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有些唐突,我想请各位回想一下“茶巾绞”这个点心。
大家应该知道,把蒸好或煮好的东西磨碎,用茶巾包起来扭拧,拧出来的上面有个绞痕的东西就是茶巾绞。这种点心散发着纯朴的气息,最常见的芋头口味和栗子口味的。
请各位将大拇指和食指围成一个圆,想像围出来的大小正好可以塞进那个圆的茶巾绞。再把茶巾绞当成头,想像下面连着一个差不多有四头身长的身体。身高顶多二十厘米,除了头部是茶巾绞外,其他地方都跟一般人类差不多。小鬼身上穿着及膝的破衣,还被风吹得啪哒啪哒作响。当然,那身破衣正是京大青龙会的代表色——蓝色。
头部的茶巾绞在脸中央留下了“扭绞处”的形状,所以脸的正中央有个像是轻轻一捏捏出来的突出点。肤色是像甘薯切面的浅白色,没有眼睛、鼻子。还会从突出的扭绞处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由它们吸入葡萄干的样子来看,那里应该就是嘴巴,耳朵小归小,还是以尖尖的形状贴在脸的两侧。当然要有啦!不然就听不见我们说的“鬼话”了。
好了,从刚才到现在,我到底啰啰嗦嗦地在说些什么?
想必大家都已察觉,在心中暗想莫非……没错,茶巾绞的四头身就是“它们”的模样。
该如何称呼它们,老实说,没有人知道正确答案。没办法,因为它们自己也没有报上名来。它们没有用来说话的嘴巴,只会从扭绞处发出“咻咻”那种类似鸣叫的声音。详细记载荷尔摩所有内容的《荷尔摩相关备忘录》,也只将它们记载为“那东西”。至于鬼和式神这类称呼,是我们自己认为它们大概属于那一类的东西而擅自取的名字。
如果有人问“鬼”和“式神”哪个称呼比较适合,我会投鬼一票。虽然它们并没有世人所说的鬼角,但如果真如高村所说,以前的人将看不见的东西称为“隐”(On),因而从这样的意义衍生出了“鬼”(Oni),那么把它们称为鬼,并没有什么不对。一般人也看不见式神,可是,拿它们与安倍晴明肖像旁那东西比较,模样完全不同。
所以,权宜之计就是把它们称为“鬼”吧!哦,不,为了避免跟所谓红鬼、青鬼混淆,还是称它们为“小鬼”吧!
我们之所以可以看到这些小鬼们(请容我立刻使用这个称呼)的模样,毋庸置疑,是在经历过吉田神社的仪式之后。据阿菅学长说,小鬼们看到我们一丝不挂跳着舞的模样,个个捧腹大笑,还笑得滚倒在地。当我们钻过鸟居时,学长们就已经看到它们在神社境内肆无忌惮、飞扬跋扈的模样了。阿菅学长说,因为它们看我们跳的舞蹈看得笑翻了,才会让我们看见它们。是否必须跳到把那话儿裸露出来的程度,还有待商榷,但是根据传说,躲在天之岩屋户里的天照大神[1],也曾被外面喧闹快乐跳着舞的样子吸引,终于露了面,所以阿菅学长的说法应该不至于太离谱。
[1]天之岩屋户是个大岩洞,传说中是天照大神等神明居住地的入口。由于天照大神是太阳神,所以当她因生气而躲在天之岩屋户时,世界便陷入了一片漆黑。
我们在吉田神社大跳白痴舞的那天前后,其他大学也各自举行了世代交替仪式。根据古老传说,仪式都是在离各大学最近的神社举行。也就是说,京都产业大学在上贺茂神社、立命馆大学在北野天满宫、龙谷大学在伏见稻荷大社,顺利完成了世代交替。传说中没有提到详细内容。不过,据说都是各大学代代相传的秘密仪式。“秘密仪式”虽然听起来很了不起,但是,我猜内容八成跟我们在吉田神社所做的白痴勾当差不多。
对了,我的那东西,现在既未脱落也未肿胀。或许,吉田的神明看到我们跳的舞,也觉得还不错吧!
☆
染井吉野樱在贺茂川两岸描绘出桃色的云霞,春天乘着徐徐微风到来,我也升上了二年级。
我眯起眼睛,看着翩翩飘落的樱花花瓣扪心自问:这一年来,你到底做了什么?被京大青龙会这个来历不明的社团吸引,最后还跟脸像茶巾绞、不属于这世间的一群家伙搅合在一起。最重要的书都没读,生活水平一样低落,跟早良京子之间的关系也毫无进展。
我将视线从樱花移开,从河堤眺望贺茂川河面,高村正大口大口吃着樱花团子。在花朵盛开的樱花树下,两个大男人孤寂地赏花——我不由得深深叹口气,轻轻拍落高村头上的粉红色花瓣。
对了,高村的头发留长了许多。
大概是从我去高村的住处吃寿喜烧那时候开始的吧!他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一改入学以来的短发,开始留起长头发。可能是体质的关系,长得比别人快,经过大约半年,当我惊觉时,头发已经快留到肩膀了。
“喂!高村。”
“啊?”高村一脸蠢相转过头来,春风吹起他的长发,让我几乎看不到他的侧面。
“你什么时候才要剪头发?”
“没有特别的时间。”
“不是啦!我刚才那是附加问句,表面上是疑问句,其实是叫你把头发剪了。”
“不要,我好不容易才留长了。帅吧?像不像土方岁三[1]?这就是惣发[2]吧?”
