行着‘埋葬不会死亡的东西’这种事……而且,目的当然也不是为了吊祭或同情它们。”
“……”
“之前,你推测是猎人在负责收拾恶魔吧?就如你所想的,猎人的确和恶魔交战,但是要说得正确一点的话,猎人并没有收拾掉恶魔。如果就像用枪枝追捕野兽那样,光靠力量就能,狩猎恶魔的话,人类早该在更久以前便得到像今天这样的繁荣了。”
是啊,上次的确有提到这么一回事,说是怪物的存在阻碍了文明的发展。
“人类杀不死它们。很遗憾,能像你上次看到的那样把它们五花大绑,失去行动能力,就已经是人类的极限了。”
卡拉斯有些不甘心似地咬着自己丰满的嘴唇。穆欧鲁在此时提出疑问:
“等等,这么说不是更奇怪吗?你上次才说——人类在数百年前得到了打倒怪物的手段?”
“啊——嗯,就是那个,那方法就在你的脚下喔。”
“……我是说,埋在这下面的怪物不是不死之身吗?我在问你究竟要怎么打倒它们啊?”
“这样说你好像听不懂啊?看着,就是这个啦。”
卡拉斯像在沙堆玩耍似地拍打着地面。
“只要拥有实体,将其捆绑起来便能封住它的行动能力。不过就算把它们沉到水底或埋在洞里,它们总有一天还是会挣脱束缚逃出来,继续大开杀戒……但是,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有人试着把它们埋在人类的墓地。”
像是接着卡拉斯的话,穆欧鲁说:
“……结果,它们就没再复苏,是这样吗?”
卡拉斯点头,挤出一个有点无力的笑容:
“在你发问前我先说明白好了,‘为什么埋在墓地里就不会再复苏?答案是不知道。这个理由就连伟大的学者也不明白。不过,因为就连恶魔本身也是个让人摸不透的存在,和这个地球的生物相异过大,甚至有人提出它们是从月球来的说法呢。而最早将它们埋在墓地的人……我想多半是出自某种好玩的心态吧!”
“……我想也是。就像最早拿海参来吃的人,一定也只是因为觉得好玩吧。”
见卡拉斯难得露出有些难堪的表情,穆欧鲁笑着说道。以纤细的指尖在地面画着无意义的图案,卡拉斯说:
“这只是我的假设啦……说不定,这是因为过去被它们残杀的人类,灵魂成为一股怨念,让它们无法复苏,牢牢地绑在这个场所。”
“可以别说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话吗?”
“这听起来不是很让人感动吗?”
“……你不知道吗?这世上根本没有幽灵。”
穆欧鲁语气肯定地说道。
卡拉斯则仰头鼓起柔嫩的脸颊:
“那可难说。”
卡拉斯做着小孩子似的动作,却又继续发表连成人也说不出的言论:
“……不过,也不是任何墓地都封
得住恶魔。得是古老的土地,拥有力量的场所才行。必须是长时间由人类看守,相对于‘生’的摇篮,持续进行着‘死’的仪式的场所。只有像这样的地方,才能成为永远束缚那些家伙的牢狱。没错……恰好就像,这里。”
穆欧鲁听了只觉心里发寒又问:
“这么说,这里其实是个很重要的地方吗?”
卡拉斯笑了:
“嗯,是重要的场所之一。而且除了‘这里’,当然还有其他封印恶魔用的墓场。正因为很重要,所以更需要保险,不然万一‘这里’被毁灭,恶魔们大举复活,到时候可就无计可施了……不过,这种地方大致上都经过伪装,也禁止一般人进入,和社会大众隔绝开了,所以不必担心。”
原来如此。之所以都没有人前来扫墓,是因为这个缘故啊。
不会有一般人来访。也就是说,得到能帮助自己逃走线索的机会又减少了,这真是个负面的要素。不过——
“……喂,有个部份我觉得很怪。”
虽然逐渐理解这件事,但穆欧鲁又注意到别的地方。
他问道:
“人类不是直到数百年前为止,都因为没有方法能打倒怪物,而一直生活在恐惧中吗?既然如此,为什么现在几乎没人知道怪物的存在?至少我和我身边的人,就一点也没听说过。”
“答案很简单啊,因为你们没有必要知道。”
卡拉斯不假思索地点头,然后说:
“失去了不死的压倒性优势,它们的数量比以往减少很多。有趣的是,恶魔似乎也知道自己居于下风,所以现在若非被追赶或诱捕,否则很少会出现在人类面前。而观察它们的动向后又发现,它们‘不会增加’。这或许是相对于不会死的代价,可以说是它们的弱点吧——例如,不管是多么强韧的军队,只要得不到补给,都会变得脆弱吧?”
“嗯,你说得没错。”
非常易于理解的譬喻,让步兵出身的少年大大地点头。
严格说起来,由人类构成的军队虽然和那样的怪物在本质上不同,但是在总量减少却得不到补充的情形下,战力会越来越弱是不证自明的事实。
“嗯。然后啊——”卡拉斯继续说下去。
“恶魔的数量减少,人类的被害降低。瓦斯灯和电灯发达,人类如今即使入夜了也能活动。既然如此,人们若依然害怕威胁已经大为降低的黑暗,对各种产业和经济活动都势必造成影响。因为这个原因,站在国家的角度来看便觉得,不如干脆让这些东西的存在成为秘密比较好。也就是,将黑暗留在黑暗之中。”
看到穆欧鲁还是咬着嘴唇,无法接受这说法的模样,卡拉斯又追加补充:
“而且,要说你完全不知情,那才是骗人的。”
“?我可是真的不知道喔。”
“那我问你。你来到这个墓地的第一个晚上,感觉如何?不‘害怕’吗?如果会,那又是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我从小时候就被老妈和我家附近的婆婆吓到大,老是说些晚上的墓地会有幽灵、僵尸出现什么的……”
“你看吧?这和‘对活着的人类造成危害’不是同一回事吗?似乎是因为怎么称呼恶魔因人而异,结果事情就这样在大家的口耳相传中逐渐变貌了。”
卡拉斯咯咯笑着。
“唉,或许是因为保密过了头,要找到知道世界上有那种东西存在以后,还能保持理智继续留在灵园挖坟墓的人,可真是吃尽了苦头。说到这一点,你看来还真有素质呢。”
“素质?”
“人类的天敌就近在咫尺,身处这种环境还能耐得住的、顽强的精神素质啊。说得简单一点的话……就是强韧吧。”
“我可一点也不强韧。”
少年斩钉截铁地说。
“你谦虚什么啊?不必客气啦!虽然从我这种没胆的人嘴里说出来也很怪……”
“我不是在谦虚,而是真的这么认为。我要真那么强韧,就不会像那……”
穆欧鲁突然停住话头,将脸转向一旁:
“……不,当我没说。”
“咦——哪有这样的!”
卡拉斯执拗追问穆欧鲁没出口的话是什么,但少年只是臭着一张脸,顽固地紧闭嘴巴,就像只钻进土里不露脸的地鼠一般。
最后卡拉斯终于火大放弃,朝少年吐舌:“莫古拉是大笨蛋!爱装帅!”臭骂一顿之后便离去,走的时候和来的时候都同样唐突。
独自站在大白天的墓地里,穆欧鲁叹了口沉重的气。
虽想借着唱歌忽视自己真正的情绪,但实际上叹出的气却比唱歌吐出的空气要多得多。
……老实说,自己也“曾”认为自己很强韧。在肌肉棒子和喜爱竞争男子气概的人种群众的军队里,自己确实常得到强韧的评价。
但是这个自信,在来到这个墓地以后就开始急速消逝。
少年现在只想对小孩子似的卡拉斯说,别再误解了。
——害怕夜晚的黑暗。
——因为看到巨大的怪物而差点发疯。
——最近则老是因为和守墓少女之间的进展不顺而担忧……
……并且害怕着自己是否会被她讨厌。
(这也没办法吧。)穆欧鲁试着解释自己这样的心情。
(会感到不安也是在所难免的嘛,毕竟她可是重要的……让我能顺利脱逃的关键啊。)
之前——一时失控,对她脱口说出请她和自己做朋友那时候——虽觉得交谈还算顺利,但是之后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不是自己一个人空转个不停失速坠毁,就是被少女直接丢出一句“不行”就止住了话题。
梅丽亚向自己问了那么多事,却一点也不回答自己想知道的事,少年觉得这未免也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只能在晚上看到你?”“守墓者具体上来说是在做些什么?”虽然提出这些疑问,但少女只以感到困扰的表情摇头拒绝回答。
看着她的表情,不禁感到不安——她该不会定讨厌我吧?但是,如果真是如此,那她应该会每天晚上都避开我才对吧?……如果不是,那么她总有一天会告诉我这些问题的答案吗?真的会有这一天吗?
从现在看来,只觉得那一天还在非常遥远的彼方……
(真的是……这算哪门子的强韧啊?)
真是笑死人了。算得上才有鬼。自己若真有那么强韧,又怎会因为那一点事,就搞得自己坐立难安?
顺带一提,除了那些被拒绝回答的问题之外,其实还是有些事,从她口中问到了答案。例如她出生至今已经有十四年、喜欢熟透的苹果,还有因为衣服会被泥巴弄脏,所以讨厌下雨天,诸如此类的事情。
但是,自己和她现在仍算不上是朋友,所以并不会互相约定何时见面。
因此,穆欧鲁只要一到晚上,就会自行前往墓地。
或许会觉得这么做很没效率,但是意外的是,找寻少女身影的时光,感觉并不差。也说不上是什么理由,但就是觉得很开心。自己一开始明明那么害怕夜间的灵园,现在却只要有一点点星光便能昂首阔步地行走。人类的适应力还真是不容小觑。
可是,因为墓地实在过于广大,即便习惯了墓碑和树木绵延不绝的光景,对位置的感觉仍会变得暧昧不明。最好的路标是生长在大约正中心的巨木,少年总是意识着那棵树所在的方向,来寻找梅丽亚的踪迹。然而今晚不是很顺利,走来走去就是看不到梅丽亚。
捡着地上的石子和树枝,走着走着,正当感到脚酸时突然灵机一动,少年向跟在自己身后,但是保持了一段距离的杜芬喊道:
“你的鼻子很灵,应该能帮我找到她吧?”
这番话半是出于玩笑,但黑狗在鼻头抽动几下以后,便唰地转身朝黑暗中拔腿跑去。少年连忙向它奔跑的方向追去。
今晚,梅丽亚抱膝蹲在那株巨木下。
看来似乎是因为躲在树根阴暗处,所以才没注意到她。那株巨木的树干,足足有以像穆欧鲁体格的五人环抱的粗细,而露出地表的树根,也粗大得足以遮蔽住蹲在那里的少女。
自己好像还是第一次在少女静止不动时发现她。(该不会之前其实都是她主动让我找到?)少年擅自在脑中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穆欧鲁故意在接近时将靴子踩出声音,少女似乎吓了一跳,唰地将手藏了起来。
“嗨,你在干嘛啊?”
