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寝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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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有一妖

形似嗜睡妇人

入睡后

身躯胀满座敷

鼾声有如轮转巨响

人称寝肥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壹/第捌

【壹】

瞧你这身打扮,活像个冒牌和尚(注1)似的——阿睦拍了拍又市的肩,以女中豪杰般的口吻说道。至少也该剃个月代头(注2),否则看来像个逃散(注3)庄稼汉似的,岂不糟蹋了你一脸俊容?说着说着,这女人在又市面前坐了下来。

又来烦人了,又市心想。

在麴町一带厮混的阿睦,平时在小馆子里打杂。据说从前曾是个偷儿,至于真相是如何,又市就无从知晓了。

既无须知晓,亦无意知晓。

总之,阿睦与又市一伙人本无牵连,但打又市一返回江户,就成天绕着他们打转儿,由此不难看出阿睦并非什么正经女人。

不正派者,总会在不正派的场所聚头。即使无意结识,彼此多少也会认得。

「反正就如你说的,我本就是贫农(注4)生的,的确是个如假包换的逃散庄稼汉。」

又市毫不在乎地说道。

哼,阿睦嗤鼻应了一声,拿起手边的茶碗朝土间(注5)一泼,再提起酒壶斟了点酒。

「唉呀,瞧你这语气,亏你在京都还是个大名鼎鼎的小股潜,怎么人家三两句话就把你激得心浮气躁了?」

「少这么称呼我。」

又市提起酒壶,朝自己杯中注入劣酒。

「小股潜可是用来骂人的字眼,别当着人面用这字眼称呼人家。给我学着客气点。」

「骂人的字眼?我说阿又呀,你怎么突然想当起好人来了?不法之徒就是不法之徒,哪还需要和你客气什么?」

「就算真是,也轮不到你这母夜叉这么称呼我。哪管是小股还是大股,我可没卑贱到乐于从他人股间胯下钻过去的地步(注6)。喂,阿睦,总之我是个双六(注7)贩子,卖双六的都得在脑袋上缠条头巾,哪还需要剃什么月代?」

瞧你说的,阿睦继续纠缠道:

「这张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的利嘴,不就是小股潜的明证?虽不知在京都是怎么称呼,但在咱们江户,你这种人就叫小股潜。」

谁在乎?又市把头一别,说道:

「总之你少在这儿唠叨,老子我想一个人静静地喝点儿酒。」

唉呀,我知道了,阿睦把脸凑向又市,语气娇嗲地说道。

一股女人的香气,薰得又市把头给转了过去。

「知道?——你知道什么了?」

「你是在烦恼小叶的事儿罢?」

——这娘们。

还真是罗唆。

瞧你纯情得什么似的,阿睦语带撒娇地说道:

「不枉费你光顾得那么勤。不过,你这种双六贩子终日游手好闲,活像断了线的风筝,哪有能耐为自己迷恋的娼妓赎身?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的花街苦恋,可是涉世未深的小毛头才会干的傻事呀。」

我可不是打这种主意,又市本欲辩驳,但硬是把话给吞了回去。唉呀,怎么闭嘴闹起别扭了?这下阿睦的揶揄更是得寸进尺:

「唉,不过那姑娘还真是命苦呀。算算这已经是第四回了罢?只能怪她生得如此标致。为姑娘赎身是好事,但迟暮之恋可是万万搞不得呀。这些个好色的老不修,想必都是死于精力衰竭罢。」

但四回也实在是太频繁了,俗话说事不过三,多一可果真是不妙呀,阿睦说道,在杯中注了更多酒。

「被说成带厄祸水,也怪不了人。」

「少抢我的酒喝。」

又市一把夺过阿睦手中的酒杯。

吝啬个什么劲儿呀?阿睦瞪着又市狠狠说道:

「怎么?听见自己迷恋的姑娘被说成带厄祸水,惹得你生气了?」

「少再给我罗唆,瞧你唠叨得什么似的,也别只知道作弄人。我哪管她是祸水还是什么的,为她赎身的老头儿个个魂归西天,也不就是天命?这等事儿,哪还有什么好追究的?」

「瞧你说的,明明就一副急着刨根问底的模样。」

「哪有什么想追究的。这虽没什么好自豪的,但我可是个不知廉耻的无赖,哪是什么涉世未深的小毛头?什么苦恋迷恋的,压根儿不想沾惹这种麻烦事儿,也不会天真到起嫉心什么的,死了几个要死不活的老头,我哪可能希罕?即使他们全是趴在阿叶身上死的,也不过是巧合罢了,哪有什么好刨根问底的?」

「那你还纳闷个什么劲儿?」

「这……」

这娘儿们还真是难缠,又市心想。为何女人家老是爱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难道不怀疑事有蹊跷?」

「指的是每回为她赎身的都魂归西天?」

「不是。」

又市将空了的酒壶倒扣回桌上,回答道:

「为何她会被赎这么多回身?」

「这你哪可能不明白?」

还不是因为阿叶是个可人儿?阿睦眯起双眼说道:

「我虽没见过阿叶几回,但她的美色,就连我这女人见了都要嫉妒。瞧她一身细皮白肉、冰肌玉肤,就连你都给迷得团团转的。」

「少瞎说,绝没这回事儿。」

这有什么好隐瞒的?阿睦乘着醉意唠叨数落道:

「这哪是瞎说?不是说她那肌肤有多诱人什么的?我都亲耳听阿又你夸她好几回了。」

「喂,阿睦。」

「怎么了?」

不管是女人还是什么的,若没人卖,就没人会买。不是么?又市一脸嫌恶地问道。

他的确觉得满心嫌恶。

这还用说——阿睦若无其事地回答道。

「但这其中难道没有蹊跷?仔细想想,阿叶可是被赎了四回身呀。」

「生得那么标致,教人赎个几次身哪是什么问题?我就认识一个逼了自己老婆五度卖身的傻子,不过,他是个嗜赌如命的混帐东西就是了。」

「这家伙的老婆哪会是他自个儿赎回来的?待钱还清能回家了,又将她给卖出去了罢。你想想,哪有人会花大笔银两为个有夫之妇赎身?即便想也赎不成罢。硬是让人给赎了出去,不就成了这恩客的老婆了?总而言之,只有花钱为她赎身的家伙能再度将她给卖出去。那么,究竟是谁卖了她的?」

「这还用说?卖了阿叶的当然是买下她的窑子——嗅,这说不通,将阿叶卖给窑子的家伙,也就是把她从前一家窑子买下来的家伙——」

「不可能。」

「噢?」

「绝无可能。打头一个为她赎身的味噌铺老店东、木材铺的老顽固、回船问屋(注8 )的鳏夫店主、到这回刚翘了辫子的当铺店主,个个都是买下阿叶后没几个月就魂归西天。或许果真如你说的,都是为她散尽家财又给搞得精力衰竭而死。不过——」

说得也是,人都死了,哪能将她给卖出去?阿睦一脸诧异地说道:

「不过——你想想,阿叶这姑娘还很年轻不是?通常这样一个姑娘,在为自己赎身的老头儿死后,大抵会回爹娘那儿去。那么,难道是她爹娘又将她给——」

「不可能。」

又市断然否定道:

「阿叶老家在奥州(注9),爹娘想必都在穷乡僻壤过着在泥巴中搅和的日子,哪可能做得了什么?即便是爹娘卖了她,也仅有头一回有这可能。」

「那么,或许是她自个儿决定下海的?」

「也不是。流莺、娼妓、或男娼中,自个儿决定下海的人的确多不胜数。但阿叶可不同。」

「怎么个不同?」

「你想想,让人赎身,不就等于是签了卖身契?那么,卖身挣得的银两上哪儿去了?」

「想必是存起来了罢。」

「瞧你这只母狐狸,说什么傻话?这样一再卖身,即使存得了积蓄,也是无处花用罢?难不成她是个只要存得银两就满足的守财奴?这种事我可没听说过。阿叶摆明不是自个儿卖身的,也就是——她是教人给卖了的。虽说人心不古,如今推女儿下海的爹娘、或将老婆卖进窑子的老公也多不胜数,但若是让人给赎了身,债务便能偿清。哪有在自己的赎身恩人死后,还回窑子挣钱的傻子?」

的确没有,阿睦回道。

「当然没有。」

「有道理。常人当然是就此洗手,回窑子的——应该没有。不过——这又代表什么?」

「我正是为此而大惑不解。挑个什么样的糟老头为自己赎身,是阿叶的自由。与其天天接客,成天伴素昧平生的家伙温存,当个老头的小妾或许要好过得多。那么,在这老头魂归西天后,选择再次下海,也是阿叶的自由。毕竟世风日下,孤零零一个女人家,要讨生活可不容易。除了当个像你这种女无赖——要想餬口,大概就只有卖身了。」

女无赖那句就省了罢,阿睦抱怨道。

「难不成我说错了?」

是没说错,阿睦一脸不悦地应道:

「但我日子可没你想的那么好过。」

「不过,阿叶可不像你,只能过一天是一天,她想必是不愁吃穿。瞧那开当铺的老头儿,还为阿叶买了栋黑墙(注10)华楼,来个金屋藏娇哩。这栋华楼,绝不是仅供遮风避雨的罢?倘若她将那栋楼给卖了,无须再度下海,应当也能衣食无虞才是。除了这开当铺的,卖味噌的和卖木头的也都没亏待过她。而那开回船问屋的,还成天吹嘘要将她扶为正室,让她继承万贯家财哩。虽然因家人反对没能成事,但也出了好大一笔银两。这些老头儿翘辫子前,理应都会留给她一大笔财产才是。」

「真是教人羡慕呀。」

「你说是不是?但阿叶虽坐拥大笔财富,竟然将众老头馈赠的物品、华宅与家财都悉数处理掉了。」

连那栋黑墙华楼也给卖了?阿睦瞪圆了双眼问道。

「卖了。光是这栋楼就能换得不少银两。何况阿叶还连——」

「还连自己都给卖了?」

「没错。所以我才认为,她应不是为了存钱才卖身的。你说是不是?」

「是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阿叶被四度赎身,因此也是四度卖身。亦即,有个家伙从窑子那头赚了四回银两。再者,四个老头儿遗留的财产,也都不知上哪儿去了——」

应是拿去供养小白脸了罢,阿睦说道。

接着又将一张脸凑向又市,语带揶揄地继续说道:

「想必是有个小白脸哩。阿叶平日装得一脸无辜,背地里分明有个小白脸,还若无其事地让恩客赎身。想必是待老公一死,就回那小白脸身边去了。」

「回去后——再让那家伙将她给卖了?她可是被卖了好几回呀。」

「否则还能如何解释?这可是你自己点出的。」

或许真是如此。不过……

「真有女人傻到这种地步?」

「动了真情呀。」

这下阿睦傲气十足地说道:

「既然动了真情,当然是回到情郎那儿去。或许为她赎身的老头儿全给蒙在鼓里,在他们还没归西前,阿睦就一直是脚踏两条船哩。」

胡说八道,又市反驳道:

「尽管用情再深,对一个一再将自己推入火坑的家伙,哪有女人傻到痴梦不醒?这可不只是一回,而是四回哩。难不成其中有什么费人疑猜的隐情?抑或这家伙是个手腕了得的骗子——?」

都动情了,哪会有什么费人疑猜的隐情?阿睦说道:

「动情这玩意儿,总是教人两眼昏花,鼻子失灵。来个欲擒故纵,反而更教人痴醉。来个款款柔情,便要将人给拱上天。既不是被骗,也没人欺她。动情就是这么回事儿呀。」

「但阿叶她……」

阿又,你怎还参不透?阿睦伸出手来说道:

「瞧你竟然傻成这副德行。债这种东西,还了就没事儿,但若是心甘情愿的供养,可就是永不嫌多了。倘若仇恨能杀他人,痴情便要害死自己。见情郎被讨好,自然是欢天喜地;见情郎嫌弃自己,只怕要供得更凶。」

「无关对方是否还之以情?哪管对自个儿是讨厌还是喜欢,供养起来都是心甘情愿?哪管是教人抛弃、还是给推入火坑,依然甘愿回头——」

女人心果真是如此不可理喻?又市问道。男女不都是一个样儿?阿睦回答:

「为阿叶赎身的老头们不也是如此?哪管是为此散尽家财,还是将家产拱手让人,就连色欲薰心的老头儿都舍得斥钜资为意中人赎身,哪有什么老幼贵贱之分?男女之情本就不可理喻,哪有什么成规好墨守的?」

如何?要不要让我供养一回试试?阿睦将手叠到了又市的掌心上说道。

冰柔的触感,教又市嫌恶得抽回了自己的手。

瞧你在胡说八道个什么劲儿?又市骂道。唉呀,瞧你这小伙子,连个玩笑也开不起,阿睦鼓着腮帮子说道:看来,你就是忘不了阿叶,不过是嫉妒她的意中人罢了——

【贰】

你连这也没听说?长耳仲藏停下原本忙个不停的手,回过头来说道。

他这相貌果然独特。身躯大脑袋儿小,小小的脑袋瓜上还长着一张大嘴,嘴里生得一口巨齿。眼鼻几乎小得教人看不见,然而一对耳朵却是异样的长。就是这对耳朵,为他换来了长耳这谭名。

虽然剃光了头发,但他既非僧侣,亦非大夫。表面上——仲藏靠经营玩具铺营生。

所以大家才叫他睡魔祭的音吉呀,仲藏再度露出一口巨齿,以粗野沙哑的嗓音说道。

「睡魔?这字眼听来还真教人打盹儿。」

你该不会连这也没听说过罢?仲藏问道,并转过身来盘腿而坐。

「谁听说过?可是指那生在臀上的脓包?」

「那是痈肿(注11)。这睡魔祭,就是奥州一带的七夕祭,一种大伙拉着由巨大的绘灯笼做成的山车(注12)游行的祭典。」

「可是像放精灵船(注13)那种玩意儿?」

比那小东西有看头多了,长耳一脸不耐地说道:

「不都说是山车了?用的家伙可大得吓人哩。」

「难不成是像只园祭(注14)那种?」

也没那么悠哉,仲藏依然面带不耐地说道,并使劲伸了个懒腰。看来手头上的差事教他专注过了头。

「算是陆奥这穷乡僻壤的村夫俗子所行的乡下祭典罢。大伙儿使劲敲锣、卖力跳舞,规模称得上宏伟,保证投江户人所好。」

这种东西谁听说过?又市不服输地说道。虽想就坐,却找不着一块地方,只因一个难以形容的怪东西铺满了整个座敷(注15)。

而且,这东西还散发着一股漫天臭气。

「管他有多宏伟,这东西与我何干——?」

臭气薰得他直想掩鼻。

「这东西真有这么臭?」

「都要薰死人了,你难道没嗅着?」

看来我这鼻子老早被薰坏了,仲藏笑道。

「即使没给薰坏,你这张脸也看不出上头生了鼻子。话说回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时只蛤蟆呀,仲藏回答道。

「蛤蟆?」

「就是儿雷也(注16)所召唤的蛤蟆呀。不过,仅有皮就是了。」

「仅有皮?」

这怎么看都不像蛤蟆的皮。都铺满整个八叠大小的座敷了,实在是过于庞大。

倘若这真是蛙皮,这只蛙可就要比牛大了。

反正仲藏不过是在吹牛,又市也没多加理睬,只顾着回归正题:

「喂,长耳的,我想打听的既不是蛙,也不是祭典,而是那男人的事儿。那乡下祭典规模有多宏伟,我可没半点儿兴趣。」

「你感不感兴趣与我何干?总之,正因那祭典规模宏伟,才邀得了我长耳大人出马。正因如此,我才得以回答你的疑惑。」

不懂。

还是不懂?长耳说道:

「其实,这乡下祭典的灯笼山车上画的,是歌舞伎一类的芝居绘(注17),但不是役者绘(注18),而是像加藤清正(注19)远征朝鲜、或是神功皇后(注20)这等壮阔的故事。据说这祭典,乃是源自坂上田村麻吕(注21)的虾夷远征,因此画的净是这类图样。」

「那又如何?」

坐下来听我解释罢,仲藏说道。

但哪来的地方坐?

「其实,这只灯笼原本应是只四角形的大灯笼。在隔扇纸(注22)上绘幅图,在其中点上蜡烛,便能在夜里照亮上头的图样。但这回委托我制灯笼的——要我做点儿改变。」

「改变?」

「他们曾问我,能否扎出一只人形灯笼。」

「人形——?是要做什么?」

「就是扎成人的形状呀。说明白点,就是先以竹子什么的扎出骨架,外头再糊层纸的纸扎(注23)。」

可是像犬张子(注24)或达磨不倒翁那类东西?又市问道。那是纸糊做成的,仲藏回答。

「纸扎和纸糊有何不同?」

「两者不尽相同。想不到你这毛头小子,竟然连这点儿常识也没有。纸糊得先造出阴模、阳模,在模子里糊上纸,待干燥后自模子里取出,再施以颜料着色。纸扎玩具则是先扎出一副骨架子,外头再覆张纸,做法和灯笼差不了多少。两者可是截然不同的。」

有道理。犬张子里头的确没有骨架。

方才一时仓促没想清楚,原本还纳闷光靠纸哪能糊成象,这下方知原来是这么回事。

「好罢,这下我似乎懂了些——不过这纸扎,无法做得够细致。是不是?」

「没错,纸糊较能造出细节,但可无法将东西做得比人还大。毕竟得先做出个与实物同样大小的模子才成,大佛什么的哪是三两下就造得成?何况阴模甚至还得比实物大,有几人造得成?又不是每年都得做个同样的东西,造模又要比翻模还来得费事。况且,得借翻印制造的纸糊,纸质厚透不了光,也做不成

灯笼。你想想,在达磨不倒翁里点根蜡烛,当得成灯笼么?总之,这些客官要的,可说是个形状奇特的提灯,但这——可是个天大的难题哩。」

因此,非请本大爷出马不可,仲藏拍拍胸脯说道:

「哪管是大舞台布景或大小道具机关、见世物小屋(注25)里的妖魔鬼怪到人形傀儡、抑或各类孩童玩具,我长耳仲藏保证样样精通。」

「喂。」

又市拉回原本卷起的衣摆,惊讶地盯着仲藏问道:

「原来你不只是个开玩具舖的?」

「也算是个开玩具铺的。」

「你这算哪门子的玩具舖店东?尽做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像是能伸长颈子的和尚、或一张脸能化为婴孩的地藏什么的——这些个哪是娃儿的玩具?我可没见过有谁背着这类玩意儿四处兜售。」

瞧你老为些芝居小屋(注26)或见世物小屋干活儿,看来你对作戏依然是难以忘情哩,又市嘲讽道。据传,仲藏其实是个红牌名角的私生子。

有什么好难以忘怀的?仲藏先是阖起一张大嘴,接着又开口说道:

「阿又,你也瞧瞧我生得这副德行,除非找我扮高头大马的夜叉,否则就算天塌下来,也轮不到我当戏子。我的舞台,就是这大千浮世,要变就真变出个样儿,要骗就真骗个彻底。我的观客,就是世间的芸芸众生。」

「你就甭再吹嘘了——说说那睡魔还是睡佛什么的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罢。」

嗅,仲藏应道,同时又摸了摸自己的大耳。

这是他的怪癖。

「也不知是打哪儿打听到我的名声,一个津轻藩(注27)的藩士上我这儿来,委托我做出这东西,并保证事成后将支付二十两。二十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哩。因此,我便想到了这做法。」

「什么样的做法?」

「噢。首先,我塑了个小巧的泥巴人偶。虽说小,但也有两尺高。接着,再将撕细的小竹签朝这泥人上糊。将这些个小竹签漆上不同颜色,并在上头标上号数,再将这些个号数记于图上。接下来,只要小心翼翼地自人偶上剥下竹签,依竹签比例削出大竹签,再按号数扎起便可。」

「噢?」

完全教人听不懂。

「想不到你竟然蠢到这地步。如此一来,只需依比例放大或缩小,便能按图造出大小不同、但模样相同的制品。以十倍、百倍长的竹签扎骨架,便能造出十倍、百倍大的同样东西。只要在骨架上糊层纸,便能造出与土捏人偶同样的纸扎玩具。」

「噢。」

原来是这么个道理。

「那么,造得还顺利么?」

「当然顺利。承蒙当地百姓鼎力相助,如今只需漆上颜色,便可大功告成。想不到那穷乡僻壤竟也不乏高人,我就和当地的绘师一同画出了一幅气度宏伟的图画。当然,也赚进了满满的银两。这栋屋子,就是靠这笔银两买下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又市平日便常纳闷这理应过得有一顿没一顿的玩具铺店主,怎能买下这栋位于朱引(注28)内的宅第—虽是位在朱引的最外围,还残破不堪。原来背后是这番缘由。

「真得好好感谢那睡魔大神明什么的才成。若是没这栋屋子,我哪可能避开外人的睽睽众目,造出这么大的东西?」

「大是不打紧,但真是臭气薰天呀。」

我可是薰了好一阵哩。仲藏一张脸凑向这蛤蟆皮什么的,嗅着说道。

「哪管是薰过还是烤过,这东西臭就是臭。幸好你这屋子是在荒郊野外,周遭若有人居,肯定要把邻居们给薰死。」

「正是为此,我才买下这栋房舍的呀。比起臭气薰人,你闲着没事在深夜里敲人家门,岂不是比我更不懂得睦邻之道?」

坐罢,说着说着,仲藏稍稍卷起这张看似布幕的东西,为又市腾出了个位子,又说道:

「总而言之,我这回正在利用当时造纸灯笼的手法,制造这个幻术变出的大蛤蟆。」

「这也是纸糊的么?」

「不。该如何形容呢——噢,该说是个大皮球罢。」

「大皮球又是什么东西?」

「戏里的儿雷也,不是常轰隆轰隆地变出一只大蛤蟆?通常这蛤蟆都是以纸扎充当,并不是由人扮演,只不过是从布景后头露出来晃一晃,顶多再放出一阵烟雾,根本是无趣至极,因此——」

仲藏自怀中掏出一只纸球。

「这回有人找上我,委托我造个能像这只纸球般一吹就胀的行头。原本是扁平的,待戏子一打手印,顷刻间便能吹胀。」

「这种东西哪造得出来?」

老子有什么造不出来?仲藏露齿笑道:

「用纸的确不成,就算胀起来也不成个样儿。东西这么大,要顺利吹胀根本是难上加难,若要个老头儿吹,肯定要吹到气喘而死。即使以风箱代劳,不仅纸可能会给吹破,即使吹起也不成形。纸糊的东西毕竟需要骨架,看起来才成个样儿。」

「那还用说?纸薄得什么似的,哪竖得起来?」

若是折纸般用折的,或许还能成形,但中空的袋状要想竖起来,的确是难于登天,包准教纸自个儿的重量给压塌。这点道理又市倒是懂得。

「因此。」

长耳自镇坐一角的药柜中取出一只泥人偶,凑向又市说道:

「瞧瞧这只蛙,是依照我自不忍池(注29)抓来的大蛤蟆造成的。」

造得还真是活灵活现、几可乱真。这家伙果然有双巧手。

「只要在这上头糊上几层薄纸,晾干后划个几刀谨慎剥下。再将剥下的纸裁成细小的纸模。」

长耳又自药柜中取出几张小小的碎纸头供又市瞧。

「将这些纸头拼凑起来,就能凑出一只同样的蛙。接下来,只消依先前提及的纸扎制法便能完工。将这放大,便能造出一只巨蛙来。」

「但这依然是纸糊的不是?里头少了骨架,造得太大不就要塌了?」

所以,我这回不就用皮造了么?长耳卷起铺在榻榻米上的异物说道:

「况且——这可不是普通的皮。我先将兽肠煮熟、泡鞣、晾干,浸入药汁腌渍后薰烤,再上一层漆。」

「什么?」

又市再次被吓得惊惶失色:

「如此催人作呕的东西你也敢碰?」

你这个卖双六的,胆子可真小呀,仲藏笑道:

「你连兽肉(注30)都吃了,哪有资格嫌这东西恶心?世上可没几个东西像这层皮般既薄且韧、密不透气、还能伸缩自如哩。寻常的皮会过厚欠柔,布料有线孔又包不住气。因此——我才研制出这种东西。但若未经加工,这东西便要迅速腐坏,加上薄皮又怕刮伤,稍稍破个孔便万念休矣。因此,我才想到浸泡药汁,晾干后再上漆这法子——」

臭味难道还没消么?仲藏皱眉纳闷道。

「我不都说要薰死人了?虽不知这臭气究竟该如何形容。」

「别这么说,原本的腥味已经减了不少,现下薰人的反而是药味罢。看来这道程序完工后,或许该再薰个一回——还是焚香染个味算了?」

「这臭气,光凭焚香哪去得了?」

话毕,又市摸了摸这层皮。

的确是又薄又韧,异于又市所见过的任何材质。触感和人皮似乎也有些相似。

问题就在这儿,仲藏说道。

「怎么说?」

「还不就是这颜色?凭这颜色无法交差,而且还连颜料也上不了。这下正在苦恼该如何为这东西上色。不知煮染是否有效——?」

否则一只蛙竟是人的肤色,哪像个样儿?仲藏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说道。

的确有理。这色彩看来压根儿不像只蛙,反而活像个蜷着身的相扑壮汉。

「倒是,这东西——」

吹胀了真能像只蛙?