高村甚至露出自傲的表情,把拍打在脸上的头发塞到耳后,但是风一吹,又立刻恢复原状。看到他那个样子,我就有股冲动想当场扯光他的头发。
“就快开始啦!”刚才突然压低声音喃喃说着。
我不由得咽下准备好的攻击话语,看着长发凌乱飞舞的高村。
“去年在上贺茂神社拿到菅原学长发的传单时,做梦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高村以缥缈的眼神仰望着天空。
“嗯,我也是。但是……就要开始了。”
[1]土方岁三是江户末期的武士组织“新选组”的副长,以风流俊美闻名。
[2]惣(zǒng)发就是不剃发,直接把头发留长后绑在头顶上的男子发型。
我缓缓点头,仰望天空,云被风吹得快速前进。
“差不多该走了。”
我站起来,高村也把糯米团着塞进嘴里,跟着站了起来。
究竟是什么要开始了呢?不用说,当然是“第五百代荷尔摩”。
如各位所知,经过吉田世代交替仪式后,我们正式成了京大青龙会第五百代成员。但是第五百代的传承不只我们京大青龙会而已,巧的是,京产大、立命馆大、龙谷大,也都经由世代交替的仪式诞生了第五百代的传人。
京大青龙会第五百代、京产大玄武组第五百代、立命馆白虎队第五百代、;龙谷大Phoenix第五百代——显然这个所谓的“第五百代”并没有任何可信度。但是,不管怎么样,从现在起将持续两年的“第五百代荷尔摩”,就要展开活动了。
我和高村现在就是要去吉田神社,接受活动开始前的训练。
☆
跟一年前一样,一切始于葵祭的“路头之仪”。
五月十五日,嫩绿耀眼,刚发芽的新叶散发着刺鼻的气味。经过约两个礼拜在吉田神社的训练,我们带那些家伙直奔目的地。
沿着丸太町通前往京都御所的我们,脚边跟着整整一千只身穿蓝色破衣的小家伙。我们十个人因为顾虑周遭的目光,行动显得谨慎小心,然而那些家伙却与我们成对比,简直像要去远足一样兴奋不已。
小鬼们喧闹成这样,却没有人察觉它们的存在。它们大摇大摆地穿梭在塞满丸太町通的观光客脚下,有时还会踩到某人的鞋子,但是被踩的人好像一点都不在意,没人注意到脚边有一千只小鬼正在大迁移。如果被发现的话,可能会引起葵祭的观光客一阵大恐慌——然而我们这样的心里,全是杞人忧天。我们顺利来到京都御所的建礼门前,途中没有任何观光客发现。
时间是上午十点,为了看三十分钟后的“路头之仪”,御所周边已经挤满了人。阿菅学长独自一人,站在离开人群稍远的地方。
“哟,平安到达了啊!”
他眯起眼睛,环视全身僵硬到引人侧目的我们。
“我们一路上都很担心,怕会被谁发现。”
站在阿菅学长旁边的三好兄弟之一摸着胸口说。
听到“好好先生”三好兄弟说的话,似乎真的可以感觉到他们精神上的疲惫。善良人所说的话,可以让人感觉到超乎语言所表达的真实感。不过,认识他们一年了,我却还是分不出他们两兄弟谁是谁。我想现在跟阿菅学长说话的应该是三好哥哥,但我没什么自信。这对双胞胎就是这么像,除了脸、身高和体型之外,连发型也都一样。
“乱成这样,太难看了。”
阿菅学长低头看着毫无规律、杂乱聚集的小鬼们,委婉地提醒我们。我们慌忙发出了“排队”的鬼语,脚边的家伙们就在我们发号施令的同时开始集合,不出几十秒,已经排成十乘一百的整齐方阵。在荷尔摩中,明确规定一个人率领的小鬼数是整整一百只。刚才所说的一千只,就是从一百只乘以京大青龙会的十名现任成员所算出来的。
在接近十点半
,也就是游行开始的时间时,其他大学的成员也各自率领一千只小鬼,陆陆续续抵达。到达时,其他大学的小鬼当然跟我们家的小鬼不一样,保持良好的秩序,展现有条不紊的行军队伍。
总数四十人的第五百代成员以及四千只小鬼,聚集在京都御所的建礼门前。虽然气氛看似剑拔弩张,但也并不是现在就要展开四队打成一团的大混战。今天的目的,纯粹只是在“第五百代荷尔摩”开始之前,先举行预告仪式。也就是说,在光荣的葵祭之日,荷尔摩的四支竞赛队伍于京都大马路上展现各队小鬼的雄姿,才是今天的目的。
上午十点半整,排在游行队伍前头、马术高超的骑马队伍,在观众的掌声中从建礼门出场,开始了葵祭和我们的“路头之仪。”
当穿着红色衣服的山城使骑着马从建礼门出现时,首先由京产大玄武组的小鬼们跟在马后面,加入了行列。接着,立命馆白虎队的小鬼也走上了街道,龙谷大Phoenix的小鬼则跟在它们后面。
轮到我们上场时,队伍已经到了第二队的尾巴,令人怀念的牛车就要咯噔咯噔从建礼门出来了。
跟一年前一样,拖着车子的牛,有气无力地往丸太町通前进。我看着它们随兴的牛步,一股难过之情涌上心头。也难怪啦!一年前,有谁想得到我现在会是这副模样呢——不幸惨遭京大青龙会的毒手,现在脚边还有一百只小鬼。阿菅学长发出信号后,我们配合时机试着发出了几句鬼话,没想到小鬼们真的排成整齐的纵队,跟在牛车后面走了。所谓沦落歪魔邪道,大概就是这样吧——当我正深切为自己的堕落感到心痛时,高村戳了我一下,说:“喂,不要停下来,快走啊!”我赶紧说对不起,慌忙往前移动。
小鬼们很聪明,只要下一次命令,接下来它们就会自己跟着队伍走到上贺茂神社(听说是这样)。所以我们沿着鸭川河岸,先赶到今出川河原町的十字路口,绕到前方,在那里等队伍过来。
跟在从河原町通北上的骑马队后面出现的那些家伙,看起来滑稽极了。在穿着华丽的平安时代服装,一身贵族装扮,漠然地走在京都大马路上的临时工作人员脚边,小鬼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行进着。明明茶巾绞的头就走在河原町通的正中央,沿路熙熙攘攘的观光客却没有人发现。那种奇异的对比实在很好笑,它们那身破衣的素雅颜色,跟平安时代古色古香服装的色调竟然颇为调和,也实在使人发笑。
阿菅学长目送着从我们面前经过的京产大玄武组的小鬼行列,平静地对我们说,小鬼们出发的顺序,是依照去年一整年的荷尔摩竞赛成绩。
其实却年阿菅学长他们在教我们鬼语的同时,也参与了“第四百九十九代荷尔摩”的第二年比赛。也就是说,京大青龙会的活动行程是:第一年学习鬼语,第二年参与荷尔摩实战,第三年招募到新人后,再度参与荷尔摩实战。两年才交替一次的奇特惯例(其他三所学校也一样),理由显而易见。因为我们要学习所有荷尔摩相关经验,就一定需要经历大一、大二两年的时间,在目前这个时期,根本找不出时间来招募新的社团成员。
去年举行的荷尔摩竞赛结果,如大家所知,京产大玄武组是第一名,接下来依次是立命馆白虎队、龙谷大Phoenix、京大青龙会。据阿菅学长说,京大青龙会总是最后一个出发的状况已经延续了将近十年,形成非常丢脸的惯例景象。而连续三年蝉联第一、去年甚至大获全胜的京产大玄武组,简直就是迈入了全盛时期。据说,现在实力最强的京产大玄武组与最弱的京大青龙会对战时,会被称为“平成的大铁板”[1]
[1]日语中用“铁板”比喻实力悬殊,作者在这里故意强调这是平成年间最著名的实力悬殊的比赛。
对我们来说是极度震撼的事,阿菅学长却说得那么平静沉稳。我们的小鬼穿着蓝色的破衣,玄武组的小鬼也同样穿着玄武组的颜色——黑色破衣。正肃穆地走向今出川河原町十字路口的一千只黑色小鬼,看起来果然跟我们的蓝色小鬼不太一样。立命馆白虎队的白色小鬼和龙谷大Phoenix的红色小鬼也同样给人这种感觉。白色破衣在风中飘扬的模样,给人整齐有序的感觉。红色破衣迎风招展的模样,则呈现出猛烈攻击的形象。
“好像只有我们的小鬼看起来特别弱呢!”我已经对即将展开的荷尔摩竞赛产生了极大的不安,不由得这么询问站在旁边的阿菅学长。
“你就是以消极自虐的角度去看,才会有那种想法,心理状态也会影响那些家伙的行动,所以,随时都要保持积极的思考。”阿菅学长答得气定神闲。
下午四点过后,第五百代的四十名成员,在“路头之仪”结束的上贺茂神社再次聚集,因为要决定“第五百代荷尔摩”初战的日期。
时间定在三个礼拜后,也就是六月第一周的礼拜六。抽签结果,我们京大青龙会的初战对手是立命馆白虎队,王者京产大玄武组的对手是龙谷大Phoenix。
每次都要说长长的“第五百代荷尔摩”有点麻烦,所以方便起见,都会冠上京都的地名,这是代代相传的习惯。譬如,上次的“第四百九十九代荷尔摩”称为“东山荷尔摩”,再上一次是“京极荷尔摩”。
命名者是由四所大学轮流。其他大学是会长提醒阿菅学长这次轮到青龙会了。
“哦,是吗?”阿菅学长悠哉地说,“那么,就叫做‘鸭川荷尔摩’吧?”