梅丽亚稀奇地露出焦急的表情。那模样就像闯了什么祸,正打算隐藏起来,却被人撞了个正着的小孩。
穆欧鲁看向梅丽亚的脚。并非带着奇怪的用意,而是因为她将双手藏在被外套包覆的膝盖内侧,藏着什么东西。
“……”
“……”
尴尬而沉默的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过去,少年已经明白,自己是在对少女来说不太方便的时候遇到了她。虽然这实在很多管闲事,但是,她拼命藏着东西的模样,挑起了少年的好奇心。他甚至已经想到,要是硬把少女的脚移开,自己不知道会被她厌恶到什么程度。(
不过,当然不会真的去做就是了。)
似乎是向一动也不动的少年投降,梅丽亚终于放弃似地低头,从膝下取出奇怪的东西。
……那是个大小约为少女双掌摊开左右,毫无光泽的漆黑块状物。
不管颜色的话,形状倒是个像桃子状的不完全球体,而接近顶点的地方,留着一个看起来像是少女齿痕的痕迹。
如果仅是如此,或许只会以为是个长得很奇怪的果实。但是……
穆欧鲁突然押住胸口。脑中的记忆就像一扇没人敲响,却突然从另一侧被打开的门扉,整个鲜明了起来。
一名身着军服的不知名男子,炸弹就在他的眼前爆炸,男子仰天向后倒下。
他的胸骨和头一起被炸飞,但下方的心脏还怦通怦通地跳着。
而少女手中那个成块的、齿痕下方的黑色果肉部份,就像那心脏一样跳动着。那简直……
……简直就像“某种东西”的一部份?
“‘那个’是……什么?”
心头一阵战栗,穆欧鲁向少女询问。
但梅丽亚只是低着头,小声地说:
“……不行。”
少女只这么回复少年。
——早就想到会这样了。早就知道她一定会这么说。
这一星期以来,已经不知道听她这样回答过几次了。少年已经逐渐习惯少女“不要问”的这种表达方式。
面对眼前少女宛如断崖般拒绝的意志,少年无能为力。深不见底的断崖,而少女就站在另一头。虽然想前往她的身边,但是无论朝那不见底的虚空抛进多少泥上,都填不满那深谷。
梅丽亚当少年不存在似的,将黑色的果实送到唇边。开始吃了起来。她吃的速度缓慢无比,看着少女根本分不清有没有在动的嘴唇,穆欧鲁问道:
“好吃吗?”
少年并没有期望得到回答。而梅丽亚依旧咬着果实,但缓缓地摇了头。
……少年也察觉到,少女今天很不对劲。虽然平常的友善态度也可能都只是出于客套,但能够这么明确感到她在避着自己,这还是头一遭。
我在这里,让她很困扰吗?问问看好了——这么想着,穆欧鲁开口:
“那,分我吃一口吧。”
结果实际说出口的,却是这么轻佻的话语。
是啊,反正我对她来说肯定是困扰。这么简单的事,我还有一点自知之明。
……心里虽然明白,但若是得到证实,一点也不强韧的自己,肯定会不知如何是好吧……
少年背倚着树干,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的状况。
而嘴里仍咬着果实的少女,以悲伤的表情再次摇头。
2
水边飞舞着苍蝇。
之前一直没有注意,但总觉得这还是来到这墓地以后第一次看到这种虫子。少年有点吃惊,因为就在不久前,他还过着每天与苍蝇为伍的日子。
“只要人群聚集的地方,就一定会引来商人和苍蝇。”虽然忘了是谁说的,不过远征中一路经过的地方,的确都少不了苍蝇嗡嗡作响。
人和马的排泄物、大量炊事衍生的垃圾、尸体等,军队是个毫不缺乏苍蝇饵食的环境。而在战壕外挖洞掩埋这些东西,也是战场地鼠的工作之一。
活跃程度不输给苍蝇的,还有向军方高层购买了许可证,与军队同行的民间商人。
从商人公会来的这些人驾着满载商品的马车,在士兵野营的地点穿梭,贩卖香烟和酒这些嗜好品,以及巧克力棒、报纸、纸牌、保佑士兵不中弹的护身符、太阳眼镜、替换的内衣等商品。
而在发薪日后,当红女星性感照到货的时候更是夸张,一堆大老粗们杀红了眼一拥而上,为了不演变成打群架,还得特地出动宪兵维持排队秩序。
而有趣的是,客群百分之百是男性的行商马车,除了贩卖这种慰藉男性的物品之外,就连香水、口红等女性用品都一应俱全,依马车等级不同,有些甚至还会贩卖颇高级的饰品。穆欧鲁一直很纳闷,究竟是怎样的士兵会去买那种东西来用啊?但是,这个疑问的答案,在穆欧鲁撞见刚领薪的前辈中士一脸贼笑地去买耳环的时候便揭晓了。
中士在买了耳环之后,便走向设在部队后方的帐篷区。
没错,购买和军方从事商业行为许可证的,并非只有商人公会。那些花花绿绿的帐篷明显和士兵用的不同,那都是属于娼妓公会的。
虽不知道前辈中士的战果……不过因此得知那是用来吸引自己中意女性的手段之一。
但是,行商马车可不会来这个地方,就算来了,自己也是一穷二白。再说,自己也不觉得梅丽亚收到口红或香水一类的礼物会感到开心。(不过,这当然也有可能只是我自以为是吧。)
即使是只买过寄薪饷的信封和些许酒类饮料的穆欧鲁都明白,她绝对和一般女生不一样。
在听了穆欧鲁的烦恼之后,卡拉斯说出一个名词——“骸骨的心脏”。
就在不久前,穆欧鲁因为苦于和梅丽亚之间毫无进展,烦恼过度之余,一不小心找了看起来还是一样很闲的卡拉斯讨论。
之后不管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一步坏棋。对于像卡拉斯那种只要稍感兴趣便会全力飞扑过去的人来说,这种话题根本是最佳的消遣素材。
“原来如此啊——原来你之前欲言又止的就是这件事啊——”
卡拉斯毫不在意地贼笑,说话的语调还活像是哼起歌来了:
“真是的,你早点说出来不就好了吗?色迷心窍的莫古拉!”
(这个臭家伙,你挺乐的是吧……)
不消多说,这当然是卡拉斯的误解。自己只是为了脱逃而接近梅丽亚,并没有其他企图。但是若再多做辩解,显而易见地只会更被揶揄。虽非本意,但目前就姑且将错就错吧……
“这个嘛,除了送礼物之外,赞美对方的优点可是基本功呐。例如我,要是有人赞美我的头发,我就会很开心喔。”
(谁想知道怎么讨好你啊!)
强压抑住吐槽的冲动,穆欧鲁自行在脑袋里模拟了起来。梅丽亚登场,自己向她搭话。幸好她身上不乏能称赞之处,而因为是想像,台词也不至于结巴。嗨,梅丽亚,你的头发今天也很美呢!谢谢你,穆欧鲁,听你这么说我好开心喔!
“……不,行不通的,她绝不会因为这个而开心。”
看着少年的表情转为苦涩,卡拉斯投以同情的视线。
“哎呀呀,那个……是叫小梅吗?我只在白天来这里,没碰过她,不过听你这么说,似乎是个让你感到很棘手的对象啊?”
……一点也没错。不过,没说出“你没希望啦,放弃吧”这种话,或许卡拉斯其实人还挺好的?穆欧鲁不争气地这么想。
(……看来我真的很苦恼呢。)
然后,并非给予安慰的话语,卡拉斯从口中吐出奇妙的字眼:
“唔,原来如此,也就是……她可能拥有一个骸骨的心脏。”
“——骸骨的心脏?”
穆欧鲁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
卡拉斯眯细了眼睛,以活像个催眠师的口吻说了起来:
“你想像一下。在骸骨的左胸——肉和内脏都已经腐化殆尽,只剩下白骨的左胸,那白色肋骨的里头,有什么东西呢——”
“……”
说到这里,卡拉斯像要喊万岁一般将手摊开:
“答案是空空如也。”
真是莫名其妙——像挨了一记无防备的闷棍,穆欧鲁叹了口气。
“你搞啥啊?”
“话语到达的地方并非只有耳朵和大脑。”
卡拉斯将手掌贴在自己的胸口,以奇异的正经口吻诉说:
“我想你应该也有经验才对——从某人那里听到很棒的,或令人震惊的事的时候,心脏是不是会怦通地跳了一下呢?没错,根据我的推测,重要的话语会到达的地方,一定不只是表层的意识,而是更深层的场所……但是,你魂牵梦萦的那个少女,看起来似乎没有那种地方存在。就像骸骨没有心脏,你不管对她说多少话,或许也到不了她的心。我是这么想的。”
听到这番话,穆欧鲁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
“唉——我说你别沮丧嘛!这不过是我的推测啊,也可能是她单纯这么冷漠嘛,对吧?”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老实说,我的确也有一种不管怎么做都是白费工夫的感觉。”
卡拉斯像是要为沮丧的少年打气:
“那不然,我们来确认一下吧?来确认她到底有没有心脏。”
“啊?”
既然少女是人类,在物理条件上肯定有心脏,所以“骸骨的心脏”应该只是一种举例。但是卡拉斯现在却说要加以确认?穆欧鲁不禁感到疑惑……但是听卡拉斯唐突地要求:“要开始了喔,闭上眼睛——”他还是不情愿地照办了。
卡拉斯像施魔法般诵念:
“想像吧,在她的左胸,在衣服、内衣、皮肤、肌肉、然后是肋骨之下,在那深处是否有着一颗心脏呢?让我
们来确认看看吧……方法?方法很简单,直接用你的手掌去触摸,感受那个鼓动就行了。来吧,用你的手指掀开她的衣服,手掌贴上那惹人怜爱的蓓蕾——”
“……”
说到这里,卡拉斯露出奸笑,手指向少年的脸:
“哎呀,莫古拉小哥,你流鼻血了喔!你该不会想像了什么限制级画面吧?”
“说、说、说什么鬼话啊!才没有咧!你小心我埋了你喔!”
用手遮着鼻梁下方,穆欧鲁喊叫着。见自己的计谋得逞,卡拉斯笑着说:
“哎呀,真是太有趣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莫古拉小哥有这种反应呢!”
……真是。找卡拉斯讨论这件事果然是大大失策。
……只是,除了卡拉斯之外,也没人能和自己讨论梅丽亚的事啊。
结果,没办法准备礼物,赞美的话语应该也没用。既然如此,就只能小心别做出让她讨厌的事情了。虽然很消极,但这已经是穆欧鲁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在穆欧鲁起居的破烂马房旁边,有一个本来是给马匹饮水用的小蓄水池。
比平常早起的穆欧鲁前往那里,用已有裂痕的旧桶子汲起水,往自己的头上淋了下去。水流不循环的蓄水池中飘着像是孑孓的东西,但穆欧鲁仍毫不在意地重复这个动作。
水并不冰凉,还带着微微的霉味,但是要用来让刚起床的脑袋清醒一点,已经足够了。
“听好啰,莫古拉小哥。你啊,身上的泥巴还真不是普通的多!”当时卡拉斯这么说着,递给穆欧鲁一把刮胡子用的剃刀:“至少在不必挖洞的时候把自己弄干净吧。就算没表现出来,但是一般来说女生都不喜欢肮脏的东西啦!”
