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明知我问什么。”
“我哪知道啊!”
我当然很清楚高村想说什么,但我故意漫不经心地回应他。
这是上学期最后一堂体育课,油蝉声音洪亮地唧唧鸣叫着,把毛巾缠在头上的高村,正津津有味地咕嘟咕嘟喝着果汁。
我就读的综合人类学院因为人数太少,上体育课都是跟经济学院一起,所以,我每个礼拜都得跟高村在操场上见面。
上学期的最后一堂课是在祗园祭宵山的两天后,所以,高村的“你觉得怎么样”的发问,所针对的对象只有一个,那就是从四条河岸到四条乌丸十字路口发生的事,以及之后在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举办的盛大宴会。
女子曲棍球队的队员们正在慢跑,从操场传来她们轻快的呐喊声。我在树荫下茫然地看着她们翩然舞动的制服短裙,回想宵山那件事,重新思索着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四条乌丸十字路口,阿菅学长宣布“四条乌丸十字路口之会”结束后,一触即发的紧绷气氛随即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哎呀哎呀大家辛苦了”“让我想起了两年前的事”“怎么样?迎新会顺利吗?”之类的亲昵话语满天飞,四条乌丸十字路口内,突然洋溢着一片水乳交融的景象,令人大惑不解。
然后,穿着四色浴衣的人各自散开在不同的队伍里,有人互搭着肩谈笑风生,有人以山鉾为背景拍照合影,大家在一片祥和的气氛中从四条通往东走,全体人员都走进了迎新会时曾经去过的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搞不清楚状况的我们被大三生赶进店里,之间二楼的隔间已全部拆除,变成了被包下的大会场。我们疑惑地坐上已经摆好餐具的位子时,饮料很快就端上来了。时间正好是晚上九点,在阿菅学长的带头干杯下,开始了为数八十人的盛大宴会。
干杯后,阿菅学长立刻把我们十个一年级生——也就是京大青龙会的新成员——一一介绍给在座的所有人。接着,京都产业大学玄武组、立命馆大学白虎队、龙谷大学Phoenix,也都由各自的代表介绍给了十位一年级生的新人。每介绍一个人,所有穿着四色浴衣排排坐的人就会拍手、喝彩,让人误以为来到了落语[1]研究会之类的地方。
等各大学合计四十名的一年级生介绍完后,阿菅学长又站起来说:
“呃,我们平常虽然是荷尔摩竞争的对手,但是在荷尔摩之外的场合,却是可以敞开胸怀、畅所欲言的好朋友、好伙伴。呃,希望一年级的各位也能不忘堂堂正正、公平竞争的精神,彼此相互切磋,将荷尔摩精神发扬光大。”
在发表完这段听起来很像校长致辞的谈话之后,在座的“浴衣组”又是一阵大喝彩。
[1]类似中国的单口相声。
后来听说,从四条乌丸十字路口到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的一连串行动会由阿菅学长带领,是抽签决定的,凡是抽中签的负责人,必须决定宵山协定解除日,确认接手荷尔摩的十位新人、安排四队相互宣言仪式——通称“四条乌丸十字路口之会”,并事先准备好之后的宴会相关事宜。
那些大三生彼此就像知心好友般,聊得越来越投机,然而我们却反而越来越不自在,只是默默地喝着酒。观察周遭状况,其他大学的一年级生也跟我们一样,满脸困惑与不解地看着“浴衣组”喧哗笑闹。想必他们也跟我们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你用这么热情的眼光看着她们,会被告哦!”
高村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我赶紧将视线从女子曲棍球队的队员身上移开。
“安倍,你对菅原学长的河岸说的话有什么感想?”
“你是说关于荷尔摩的事?”
“对,荷尔摩。”
“太荒谬了,我当然不可能相信。”
“哪里荒谬?”
“哪里……”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高村。我一直以为,这个男人的言行举止虽然蛮诡异的。但是他的头脑绝对不笨。看来,是我高估他了。
[1]在日本指阴阳师以本身的灵力召唤异空间的生物,其灵力与操纵的阴阳师有关。
“当然是全部啊!彼此用鬼啦、式神[1]来作战?……怎么可能嘛!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我还能告诉你什么。不然我问你,那些话的哪个部分值得你相信?”
那一晚,在喧嚣热闹的四条河岸,阿菅学长以“碍于宵山协定,我一直不能告诉你们”为开头语,缓缓切入了荷尔摩的相关说明。他说,所谓荷尔摩,是十人对十人作战的集体竞技。他说,对战的时候几乎都是派出式神或鬼。很难用语言表达。但是,大家可以想像战国时代的交战图屏风上画的那种兵荒马乱的感觉。
“那种话不管听我都难以置信。如果我会信那种东西,就会连南美的神秘吸血动物楚帕卡布拉(Chuoacabra)都深信不疑啦!”
高村没有回应我充满讽刺意味的话,站起来往前走,从停在附近的自行车车篮里拿出橙色背包,再走回来。
“我去图书馆查过了。”
“查什么?总不会在古书里查到了荷尔摩的事?”
“书上怎么可能记载那种东西?这一点常识我还知道。”
他板起脸,瞪了我一眼,一副“不要瞧不起人”的样子。
“我查了名字。”
“名字?”
“京大青龙会、京产大玄武组、立命馆白虎队、龙谷大Phoenix,还有我们学校的名字,都有它的道理。”
“道理?品位那么差的名字也有道理?”
“对,有道理。”
高村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本书。
“这是有关阴阳道的书。”
“我想也是,从书名看得出来。”
“我要提醒你,这可是在大学图书馆里找到的珍贵学术书籍,是专门研究律令制下的阴阳寮的书。”
我不太明白他要提醒我什么,总之,对他点了点头。
“你看这里。”
高村翻到贴着标签的地方,从厚厚的书递给了我。我一眼就看到那一页右上方的“阴阳五行学说”的小标题。
“就是这个图。”
高村所指的地方,有个用单纯的圆圈与线条画成的图形。在每个圆里,都有一个像撞球球形的汉字。全部有五个圆,以里面写着“土”字的圆为中心,其他四个如罗盘方位分据上、下、左、右,由上往顺时针方向依序排列成水、木、火、金。
“这是很久以前从中国传来的阴阳五行说,以图标来呈现。将万物分为阴阳两面的阴阳学说,与借由金、木、水、火、土五种作用来说明世上森罗万象的五行学说组合在一起,就成了阴阳五行说。”
高村滔滔不绝地解说起来,内容有点深奥,不太设和在运动后听,但是,我还是无奈地把他的话听完。
“这个金、木、水、火、土五星,格子附带着各种要素。譬如,五方,就是五个方位的意思,如图所示,‘水’是指北,‘木’是指东,‘火’是指南,‘金’是指西,‘土’是指中央,还有五色,‘水’代表黑色,‘木’带掉蓝色,‘火’代表红色,‘金’代表白色,‘土’代表黄色。此外,不管是季节啦、星星啦、内脏啦、性格啦等等所有东西,也都分别隶属于金、木、水、火、土五行——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怎么样?突然被他这么一问,我只有一个很平凡的想法,那就是高村是不是要开始学算命了。
“你在想我是不是要开始学算命了,对吧?”
“你太厉害了,高村。”
我很干脆地承认了自己的平凡。
“我要说的是这个。”
高村从脚旁捡起一根铅笔粗细的树枝,在沙地上迅速画起什么画来。不,看样子是张地图。
“这是京都市的地图。”
“这是鸭川,东侧这里是京大。”
“北边这里是京产大,上贺茂神社就在南方这一带。”
“这是今出川通,稍微往西走到这一带就是立命馆大。”
“这里有点偏南,是龙谷大。”
高村边念着河川道路的名称,边把它们画在地上,最后把落叶放在各大学所在的位置上。
“怎么样?大致上是呈现以御所为中心,北为京产大,东为京大,南为龙谷大,西为立命馆大这样的配置吧?”