就这么简单地定案了。
日后,在漫长的荷尔摩历史上永远留名的“鸭川荷尔摩”,就这样开始了。
☆
晚上八点半,上弦月漂浮在吉田神社的天空中。
一千只小鬼已经整齐排列在前殿正面,在淡淡月光的照射下,看起来就像一堆在暗室丛生的白色蟹味菇。我们发出“集合”的信号后,它们便肃穆地分成十组,分别跑到我们的脚边。
我们回到京大的钟台后,立刻跨上自行车,奔驰在夜晚的京都大马路上,目标是对手的根据地——立命馆大学衣笠校区。这是我们的处女荷尔摩,也就是后来留在记录中的“衣笠荷尔摩。”
在此,我要先介绍《荷尔摩相关备忘录》中的一项条文。总则第三条“关于进行荷尔摩之场所”中,如此记载:
一、应于京都市内举行。
二、不得在车道上举行。
三、不得在氏神社内举行。
以上三项,是备忘录针对举行荷尔摩时所做的指示。
所谓“氏神社”,是小鬼们原本应该服务的地方,对我们来说就是吉田神社,对京产大玄武组来说是上贺茂神社,对立命馆白虎队来说是北野天满宫,对龙谷大Phoenix来说则是伏见稻荷大社。只要坚守这三项原则,姑且不论可不可能,即使想要在藤井大丸百货公司的一楼举行荷尔摩也没有问题。
以不违反以上三点为原则,阿菅学长收到了立命馆白虎队寄给他的邮件。内容是“六月X日亥时(晚上十点),在立命馆大学衣笠校区举行荷尔摩”。简洁的文笔,充分透露出立命馆白虎队内心的斗志。
根据抽签结构,这次的荷尔摩场地决定权由立命馆白虎队取得。但是下次交战时,就改由京大青龙会决定场所。这样的比赛结构,我们称之为“Home(主场)&Away(客场)方式”。这次的荷尔摩,的确就是在立命馆白虎队的“Home”举行。
赛程在各自的“Home”与“Away”进行一场比赛,共计两战。采四队循环赛,所以各大学一季要进行六场荷尔摩竞赛;上学期比三场,中间隔一个暑假,下学期再比三场。经过将近半年的漫长比赛,赢最多场的队伍就是冠军。听说,去年京大青龙会的战绩是一胜五败,两年前的战绩是六战六败。
“目标一胜。”昨天我们在吉田神社做最后一次演练时,阿菅学长突然出现,一脸认真地训示我们后就离开了。
我们骑着自行车排成一列,奔驰在夜晚的今出川通上。
那些家伙就像百鬼夜行的翻版,以飞快的速度紧紧跟在我们后面。经过几次的训练,我们已经很清楚,身高不到二十厘米、手脚纤细的它们,有着与外表相反的无穷精力。我很难想像当小鬼和小鬼热真打起来时,会是怎么样的状况。演练时总是以集合、散开的动作为主,不曾让小鬼们彼此交战过。“它们不会流血,所以没关系。”虽然阿菅学长这么说,但是从穿过北野天满宫的鸟居之后,我便开始紧张起来,踩着踏板的脚也变得沉重了。不过,那种沉重感也可能是过了北野白梅町的十字路口后,就是西大路通的徐缓上坡道的缘故。
晚上九点四十五分,我们从校园北边的正门骑入了立命馆大学衣笠校区。
从正门往下的斜坡道上,有个女生站在路灯下,对着我们挥手打信号。我们靠近一看,原来是龙谷大Phoenix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立花美伽。
立花也是“龙谷大Phoenix”名字的命名者,这是众所皆知的事。这位女性会长(每所大学都将领导人称为“会长”,玄武组、白虎队也
不称组长、队长)身材娇小、眼神锐利,给人的印象深刻。她是个女中豪杰,因为讨厌原来的社团名“龙谷大朱雀团”听起来像台湾的帮派名,所以不顾学长学姐们的强烈反对,将名字改成了“龙谷大Phoenix”。
“请把自行车停在这边,从这里走到中央广场。”
立花用充满活力的声音告诉我们后,随即转身快步离去。
离晚上十点的荷尔摩开始时间还有十分钟。我们停好自行车后,芦屋就召集我们,做最后的确认:“葡萄干都准备好了吧?”
早良京子和楠木文点头回应,她们手上正抱着市售的袋装葡萄干。
体内深处窜起一股莫名的寒战,我不由得做起伸展运动。蹲下去时,正好跟整齐排列在脚边的小鬼们目光交会——不,是视线跟“扭绞处”交会。它们晃着茶巾绞的脸,以直立不动的姿势抬头对着我。我悄悄伸出手来,碰触最前面的小鬼。以前觉得很恶心,连靠近都不敢,但是“习惯”真的是很可怕的一件事,现在即使这么靠近它们怪异的脸,也没有任何排斥感了。我伸出去的手指穿过了它们的身体,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只要它们愿意,就可以爬到我们的手掌上。我把食指停在小鬼面前,小鬼就把扭绞处靠过来,做出闻味道的样子,但是,很快就把脸撇开了。
我站起来,一个深呼吸。将长发扎在脑后的高村,表情僵硬,从喉咙发出噎噎的声音,大概是在练习鬼语吧!
