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红鳐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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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鱼常见于大海

身长三里余

鱼背囤砂浮于海上

倘有船夫误判

视之为岛屿停靠之

此鱼即没入海中

骤掀巨浪

致船毁人亡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参·第贰拾肆

【壹】

许久以前。

海中有座小岛。

岛上住着一群称不上富裕的岛民,大伙儿胼手胝足,共同营生。

日子虽穷,但还堪称平静。

该岛一隅有座古老的小土地神社,不知打何时起,此神社内即供奉着蛭子神(注:蛭子音Ebisu,即七福神之一的惠比寿)。岛民们个个以此神社为心灵依托,虔诚膜拜祭祀。

不过,岛上有个传说。

一个颇为不祥的传说。

蛭子神社中所供奉之神体,为一座惠比寿像。

此传说声称,当这座惠比寿像的脸孔转红时,此岛便将遭逢骇人灾厄,甚至可能导致全岛灰飞烟灭。

岛民们对蛭子神信仰至深,故对此传说均是深信不疑。岛民们朝夕参拜不辍,遇大小事均赴神社祈求神助,对神明总是心怀敬畏。

不过。

直到某日——

岛上有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此人对岛民深受因习束缚之习气极为不满。乡亲们对凡事唯唯诺诺、毫无抱怨的习性,早已教这过怕了穷苦日子的小伙子望而生厌。故此——

这小伙子决定开个玩笑。

此人竟然——乘夜潜入神社内,以朱墨将惠比寿像的脸孔抹成一片通红。

翌日清早,赫然发现惠比寿像的脸孔竟已转红,对传说深信不疑的岛民们个个惊愕惶恐、慌乱不已。号泣过后,岛民们便悉数收拾起仅有的家当,携家带眷地迁离了这座小岛。

小伙子幸灾乐祸地观望同乡离去。

神像的脸孔是他自个儿抹红的,哪可能发生什么灾厄?同乡的反应,让总是斥那则传言为幼稚迷信、无稽骗局的他看得捧腹大笑。

但是……

在岛民们迁离后不久。

突然一阵天摇地动、山崩地裂,随之而起的大海啸,将整座岛屿连同那个小伙子悉数吞入海中。

一夕之间,整座岛便消失无踪。

只留下一片荒凉大海。

【贰】

庆长元年丙申闺七月十二日晡时天下大地震,豊亦处处地裂山崩,故高崎山巅巨石悉落,其石互磨发火,既而震止。府内民皆安心身。或有浴者、或有食夕饭者、有末食者。其时钜海大鸣动飨诸人甚惊奇之。走于东西逃于南北。或视海边。村里井水皆悉尽之。尔时巨海洪涛忽起。洋溢于府内及近边之邑里。大波至三畤(中略)。如是罹大地震洪波。府城大厦小宅民屋等大半倒破。不知人畜死者其数(中略)。

且势家村二十余町北有名瓜生岛。或又云冲滨町。其町纵于东西并涅于南北三筋成町。所谓南本町中里町北新町。农工商渔人住焉。其瓜生岛之境内皆悉沉没而成澥底。因之不溺死者才其七分之一或漂于小船。或乘流家。或付于浮木。或寄于流柜。五伦离散于互。激然流浮暂时而到西南山岸犬鼻边。或又有至蓬莱山等高地免死者。倾刻而大汐收如奋——

如何?虽然途中停顿了好几回,矢作剑之进还是一口气读到这儿,并转头望向笹村与次郎问道。

这段以汉文撰写的记述既无押韵,亦无平仄,文笔粗拙,仅求达意。再加上这是一份誊来的副本,其中或有错字或误记,故就连理应较常人更通晓汉籍的剑之助,读来似乎也颇为吃力。

即使如此,当原本静心聆听的与次郎问道这是否就是那卷《丰府纪闻卷四》时,剑之进还是一脸得意地回答:没错,这就是你想看的证据。

「不敢相信竟然让我给找着了罢?你也知道,新政府里有许多人是南国出身,因此咱们署内的同侪,亦不乏丰后出身者。」

剑之进豪爽地笑了起来。

在旧幕府时代,剑之进曾于南町奉行所担任见习同心。虽不知他是如何度过维新期间的纷纷扰扰,但目前已于甫成立不久的东京警视厅担任一等巡查。

至于与次郎——原为一名曰小林藩之西国小藩派驻江户的藩士,但目前竟于一家名曰加纳商事之贸易公司任职。

剑之进担任见习同心时,曾频繁出入北林藩邸。虽不记得两人当初是如何结识的,但或许是年龄相近使然,打从当时便和与次郎相交甚笃,两人可说是一对臭气相投的好兄弟。

瞧你怎没我想象的开心?剑之进皱着粗大的双眉说道:

「喂,与次郎。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着这东西的,好歹你也该有点儿表示罢。为了证明你那为人讪笑的胡言乱语并非空穴来风,我可是用心良苦哪。」

如何?这下大家应该都相信了罢?剑之进乘势环视着大家问道。

四名男子面对面地坐在十叠大小的座敷(注:铺有榻榻米的厅堂)内。房内既没有饭菜,也不见任何酒器,虽然丝毫不像一场正式酒席,但与会者却是个个一脸严肃,还真是一场不可思议的聚会。

「总而言之——若此文书上的记载足以采信,灾情似乎是颇为惨重。地震、山崩、海啸、洪水等天灾地变造成庞大牺牲,其实并不稀奇。」

这回发言的是仓田正马。

他父亲是个旗本(注:江户时代幕府将军直属的武士)的二公子、同时也是德川家的重臣,是个曾放洋过的时髦大少爷。不过,为人有点不拘小节,不仅感觉不出曾留过洋的聪敏,打扮也称不上潇洒。

事实上,他曾是与次郎的同侪。正马那曾任前幕府重臣的父亲,和与次郎如今的老板过从甚密,因此,正马也曾赴与次郎的贸易公司任职。但正马的个性实在不适合干这种差,因此不出三天就辞职了。至今仍是终日游手好闲,是个标准的无业游民。

「若放眼国际,必不乏规模更大的灾害。想必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找到许多关于前所未见的惨祸之记录罢。」

正马继续说道。但若发生得如此频繁,哪还称得上前所未见?涩谷揔兵卫笑道。

揔兵卫和与次郎同为北林出身,年幼时被人收为养子,是个曾在山冈铁舟门下学习剑术的豪杰。维新后则在猿乐町开设道场。虽然与次郎也不知道他的道行究竟如何,看起来的确像个高人。但如今毕竟已是个无法靠剑术糊口的时代,因此道场总是门可罗雀,只得偶尔上警局传授武艺,指导巡查习剑。

「所谓前所未见,不就是指从来没有人见过?哪怕过去仅有过一次记载,也就称不上前所未见了。」

「话是没错,但前所未见不过是个比喻,你就别再抓着这把柄找碴了好么?你们这些使剑的老古董就是这副德行,真是惹人厌哪。听好,我想说的不过是——据说富士山若是喷起火来,情况可是要比方才矢作朗读的还要严重得多哩。若是放眼海外,整座山在一夕之间消失无踪,或整座村子遭到掩埋这种事,根本是毫不稀奇。」

此言的确不假,揔兵卫说道:

「倘若起了大地震,当然可能导致山崩、产生海啸。淹没一座岛也不是不可能。天地变异所展现的威猛,极可能超乎世人所能想象,这在咱们北林可是无人不知的道理。」

与次郎,你说是罢?揔兵卫说道:

「在咱们故乡,北林城后方曾矗立着一块和山一样大的巨岩,这块巨岩曾位于耸立其后的一座金山的山腹。通常,论谁也不会相信如此巨岩竟然会坠落。我在孩提时代数度听闻这故事,也总觉得无法置信。倘若如此庞然大物都会崩落,那么岛屿沉没应该也是可能的罢。」

一点儿也没错,与次郎回道:

「这——的确称不上稀奇。但不稀奇又如何?」

所以呀,正马说道:

「根据这记录,反而是本土的灾情较为惨重,岛屿沉没后,不是有八成的岛民获救?虽然失去了土地、家财,损失金额的确庞大——但想想整座岛都沉了,虽有这点损失也属万幸。总而言之,此等灾害的确可能曾发生过,对不对?巡查先生——」

真有可能发生过么?正马问道。

管他是否曾发生过,问题并不在受害的规模罢?剑之进心有不服地回道:

「从与次郎方才朗读的记录中,不也听到岛民因事前察觉苗头不对,因此及时逃离、悉数获救了?」

与次郎,你说是不是?剑之进问道。

是如此没错,与次郎回答。

真是如此?正马一脸纳闷地质疑道。

「还有什么好怀疑的?这文件所记载的岛,正是与次郎所听闻的传说中的那座岛呀。」

剑之进怅怅然地说道。

「与次郎,真是如此么?你所听闻的传说中那座沉没的岛屿——果真就是丰后国的瓜生岛?」

没错,与次郎回答。的确就是这座岛。

「这份循线找着的记录不也是这么写的?在下认为这

绝非巧合。」

当然不会是巧合,揔兵卫应和道:

「既然地点一致,至少也有点关连罢。」

「当然有关连。据说该地一座名曰威德寺的寺院里有份叫做由来书的文件,其中也有同样的记述。传说当时漂来的一株松树就被种在威德寺里头,后来还被誉为名松。此外,只要查阅《丰国小志》一类的书卷,里头似乎也记载着过去曾发生过同样的事。就连附近的其他岛屿,也有庆长三年夏鹤见山崩毁导致岛屿沉没的记载。由此可见,与次郎听到的这则——瓜生岛随惠比寿的脸孔转红而殒灭的传说——绝对是真有其事。」

如此推论未免也太唐突了罢?正马说道。

「为什么?」

「哪还要问为什么?因为记录里头并没有提及惠比寿呀。」

「不,虽无记录,但似乎真有这么座神社。根据我的调查,这座蛭子神社后来在瓜生岛对岸一个叫做势家的地方再建,时至今日依然存在。如此看来,这传说绝非空穴来风——」

「不不,剑之进——虽然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揔兵卫摆出调停的架势说道:

「——若是先听到一则怪异的传闻,循线追查后找着了可资佐证的记录,或许我也会做出和你相同的结论。不过,剑之进,你也得好好想想,这传说——有没有可能是在事后虚构的?」

传说哪可能是事后虚构的?剑之进反驳道,但脸上的神情可就变得更为茫然了。

「所有传说,通常必是以事实为根据。传说之用意,乃向后世传述某件史实。若无事实根据,则不可以传说称之,而是无稽谣传或惑众妖言。」

不不,揔兵卫挥了挥手说道:

「没错,传说的确都是在事后才被捏造出来的。不过,剑之进,我质疑的——并非与次郎听来的这则岛屿沉没的传说,而是这则传说中的传说。」

「什么叫传说中的传说?」

亦即——虽然一脸不耐烦,揔兵卫仍试着慢条斯理地解释道:

「那则——岛屿随惠比寿的脸孔转红毁灭的传说。我质疑的,是此一迷信是否真的曾在该岛流传。毕竟并没见到任何与此相关的记述。」

「你的意思是——这传说可能是在岛屿沉没后才被捏造出来的?」

正是此意,揔兵卫说道。

关于此事,可就真的无法断言了,剑之进语带不甘地说道。

揔兵卫一脸为难地说道:

「不过,这瓜生岛在一夕之间没入海中,或许是真有其事。不,既然有如此明确的记录,看来应是事实无误。不过,剑之进,我想说的是,那与次郎听来——亦即那小伙子将惠比寿的脸孔抹红,导致岛屿沉没的陈述,可就不一定是事实了。」

没错,传说往往会被人如此加油添醋,正马应和道。

看来你们都不相信哪,剑之进一脸不服地阖上书卷塞入怀中。别动怒呀,巡查先生,正马好言相劝道:

「我们并不是不相信,毕竟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传说是造假的。只是同样的,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传说是真有其事。涩谷的意思是,这书卷并没有办法证明与次郎听到的这则故事是事实。对不对?」

也对,这下揔兵卫也退缩了:

「正马所言的确有理。」

「矢作,你说的没错,问题并非灾厄的规模什么的。但同时,记录里并未提及是否真曾发生过这场灾厄,也没提到是否真有膜拜惠比寿一事。」

那么正马,你到底想说什么?剑之进不服地说道。

「——到底要我拿出什么证据,大家才愿意相信?」

「稍安勿躁呀,矢作。个人认为令我们质疑的,仅有——惠比寿像的变化和天地变异之间的因果关系罢了。」

这也有理,剑之进不由得开始沉思了起来。

这点应该无法证明罢,正马说道。

为何无法证明?剑之进反问道。

「真的没办法呀,矢作。假设真如传言所述,岛上曾祭有一座惠比寿像。那么,或许真有将神像的脸孔抹红便会发生灾厄的说法流传,也可能有某个不敬之徒将神像的脸孔抹成红色,不,就连不久之后碰巧发生天地变易也是不无可能。但即使如此,仍无法断言这场灾厄是因这起恶作剧而起的罢?」

「你想说什么?」

「这不过是个巧合罢。」正马斩钉截铁地说道。

「巧、巧合?」

「我是如此认为。矢作,稍早你曾言这应非巧合,涩谷也如此附和——但这只能说明此一怪异传言,和这份记录的关系并非巧合罢了。一切天灾均循世间法则而起,哪可能把神佛雕像染红便引起天摇地动?哪管时机再怎么凑巧,地震、海啸、恶作剧和信仰之间,应该还是毫无关连的。凭人的力量——是绝无可能撼动天地的。」

「惠比寿可不是人哪。」

但朱墨是人抹上去的罢?揔兵卫说道。

不,我认为即使端出神佛,道理也是一样,正马继续说道。

「为何也是一样?」

「当然一样。正如涩谷方才所说,除非是先有天灾,事后再捏造个理由解释——两者之间理应不会有任何因果关系才是。因此,我认为除了巧合,别无其他解释。」

嗯,剑之进低声应道。

「再者,就我所听到的,这故事听来实在太像是捏造出来的了。不可亵渎神佛、不可欺骗他人——怎么听都像是在说教。虔诚信神者得救,唯有亵渎神明者殒命——这种情节,怎么听都像是为了拉拢信众而捏造出来的故事。」

「但是,这座神社似乎没有多大哩。」

「是大是小有什么不同?」揔兵卫不甘示弱地继续逼问道:

「只要将过去的惨祸当成神明灵验的证据,对提升当地的信仰应该极有帮助。对一座小神社而言,只要能拉拢当地居民,应该就心满意足了罢。」

「纵使……」

正马继续说道:

「纵使这座岛屿真是因惠比寿的脸孔被抹红而沉没——」

也是绝对无法证明的,正马做出结论。

大概是看到形势对自己不利,剑之进转头望向至今未提出任何异议的与次郎说道:

「与次郎,这些家伙认为你是在吹牛哩。你难道不反驳?」

「不必了——」

他并没有反驳。

剑之进虽然愤慨,但与次郎并不认为自己被人当成是在吹牛。不管怎么想,都觉得正马和揔兵卫的推论是正确的。

半个月前。

与次郎在一场酒席上,从朋友口中听说了这则奇妙的传说。

也就是惠比寿的脸孔转红——导致整座岛屿沉没的传说。

对与次郎而言,这也不过是个随兴聊起的假故事,但正马和揔兵卫强烈否定,剑之进却依然坚信是真有其事,结果就演变成了今天这种局面。说老实话,与次郎并非不相信神佛,但还是不愿相信其神威可能使整座岛屿沉没。

不知大家意见如何——看到与次郎和剑之进的神情,揔兵卫皱了皱眉问道:

「是否该上药研堀找老隐士征询意见——?」

四人先是面面相觑,接着才齐声回答:也好。

【参】

药研堀的隐士——

一如其名,是位居住于药研堀边陲、一户名曰九十九庵的清幽宅邸的老人。

此人年约八十有余,貌似白鹤般细瘦白皙,剪掉了发髻的白发修得短短的,平日身穿墨染的作务衣(注:工作时穿着的服装,上为筒袖,下呈裤状,材质多为蓝色木绵布料。「袖无」是形状如背心的无袖短外套)和深灰色袖无,看来活像个衰老的禅僧。虽不知其出身、姓名,但此人自称一白翁,仅有一名据称为远房亲戚的小女童相伴。

同时,这老人和与次郎曾奉公的前北林藩,似乎曾有段匪浅的交情。

虽然不论怎么看都像个毫无显赫身分地位的寻常老百姓,但藩主对其似乎颇为关照。维新前北林藩曾按月支付恩赏金,每回均由与次郎负责递交。

虽然金额并不算高,但似乎已经支付多年,若论总额,应该不是一笔小数目。

一白翁虽然从未向他们提及自己的过去,但与次郎的前上司曾言:「此人是个曾拯救北林藩的大恩人。」

即便北林藩再小,区区一介百姓,而且还是个衰老如枯木的老翁,怎有能耐拯救一个藩国?与次郎虽对此纳闷不已,但这似乎已是与次郎尚未出生的四十数年前的往事了。

如今虽是个老翁,但此人当年毕竟也曾是个小伙子。直到废藩后,与次郎才想到这个理所当然的道理。在此之前,与次郎总有一种此人打从以前起便是个老人的错觉。

因为一白翁看起来已是十分衰老。

五年前,与次郎突然想起这老人,好奇他如今安在?

藩国已随大政奉还而遭到废撤,按理说,他应已不再收到北林藩所支付的恩赏。

若是如此,不知他日子是否还过得去?

因此,与次郎便邀了也曾听说过此老人传闻的揔兵卫,相偕造访九十九庵

老人依然健在。

虽然已无发髻,但消瘦的脸颊、朴素的生活、以及教人看不出是乖僻还是和善的言行举止,

一白翁看来仿佛仍活在旧幕府时代里。除了与次郎昔日曾见到的远房小女童已成了个年轻姑娘之外,九十九庵里里外外竟是一切如昔。

打从那时起,与次郎便与老人恢复了交情,至今已有五年。如今除了揔兵卫之外,剑之进与正马也常同来造访九十九庵。

老人不仅博学,同时还有过许许多多奇妙的经历。与次郎极爱聆听老人聊起这些意味深长的故事。

维新至今已过了十年。

虽仍偶有动乱,但大致上世间混乱似已暂告平息。只是上自整个国家,下至与次郎均产生了极大变化,街景民情亦已是焕然一新,唯有老人居住的这城中一角仍残存着浓郁的江户习气。对在努力适应新时代的同时,对新事物却仍怀有一丝不信任的与次郎而言,九十九庵的风景、以及一白翁所叙述的江户故事,听来总是如此教人怀念。

虽然身为巡查,但剑之进对奇闻异事却有一股强烈的喜好,尤其酷爱聆听老人所叙述的诸国怪谈。

揔兵卫则是个和他的相貌与职业颇不相符的理性主义者,亦喜爱与老人议论各种不可解之异象。至于略带西洋习气的正马,乍看之下对此类议论问答虽不至于毫无兴趣,但与次郎认为此乃因其对与老人为伴的姑娘小夜颇为钟情使然。

不过,关于这点——与次郎其实也有点可疑——其他两人更是不用说。

买了点豆沙包当土产后,四人便启程前往药研堀。

虽然晚饭时分吃豆沙包是有点奇怪,但由于老人不好饮酒,也不知除此之外还能带些什么。不,正确说来,老人每晚就寝前也会小酌一杯升酒(注:指盛装于名曰升的容器中的酒,或以升盛装贩卖的酒),除此之外,便可说是滴酒不沾了。但这也不代表老人就爱吃甜食——说老实话,这豆沙包其实根本是买给小夜吃的。

透过树篱,一行人瞥见了小夜的身影。

或许她刚洒了点水消暑罢,只见庭院里还摆着杓子与水桶。正马快步跑向门前。「打扰了、打扰了。」还没走到门前,揔兵卫便以粗野的嗓门大喊。与次郎一进门,便看到小夜正坐在玄关旁一只破旧的藤椅上发愣。