他把喝完的果汁罐放在京都御所的位置附近,指向四方的树枝。
“虽然有点偏东,不过,差不多就是这样。”
“把刚才的五行套用在这里,北边的京产大就是‘水’,在五色中是黑色,东边的京大是‘木’,在五色中是蓝色。同样地,南边的龙谷大是‘火’,红色,西边的立命馆大是‘金’,白色。怎么样?会不会让你想起四条乌丸十字路口的事?”
“啊——”
我终于了解高村要说什么了。两天前四条乌丸十字路口的景象,又历历浮现。来自十字路口北侧、穿黑色浴衣的京产大,来自西侧,穿白色
浴衣的立命馆大,来自南侧,穿红色浴衣的龙谷大,以及传着蓝色浴衣从东侧走向十字路口的我们,也就是京大青龙会,不论出场方位或浴衣颜色,全都符合高村所说的“五行”。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这样就可以说明一切了。”
“那、那么,名字也……”
“书里也提到了名字。”高村点点头,用沉稳的声音说,仿佛在安抚过于震惊的我。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称为四神,也有人加入黄龙,称之为五神。”
“那个我知道,就是画在龟虎古坟[1]内壁上的那东西吧?”
“对,就是那个。四神图中,哪个神该画在哪里方位都是固定的,那就是‘东青龙、南朱雀、西白虎、北玄武’。”
“就是那时候……阿菅学长用奇怪的声音念诵的句子?”
高村点点头,又拿起树枝,依次指向代表各大学位置的树叶。
[1]龟虎古坟位于奈良县高市郡明日香村阿部山,是7世纪末到8世纪初的古墓。
“配合方位来安置四神,就成了北边的京产大玄武组、西边的立命馆白虎队、南边的龙谷大Phoenix……朱雀就是Phoenix吧!最后是东边的……”
“京大青龙会。”
我们两人的声音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一股莫名的不安,在我心底深处慢慢涌动起来。
当我回过神来时,嘈杂的油蝉已经停止大合唱。手上拿着棒子开始练习Pass&Go的女子曲棍球队的声音,听起来就像近在咫尺。
“如果是开玩笑,未免也太费心了吧?”
“可是……”莫名其妙被逼得哑口无言的我,感到相当心浮气躁,只能像无头苍蝇般在大脑里搜寻适当的字眼。“就算是照你所说的理论来取名字,那也是两码事,如此而已,跟阿菅学长所说的荷尔摩扯不上关系。”
“那为什么每所大学都刻意穿上那样的浴衣来四条乌丸?菅原学长在河岸说,有一种叫荷尔摩的玩意儿,还有四个以荷尔摩相互竞赛的团体。如果那只是菅原学长一个人在故弄玄虚也就罢了。问题是,三所大学的人都真的来到了四条乌丸十字路口,还特地穿上不同颜色的浴衣。不只颜色而已,背后还清楚地画着玄武、白虎和朱雀。为什么要连这种衣服都准备?好,就算是其他大学的人应菅原学长的要求,在那个时间来到四条乌丸吓唬我们,那之后的宴会呢?其他大学的人也都很自然地谈着荷尔摩的事,还介绍了新生,说他们跟我们一样是接续新荷尔摩的成员。很明显,这不太可能是自导自演吧……”
“没错,或许真的有荷尔摩这种东西存在,我再不愿意也得承认。但是关于荷尔摩的内容,如果将阿菅学长的说明照单全收,就大有问题了。依照他说的,那可是利用鬼或式神来作战的游戏呢!”
高村似乎也无法反驳我的说法。
“嗯……你说得也对了!”
他皱起眉头,沉思了好一会儿。
“喂,你也看一下这个。”
他拿起放在我大腿上的书,翻到另一页,又把书放回来。我低头一看,上面是一大张从“安倍晴明像”翻拍成的彩色照片。
“这不是那个很有名的阴阳师安倍晴明吗?”
“啊!他果然是个名人。”
“对,像你这种从洛杉矶回来的归国子女,哪会知道安倍晴明呢?你应该也碰到不少麻烦,过得很辛苦吧?”
“还好啦!每次遇到什么我不懂的事,我就会好好地查资料,所以不会很辛苦。”
正当我对高村积极的态度感到万分佩服时,他又开始演说。
“所谓阴阳师,是阴阳寮的官位名称。安倍晴明也是阴阳寮的一个官员,他的名字开始出现在史书上是在他四十岁以后,可见他也在基层努力了很久。你看他右下方,是不是有个奇怪的东西?”
画的正中央是一个戴着乌纱帽的胡子老爹,穿着以前的画卷里常见的软趴趴的一副,盘坐在矮脚凳上。看来他好像就是历史上最厉害的阴阳师安倍晴明,不过老实说,长得不是很帅,在这位晴明老爹的右下方,的确如高村所说有个奇怪的东西。
“这个矮矮的大叔是什么东西?”
“那好像就是式神。”
“这就是式神?是不是阴阳师对着纸片吹一口气,就会像袅袅烟雾般现身的那玩意儿?”
“对,它们会听从主人的命令,诅咒某人、传递消息给某人或保护主人,可以变成任何模样,来去自如。”
“嗯……不过长得这么丑,有点可怜。”
我把脸贴近那一页,仔细观察那个式神。拿着火把、双膝着地、在晴明公前待命的那张脸,怎么看都是很像妖怪的大叔模样,身高大概只到成人的腰部。
“用这些家伙玩荷尔摩?怎么想都太可笑了。带着这样的东西走在路上,不引起大骚动才怪呢!我看连京都府警察的机动部队都会马上跑过来。”
“可是一般人看不见它们啊!你知不知道鬼的语源?据说,‘鬼’(Oni)是‘隐’(On)的讹音,原意是躲起来不让人看见身影的意思。对了,听说以前‘神’(Kami)也念成(Oni)(鬼)呢!总之,以前不管神或鬼,都被视为某种肉眼看不见的特殊东西。所以我也曾经想过,荷尔摩会不会是用某种平常看不见的东西来比赛。”
露出郑重其事的表情大抒己见的高村,看到我索然无味的眼神,赶紧露出谄媚的笑容敷衍地说:“哎呀!干吗露出那种表情,我只是那么想过而已啦!”便匆匆把书收进了背包里。
“你可以在下次例会时问阿菅学长,说不定那家伙会若无其事地对你说:‘你胡说什么啊?那当然是开玩笑啦!’”
“啊,很有可能。”高村边拉起背包的拉链,边呵呵笑着说,“可是,如果菅原学长表现得很认真呢?”他突然压低声音,盯着我看。
“我说你……”
我正要怒气冲冲地反驳高村的话时,突然想起在四条乌丸十字路口看到穿着浴衣迎面而来的一群人时,那种无法形容的惊恐和不安交杂的感觉。“今晚,一起进行荷尔摩比赛的四个团体,会在四条乌丸十字路口汇集。”当阿菅学长在四条河岸这么宣布时,我心想他这个玩笑开得还真大呢!压根不相信这种规划,没想到其他大学的人,竟然真如阿菅学长所说出现在四条乌丸十字路口。当时所感觉到的不安,就是类似“既然进行荷尔摩比赛的四个团体真的存在,那么,阿菅学长所说的荷尔摩是不是也真的存在呢?”这种恐惧的感觉。
用鬼或式神来进行竞赛的荷尔摩。
参与这项竞赛的四所大学。
“不可能有这种事!”