“放心吧,照演练那样做就行了。”
我拍拍高村的背,他回给我一个不管怎么看都像是硬挤出来的笑容。他平日的滑稽装扮,会让人以为是个很自我的人,但是现在我太清楚他了,其实他是那种内在很敏感纤细,很容易钻牛角尖的人。
“啊,好紧张,觉得膀胱胀胀的。”
高村说出下流的泄气话。站在他旁边的楠木文,默默将手上的袋装葡萄干交给了早良京子。
“走吧!”
芦屋一声令下,我们便开始往中央广场行进。立花已经站在广场正中央等我们了。围绕广场四周的建筑物高耸如城墙,看起来真的很像敌方阵营。
立花后面有十个人影晃动着,不用说,当然是立命馆白虎队的成员。
我们随着立花相互对峙,无言的空间充斥着寂静的杀气。
“现在开始展开立命馆白虎队与京大青龙会的荷尔摩比赛,今天的荷尔摩由我龙谷大Phoenix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立花美伽当裁判。”
立花向前一步,看着我们,缓缓地接着说:“慎重起见,我要再交代一次。从荷尔摩比赛开始,到我宣布结束为止,双发不得有任何身体上的碰触。即便是不小心的碰触也一样,碰触双方在碰触的瞬间将立即失去比赛资格。而且,若判定为敌意,极可能宣告故意碰触者所属大学为输方。作战时,人与人之间请保持适当距离。除此之外,在一方全军覆没,或代表人表明投降意愿时,我才会宣布荷尔摩结束。请问双方的代表人已经决定了吗?”
听到立花这么问,立命馆白虎队低声讨论了一会儿后,站在最前面的男生谦虚地举起手说:“那么,由我当代表人。”
我们这边是芦屋,他没跟任何人商量,立刻发生说:“由我当。”最后就自然而然变成那样了。
“那么,请拿出公平竞争的精神,不要留下遗憾。”
立花以双手示意我们彼此行礼,我们都照做了。
“双方请相距三丈远。”
我们按照立花的指示,拉开彼此的距离。在立命馆白虎队背后挤成一团的白色破衣,点点浮现在黑暗中,就像斑斑白雪堆积在部分草皮上一样。
我的心脏猛然跳动,这是从没有过的经验。已经接到“装备”命令的小鬼们,手上都各自拿好了棍棒、带钩的耙子等武器,摇晃着它们的扭绞处。圆圆的头、一身破衣、拿着棍棒和耙子的身影,像极了平安时代在京都无恶不作的比睿山的山法师[1]。一定到“装备”的号令,它们立刻从破衣内抽出藏在身上的武器。其中甚至有比自己还要高的长柄大刀之类的东西。我们都很想知道那身破衣内是怎么样的结构,但是,因为无法直接碰触它们,所以无从确认。
就在十点整的钟声响起时,立花的尖锐叫声“开始!”响彻黑暗。在此同时,我们也从嘴巴里喊出了怪异的鬼语,小鬼们立刻穿过我们脚下,乱糟糟地冲向前方。
就此揭开了“鸭川荷尔摩”的初战“衣笠荷尔摩”序幕。
[1]山法师指的是比睿山延历寺的僧兵,他们在当时常参与政变,造成朝廷动荡不安。
☆
那景象简直就像一场玩笑。
若不是正在进行荷尔摩的比赛,看到它们那个样子,我大概会捧腹大笑。那么我在吉田神社裸舞被它们笑的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但是,现实可没这么轻松。我们完全没有取笑它们的闲情逸致,因为眼前正上演着小鬼们拼了命的壮烈殊死战。
蓝色小鬼们吱吱吱吱叫着,毫不犹豫地冲向了如雪崩般涌上来的白色破衣家伙们。以对方的头为目标,棍棒、耙子齐飞,瞬间,几百只小鬼的大混战就在我们眼前展开了。
它们的战斗场面真的很奇妙,即使迎面被粗大(顶多三厘米宽)的木头棍棒直击而下,它们也从不畏缩。如阿菅学长所说,它们既不会流血也不会发肿,甚至不见淤青,还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开始狠狠反击,只差没破口大骂混账。然而,它们并不是不会耗损。虽然被棍棒乱打,不会喷血、骨折、破皮,但是,脸中央突出的扭绞处会一点一点凹陷下去。遭受越多攻击,扭绞处就越往内陷,最后变成脸的一部分。不过,这时小鬼们的行动还不回产生变化,会继续勇猛地挥舞耙子。
问题是在那之后,如果仍然持续受到攻击,扭绞处就会像被吸进去似的往内侧凹陷。那样子就像脸部正中央挨了一拳,再也无法复原了。长相可笑到极点。
一瞬间我误以为它们是在玩变脸,然而对小鬼们而言,那可是陷入了大危机。
扭绞处一旦网内凹陷,小鬼的动作就会突然变得迟钝。若持续受到攻击,脸中央的漩涡会越来越深,逐渐扩大,小鬼就会像喝醉了似的,身体摇摇晃晃地无法站稳。不久后,会连手上的棍棒都举不起来,最后无力地倒在地上。此时若再遭受最后一击,就会发出悲惨的“嘌喽”叫声,像被吸走似的从地面上小时,当然,它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么,当小鬼的脸出现凹陷时,就只能等着它们临终叫“嘌喽”吗?不,绝不是这样。当然有救助的方法,那就是使用葡萄干。
大家一定很疑惑,早良京子和楠木文手上的袋装配套费究竟要用来做什么?其实她们手上的袋装葡萄干一点都不特别,是任何超市、干货店都有卖的普通袋装葡萄干。为什么荷尔摩现场需要这样的葡萄干呢?