当然,长耳回答道:

「我正在将几块小皮黏合成一大张皮。需要将它们依纸模的形状剪裁,再加以缝制。但又得避免气从戳出的针孔泄了。因此只得以溶胶将缝合处给——」

说着说着,长耳拔出插在身旁一只壶中的细毛刷。

只见刷毛上蘸有黏稠的汁液,盛在壶中的似乎是某种褐色的黏稠药液。

这个头虽大却有着一双巧手的玩具师傅刮去刷毛上多余的黏剂,谨慎地朝看似缝合处的部位上漆了几笔。

「只要来回漆个几回,就能将针孔完全塞住。但又得避免让这些个黏合处变得太硬,使整张皮失去了弹性。」

「这东西有弹性么?」

「弹性可大了。我事先缝了一只袋子试试。即使不及刚捣好的年糕,至少也如女娃儿的脸颊般有弹性。」

「我可没掐过女娃儿的脸颊,哪知道那是多有弹性?」

「下回去掐个娼妓的脸颊试试罢。总之用这东西缝制而成的蛤蟆,叠起来大小仅如一件单衣(注31),但若以一只大风箱充气,只消数个二十还是三十,便能胀成一匹成马般大小的蛤蟆。演出时,便能乘施放烟雾敲击大鼓时,迅速吹胀成形。」

够了够了,又市打断了长耳的解释。

今儿个可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方才——不是提到那叫睡魔还是睡佛什么的乡下祭典?我正在等着你把那究竟是什么东西说明白哩。你这家伙就是这副德行,说起话来和你的长相同样不着边际。倒是长耳的,你该不是忘了方才我打听的,是阿叶的事儿罢?」

「当然记得。我说的不正是阿叶那小白脸的事儿?」

「我可没听见你提及。」

「哪没提及?是你自个儿没听清楚罢。该说的我都说了。阿叶的男人,就是那睡魔祭的音吉。此事,平日爱造访花街柳巷的个个都知道。」

我是个双六贩子,又市回道:

「与花街柳巷本就无缘。这男人这么有名?」

「是颇有名气。我与他仅有一面之缘,但在吉原一带似乎是个无人不知的角色哩。」

「你见过他?」

「见过。上那头时见到的。」

「那头——指的是奥州么?」

「没错。正是在陆奥。所以一开始不就说了?我造的山车在那儿的祭典里大出风头——就是在那儿碰上那家伙的。」

「那家伙叫什么名来着——音吉?」

「没错。那家伙在那头也颇受瞩目。大家都唤他作年年造访睡魔祭的江户美男。毕竟,江户人在那地方原本就罕见。」

年年造访——

「他上那种穷乡僻壤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做生意?年年都上那儿卖些江户带来的日用杂货,再采买些当地名产,例如绢布、丝绸、纸布(注32)什么的。不过,表面上是从事这种生意,骨子里其实是去物色姑娘的。」

「物色姑娘?」

他可是个好色之徒?又市问道。不,不是说过是去做生意么?长耳回答。

「物色姑娘哪算是做生意?难不成他专与乡下姑娘谈情说爱,好乘机兜售些梳子发簪什么的?」

「哪来这种闲情逸致?音吉再怎么说也是个在商言商的江户人,真的是去做生意。」

「一个卖日常杂货的,除了这还能做些什么生意?」

老实说,音吉其实是去买人的,长耳说道。

「买人——?」

「没错,买人。音吉干的,正是买卖人口——不,音吉其实只卖不买,骨子里是个将姑娘卖给窑子的人口贩子。」

「喂,没先买人来,要怎么卖?难不成是掳人来卖?」

这年头哪还能随便掳人?长耳一脸不耐烦地说道。

「不付钱就把货拿走,是盗窃。这货若换成了人,不就是掳人了?」

「你想想,阿又。音吉若是去掳人的,为何年年都上奥州?或许世间仍有掳人这等野蛮勾当,但每到一地也仅能干个一回,哪有人胆敢在一地屡屡勾引良家妇女?奥州即便是个穷乡僻壤,百姓看见掳走自己女儿的家伙大摇大摆地回来,也不至于傻呼呼地热情相迎。噢——倒是,音吉这家伙,天生就是虚有其表。」

「虚有其表也有天生的?」

「当然有。阿又,瞧瞧我生得这副德行,即使一路倒立而行,也没姑娘会看上我。你这家伙生得一脸细皮嫩肉,想必不会懂得这个道理。凭我这长相,姑娘即使对我投以嫣然一笑,对我也不会有半点意思。要想走什么桃花运,除非能换个脑袋瓜子。有人则是与我恰好相反。音吉这家伙,可是生来就注定要将姑娘们迷得神魂颠倒的——」

这家伙的长相,比许多戏子都要来得俊俏哩,话及至此,仲藏先是摸了摸自己长相怪异的脸,接着突然咬牙切齿地说道:

「不,还不仅是俊俏而已。他比我还年长,年纪都有四十好几了。」

「喂,难不成你还不到四十?」

长耳这副长相,说已年近五十,只怕都有人相信。

「或许在你这种小伙子眼里,四十和五十看来都一个样儿。总之,男人只要上了年纪,都是一副龌龊模样。但音吉年过四十,看来仍是青春常驻,这可就非常人所能及了。也没施什么妆,看来就教姑娘们个个怦然心动。」

「怦然心动——」

这关咱们什么事儿?又市问道,纳闷这家伙为何老爱岔题。

「哪会不关事儿?那些个乡下姑娘们,个个教音吉的俊美模样给迷得神魂颠倒哩。」

「他以甜言蜜语哄骗姑娘?」

「音吉这家伙似乎不会耍什么技俩勾引姑娘。是姑娘们自个儿给迷上的。况且……」

「怎么了?」

「迷上音吉的姑娘们都跟着音吉,一晃眼就消失了踪影,村子里的人都以为是神隐。」

「神隐(注33)?」

「是呀。其实哪有这种事儿?我和音吉同乘一艘船返回江户,方才知道实情。到头来——那些姑娘是自个儿跟上来的。」

「自个儿跟上来的?」

怎么听来活像是与母狗失散了的小狗?

没错,每年似乎都会跟来一两个,长耳说道。

「听来活像是狡辩。」

「音吉自个儿的说法是,人不是我带回来的,既没诳骗,也没强逼——唉,其实这说法的确是对了一半。他也解释——这些姑娘怎么劝也不愿回头,到头来,便一路跟到江户来了。」

「且慢,长耳的。这些姑娘——就这么一路跟到了江户?他怎不在途中将她们给赶回去?稍稍赶个人不就得了?」

「说是怎么赶也赶不走,但真正原因,其实是音吉是自青森乘船归返的。」

「乘船——?」

原来如此。都上了船,当然是想走也走不得。

听来的确像狡辩,是不是?长耳说道。

当然是狡辩。

「小姑娘哪可能只身自陆奥走到江户?但若是上了船,便是想回也回不得,只得乖乖来到江户。古怪啊,这些姑娘们登船时,那家伙一定会伸了手将她们给拉上来,完全看不出有丝毫劝姑娘们返家的念头。但表面上,他解释是姑娘们执意跟上来的。随后——」

「难不成——就将她们给卖进了窑子?」

「当然是将她们给卖了。那家伙自奥州将人给拐来,一个个都给卖进了窑子,活像是放饵钓鱼似的。」

「不过,我还真是怎也想不透。管那家伙是如何解释的,这怎么看都是掳人,即使手法体面些,还是和诱拐没什么不同。」

「当然没什么不同。方才我不都说了?睡魔祭的音吉——骨子里其实是个人口贩子。」

「人口贩子——可是指那些个买卖姑娘的女衒(注34)?」

「正是。音吉表面上经营一家名为睦美屋的杂货盘商,但这招牌可没什么人相信。骨子里,睦美屋卖的就是姑娘,随时都有五六个乡下姑娘或落魄娼妓在店里头窝着。」

「——你所说的只卖不买,指的就是这么回事儿?」

「就是这么回事儿。」

太凄惨了,又市感叹道。当然凄惨,长耳也说。

「不过这些姑娘——甘愿被推入火坑吗?」

这点直教又市参不透。

给人勾来又给卖了,有谁会甘愿?

「这就是问题的症结了。将姑娘带到江户后,那家伙想必先来番甜言蜜语——我也知道娘子对我一见钟情,但碍于身分,我终究无法和你有个结果。当然不可能有什么结果,因为音吉已经有个老婆了。」

「那、那家伙已有家室?」

「当然有。他可是人家的赘婿哩。睦美屋的店东,其实是音吉那名曰阿元的老婆。那家伙在入赘前,不过是个单纯的杂货盘商。总而言之,那家伙会苦口婆心地如此相劝:吾等既然无法结为连理,奉劝娘子还是早日归乡。」

「早日归乡——」

但区区一介弱女子,岂不是想回也回不了?

「当然是回不了。但乡下出身的土包子姑娘,哪可能在江户这精明人都难免上当的鬼地方讨生活?音吉这家伙逼人返乡逼得越急,姑娘也就哭得越凶,直泣诉不回去、回不去什么的。唉,当然是想回也回不去。见状,这家伙竟——」

乘人之危发笔横财。仲藏面带嫌恶地说道:

「那家伙表示自己明年仍会上奥州参加睡魔祭,在那之前愿先收留她们,如此哄骗过后,就将姑娘们带回店里头去了。」

「但店里——不是还有个老婆?」

「有没有老婆哪有什么差别?又不是带个偏房回去。只要给带进店里,姑娘们就不再是姑娘,而成了货品。睦美屋里总有好几个给沽了价的姑娘,只要成了她们之一,可就万事休矣。起初的确照料得无微不至,距下回的睡魔祭还有好几个月,姑娘们哪好意思就这么住着?何况人家还有个老婆,哪可能就这么大辣辣地赖着,吃人家近一年的闲饭?常人当然感到难为情。」

这哪是大辣辣地赖着?又市咬牙切齿地说道。不过话老早说在前头,打一开始,音吉可就苦口婆心地劝这些姑娘们回去了,仲藏回答。

「这不过是个借口罢?任他再怎么劝,只要人一上船,结局如何大家都晓得。」

「可不是这么回事

儿。姑娘们本就纯情朴直,驶往江户途中,音吉又数度晓以大义,到头来姑娘们全都认为这只是自作自受,全得怪自己一时错爱惹了祸,为此深深反省。不知不觉间——」

难不成——

「喂,难不成——就自个儿表明愿意下海?」

「没错,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儿。睦美屋中原本就有数名卖了身的女子,或被窑子给撵出来的娼妓,新来的姑娘就给混进这群人里头。」

「如此说来——」

难道阿叶也是如此?