真是多管闲事。谁会觉得一只地鼠身上沾满泥巴很奇怪啊?而且如果是她,一定不会……
口吐迁怒于卡拉斯的抱怨,穆欧鲁还是刮了胡子,将身上的污垢仔细地擦干净。
太阳还没露脸,但东方的天空开始泛起鱼肚白,对侧的月亮则仍死撑着挂在天上。
擦干身体,穿好衣服,却因为没事可做而发起了慌。
时间离上工还早,而既然把身体弄干净了,也不想再睡回笼觉。穆欧鲁朝墓地走去。
——梅丽亚这个时间在做什么呢?脑中突然浮现这样的疑问。因为自己总是先回马房就寝,所以不知道她都什么时候离开墓地。她现在还守在那里吗?越想越在意,虽然并没想过到时候遇上了要和她说些什么……但穆欧鲁还是迈开步伐走去。
不过,要从马房前往墓地,途中必须经过那栋房子的侧面。
穆欧鲁像平常那样走过整片的黑色铁栅,此时听到狭小庭院的另一头传来水声。一般而言,多半会认为是谁在为植物灌溉,但仔细一想,这栋屋子的庭院里可是光秃秃一片,什么也没种。
不过印象中,屋子后方的确有自来水和水管。
穆欧鲁没多作思考便走向后方……
“!”
是梅丽亚在那里。
她跪在中庭一隅的水泥地上,一旁有个高度及腰的细长角柱,前端是水龙头,出口接着一条蓝色的短水管,中段被握在雪白的右手上,朝头顶洒着水。从水管流出的水濡湿少女全身……
少女背对着穆欧鲁……以刚来到这世界时的姿态。
在黎明来临前,夜色尚深的世界,她洗涤着自己的躯体。
(……太奇怪了吧?)
少年脑中一片混乱。
穆欧鲁总算知道,平常总是藏在兜帽里的秀发,长到接近少女的腰际。茶褐色的发丝被水濡湿,贴在白皙的肌肤上。
而头发与肌肤之间,再无他物。
(……太奇怪,太矛盾了……怎么会,明明那么瘦……为什么看起来竟那么柔软——?)
“穆欧鲁……?”
察觉背后的视线,梅丽亚转头看向后方。一副完全不设防姿态的少女,视线隔着铁栅与呆立的少年交错。然后少女扔下了水管,用手护住尚未发育完全的胸部。她一低头,水滴便从她纤细的下巴、发梢、以及手肘,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对、对不……!”
下一瞬间,暗处传来凶猛的低吼声,黑狗跳了出来,像要咬死少年似地朝穆欧鲁追去。穆欧鲁连道歉都来不及便仓惶而逃。
没想到她竟然会在那里清洁身体。
拼命移动自己双腿的同时,少年心想。
(该不会每天晚上我睡觉的时候,她都像那样……?)
……这一点虽不得而知,但是唯有这件事是能够肯定的。虽然不是故意,但要是再发生这种事,她一定会越来越讨厌自己吧——……
3
墓场的囚犯挖着洞。
那是他的工作——他的职责。
洞穴的大小,是由打入地面的四根钉子指定。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指定大小用的钉子却只有一根。
是搞错了什么吗?少年环视自己的脚边再三确认。果然还是只有一根钉子。
地点是共同灵园的边陲,因此四周墓碑的密度较低。和住宅林立的都会地区不同,这里的墓都是漫无章法地乱盖一通……
(这是怎么回事?)
“咚、咚”地敲着担在肩上的铲子,少年讶异地凝视地面那根孤伶伶的钉子。是达利贝多尔指定错了吗?少年无意义地将脚踩上钉子,抬起了头——
“——……”
最后,少年终于在离自己站立场所很远的地方发现了第二根钉子。不会吧——心里想着,少年再次确认。连第三、第四根钉子都钉在不是普通远的地方。若是这个指定的范围无误,那么这个洞穴将比最初埋葬那个大脸怪的要大上好几倍。
穆欧鲁感到一阵无力。(要挖好这个洞穴,要花上多少时间啊?)
但是随即又感到战栗。(……这里要埋的怪物,究竟有多大啊?)
不需费神思考,第二个疑问的答案一目了然。那还用说吗?自然是比这个洞穴指定的尺寸稍微小一点。但即使如此,那也是三辆大型战车加起来的体积了。
〖怪物的外型千差万别,但基本上的共通点是体型越大力量越强——〗
打算开始挖洞时,卡拉斯之前说过的话浮上脑海。那家伙要和预定被埋进这个洞穴的猎物作战吗?虽然卡拉斯看起来像个就算杀也杀不死的怪人,但少年仍在心中祈求卡拉斯平安无事。
叹了口气之后,将铲子向地面刺去,少年铲起今天的第一堆土。他重复同样的动作,铲起一堆、一堆、又一堆……
……虽然重复这样的动作直到黄昏,但洞穴仍然只完成了不到一半。
虽然是擅长的工作,但还是很累。早上才特地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但现在污垢又全都回老家探亲了。虽然自己是囚犯,没什么好说的,但这简直就像什么刑罚嘛。若是如此,罚的是什么呢?(那是冤罪啊!我又没干什么坏事——……)少年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这么想着。此时,眼前又浮现出了今早撞见的光景。
想起那幅画面的同时,身体的某部份不听使唤地硬了起来。
窥见悔丽亚入浴虽然是意外——但一样是犯罪。
已经要入夜了,但自己该用什么脸去见她呢?总之一开口就先道歉吧!虽然很难为情,但目前也只想得到这个方法了。
这么决定以后,他再次走向蓄水池清洗身体。不管怎么冲洗,指尖和膝头的土渍早已渗透到皮肤下,清不干净。但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还是不停将水淋在自己的身上。
前往墓地不久,随即发现暗夜中油灯橘色的火光。火光以和平常无异的速度缓缓接近。
(太好了,看来她并没有很生气。)
若是在生气,应该不会愿意见自己吧!少年单纯地这么思考,稍微放心了些。
“梅丽……”
但是正当要喊她的时候,少女却突然在稍远处停了下来。少年因为自己有错在先而心虚,也不敢自己主动接近她。
“……”
“……”
尴尬地沉默了一阵子。(不行,得好好道歉才行——)正当他要开口时,少女先说了:
“晚上,暂时不要来。”
鼻头一阵酸楚,方才自以为的安心感消逝无踪。穆欧鲁低着头说道:
“——对不起。你果然生气了吧?”
梅丽亚戴着兜帽的头,摇得像波浪鼓。
“我没有生气。”
然而少女的动作,在少年眼中看来就像在说——我不要听借口。
“真的很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刚好早上比较早醒过来散个步,听到水声,好奇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就……不,我真的没打算偷窥但是就结果上来说还是算偷窥了可是虽然我看到了——”
穆欧鲁满脸通红,话说到一半便已经语无伦次,仿佛退化成了小孩子一般。
“……拜托……”
然而,少年拼命解释的话语,果然还是无法传达给少女。
“我没有生气。拜托,这一阵子,晚上请待在小屋不要出来。
拜托……拜托你……”
紧握着外套边缘,手部发白了,少女只是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少年无可奈何,这几天只好过着白天挖掘巨大洞穴,晚上则和狭小马房的破烂墙壁大眼瞪小眼的生活。
虽然不知道她说的“这一阵子”是指多久,但至少不是说“别再出来了”。仅仅如此,便让少年觉得还有一线生机。既然如此,就依她说的暂时不要出去,让情绪沉淀冷却一下吧。
……但是照着做两天、三天以后,少年还是蠢蠢欲动了起来。(我也无可奈何啊?那毕竟是意外嘛……)这样的借口又开始在脑袋里扩展版图。为了压下这样的想法,还是只能直接找梅丽亚说个清楚。没错,就这么办。虽觉得或许依然不会很顺利,但是也只能这么做了。
然后,就在那一晚。
突然听见狗吠声远远地从墓场的方向传来。
不知为何就是静不下心,少年走出屋外。
无云的满天星空,看起来和平常并没两样……
(但是……为什么?皮肤一直感到一股寒气……)
少年摸着自己的上臂。已经习惯了夜晚的墓地,现在应该已经不会再因为幻想的恐怖而起鸡皮疙瘩了才对。(……是我太神经质了吗?)少年心想。
然而,虽然想以这是错觉来敷衍自己,但是现在的氛围却使他无法接受这个说法。
地震就如其名,是一种让地面产生震动的现象。而现在的“空气”,就如地面发生地震般,微微地震动着。像巨大的海啸超越海平面而来,也像无数敌军部队朝自己一鼓作气攻来似的……就是那样的“感觉”。
这会不会是一种,即将发生什么事的预感呢?不,或许早已开始了。少年有这种感觉。
自己实在没办法就这么回到小屋,乖乖等到天亮——
脚步充满恐惧——少年这么想时,双腿早已跑了起来。他穿越大房子侧面,映入眼帘的夜晚墓地乍看下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开阔的地面、四处散置的人类与非人类的墓碑、被风吹得窸窣作响的树木,以及将这一切全部包覆的黑暗。
穆欧鲁以墓地正中央的巨木为目标奔跑着。虽然不擅长爬树,但只要爬上那棵树,应该就能将墓地全体——至少自己视力所及之处——全部尽收眼底吧。
少年喘着气,终于跑到了巨木的下方。
……然后,看见了那个。
大脑无法解析眼中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这种体验,是他第二次经历了。
对眼前离日常世界实在太过遥远的异物,少年的记忆中完全找不出相似的东西。不,只有一次。那就是不久前看到的、被五花大绑埋葬的那个只有一张脸的怪物。
而现在——
在少年眼中的,是个大得过头的肉块。
硬要举例的话,那歪斜又像果冻状的肉块,就像章鱼的头部……但是章鱼不会出现在这种内陆,而该有眼睛的地方也没有眼睛,更何况,也不可能比一栋两层楼的建筑物还要大才对。
没错——那只能说是怪物。
那正是卡拉斯所说的“恶魔”,守墓少女口中的“拥有力量的黑暗”,也是那个大脸怪物的同伴——只不过远比它还来得大。
但是和那个时候不同,眼前的怪物没有被绑住。它在动。支撑章鱼头部般巨大肉块的,并不是拥有吸盘的八只脚,而是更坚硬的——就像甲虫一类,但是大小和那肉块相衬的脚部。那脚部的前端异样的尖锐,要说的话,简直就像獠牙似的。不过这世界上,当然不管上哪儿都找不到这种一节一节的利牙吧。