假设,现在有一只濒死(严格来说,应该是快消失)的小鬼,它的扭绞处已经深陷内侧,只要再挨一拳,就会发出“嘌喽”的悲惨声音,并且无声无息地消失。
这时,会有一直小鬼飞也似的冲向它。这只小鬼就是救援小鬼,它的手上紧握着一粒葡萄干。救援小鬼会把手上的葡萄干靠向倒在地上的小鬼的脸。虽然只是一粒小小的葡萄干,但是,对脸只有拇指和食指圈起来那么大的小鬼来说,却是很大的东西。救援小鬼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颗葡萄干塞进完全凹陷的扭绞处。
“嘶砰。”葡萄干发出悦耳的声音,被濒死的小鬼的扭绞处吸了进去。一旦吸进去,扭绞处就会弹出来,恢复原状。
然后,倒在地上的小鬼会突然精力旺盛地爬起来,刚才气若游丝样子都不知跑哪去了,脸部中央又好端端地突出了扭绞处。小鬼就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似的,又挥着手上的棍棒,勇往直前回到了战场。
这一连串的过程,就是荷尔摩中的“补给”。运送“补给葡萄干”,是早良京子和楠木文所率领的救援小鬼的任务。荷尔摩一开始,救援小鬼们就会争先恐后地冲向她们撒在地上的葡萄干。当它们一碰到葡萄干,葡萄干就会像分裂般转移到它们手上。但是,真正的葡萄干还留在原地,我不知道这是怎样的原理,总之,它们可以从一粒葡萄干里拿出好几粒葡萄干。救援小鬼将双手伸向葡萄干,快速取得两粒葡萄干后,就一哄而散冲向前线的伙伴旁,进行救援工作。
救援小鬼不可以中途武装加入战斗,两手只能用来运送葡萄干(白虎队也一样)。要如何驱使这些救援小鬼,由早良京子和楠木文做判断。必须随着战况变化,迅速做出正确的判断,因此可以说是非常艰巨的任务。
要设置多少补给部队并没有明文限制。理论上,考虑与战斗力之间的平衡,最好是派两百只小鬼来做补给的工作,而且基于性格关系,大多由女性担任这个职务。京大青龙会就是根据这样的理论来做编制。
或许有点晚了,但是,我还是要在这里简单说明荷尔摩的规矩。
荷尔摩比赛开始前,立花在注意事项中提到,在《荷尔摩相关备忘录》的禁止事项第一
条,写着这样的规定:
第一条“荷尔摩”竞赛期间,禁止所有成员的碰触。
若说这个条文阐明了荷尔摩的一切也不为过。也就是说,荷尔摩从头到尾都是彼此驱使的小鬼与小鬼之间的战争。我们只能用鬼语传达给自己率领的小鬼,借此左右胜败。除此之外,驱使者之间不能有任何身体上的碰触,也不能直接干涉对方的驱使者。
荷尔摩的胜败,是经由两种结束方式来判定:一种是对方的小鬼全军覆没,另一种是对方代表人宣布投降。实际上,比赛还不曾战到一方全军覆没,通常是代表人宣布投降后决定胜负的。
“衣笠荷尔摩”在开战六十三分钟后便分出胜负。但是,除了最后十分钟外,我对这个“衣笠荷尔摩”的比赛过程完全没有记忆,恐怕是在搞不清楚状况的情形下,一味地发出鬼语导致的副作用。尽管如此,我还是清楚记得,在荷尔摩开战约五十分钟时,京大青龙会已经把立命馆逼到了绝境,也就是我们胜利在望了!
十年来享尽最弱之名的京大青龙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一切都要从芦屋的行动说起。
打从在吉田神社的训练开始,芦屋率领的小鬼就明显不同于其他小鬼,它们动作敏捷而迅速地完成驱使者的命令,而我的小鬼却要重复两次命令才会采取行动,相较之下,他的小鬼优秀到令人嫉妒。仗着这样的优势,芦屋俨然以领导者自居,所以刚才决定代表人时,他没有询问其他人的意见,就自己报上大名,一副自以为了不起的样子。
不过,毕竟这次是第一次上战场,所以刚开战时,芦屋的动作也跟其他成员一样生涩。但是经过一段时间后,芦屋开始充分发挥他在荷尔摩上出类拔萃的资质。
不要说我了,恐怕连芦屋自己都没想到他会是如此优秀的驱使者,他的调兵遣将真是优秀到无可挑剔。他将小鬼分派左右两侧,当对方的前线横向延伸时,再一举集合起来突击对方的弱点。在对方慌忙敬爱能够小鬼们集中到被突击的那一点时,他就命令小鬼散开,以密不通风的包围猛烈进攻。立命馆白虎队可说完全跟不上他超群绝伦的集散速度。
白色破衣发出“嘌喽”的声音,像真正的白雪融化般,一个接一个地从地面消失。荷尔摩开战五十分钟后,芦屋率领的打头阵队伍不断进逼,立命馆白虎队的阵形终于瓦解。松永、坂上趁胜追击,使得立命馆白虎队的前线再也无法镇守,一一溃散逃亡。
眼看就要分出胜负了。然而,胜利女神真的很残酷,心情也很多变。
为了给我们胜利之吻,她托起了我们的下巴,却在我们近距离感觉到她吐出来的温柔气息时,突然把脸撇开了。
☆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当然,关于“那件事”,阿菅学长事前什么话也没对我们说,可想而知,他严禁实战形式的练习,就是为了防止我们知道“那件事”。
如果先发生“那件事”的是立命馆白虎队,那么结果应该会完全不一样。但是,尽管被逼到极度劣势,白虎队还是无人投降,硬是持续着十个人的作战。相反地,也最讽刺的是,战况维持压倒性优势的我们,竟然先出现了投降者。
那么,是谁比任何人都更早面临了“那件事”,成为最可悲的牺牲者呢?
不是别人——正是高村。
荷尔摩开始前,就看得出来高村紧张得直发抖,但是他被派到后方位置,应该多少让他的心稳定了下来才对。立命馆白虎队的阵容一举瓦解后,他就一直坚守前线后方的位置,全心全意掩护早良京子和楠木文的补给部队。虽然表现得不够亮眼,但稳扎稳打,这就是我给高村的真心评价。
那么,坚守后方守备位置的高村为什么会成为“衣笠荷尔摩”的第一个投降者呢?
那是因为芦屋在前线穷追不舍,追得立命馆白虎队的小鬼们无处可逃,只好直接冲向了我们的阵营。作困兽之斗的白虎队小鬼,有部分冲破了我们正勇往直前的阵形松懈处,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侵入了我们空空荡荡的阵内。
但是,不必着急,因为那里有高村守着。那些由立命馆白虎队四人率领而入侵成功的小鬼们,因为受到芦屋的猛烈攻击,只剩下大约一百五十只。而高村率领的小鬼们则毫发无伤,他只要让小鬼们适度散开来,阻止敌人继续入侵,然后等主力部队回防就行了。遭到前后突击的白色小鬼们,这回准会被打到一败涂地。白虎队虽然发动了漂亮的突击,但是充其量也只是最后的挣扎,我一直以为这场殊死战他们注定是失败者。
然而,这里面却暗藏着意想不到的胜负玄机。
据说实际上战场时,最重要的不是拔枪的速度、射击的技巧,而是保持冷静。此时的高村,完全失去了战场上最需要的东西。在只要下一句“散开”命令的情况下,高村偏偏下了“集合”的命令。
只是短短发音的差别,却成了致命的失误。高村的小鬼们,在一百五十只杀气腾腾的小鬼面前,毫无意义地肩并肩,缩成了一小团。
惊觉不对时,高村的小鬼已经被立命馆白虎队包围了。此时我们才看到,被团团围住的小鬼有多么无力,一阵寒意油然而生。不论高村怎么发出鬼语,试图突破重围,都已经太迟了。那是一场让人鼻酸、惨不忍睹的歼灭战。高村的小鬼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无情攻击,不出十秒就啪哒啪哒倒地,再几秒后就烟消云散了。
立命馆白虎队的其他成员看到这个情形,又重新燃起了斗志。为了营救高村而好不容易折回来的主力,背后遭到原本处于劣势的残余部队勇猛袭击。芦屋等主力部队被牵制后,离芦屋稍远的我,也因为与对峙中的白色小鬼们搏命对抗,完全动弹不得。
只有短短几米的距离,却从未像现在感觉如此遥远。得不到近在咫尺的伙伴救援,高村的小鬼们被包围后,在短短两分钟内就全军覆没了。
那期间,我从几步外的距离看着高村的表情。他在全军覆没前哭喊似的发出一连串鬼语,那光景实在令人心痛。但是就在小鬼全军覆没的那一瞬间,他的样子突然起了变化。就像被消音般,我们听不见他的声音,他面向半空,嘴巴开始像鱼一样吧嗒吧嗒开合着。
“高村?”