咱们又来打扰了,老隐士在么?剑之进问道。也没等小夜回话,正马便递出一包豆沙包打岔道:这是咱们一点心意。

多谢各位厚意,小夜收下豆沙包说道。

该说谢谢的是咱们罢,与次郎回道,紧接着便询问两人是否用过晚饭了。刚刚吃饱哩,小夜回答。三不五时过来叨扰,会不会给两位添麻烦?听到与次郎这么一问,小夜回答:

「哪儿的话?我们也正打算喝杯茶呢。况且,若和各位聊上个一阵,他老人家也会比较精神点儿。」

话毕,小夜便将与次郎一行人请进了门内。

四人没被带往座敷,而是被领到了庭院内的小屋里。

此栋小屋仅约六叠大小,正中央设有一座地炉。虽不见躏口(注:日式茶室的方形入口),但屋内陈设看似一座茶室。老人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壁龛前,老早便摆出了会客的架势。

老人眯起了原本就细小的双眼,一脸看不出是微笑还是不知所措的神情。

「各位全到齐了哩——敢问所为何事?」

「咱们有件事想找老隐士谈谈——」

揔兵卫以粗野的口吻说道,接着剑之进又询问老人近日是否无恙,最后再由正马说几句客套话。这是这伙人每回造访时的惯例。

至于与次郎,通常则是不发一语地跪坐一角。

一伙人一如往常地并肩跪坐,上茶后,剑之进率先开口:

「老隐士,其实今天也没什么事儿,咱们只是打算就与次郎这家伙听说的一则传说之真伪,拜听老隐士的意见。」

请说罢,老人点头说道。

接下来,剑之进便开始向老人陈述瓜生岛的传说。但话还没说几句,便看出老人似乎对这故事颇为熟悉。老隐士也听说过么?正马问道,这是个有名的故事呀,老人回答。

「有名么?」

「是呀。虽然濑户内也有类似的故事——」

但应该还是属丰后湾的故事最为有名罢,老人一脸稀松平常地说道。

「濑户内也有同样的传说?」

「老夫当年造访阿波时,也曾听闻类似的故事。总之,这类故事为数颇众。但就规模而言,应该就属瓜生岛这则最大了。毕竟——若老夫记得没错,岛上曾住有上千户人家。」

「上千户?」

「没错,而且记得也不是座贫穷的岛屿。与次郎先生是否听说此处民生困顿?」

在下的确是如此听说,与次郎点头回答。请问可是个年轻小伙子说的?老人又问道。的确是个小伙子,此人要比与次郎年轻个两岁。

「那么,他或许就不知道实情了。在老夫所听说的故事里,将惠比寿的脸抹红的,是个对迷信嗤之以鼻的大夫。想来这也是无可奈何,毕竟是三百多年前的事儿了。」

这故事果真属实?正马问道。

这就不清楚了,老人回答:

「老夫虽然如此年迈,但毕竟也没活过三百年。至于剑之进先生找着的记录,虽为文字记述,但实难论断其中究竟几分为虚、几分为实。」

唔,剑之进拾起放置腿上的文书端详了起来。

「不过——老隐士,倘若连如此记录都不足采信,世上不就无任何东西可信了?」

「世上的确无事可完全采信。」

「但无论如何,事实终究是事实。敢问这座岛——」

「应该是沉没了罢。」

老人如此说道。

剩下的话既然被抢先说了,剑之进也只能默默闭嘴。

「总之,真相究竟如何根本不重要。反正各位也不是来向老夫查证此事的。」

老隐士果然是明察秋毫呀,正马说道:

「方才老隐士不是说,这类故事为数颇众?」

老夫的确说过,老人回答:

「例如,各位是否听说过《今昔物语集》?」

听说过,揔兵卫回答。

「那就好。书中的〈卷第十震旦、卅六〉里头有篇〈媪每日见卒堵婆付血语〉,内容也大致是同样的故事。从震旦两字,不难看出这是个唐土的故事。话说唐土某地有座高山,山顶立有卒塔婆一座。」

「卒塔婆?」

看来这故事果真怪异,听得四人不禁面面相觑。

「山麓下有个村子,村中有个年龄和老夫相若的老躯,每日均不忘上山参拜这座卒塔婆。」

「这座山——高么?」

相当高,被剑之进这么一问,老人便如此回答:

「大家都知道,对年事已高者,登山是件十分艰辛的苦差事。换做老夫,便绝不可能办到。某日,一个小伙子向老躯询问登山的理由,老妪回答传说此卒塔婆若沾上了血,此山必将崩塌并没入海中,因此老妪不得不日日上山确认有无异状——」

噢,揔兵卫不禁失声喊道:

「和那故事果然是一模一样哩。」

「没错。小伙子斥此传说为迷信,为了作弄盲信传说的老妪,便将卒塔婆涂上了血。老躯一看见卒塔婆沾了血,旋即逃出了村子,看得小伙子是乐不可支。后来……」

「山果然崩了——?」

没错没错,老人点头继续说道:

「同时,斥此传说为迷信者,亦悉数殒命。《宇治拾遗物语》〈卷三十〉中,也有内容相仿的故事。」

也算是一种寓言罢,正马接着问道:

「《今昔》和《宇治拾遗》中的故事,皆是出自佛典或汉籍对罢?」

「没错。应是出自《搜神记》。」

「此类故事就这么传入我国各地?」

「是的。」

你瞧罢,正马转头面向剑之进说道。

要我瞧什么?剑之进反问道。由于房内空间极为狭窄,两人的脸差点儿没撞在一起。

「老隐士方才那番话你也听见了罢?这不就足以证明你所听说的故事纯属虚构?」

「老隐士哪有这么说?」

「我说剑之进呀——」

正马仿佛刚取了恶鬼首级似的,两眼熠熠有神地说道:

「——此等怪事若在诸国频繁发生,哪还得了?这些不过是借唐土传说改编而来的寓言罢了。世间的确会起天地变异,或许也真有岛屿沉没。但这些都应另当别论。涩谷不也说过,那惠比寿什么的不过是事后捏造出来的故事罢了?」

「怎能说是捏造的?」

捏造的就是捏造的呀,正马继续说道:

「你该不会真的把御伽草子(注:自室町时代至江户时代累积成册的短篇故事集,内含三百多则作品,多半作者不详。内容涵括爱情、童话、遁世、励志、怪奇等,亦不乏警世、启蒙、与幻想之作。自十八世纪上半起,御伽草子一词便成为此类故事之总称)里的故事当史实罢?」

「难道你将这此事视为骗孩儿的故事?」

「没错。瞧你虽然剪掉了发髻,文明开化的钟声却还没传进你的脑袋瓜里。这副德行,竟然还当得了一等巡查?涩谷,你说是不是?」

唔,揔兵卫双手抱胸地说道:

「或许正马说的没错。相信这则故事,就有如相信世上真有鬼或天狗等妖物般愚昧。总而言之,答案似乎一开始就见分晓了,根本无须前来叨扰老隐士。」

揔兵卫豪迈地笑道。

还不知答案究竟为何哩,一脸愉快地望着揔兵卫,一白翁露齿大笑。「老隐士,您就别再装傻啦。世上哪有将木像的脸孔抹红,便引起天地变异这等不合常理的事儿?若真有这等事儿,我可要立刻赶往鎌仓,将大佛的脸孔涂成墨黑。若区区一个惠比寿便能让一座岛屿沉没,大佛不就能让整个国家都给沉了?」

话毕,揔兵卫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没错,待揔兵卫笑完后,老人这才又接了下去:

「自然天理的确非人所能改变。」

「即便是神佛,亦不可能改变罢?」

揔兵卫附和道,这下老人神情纳闷地说道:

「噢,若是神佛,老夫可就无从保证了,世间亦不乏将自然天理视为神佛意志之产物者。不过,揔兵卫先生。」

还有正马先生,老人缓缓环视众人。

「地震归地理,大雨归天理,此二者凡人皆无从改变。故此,一如正马先生所言,若推说此类灾厄乃随惠比寿的脸孔转红而起,这则故事便仅是个寓言。或许真如揔兵卫先生所言,不过是事后捏造添加的解释。不过,一如天地间有地理、天理,人世间亦有人理。」

「人理——?」

与次郎一脸惊讶地问道。没错,人世间亦有人理,老人继续说道:

「天归天理,地归地理,至于人,则归人理。人虽无法改变天地,但不代表就无法改变人。世界乃天、地、人三者相互影响而成,天若降雨则大地润泽,地若动摇则大气风起。岛屿若有人生息,则成聚落——凡是人生息之场所,必有人理。」

此言的确有理,揔兵卫说道:

「正马先生曾言,地震、海啸无关人之信仰是否虔诚,均为自然发生之异变。此言的确不假。光是将惠比寿的脸孔抹红,绝不至于引发地震、海啸、或洪水。但姑且不论地震和海啸,光是将惠比寿的脸孔抹红——」

便足以导致「村落俱毁」,老人神色坚定地说道。

「村落俱毁——?」

「没错。老夫就曾见过——一个村落因惠比寿的脸孔转红而分崩离析。」

这又是一桩奇事了,正马一脸纳闷地问道:

「老隐士的意思难道是,此村落未遭地震或洪水侵袭,光是将木像的脸孔抹红,便整个土崩瓦解?」

正是此意,一白翁回道。哪可能有这种事儿?正马神情错愕地望向揔兵卫。此时剑之进将两人往后一挤,探出身子问道:

「这——该不会也是老隐士的亲身经历罢?」

「没错。是老夫年轻时亲眼目睹的。记得那是一座漂浮于男鹿汪洋……」

名曰戎岛的岛屿——

接下来,老人便开始叙述起这则往事。

【肆】

这应该已经是近四十年前的事儿了罢。

老夫是在哪儿听见关于那座岛的传闻来着——对了,是在品川宿的客栈庭院中那株大柳树的怪异骚动结束后——返回江户的旅途中。

当时,老夫和一名绰号小股潜、名曰又市的御行,以及一名曰阿银的山猫回伙同行动。

小股潜这个字眼,以现在的话来说,意指擅长舌灿莲花、诡计诈术者,或指生性狡猾者,并不是个好字眼,或许字义与江湖郎中颇为相近。但又市并不好藉诓骗他人牟利、或蓄意谋害他人取乐。

除了从事类似时下之示谈屋(注:有冲突或纠纷时为双方进行调停,并收取佣金的行业。「仲人屋」指以纠纷之仲裁,或婚姻之媒妁为业者)或仲人屋之流的差事糊口,若有以传统手段无法排解之纠纷,又市也能完满解决,并为此收取些许酬劳——排解此类纠纷时,又市善用种种巧妙至极的手段,或许正因如此,才换来那绰号的罢。

御行为四处摇铃挥撒辟邪符咒营生者,山猫回则为操弄傀儡的卖艺人。

当时,老夫的年纪还和各位相仿——只有二十来岁。当年的老夫梦想巡游诸国搜集各类奇闻怪谈,意图于日后集结成册,出版一卷网罗诸多怪谈之百物语。

你问这梦想是否已成真?