无数那样的脚从肉块的根部生出,没有任何一根的长度是相同的,而且就像蜈蚣的脚一般忙碌地蠢动。
那是过于奇怪、过于恶心,会让人觉得这种东西绝对不该存在于这世上的异形。
而怪物前进的方向……梅丽亚就在那儿。
少年甚至忘了呼吸。
少女不是不知要往哪逃,而是正面面对着怪物。她的身体在连帽外套包覆下更显削瘦,在丑陋的巨兽面前更是显得渺小。而且即使从这么远的地方看去,依然看得见她脸上的表情平静,一如往常。
怪物的一只脚像镰刀般举了起来。
快逃啊——虽然想大喊,但声音却出不来。
就在少年要喊不喊的时候,事情已经太迟了。
拥有锐爪的脚,像爬虫类的舌头般飞驰而出。
……少女的左手,像被折断的刀剑般飞上天空,滚了几圈后掉落地面。
听见纤细、短暂的悲鸣。
声音一点也不大,却刺痛着少年的耳膜。
下个瞬间,如触手般伸出的四只脚,贯穿了梅丽亚的身体。哀号声立刻消失,因为发出悲鸣的喉咙已被爪子穿过。脖子下方、右肩、左腰、还有接近肚脐的地方,都被镰刀般的大爪……从前到后地刺穿。
像触手似的四只脚缓缓抬高。
鲜血从少女的口中滴落,随后大量的红色液体就像失禁般从下半身喷洒了出来。
怪物挥动刺穿了少女身体的触手,梅丽亚的身体在空中飞舞,在落地后又弹起了一下,血液就像多汁的果实被捏烂似的溅在地面,染出一滩血渍。她被扔出的瞬间,怪物刺穿她肚脐的钩爪撕裂了她的身体,直到胯下。啪哇哇。随着这样的声音,肠子从身体里飞出,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地面画出了一条弧线。
梅丽亚她……
还活着。
她低声啜泣。
若是受了那么可怕的伤,就算是再顽强的男人也会哭出来吧?然后会死去。当然,就算在哭泣前就已死去也不奇怪,因为那绝对是致命伤。
……但是,少女站了起来。
她以手支着膝盖,虽然摇摇晃晃,但是仍以自己的双腿站了起来。
下一刻,少年目睹了足以匹敌眼前怪物的,不可思议的光景。
从裂开的腹部撒落一地的肠子,就像没有脚的生物一般蠕动着,爬行回到了少女的身体里。
在从体内掉出去的东西全部都回到原位之后,从肚脐边直到后背的贯穿裂伤“自行愈合”,“停止了出血”。而且不只如此。一开始被斩断的左手就像被磁铁吸引一般朝少女滚去,沿着脚、腹部、胸膛,到最后爬上肩膀的时候,便接回了原本的地方……简直就像有个隐形的裁缝师,将人偶的手接了回去似的。
看到这幅过于震撼的画面,少年不知为何想起卡拉斯的话……
〖这些家伙是不会死的怪物。就算砍它、烧它,甚至挫骨扬灰,它们都会复苏,简直是天大的玩笑——〗
梅丽亚不断被贯穿,不停被撕裂。每次负伤,她便会发出含糊的、无助的悲鸣,但是断落的手脚、被挖出的内脏、遭到分解的躯体、被打碎的头部,却一直在短时间内回复原状。不管给予怎样的伤势,都无法夺走少女的生命。巨大的怪物就像个快乐的杀人鬼挥舞着刀子,不断残杀只身一人的少女。
月光与星光洒下,在这个像是世界尽头的地方,不死的少女持续遭受着违反生物常理的怪物残酷蹂躏。
本以为这一出残杀剧永远不会结束,但随着时间经过,怪物的攻势却越来越衰弱……
理由很单纯。
因为它能动的脚变少了。
巨大肉块的下方长着无数锐利的脚,但是如今已有半数停止了动作。一根又一根,原本蠢动着的东西突然像断了线般停止动作,再也没有动静。
而再看得仔细一点,所有停下动作的脚,都是触碰过梅丽亚的。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事实摆在眼前。怪物每一根逼近梅丽亚,伤害她、撕裂她、贯穿她的脚部,都像神经被切断的四肢一般,无力地下垂。
最后,怪物的脚终于支撑不住顶上的肉块,整个身体崩落在地,发出轰然声响。
这如果能称之为战斗,那么怪物与少女之间的战力必定存在压倒性的落差。
超越人类想像能力的异形巨体、即使只有一根也能把人像破布般撕碎,妖异的爪脚。
如果对象换成穆欧鲁,大概已经不知道死了几百万次了吧。
而实际上,少女与怪物之间,的确存在着“绝对性”的战力差距。
怪物丑陋而凶恶,但是却杀不死如花茎般纤细的少女,反而是巨大的身体被少女一点一点地削蚀。就像一块巨大无比的岩石,被在大气中无限循环的水给侵蚀,在经年累月的削蚀之后,逐渐化为沙粒。
当然,因为它的身体极其巨大,因此变弱的速度非常缓慢,但是既然它杀不死少女,那么最后的结果便会是……
最后一根脚也停下了动作。
比大象还大的皱摺肉块,如今却像只蚂蚁般,连挣扎也挣扎不了。见过它狂暴的大闹,再对照眼前无法动弹的模样,奇妙地生出一股,祭典最后一盏灯火熄灭的那种虚脱感。
而梅丽亚拖着满身是血却毫无伤痕的身体,缓缓地,就像平常那样缓缓地,走近了怪物,然后伸出右手触摸了肉块。
没有悲鸣声,只有大气传来震动。
虽然并没有发生肉眼可见
的变化。
但是,“平静下来了”。
世界停止了骚动。
在一动也不动的肉块旁,梅丽亚无力地蹲下,重复着激烈的深呼吸。明明方才被那样切割、穿刺都没能要了她的命,但她的侧脸现在看起来却苍白得像个将死之人。
“……穆欧……鲁……?”
少女仰起被泪水濡湿的脸庞。
因为穆欧鲁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走近的脚步声。
“……”
看见少年,少女停止了哭泣。
不,该说是忍住了哭泣比较正确。
为什么这么做呢?不知道。(可是……)要是她能像个小孩哭个痛快,应该会更好懂吧……
要过去吗?还是离开?
……少年认为应该要上前。
方才之所以叫不出声音,是因为要自保。
若是喊出“快逃”,那么怪物可能会在瞬间杀死少女之后,顺便把自己一并解决,所以才没能叫得出口。这个推测并没有错,只是少年没料到梅丽亚竟然活了下来。
心中充满苦涩的后悔,难以原谅选择了自保的自己。不管其他人怎么说,少年已经决定从今以后不会再逃避。
但是……
“梅丽亚……”
言语软弱无力。
少女忍着泪的表情,比任何面具都坚硬,也不会卸下。
——你还好吗?
——痛不痛?
——你究竟是什么人物?
少年不认为自己脑中闪过的这些话,能传达到少女的心脏。
不管谁都好,告诉我吧!
面对打倒那异于常理的怪物,因疼痛而发抖,胆怯、受伤、满身是血并低着头的少女,我该对她说什么才好呢——?
然后,穆欧鲁鼓起最大的勇气说:
“……当我的朋友吧。”
“……咦?”
少年强拉起少女的右手。
给予怪物最后一击的,少女的右手。
“因为你前阵子拒绝了嘛。”
像是想起之前的事而笑了出来,少年给了一个僵硬的笑脸。虽然梅丽亚就和上次自己被拒绝的时候一样眨着眼睛,但总觉得心情很愉快。
“反正,也没有那种被拒绝一次就不准再提第二次的规定吧!”
像魔术师为了吸引小孩子注意,从掌中变出小旗似的,穆欧鲁口中也源源不绝地吐出平日的轻佻语调。而这样的做法也让穆欧鲁更能从容以对,甚至连口气和视线中也开始有着温柔。
“……呐,没错吧?”
梅丽亚的表情没有变化,同样一语不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只是像满水的杯子边缘——
一滴泪水从湿润的眼眶滑落脸颊。
“站不起来吗?”
少年一问,少女便点头承认。而配合着头的动作,泪又落下了一滴。
穆欧鲁尽量别过头不对上少女的视线,放开握住的手,接着将自己强壮的手臂越过少女身体下方——右臂是膝下,左臂则是后背。
“……做……做什么?”
身体突然被抬起来,少女不由自主地惊呼。少年故意装出满不在乎的口吻回答:
“你得把身体洗干净才行吧?还有……也得换衣服了。”
穆欧鲁也知道这个抱法叫什么名字,不过现在不是在乎这个的时候。
(算了……反正也不是只有公主才能被这样抱嘛。应该吧?)
“……”
而说到衣服以后,少女才终于因为察觉自己的模样而满脸通红。
身体虽然一点伤痕也没留下,但衣服却无法再生。平常穿着的黑外套已经支离破碎,就像刚孵化的雏鸟身上黏着零星的蛋壳一般,只“勉勉强强”遮住了重要部位。
而少年从以前便一直感到好奇的疑问也解开了。那厚得像遮光窗帘般的连帽外套底下,似乎只有像内衣般轻薄的连身裙。而少年怀中的少女,因为将所剩不多的布料拉去遮掩重要部位,因此整只脚直到大腿部份几乎全部露出,让少年烦恼着眼睛不知该往哪里看。
(……那白色的肌肤上要是没有血迹,应该会是更赏心悦目的风景吧。)
能够想着这样的蠢事,应该代表少年的心情已经平复。
“……不会重吗?”
走了几步以后,梅丽亚怯生生地问道。
声音听起来虽然有点沙哑,不过并不虚弱。看来她的生命无忧。不过,似乎也不能说是完全没事。少女的脸因血气上涌而发热,呼吸也有点困难,从背后传到少年手臂上心脏的鼓动也十分急促。
……少女肯定不是普通人。但是这并阻挠不了少年为了接近她而努力。
为了尽量让她感到安心,穆欧鲁这么说:
“你就算比现在胖三倍,我也轻松得很。”
真的让穆欧鲁感到沉重的是,她的身体轻到让人不安。至少穆欧鲁是这么觉得。而他因为紧张而过度使力,又让少女的体重感觉更轻了一级,但少年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
梅丽亚别开视线,像叹气般静静地吐出空气。
她的侧脸即使染血,依旧美得不可方物。浮现的表情带着几分困惑,像正拼命思考着什么,思考着某种对她来说一定很重要的事。
脚虽然动着,但少年的眼睛却直盯着少女。
少年看着少女细长的睫毛、闭上的眼皮、白里透红的脸颊,以及樱花色的嘴唇。这些都只在少年一弯腰便能触及的距离。
——所以,少年听见了。
少女的嘴唇像呓语似地,发出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呢喃。
以几乎不成声的声音……
夹杂着深切的情感。
……玛丽亚。
少女呼唤着某人的名字。
毋庸置疑,那绝对不是在向自己说话。穆欧鲁对那个名字毫无印象,看来梅丽亚的意识并不在这里,而是飘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去了。
相似的发音,像是女性的名字,少年不禁做起诸多联想……
然而就在下一瞬间。
“……!”