看到他异常的模样,我战战兢兢地叫了他一声。但是,他没有回答我。不,应该说是没办法回答。此刻,高村不由自主地倒吸了许多口气。
下一个瞬间,“那件事”就毫无预警地发生在高村身上了。学长学姐们一直不肯告诉我们“荷尔摩”这个名称的由来,然而在这一瞬间,我们彻底理解了。
“荷尔摩——”
高村悲痛的叫声,像垂死挣扎的野兽在咆哮一般,拖着长长的尾音在夜幕低垂的校园里回响着。
我们的车停在从正门进来的斜坡道下,高村跪在自行车前的柏油路上,沮丧地垂着头。老实、认真又太过纤细的他,那时候说不定哭出来了。
但是,没有人去扶他起来。刚才的败战震撼把青龙会所有人都击垮了,包括我在内。
高村的惨叫,是一切的导火线。
立命馆白虎队的小鬼几乎是毫发无伤地就把高村的小鬼包围歼灭了。接着它们面对的是没有任何武器装备的——早良京子和楠木文的补给部队。高村的小鬼被歼灭后,完全被孤立的补给部队成了目标,立命馆白虎队的小鬼像冲向猎物的白虎般,狰狞地冲向了补给部队。
“不要啊!”
早良京子划破黑夜的惨叫声,响彻校园。
如果是冷静得像冰一样的指挥官,想必会不惜牺牲早良京子和楠木文,也要以全体的胜利为优先吧!以现在一面倒的兵力差距来看,就算没有补给部队,最后也可能成功压制对方的战力。但是,有谁忍心看到两个女生沦落到高村那样的下场呢?所以,当立命馆白虎队的小鬼“呼噜呼噜”叫着、挥舞着棒棍,包围了早良京子的小鬼时,芦屋会从喉咙挤出懊悔的声音宣布投降,也是情非得已的事。
“胜负已分!”
就在龙谷大Phoenix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立花美伽高高举起手的同时,立命馆白虎队成员的欢呼声,在中央广场倏地爆开来。
“你这个笨蛋!”紧握着拳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的芦屋,一脚踢向停着的自行车后轮,怒气突然爆发了出来。“为什么那么简单的指令也会搞错呢?你是干什么吃的?猪头!”
芦屋对这跪在地上垂头丧气的高村背部,毫不留情地破口大骂。没错,高村犯的错确实影响重大,那是最基本的指令,所以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但是“荷尔摩——”的惨叫震天动地,感到最丢脸、内心受伤最深的一定也是高村。
“喂!慢着。”等我惊觉时,我已经向前跨出一步,用手指戳着比我大一号的芦屋那厚实的胸口。
“你凭什么把他骂成这样?要不是你得意忘形,欠缺思考只管往前冲,情况也不会变成这样吧?不要把所有责任都推给高村。”
“你说什么?难道是我的错吗?你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那里发呆,竟敢对我说这种话!给我闪一边
去,没用的家伙!”
芦屋用鄙夷的眼神看我,伸出双手用力把我的身体推出去。
“你说谁没用?混账!”
我重新站稳后,立刻揪住芦屋的胸口。旁边一堆人上前劝阻,在一群人拉拉扯扯中,我还是猛抓着芦屋的短发大骂:“你这个王八蛋,最好便秃驴!”所有人从各个角落伸出手来,抓住了我们,我则用眼角余光扫过了高村。他完全不理会我们的骚动,虚弱地站起来,没有跟任何人说一声就骑着自行车离开了。我正目送着同样瑟缩的背影时——“你才变秃驴呢!”芦屋不知何时反过来抓住了我的头发用力拉扯。那种头皮的疼痛,再加上为高村难过的心情,让我们悄悄落下了眼泪。
在这之后,便完全失去了高村的消息。
打电话给他、发短信给他,他都没有回应。在“衣笠荷尔摩”战败后的第二个礼拜,吉田神社举办了例会,不只高村没去,我当然也没去,因为我知道去了只会跟芦屋起争执。下周的礼拜六,很快又要迎接与京产大玄武组之间的荷尔摩第二战,但是,我已经不把那个当一回事了。虽然见不到早良京子比什么都难受,可是我怎么样都不想去芦屋以领队自居的地方。
例会那天晚上,难得有人来找我。晚上九点多时,听到咚咚的敲门声,我还在想会是谁呢。探头一看,竟然是阿菅学长。
“对不起,这么晚来打搅你。”
笑眯眯对我挥着手的阿菅学长背后,有个熟悉的黑影在动。我挺直身体望过去,果然是楠木文的阿凡头。
“可以进去坐坐吗?”阿菅学长在我面前晃晃手上装着冰棒的塑料袋,也不等我回应,就很自动地脱起鞋来了。
“是这样的,楠木学妹说她很担心你跟高村,所以拜托我来看看。”
阿菅学长简直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一样,在暖炉桌前稳稳地坐下来后,就从塑料袋里拿出了冰棒。“楠木学妹,你吃抹茶口味的吧?”他给了楠木文一支,“安倍,你就吃苏打口味的吧?”我惊讶地看着阿菅学长,接过他手上的冰棒。他说楠木文因为担心我和高村而去找他商量,我有点不相信。起码,楠木文现在是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完全看不出她会担心我们。她像个徒弟般端坐在阿菅学长后面,默默啃着抹茶冰棒。
“安倍,我看你没什么问题嘛!”
阿菅学长舔着橘子口味的冰棒,大剌剌地端详着我的脸。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很好。但是,高村就不知道了。”
“你没跟他联络吗?”
“我打过好几次电话,他都没接。”
“他住在哪里?”