这,就留待下回再叙罢。

总而言之,当年老夫既无定职,亦未曾辛勤劳动,终日如浮萍般四处游荡,为搜集怪谈过着东奔西跑、浪迹诸国的日子。

自品川宿返回朱引(注:原文作「朱引き」,江户时代为区别府内、府外所画的红线。「越后」即今新泻县)的途中,老夫一行人曾与来自越后、以贩卖缩缅(绉绸)为业之小贩同宿。这桩奇事——正是由此人所述。

当年之出羽国——如今已分为羽前、羽后,于羽后国有一名曰男鹿之半岛。据传,于此半岛尖端一名曰入道崎之地,可望见一座奇妙的岛屿。

何以谓之不可思议?

乃因此岛——是看不见的。不知是因海流抑或气温影响,这也可归天理或地理罢,此岛常为浓雾所笼罩,因此几乎无人知晓此岛之存在。即便连当地居民,知晓者亦是寥寥无几。

不过,常出海的渔民当然晓得。

虽然晓得,却绝不靠近。

乃因此岛被视为可畏之魔界或神域,故人人避之。

其实,此岛距离海岸并不远。

若以陆地距离而论,距离约为两里,理应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往返。如此近在咫尺,却不可见得,确是不可思议之奇景。

不过,这小贩接下来说的,可就更不可思议了。

据该小贩所言,此一不可视得之岛屿,仅能自一处望见。

此处位于入道崎——据传该处为一断崖,由于地势艰险,船只亦难进出——断崖下方有一洞窟穿越,洞窟中有一小祠堂。若自该洞窟入口之鸟居中央眺望,便能于正前方望见一座不可思议之岛屿。

此说的确玄妙,是不是?

若自鸟居眺望,该岛的确堪称奇景。据传其形颇为奇特,岛屿四周皆为绝壁,岛顶较宽,临海面处却较为狭窄,如此地势,任何船只均无法停靠。即便能勉强泊船岛岸,也得攀上绝壁方能上岸,但此断崖亦非人所能攀爬。

形容至此,其实尚不足以称奇。世上原本就有人无法接近之地形,亦有无法攀登之山岭,无人岛屿更是随处可见。

如阿苏山或浅间等山岭不时喷火崩裂,山内蕴藏大量地热。倘若有此类山岭矗立海中,或许不仅将散发惊人蒸气覆盖岛屿,亦可能改变潮汐流向,使该地化为不适合航行之魔域。

此外,至于仅能自一处望得该岛形貌这点,若是受日照或风向之影响,亦非绝无可能。

总之,一切还不至于难以置信。

不过……

教人讶异的是——

该岛上看似有人居住。

每年有一、两回天晴时,笼罩全岛的浓雾会全数消散。这种时候自鸟居中眺望该岛,岛屿顶上可见一色彩朱红之宏伟宝殿。该小贩表示自己去年此时碰巧在场,于偶然间望见该宝殿,赞叹实为一壮绝奇景。

该岛——

名曰戎岛。

亦有人以戎之净土称之。

被唤为净土,或许正因于该岛非人所能踏及,但岛上却有这么栋建筑使然。

自断崖石窟之鸟居方能望及之神秘孤岛。

顶上矗立一座红色宝殿。

每年仅能拜见数回之奇景。

每当想象起该处之光景,老夫心中总会涌现一股莫名的憧憬。

对,老夫当然想去瞧瞧。

不过,此人毕竟是个靠招摇撞骗糊口的小贩,所说的话当然不得信以为真。老实说,老夫就曾在行商贩子巧言令色的哄骗下,吃过了好几回亏。

不过……

与老夫同行的山猫回阿银小姐,竟然声称这座岛她也曾听说过。阿银小姐坚称的确真有这么一座岛。

这座岛的故事,她是从幻术师德次郎口中听说的。老夫应该也曾向各位提过德次郎这个家伙罢?就是个专门演出障眼法——也就是时下所谓的灵术、催眠术等杂技的卖艺人。

总而言之,此人是个率杂耍团四处巡回,演出吞马术、走钢索、吐火术等杂技维生的家伙。事实上,同为又市先生同伙的他同样是个江湖郎中,在奥洲一带甚至被唤做妖术师哩。

这家伙懂得一种只消拨拨算盘珠子,刹时便能操控人心的幻术。据传他只消掏出算盘拨个一通,就连大商号都会为他打开金库哩。

犹记这德次郎曾亲口向老夫表示,自己亦是男鹿出身。如此看来,这故事颇有可能属实,教老夫刹时为之雀跃。阿银小姐表示,曾在德次郎吟唱的戏曲中听过这么一首。

海上有一惠比寿岛,

人迹罕至飞鸟难及。

岛上满是金银珊瑚,

亦不乏财富珠宝。

漂流至此者入仓中,

步行至此者上客座,

绝命时面如惠比寿。

凡人至此均不复还,均不复还——

据说这首歌是这么唱的——

当时直觉这首歌还真是古怪,阿银小姐便向德次郎进一步询问此歌缘由,就这么听说了戎岛的故事。

阿银小姐也表示,这拨算盘的德次郎虽然曾言自己孤苦无依、孓然一身,其实却是由那断崖石窟中的神社——据说叫做夷社——的看守所扶养成人的。

这是何其侥幸!

听闻阿银小姐这番话时,老夫不禁一阵背脊发凉。噢,这并非恐惧使然,而是发现——与这偶然听闻的神秘岛屿有渊源者,竟是老夫的旧识之一,此等巧合,岂不教人为之心动?

这下,心中那股好奇当然是蠢蠢欲动。

没错。记得稍早也曾提及,当年老夫的兴趣无他,正是四处搜罗诸国之奇闻怪谈。

各位不妨瞧瞧那头。

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件,正是老夫所网罗的怪异故事、奇妙风闻的笔记。

这些悉数是老夫云游诸国、四处探听得来的。不过——当时老夫尚未踏足奥洲,仅能凭浏览菅江真澄所撰之游记,任由想象驰骋。

这下老夫当然想上该地瞧瞧。

一返回江户,老夫随即开始打听德次郎的下落。

这德次郎毕竟是个巡回杂耍团的团长。据说他总是领着杂耍团,从奥州到西国四处卖艺,欲掌握其行踪当然是一大难事。

某日,老夫于两国某小戏园子内,听闻某团擅长障眼之术之放下师(注:演出一种由田乐演变而成的传统曲艺「放下」的艺人)于信州一带驻足演出,老夫旋即打点好行囊,匆匆离开江户。

那时可真是年轻哪。

真是既莽撞又冲动。幸好不久前才在品川帮助那小股潜干完一桩差事,收到一笔尚为丰厚的酬劳。有了足够的盘缠,的确为自己壮了不少胆。

只不过——

老夫没能在信州追上他。不仅如此——甚至看不出德次郎一行人告别此处后究竟是往北走,还是往南走。

噢,老夫当然没折返。

既然都出了这趟门,来到了边远的信浓之地,倘若就此折返,岂不是徒劳一场?

因此,老夫这下决定转往出羽。

反正原本就是四处漂泊,出趟门也无须遵循任何期限返家。

那趟路,老夫大概走了一个月罢。

还是两个月来着?

当然,当年尚无陆蒸汽(注:蒸汽火车的简称),一路上不是乘马、乘轿,便是徒步。如今已记不得一路上碰上些什么事儿了——或许老夫还走了比方才所说的要久。

噢,可以帮老夫拿一拿那份书卷么?上头或许有记载。

没错,就是这个,终于让老夫给找着了。

出羽国男鹿海中戎岛事——

这下老夫想起来了。抵达男鹿时正值秋日,天候极寒。

这上头是如此记载的。

菅江真澄翁之男鹿纪行文中,未有任何戎岛之相关记述,但其他记述大致正确无误。自此将循先人之足迹寻觅戎岛——

对了,想起来了。老夫行至菅江真澄于《男鹿秋风》中记为朴树三叉路的追分三叉路,发现此路果然如真澄翁所言,不见半株朴树,令人感觉至为奇妙。接下来,又自此处沿船川街道朝半岛方向缓缓而行。自胁本转至男鹿街道时,稍稍驻足观赏封蛇石,接着又走了一小段路——对了,后来便于北浦一带寻一民家借宿。

沿途,老夫遇人便不忘探听该岛——亦即戎岛之事,但竟无任何人知晓。即便连老夫借宿之民家,屋主亦是从未听闻。

没错,老夫当时的确打算死了这条心。

照理该岛应已是近在咫尺,至今却未见任何人曾经听闻,教老夫不禁心想应是为那小贩所欺,至于阿银小姐所言,或许也不过是对老夫之一番揶揄。

不不,老夫并未动怒,甚至心中未曾有一丝怒气。毕竟原本便热衷云游,走这趟路,当然不觉有什么好后悔的。寄宿之民家款待老夫用膳,席上尝到的鱼肉至为鲜美,加上又自屋主口中听闻当地风闻若干,已教老夫心满意足。

不过到了翌日,老夫行至海岸,向渔夫稍事探听,却又自渔夫口中听闻确有此处魔域,亦听闻该处乃一漂浮海上、浓雾笼罩之奇地,凡人乘船驶近,皆被该处吸引而去,故任何船只均不敢接近。

老夫刹时感到兴奋莫名。

因此便穿越山道,朝入道崎发进。

途中有一陈旧之乡间澡堂。老夫于该处驻足入浴、养精蓄锐,接着便再度启程——继续上路前往入道崎。

【伍】

结果真有这座岛?剑之进语带兴奋地问道。

老人探出身子正欲回答,正马却突然打岔道:

「先别急,矢作,凡事都该依顺序进行。老隐士的故事才刚说到精彩处,要是先说出结论,岂不是一点乐趣也没了?」

有理,揔兵卫附和道:

「根据我的想象——老隐士,这座岛理应是不存在罢?您虽然抵达了那座位于石窟内的祠堂,但并未望见鸟居的另一头有任何东西。然后,走进祠堂里瞧瞧,看见里头祭着一座惠比寿像,脸孔被抹成了红色——」

如何?是不是让我给说中了?揔兵卫一脸自信地说道。

并非如此,老人笑着回道。

「有哪儿不同?」

「噢,岛是真的有。」

真的有么?这下轮到剑之进探出了身子。

「是的。不过断崖鸟居中的神社里,倒是没有惠比寿像。唯一供奉的神体就是一面镜子。」

「镜子——?」

嗯,揔兵卫两手抱胸低吟了一声。

那么,这座岛是否和传说中描述的一样?正马问道。

「何谓传说中的描述?」

「譬如,为浓雾所笼罩,不见其形。」

的确是如此,一白翁回答:

「不论站在入道崎的任何一处,均只能看见云一般的浓雾。老夫造访那天是个晴朗秋日,天上不见半朵云彩,虽然依稀望见了些什么,但那头的确笼罩着一团浓雾。不知该处有何物者,绝对猜不到雾中有座岛屿。由于老夫已有听闻,因此便步下海岸,走过岩山,在洞窟中——其实也没深到足以称为洞窟的程度,找着了这座神社。」

「蒸气的威力既然足以推动铁打的大车,看来这或许还真有可能。」

也不知是怎的,正马不服输地说道。

没错,老人感叹道,接着又说:

「总而言之,岩山的地势虽算不上陡峭,但由于石窟无法自上方望见,因此除非前往神社,此路平日应是无人通行。即便是当地居民,平时应该也不会上那儿去。」

就连渔夫也是么?揔兵卫询问道:

「虽然陆路难及,但这地方不是与海相连?若是自海上眺望,应该就能望见这座神社了罢?不,倘若自神社能望见该岛,那么只要航行至直线连结神社与岛屿的海域,从船上便不难望见这座岛了罢?这说法可有道理?」

「还是望不见。」

老人回答。请问何故?揔兵卫不死心地追问道:

「这岂不就解释不通了?」

「照道理,这的确是解释不通。但当地渔夫曾告诉老夫,彼等均极力避免接近浓雾的两里之内。」

「雾——也就是那座岛么?」

「是的。浓雾笼罩着整座岛,因此范围当然要较岛屿大个一圈。再添加个两里,范围就更大了——相传这片海域十分危险。何以谓之危险?据传若航行至此两里以内,船只便会为一股强大力量给吸引过去。」

「吸引?」

这只是个比喻,指的其实是一股威力强大的海流,老人蹙眉说道:

「即便是技术再娴熟的渔夫,也绝对无法划出这股海流。只能任凭自己连人带船地被冲向岛上。而神社至岛屿的距离,正好差不多是两里。」

「意即,任何船只均无法驶入介于岛屿与神社之间的海域——?」

「没错。凡驶进以雾的边缘为中心之半径两里,所有船只均须迂回,因此任何船只均无法航行至得以望见神社之海域。若自岛屿另一头望来,神社亦为浓雾所蔽,无法清楚望见。因此——就连这座神社的存在亦是鲜为人知。」

的确有理,揔兵卫以指头在榻榻米上胡乱画着说道:

「不过,老隐士。若真有这种不可思议的海流——那么一旦被吸了过去,不就永远无法驶离那座岛了?」

「说到这点,老先生——」

与次郎插嘴道:

「那德次郎所吟唱的歌中不是唱道,凡人至此均不复还——?」

「没错。」

绝对无法复还。

老人毅然回答道。

听来可真是危险哪,正马说道。

当然危险,老人回道:

「故此,渔夫们绝不驶近该处,并将此

处奉为神域。虽然大家似乎都忘了那座岛是为何物而定的神域,但原本应是戎社的神域罢。」

此外,老夫造访当日,还清清楚楚地望见了那座岛,老人补上一句。

「能清楚望见,意即老先生正好碰上了年仅数回的其中一日?」

应是运气好罢。被剑之进这么一问,老人先是如此回答,但旋即又改口说:不,应该是说运气不好。

「为何运气不好?」

「若什么事也没发生,这可就称得上是一趟顺利的旅行了。仅依些许风闻,而且还是一则私下口耳相传的虚假故事循线追溯,千里迢迢地来到男鹿边陲,望见了这座传说中的岛屿。透过鸟居望见的岛屿,看来的确是神秘非常,岛形果然是一如传闻,下方较为紧束,犹如一朵香菇。但上方真有一色彩朱红、状似严岛神社之宏伟宝殿矗立岛顶。」

宝殿——与次郎抬头仰望天花板呢喃道。放眼望去,其他三人亦是同样抬头仰望,大概个个都在脑海中描绘这神秘岛屿的模样罢。

「这光景教老夫看得出神,不禁眺望良久。未料当时——竟然有人也和老夫一同眺望那座岛,不,该说是在眺望那座宝殿罢。」

话及至此,老人先啜饮一口茶润润喉咙。

「石窟中还有其他人在?」

被与次郎这么一问,一白翁摆出一脸哭笑不得的奇妙表情。

「老先生可是被神社的看守责骂了一顿?」

揔兵卫嘻皮笑脸地问道。若只是这等小事儿就好了,老人一脸难堪地回答:

「当时,神社后头竟然躲着三个人。」

「躲着?」

「有三人藏身其后。而且还是有前科罪状、遭到官府通缉的盗贼。」

盗贼——剑之进失声高喊:

「是窃贼么!?」

「该说是强盗罢。」

强、强盗——这位一等巡查闻言,不禁激动了起来。

「不过,这已是四十来年前的事儿了。当时是个既无警察,亦无巡查的时代。藏身该处的,正是甫于两年前遭官府一网打尽的荼枳尼组之残党。这伙恶徒杀了捕快、甩脱追兵,竟一路逃到了这天涯海角。此三人以大哥仁王三左为首,还有快腿贰吉、以及山猫与太,个个都是生得一脸凶残的亡命之徒。」

「老先生稍早说自己运气不好,指的可就是此事?」

可以这么说罢,被与太郎这么一问,老人语气暧昧地回答,接着又说:

「当时,这群家伙似乎是自甲州、信州、经由越后逃至出羽,这下已被逼到走投无路,而且仍有追兵紧追其后。事后方才听闻,已有成群代官所的捕快进驻老夫曾寄宿的北浦一带,只不过当时老夫对此情势毫无警觉,只晓得出神地眺望戎岛奇景。」

这伙恶徒可对老先生做了什么?揔兵卫问道。

「噢。三人见到老夫突然现身,先是出于警戒觅地藏身。别瞧老夫如此年迈体衰——在当年也仍是个年轻小伙子,而且还生得既苍白又瘦弱,怎么看也不像个捕快或衙门官吏。一看穿这点,这伙人便一跃而出。真是把老夫给吓坏了。」

没错,当时真的是吓坏了——老人以不带任何抑扬顿挫的语气说道。

从这口吻,要比夸张的形容更能听出当时的他是多么惊讶。

「这伙人一现身,便以匕首朝老夫颈子上这么一抵。」

「匕首?」

「真是目无法纪,竟然以刃物要胁手无寸铁的百姓。」

揔兵卫咒骂道,老人笑着说:

「别忘了此三人并非武士,而是盗贼,本来就是靠着以刃物要胁手无寸铁的百姓糊口,目无法纪本是理所当然。毋宁该庆幸这伙人并未不分青红皂白地将老夫给杀了呢。」

说得也是,与次郎同意道。

「不过,周遭不见其他人影,再加上老先生又是毫无防备,在这种情况下,如此恶徒为何没下毒手——?」

旅人身上通常都带着点盘缠,照理说,这伙人应该会取命劫财才是。

「不不,从这伙人以匕首架住老夫颈子的力道看来,这只能算是打个招呼罢了。紧接着,这伙人便逼问老夫那座岛是什么地方——」

「这伙盗贼没听说过这座岛?」

那还用说?听到揔兵卫这么一问,剑之进说道:

「就连当地百姓都没听说过了,甫亡命至此地的盗贼哪可能晓得?想必这伙人不过是沿海岸一路窜逃,偶然发现这座洞窟便躲了进去罢了。」

应是如此没错,一白翁说道:

「这下老夫当然得给个回答。因此便告知该处名曰戎岛,不仅飞鸟不能及、当地渔夫亦无胆接近。这伙盗贼一听,竟是乐不可支。」

「乐不可支?」

「为何乐不可支?」

「因为当时看得见那座宝殿。」

「噢,难道这群家伙打算逃往戎岛?原来如此,应该是看到上头有一座宏伟宝殿,以为上头住着人罢。还真是愚昧至极——」

不——老人遮手否定道:

「此等推论绝非愚昧。看到那光景,论谁都会这么想,绝不会——」

想到那儿竟然是「那种地方」。

老人闭上双眼继续说道:

「总而言之,老夫真正的厄运,应该是打从这儿开始的。老夫的双手让这伙盗贼朝背后一缚,就这么被押到了北浦沿岸。想必这伙盗贼应是考虑到一旦被追兵追上,便打算将老夫当成肉盾罢。」

亦即——把老夫当成人质。

而且,捕快们还真的赶到了港边。

「当时,有捕快十名、衙门官吏两名正在北浦海岸进行搜索。被押到这种地方,当然教老夫紧张不已。这伙盗贼以匕首抵着老夫胸脯,高喊快快退开,否则此人性命不保——」

唉,剑之进叹道:

「还真是个骇人的经验哪。我至今还没遭遇过如此可怖的景况哩。」

「真正可怖的——还在后头。」

老人翻阅起记事簿读道。

「十名持棒捕快,伙同渔夫包围吾等。后有头戴阵笠之衙门官吏一名,海边有拔刀出鞘之武士一名,虽然个个开口威吓,但盗贼依然毫不畏怯——这里头的记述看似平静,但当时可真是感觉生不如死呀。盗贼们架着老夫徐徐朝海边移动,就这么乘上了一艘系在岸上的船,并一把将老夫给扔到了船上。当时已是入夜时分,老夫仰躺船上,望见满天星斗以及一轮满月。当时心中想的,竟是原来今宵正值中秋哩。」