怀中的少女像进入梦乡似的,放松了身体的力量。怀中感触的变化,将少年的想像在一瞬间丢到了地平线的另一端。
为了尽量不造成她的负担,少年小心翼翼地走着,避免摇晃。
因此,以那个速度走到大房子的栅栏前时,大概已经花上了十几分钟。
但是对穆欧鲁来说,抱着她走了这么长一段距离,感觉却像瞬间移动似地,一下就到了。
穆欧鲁让仍没有动静的梅丽亚在地面坐好。接着,就像最初被带来这里的时候警务官做的那样,少年模仿着拿起话筒。他还记得步骤。
两次、三次,像收音机调频时的声音从话筒中传来。这声音应该是用来通知另一头的人用的吧……但是,没有人回话。
“已经到这里,没关系了。”
梅丽亚取出钥匙,用手指向出入口的门。
“可是……”
正当穆欧鲁不知如何是好时——
“囚犯先生,我找你很久啰。”
背后传来声音,是达利贝多尔。他看向少年,少见地一脸不悦,接着继续说道:
“灵园那里现在正有个等待埋葬的恶鬼,我想请囚犯先生去完成职责。”
“可是,她受了伤——”
“受伤?”
制止穆欧鲁继续发言,像鬼怪般驼着背的老人对少年的话嗤之以鼻:
“……伤在哪里?”
梅丽亚蹲坐在地上低着头,而她的身上果然连一点伤痕也看不见。
“她是……”
“对囚犯先生来说,还是别知道比较好。”
没有鼻子的老人拉住少女的手臂,也不在意体格的差距,硬拖着少女向铁门内走去。穆欧鲁正想追上去,黑狗便跑了出来,只得放弃这个念头。
少女就这么进入了屋子,穆欧鲁没能看顾她到最后。
接着,少年想起了自己的“职责”。
——埋葬那个怪物。没得商量或选择,因为这就是囚犯的工作。
4
在黑暗中。
夜晚。黑云填满视野,能做的只有盯着吸饱雨水的木壁,或听水滴从开洞的天花板滴落。
手抱单膝,在床上辗转难眠,少年想着一堆得不到答案的事。
……这间马房不养家畜已经有多久了呢?
看这个饱经风雨摧残的墙壁以及伤痕累累的内装,应该很久没保养了。撇开这个不管,那间大房子是新建的吧?共同灵园虽然是古老的土地,但那栋房子应该是新建筑,或整个重建过。
马房深处的天花板和柱子都已腐朽崩塌,不堪使用。但从留下的地板面积推测,大小足以豢养十匹乘用马。
虽然现在已空无一物,但是当初若用不着,也不可能盖起这间马房。没办法知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不过这里从前应该养了非常多马匹。
——旧时代人们的生活,总是与马相伴。
这美丽的草食动物,简直是神为了
给人类骑乘而打造的。不仅是优秀的移动、运输手段,还能为农耕提供助力,甚至与主人共赴战场驰骋。连“马力”都成为一种单位而流传了下来,马就是如此贴近人类的生活。
但是在现代,马这种动物的价值变得越来越低了。
科技发达,新技术相继发明,曾身为各种产业辅助角色并被视为重宝的马匹,大半任务都被汽车和铁路取代了。在人类追求更高效率的过程中,马这种人类的老伙伴就这样失去了舞台。
而这个灵园的宅子里似乎也有汽车。少年曾远远看过,一辆黑色的高级车数度离开灵园。
这间马房里的家畜,也是像那样被汽车取代而消失的吧。然后这里就成了掘墓者住的地方。
从在这里睡下的第一天,穆欧鲁便注意到许多前人留下的痕迹。例如性别不明人士留下的黑色长发、茶色的自然卷毛发,或是看起来像旧睡铺的稻草堆,以及肮脏的衣物破片等。
就在这个四散着这一类物品的小马房里,穆欧鲁蹲坐着,彻夜难眠。
马房里毫无光源,而眼睛一旦看不到东西,其他感官就自然变得敏锐了起来。就像之前被蒙住眼睛走在这个墓园里的时候一样。
在黑暗中,他将手举到自己面前。即使看不见,但那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份,能够正确地在脑中描绘出五根手指的形状。
……都已经过两天了——
他的手从指尖到手掌,都还清楚地留着那个怪物的触感。
拿了铲子再去报到时,老太婆交给穆欧鲁一盏使用电力照明的灯。
那是个内部藏有蓄电管、以黄铜制成、造型像捕虫笼的照明器具。只要押下开关,磨钵状凹陷的箱子正面就会射出和油灯不同的无机质白光。不需要火种或燃油就能照亮四周,是个虽然造价高昂,却很方便的道具。
若是平常,有机会摸到这种器械,穆欧鲁应该会相当高兴。
但是,现在是……
入夜的墓地。方才少年抱着梅丽亚在算不上是路的小径上一路走回来。而现在他只身一人,扛着用惯了的铲子和刚拿到的电力提灯走在这条路上。树木因风窸窣细语,四周墓碑林立,头上的半月也被薄云所包覆。
吹来的风虽闷热,手上还是起了鸡皮疙瘩。汗水在宽阔的背后滑落,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刚才——牵起满身是血的梅丽亚的手,和她说了些话,少年本以为自己已经稍微踏入了她一直企图隐藏的领域。少女依偎着自己,那种紧张感打从出娘胎来还是头一遭。
但,现在则是——
那份雀跃的心情,现在又完全冻结住了。
(如果只是一场恶梦就好了——……)
虽然试图以这只是一场恶梦的想法来安慰自己……
……但是很可恨地,现实就连这么一点逃避的空间也没有。
因为那怪物实在太过巨大,一下子便进入了少年的视野。
不自觉地想转开视线。
不是恶梦。“那个东西”还在那里。
在开阔的墓场地面上,一个肥短的身影动也不动地蹲踞着。那就像只有在图鉴里才看得到的巨大海洋生物,死后被冲上岸一般。
离“那个”还有五十步左右,穆欧鲁便停下了脚步。
(……我这是在做什么?我不该靠近那个东西的。不,该说“得快点逃走”才对。)
凌驾于意志和其他事物,本能这样叫喊着。
——“人类的天敌”。
少年越来越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在人类历史开始到现在的数万年间,人类都抱着对“那个”、“那些东西”的恐惧而生活。
局势直到这数百年间才转为对人类有利。即使不知道那些东西的存在,那些记忆和恐惧却依然存在于比骨髓还深的地方!
不论是穆欧鲁或护送穆欧鲁前来的警务官,在第一次踏入这里的时候,都感到了难以言喻的不祥感。自己原本以为,那种感觉是来自对“墓地”这种阴暗场所的印象。
但是事实在本质上却完全不同。
在抵达墓地的那一瞬间,身体已经察觉了。
超越五感更高阶的知觉,捕捉到了事实。
察觉到现在,自己双脚踏着的地面下方,沉睡着会残杀人类的玩意儿——……
(可恶,开什么玩笑!)
少年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得不做的工作,是一件多么脱离常轨的事。
(我从今以后——)
他从今以后,都得继续埋葬“那个”。
得把“那个”搬运到辛辛苦苦挖出来的洞穴才行。
不管是要用推的还是用拉的,都无法避免接近“那个”,碰触“那个”。
明明不管是身或心都已经恐惧成这样了,但还是得做。
我哪办得到这种事啊——……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
(……这个臭味……)
突然嗅到风中的腥味。穆欧鲁的意识像逃跑似地从怪物身上离开,找寻起味道的源头。
“……!”
自己怎么会到现在才注意到?
被电力提灯照亮的脚边。
周围的泥土……又红又湿。
根本不必花时间思考。那是从梅丽亚身上流出的……
“……呜——”
捂住嘴巴,闭上眼睛。穆欧鲁移动自己的脚往前走。
——管你是“拥有力量的黑暗”还是恶魔——
现在倒在那里的巨大物体,只是一个死物。不对,以这种说法来称呼这种不死的存在,似乎不太恰当。不过总之,那个巨大的肉块现在是一动也不动。
(既然如此,就算是“人类的天敌”,也没办法加害于我吧?)
少年只能靠这个推测来压抑胸口不适的感觉,慢慢接近怪物。
那小心翼翼的步伐,就像在过一座绳子快要断掉的吊桥。
眼皮擅自封锁了视野。
战战兢兢地前进……
忽然有个微小的物体打中了少年的脸颊。
穆欧鲁吓了一大跳,滑稽地睁开了眼睛。
然后发现,不管他是否愿意,都已经和近在眼前的怪物面对面了。
“……!”
将视线从“那个”移开,他用右手手背擦了擦脸颊。
冰凉的感觉染上满是土污的手套,那不只是汗水,还有其他水滴。
上空的云层不知何时浓密了起来,方才打上他脸颊的,便是第一滴雨水吧。
……即使为了看清夜空而抬头,怪物仍在视线内。因为那软趴趴肉块的高度比少年高出两倍有余。而宽度超越高度的躯体上虽长着无数带有钩爪的脚,但是却找不到眼、口这种该具备的器官。令人联想到水蛭或章鱼一类软体生物的丑陋巨大肉块里,不知道究竟都塞了些什么。
距离近到只要伸出手指就能碰到。只要看着怪物一秒,就能确信那绝对是一种和自己水火不容的存在。厌恶感没有极限地持续膨胀,与通过太阳穴血管的脉动一起带来沉钝的头痛。
看向脚边,怪物的脚像蜘蛛网般展开。每一根脚的长度和粗细,都比足以绞杀熊的巨蛇还要长、大,而前端像斩首镰刀似的钩爪,则比少年见过的任何刀刃都来得锐利。
而且,上面都附着少女的血。
(……)
事到如今也不觉得有什么了。就在不久前的刚才,散落地面的每一根钩爪都给了少女足以致命的伤势。一击又一击的电光石火,杀戮少女的模样,已经深深烙印在穆欧鲁的瞳孔里。
而自己现在却得触碰这个异形,还得搬运它。
光是接近它就已经够可怕了,竟然还得接触。
会这么做的人一定是疯了吧……
怪物的钩爪上满是梅丽亚的血。
而牵过少女的穆欧鲁手上,也有相同的东西。
——我不知道她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
就算问了,她也一定不会告诉我吧。或许自己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这个答案。
但是梅丽亚她的确挺身面对了那个怪物。
(以那么纤细的手足,那么轻盈的身体……)
下一瞬间,驱使穆欧鲁行动的情感,八成是志气吧。
穆欧鲁以双手出力,试图推动怪物的躯体。
透过棉质手套传来的,是不冷也不热、不软也不硬,仿佛用手戳进尸体内脏般的恶心触感。
肉块倾斜了。
少年总觉得怪物似乎会因为这样的震动而醒来。
同时也有一种错觉,就像有什么东西穿过薄薄的布料,开始侵蚀自己的手掌。
但那完全都只是情绪造成的。
忍耐。
少年为自己打气。
忍住、忍住忍住忍住。
眼眶发热,接着感到一惊。
视野模糊了起来,一道温热滑过脸颊。
有多久不曾如此了呢——他的双瞳满溢着泪水。
“哇啊啊啊!”