我用力摇着头。但是莫名的不安,一直在我内心深处骚动不已。
☆
暑假前的最后一次例会,以大三生请客为号召,在迎新会会就没再去过的居酒屋举办。京大青龙会所有成员——包括十名大三生与十名大一生,总计二十人全都来到了位于百万遍的CHANKO屋,以例会来说是很难得的事。在那里,阿菅学长当然面临了一年级生狂风暴雨般的激烈质问。
第一个点燃火苗的是芦屋。
芦屋的身高将近一米八,肌肤黝黑,剪着整齐的短发,肩膀宽阔,一副运动员的模样,是法律系的学生。他随时都想掌握或主导形势,具有典型的掌控型特质。但是根据我的观察,他的性格与他爽朗的外表不同,显得乖僻又拖泥带水。我绝不是很开朗的人,但是我一直努力维持心胸开阔的性格,虽然很多人没有察觉,我扔如此坚持。而芦屋则完全相反,他是个外表开朗,内心却封闭的男人,但很少有人察觉。所以,芦屋在大家眼中是个开朗、豪爽的人,一如他的外在形象。他总是装出一副诚恳的样子,其实满口虚情假意,根本就是个狡猾的人。这就是我对他的感想,但是跟一般人对他的感觉有很大的差距,所以总让我恨得牙痒痒的。
再写下去,会搞得好像是因为我嫉妒芦屋的外表,所以企图破坏他的形象似的,干脆不写了。最后,尽管很不情愿,我还是要加上一句——在一年级的男生当中,芦屋算是第一大帅哥。没错,我就是这么一个公正的人。
芦屋提出来的问题,当然是关于荷尔摩的事,不过那种质问方式,颇像他拖泥带水的性格。明明一句“不可能有那种事”就解决了,他却满口大道理地提出质问,说什么鬼或式神纯粹只是想像出来的东西,但是以民俗学观点来看,也可以说是当时的人们对风俗习惯、生死观、黑夜的恐惧所产生的一种文化。
真的是很不干脆的做法,完全不合我的性格,但是要驳倒对方的理论,或许就是要这么做吧!最后的目的是要俺让阿菅学长头像,说出符合常理的“荷尔摩”的真正内容。要反驳满口大道理的质问,需要言之成理的答案。最后,我还是对芦屋那充满法律条文式的论述,私下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鬼或式神的非现实性被解释得如此详细、有理,想必阿菅学长也应
付不来吧!
没想到,京大青龙会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菅原真,面对这样的质问却不动如山。
“有的东西,就是由。”阿菅学长泰然自若地说。
听到他的回答,我手上的杯子差点掉下来,但是阿菅学长却一副神态自若的样子。
碰了一鼻子灰的芦屋涨红着脸,又打算继续追问。
“哎呀,不要这么急嘛!芦屋,你不久后就会了解了。”
阿菅学长满脸神清气爽,给了芦屋一个怎么听都像是在蒙混的答案。
我看着愤愤不平、不发一语的芦屋,内心暗自高新。但是,荷尔摩的问题并未就此打住,继芦屋之后,大一生们一个接一个提出尖锐的质问,阿菅学长时而露出为难的表情,时而呵呵大笑,时而点头如捣蒜,还是坚决不改变自己的说法,抗拒所有质问。
就这样,双方的讨论一直没有交集,眼看着阿菅学长坚持的非现实主张就要镇住全场了。酒过三巡,讨论暑假行程的声音此起彼落,话题就要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展开,我们追究荷尔摩的意志是越来越薄弱了。
阿菅学长几乎就快如愿以偿了。不用说也知道,这一天的例会,是为了安抚在祗园祭结束后满怀疑问的我们,企图用酒精的魔力,钝化我们质问的矛头,让我们的疑问不了了之,就这么进入暑假。等下星期开始后,就紧锣密鼓展开荷尔摩的训练……阿菅学长的这些奸计,正完美地迈向终点。
但是一个纤细的声音,猛然推翻了阿菅学长他们如此周详、狡猾的策略。
“请给我们看。”
那平静的声音,从会场的角落无预兆地传了出来。
如果是我以同样的音调说同样的话,恐怕没有人会理我。但是,说话的人是楠木文,所以充斥会场的喧闹,顿时像退潮般安静了下来。
“请给我们看。”
楠木文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清楚楚,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她。平时总是保持沉默,在酒席间也像处于惯性航行中的核潜艇般安静的楠木文,会在众人面前发言,是空前绝后的大事。
“既然你如此坚持,就给我们看,现在就给我们看鬼和式神。”
楠木文右手拿着清酒的就被,用有些迟疑但清晰的口吻质问,不知道是因为大家都盯着她看,还是清酒的关系,她的脸颊红得像火一样。
“不能给我看吗?如果真有鬼和式神,请马上把它们带来这里。”
对阿菅学长来说,这应该是出乎意料的奇袭吧?在这之前一直有如背上插着“不动如山”的旗子般泰然自若的阿菅学长,态度开始有所动摇,就是最好的证明。
“果然没办法给我们看吧?你在骗人,我要离开这种骗人的社团,我要退社。”
当喵呜喵紧咬不放,表现出坚定的意志时,阿菅学长明显动摇了,不时与身旁的大三生交换眼神。可能光交换眼神还不够他们甚至开始咬耳朵,最后干脆背向我们,几个人唧唧喳喳讨论起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楠木,请不要说退社这种话。”
刚才的强硬态度不知跑哪去了,阿菅学长用非常窝囊的语调这么说着,站起来面向楠木文,摇摇晃晃地伸出手来。
“我说……我本来还不打算说,但是没办法了,就告诉你们吧!”
“那么,把鬼和式神带到这里。”楠木文立刻如此要求。
“这件事……我恐怕做不到。”
顿时,大一生发出了强烈的嘘声攻击阿菅学长,因为他说出了类似投降的话,态度却依然从容自若。
“哎呀!你们听说我,冷静地听我说。我很能理解你们无法相信我的话的心情,可以的话,我也想给你们看,可是现在不可能。”
“为什么?”芦屋气势汹汹地问。
“你们还看不见。我们跟你们一样是大一生时,也看不见。没错,如果当时我们硬要看的话,或许早就看见了。但是我们的学长不让我们看。现在我们才知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们必须那么做,也就是说,需要做好某种程度的准备才能看。该怎么说呢……总之,就是你们将成为它们的主任。啊!‘它们’就是指那些式神。所以,你们首先必须学会它们的语言,我们称之为‘鬼语’。”
阿菅学长停顿下来,环视学弟学妹们。当然,每个人的眼神都充满怀疑,怀疑阿菅学长是不是想用“鬼语”这个新编出来的鬼话来掩饰旧的,所以带着戒心抬头看着阿菅学长。
“所谓的荷尔摩需要靠各位对它们下指示,驱使它们,才能成立。但是,它们不会无条件地听从各位的指示。要驱使它们,必须先让它们把你们当成主人。因此,你们必须学会它们的语言,也就是鬼语。”
“有哪些鬼语……你能不能举个例?”高村规矩地举手发言。
阿菅学长有些迟疑地看着高村的脸。
“咕啊咿叽呜欸。”
突然,阿菅学长像要从喉咙里生出蛋来似的,发出诡异的声音。
“啊?”高村似乎吓破了胆,发出可笑的声音。
“我刚才说的是‘前进’的意思。鬼语里的每句话都像这个样子,念起来很难为情,所以我不太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说。”
阿菅学长一副真的很难为情的样子,猛抓这头。但是……“那这句怎么说?”大一生还是争相要求他示范其他句子。他每次都很诚恳地、仔细地一一响应我们的要求,发出有如早上在洗脸台呕吐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喜欢掌控形势的芦屋起哄说有验证的必要,大声提议要有三个人同时做实验。他主张说,只听阿菅学长一个人说,无法排出即兴创作的嫌疑,所以必须再请两个大三生出来,测试三个人说的话是否一致。芦屋的提议提到大一生的大大赞同,大家想要立刻进行验证,看看是否真有鬼语存在。看到芦屋神气活现地掌控全场,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很遗憾,我不得不承认他的提议非常有意义。
“那么,就说‘停止’这个词吧?”