看来人在遭逢危难时,净会想些无关紧要的事哩,老人笑道。

「一行人——就这么逃开了?」

「不,捕快当然也搭乘其他船只追了上来。但过了两刻,不,应是仅有一刻罢,追兵便突然停船,放弃追赶了。」

「可是因为——船只已驶入神域?」

老人点了点头。接下来,这伙人便将老夫给抛入了海中——一白翁以出奇平静的语气说道。

【陆】

或许该为自己晕了过去感到庆幸罢。老夫并未溺水,而是在海上漂流了好一阵子。

是的,老夫并不擅长游泳,因此落海时还以为自己这下必死无疑。噢,也不是出于觉悟,而是老夫生性胆怯,因此该说是死了心罢。但胡乱游个一遭,却也侥幸地捡回了这条命。

没错,否则在水中胡乱踢腿,按常理应该不出多久就会溺水才是。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已漂到了岩礁上。

噢,岛屿已是近在眼前。海潮果然是朝岛屿的方向流动的。

当晚的满月,将四下照耀的一片通明。

黑黝黝的大海暗不见底,海面却被照耀得一片熠熠生辉。只见灿烂光芒随波荡漾,仿佛天上繁星,忽而跳动忽而眨眼,景致美得难以言喻。

这景致教老夫出神观赏良久。

身子却在不知不觉间继续漂流。

没错,正是朝岛屿那头漂流。

海潮十分强劲。

压根儿不像海,而是宛如一条涔涔流动的河川。

再这么下去可又要被冲走了,老夫心想。这下要是被冲回海中,准是死路一条。被抛入海中时是事出突然,当时心里毫无准备,但这下的景况可就教人畏惧了。

直觉自己不想就此丧命。

因此老夫死命攀上了岩礁。

虽说仍是秋季,但入夜后的海水实在过于冰冷。

沿途滑落了不知几回。

最后终于爬了上去——

这下,眼前的景致教老夫大感惊讶。

惊讶得难以形容。

海中竟然有一条小径。

细细的一条羊肠小径。

虽然处处为海水所淹没,但仍看得出有条细细长长的岩礁——笔直地通向那座岛屿。

不对——

老夫又回头望去。

在另一头,这条海中小径竟然也笔直地朝陆地方向延伸。远方的入道崎在夜色中化为一片黑影,洞窟中的鸟居在月光照耀下,看来竟是如此渺小。

原来这条小径笔直地连结着鸟居和岛屿。

老夫心中满是迷惑。

当然——应该走回鸟居那头去。若是走到岛上,不仅无法获救,还会碰上那伙盗贼。即便不遇上那几个盗贼,也会一辈子回不去。

但当时老夫已是疲惫至极,就连靠双脚站着都得使尽吃奶的力气了。

此时,陆地那头看来是如此遥远。

至于岛屿这头,则是近在咫尺。

当时的老夫——已无气力再沿着这条难以踏足的小径走向遥远的陆地了。

不对。

或许是自己着了魔罢。

已无法冷静判断的老夫,就这么被雾气笼罩的迷幻岛屿给吸引了过去。

由于体力不支,老夫几乎是爬着过去的。

随着时间流逝,岩礁徐徐为海水所淹没。看来这条小径冒出海上的时间颇为短暂。当老夫抵达岛屿时,这条小径已完全为大海所吞没。

此时,东方天际开始泛白。

因有雾气阻隔,圆圆的太阳化为数层彼此交叠的光晕。由于阳光是如此微弱,眼前的日出看来有如梦中景致。

紧贴断崖的老夫——正置身于这幅奇妙的日出光景中。

强劲的海流沿着岛屿周围朝岛屿后方——亦即外海的方向流动。老夫仰望断崖,感叹自己已是无路可走。

目前是捡回了一条命。

但来到此处,距离死亡亦不远矣。

岩礁小径已完全为海水所淹没。当然,岩礁要高过海底,站在上头尚能探头出水——但毕竟有强劲海流,靠一双腿根本不可能走得回去。

逼不得已,老夫只得步履蹒跚地沿着断崖缓缓移动。

这下……

令人惊讶地——

而且是令人惊讶至极——断崖绝壁上竟然凿有一道石阶。

一道一路通往顶端的石阶。

老夫爬了上去。

毕竟已无其他选择。

石阶拐了好几个弯,一路沿断崖表面蜿蜒而上。当时的老夫已是疲惫不堪,加上又是浑身湿透,脚底随时都可能踩空。因此老夫只得尽可能不朝下望,全神贯注地往顶上攀爬。

后来,石阶曲度逐渐趋缓,在一块巨岩处朝内侧拐了个弯。

巨岩后方满长了低矮的柑桔树。

此处便是石阶的终点。柑桔林的正中央铺有一段细细的碎石小道,小道前方是一座圆圆的太鼓桥。

这景致,老夫至今依然是历历在目。

褪了色的朱红栏杆、略显斑驳的金箔拟宝珠装饰——

桥上笼罩着袅袅雾气,看来应是下头的河水冒出来的罢。

一条涔涔小河自桥下流过——当时也看不出那究竟是水道还是什么的——不过,可以看出河水的温度大概不低。

事后老夫才发现,这座岛上的河悉数为高温的涌泉——也就是温泉。而这座桥,就座落于流经全岛的温泉川的源泉上。

噢。

老夫过了那座桥。

桥的另一头,是一座壮观的庭园。虽然园内没有任何花卉,但看得出有人整理。

园内有桃树、橙树、以及芥草。

庭园正中央有一座硕大的涌泉,四周围着铺石小道。泉水中不断冒出浓浓的热气。

在热气的另一头。

没错,矗立在热气另一头的,就是那栋朱红色的宝殿。

如今,这座宝殿就近在老夫眼前,显然并非海市蜃楼,亦非缥缈幻影。即便如此,看来依然是如梦似幻,教人感觉不出几分真实味儿。

对了,各位不妨瞧瞧那座水墨画屏风。当时老夫的感觉,就活像是突然踏进了那幅水墨画中的茅舍中似的。

世上真有这种事儿?

论谁都会感到难以置信罢。

正因为这种事教人难以置信,即便真的碰上了,想必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当时,老夫的心中正是这种感觉。

因此老夫使劲睁开自己这对小眼睛,将这座宝殿仔细观察了一番。

噢,原来它实际上并不似远观时般绚烂。虽然格局堪称宏伟,但已经显得陈旧非常。处处油漆斑驳、梁柱皲裂,随处可见风化的痕迹。

此时,突然——

有人喊了一声。

「呀」的一声。

没错。

这地方「有人」。

老夫只感觉浑身发冷。

虽然感觉两腿发软,但却还站得好端端的。

看来——自己是给吓得浑身僵直了罢。不对,应是因为当时的老夫已经连两腿发软、或失声呐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回廊上站着一个一身女官打扮的女子。

也不知女官这形容究竟对不对,真不知该如何形容她那身打扮。

噢,那并非武家的装束,当然,亦非百姓行头。

总之,当时老夫最先想起的,是上古绘卷中那些贵人的女仆。噢,也就是京都的殿上人罢。对了,这女子就是这么个扮相。

不过她那身衣裳并不华丽。

那衣裳完全称不上灿烂,布料甚至显得颇为粗糙。不论是褪色的程度、密不透风的质感,看来都像是件旧衣裳。对了,仿佛是一件以旧衣铺子里买来的旧布料拼凑而成的神社女巫装束——

对,就是这种感觉。

只见这女官捧着一只陈旧的漆器餐盘,上头盛着模样古老的酒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老夫。

而且。

她的神色中看不出一丝惊讶。

看到她竟然是面无表情,老夫甚至一度怀疑她是否戴着能乐面具哩。

只见她话也没说、神情也没变,就这么转身走了回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即使未感到一丝惊讶,若是常人碰上这种情形,至少也应该有点儿反应罢。

但她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老夫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呆若木鸡地伫立原地。

也不知该说是呆若木鸡——还是目瞪口呆?

接下来——

对,其实应该也没过多久,但感觉却像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下……

有数名同样打扮的女官、以及一名身穿羽织袴的男子静悄悄地出现在老夫眼前。这并不是个比喻,老夫还真是几乎没听见半点儿声响。或许是因为老夫当时过度紧张罢。不不,应该不至于,即便待老夫心境恢复平静后,那儿仍是肃静依然。

噢,整个馆内几乎听不见什么声响。

他们……

对了。

男子望着老夫的脸,同样是不带一丝惊讶。老夫都已经是如此吃惊了,但他却是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仅以平静的口吻向老夫问道:

——您可是个贵客?

没错。

他竟询问老夫是不是个贵客。

老夫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唉。

正当老夫不知所措地呆愣着时,男子又问道:

您可是走过来的?

没错,的确是走过来的,因此老夫便点了点头。毕竟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反应?那么,您就是贵客了,男子说道。

老夫只得报上自己的姓名。

以极度嘶哑的嗓音——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柒】

山冈百介——

山冈百介大人,一听到百介报上自己的姓名,回廊上的男子便不带任何抑扬顿挫地复诵道。山冈百介大人,排在他身后的那群看似女官的女子们也齐声复诵道。

欢迎大人莅临本岛,男子以毕恭毕敬的语调说道。女子们也划一地行礼如仪。

「胆、胆敢请教——」

「已有许久未有贵客莅临,想必主公必将甚感欢喜。还请大人在本地安心滞留。」

百介感觉自己活像是被狐狸给捉来的似的。

自己如今置身的,难道不是那传说中的岛屿?

此处难道不是那仅能自贯穿入道崎断崖的石窟中望见,连当地居民亦不曾听闻的谜样岛屿?难道不是那终年为浓雾所笼罩,从海上、陆上均不可见,为不可思议的海流所保护,不仅船只难以接近,就连飞鸟亦不能及的孤岛?