“岩仓。”
“哦……岩仓啊,那就不方便去看他了。”
“不用管他啦!过一段时间,他就会一脸没事的样子自己晃出来了。”
我把冰棒吃光后,轻轻点头说:“谢谢你的冰棒。”
“我说得不够清楚也是原因之一吧!我还是会担心他。下周就要举行第二次荷尔摩比赛了,所以星期三的例会他非来不可……安倍,你在学校会不会碰到高村?”
“下周一有体育课,那家伙虽然会跷掉其他课,却从没跷过体育课,所以我想他应该会去吧!”
“这样啊……”
语气听起来分外沉重,我担心地问:“高村怎么了吗?”
阿菅学长只是摇摇头,把已经吃光的冰棒木棍猛舔了几下,最后才舍不得地丢进垃圾桶。
“有件事我一直瞒着大家,所以利用今天的例会,我去向大家道歉了。”
“是关于最后的吼叫吗?那当然要道歉啦!也要向我道歉。”
“你很凶呢!安倍其他人的脸色也都很不好看。唉!也难怪啦……我们这一代也讨论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事先告诉你们。可是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什么好事,所以我们最后还是决定不要说。当初我们也是在学长学姐没有告知的情况下,参加了第一次的荷尔摩。‘那件事’发生时,我们也是整个陷入惊慌失措的状态……即使自己升上大三了,还是说不出口。”
阿菅学长用轻松的口吻继续为自己辩解,但是一注意到我严厉的视线,立刻正襟危坐,低下头说:“对不起。”
“‘那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菅学长抬起头,喃喃说着:“这个嘛……”他抹了一把脸,“我也不清楚……总之,荷尔摩这个称呼肯定是来自‘那件事’。”阿菅学长环抱双臂,语带感叹地说:“不管把嘴巴闭得多紧,叫自己要不要吼出来都没办法,最后还是会用异于常人的声音,不顾一切地吼出来。”
“你有过经验?”
“有过一次……不是很愉快的回忆。”阿菅学长严肃地点点头。
“那也是……那些家伙搞的鬼?”
“很难说,当驱使者吼叫时,自己驱使的小鬼应该都消失不见了……所以,这一点还是很难判断……总之,应该是失败的惩罚吧?”
“惩罚?谁的惩罚?”
阿菅学长微微牵动一下嘴角,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结果楠木文从背后传来的冰棒包装纸,丢进垃圾桶。
“不过,我还是担心高村……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说得好像还有后续似的。”
“嗯,的确还有后续。”
“咦?”我不由得尖声大叫。
阿菅学长分明是想避开我的视线,慌忙抬头看着天花板。
“喂!你给我说清楚,所谓后续是怎么回事?不是喊完荷尔摩就结束了吗?高村还会发生什么事?”
“这位也不知道。”
“是?”阿菅学长说得不清不楚,逼得我厉声说,“不要耍人了!”
“我真的不知道,只是根据我的经验……”
“根据你的经验?”
“应该是当事人会被夺走什么重要的东西吧?”阿菅学长神神叨叨地说出惊人之语后,从鼻子哼了几声说,“不过,放心吧……虽然是重要的东西,但是……该怎么说呢?不是有些东西对某人来说很重要,旁人却完全嗤之以鼻吗?哎呀,真的很难解释清楚呢!总之,那些家伙就是会夺走那种东西。所以,我想应该不是怎么样。”
阿菅学长抬起下巴,一个人自顾自地点头肯定。之后,不管我问什么,他都只是敷衍地回答我“没事啦”“不用担心”“他会熬过去的”,根本问不出结果。最后,他还干脆转移话题。
“对了,听说芦屋很厉害?”
“是啊……不过他太拽了,一副已经当上会长的样子,对吧?楠木。”
我当然也想继续高村的话题,但是,对芦屋这个名字产生了强烈反应,不由得响应了阿菅学长的话。我皱皱鼻子,征求楠木文的同意。再说,我会对芦屋的狂傲抱持反感,自有我正当的理由。因为,京大青龙会的会长现在还是阿菅学长,所以不管芦屋在荷尔摩上多活跃,还是跟我一样,只是一般成员,这是不争的事实。
或许有人会想,世代交替后进行的明明就是“鸭川荷尔摩”,也就是“第五百代荷尔蒙”,为什么会长却还是由第四百九十九代担任?的确是有点难理解的双重结构。但是新会长必须在“鸭川荷尔摩”的第一年结束后才会决定,在那之前,阿菅学长仍是会长,会给我们种种关于荷尔摩的意见(各大学都一样),协助我们适应还没经历过的过程。
刚才被我征求意见的楠木文,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的问题。
“可是,总得有人扮演领导人的角色吧?”
她说得很小声,但是论点相当正确。
阿菅学长点头如捣蒜,接续她的话说:“芦屋的确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但是,他那样的表现也很难不成为中心人物吧?老实说,在今天的例会后,大家一起讨论过,芦屋似乎也反省了,所以请你也冷静地跟他谈谈吧!安倍,荷尔摩最重要的就是团队精神。”
阿菅学长露出亲切的笑容,拍拍我的肩膀。
“还有,龙谷大的立花说,楠木学妹具有洞察先机的优异眼光,很值得期待哦!”阿菅学长转过头,频频赞赏楠木文的救援小鬼的行动。
楠木文低着头,腼腆地笑着说:“谢谢。”
我像看着什么稀世珍品般,看着她从未有过的笑容。那个露出浅浅酒窝的表情出乎意料的可爱,我有些惊讶地直盯着她看。这时,楠木文突然抬起头来,发现我的视线,双眉之间浮现几分厉色,我赶紧撇开了视线。
“那下礼拜三见,高村的事也拜托你了。”
结果我在还没搞清楚高村发生什么事的情况下,就看着阿菅学长跟楠木文一起离开了。我目送着楠木文蓬起的后脑勺从走廊离去,还是无法相信她是为了担心我而来。八成是阿菅学长自己胡扯的,我下了这样的结论,关上了门。
但是,我辜负了他们特地来我住处看我的好意,隔周礼拜三的例会,我缺席了。因为我的心情被无情地摧残,没有余力去那样的地方。
不过在说这件事之前,要先稍微提一下关于高村事。因为就是那个人在上完体育课后,不经意地说出来的那些
话,彻底摧毁了我的心。
☆
星期一第三堂课,在农学院的操场上,三十多名学生围绕着教官进行课前店名,但不见高村的影子。
阿菅学长他们来过我的住处后,我并没有去岩仓找高村,因为隔天我就收到了高村的短信,他说下周一的体育课他会去上。
但是当教官叫道高村的名字时,却没有人响应,他纯粹只是睡过头了呢,还是仍然还没振作起来呢?我想起阿菅学长前几天说的话,决定还是去岩仓看看他。这时候,突然起了一阵骚动。我环视大家,发现所有人都露出惊讶、难以接受的诡异表情,注视着操场的入口。我也循着他们的视线,把头扭过去。
尽管那是个高难度的姿势,我还是当初僵在那里。
一个男生手上抓着我所熟悉的橘色背包,下了自行车,匆匆往这里走来。
男生的头顶剃得精光,只有左右两侧还留着头发。
突然,我发现男生的青色头皮上好像戴着什么东西,我定睛一看,很快就看出那个奇妙的物体是发髻。不是假发或任何东西,是名副其实的发髻,就在男生的头上跃动。
但是,可能是自己扎起来的,所以发髻微微偏向了右侧,再加上经过长距离的自行车奔驰,两侧头发也迎风飘扬,更散发出难以形容的诡异感。
发髻男安全不把同学们震惊的目光当一回事,从容自若地走到我旁边,轻轻点个头说:“好久不见了。”
教官战战兢兢地用微带疑问的语气点名:“高村?”