芦屋这么说,站起来的三个人点了点头。根据阿菅学长的说明,他们知道的鬼语也只限于与动作相关的简单语句。
“我喊三、二、一后,请你们一起念出那个词。准备好了吗?我要倒数了,三、二、一……”
“呼啾咿啪啯。”
滑稽的三重奏完美地响彻会场。
“喏,就是这样啰!”
我完全搞不懂阿菅学长说的“这样”是怎样,只见他用像是卸下了心头一块大石的表情环视会场,说:“我保证当你们学会鬼语时,就可以看见它们了。每个人的学习进度不一样,不过,大致上是两到三个月。”
阿菅学长屈指一算:“还有七个月……可是得扣掉假日与考试期间,所以时机学习时间大概只有四个月。”他喃喃地说,“所以请你千万不要退社。”他又转向楠木文。
看到楠木文虽不是百分百认同,但仍然表情僵硬地点了点头,阿菅学长说:
“还有其他问题吗?”
他用重拾信心的表情环视会场。我们大一生个个表情复杂,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这意味着阿菅学长的胜利,我们没能扳倒他的理论。
虽然并不十分认同,却也失去了反驳的意愿,我们就带着这种不知怎么办的心情离开了CHANKO屋。在这样的心情下,等暑假结束后,还会看到其他社员吗?我环视周遭,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大家一副遭受挫折、毫无精神的样子。早良京子的鼻子也比平常低垂,减少了华丽感。对我来说,阿菅学长说的话是真是假的确很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可以这样每个礼拜见到早良京子。根据高村的转述,早良京子暑假要去加拿大探亲。不管当时的理由为何,我跟她都曾在同一个屋檐下度过一晚,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却仍处于极少对话的冰冷状态。为了让这种亚寒带关系变得更加温暖,我不由得暗自祈祷,希望暑假结束后,还能再见到早良京子。
我在CHANKO屋对面十几辆并排的自行车中寻找自己的爱车时,眼下突然冒出一个黑色的圆形影子。我往下一看,发现是楠木文圆圆的头在那里钻来钻去,她跟我一样在寻找自己的自行车,我看着她出奇娇小的背影,突然想起她正是让阿菅学长透露那么多情报的大功臣。
自从那天跟她一起去采购琵琶湖露营的东西后,我就没再跟她说过话。那天之后,总有种被她将死的感觉,连跟她目光交会都敬而远之。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现在的我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很自然地跟她交谈。我对这那颗完美地反射CHANKO屋霓虹灯的“阿凡头”,说了一声:“喂,楠木。”
她惊讶地回过头来,然而在发现声音的主人是我后,便露出跟某天一样的疑惑表情,毫不客气地看着我。顿时,我不禁懊悔自己开口叫了她。但是,人在该受到称赞时就必须要称赞,所以我很快地说了一些赞美的话,譬如:“楠木,你一开口说话就把我吓到了。”“那是很好的切入点呢!”“阿菅学长完全被你打败了。”可是楠木文自始至终都板着一张脸,我只能在心中苦笑,觉得自己在楠木文面前好像变得特
别饶舌。正要再说些什么时,她突然发出尖锐的声音说:
“不要说了,安倍。”
我像被点了穴道般全身动弹不得,她推着车快步从我身旁离去,看都没看我一眼,就骑向了夜晚的百万遍一带。
“你怎么了?”
高村推着自行车,走到还没完全从冲击中恢复的我身旁。
“看来,阿凡很讨厌我。”
暑假结束后的例会,能再见到楠木文吗?——我怀着还哆嗦颤抖着的心,边看着它那颗像蟹味菇的头缓缓消失在黑夜中,边把高村的自行车铃按得叮叮作响。
☆
我先从结果说起。
暑假结束后,京大青龙会在九月第二周的星期三举办了下学期[1]的第一次例会。我们十个大一生全都来了。
[1]日本大学的学期制一般分为上学期(前期,4月上旬至7月中旬)下星期(后期,9月上旬至2月中旬)。假期一般分为暑假(7月中旬至8月下旬),寒假(12月下旬至1月上旬)与春假(2月下旬至4月上旬)。
可见,不管暑假期间大家心中有过怎样的挣扎,又得出了怎样的结论,我们终究是“有‘味道’的一群人”。不过对我来说,早良京子是我惟一关心的事,看到她出现在充当会场的学生餐厅并分送加拿大特产给大家时,我开心得差点跳了起来。她也给了我一瓶枫糖浆,我不知道要用来做什么,但是看着黏稠的褐色液体,我就陷入了快融化的甜蜜感中。
之后,京大青龙会完全变身为印度社团,不禁令人怀疑,之前的大文字山健行、岚山烤肉、比睿山兜风、琵琶湖露营,这些活泼的户外活动是所为何来?在每个礼拜三聚餐后,以及一个月两次的礼拜六中午,我们会更换场所,让大三生轮流当老师,勤奋地进行荷尔摩的训练,也就是鬼语的练习。地点包括学长学姐的房间、学校的空教室、KTV包厢。天气好时,就在鸭川三角洲。
鬼语教学基本上是靠口耳相传。我们必须模仿学长学姐的嘴形,重复发音,直到学会为止。俗话说,年轻时所付出的辛劳绝不会白费。但是,以跟鬼、式神沟通为目的的鬼语学习,在年老时真的派得上用场吗?这恐怕不只是我,而是所有人每天都会思考十次左右的疑问。“我再也不做这么蠢的事了。”就算有一天突然有人这么说,并且从此不再出现在例会也不足为奇,然而,我们十个大一新生却一起迈入了第三个月,其间没有一个人脱队,这究竟是偶然还是必然的结果呢?
我宁可相信从头到尾都是一连串的偶然,因为高村一度想退出京大青龙会,留住他的不是别人,就是我。或者,我当时的行动也早已属于预定和谐的理论之中?“对,没错,当然是这样啦!”我很怕当我大声说出这件事时,会从某处传来这么直截了当的断言。所以,在听到那样的宣言之前,我要先告诉大家——当时的高村处于天人交战的紧绷状态,是我的亲身咨询与确切建议,巩固了他留在京大青龙会的意愿。
那是在东山的红叶如火般染红了山坡,修学旅行[1]的学生、观光客络绎不绝,开始大摇大摆地走在京都大马路上时所发生的事。入学半年以来,我第一次有机会拜访高村在岩仓租的房子。
岩仓位于自行车可及的通学范围圈内的极北处,在明治维新的主角岩仓具视[2]登上历史舞台钱,那里是个非常荒凉的地方。但是以前那段光辉的历史已经被远远抛到脑后,如果有谁被其他学生知道自己住在岩仓,一定会被嘲笑,因为离学校太远了。而且那里又以冬天跟阿拉斯加一样寒冷而文明。即便是晴朗和煦的冬天,从岩仓开来的公交车车顶还是堆着白雪。
高村却特地把自己的住处安排在那么大老远的地方。
“搭车到京大,大概要十五分钟吧!”