瞧你这是什么德行,长耳大笑道:

「活像是教臭鼬放屁给薰昏了似的,未免也太没出息了罢。没错,把你给迷得团团转的阿叶,老家不正是奥州?她正是个为音吉的俊容所惑、甘愿离乡背井,不巧还与我同船来到江户的穷乡村姑。」

瞧你这纯情的小伙子,仲藏语带不屑地向益形惊讶的又市说道:

「唉。阿叶的确是个楚楚动人的可人儿,不难理解为何将你给迷得神魂颠倒。但对音吉而言,她不过是株上等的摇钱树。我说又市呀,音吉可不是普通的女衒,而是个人口贩子。这种家伙的手段,就是接二连三推人下海。你可听说过品川宿有个名曰阿泉、老得只剩半条命的饭盛女(注35)?」

「哪可能听说过?江户我可没多熟。」

「没听说过?总之——这阿泉已是个五十五、六的老娼了。她也是教音吉给推下海的。阿泉刚下海时曾在吉原(注36)讨过生活,据说曾在大篱(注37)待过,但并未持有自己的座敷(注38),不再风光后,虽然沦入小见世混口饭吃,但也在那儿待到芳华尽逝方才引退。你猜猜其后是怎么了?」

「这——我哪猜得着?」

「她找上了恩客音吉。都人老珠黄了,也不知音吉是怎么劝的。总之——阿泉后来又进了冈场所(注39)。」

「给卖进去的?」

「当然是教音吉给卖进去的。即便老娼在吉原已无法立足,在深川可还能凑合凑合。即便没什么行情,至少也能卖几个子儿。在那儿混了一阵子饭吃,接下来又给转卖成宿场女郎(注40),一路下来就沦为品川的老饭盛女了。阿泉自年轻到老,一辈子都无法金盆洗手,活像是让哪个混帐吃了啃了还不够本儿,连同骨髓都教人给吸干。」

「这混帐,指的可是音吉?」

「指的当然是音吉。阿叶是个能卖上好价钱的上等货——行情再好,都还是有人抢着为她赎身。待斥资赎身的老头儿魂归西天,她又活蹦乱跳地回头。还能将她高价卖出个好几回,世间有什么生意比这更可口?」

「原来是这么回事。」

但这倒是启人疑窦——仲藏说道:

「一回也就罢了。四回难道不启人疑窦?音吉那家伙该不会是尝了一回甜头,打第二回起,就接连将为阿叶赎身的老头儿给杀了罢——?」

话及至此,突然有人推开了门。

仲藏机警地转过硕大的身躯,只见一个看似小掌柜的细瘦男子将脸给凑进屋内。

抱歉叨扰,男子一脸恍惚地说道。

「混账东西,老子都教你给吓了一大跳,还什么抱歉叨扰?想进人屋内,至少先敲个门成不成?」

骂完后,仲藏转头向又市说道:

「阿又,甭担心。这家伙名曰角助,是个损料屋的小掌柜——」

「损料屋?」

「阿又——」

你就是阿又大爷?听闻长耳这番话,角助如此问道。

「有什么不对么?没错,我就是阿又。」

「噢——你果然在这儿。原来你就是那叫双六贩子阿又的新手。有个自称是你同伙的家伙在前头路边碰上了点儿麻烦。」

「我同伙?」

还吩咐我若是见着你,就找你去帮他忙——角助说道。

【参】

多谢多谢,这真是地狱遇菩萨呀,卖削挂(注41)的林藏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说道:

「只约略听闻长耳大爷住这一带——但找不着是哪栋屋子。只猜想姓又的或许人在那儿,但不知地方在哪儿,人当然是无从找着。就在我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当头,正好看见角助大爷打眼前走过。从前就听闻角助大爷与长耳大爷同伙,便向他打听打听,这下果然找着人了。」

「我对这番经过可是毫无兴趣。喂,姓林的,都三更半夜了,你在这伸手不见五指、抬头不见人影的地方做什么?」

只见一辆半边轮子嵌在沟渠中的大八车(注42)斜卧路旁,车后还倒着一只大过酱油缸的大缸子。

「在这儿做什么,瞧我这模样不就能明白了?唉,需要力气的差事,我老是干不来。」

若是看得明白,我哪需要问什么?又市回道。

林藏是又市在京都时结识的同伙。同样是个满脑子鬼主意、凭舌灿莲花讨生活的不法之徒。

「那只缸子是盛什么的?姓林的,你该不是打算酿酒罢?」

「这哪是缸子?难道你两眼看迷糊了?这可是桶子呀。」

「桶子?是洗澡桶么?」

「是棺桶呀。」

若是如此,这只棺桶可还真大呀。手提灯笼的仲藏蹲下身子说道。出于好奇,他也上这儿来凑凑热闹。

「倒是,林藏,你怎会知道——角助和我是同伙?」

大家都是同道中人,这种事儿哪可能推敲不来?林藏笑道。

「少给我洋洋自得。你和阿又一个样儿,还不都是嘴上无毛的小伙子?别忘了推敲过头,随时可能引火自焚呀。倒是,这桶子是要用来装什么人?瞧它大得吓人,应是特别订制的罢?」

「不不,仲藏大爷。」

林藏拍了拍桶子说道:

「该装的人已经在里头了。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无法独力将桶子给抬回车上不是?幸好这下连长耳这大个子也来了。否则我这同伙的,也和我同样手无缚鸡之力。喂阿又,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快过来帮个手,再这么耽搁下去,可要误了人家投胎了。」

看来林藏是将这只大桶——不,该说是这具尸首——载在大八车上,也没提灯就拖着车走到了这儿来。

又市心不甘情不愿地伸手至桶底。

幸好绑在棺桶上的绳子没断,桶盖没给掀开。若桶内真如林藏所言盛有尸首,抬起来当然骇人,但只要不看到尸骸的面容,或许还能忍受。

即便三人联手,抬起来仍然吃力。

「喂,林藏,这里头究竟装了什么东西?当真是尸首?」

「别尽说些蠢话。棺桶当然是拿来装尸首,否则还能装什么?不过死尸竟然这么沉,还真是出人意料呀。」

「还真是沉得吓人。单凭咱们哪拾得起?你平日尽卖些讨吉祥的东西,这下怎么连这么不祥的差事都肯干了?」

只闻三人拾得桶箍嘎嘎作响。

留神点儿,林藏高喊道:

「若在这种鬼地方掉了桶箍,咱们可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吃不完兜着走?还不都是教你给害的。这下夜黑风高的,还是在这浅草外的田圃畦道,有哪个卖讨吉祥东西的会挑此时此地拉着如此沉的尸首四处闲晃?你这混帐东西。」

此时重心突然一移。

想必是桶内的尸首移了位。桶底若破了,可就万事休矣呀,林藏赶紧伸手朝桶底一撑。

「且慢且慢。林藏,咱们不是得——将这桶子给抬到大八上头?看来不先将桶子扶正,咱们想必是抬不动。」

好好给我撑着,长耳说道,旋即放开了抬桶的双手。

「看来这具尸首已经掉到了底端,想必已没多沉了。你们俩就这么斜斜的抬着,好让我将桶子给拉到大八上头。」

话毕,长耳转头望向后方喊道:

「喂,角助,别尽在那头看热闹,过来帮个手。」

旋即见角助自黑暗中现身。分明说好要在长耳家中等,原来还是跟了过来。

你这家伙,使唤起人来还真是没良心哪,角助发着牢骚,一把握住了大八的车轮。

「要我怎么帮?」

「还能怎么帮?我推,你就拉。甭担心,车轮应不至于断裂才是。」

「我可是担心得很。」

「住嘴。论使唤起人没良心,有谁比得过你们店家那大总管?再给我罗唆,当心我往后不再承接你们店家的差事——」

长耳咒骂道,同时纵身入沟,开始推起大八。

不过——

从他这番话听来,长耳仲藏似乎不时会为角助当差的店家——位于根岸的损料屋阎魔屋——干点儿活。

损料屋从事的,主要是租赁寝具、衣裳、杂货等的生意。

换句话说,一般人想到损料屋,便要联想到出租棉被或出租衣裳什么的。

这行生意不卖货,而是收取租金,损料所指的就是这租金。这行生意不按出租这行为计价,而是依货品出租所造成的损失,即减损的份儿收取银两——此即损料这称呼的由来。由于生意建立在减损的赔偿金上,此类店家便被称为损料屋。

怎么想,都无

法想像经营玩具铺的仲藏与这门职业能有任何关系。

不过,阎魔屋不仅出租衣裳与棉被,上至大小家具、武器马具、工匠行头、下至砧板菜刀、各类食器、乃至娃儿的襁褓都能张罗。即便是常人难以取得的古怪东西,也能委托长耳代为打造,行商内容可谓千奇百怪。

就当是豁出去罢,角助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拉起了大八。这家伙瘦弱得活像个没施过肥的黄豆芽,与其说在拉车,这光景看来毋宁像是林藏贴在大八上,教仲藏给推着。

随着一声沉甸甸的巨响,大八终于给推回了畦道上。

看来是没伤着,仲藏弯下巨躯,确认车轮是否完好后说道:

「或许转起来会有点儿嘎嘎作响,但应能再撑上一阵子。倒是,这棺桶究竟要送哪儿去?寺庙在——喂,林藏,你该不会是走错方位了罢?寺庙早就过了头儿,前方有的全是田圃,可没什么墓地呀。」

送哪儿去都成,林藏回答道:

「只要找个好地方埋埋、略事凭吊就成。只要不是在城内——」

「什么?」

又市不由得松了手,棺桶随之朝林藏那头倾斜。

「喂阿又,你这不是在帮倒忙么?谁叫你放手了?」

「还怪我放手?姓林的,这儿可是江户,不是京都呀。你这混帐竟然以为在这儿只要出了城,就到处是墓地?难不成是把江户当鸟遍野还是北野(注43)了?」

「我明白我明白。都说我明白了,求你千万别放手。我说长耳大爷,你就快帮我把车给拉来罢。这小伙子血气方刚,我可不想再受他的气。」

来了来了,仲藏将大八调了个头,将车台朝桶底缓缓一塞。

「轻点儿轻点儿,别反而让大八给压垮了。」

将棺桶一端放下,推上车台后,大八果然嘎嘎作响地给压斜了。车一斜,棺桶立刻又倒了下来。又市连忙撑住桶子,林藏则试图将脱落的捆绳绑回去。不成不成,仲藏一把抢过绳子说道:

「绳我来绑,你们给我好好撑住。就知道会是这么个情况,我特地带了粗绳来。」

仲藏捆起绳来果然熟练。

轻松差事还能应付,得花力气的可就干不来了。这儿不比那头,至少还有玉泉坊那家伙可找,林藏边望着仲藏捆绳边说道。

这玉泉坊,是个力大无穷、曾在京都与又市一伙人结伴为恶的酒肉和尚。

怎么想——

都感觉其中必有蹊跷。

一逮住时机,又市便自棺桶上抽手,一把攫住林藏的衣襟。

「喂,姓林的,你该不会是在盘算什么坏勾当罢?」

「说什么傻话?别把我当傻子。咱们都沦落到这步境地了,我哪有胆子再像上回那样干蠢事?若再闯个什么祸,只怕连江户都要容不下咱们了。」

林藏剥开又市的手说道。

「知道厉害就好。那么,林藏,给咱们个解释。」

「要个解释?你什么时候变这么亲切了?可不记得你曾向我讨过任何解释。在浅草的——地名我记不得了,总之就是那脏乱不堪的鬼地方,不是曾有一团女相扑上那儿比划?」

你指的可是元鸟越的严正寺举办的开帐(注44)?仲藏说道:

「香具师源右卫门设的那场。」

没错没错,闻言,林藏一溜烟地钻到了仲藏跟前。

「记得好像办了十日什么的。」

「我也去看过。只算得上是平凡无奇的女相扑赛局,但压轴好戏是那名叫什么来着的巨女——记得是阿胜罢,上土俵(注45)比划时是有点儿看头。据说这巨女出身肥后国(注46)天草村,体重近四十贯(注47)。」

没错,她就叫阿胜,林藏说道:

「这个阿胜,昨夜突然猝死。」

「那巨女死了?难不成——」

仲藏定睛凝视捆得牢牢的棺桶问道:

「窝在这里头的——就是那巨女?」

「一点儿也没错。瞧她胖成那副德行,活动起来肯定处处是负担。虽据称是个待人和善、时时关照班子内众人的大姐头——但你们瞧瞧,世间还真是无情呀。阿胜一死,一行人就连忙卷起铺盖、收拾行当走人了。」

「卷起铺盖——却把遗骸留下?」

又市望着棺桶问道。

「没错。最困扰的就是原本戏班子寄宿的长屋中的家伙了。这也是想当然尔,就连源右卫门也装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宣称租金已在事前付清,其他的都不关他的事儿。总而言之,这硕大无朋的遗骸就这么给留了下来。」

「唉——这当然是个困扰。」

「哪有什么比这更困扰?唉,这阿胜也真是堪怜,一个对众人如此关照的大姐头,一死就让人这么给抛下——总而言之,这遗骸虽沉得难以搬动,但再这么摆下去,也是要腐坏的。这时节,尸首腐烂的虽不似夏季迅速,但想必也撑不了几日。因此,我就……」

自告奋勇地接下了这份差事?仲藏不耐烦地说道:

「你这家伙还真是好管闲事呀。要你帮这种忙,换做常人早嘀咕个一两句,把事儿推回去给举办人便得了。噢?这赛局的举办人,不就是严正寺么?」

「寺庙那头,打一开始就推得一副事不关己似的,否则长屋那些家伙哪需要如此困扰?我当然不忍心装得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样子,否则岂不要辜负我絮叨林藏这个谭名?再者,你怎知道我没推辞过?但他们表示这是场为庙方开帐吸引香客的劝进相扑(注48),待事儿办成了,庙方还要赏点儿银两,保证是皆大欢喜。苦口婆心一番委托,教我也无从推辞。谁知庙方竟是一个子儿也不愿支付,就连诵经超渡也不肯,谁说信佛的就是慈悲心肠了?」

「慈悲心肠佛祖或许有,但当和尚的可就难说了。倒是,这一带分明有不少寺庙不是?」

「这么个大个头,哪个墓地埋得下?」

这尸骸——个头的确不小。

「唉,其实随便找家庙悄悄朝里头一扔,当个无缘佛逼庙方供养,也未尝不可——但如此硕大的尸骸,搬运起来肯定惹人注目,即便要找草蓆裹一裹,也得用上个好几枚,根本无从避人耳目。此外,这么个庞然巨躯,任谁都能一眼认出是什么人。这阵子阿胜在浅草这一带可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这么做只怕要牵累长屋那伙人。因此,我只得与严正寺和源右卫门打了个商量。」

话及至此,林藏站起身来,朝棺桶使劲拍了一记。

「教他们一同为我张罗了这个行头。」

「一日就能造好?」

「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张罗的。这种东西造起来既耗时又耗财,订制起来肯定得花上不少银两。总而言之——举办人和庙方说什么也不愿让步。都靠阿胜这庞然巨躯赚进不知多少银两了,竟然连这点儿香油钱也不愿支付——」

「难不成你要他们拿这尸骸来比划相扑?」

又市一脸嫌恶地说道,林藏竟然回答:

「教你给说中了,真不愧是我的弟兄。我的确是这么说的。总而言之,死缠烂打保证能尝到甜头。我就将这只棺桶运回了长屋,事前还凑足了六人合力将尸骸给塞了进去。接下来——毕竟是人穷不得闲,这些家伙便拒绝与这场丧事再有任何瓜葛。接下来,我又同长屋那伙人和房东打个商量,讨了点儿埋葬的工钱。」

向他们敲诈了多少?长耳问道。此时棺桶已牢牢给固定住了。

就一两一分,林藏回答:

「也就只凑得了这么多。我几乎要把长屋那伙人倒过来使劲甩,还是甩不出几个子儿。房东出了一两,长屋那伙人合凑了一分。若能再讨多些,我还能雇个帮手,但就这么点儿银两,也只能独力干了。因此,我便将东西一路给拉了过来。想不到这差事竟是如此累人,这才发现自己赔大了。」

林藏使劲吐了口气。

你还真是个大善人哪,又市揶揄道:

「瞧你蠢的,竟然连出于悲天悯人的善事与挣钱鲫口的差事都分不清楚。姓林的,你老是栽在这种事儿上头。若真的同情这巨女,或真心想解长屋那伙人的窘境,你根本分文都不该讨。」

「姓又的,你可别胡说。我干这事儿可不是凭义气。难不成大夫把脉收银两,就代表收银两的大夫都不想为人医病?没这道理罢?大夫当然想把病医好,因此医病把脉,也收个把脉钱,还收点儿药钱。可别将想把病医好的良心与为挣钱医病的行止混为一谈。医病的行止就是做生意,既是生意,干多少活儿当然得收多少子儿。更何况——」

我这还是个赔钱生意哩,林藏搓揉着自己的脚踝说道:

「想不到竟然这么辛苦。那地方叫元鸟越还是什么来着?都花了我两刻半,才从那头拉到这儿来哩。」

仲藏笑道:

「卖吉祥货的,你这就叫活该。接下来,你还得挖个洞才能埋这座桶,这才真叫辛苦哩,保证你挖到天明还——」

仲藏嘴也没阖上,交互望着林藏与棺桶。

这庞然大物,看来得挖个比普通墓穴大个三倍的洞才埋得下。

你可想到该往哪儿埋?想必是在打盐入土手(注49)另一头的主意罢。那头可远着哩,凭你一个可拉得动?我可不认为桶子倒了就得搬救兵的你,有力气将这东西给埋了。」

「这我当然清楚,因此我才来找又市这家伙——」

「呿!」

又市别过头去说道:

「这种忙傻子才帮。即便一两一分全归我,也甭想打我的主意。长耳这家伙说得没错,你这就叫活该。胆敢梦想靠人家遗骸发财,这下遭到天谴了罢。」

「你在胡说些什么?遭天谴的是你自个儿罢?况且,绊倒我的可不是什么降天谴的鬼神,而是那个东西。」

林藏指向一株枝析茂密的冲天橡树说道。

「瞧你还真是胆小如鼠,竟然教一株树给吓着了。」

「别瞎说,给我瞧个清楚。」

只凭月光,哪可能瞧得清楚?

走近橡树以灯笼一照,这才发现树枝下似乎挂着个什么东西。

该不会是碰上钓瓶卸(注50)的妖怪了吧?又市嘲讽道。难不成你是两眼生疮了?林藏却双颊不住痉挛地回道。

「除了这株树哪还有什么?倒是挂在树枝下头的究竟是——?」

「林藏。」

仲藏突然插嘴问道:

「你该不会瞧见有谁自缢了罢?」

「自缢——?」

一行人这才发现,吊在树枝上的似乎是条腰带。

「混、混帐东西,此话可当真?」

当然当真,林藏缩起脖子回答:

「当时我浑身是汗地拉着这东西,行经此处时,突然瞧见那上头吊着个人影——」

「你这混帐,瞧见这种事儿怎不及早说?现在哪还顾得及扶起那棺桶?喂,林藏,那上吊的家伙上哪儿去了?」

「上哪儿去——这我哪知道?我正是惊见那人影吊在树上,急着把人救下才给绊倒的。又市,我可是为了救人一命,而不是为了成全那家伙上西天而拉他两腿一把,谁知竟换来你一顿臭骂。还真是好心没好报呀。」

「救人一命?瞧你说的。但打与咱们碰头起,你却只顾着照料这大得吓人的棺桶。桶子里的人死都死了,难道分不清死的活的孰者重要?还是你只顾慌慌张张的,没来得及把人救下,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人给吊死了?若是如此,你可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看来这下还得再多埋一具遗骸哩。」

「为何非得埋了人家?这不就成了活埋了么?」

「若还活着,当然成了活埋,但人不都死了——?」

「还活着哩,就在树林里头。」

「在树林里头?」

不过是有点儿意志消沉罢了,林藏噘嘴说道:

「我抢在上吊前将人给托住,当然还活着。正是为此,才教大八给翻进了沟里,就连桶子都给倒了。这下我还能怎么办?总之先将人给抱下,发现也没什么伤势。虽然小命是保住了,但这人仍一味哭着求死,我忙还能怎么帮?只好将人给放一旁了。难不成还得安慰人家一番?我可是忙得很,还累得筋疲力尽。长耳大爷说的没错,再这么折腾下去,只怕天都要亮了。这一切,还不都是这夜半时分在这种鬼地方寻死的姑娘给害的?该安慰的人应该是我。教人救了一命,却连一句感激话也没说,眼见救命恩人碰上困难,也没帮半点儿忙。既然如此,我又何须照顾这姑娘?」

「姑娘——是个女人家?」

又市回过头,再次抬头朝树上仰望。真是麻烦,长耳嘀嘀咕咕地登上土堤,走到树后头时突然高声惊呼:

「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呀。喂阿又,这下可不得了了。」

仲藏先将灯笼朝自己脸上一照,接着又将火光移向树后喊道——

你瞧,这不是阿叶么?

「阿——阿叶?」

「你认得这姑娘?」

「有谁不认得?这姑娘可是——喂,阿叶,你没事儿吧?振作点儿,起得了身么?喂阿又,还在那头发什么愣?快过来帮个忙。」

又市依然惊讶得浑身僵硬。

真是拿你没辄,长耳朝又市瞥了一眼说道,接着便径自伸手拉起坐卧树下的女人——也就是阿叶,并牵着她步下了土堤。

没错,的确是阿叶。

只见她面无血色。

但或许是仅凭黯淡月光、与微弱的灯笼烛火映照使然。

阿叶环抱双盾,身子不住打颤。

虽是个热得教人发汗的秋夜。

她看来却活像冻僵了似的。

出了什么事儿?又市问道。一直是这模样,林藏回答:

「否则我哪可能问不出个所以然?」

「我可没在问你。阿叶,是我呀,我是又市。」

「阿——阿又大爷。」

阿叶原本飘移不定的双眼在刹那间凝视着又市,接着又垂下了视线。

「喂阿又,先别急着问话。缘由谁都想知道,但也别这么不通人情。瞧她都给逼到自缢寻死了,想必是碰上了什么非比寻常的事儿。」

「可是和音吉——」

可是和音吉起了冲突?又市问道。

或许起冲突反而是好事儿哩。

不,又市这问题似乎给了阿叶不小的刺激,只见她激动地抬起头来否定道。

「不是起了冲突?」

「音吉大爷他——死了。」

死了?原本站在一旁观望的角助不由得高声惊呼,旋即问道:

「喂,你口中的音吉,可就是睦美屋的赘婿音吉?音吉他——死了?」

听见角助如此质问,阿叶的神情益发悲怆。

真的死了?角助一脸惊讶地问道:

「阿叶,难不成是你将他给——」

将他给杀了?仲藏直摇着阿叶肩头问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你该不会是为这情郎鞠躬尽瘁,被迫数度下海供养他,到头来忍无可忍,一时盛怒下了毒手罢?但一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亲手杀了情郎而懊悔难当,便决定追随情郎下黄泉……」

「瞧你胡说个什么劲儿?」

又市打断了长耳这番滔滔不绝的臆测:

「阿叶,你就说来听听罢。究竟是……?」

「不、不是奴家下的手。音、音吉大爷他——」

「音吉他是怎么了?你为何要自缢寻短?」

别逼人逼得这么急,林藏握住又市的胳臂制止道。少罗唆,给我滚一边儿去,又市怒斥道,将林藏的手一把挥开。

「因——因为奴家……」

「噢,咱们都知道,你不是个会犯下杀人这种滔天大罪的姑娘。」

「因为——奴家杀了人。」

「什么?难不成音吉果真是教你给……?」

「不。奴家是——奴家是将睦美屋的店东夫人给杀了。」

你杀了阿元夫人?角助惊讶地问道:

「音、音吉和阿元两人都死了?」

「你这家伙老在大呼小叫个什么劲儿?角助,难不成你们阎魔屋与睦美屋之间有什么生意?抑或——?」

话及至此,长耳闭上了嘴。

我说阿叶,你就说来听听罢,又市斜眼瞄着仲藏的长耳朵说道。

阿叶垂下头去,低声说道:

「今晚,店东夫人突然将奴家唤了过去——店东夫人与音吉大爷,平时都待在主屋外的小屋内——奴家一到小屋,便看见音吉大爷仰躺在地上——脸还教一团被褥给捂着。」

「教被褥给捂着?」

「是的。接下来,店东夫人就怒斥奴家:你瞧,音吉死了,都是教你给害的——」

「此言何意?」

「奴家也不懂。紧接着,店东夫人便突然掏出一把菜刀冲向奴家。奴——奴家教这举动给吓得……」

阿叶静静地伸出左手。

只见她指尖微微颤抖,指背上还有道刀痕。就着灯火仔细打量,一行人这才发现她的衣裳也被划得残破不堪,上头还沾有黑色的血渍。

「奴家使劲挣扎,回过神来,才发现店东夫人已经——」

一肚子血倒卧在地了,阿叶说道。

「而且菜刀还握在奴家手上——奴家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便离开了店家,失魂落魄地四处游荡。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条大河旁时,原本打算投河自尽——但就是提不出这个胆儿,只好一味朝没有人烟的地方走,走着走着便——」

话及至此,阿叶抬头仰望巨木。

「弑主可是滔天大罪呀。」

林藏低声说道。

瞧你这蠢才说的,又市怒斥道:

「这哪叫弑主?阿叶既非睦美屋的伙计,亦非睦美屋买来的奴婢,不过是在那儿寄宿罢了。你说是不是?」

「或许不是——但毕竟是杀了人呀。」

你这蠢才,还不给我住嘴?又市闻言勃然大怒,仲藏连忙制止道:

「阿又,稍安勿躁。这卖吉祥货的家伙说的没错。阿叶,可知这下睦美屋是怎么了?接连出了两条人命——」

奴家也不晓得,阿叶回答:

「除非是被唤去,否则不论

是店内伙计、还是买来的姑娘,平素均不敢踏足店东夫人和音吉大爷所在的小屋——因此,或许尚未有人察觉……」

「那么……」

「你在那么个什么劲?阿又,你该不会是想助她脱逃罢?」

「倘若尚未有人察觉……」

不妨趁夜……

「阿又,你这是在打什么傻主意?哪管是助她藏匿抑或助她脱逃,保证都行不通。待天一亮,店内众人就要发现出了人命。你想想,出了两条人命,阿叶又消失无踪,如此脱逃,不就等同于坦承人是自己杀的?如此一来,官府保证立刻下令通缉。」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阿又,可别小看奉行所呀。况且她还能往哪儿逃?区区一介弱女子,哪有办法逃多远?难不成你打算陪同她一道逃?」

「噢,要逃就逃罢。咱们可以立刻张罗一艘小船循水路逃,亦可考虑入山藏匿,总之,能往哪儿逃就往哪儿逃。」

说什么蠢话,仲藏怒斥道:

「你这是什么蠢点子?」

「蠢点子——?」

只要能奏效,点子蠢又有什么不对?又市反驳道。毛头小子,少诡辩点儿成不成?长耳高声一喝:

「阿又,别再编些教人笑掉大牙的蠢故事了。该不会是老包着那头巾,把你的脑袋给蒸熟了罢?先给我冷静冷静,别径自说些意气用事的傻话。你以为自己算哪根葱?你以为自己是阿叶的什么人?多少也该——」

考虑考虑阿叶的心境罢,长耳抚弄着自己的长耳朵说道。

「阿叶的心境——」

「没错。她可曾说过想往哪儿逃?阿叶可是一心寻死,方才还试着在这株树上自缢哩。她这心境,你这毛头小子非但没设身处地关切过分毫,还净出些压根儿派不上用场的馊主意。」

又市望向阿叶纤瘦的双肩。

只见她一对肩膀至今仍颤抖个不停。

「可、可是,长耳的,阿叶她——对音吉或许曾眷恋不已,不不,说不定至今仍有眷恋之情。总之这都不打紧了。受人哄骗、卖身供养,都是阿叶自个儿的自由,不关咱们的事儿。但这回的事儿可不同。教人一再转卖,到头来还阴错阳差地杀了人,若就此伏法——可就万事休矣。若被逮着了,包准是枭首之刑。难道咱们甘心眼睁睁地任她遭逢这等处置?」

阿叶,你难道就甘心如此?又市问道。

阿叶只是默默不语。林藏朝阿叶低垂的脸孔窥探了一眼,接着说道:

「唉。哪管是阴错阳差还是什么的,犯了罪就是犯了罪。我说阿又呀,我也欠你一点儿人情,想来也该帮你一点儿忙什么的——但不管怎么说……」

都不认为你能逃得成,林藏说道。

「若是先逃脱后就逮,的确是死路一条。话虽如此,阿叶姑娘,我也不认为就这般情形,你杀人就非得偿命不可。既已有一死的觉悟,或许你不妨考虑将来龙去脉据实解释,求官府发个慈悲,从轻发落。」

「求官府发个慈悲?姓林的,你打何时开始变得这么爱痴人说梦?世事哪可能如此美好?这儿可是人人精打细算的江户城,你还以为可能碰上以人情裁案的乡下代官(注51)?这年头光是偷个五两,脑袋瓜子就要落地。此案即便不是死罪,也不是叩几个头儿就能了事的。阿叶她可是——」

别说了,阿叶浑身无力地垮了下去,又市连忙将她一把托住。

只感觉到由她身子传来的阵阵颤抖。

「阿又,你也太多管闲事了。」

长耳说道:

「这不叫多管闲事叫什么?唉——或许林藏也是太讲人情。此事还是成全阿叶的心意较为——」

「长耳的,别再说了。」

又市瞪着仲藏说道:

「难不成你言下之意,是她死了要来得好些?」

「我可没说死了的好,不过是…………」

给我住嘴,这下又市可动怒了:

「哪管是什么时候,人死了都非好事儿。哪管一个人是奸诈狡猾还是奸邪、是卑劣还是悲惨、是困苦还是悲怆,苟活都比死要来得强。你说是不是?因此,我当然得助阿叶——」

「那么,说来听听罢,你打算怎么助阿叶活下去?阿又,你以为自己成得了什么事儿?只懂得说些场面话逞英雄。一个来自奥州的姑娘一再被吃软饭的情郎推进窑子,到头来忍无可忍下杀了人——实情是何其无辜,处境也着实堪怜。但再怎么说,这都只算得上自作自受。」

「哪有这道理——?」

「就是这道理。又市,世事就是如此。林藏不就是出了点儿纰漏,才失去立足之地的?人碰上什么岔子,多半是自作自受。自个儿留下的烂摊子,还得自个儿收拾。但有些烂摊子,可是再卖力也收拾不了。这下阿叶不就是试着自力收拾自个儿犯的过错?对音吉的迷恋和自个儿所犯的罪,只消朝那树头一吊,就悉数解决得干干净净——想必她就是怀着这决心上这儿来的。既没银两、又没身分,还连个可投靠的亲人都没有,除了一走了之,哪还有什么法子可想?凭你这些个馊主意,哪能解决什么?」

这下阿叶的头垂得更低,还在又市的怀中呜咽了起来。

「长耳的,难不成你认为——她已是走投无路?」

「毛头小子,我不过是让你知道,空凭你那些个馊主意压根儿解决不了这难题,就给我闭上嘴。」

你这些个胡言乱语,只会教阿叶更伤心罢了,话毕,仲藏朝又市瞪了一眼。

此时,他那巨大的身躯背后有个声音喊道:

「且慢。」

角助开口说道:

「听完你们俩说了这么些话,情形我大致也清楚了。唉,开玩具铺的说得的确有理。虽然有理……」

角助走进又市与仲藏之间,探了仲藏的神色一眼,接着又朝低垂着头的阿叶脸上窥伺。

「噢,你就是阿叶姑娘呀。唉,真是可惜呀。」

「可惜?——你在可惜个什么劲儿?」

难道不可惜?角助抬头望向又市再次感叹,接着便解释道:

「当初若是没遇上音吉那家伙,想必她老早就嫁为人妇,或许还生了个娃儿哩。不不,即便不是如此,若是为她赎身的大财主没魂归西天,如今可能也在大户人家里当个少奶奶哩。」

可惜呀,真是可惜,角助仍不住感叹。

废话少说,又市向角助怒斥道。

说这些,只会教阿叶更伤心罢了。

「瞧你骂个什么?由此听来——你似乎认为碰上此事,又是一桩赔本生意?」

喂,角助,你说够了没有?长耳抓着角助的肩膀骂道。

「好了好了,大伙儿听我说。京都来的毛头小子,你也给我听好。你方才不也说那桩仅收人一两一分的差事,是桩赔本生意?」

「当然是赔本生意——不过,这与此事有何相干?」

「的确是毫不相干,但两桩同样是赔本生意不是?棺桶这桩事儿是因估错了价而赔了本,但救了阿叶姑娘一命这桩,则是桩天外飞来的赔本生意。那么——又市大爷。」

角助凑向又市说道:

「倘若真有决心帮助阿叶姑娘——那么,你可愿支付这栘赔本生意的损料?」

「什、什么意思?」

「意即,你可愿扛下这出了两条人命的——即赔偿此事所造成的亏损?」

「还、还是不懂——」

「是问你是否愿意扛下这亏损。」

「扛下这亏损?」

大概得要个三十两,角助说道。

「三、三十两?」

「只要你愿支付这三十两,这件事儿所造成的损失,就由敝店来负责收拾。」

「是准备由你们店家扛下这条罪?」

不不,角助竖起食指解释道:

「并非扛罪,而是扛下损失。可别忘了咱们是损料屋。只要收取相应的费用,就能将扛下的损失消帐。阿叶姑娘所犯的罪、林藏所花的工夫,均能一笔抹消,一切也都能给编出个条理来——」

喂,角助,仲藏摇着角助的肩头说道:

「你可是认真的?可有什么盘算?」

「用得上的行头全都凑齐了。这回还是得请你这开玩具铺的帮个忙。只不过,该支付损料的客官业已殒命——若不找个人代为支付,可就要成了真正的亏损了。」

「这回的客官,正是睦美屋么?」

长耳说完,露齿一笑。

你说如何?又市大爷,角助催促道:

「我也知道对初出茅庐的你来说,三十两不是个小数目。但我可没要你立刻付清。即使摊成个五年十年也没问题。不知意下如何——?」

话毕,角助露出一脸微笑。

【肆】

翌日正午刚过,位于神田的杂货盘商睦美屋,小屋座敷内发生了桩怪事儿。

不,说是正午刚过时发生的,或许并不正确。这怪事多半是前夜发生的,只是正午过后才教人发现罢了。

第一个察觉情况有异的,是送上午饭的仆佣们。

主屋与小屋间,有一走廊相连。

端着店东与店东夫人午饭的两名女佣、以及端着茶盆的一名小厮,于正午时分自走廊来到小屋时——

拉门竟拉不开。

打了声招呼,屋内也无人回应。

只听见阵阵鼾声般的声响传来。这下三人只得返回主屋,向二掌柜如实禀报。

出声招呼无人回应,还传出阵阵鼾声,这些都说得通,但门拉不开可就不寻常了。因此,二掌柜便领着三人前往小屋。

途中,二掌柜便直觉情况有异。

鼾声是止住了,但门还真是拉不开。

但似乎不是因为门后有人挡着,或是以一支顶门棍抵着。

起初,二掌柜推想大概是门轨卡着了,但旋即察觉似乎不是如此,便向后退了几步,将拉门打量了一番。

拉门竟然有点儿膨胀。

就连门框也由里向外弯曲。

看得他百思不得其解。

原本理应垂直的门框竟然弯曲,看来的确是个离奇的光景,教人感觉仿佛整栋屋子都扭曲了似的。

看来活像是——屋内有个什么东西胀了起来,将拉门朝外挤压。由于压力强大,压得拉门无法左右滑动。二掌柜无计可施,只能试着朝屋内招呼了几声,依旧无人回应,只得领着女佣一行人返回主屋。

似乎是出了什么事儿,但无法确认屋内情况,二掌柜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下只能静观其变。孰知——