百介完全感受不到半点儿真实感。

这下就连自己为盗贼所挟持、被抛入海中、九死一生地来到此地的经纬,感觉似乎都是如此虚幻。

等待百介回答时,男子双眼眨也没眨一下,女子们也悉数静止不动。

小弟——虽然起了个头,但到头来百介还是没能继续说下去。毕竟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男子再度问道:

「大人——可是走过来的?」

「小弟为凶贼所挟持,并被投入海中——」

「是么?大人想必是吃了一番苦头罢?」

请随小的入殿,男子指着回廊中央一座阶梯说道。百介按照指示跨出了脚步,毕竟这下已经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了。若要回头走下阶梯,那条海上的小径如今应已完全没入海中。不过——也才踏出一步,便再度驻足,因为百介这才想起自己浑身湿透,这副德行哪能直接入殿?

百介望向宝殿。只见那座阶梯颜色泛白,木纹亦颇为模糊,看来应是以流木制成的。

「噢——小弟这身模样,岂敢……」

「有请贵客入殿。」

男子以同样的平静语调复诵道。这下百介可开始困惑了。自己浑身湿漉漉的,他难道看不出来?

——难道是在试探我?

百介心想。

不过,若真是试探,究竟意图何在?

即便——百介就这么依照他的要求入殿,殿主顶多也只能责怪他这身湿答答的行头把宝殿给弄脏罢了。

——除此之外,还能把他给怎样?

那么,这些人究竟目的何在?百介再度朝一行人望去。

这下他开始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他们究竟是谁?

是人么?

若是人,这反应未免也太不正常了。

但若不是人……

——「若不是人」,究竟会是什么?

这是座连鸟也飞不到的孤岛。这种地方根本不会有几个人上岸,不,甚至连接近都不可能,又哪可能有活生生的人居住?

男子神情依旧不改。

女子们也依然连头也不敢抬。

若是人,哪可能是这种反应?较之常人,总让人觉得他们是不是有哪儿不正常。百介眼前这群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请大人别再为难小的了,男子说道:

「大人若不愿入殿,可就是违背主公的命令了。」

的确如此,女子们也附和道。

「若是不从,将会如何?」

「率先发现贵客者。」

「颜面将如惠比寿。」

「颜面将如惠比寿。」

「颜面将如惠比寿。」

站在最旁边的女官行了个礼。原来她就是第一个发现百介的女官。虽然样貌、身高皆有不同,但由于个个面无表情,这群女官们实在是教人难以区别。

男子迅速地转头望向女子们说:

「咱们上奉公众那儿去。」

是,女子们依然以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说道,接着便沿廊下深处走去。男子也同样转头离去,仿佛浑然忘记了百介的存在似的。

「请留步。」

百介朝一行人喊道:

「请问,那位姑娘将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颜面将如惠比寿,究竟是什么意思?

「此乃本岛之诫律。」

男子回道。

请稍后,小弟随各位进去就是了——百介喊道,在一股难以压抑的内疚驱策下,慌忙跑上了阶梯。

恭请贵客入殿,男子回过头来说道:

「不出多久,主公就要醒来了。晋见主公前,还请贵客先沐浴净身、换身衣裳。」

说话时,男子的脸颊依然是动也不动,但嘴巴可还是一张一阖的。

看得出他并不是僵住了。

「这儿——可就是那位戎——?」

「此处即为戎家宝殿。」

男子回答道,看来应该是一座神殿。外观虽然陈旧,但看得出造型和施工均颇为讲究,丝毫不像凡人居住的屋舍。廊下左右两侧均围有细细的注连绳,上头系有状似人脸的怪异御币。

这些御币和从前在四国看过的颇为相像,但仔细观察,便能看出这些御币乃是模拟惠比寿的脸孔雕制的。

看来这儿应该是个祭祀戎神(注:「戎」的日文念音Ebisu,即惠比寿)的神社罢,百介心想。

在一行人移动的过程中,男子始终保持缄默,女子们也是一脸严肃地拖着步伐跟在后头。被领到澡堂的百介带着斋戒沐浴的心境泡了澡、漱了口,接着便换上一行人为他准备的单衣。

接着,便被请进了一个小房间,里头已备妥酒菜。

一座陈旧的惠比寿雕像坐镇壁龛,房间四角悉数饰有小型的惠比寿像,就连酒器都施有描绘惠比寿的细致装饰,举目所及净是惠比寿。

毫无兴致饮酒的百介只能呆坐房内。不出多久,便有一名女官现身,引领百介来到了宽敞的座敷。

许多女官等距排列于将纸拉门悉数拆除、至少有百叠以上的宽敞座敷两侧。座敷外铺有木板的房间中,左右板门、窗后方各坐着两名头戴彩色乌纱帽、作神官打扮的男子,全都动也不动地正襟危坐。

座敷深处看似床间的区域被布置得宛如祭坛,上头安置着一座硕大无朋、至少有八尺高的惠比寿像。

而在惠比寿像前方不远处。

亦即祭坛正前方,铺有一块硕大的坐垫,一名男子正盘腿坐在上头用餐。

真是幅奇妙的光景。

此人年约五十好几,肤色黝黑、头顶光秃。

他身披一条被子,上头还罩着一件渔夫船东爱穿的长棉袍,双手环抱胸前。两名女官随侍其左右,将餐盘上的饭菜送进他的口中。

只要他一张口,女官们便战战兢兢地以筷子将菜肴夹进那张满口黄牙的嘴里。

他的这身打扮,和这地方还真是不对盘。

百介原本以为出现在这种地方的,应该是个作朝廷高官或神主打扮的高贵人物,但眼前这名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身分高贵,反而还显得颇为粗野。

不,这光景之所以古怪,或许是因为这粗野男子的模样、与眼前每个人的举动显得是如此格格不入。虽然个个面无表情,但女官们的动作活像是在喂乳儿吃饭,一个刚毅的中年男子,理应不该受如此待遇。但此人脸上毫无羞怯,亦不见一丝喜色,只是一脸理所当然地默默用着餐。

稍早领百介入殿的男子毕恭毕敬地走上前去。

旋即行了个将额头贴向榻榻米上的叩首礼。

「容奴才禀报。」

「说罢。」

男子以宛如打呵欠的口吻回道。

「容奴才向主公禀报。此位——便是这回的贵客。」

「贵客!?」

男子高声喊道,菜肴纷纷从嘴里撒了出来。

「他可是走过来的?」

「乃自蛭子泉后方上岸。」

「是么?」

男子拨开朝自己嘴边伸来的筷子,起身说道:

「是么?所以他是走过来的?那么,他就是贵客了。而且是本公这代的头一位贵客。」

只见踩着地铺,一脚踢开低头跪拜的男子,手撩棉袍走到了百介面前。

「本公乃戎岛岛主,戎家第七代当主,戎甲兵卫。」

他以一如其扮相的粗野嗓音说道。

「小弟名曰——」

山冈百介,来自江户京桥——话毕,便行了个叩首礼。

「欢迎欢迎,欢迎山冈先生莅临本地。打从本公懂事以来,先生应是首位来访的贵客才是。吟藏,是不是?吟藏——」

主公所言无误。被喊了几次后,吟藏——亦即将百介领到此处的男子也没抬起贴在榻榻米上的脑袋,只是将身子转了个方向回答。

「是么?本公果然没记错。那么,山冈先生,就请先生在此地好好地待下去罢。」

「好好地待下去——请问此言何意?」

好好待下去就是好好待下去,甲兵卫以略带怒气的语调说道,接着便转了个身,跨着大步走向地铺坐了回去。

一切又回复到原本的状态。

甲兵卫一张口,菜肴又仿佛理所当然地送进了他的嘴里。

没有任何人吭声。

除了甲兵卫粗鲁地咀嚼饭菜的声响,四下是一片鸦雀无声。

这奇妙的光景又持续了好一会儿,期间,吟藏一直保持着屈身叩首的姿势。

最后,吟藏头也没抬地往后退,接着才缓缓抬起头来。

甲兵卫依旧咀嚼着饭菜。

每当汁液要从他嘴边溢出,女官便持布为其擦拭。

吟藏朝百介望了一眼,接着便静悄悄地站了起来。

看来——这场面会已经结束了。

这下百介才赫然发现,自己一直忘了呼吸。

在吟藏的带领下,百介来到了另一个房间。

这房间十分宽敞。

「方才那位甲兵卫大人——可就是统治这座岛屿的岛主?」

百介这么一问,吟藏的表情才首度起了点变化。但除了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变化的幅度可说是微乎其微。

「统治——此言何意?」

「这……就是统治本岛之意……」

「本岛的一切均为甲兵卫大人所有。大人口中的统治——恕小的听不明了。」

「本岛的——一切?」

「没错,一切均为主公所有。」

吟藏面不改色地回答道,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在廊下继续前进。

「您方才说——小弟是个贵客?」

「大人的确是贵客。」

「这……小弟虽知极少有人造访此岛——但来客真有如此罕见?」

吟藏停下了脚步。

「自从与海之彼岸断绝交通之后,据说已有百余年未有贵客造访了。」

「百余——年?」

「据说交通断绝前,每月一度均有商人或和尚造访本岛。从前——戎岛地势较目前低,相对地,海中小径则较目前高。由于环流本岛之海潮至为强劲,故若非经由该条小径,均无法抵

达本岛——」

「交通之所以断绝,原来是因岛屿隆起,小径遭淹没使然——?」

那海潮的确教船只无法航行,除非是小径浮出海面,否则船只必定会被冲走。

如此说来——

「如此说来,岛上居民已有百余年未与外界接触?」

没错——吟藏说道,并拉开了纸拉门。

房内有个打扮华丽的女子,还有一个孩童。这孩童一如甲兵卫,也是坐在一床地铺上。

「贵客前来谒见第八代岛主。」

吟藏跪坐在廊下,在敷居前叩了个首。

孩童默默无语地注视着百介。

「此乃戎家第八代岛主亥兵卫大人,身旁的则为亥兵卫大人之生母寿美。」

恭迎贵客大驾光临,女子彬彬有礼地叩首致意道。

百介也鞠躬回礼。

孩童依然是毫无反应。

鞠躬时,百介微微抬起视线观望,只见这孩童仿佛一个人偶般动也不动。仿佛两眼根本没瞧见百介似的。

想到似乎该问候几句向他致意,百介于是抬起头来,但话还没出口,便听到吟藏说句「奴才告退」,并旋即将纸门给拉上。

直到纸门完全阖上为止,寿美连头也没敢抬,举止如此卑微谦逊,看起来丝毫不像方才那傲慢岛主的妻子。而且生母这个称谓,听起来也颇为古怪,让她显得不像个妻子、反而像仆人。