即使连房屋中介都这么说,也仍然没能敲响高村的警钟。因为他是在大西洋彼岸的汽车社会长大的。从此以后,高村每天都得骑上四十分钟的自行车来学校上课。
[1]毕业旅行。
[2]岩仓具视(1825-1883),19世纪时日本最有影响力的政治家之一,对明治维新有很大的贡献。
我去高村的住处,是在鬼语教学和阿菅学长所谓的“荷尔摩总论课程”进行了快两个月的时候(经由这些课程,证明高村对四神和社团名的推测是正确的)。傍晚时分,我拼命踩自行车,踩了好长一段路,终于到了岩仓。高村结结巴巴地说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之类的话,迎接我入内。或许是我的错觉,总觉得岩仓的天气比京大所在的百万遍一带凉快多了。我脱下鞋子,兴奋地问他:“都准备好了吗?”他拿着菜刀,以托福九百八十分的流畅英文回我说:“EverythingisOK。”
高村的住处整理得很整齐,一点都不像男生的房间。九个榻榻米大的房间中央有一张和室矮桌,上面摆着今天早上刚从他老家送来的高级黑和牛[1]。我才刚到十分钟,就跟高村吃起了寿喜烧[2]。我千里迢迢来到岩仓,就是为了这个很少有机会迟到的国产牛肉。
“喂!那张写得很烂的东西是什么?你写的吗?”
和高村两人不发一语,全神贯注地大啖牛肉后,我的心情开始缓和下来。环视高村的房间,我发现一张贴在墙上的宣纸。
“世间虚假——意思是现实世界不过是虚假的世界。是圣德太子晚年说的话,因为留给我很深的印象,所以我试着写写看。”
“这样啊,好深奥的话。”
“最近我常会思考一些没有意义的话。”
高村指着桌子说,桌上放着《虚构人名辞典》、《虚构地名辞典》等厚厚的书。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好像不是很好的倾向。”
“我们在大学生活中,最该对抗的事情是什么?”
“啊?”我不由得停下夹牛肉的手,盯着高村的脸看。
[1]日本牛肉、
[2]又称锄烧,起源日本古代,指农人在繁忙之余利用铁制农具如锄、犁的扁平部分,于火上烧烤肉类果腹。现指在铁锅里烹调顶级牛肉及菜蔬的饮食。
“你认为是什么?”
“嗯,应该多余的睡眠吧!如果可以每天只睡八小时,就能有效利用睡懒觉的时间去做其他很多事。另外,像是P开头的黑色游戏机也具有可怕的破坏力。”
“哈哈。”高村并不是很赞同的样子。用筷子捞起粘在寿喜锅角落的豆皮。“我认为是虚无,不,不只是大学,出了社会后,虚无还是会不断折磨着我们。”
“高村,你是怎么了?”
虽然我有点担心地看着高村,但是我的手片刻也没停过,拼命捞煮得刚刚好的牛肉。
“老实说,我在考虑要不要退出京大青龙会。”
听到这句话,我不得不停下正要把沾了蛋黄的牛肉送进嘴里的动作。
“安倍,你是以什么心情在上那个鬼语教学和菅原学长的荷尔摩课程?每当我想到做那些事是为了什么,就会有一股强烈的虚无感。”
我一边心中暗自惊叹“哎呀哎呀”,一边还是把牛肉塞进了嘴里。
“现在才说这种话,刚开始最支持阿菅学长的就是你啊!”
“没错,可是……”
“你的感觉我非常了解,有时我也会疑神疑鬼的,生怕一切都是他们在故弄玄虚,我们这是被一个大规模的整人游戏整整耍了一年。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太惨了!啊,越说越可怕,好像阿菅学长真的会兴奋地拿着‘大成功’的标语牌跑来似的。”
“那么,安倍,你是相信菅原学长说的话啰?”
“我没这么说。”
高村用怨怼的眼神看着我,深深地叹口气,垂下了肩膀,坐在放寿喜锅的矮桌前的他,看起来好像小了一圈。
“我已经厌倦了每天都在东想西想的感觉,不管怎么想,最后都会回到原点,就像漫无目的的人地奔驰在埃舍尔的错视画[1]里,感觉好虚无,真的非常虚无。我已经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学鬼语了……失去了加入目的的社团,就不再是社团了,不是吗?”
“或许是吧!可是你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个即便认真探讨也得不到什么答案的社团啊!好了,多吃点青菜,放松心情吧!”
“唉!我真羡慕你,安倍,为什么你的心态可以保持得这么平和呢?我一直想问你,你是靠什么秘诀维持这种强韧……不,是这种‘没神经’的神经的?”
我当然不可能告诉他,我最关心的只有早良京子的鼻子,其他事情都是其次,我一点都不在意。
“说我没神经也太失礼了吧!我建议你试着对自己说:‘干吗想那么多?一切都让它去吧!’或许多少能让心情缓和下来一些。”
[1]埃舍尔(M.CEscher,1898-1972),荷兰版画家,惯用各种错视技巧使观画者产生幻象,作品充满了无穷的想像力,有“幻觉艺术之父”之称。
“也许吧……”高村微低着头,把因为煮过头而变得软趴趴的水菜机械式地送进嘴
里。“你刚才说的哪些画,我也想过很多次,可是,怎么想都不觉得学长学姐在骗我们。如果是骗我们的,那么,那些鬼语也都是捏造的,你认为可能吧?所有的大三生都会说那些鬼语,而且会的用语还不少吧!上过鬼语训练课之后,你应该也确认这一点?我不认为他们只为了欺骗我们,就特地编造一套虚构的语言,甚至还背起来……可见,他们应该认真的,那些鬼语也应该真是鬼的语言……刚开始,我的确也想支持菅原学长的理论,但那是因为我一直以我自己的想法来诠释他所说的话,以为他是把我们至今还看到的某种东西,象征性地以鬼或式神之类的词汇来表现。但是,现在我知道了,菅原学长所说的鬼和式神之类的词汇来表现。但是,现在我知道了。菅原学长所说的鬼和式神指的就是‘那个东西’,并不是什么象征性的表现。可是再怎么样,鬼和式神都不可能以实体存在啊!由此可见我们正在上的鬼语教学,荷尔摩课程都是胡扯瞎掰的,鬼语也是捏造出来的……这么一说,又回到了原点。”
高村滔滔不绝地一口气说完后,就粗鲁地把锅里剩下的牛肉通通捞走,说:“不要把青菜都塞给我。”
“原来如此,你的意思是我无法同时相信他们的做法和目的啊!硬要把没有道理的事说成有道理是不可能的,的确很伤脑筋呢!”
“不要说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也是当事人啊!安倍。”高村大口咬着牛肉,很没规矩地用筷子指着我。
“喂,高村,不管你列出多少疑点,最后的症结还是在你不相信学长学姐吧?”
高村裂开严肃地看着我,不满地说:“那么,安倍,你相信菅原学长说的话吗?”
“我相信阿菅学长说的话,但是我觉得阿菅学长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其他的大三个也一样。我不会把他们的话照单全收,但我相信他们的人格。他们不是那种会撒弥天大谎的人,你不妨试着放开心跟他们交往,我的人生导师雅志也说过‘男人要成为大河’。”
“我总觉得好像脱离了本质。”
“唉,不要这么急嘛!等到三月就真相大白了。如果他们真的在骗我们,就把他们全扔进鸭川,到时我也会像阿修罗一样惩罚他们的。”
高村还是一副无法苟同的表情,但是,我们就此结束了关于京大青龙会的话题。吃完寿喜烧后,我们一起聆听我花了七年时间录制的“雅志MusicFairCollection”。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老是穿成这副德性?”