不用说,我旁边的发髻男当然用充满自信的声音响应了。
下课后,我擦着汗,背靠着更衣室的墙壁坐了下来。
“喂,喝吧!”高村特地拿着冰凉的果汁过来,“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哪里,我并没有很担心,这句话你应该对阿菅学长和楠木说。我倒是比较担心你现在这副模样。”
“你是说我这样子?嘿嘿,很醒目吧?”
高村一点都不觉得很难为情,抚摸着自己剃得精光的头顶。
“我就直接问你了,你干吗剃成这样?”
“嗯,这个嘛……老实说,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不清楚?你在说什么啊?之前我一直叫你剪,你都不肯剪,现在竟然弄个发髻?”
高村太过从容的态度让我觉得有点可怕,直盯着他的发髻看。
“就是……手自己动了起来。”
“什么?你在耍我吗?”
“是真的,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想弄成这种发型啊!我一直很喜欢我以前的发型,可是,手就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总之,那种感觉很奇怪,后来就变成这样了。”
高村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回答时眼睛直盯着我。但是,不管他的眼神有多诚挚,发髻终究是发髻,我再也无法忍受地撇开了视线。
“跟那时候的感觉一样……”
“那时候?”
“就是在衣笠校区,大叫荷尔摩的时候……该怎么说的呢?那时,声音也是莫名其妙地涌上来……不管我愿不愿意,嘴巴就自己张开大叫了。有点像打嗝的感觉,不管你怎么忍,还是会嗝出来吧?当时就像那样,我从丹田处喊出了‘荷尔摩’……虽然形式不同,但是有点类似。不管我愿不愿意,手就自己动了起来——不,是某种感觉逼得我非动手不可,于是我就那样剪下去了,剪得还不错呢!”
高村的脸上浮现笑容,喝了一大口铝罐里的饮料。当我们两人坐在那里时,下一堂课的学生已经来了,陆陆续续从我们前面经过。当然,每个人都讶异地瞥了高村的头一眼。那种表情与其说是惊愕,还不如说是看到了什么危险人物。会有那种反应也是人之常情,连我都有点担心,这个人会不会已经去了再也唤不回来的遥远世界?
但是,听着高村一脸沉稳,不,甚至可以说是一脸开朗所说的话,我发现了一个重大事实。我一直以为高村的情绪一定很低落,因为他不但被迫大叫“荷尔摩”,而且不管是不是因果关系,还被夺走了心爱的头发,变成这种发髻模样。
但是,事实完全不是那样,高村非但不沮丧,而且状况还好得很。
“变成这样后,我第一次打从心底有了‘啊,我是日本人’的真实感,觉得自己比谁都还像日本人。在你看来或许会觉得很愚蠢,但是,我从来没有这么确定过我自己的根。所以我很高兴,真是太高兴了。”
令人难以置信,高村就是因为变成这种发髻模样,才找回了长期以来下落不明的自我认同感。果然如阿菅学长所说:“当事人觉得重要的东西会被夺走,但是不会有事的。”应该是吧?他应该是没事吧?从高村满面春风地吐露愉悦心情的那张脸,就可以一目了然了。当我听说会被夺走重要的东西时,脑中还浮现那些家伙攻击高村,从扭绞处把高村的身体嗞嗞吸进去那种诡异的画面。现在仔细想想,当然是我太多心了,要不然,如果那些家伙每次都做那么恐怖的事,就没人敢玩荷尔摩了。
“所以……上次那件事,你完全不放在心上了?”
我觉得全身无力,将话题从高村的发髻转移开来。白白替他担心,实在太傻了。尤其是看到他那么满意他的发髻模样,我差点落下泪来。
“犯了那样的错误,我是有段时间相当自责,但是我已经决定回到起点重新来。希望下礼拜的玄武战,可以洗刷耻辱。”
“这样啊,你完全振作起来了。可是,你不怕吗?那种感觉很不好吧?好像整个身体都被控制了。”
“也还好啦!而且要说控制,从我们看得到它们的那一刻起,或多或少就被它们控制了,不是吗?其实只是程度的问题而已。”
高村喝光了手中铝罐里的饮料,头上的发髻也随着他的动作晃啊晃的。
“对了,安倍,上礼拜的例会你也没去吧?”
“你怎么知道?”
“阿凡发短信告诉我的。”
“这样啊……我真搞不懂她这个人,到底是冷漠还是亲切?”
“你为什么没去?”
“你想也知道吧?因为有芦屋在啊!”
“你为了我跟他吵架,我应该负起责任。”
“少来了,什么为你吵架,说得好像竹内玛利亚的歌,好恶心。别再提这件事了,我跟阿菅学长谈过后,跟芦屋之间已经没什么疙瘩,也不想跟他计较了。我也是个大人了,让我们抛开私人感情,为京大青龙会的胜利全力以赴吧!不过,说真的,你觉得芦屋这个人怎么样?”
“唉!要我说,我只会说他坏话,还是算了。”
“哼!真是个好学生。”从他那个模样,实在很难想像他会答得人这么谨慎。我大感扫兴,一把捏扁了喝完的铝罐。
“不过,如果我是女生,绝对不会喜欢芦屋那种男人。”
“怎么,她有女朋友吗?”
“咦?”高村满脸诧异地看着我,“你不会不知道芦屋的女朋友吧?”
“我怎么会知道?我没必要知道芦屋跟谁交往吧?”
“可是,芦屋的女朋友是早良啊!”
突然,我觉得听觉如疾风迅雷般离我而去。
在噗嘟噗嘟逐渐沉入水底的感觉中,只有高村的声音如水鬼般在耳边呢喃。
“他们大约交往一年了,也不知道他哪一点好,早良超级迷恋他的……”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与高村道别,又是如何回到家的。当我回过身来时,身上正穿着有点脏又汗湿了的运动服,我把头埋进枕头里,唔啊啊地发出意义不明的叫声。
晚上,我勉强从床上爬起来,去附近超市买了一堆食物,再回到房间。不用说,第二天,我就宣称要“闭关斋戒”,而无限期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