少年发出焦躁的吼声,自暴自弃般往怪物的身体更使力推去。
唰唰唰——地
面发出摩擦声,异形的肉体因少年使劲挤出的力量而前进。
双手使尽吃奶的力气,用力到连脚尖都几乎要陷入土里,总算推动了怪物。
少年整个身体前倾,继续推着怪物。
伴随着沙沙、沙沙……的钝重声音。
伴随着身上不停涌出的厌恶。
伴随着在灵园中回响的自己呕吐似的呐喊。
但是完全没人听到这些声音。打在他背上的雨势越来越强。
听着马房漏水的声音——在没有漏水的天花板下缩着身体,穆欧鲁直盯着夜晚的黑暗。
已经两天了。在这之间,雨持续下个不停。
雨势已进入尾声,以现在的程度,已经不影响挖洞作业进行,而降雨也让夏天的气温略为下降,感觉舒服多了。但是即使如此,还是无法在夜间的灵园散步。因为不用说月亮,就连星星也躲到了云后,外头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状态。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不能出去外面倒也刚好。自己必须思考的事太多了……需要一点时间来沉淀情绪。
穆欧鲁思考着。
马匹们因为时代的变迁,而从这间马房中消失了。
那么……在那之后留下这些痕迹、恐怕立场和现在的少年相同的那些人……他们究竟“跑哪里去了”呢?
〖那些掘墓者,每一个都撑不了多久就派不上用场了。〕——卡拉斯当时说过这样的话。当时只把这番话左耳进右耳出,不过现在总觉得自己似乎快实践了卡拉斯的那些话……
突然,小屋的门被叩响了。
虽然声音很小,但是因为很明显地和大自然中发生的声音不同,已惯于漏水声的少年轻易地被吓了一跳。
“穆欧鲁。”
不过,在听到那睽违两天的声音后,惊吓马上变成了安心。
会这样叫自己的,在这个墓地里也只有她了。
少年打开门,梅丽亚手中油灯摇曳的光芒将马房内染成一片橘色。
因为天花板这里腐朽那里破洞,自己和少女若要不被滴漏的雨水淋湿,必然只能以膝碰膝的距离坐在一起。
进入小屋这样坐下后,梅丽亚又进入了沉默状态。而且脸庞也藏在兜帽里,连视线都没有对上穆欧鲁。她来的时候似乎没有撑伞,刘海滴着水,外套也有点淋湿了。
穆欧鲁也成了老样子,紧张到说不出话来。你身体还好吗?原谅我看到你洗澡的事了吗?“玛丽亚”是谁?还有,守墓者究竟是什么——该问的事情虽然堆积如山,而穆欧鲁也都有想到,但就是开不了口。何况他压根儿也没想到梅丽亚竟然会来马房找自己。自己虽然并没有忘记,但是再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看她,果然还是……
“……梅丽亚?你怎么了吗?”
少年抢在思绪开始暴走之前开口。
然后梅丽亚突然伸出藏在外套里的左手。她的左手上,有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
穆欧鲁什么也还没说,少女便将苹果一把塞到少年手中。
“要给我吗?”
就像之前借药箱的时候那样,少年又问了不必要问的问题。只不过这一次少女连点头的反应也没有,只是低着头藏起自己的脸。
穆欧鲁无可奈何,看向手中的果实。果实硕大并且已经熟透,似乎带着不少果蜜,掂起来沉甸甸的。水果中除了菠萝以外,自己都爱吃。如果这是要送给自己,这可是从来到这个墓地之后第一次有人招待自己。对少年来说,离上一次吃到没有爬着虫的苹果,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
终于,少女似乎要开口说话,穆欧鲁拾起头。
然后看见的是——
“我愿意当你的朋友。”
少女的脸比苹果还红,紧闭着眼睛硬挤出这句话。
穆欧鲁像挨了一巴掌似地低下头。
该怎么说呢,比起看到在洗澡的少女,眼前的光景更令他不知所措。
虽然说的内容不同,但这个氛围简直就像被告白似的。(……不,搞不好眼前这状况其实就类似告白?)越是这么想,越连自己也害臊了起来。
“呃,梅丽亚?”
忍受不了这种空气,穆欧鲁提出抗议般打破僵局。少女的肩头抖了一下。
……尽量说得温柔一点吧!
因不习惯的努力及情境煞费苦心,少年再次开口: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感到这么难为情。我想,只是交个朋友而已,应该还没有到这么夸张的地步吧?你只要点个头和我说‘嗯’就够啦,这样我就会懂了。好吗?”
“……”
就像月亮升起似的,梅丽亚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长长的睫毛颤动着。
她的蓝色瞳孔,平静地注视着少年。
穆欧鲁更不敢直视她了。他拼命压抑着再一次握住少女的手的冲动。
最后,少女终于看着少年,“嗯”地点了个头。
穆欧鲁抬头看向少女。
就像攻守交换似的,梅丽亚又突然变得忸怩。
“对……对不起,突然跑来打扰你。”
“……没关系啦,反正我也还没睡——”虽然穆欧鲁对少女说不要紧,但梅丽亚似乎完全没有听进去,
“只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告诉你这件事,所以就……”
话说完以后,她少见地迅速起身。不过脸又红了起来。
就在她转身要从狭小的马房离去时,少年在她背后说道:
“……谢谢你的苹果。”
“嗯。”梅丽亚点头。
少女将手搭上门把时,背后的少年又问道:
“你之前叫我暂时不要出去,那现在可以了吗?”
“嗯。”梅丽亚再次点头。
少年不禁苦笑。
她离去之后,少年一个人摸黑啃着苹果。
那真是个多汁、甘甜,又馥郁芬芳的果实。
5
呼应盛夏这个词汇,日正当中的灵园满溢着令人睁不开眼的光芒。
地面漆黑而干燥,仿佛昨夜根本没下过雨。地表茂密的苔藓像要抵抗太阳的热线,释放出一片耀眼的绿意。
穆欧鲁放下铲子,两手空空地在墓地里走着。
穆欧鲁并不是在偷懒。交代下来的工作量,少年都有确实完成。事实上他到刚才为止,都持续在挖掘洞穴。
并非怠工,而是在这种日晒下若不适度休息,会有中暑的危险。在有其他地鼠同伴的部队里发生这种事还好,要是在这种不必寄望会有人发现自己的地方中暑晕厥,最坏的情形是自己可能因为脱水症状而死亡。
(虽然是有一头狗在啦,不过人类基本上就只有我一个了。)
既然要休息,当然是暂且回到马房,或是找个树荫小睡片刻最佳,但是少年前往的地方却是数天前埋葬怪物的场所。当然,他其实一点也不想去,但是即使是因为冤罪而不得不像这样服劳役,他还是坚持仔细确认自己的工作是否做得妥当。
(地都踏实了,那种程度的雨,应该不至于把土给冲走才对。)
少年到达那里之后,发现一个数天前并不存在的东西。
放晴后的这个地方——不知道是谁竖起了一个墓碑。
……没错,因为不是弃尸,既然是坟墓,那么自然需要一座墓碑。不过那个时候光是要埋掉那个大得夸张的怪物就已经耗尽全力,所以没能想到这一层。这个石碑,八成是达利贝多尔在事后安排弄上的吧……
他接近石碑确认。板状的石块高度及腰,四角削圆,质地是不怎么好的灰色安山岩。碑文中没有名字,只刻了几个数字。
用手指摸着最上面一行的刻印——(这石工做得还真不怎么样。)少年这么想着。
(和这个比起来,老爸做的要好多了。)
……但是说起来,少年早已不太记得父亲的声音,父亲工作时的记忆也早已褪色,这个比较并不是很公平。
一连串的数字后还加上了年号,像是用来表示尺寸。看来,这是用来表示埋在脚下怪物的大小吧。的确,要是一个搞错挖了出来弄醒它,那可不是有趣的事。
穆欧鲁更聚精会神地注视碑文。
后头密密麻麻的文章,似乎是在描述这个怪物的细节。不过……
“哦~莫古拉小哥,你识字啊?”
“……我说,你这家伙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
卡拉斯又一次在穆欧鲁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出现并搭话。不过穆欧鲁看来并没有很吃惊,也没有很不耐烦的模样。
黑亮的鲍伯头发型,黄色的大外套,同是格纹的领带与短裤,再加上厚重的军靴。装束还是老样子的卡拉斯“哇哇哇”地走过穆欧鲁身旁,然后又一跳坐上了新建的怪物坟墓。
“答案很简单啊,我从天上来的。因为我是鸟嘛。”
明明背上就没有翅膀,说那什么话啊——少年不禁叹了口气。
少年接着轻轻摇头,很稀奇地一屁股在泥上地上坐下。
“嗯?你怎么啦?要多喝点水才行喔,不然会中暑的。”
“没有啦,我只是大脑有点累了……因为刚才用了平常不太使用的部份。”
穆欧鲁当初并没有好好上学,因此辨识文字的能力就像学步的婴儿般十分勉强,而书写的能力也差不多。
而身为以肉体劳动为主的步兵,只要知道几个专门用语,能读数字,然后能在部队名册及薪饷收据上签名,就已经够了。要看懂书籍与地图,思考作战方针或什么更难的事,并不是他们这种人的工作。
“嗯嗯,厉害厉害。”
不过卡拉斯展现出来的,却是不太起劲,有气无力的鼓掌。你这家伙是看不起我吗——正当穆欧鲁这么想而抬头斜瞪向卡拉斯——
“我完全不识字呢!”
带着一阵仰头望天的叹息,这句话让卡拉斯逃过一劫。
“……”
这件事让穆欧鲁感到有些意外。
听说在很久以前,纸张是非常昂贵的物品。因此,以纸张集结成册的书本,是只有学者、贵族、文官或神职人员才有缘使用的东西。毕竟,学习文字是富裕阶层才享有的专利。
不过即使到了现在,还是有些地方没有设立儿童学校,也的确存在因为诸多理由而无法上学的小孩。在贫穷的农村,小孩子是宝贵的劳动力,因此不能读写的人口极多。
……但是——
针对怪物的存在,对穆欧鲁滔滔不绝地讲述总人口如何如何,文明如何如何,能够以那些难懂的举例来说明,穆欧鲁实在很难相信卡拉斯竟然不识字。
“……哦。”
“啊——你才是在看不起我吧!”
听到少年有点消化不良的回复,卡拉斯鼓起脸颊露出一副生气的模样。
“无所谓啦!脑子像鸡一样不灵光也无所谓,我朋友够多就好了。我的朋友里有很多脑筋很好的人,我有什么需要的话去找他们,他们就会念给我听了!”
的确,以卡拉斯这种个性,是会交友广阔吧。
“别闹别扭啦……抱歉嘛,我只是有点意外而已。”
“……我说你啊,就是这个说法才让我生气!这话由不识字的我来说虽有点怪,不过你这只莫古拉竟然识字才真的叫意外吧?反过来说我太诈了啦!我问你,你为什么识字啊?”
“……你这样问,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啊?我家的确是很穷,没能让我好好上儿童学校念书,不过上面的哥哥们总是喜欢自作主张地教我。把那时候的记忆硬挖出来,读写多多少少还是会一点就是了。”
说起来,教长兄识字的是老爸。在工作性质上,石匠要是不识字就没办法工作了,因为碑文只要刻错一个宇,要修正可是困难至极。
卡拉斯一派开朗地说:
“哇——你有很多好哥哥嘛……真羡慕。他们都好吗?”
“这个嘛,我不知道。应该是还活着,不过我已经有四年没见过他们了。”
少年耸耸肩。
长兄应该是留在家里,毕竟他曾为了继承父业而磨练技艺。时代变迁,神殿的势力也开始式微,工作也随之减少了,但应该还过得去吧!