在歌曲之间的空当,我问了一直想问,却又害怕问得不好会伤害到他,所以一直不敢问的事。
“咦,什么意思?”
“你还问,你的大半怎么看都不对劲啊!为什么一个朝气蓬勃的十八岁年轻人会穿印着近藤勇[1]图案的T恤呢?你在哪买的?”
“最近我都在研究历史。对了,据说百万遍附近有陆援队的驻扎地呢!想到坂本龙马曾在那里走动[2],我就觉得很兴奋。”
[1]近藤勇是江户时代末期亲幕府的武士组织“新选组”的局长。
[2]陆援队是江户末期土佐藩士中冈慎太郎所组织的军队,坂本龙马是海援队的队长,两队常常相互支持。
“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我一直住在国外,可是,不管我的英语说得多流畅,在那里还是被当成外国人。回到这里后,我又不知道大家都知道的事……结果还是像个外国人,我再也受不了这种孤独的感觉了。”
“慢着、慢着,你说到哪去了?我要说的是更单纯的事……”
“我希望更有身为日本人的自信,所以想知道更早的根源,于是开始研究历史。我再也不想当无根的浮萍,我要有屹立不倒的跟,我要更有自己是日本人的自信……”
“喂、喂,不用说到热泪盈眶吧?你是日本人啊!刚才听《父亲最长的一日》[1]时,你不也跟我一样猛吸鼻子吗?这么了解雅志的你,已经比其他任何人都像日本人了,我敢向你保证。你要对自己更有自信。”
“谢谢,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高村用力点着头,用印着近藤勇人像的T恤袖子擦擦鼻子。我咽下我想说的话,把面纸递给了他。
直到深夜,我才离开了高村的房间。
“那么,下次例会见了。”
我这么向他道别,他也没点头。我带着他恐怕真的会退社的预感,跨上自行车,穿过夜晚的白川通,往丸太町的住处骑去,整整花了一个小时才回到家。
[1]这是佐田雅志的歌曲,描述父亲对女儿的深厚感情。
但是,他彻底背叛了我的预感。
接下来的例会在百万遍附近的西餐厅召开,高村若无其事地出现了。
“结果我还是输给了好奇心。”
高村看着我,露出像少女似的害羞表情。
我太迟钝了,又缺乏与人之间的沟通,所以只注意到高村,说不定,所有大一生都多少有过这样的困惑。结果是大家都战胜不了想知道结果的好奇心,所以没有退出京大青龙会。也就是说,除了像我这种动机不纯的人之外,所有人都被京大青龙会的魔力绑住了。
以鬼语为主的荷尔摩训练一直持续到十二月。新年过后,先是我们一年级的共同科目考试,二月轮到高年级的专业科目考试,这一期间,京大青龙会都处于实质休止状态。
等到京大青龙会的所有成员二十人再次相聚,是在二月底的居酒屋例会上,在此顺便同时庆祝考试结束。
例会一开始,阿菅学长就突然宣布:“下星期三举办‘吉田世代交替仪式’。”
他对这我们几个反应迟钝的一年级生微微一笑,恭恭敬敬地以“各位——”起了个头,说:“你们努力到现在,终于可以看到我答应过你们的东西了。”
我们全都屏住气息,兴奋起来。
终于到了解开一切真相的时刻。
☆
巨大的樟树厚厚地遮住了整片天空。
学校的钟台前方映出形似蘑菇的阴影。耸立在黑夜中的这棵樟树,常绿的枝叶下有几个可疑的人影晃动着。这些人影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京大青龙会的二十名成员。
三月的第一个礼拜三,钟面上的灯光淡淡浮现在清澄的空气中。时间是深夜十一点三十分,天气还冷得刺骨,吐出来的气都是白的。
阿菅学长穿着运动外套,站在围绕着樟树的矮丛外围的座台上,确认全员到齐后,他环视大家,严肃地说:“现在我们就要前往吉田神社,进行‘吉田世代交替仪式’。穿过神社的鸟居后,就禁止所有悄悄话。这项仪式是京大青龙会最重要的仪式,请各位务必牢记这一点。还有,很抱歉……”
阿菅学长放低声调,面向并排站在团体角落的早良京子和楠木文。“这个‘吉田世代交替仪式’的前半部禁止女人参与,所以,请你们先跟她们在这里等。时间到了,她们就会带你们去神社。”他指着两个三年级的学姐说。
“我们为什么不能跟去?”
早良京子摩擦着冻僵的手,低声抗议着。站在早良京子旁边的楠木文也抬起头,用刚烈的眼神看着阿菅学长。
“对不起……请不要问为什么,照我的话去做。”
阿菅学长深深一鞠躬,完全不给她们再发问的机会。那模样完全不像平常的阿菅学长。两人被那样的他安抚了下来。尽管一脸不满,却也没再说什么。
“谢谢。”阿菅学长抬起头来,继续面对其他人说,“男生们听着,现在我们就要前往吉田神社。有一点我要拜托各位,在吉田神社境内,我们要献上一支舞,这支舞是京大青龙会代代相传的传统舞蹈。届时,我希望一年级的能跟着我们一起跳。不用担心,这支舞很简单,你们只要有样学样,跟着我们舞动身体就行了。另外,还要配合舞蹈发出声音,我希望你们都尽可能照着做。献上舞蹈后,女生就可以加入行列,一起完成‘吉田世代交替仪式’。从那时候起,我们十个大三生就会离开京大青龙会了。之后我们会将各位介绍给‘它们’,直到那时之前,都请保持严肃的气氛。”他的声音透露出不寻常的严厉感。
大家不由得紧张起来。此时,阿菅学长向每个人各要了一枚一元硬币,不晓得要用来做什么。他将收集来的二十枚一元硬币放进蓝色的小布袋里,塞进运动外套的口袋。然后,他抱起放在脚边的长木箱,从矮丛外围的座台上跳下来,穿过我们中间向前走,他手中的木箱表面用毛笔字写着“玉乃光”。我边跟着学长们往正门走去,边回头往后看,可以看到早良京子和楠木文站在樟树下,脸色苍白地目送着我们离去。在黑暗中,楠木文的阿凡头看起来更膨胀了。我抬头看着钟台,指针正指着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
吉田神社是以在室町时代诞生的吉田神道闻名,现在更以盛大的节分祭[1]为人所知。从京大正门出去左转,往东一条通直走约一百米,就是吉田神社的鸟居。在阿菅学长的带领下,京大青龙会的十六名男生从东一条通一路往东前进。
[1]指立春前一天或立春当天,在各地寺庙举行的祭祀仪式。
吉田神社的鸟居就像通往魔界的入口一样,在黑夜中张开大嘴,等待着我们。背后的吉田山像巨大的生物蹲踞在那里。
走出京大正门后,就没人再开口说话了。一群男生钻过鸟居,踩着粗沙砾,走在没有灯光的参拜道路上。正殿位于吉田山山腰,通往正殿的阶梯旁有个小小的洗手台,我们在那里漱了口、洗了手。冰冷刺骨的水使我们原本就已冻僵的指尖完全失去了知觉。
往正殿的石阶途中,屹立着一棵杉木,挡住了去路。我抬头一看,发现石阶两侧茂密的枝叶,包围着一棵高耸入天的杉木,霸道地盘踞了夜空。仿佛天狗就要出来四处飞窜般,被风吹得窸窣作响的黑影,看起来就像对我们发出了强烈的警告。