到了未时,小屋那头依旧没半点声响。

这下二掌柜可慌了,只得通报大掌柜小屋内似乎情况有异。

但听完叙迚,大掌柜同样是听不出个所以然。

因此,这下轮到大掌柜前去察看。

「孰料在下竟然见到整座屋内塞满了肉——」

且慢——南町奉行所的定町回同心(注52)志方兵吾打断了大掌柜激动昂然的陈述。

「你叫什么来着?——是与助么?与助,你的陈述中,有两三点有违常理。在你继续陈述前,吾人欲将疑点稍事澄清。」

是,与助深深磕了个头。

「首先——你曾提及三名仆佣于午时送饭至小屋。你们店东通常都在小屋内进食么?抑或仅有今日——譬如卧病在床什么的,才会如此?」

「嗅,平日均于小屋内进食。」

「平日均是如此?意即,早中晚三餐,均得由人送至小屋?」

「是的,但并非每日。入夜后店东可能外出,惟在家时必是由仆佣送饭。有时还可能送上宵夜或酒。」

「那么——为何直到正午才发现异状?没人送早饭过去?」

「店东早上并不进食。」

「不吃早饭?」

「是的。店东大爷常会吃,但早饭时分人大多在店内。咱们店东则是……」

「且慢且慢。」

怎会有个店东大爷,又有个店东?志方问道。

「噢,咱们店家——真正的店东其实是阿元夫人,店东大爷则是赘婿——」

「亦即,老婆才是店主?」

志方皱眉问道。

「是的。噢,咱们店东——不,阿元夫人晨间起身甚晚,故不用早饭。」

「起得再怎么晚,直到正午都没步出卧室,你们难道没察觉有异?难道这女店东无须打点店务?」

「是的。」

与助一脸困扰地搔首说道:

「店务均由小的承担,其余则由店东大爷——即音吉大爷负责洽商、采买等事务。阿元夫人她——仅负责检视帐簿等……」

「亦即这名日阿元的女店东——仅负责发号施令,还日日睡到正午才起身?」

是的,与助垂下头答道。

唔,志方低吟一声,略事沉思后说道:

「好罢——不过,与助。送饭过去的仆佣,为何立刻作罢?」

「作罢?敢问大人何意?」

「门拉不开,或许没什么希罕。不,或许希罕,但也不是没可能发生。但换作常人——若是打了招呼却未听闻回应,理应察觉情况有异才是。若是有心护主,即便得破门而入,亦是在所不辞。但这些仆佣为何连开也没试着开,便告折返?」

「噢,这……」

与助缩起下巴,一脸尴尬。

「甭怕,尽管说。」

「遵命。阿元夫人她——最恨教人吵醒,咱们仅能静待夫人自行起身——唉,倘若贸然将其唤醒,必将引夫人动怒……」

还请大人多多包涵,与助双手撑地致歉道。

「汝毋需为此致歉。原来如此,说简单点儿,这名曰阿元的女店东,若是教人唤醒就没好脸色——?」

是的,与助再度叩首回答:

「况且,店东的怒气有如熊熊烈焰,若是女佣与小厮犯此大忌,不仅要惨遭痛斥,还可能当场遭店东解雇——」

「唉——」

若是如此,就真的没话说了,志方蹙眉说道:

「那么,那二掌柜——记得名叫贯次来着?同样是喊也没敢喊一声,便告折返?」

是的,与助拭着额头上的汗珠回答。

「看来这阿元,是个自甘堕落、还有着猛烈脾气的妇人?」

诚如大人所言,与助平身低头回答。

「原来如此。」

志方望向身旁的手下。

阿元的放浪形骸可谓无人不知,手下的冈引(注53)——万三扼要地说道。

「无人不知?」

「是的。不仅饮酒毫无节度,醉了还要大发脾气。对家务、店务几近无心经营,花钱从不撙节、用人毫不体谅,待人粗暴,稍看仆佣或伙计不顺眼,不是一顿拳打脚踢,便是挑毛病借故扣薪酬,稍有触犯,即刻解雇——总之,是个有名的母夜叉。可取之处,大概仅有不纵情于男色一项。故此,店家之经营,实由音吉与这位与助承担。」

不,没这回事,与助连忙否认。

「原来你们店东……唉。」

也罢,志方如此总结。

「噢,倒是——」

这……真不知该如何……与助旋即又闭上了嘴。再难殷齿的也尽管说,知道些什么,全都给我全盘说来,志方命令道。

「遵命。其实,昨夜阿元夫人曾与店东大爷……」

争吵是么?冈引万三说道:

「这店家夫妇常争吵,也是众所皆知。」

「是的。」

与助自怀中掏出手巾,拭了拭汗。

大掌柜看来颇为困窘。此事真是如此难以启齿?

天气虽没多热,只见他额头上还是布满了汗珠。真不知他冒的是热汗还是冷汗?

甭怕,说来听听,志方说道:

「凡事有本官扛着,无须顾忌。」

「遵命。店东大爷他——音吉大爷对阿元夫人亦是不敢忤逆。故此,虽不知坊间是如何议论,但——这应称不上争吵。」

「总是仅有音吉捱骂?」

「是的。音吉大爷他——仅有捱骂的份儿。昨夜情况尤其激烈——若是劝阻,夫人必将益形盛怒,故吾等下人也仅能装作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即便如此,辱骂声仍是不绝于耳,过了半刻才静了下来——」

「当时大概是什么时辰?」

「噢,辱骂声约自戌时开始传出。当时,阿元夫人已喝了相当多的酒——噢,事前夫人曾数度高喊,命吾等为其送酒入房——」

「对辱骂其夫的骂声可充耳不闻,但命令还是得听?」

志方再度蹙眉。

看来果然是个母夜叉。

「这个活儿,你们干得可真辛苦呀。」

「是的,噢,不不,小的并非此意……」

「必须对主子尽忠,即便是商家,这心意还是教人敬佩。不过与助,如今你们主子业已亡故,更何况还不是个好主子。包庇恶主,可称不上真正的忠义。本官亦知人死鞭尸绝非乐事,但这回你得将忠义抛在一旁,一切据实陈述。」

小的遵命,与助叩首回答,脑袋垂得几乎要贴到了榻榻米上。

「昨夜,阿元夫人的确曾发过脾气。记得是——噢,亥时的事儿,当时夫人命吾等传唤阿叶过来。」

「阿叶——也是个仆佣么?」

「这……」

是个青楼女子,冈引万三把话给接下:

「这商家其实也从事青楼女子的斡旋。这名日阿叶的女子,就是这商家所经手的吉原娼妓。不久前才教人赎身,一度自吉原金盆洗手,孰知为其赎身的面町当铺店家不久便告辞世,阿叶只得返回店内,静候店东为其斡旋其他娼馆。与助——话至此,有无不符之处?」

诚如所言,大掌柜回答。

「噢。那么,这阿叶如何回应?」

「是的。阿叶姑娘亦熟知阿元夫人的脾气,一听吾等传唤,立刻诚惶诚恐地前往小屋,至于大人为何传唤,吾等就不便过问——后来发生了些什么,小的也就不清楚了。」

「这阿叶,如今身在何处?」

「是的。噢——不可能上其他地方。如今正与其他姑娘在大房内——」

「人

在店家里?」

「是的。稍早小的曾略事询问,阿叶姑娘仅表示任由夫人责骂半刻——唉,诚如大人所言,阿叶姑娘是自娼馆回到店内来的——而且,这回已经是第四回了。」

不知怎的,为其赎身的恩客个个都魂归西天了,冈引万三向志方耳语道。

「第四回了?」

「是的。似乎红颜本就福浅——」

「每回只要赎身恩客一死,这阿叶就会回到店里?」

怎么想都感觉难以置信。阿叶姑娘在江户举目无亲,与助说道:

「或许是因阿叶姑娘生于遥远异乡,唉,说来敝店对姑娘而言——就形同老家罢。话虽如此,事情演变到这地步,娼馆也顾虑这姑娘命凶带煞,似乎仍未有任何一家愿意收留。在找到新雇主前,就只能于店内静候。」

「可是为此遭到责骂?」

「是的。夫人斥其为吃白饭的瘟神——唉,其实阿叶姑娘根本没什么过错,事实上一位姑娘出落得如此标致,当然有众多恩客争相为其赎身——」

「不过是碰巧遇上店东心情欠佳?」

「是的。不过遭训斥一顿后,阿叶姑娘便教夫人给赶了出来,于子时前便回到了大房。」

「子时——?」

「是的。」

「那么晚了,你们都还醒着?」

「不。店内伙计与仆佣——包括小的在内,全都已入睡。阿叶姑娘自夫人处回到大房时,其他姑娘们业已入眠。阿叶姑娘表示——自己当时走得小心翼翼,深怕一不留神,将大伙儿给吵醒。」

「如此说来,最后一名目击到阿元与音吉者——就是这名日阿叶的姑娘?」

诚如大人所言,与助诚惶诚恐地回答。

「这阿叶,可曾提及当时有什么异状?」

「阿叶姑娘表示——当时一切如常。敢问大人,是否应传唤阿叶姑娘到此质询?」

志方先是朝万三瞥了一眼,接着才说道:

「先同你问个清楚罢,这姑娘本官稍后再行传问。那么,仆佣与二掌柜于午时察觉情况有异,后来你便——对了,到未时,你便上那小屋一窥究竟。你方才是这么说的,是不是?」

「是的。当时正值未时时分,店东夫人睡到这时刻仍未起身,也是常有的事儿。但是那拉门确实有异状,先是听闻二掌柜表示门拉不开,有歪扭什么的怪事——待小的赶赴小屋时,竟然见到……」

拉门的确古怪。

一如二掌柜所言,似乎是有个什么东西自房内将拉门朝外推挤。

由于拉门胀得歪扭有了缝隙,与助便自缝隙朝房内窥探。

谁知,竟然什么也瞧不着。

只见有个具弹力的东西塞满了整个视野。

与助完全看不出这东西究竟是什么,但似乎就是这东西自房内将拉门给撑胀的。

眼见这东西古怪,与助丝毫不敢碰触。

因此只得步出小屋,自庭院绕至小屋后方。

屋后有扇纸门。虽知擅自拉开纸门朝内窥探,必将换来店东夫人一阵暴怒,但眼见如今情况有异,与助还是鼓足勇气,下了决心。

谁知定睛一瞧,景况更是教人忧心。

竟连这纸门也——

胀了起来。

就连门框也随之断裂。

当然,门纸也都给撑破了。

但与其说是撑破,或许该说是有什么东西自屋内溢出,将门纸撑破了。

怎么看都像是有什么东西塞满了整座房内。

与助战战兢兢地伸出指头,碰了碰这东西。

「那东西——竟然是肉。」

「肉?此言何意?」

「噢——那东西颇为柔软,触感与人之肌肤无异。」

「难不成是——人肉?」

「是的。虽不易言喻,但触感煞似女人家的乳房或腹腰。」

「意即——纸窗与纸门,就是教这人肉给撑坏的?」

正是如此,与助再度叩首,脑袋低垂得几乎要将额头给贴到榻榻米上头。

「听来——确是奇事一桩。」

「是的。小的见状,亦是不得其解,连忙将店内其他伙计也给唤来。」

「其他伙计——也看见了这酷似人肉的东西?」

「是的,每个都看见了。」

唔,志方轻抚下巴低吟一声,接着便转头望向万三。咱们的冈引龟吉也看见了,万三一脸苦笑地说道。

「本官还真是无法想像——喂,你叫与助来着?可有弄清楚——那东西究竟为何物?」

「是。依小的所见——那东西应、应该就是咱们店东阿元。」

「什么?」

「怎么看,都像是阿元夫人胀成的——」

一派胡言!志方怒斥道。

虽说是怒斥,但嗓音中似乎夹有一丝胆怯:

「人岂、岂可能胀满整座座敷?这等胡言乱语,任谁也不能听信。那座敷大致有多大?」

「是。约有二十叠——」

不可能,绝无可能,志方怎么也无法置信。

「能将二、二十叠的座敷塞满,这东西岂不是和头马——不,甚至和头鲸一样大?人哪可能胀成如此巨大?不不,姑且不论大小,人非纸气球,岂有膨胀之理?」

这小的也甚感不解,与助拭去额头上的汗珠回答:

「小、小的这番话,或有听似辩解之虞,但小的无才无学,自是无从解释清楚——仅、仅能依小的亲眼所见、亲手所触,尽可能向大人陈述——」

恳请大人多多包涵,与助连磕了好几回头,继续说道:

「方、方才所言,保证句句属实。即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小的也绝不敢犯下欺官这等重罪……」

够了够了,志方安抚道:

「本官绝无责怪之意。方才嗓门大了点儿,乃是因此事实在过度异于常轨,如此而已。」

「是。小的一同亦觉犹如为狸猫幻术所惑——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小的一同还瞧见咱们店东阿元所着寝衣一角,给压在那胀大的肉团下头。这才判断这东西应该就是店东胀成的。只不过,这等异事着实教人难以置信……」

「着实教人难以置信?你看了也不信么?」

「是的,因此才邀龟吉大人前来——」

也不是什么大人,他不过是咱们的冈引,万三补上一句。

「——经过一番研议,又邀来一位学士评断。」

「学士?」

「也不是什么学士,不过是个寄宿长屋的隐士。本人抵达时,这隐士尚未离去,便命其于邻房稍后。此人名日久濑棠庵,自称现居下谷,曾为儒学者,今沦为一介本草学者(注54)。不过,的确堪称饱学多识。」

「这学士——也瞧见了?」

「是的。当时虽啧啧称奇,亦不忘钜细靡遗,仔细检点。观毕,此人表示或许不宜近靠,故本人命店内众人退下。」

「不宜近靠?」

「是的。理由为——此乃一病变是也。」

「病变——?」

「此人推论,或许乃一源自奥州之病变——」

「奥州?倒是,记得去年津轻风邪曾蔓延过一阵子——此病变,可是类似的东西?」

「这小的就不得而知了。只不过,敝店亦有包办奥州土产之买卖——店东大爷,也就是音吉大爷也年年亲赴津轻,小的一同怀疑,或许与此病变不无干系。」

「唔,真有教人膨胀的病变?而且这学士是否有表示——这病变……」

有传染之虞?志方问道。

「据、据说并不会传给男人——况且,只要缩回原貌,便不再堪虞。」

「会缩、缩回原貌?」

是的,与助回答:

「棠庵先生抵达时,那东西已开始逐渐萎缩——」

「接、接下来如何了?」

「噢,接下来,小的就没再上小屋去,毕竟……」

那东西看着实在骇人——言及至此,与助突然激动落泪。

「够了,你就起身罢。若真起这等怪事,汝等受到惊吓也是在所难免。只是——」

一切着实教志方摸不着头绪。总而言之,要将案子办下去,还是得亲眼瞧瞧才能算数。

志方便在万三、龟吉及与助的陪同下前往小屋。

此时,已是黄昏六时钟声将响的时分。

日暮时分的斜阳将走廊映照得一片昏黄,茶褐色的小屋处则呈一片昏暗。

纸门的确是教什么东西给压弯了。

但压弯纸门的东西已不复见。

自缝隙朝屋内窥探。

若与助所言属实——这东西应已缩回原貌。

由于门框早已歪曲变形无法滑动,志方遂命令手下卸下纸门。不料只消轻轻一推,纸门便告松脱。

座敷内——

一片凌乱。不,与其说是凌乱,或许以毁坏形容较为恰当。

首先,榻榻米——不,地板业已凹陷成擂钵状。整座床间(注55)严重毁坏,宛如有个巨人跌了一跤,将整块地方给压陷

了似的。烟草盆、灯笼、床头屏风等陈设俱遭压损,悉数给挤到了座敷各角落。被褥不知怎的挂到了栏间(注56)上,碎裂的酒壶与酒杯的破片活像是给整地的行头辗压过似的,全都平整地摊布于榻榻米上。

此外。

角落还有个姿势歪扭的扁平男尸。怎么看都像是教什么东西给压扁的。

座敷正中央则有——

「那,那可就是——你们店东?」

「噢,不——这……」

与助仅是以手捂口,惊讶地回不上话来。

座敷中央——也就是擂钵状凹陷的中心——有一团被压得扁平的被褥。

被褥上头——

一个身躯胀得硕大无朋的女人呈大字仰躺其上。与其说是躺在上头,或许该说是压在上头要来得恰当些。

这女人身躯半裸——不,几可说是全裸,仅有腰际围着一块破烂的腰卷(注57)。看似原本穿在身上的寝衣业已裂成碎片,除了部分残余尚披在肩头,其余的都散乱于这副巨躯周遭。

她的胳臂、双腿,都有如巨木般粗壮。

腹部宛如一座隆起的小山,硕大的乳房朝左右两侧下垂。身躯粗得连男人都无法环抱。

已到了教人看不出大致有几贯重的程度。

志方看得目瞪口呆。

过了大半晌,方才回过神来,深感身为同心,对这副光景目不转睛,着实有失体面,连忙正了正衣襟,再度问道:

「快、快回话。这是否——就是那名日阿元的店东夫人?」

「这——」

万三一脸纳闷地回道:

「这里的店东——是个体态尚称婀娜的中年妇人。或许称得上丰腴,但绝不至于——噢,总而言之,小的还真没见过如此壮硕的女人。这体格,绝对要看得人瞠目结舌,简直到了可在两国(注58)一带供人观览的程度——」

「万三,适可而止,勿失方寸。」

眼见这巨女看似已无气息,志方申诫道。

唉呀,与助突然高声一喊。

「怎了?」

「这、这女人发上插的,的确是咱们店东的发梳。此外,她身上的寝衣亦是——」

「噢?那么——这女人,不,这亡骸……」

意即,这亡骸正在缩回原貌?

「凭相貌,可否辨识?」

「这——」

也看不出是像,还是不像,与助一脸为难地说道。

这也难怪。都胀成了这副德行,相貌哪可能还辨识得出?更遑论人死后相貌亦会有所改变。志方抬起亡骸下颚,伸手欲弄之以观其貌,但旋即打消这念头,朝屋内另一具遗骸走去。

由于榻榻米严重凹陷,行走起来甚是艰难。

另一具遗骸——亦即被压得扁平的男子,神情甚为痛楚,看来应是活活给闷死的。

「这又是何许人?」

「此、此人乃音吉大爷无误。」

与助含泪回答。

「此男尸毫无外伤,既无淤血,亦无出血。不过,看来死时甚是苦痛——由此相观之,似是死于窒息——万三,你怎么看?」

「看来的确像是教什么活活给压死的。」

而且还给压得扁平。

「你也认为——是给压死的?」

志方再度望向女尸。

难不成此女……

一度胀满全屋……

并将睡在身旁的男人活活压死——?

的确。倘若此女胀满全屋,共处一室者的确是插翅也难逃。眼见其胀成之巨躯导致纸门歪扭、门框断裂,旁人别说是想逃,就连欲吸口气也是无从。

只不过……

这种事儿真有可能发生?

「这——这的确是怪事一桩。但究竟——」

此怪名日寝肥,此时突然有个嘶哑嗓音出声说道。

转头望去,只见一年约五十的矮小男子伫立三艿。

「官府大爷辛苦了。」

此男谦恭有礼地低头致意。

此人即在下稍早提及之久濑棠庵是也,万三向志方说道。

「噢?本官为南町之志方。棠庵,你稍早言及——此怪名日寝肥,这寝肥究竟为何物?」

「是。寝肥,乃罹患嗜睡病症之女是也。奥州一带以此称呼睡癖不雅之女人家,用意或为申诫女人不宜嗜睡——总而言之,此乃一生活习性自甘堕落所招致之骇人重症是也。」

「自甘堕落的女人家,便会罹患此病?」

「是的。凡是晨间不起、彻夜游乐、龌龊不洁、无精打采、行仪不雅、口出恶言、或慵懒怠惰——噢,上述恶行,或许人人为之,惟万万不可行之过当。过于自甘堕落,自是有违人伦,此等心态,极易吸引疫鬼病魔缠身不退。女人家一旦罹患此病,身躯便将不住膨胀,故此……」

方以寝肥称之,棠庵说道。

「寝——寝肥?」

「既已如此,宜诚心供养,以慰其灵。」

学士如此总结道。

【伍】

喂阿又,听说了么?——阿睦以一如往常的女无赖口吻说道,一屁股坐到了又市面前。

又有啥事儿了?又市以粗鄙的语气反问道。还不就是昨日睦美屋那桩寝肥的怪事儿呀,阿睦回答。

「别傻了。那不过是个流言。」

「哇,你这乞丐法师哪懂得什么。这可不是流言,而是真有奇事。甚至还上了瓦版(注59)哩。写着什么某店女店东像只河豚般胀了起来,将自己老公给压成扁扁一滩。还说什么若是佣懒度日嗜酒嗜睡,就会变成这副德行哩。」

真是吓人哪,阿睦说道。

「哪个傻子会听信这等无稽之谈?若真有这种事儿,像你这种迈遢女人不老早就胀成一团了?」

「干、干我啥事儿?」

「正因你有此自觉,才会怕成这副德行,对不?原来荒诞的流言还有这么点儿作用呀,或许能吓得你活得扎实些。」

真是无聊至极,话毕,又市便闭上了嘴。

此事当然不是真的。

后来——

阎魔屋的角助伴着阿叶赶回了睦美屋。

这趟路当然得赶。若是为人察知,可就万事休矣。

同行者,还有又市。

没错。

又市答应支付三十两的损料。

如此一来,就等同委托阎魔屋代办这桩差事儿。

幸好三人抵达时,睦美屋已是一片静寂。值此时分,店内众人早已入睡,无人察觉发生了什么事儿。角助探了探店内的情况,便吩咐阿叶装作一脸若无其事地回自己房间,更衣入睡。

阿叶甚是紧张。

这也怪不得她,毕竟没多久前才失手杀了人,甚至意图自缢了断。但角助劝她无须担忧,只须告诉自己什么都给忘了,当作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不,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本就什么也没发生——

并吩咐她先将染血的衣物藏好,逮住机会再扔。若有人问起身上的伤,就说是挨了夫人一顿毒打。

只需做到这些——

——便能将你所犯的罪悉数抹消。

阿叶依然是半信半疑。

又市也认为难以置信。

万万不可质疑——角助如此重申。

正如阿叶所言,小屋内的座敷中,果然躺着两具亡骸。

一具是参加睡魔祭的音吉。

据长耳所言,音吉是个以男色勾引姑娘——并将之连骨髓都吸干的大恶棍。

亦是勾引了阿叶,数度逼其下海的混帐东西。但同时……

也是阿叶钟情的情郎。但如今——已成尸体一具。

看来音吉应是死于窒息。只见他脸上蒙着被褥,看似教人给硬蒙上去的。看来正好,将亡骸仔细检查一番后,角助如此说道。

至于这正好指的是什么,又市当时一点儿也听不明白。

另一具亡骸,便是睦美屋的女店东阿元。

阿元死于腹部的刀伤。

这刀伤——便是阿叶留下的。

看得出当时曾起过激烈争执,整座座敷内仿佛教人给翻了过来似的。

不仅是阿元与阿叶的那场争执。似乎在那之前,此处就曾发生过什么冲突。或许是音吉与阿元起了争吵。而这场争吵,导致音吉死于非命——看来应是阿元下的毒手。不过——

阿元曾向阿叶怒斥,音吉是教阿叶给害死的。这句话究竟是何用意?

直到当时,这点又市依然参不透。

此时,角助褪去了阿元身上的寝衣。

接着又要求又市帮个忙,表示将减免一成损料。

问要帮些什么,角助吩咐须将座敷内的一切悉数打碎。

——悉数打碎?

万万没想到,要设的原来是这么个局。又市便依照吩咐将床头屏风踩坏、将酒壶摔毁、也将烟草盆给压碎。

不出多久,林藏与仲藏也现身了。当然,还搬来了阿胜的亡骸。

四人一同将阿胜搬进座敷,接着又将衣衫悉数褪去的阿元给搬了出去。

同时,亦不忘解开阿元的发髻,再将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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