第二个哥哥比穆欧鲁更早从军,因为所属相同,本以为或许能碰头,但是很遗憾地,兄长似乎驻扎于远方的军区,连一次面也没见上。
(而我现在又成了这副德性,八成不管哪个哥哥,这一生都无望再见面了。)
少年的脑中朦胧地浮现这个预感。
“那还……真寂寞耶。”
卡拉斯同情似地说道。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我们都已经是大人了,就算感情再好或不好,兄弟们都不可能永远在同一个窝里。”
“……不过……家族四分五裂的,不是什么好事喔。”
相对于达观的穆欧鲁,卡拉斯似乎不太能接受。
“如果长大就会这样的话,那还不如一直当小孩比较好。想要见面却见不到,不觉得这样很悲哀吗?”
“……就算你这么说,结果总有一天还是会分开的啊。因为人只要死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面了。
“……………………唔,要这么说,也是没错……啦……”
头脑虽然理解,但心情还是难以接受——
卡拉斯放任两脚荡来荡去,消沉地低着头。这种矛盾的心情不断从他心中传达出来。
穆欧鲁则以稍感意外的表情看着卡拉斯。对他来说,卡拉斯甚至比梅丽亚更充满谜团,是不能加以信赖的人物。这家伙会亲昵地向自己搭话,背后一定有什么目的才对。穆欧鲁到现在也仍这么想。
“……你刚才不是说,你在外面有很多朋友吗?”
突然被穆欧鲁这么一问,卡拉斯抬头看向穆欧鲁。卡拉斯的脸上连一滴汗也没有。现在明明热成这样,是因为体质不同吗?真令人嫉妒。
“……算是吧。怎么了吗?”
这家伙是个身份不明的怪人。
说的话也都可疑无比,根本没办法判断能相信他的话到什么程度。
但是刚才——“家族四分五裂的,不是什么好事”的那番话,穆欧鲁强烈地觉得那是这家伙的真心话。而从那番话的内容看来,这家伙绝对不是坏胚子。当然,也不是因为这样就能全盘相信他就是了……
但是,能利用的就要尽量利用。
于是穆欧鲁开口:
“你要是方便的话——”
夜晚到来。
雨已停歇,久末放晴的夜晚,星光满天。
从黄昏便开始小睡的穆欧鲁在稻草床铺上伸了个懒腰,从半毁马房天花板的破洞中仰望头顶的星空。
真是个美好的夜晚。
天气变凉快了,而既然有如此星光照亮脚边,在外面行走也方便多了。
而她今晚应该也一个人在墓地里吧。
完全找不到不去见梅丽亚的理由。
她那天也说了,可以去找她。
……但是,就是莫名地踌躇不前。
紧张是原本就存在的家常便饭。她是自己是否能顺利脱逃的关键。而自己因为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来和她相处,甚至还揣测起她是不是讨厌自己。这是自己既不习惯也不擅长,但是却一定得成功的事,所以当然会紧张。一直都是这样。
但是……
还有一件别的事,在心中像倒刺一样拖住了自己,让脚步变得沉重。
〖自己想怎么做?而自己为此又该怎么做?〗
感觉进入死胡同的时候,穆欧鲁总是像这样把事情单纯化,只专注于此。因为,为了其他枝微末节的事情而导致最重要的事无法成功,是一种最愚蠢的行为。
但是他觉得……现在的自己正处于即将触犯这个戒条的边缘。而这变成了对自身行动所抱持的疑问、变成了一根倒刺。
……来确认一下吧。
接近梅丽亚并不是“最重要的事”。那只是一个手段,绝不是目的。
啪!他以双手拍打自己的脸颊。
……虽然拖住自己脚步的疑问并未因此消失,但是只要不违反这个原则,应该就没问题。少年在心中喃喃自语。
“好,走吧。”
少年出声喝斥自己起身,打开门叶已摇摇欲坠的门,走出外头。在少年视野的一隅,黑狗也悄然起身,一声不响地跟在穆欧鲁后头。
决定去见梅丽亚之后,脚步和心情都突然变得轻快了起来,方才困扰着自己的念头如九霄云散般消失。少年不禁苦笑。(我还真是个怪人啊——)
——就在都还没走几步的时候——
小屋旁的漆黑树丛,突然无风自摇。
“!”
被这出其不意吓了一跳,穆欧鲁惊得几乎要跳起来。
终于出现了吗?
带着恐惧,蓄力于脚步以便随时能拔腿狂奔,他凝视发出声音的方向。
结果发现一个像幽灵般,披着黑袍躲在树木阴暗处窥视自己的人影——……
“……梅丽亚?”
“啊!”
人影发出小小的惊呼,唰地躲到树干后头。
不管声音或露出的侧脸,都肯定是梅丽亚·玛斯·葛雷布。但是,她为什么要躲起来?话说回来,她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阵奇妙的沉默。
“……呃……”
想不出该怎么处理眼前的状况,少年呆立原地。原本打算去墓地,但要见的人物既然已在此地,便不再有必要前往。虽也感谢让自己省去了找人的工夫,但是……
躲到树干后的少女,为了观察少年有什么行动而不时探头窥视。感觉像想要出声叫住少年,却迟迟开不了口。
那动作就像被未知事物引起兴趣,却因胆怯而踌躇不前的小动物,只怕一个动作太大便会惊得逃如脱兔。这样的气氛持续了一阵子。
(……这该不会……)
既无法接近彼此,也无法出声叫唤。
隔着十步左右的距离,两人却连以视线交换内心想法都办不到,就这么对峙。
最后,似乎是认输了,梅丽亚终于从树干后踏出一步。
然后看着自己的脚下——而不是
少年——
“我,刚好路过。”
她就这么小声地说道。
“…………”
想不出该怎么回复。
这借口实在过于漏洞百出,简直就像在开玩笑。
但是,很难想像梅丽亚也会开玩笑。因此拿不准自己是该笑的好,还是吐槽回去的好。
“……”
少年保持沉默一阵子之后——
“………………对不起……刚刚说的,是骗你的。”
将脸藏在深盖到眼部的兜帽里,梅丽亚的声音小到像要消失了。
穆欧鲁唐突地想要开口,但突然想到——
(如果不是刚好路过……)
……那么会是为什么?但是他没问出口。
因为不必问,他也已经知道了答案。
回想起前天晚上,少女虽然也主动前来拜访自己,但是那个时候少女有明确的目的。不过从她今天这个样子看来,少女今天来找自己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没事要找自己,但少女却来了。
也就是……
(……她是来迎接我的吗?)
也就是说,来找我就是她的目的吧?
再说白一点,就是类似“穆欧鲁,出来玩吧~”一类的状况……?
“那……那个!”
穆欧鲁突然喊道。那声音大到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黑狗的耳朵因此抽动了一下,梅丽亚也吓了一跳似地抬起头,但又缓缓低垂下去。
像是要阻止她的头继续垂下,穆欧鲁说下去:
“……苹果,很好吃喔。”
“嗯。”梅丽亚别开视线点头。
“白天的时候啊,常常有个奇怪的家伙会来找我。”
广大的墓地里最不缺的就是空间,要坐在哪里都可以,但两人最后还是选择了坐在树下。这或许是人类的本能使然吧。
一望无际的星空下,两人并排坐在榆树下。
“奇怪的……家伙?”
听穆欧鲁这么说,梅丽亚歪起脑袋反问。
“啊——该怎么说呢?是个让人分不清是男还是女的怪人……对了,梅丽亚,关于那些狩猎怪物的戴面具家伙,你知道些什么吗?”
除了卡拉斯那个怪家伙来找自己说话之外,那些戴面具的人也曾经数度为了埋葬同伴而前来墓地。但是除了单纯的指令之外,那些人并不对自己多说话。而当时现场的气氛,也让自己很难开口向那些人搭话。
像卡拉斯那种家伙,肯定是例外中的例外吧。
“……呜……”
吟味着穆欧鲁提出的疑问,梅丽亚露出复杂的表情。
“我想,应该算不上知道什么。我只被告知那些人会为了封印‘拥有力量的黑暗’而在这里出入,但是从来没有直接与他们见过面,也没说过话。至少以我来说是没有……”
——以你来说是没有?那么——
“那不然是谁有?”
“……”
少年一问,少女又面有难色地低下头。
感到有些失望的同时——(……果然又是这样啊。)穆欧鲁心想。
这种时候,从她身上什么也问不出来。既然如此,就别勉强她好了。要是向她追问卡拉斯的事,导致好不容易建立到这种程度的关系倒退,那可是得不偿失。
……再多试几次吧。
从梅丽亚那里打听出有用的情报,就是夜晚这段时间的意义所在。
然而,梅丽亚身为一名听众虽然很优秀,但却是个一句话也不吭的闷葫芦。之前以自己和外面世界的事情为饵,好不容易才使对话能维持下去。然而现在已经过了一个月,能用来聊的话题;都已经用得七七八八,因此今天才试着把那个背景不明的怪人当材料拿出来聊——结果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那么,接下来要说什么好呢……少年正在思考时,梅丽亚意外地抬起了头。
“对不起。”
她向少年道歉。
“咦?”
出乎意料之外,少年感到困惑。他不记得有发生什么能让少女向自己道歉的事。
“……穆欧鲁白天都一直工作,应该很累了,可是晚上还像这样陪我……”
“……”
“但我却总是……一点也不知道要和你聊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为什么呢?”
少年对梅丽亚的说词感到有点神经紧张,像质问般追问着:
“为什么没办法开口?”
被人担心是不是累了这种事,让少年有点错愕。被使唤去做的,是自己再拿手不过的单调作业,而自己别的没有,就是体力多到不行。被人担忧这种事,少年反而觉得有点不是味道。
听到穆欧鲁有点严苛的语调,梅丽亚泫然欲泣地说:“因为……”接着——
“我……”
“……?”
“我怕你会讨厌我……”
说完,像在等待判决似地,少女又低下了头。
过于令人震惊的回答,使穆欧鲁的思考陷入了半停止状态。
……这句话,总觉得似曾相识。
虽然不是像镜子的倒影般一模一样,但至少也像同一颗树结出的果实般相似。不,与其说听过这样的话,不如说自己的身体对这句话很有记忆。
——因为,我也因为怕被她讨厌而惶惶不安。
——但是,自己从没想像过,对方也抱着和自己一样的不安。
“我……我才是咧。”
得说出来才行。被不知名的情感所驱动,嘴巴擅自张开。
“咦……?”
“说到害怕被讨厌,我才是啊。因为我……”
梅丽亚湛蓝的瞳孔睁开,讶异地歪着头:
“为什么?穆欧鲁没有做过什么会让我讨厌的事啊?”