爬上阶梯后,视野变得辽阔了,左边那片广阔的神社境内,又耸立着一座鸟居。摆在角落的自动贩卖机那白晃晃的灯光,给人无比的安心感。境内当然空无一人,社务所的窗户拉上了长脸,所有建筑物的灯光都已熄灭。
我们钻过鸟居,走向前殿。白天是鲜艳朱红色彩的前殿,现在呈现一片灰色,了无生气,完全被黑暗同化了。
前殿右手边有个小小的舞殿[1],舞台上有堆成三角形的米袋。阿菅学长在舞殿前停下来,平静地说:“各位,请在这里脱下鞋子和袜子。”
[1]在神社内用来表演传统舞蹈的建筑。
所有大三生都遵照指示开始脱鞋子,我们也赶紧驱策冻僵的手,脱下鞋子和袜子。光着脚,战战兢兢地踩在粗沙砾上的触感,就像冷空气一路贯穿头顶似的。
接着,阿菅学长又下了奇妙的指示。
“大三生三件,大一生四件。”
根绝阿菅学长压低声音所做的解释,三件、四件指的是一副的件数。内衣内裤、长裤、衬衫都各算一件。我在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状态下,选择了内裤、牛仔裤、T恤和长袖外衣,接着把拖下来的外套和毛衣卷成一团,放在舞殿边缘。
我们列队站在前殿前,由阿菅学长带头,七名大三生在他后面横向排成一列,再后面是我们八名大一生。遵从指示比我们少穿一件,只穿着三件衣服的大三生们,清一色都是长裤、短袖内衣的模样,隐约浮现在黑暗中的双臂,看起来既单薄又可怜。
之后,我们以直立不动的姿态等待了好一会儿,我不知道在等什么。宽敞的神社境内鸦雀无声,惟一晃动的东西就是从我们口鼻冒出来的灰色气息。我的脚已经完全失去知觉,只能感觉到骨头隐隐作痛。
话说回来,这个仪式还真严肃,竟然还有“严禁女人”这种落伍的规定,到底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呢?总不会要我们在耳朵或下巴涂上奶油、盐巴之类的东西,像“要求特别多的餐厅”那样,往祭坛走去,让高村给我看的那些小式神大叔大快朵颐一番吧?这么一想,就好像听到从前殿墙壁的另一面传来声音说:“客人,欢迎光临、欢迎光临,您不喜欢吃沙拉吗?那么,我马上生火帮您油炸。”不要啊!好可怕。
[1]这是日本知名诗人、儿童文学巨匠宫泽贤治(1896-1933)的代表作,收录在他生前除了诗集《春与修罗》之外,惟一出版的童话集《要求特别多的餐厅》中。故事描述有两个人进深山打猎,在回程途中误入了一间妖怪开的餐厅,差点被吃掉。
这时,前方响起哔哔哔的短促尖锐电子声,我看着手表,时间正好是十二点。
“现在开始‘吉田世代交替仪式’。”
阿菅学长转过身来,严肃地对我们这么说。他手上不知何时握着装有向我们所有人收集来的一元硬币的小布袋,脚边放着从木箱拿出来的一升装“玉乃光”酒瓶。不用说大家也知道,这瓶“玉乃光”就是京都傲视全国的纯米吟酿名酒。
阿菅学长再转向前殿,拿起“玉乃光”缓缓走向阶梯,在香油钱箱前停下来,把“玉乃光”放在香油钱箱前,接着后退一步,深深一鞠躬。他身上的白色内衣,在中央拱起的人字形屋顶下朦胧浮现。
阿菅学长打开手上的小布袋,将共计十枚的一元硬币以四枚、三枚、两枚、一枚的数目,分别丢进香油钱箱里。铝制硬币在木箱里弹跳,发出当啷当啷的声响。接着,阿菅学长拿起脚边的“玉乃光”,拔开瓶塞,虔诚地将酒洒在香油钱箱四周,大概是当成净化的酒吧!酒洒落在水泥地上,溅起了水声。
他把一升装酒瓶放回地面,再度站在香油钱箱前,挺直背脊,态度严谨地依序进行了二拜、二拍手、一拜的参拜仪式。
“我是京都大学青龙会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菅原真,就读理工学院三年级,专供地球行星科学,地址是京都市左京区高野蓼原町XX巷下鸭二O二号室,出生于昭和XX年九月三日,今年二十二岁。今天来此举行京都大学青龙会时代交替仪式,除了名酒‘玉乃光’之外,并将献上京都大学青龙会世代相传的舞蹈。”
阿菅学长仿佛变了一个人,用充满紧张感又霸气的声音说道。他后退一步,深深一鞠躬,和他并排的学长们也一起低下了头,尽管摸不着头绪,我们大一生还是跟着做了。
阿菅学长转过身来,走下阶梯,站在学长们面前。
“从四开始。”他环视大三生,喃喃说道,学长们也轻轻点头回应他。然后,阿菅学长突然脱起了内衣。顾不得刺骨的寒冷,他毫无表情地脱下内衣,再度面向前殿。
接下来到底还要做什么——我无视透过薄薄的外衣悄悄潜入的寒气,咽下口水,专注地看着前方。阿菅学长袒露他那完全称不上见状的羸弱上半身,用力喘着气。我悄悄往左右张望,看到所有大一生都紧绷着脸,出神地看着阿菅学长裸露的背部。
“四、三、二、一——”
阿菅学长倒数后,就突然开始了“那个动作。”
起初,我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所代表的意义。
但是,当我发现这就是京大青龙会代代相传的舞蹈时,强烈的麻痹感瞬间在我大脑中蔓延开来。
他们唱着粗犷的旋律,伴随着整齐划一的舞蹈,响彻鸦雀无声的神社境内。
我听过这首歌。不知为何,在“以前的怀念广告特集”中看到的黑白画面流入脑海,还闪过了小林亚星[1]的大饼脸。
春天来到Driveway
Ye、Ye、YeYeahYeah
春天来到Driveway
Ye、Ye、YeYeahYeah
RENOWNRENOWNRENOWN
新潮高雅的RENOWN女孩
熙来攘往熙来攘往熙来攘往
Ye、Ye、YeYeahYeah[2]
虚脱、晕眩的感觉,伴随雷霆万钧的歌声而来,我拼死抵抗,勇敢面对。
可惜的是,我只能用言语来描述我现在所看到的画面,实在让我不甘心得直咬牙。响彻神社境内的大男人的“RENOWN女孩”大合唱,配上他们的舞蹈模样——简直是噩梦般的画面。
[1]小林亚星是日本的知名作曲人,一开始是以广告歌曲成名。
[2]这是日本RENOWN服装公司于1967年播出的广告歌曲,由小林亚星作曲。
唱到“Driveway”时,他们一起摆出了握方向盘的姿势;唱到“Ye、Ye、YeYeahYeah”时,他们就像跳康康舞那样,妩媚地摇起屁股来;唱到“RENOWNRENOWNRENOWN”时,学长们突然脱下了惟一包住上半身的内衣;唱到“熙来攘往熙来攘往熙来攘往”时,就抓着内衣在头上旋转挥舞;而唱到最后的“Ye、Ye、YeYeahYeah”时,就把内衣高高扔到半空中。
看着眼前令人眩晕的画面,我们大一生从走出京大正门起就一直撑到现在,几乎就要冲破极限的紧张神经,突然噗一声断裂了,没隔多久,小林亚星的旋律就从我们冻僵的嘴巴溢了出来,无人例外。
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也跟其他大一生一样唱着“Ye、Ye、Ye”还猛摇屁股,有如木偶般乖乖脱掉上衣,伴随着“Yeah”的叫声,将上衣扔向了黑暗中。
接下来,我们在吉田神社境内的疯狂行为,实在是让人难以自齿,可怕到不知该说是年轻气盛,还是潜伏在身上的集团性格失控。
我们继续跳着舞,高唱年轻人在歌颂四季时的快乐,还以舞蹈的方式表现出来。每当季节变换时,我们就把歌词的开头改成“夏天来到游泳池旁”、“秋天来到网球场”等,唱得沉稳,跳得轻盈,反正唱到最后,衣服一定会满天飞舞。在那一瞬间,京大青龙会所有成员超越了年纪的鸿沟,完全融为一体了。
在此,我要先请各位回想阿菅学长当时的模样。在开始跳舞之前,阿菅学长就已经裸露上半身了。也就是说,阿菅学长的“件数”只剩长裤、内裤“两件”。所以,当“春”之舞进入卫生时,我们脱掉上衣,学长们脱掉内衣,阿菅学长则是把长裤扔了出去,身上
只穿一条内裤;跳着由“夏天来到游泳池旁”开始的“夏”之舞,并在最后的“Ye、Ye、YeYeahYeah”大合唱时,他毫不犹豫地回到了出生时的模样。
在一大群人当中,只有他一个人光溜溜地进入了“秋”之舞。当时气温只有两堵,是个寒风刺骨的夜晚。解放身心的京都大学青龙会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菅原真,赋予自己“两件”的严厉条件,勇敢地带头行动。有个写成“汉”、念成“OTOKO”[1]的字,简直就是为他而存在的。
[1]“OTOKO”也与日语的“男”同音,比喻很有男子气概。
但是,我们京大青龙会的男生们当然不会让他一个人漂流在那种异次元之中,毕竟我们已经合为一体了。在“秋”之舞结束时,学长们的内裤全部飞向了半空中。我们一年级的长裤也紧追而上。当最后一段“冬”之舞开始时,我们眼前是一整排光溜溜的屁股。看着学长们形状还不错的屁股在面前扭摆,我们也只穿着一件内裤,青春洋溢地舞动着。
那里已经没有羞耻、名誉,也没有寒冷、疼痛,甚至存在着一种奇妙的亢奋感。当“冬”之舞迈向结尾时,在无法言喻的解放感与满足感的刺激下,我们终于让内裤啪啦啪啦地飞上了吉田的天空
☆
传说,对这蚯蚓小解,某种东西就会肿胀。
那么,在神圣的神社境内,连声叫着“Ye、Ye”,边把某种东西显露出来,便疯狂地跳舞,又会受到怎么样的惩罚呢?总不会变不见吧?可能是冷过头的关系,我从刚才就感觉不到那东西的存在,于是惶恐地低下头来检视。那话儿为了保持体温,尽可能所下了接触外面空气的表面积,不过,似乎还健在。我暗自松了一口气,将视线拉回前方。
裸体的男人们,凛然排列在我眼前。现在,仪式还在进行中,舞蹈结束,身体停止活动后,刀割般的寒冷空气立刻毫不留情地包围裸露的肌肤,冷得我都快哭出来了。
“京都大学青龙会世代交替舞蹈到此结束。”
恢复寂静的神社境内,再次响起阿菅学长的声音。
总计十六名的裸体男,站在深夜的神社境内——这究竟是什么画面啊?难怪要严禁女人加入。不只是女人,恐怕也要严禁社会大众靠近。试想,如果这个超级诡异的舞蹈在“KBS京都”之类的电视台播出会怎么样?想必我们马上就会因违反良俗遭到检举。啊,老家父母哭泣的画面浮现眼前,我好想赶快穿上衣服。
“各位,你们做得太好了。”阿菅学长落落大方、神色自若地面向我们,称赞我们的舞蹈。但是,当他瞥了一眼手表后,突然脸色大变,以慌张的口吻说:
“糟了!各位,我们耽搁了一些时间,再有三分钟女生就要来了。”
刚才的肃穆感顿时烟消云散,我们争相捡起丢得到处都是的内衣裤,冲向排放在舞殿旁的衣服。我也驱策完全失去直觉的脚冲向了舞殿。坐在舞殿旁,穿上鞋子后,那种幸福感真是难以言喻!光是从粗沙砾的粗暴寒冷中得到解脱,就让我如痴如醉了好一会儿。
整整三分钟后,随着踩在粗沙砾上的轻盈脚步声,两位学姐和早良京子、楠木文从鸟居那边往这里走来。那时,我们已经穿完衣服,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在前殿前排好了队伍。
看到默默站在黑暗中的我们,四个女生似乎有点震惊,各自加入了大三生与大一生的行列。等二十名全员到齐后,披着运动外套的阿菅学长用非常浑厚的声音说:
“现在继续进行‘吉田世代交替仪式’。”
阿菅学长手中再度握着装有一元硬币的小布袋,接着他从运动外套口袋拿出微闪着亮光、大约两厘米长的蓝色石头。后来我才听说,那颗石头叫“青铅”,是铅与铜的硫酸盐二次矿物。根据高村之前的说明,对应东青龙的金属,就是五金之一的青铅。
“十名大一生请往前。”
阿菅学长拿着小布袋走到香油钱箱前,接着转过身来,我们面面相觑,战战兢兢地在他面前排成一列。
阿菅学长环视我们一圈后,从第一个开始一一叫我们的名字。那口吻与其说是在确认每个人的名字,还不如说是念给某人听似的,带着某种奇妙的韵律。叫过所有名字后,阿菅学长再度面向香油钱箱,右手握着小布袋,左手握着青铅的碎石。他先把青铅投入香油钱箱,坚硬的碎石发出嘎咚嘎咚的声响,滚落箱子深处。接着他跟刚才一样,依四枚、三枚、两枚、一枚的顺序,将小布袋里仅剩的十枚一元硬币全都投进了箱里。
“排在这里的京都大学青龙会大一生,从今天起,将成为荷尔摩的新‘使用者’,继承第五百代的京都大学青龙会。请在今后两年的时间内,认定这十名为‘使用者’,拜托你们了。”
阿菅学长用恭敬、虔诚的口吻说完后,连拍了两次手。
深深一鞠躬后,他转过身来。
“各位,辛苦了。它们似乎已经承认各位了。”阿菅学长的眼角泛起笑意,用力点了点头,指着我们背后说:“看看你们后面。”
我们回过头,顺着阿菅学长的食指望过去。
学长学姐们不知何时移动到左边的舞殿前。从我们刚才排队的地方,直到鸟居前的地面上,有许多小小的身影纷纭杂沓地攒动着。
“呀!”突然有人失声大叫。
就像浓密的树影立体化一般,“那群东西”带着奇妙的立体感四处钻动。这时,一个像是小玩偶的物体突然从黑影中弹跳似的冲了出来,我们不由得往后退。那个物体在我们面前摆出“chier——”的姿势[1],挥动手、脚,“呼噜、呼噜”地发出喉咙被痰卡住一样的微弱声音。
后来我才听说,那是它们表示欢迎时所发出的声音,也就是说,在那一瞬间,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了小鬼的小声。
我们看得茫然失神,站在背后的阿菅学长却平静地宣布:
“‘吉田世代交替仪式’到此结束。”
[1]这是日本喜剧漫画大师赤冢不二夫(1935——2008)笔下《小松君》中人物的招牌搞笑姿势:高举一只手,手腕呈直角弯曲;另一只手的手肘弯曲,使前臂与地面平行。单脚站立,抬起一只脚并弯起膝盖,使小腿与地面平行。摆出这个姿势,同时发出“chier——”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