“唔…………”
少年支吾了起来。感觉不该这么说出来,但是话题都进行到这里了,不说出来的话总觉得似乎会更尴尬。
少年避开梅丽亚看过来的视线:
“……不,那个……因为,我看见你洗澡……”
他说了出来。
梅丽亚的皮肤,比少年见过的任何人都白皙透亮。
不过现在,从耳根直到脖子却在一瞬间变得绯红。
“那个……是……”
而且在她结结巴巴地说着话的时候,皮肤还越来越红。
结果在说出任何有意义的语句之前,她就已经低下了头,陷入沉默。
“……”
穆欧鲁用力咬着嘴唇。
他厌恶起自己。怎么会做出让自己这么难堪的事?要挖洞给自己跳,白天不是就已经挖得够多了吗……
但是——
“……不过啊——”
硬扫开胸口那对自己的厌恶感,少年再次开口。
几乎是自暴自弃,不过就像在马房内对自己说的那样,与梅丽亚对话的目的,原本就只是为了从她身上得到情报。
而虽然现在已经几乎不在意了,但梅丽亚之前那像是在责备无辜的自己的表达方式,也让自己有点生气。穆欧鲁就借着这残余的火苗,一股作气地说下去:
“虽……虽然听起来只像是借口啦,可是那个时候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而且,这也要怪你吧?大屋子里不是有淋浴设备吗?……你……你干嘛跑去那种地方洗澡?”
梅丽亚眨眨眼:
“——因为,我不能进那间屋子啊。”
少女以理所当然似的口吻,说出令人意外的答案。
“咦?”穆欧鲁出声。
“……那,你平常都睡在哪里啊?”
梅丽亚思考了一下,然后用手指着地面。
穆欧鲁也想了一下,然后反问:“地下室?”
——“嗯。”梅丽亚点头。
“这、这……”
少年又结巴了。
这个意思,究竟……该怎么解释啊?
少年感到疑惑。或许是自己的刻板印象,不过,不会有人住在地下吧?一般来说,有身份的人都不会在地下起居才对。
(在战场上,非得睡在抗爆壕里的前线步兵算是例外。)
而从片段的话语中得知,那个地下室与大屋子也不直接相通,少女似乎并没有自由通行的权力。少年感到讶异,这简直……就像被关在监狱的犯人不是吗?
“我没有生气。”
梅丽亚说。
“……我,之前就这么说过了,我并没有生气。因为穆欧鲁又没有对我做什么过份的,或是会让我疼痛的事……”
脑袋还在思考地下室的穆欧鲁连忙回神听少女在说什么。对上少年的视线,梅丽亚又抓起深藏青色袍子的边边,脸也红了起来。
“不、不过……那个……有、有点……难为情……就是了……”
“……对不起。”
少年忍不住道歉,虽然并没有那个意思,但是这样简直就像自己坏心眼地在捉弄梅丽亚。他焦急地开口。
“就……就是那个嘛!人类最重要的就是要能互相包容,就像要是没有停战
条约,战争就不会结束……所以,关于这件事,我们就别提了,好吗?”
——说完之后,少年就发现糟了。
又犯错了。不该说“别提了”的。
这就变成“结束这个话题吧”的意思,也意味着“不必再和她说下去了”,也就是,把自己从核心中赶了出去。
但是梅丽亚不知何故,没有轻易地对少年失误的提案点头。
这是为什么呢?
虽然好像乱了套,不过把偷窥事件旧调重弹的结果,也算是明确知道了她真的没有生气。这次总算能确定这并非自己的过度乐观。
既然如此,梅丽亚为什么一脸烦恼的样子呢?她在踌躇什么?她之前不是才鼓起勇气,向我说出“愿意做朋友”吗?
说起来,她之前说过“不知道朋友是什么”,还为此烦恼。那么她或许现在也依然不懂。毕竟就连自己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意思……
(啊……)
忽地,当初被拒绝时,自己对这个烦恼提出的回答浮上心头。
比单纯只是认识来得更进一步,想要更了解彼此的事,让彼此变得更要好的那种关系——明明也不是很懂,当时却脱口说出那种话。
……总觉得,那一夜似乎已经离自己好远了。
从那之后,自己告诉了梅丽亚很多关于自己的事,她也一直倾听。冷静想想,现在梅丽亚已经比谁都还了解“穆欧鲁·里德”是什么人物了吧。
但是立场反过来……实在很难说自己有多了解梅丽亚。至少穆欧鲁自己是这么想。
(而她是不是也这么想?)
梅丽亚是不是也希望我更了解关于她的事?
——或许这只是自己的自我感觉良好。但相对的,或许这想法也不是真的那么一厢情愿。看得出她对自己有好感,因为若非如此,她就不会主动为了见自己而来了吧?
以前总觉得自己与她之间有一道深峻的断崖,而且绝对填不起来。少女会向自己说出关于她的事的那一天,只觉得还在很遥远的未来。
如果自己的推测正确,搞不好那一天其实意外地近。
做为证明,当穆欧鲁在告别之际向她说“明天见”的时候——
“……嗯。明天见。”
梅丽亚这么说着,轻轻挥动了手向少年道别。
不过,这个心情随即被泼了一盆冷水。
就在大屋前,脚边放着射出刺眼白光的电力提灯,达利贝多尔等着要回马房的少年。
少年接近后,老人轻轻举起右手。
“你看起来和她变得挺亲近的嘛?”
——喀嚓。
这坚硬的声响对少年来说再熟悉不过,不过他已经很久没听过了……扳起击锤的声音。
那是一把黑色的转轮式手枪,在黑夜中更显幽暗的枪口正对着少年。小归小,但是从那洞口飞出的子弹一样打得死人。
“……如果我说是的话?”
穆欧鲁慎重地回话。他并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与梅丽亚见面的事都没被察觉。但是问题在于老人如何看待这件事。
身为雇主,达利贝多尔有权依喜好对待囚犯。不管是要命令自己做怎样的工作,或几天不供给伙食,或把自己丢回收容所,一切全随他高兴。最坏的状况,他也可能当场射杀自己……
(……不过我可没打算这么简单就被收拾掉喔。)
表情不自觉地变得严肃。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虽然受过形形色色的伤,但枪伤的经验倒还一次也没有,所以无法想像被打中会有多痛。不过以那把枪的口径看来,若不是打中要害,一时半刻应该也死不了。那么——……
枪口持续对着少年,驼矮的老人露出令人厌恶的奸笑:
“不必这么紧张。能让那个怕生的孩子和你亲近到这种程度,我反倒感到佩服呢。看来囚犯先生似乎挺有花言巧语的才能啊?”
达利贝多尔大声嗤笑。
(……他不打算责备我与梅丽亚见面的事吗?)
虽然对老人连自己有多辛苦才走到这一步也不知情就大放厥词感到气愤,但少年不会在外表展现出来。轻易被挑拨只会吃苦头。少年对这种事的耐性,早就在同僚几乎都比自己年长的部队中,被袍泽的插科打诨训练得比外表还成熟许多。
(他有什么被知道会伤脑筋的事?……还是他认为不管我做什么都只会徒劳无功……?)
“你好像有话想说的样子啊?”
笑容从达利贝多尔的脸上退去。在晚上看起来,老人原是鼻子处留下的痕迹,看起来比枪口更像黑暗的洞穴。
穆欧鲁回答:
“也没什么……只是在想你是不是来警告我,晚上玩太疯会影响隔天的工作罢了。”
“那当然,若是发生这种状况自然便会如此。不过,囚犯先生的表现早已超越我的期待。是的,真的是远远超越,甚至超越了自己的职责呢——……”
手指搭上扳机,枪口瞄准少年,老人说道:
“毕竟,确保她精神上的安定,是我办不到的工作啊。”
枪声作响。
少年反射性地全身僵直,眼睛也不听使唤地闭上。
但少年立刻理解……自己没被打中。
身上毫无疼痛之处。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脚边出现了一个小洞,洞里还袅袅升起一道烟,空气中带着火药的臭味。
“只不过,有一件事要请你务必记清楚。”
达利贝多尔的脸再次浮起笑容。没有鼻子的老人笑起来,那面孔说有多歪斜就有多歪斜。
“想要逃出这里,或想利用她——我建议你别去思考这种无意义的事。不管囚犯先生你多能干,都绝非不能被取代……不,应该说,只要我方有意,不过是区区劳动者,想换就可以换。被埋在自己挖的墓穴里的掘墓者,你绝对不是第一个。”
说完之后,达利贝多尔又开了一枪,地面多了一个弹孔。这次命中的地点离穆欧鲁的脚尖更近了。在这之后,老人便满意似地回到了大屋中。
被留下的少年站在原地,似看非看地盯着脚边的两个洞。
(……精神的……安定……?)
在少年耳边萦绕不去的,不是枪声也不是威胁的话语,而是方才老人的一句话。
他反刍这句话许久,推敲它的含意。
6
自己想要怎么做?
为此又该怎么做?
最重要的只有达成目的。身为囚犯的自己,并没有可以选择手段的那种从容。穆欧鲁如此再三对自己坚定信念。
(我一定得逃走。)
来到这里以后,已经这样对自己说过多少次了呢?用来帮助自己思考的这句话,如今也像用来消除迷惘的咒语似地,在口中不停重复。
没错,我一定得离开这里。
因为——在根本上,我会变成囚犯就已经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了。
“——穆欧鲁……你是犯了什么罪?”
少女用手指摸向少年脖子上的颈环。这个颈环的构造,以及代表了什么意思,少年早已对少女详细说明。
穆欧鲁连忙将后背紧贴在倚着的树干上。就算相信梅丽亚,但要是出什么意外搞掉了颈环,自己可是会没命的。希望梅丽亚能谅解自己的紧张。
而自己实在不太想说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是梅丽亚看来相当认真。不,说起来,梅丽亚从不曾开玩笑,但她现在的眼神看起来比平常更带意志的光芒,少年能切实感觉到她这么问并不是单纯出于好奇心。
穆欧鲁张开沉重的嘴唇:
“……因为杀了人。就是这样。”
至少,社会上是这么认知的。或者该说法院的判决纪录是如此。
少年的长官,海德加·利浦少尉在某天早上,被发现陈尸于堑壕的一隅。
由于邻国的防卫队固守坚固的堡垒不愿出战,而本国高层也不愿意冒险强行加以突破,战况因此陷入胶着状态。在这个时候发生了第十六步兵部队少尉的他杀命案,可说掀起了轩然大波。
而在这场骚动中,同部队某名二等步兵爱用的铲子凭空消失一事,立刻就被注意到了。
接着,经过约三十小时左右,宪兵队的侦搜犬便在废材弃置场发现了那把铲子,而铲子上明显地附着海德加少尉的血痕。案发时间没有当值的少年兵,拿不出经得起检验的不在场证明。一星期后,军法会议结束,穆欧鲁·里德这个名字便消失了。
(拿走我铲子的那家伙,干得还真漂亮。)
现在已成为囚犯五七二二号的少年嗤笑了起来。
在动机的层面上要多少有多少。因为这名叫海德加·利浦的男人根本是个人渣。
脖子挂满了掠夺来的蓝宝石和黄金,而他如何得手那些东西的故事,听了就让人不舒服,却总是逢人便拿来吹嘘。酒品差劲无比,依心情殴打自己麾下的士兵也是家常便饭。热爱赌骰子,但只要大输的时候就会面红耳赤地翻桌。虽然身为战场地鼠的队长,但一次也没见他手上拿过铲子。他总是躲在阴凉处,摆出不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