但百介还没来得及询问个中详情,吟藏便表示将引领他走访村庄。

与其说是宝殿,这栋建筑或许较接近神社。

虽称不上纤细,但施工品质良好,细节亦堪称细致。也不知是因岁月还是气候使然,油漆剥落颇为严重,处处可见刮损。虽称不上美观,但倒是维持得颇为洁净,看得出经过悉心打扫,就连地板也擦拭得闪闪发亮。

随处可见惠比寿的雕饰,并挂有惠比寿的御币。在约十名女官并列的玄关口换上新鞋后,百介战战兢兢地步出了殿外。

宝殿座落于岛屿边缘——位于接近本土的方角,背向入道崎而建。

亦即,百介隔着石窟中的鸟居所望见的戎之净土,其实是宝殿的背面。

门上也饰有硕大的惠比寿脸孔的雕饰。

一跨出门,便是一座高台,这下百介终于得以望见岛屿全貌。

全岛一周约有两里,背向本土的方角是一座辽阔的海湾,岛形呈凹陷的磨钵状,海湾外围还可见到几个漩涡。环流岛屿的海流似乎就是经过这些漩涡旋流入海湾,再从海湾内流出大海。同时,也能听见阵阵不祥轰声。

听来虽不似浪涛声,但此声的确是发自大海。同时也嗅得到海潮的阵阵香气。

此时,百介注意到一件事。

此处气候颇为温暖。

暖得教人难以相信自己正身处北国秋日。或许是因为如此,教人感觉不到一丝凉爽寒意,或许多少也和古怪的浑浊天色有关。可能这座岛的天上从来没放晴过罢。

朝下头走没多久,便能见到几栋简陋的小屋。吟藏解释这些屋子称为匠小屋,里头的住民称为工匠众,以制造供戎家宝殿使用的大小器具、与修缮建筑物为业。看来百介所穿的木屐,也是这些人制作的罢。

不过,看来这些人似乎并不从事任何买卖。

只负责制作供甲兵卫使用的器物。

沿途随处祭祀着惠比寿的雕像。

再朝下走,便来到一可望见海边处。

此处又有一座村落。

散布其中的,是仅在柱子上披着草席,连小屋都称不上的简陋住居。屋内只见得到神情恍惚的老人、以及浑身龌龊的孩童。住民们的衣着也十分褴褛,个个还几乎半裸着身子。

每个住民都是面无表情,别说是笑声,就连半点谈话声、甚至咳嗽声都听不见。

总之是一片静寂。

「彼等为黑锹众。」

吟藏说道。黑锹指的是农民,代表此处应该是个庄稼汉的聚落。

在住居后头,果然看得到荒芜的农田。

——不过……

此处为何如此贫穷?江户也有不少贫民,亦有身分低贱备受歧视者,当然也不乏贫民窟。周游列国期间,百介甚至目睹了许多在更艰困的环境下营生的百姓。饥馑或旱灾肆虐后的农村,景况更是悲惨。

不过……

此处住民为何是如此有气无力?

从这座岛屿的温暖气候看来,简朴的住居和衣着都不难理解。但这儿未免也太贫穷了罢?与戎家宝殿的落差实在是太强烈了。

按常理,领民若是生活困顿,领主亦难逃贫困。哪管再如何竭力榨取,毕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论如何威胁恐吓,终究还是自己的子民。但这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放眼所见,岛民悉数是瘦骨如柴。

每个看来都活像冤魂亡灵。

更朝下走,便来到了海边,亦即磨钵状的最底部。此处之后方与左右均有山峦围绕。

在此处,百介见到了一个比至今见过的任何渔村都要凋敝的聚落。虽有披挂鱼网的柱子,却看不见任何小屋。

坐在凉席上补鱼网的老人们,在百介眼里个个显得有如行尸走肉。

「彼等为福扬众。」

「福扬众?」

「是的。」

「难道彼等的工作不是捕鱼?」

是否因这座岛屿资源贫瘠,因此将海产称作「福」?此处哪捕得到鱼——吟藏缓缓地摇着头回答:

「彼等之职务,乃捞获奉戎神之召唤漂来之福材,并将之搬运至御福藏(注:藏为仓库之意)。」

「福材——?」

这古怪的字眼教百介甚感困惑。

吟藏以同样的神情、同样的语调说道:

「若无戎神以神力庇护戎岛,吾等绝无可能在此营生。故一切均为戎神之福德庇荫。」

小弟依然不解,百介问道:

「对本岛而言,何谓福德?」

看来本岛毫无可能致富——百介原本想补上这么一句,但连忙把话给吞了回去。

「本岛至为贫困,土壤贫瘠、亦无鱼获。不过——」

请瞧,吟藏手指前方说道:

「请瞧那漩涡、那潮汐,不论是流向远洋、流自本土、抑或流于海上,皆将自那海湾流入本岛。为鱼网所捞获者并非鱼获,乃福材是也。」

「何谓福材?」

——是漂流物么?

的确,似乎也有人将海上之漂流物称作惠比寿。据说此说法乃根据远古传说——伊奘诺命与伊奘冉命所生的第一个儿子——蛭子神曾被摆在空穗舟上漂流海面的典故而来。

而蛭子神与惠比寿神被视为同一个神明。

惠比寿即为漂流之神。

根据百介的理解,所有漂流物——包括浮尸在内——均可被称作「惠比寿」。而由于惠比寿为福神,或许正是基于这个典故,才将漂流物称为福材的罢。

「彼等若是将捞起的漂流品略事清理,并将之运至甲兵卫大人之御福藏,便可依福材之价值获赐相应之粮食。」

「粮食——?」

「也就是食物。」

「甲兵卫大人以食物向彼等购买福材?」

「购买——?」

这问题似乎教吟藏大感困惑:

「非也。彼等将为此获赐黑锹众所耕种之谷物,偶尔亦可能获赐剩余的鱼。」

「剩余的鱼?」

本岛为戎神所有——吟藏说道:

「即代表岛上之一切,下至每根草或每粒砂,均为主公所有。凡生长于岛上之农作物、漂流至岛上之物品、乃至生息于岛上之人民,当然均为甲兵卫大人所有。此乃本岛之诫律。」

「诫律——?」

「拜此诫律之赐,吾等方得以存活。」

话毕,吟藏垂下了头。

一切均为甲兵卫所有。

就连岛民们也不过是为岛主的「所有物」——也就是财产?

百介拭了拭额头上的汗水。

接下来,恭请贵客参观御福藏,吟藏说道。

「御福藏——?」

「是的。据说今晨有稀世珍宝漂至——主公获报至为欢欣,欲邀贵客一同观赏。」

「稀世珍宝——?」

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想到漂浮于江户水道上的多为水草与垃圾,即便绞尽脑汁再如何努力想,百介还是只能想象到流木一类的东西。

要不,难不成是?

——溺水死者?

料想死尸多半会漂至河岸。

神情恍惚地往来岛上的岛民个个默默不语、有气无力,教百介越看越感厌烦。见着这些人,只会让人干劲全失。

但一股较厌烦更为强烈的怒气亦在百介心中涌现。这令人焦虑的愤怒究竟是从何而来?百介不禁自忖。唯一能确定的,是这怒气并非出自对贫穷的歧视。百介不仅天生厌恶阶级歧视或身分歧视,甚至常对贫民之生活方式心怀强烈的共鸣与憧憬。

前往仓库途中,百介亲眼目击的岛民生活——就百介所知——已可说

是最为贫贱的生活。男子们个个衣衫褴褛、形同半裸,不仅眼神空洞,动作亦至为缓慢。动作缓慢多肇因于长期饥馑,可见这些岛民可能都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

除了撒网、收网之外,这些人完全无活可干,而且还哪儿也不去,也没有任何期盼,只是日复一日干着同样的活儿。既无娱乐、亦不养生。如此度日,当然只能活得像有气无力的亡魂。百介抬头仰望戎家宝殿。

「岛上大概住有多少人?」

应有约二百五十名,吟藏回答道:

「工匠众共五十名、黑锹众共百名、福扬众亦有百名。」

「那么,宝殿内的人是——?」

「小的所属的世话众共有十名——小的即为世话众头。此外,亦有以维护本岛诫律为职责之奉工众四名,以及夜伽众的姑娘。」

「夜伽——?」

「不论身属何众,只要家中有女,年至十三便须献入闺房,至二十岁时方得下赐。」

「下赐——?」

「是的,意即与某人成婚。」

「噢——」

意即在那之前,每个姑娘都是甲兵卫的妾?如此说来,先前闺房内的所有姑娘,亦均为甲兵卫的——

泄欲工具。

不过,吟藏说道:

「怀了甲兵卫大人骨肉的姑娘可被奉为生母,留居宝殿。而被奉为生母者,将被下赐予世话众。」

「世话众?意即——?」

寿美乃小的之妻,吟藏说道。

「这——?」

不对。

不该这么想。

这座岛并不属于百介所居住的国家,一切都依截然不同的规矩运作。就连这等事——在此地「或许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名曰寿美的女子并非甲兵卫之妻,不过是为甲兵卫传宗接代的——

「工具」罢了。

而身旁的吟藏也不过是甲兵卫的贴身物品之一。不,包括所有岛民在内,整座岛上的一切均是甲兵卫的财产。因此他……

完全可以恣意妄为。

这下,两人抵达仓库门前。

这是一座门外饰有惠比寿脸孔雕饰的巨大仓库。

乘轿的甲兵卫已抵达仓库门外。抬轿的男子们应该也和吟藏同属世话众罢。除此之外,还有四名作神官打扮的男子围在轿外,看来应该就是吟藏曾提及的奉工众罢。

此四人之职责为维护诫律,看来性质应与奉行相当。

山冈先生——甲兵卫高喊道:

「你终于来了,进仓瞧瞧本公的财富罢。」

「是——」

「开门。」

奉公众打开了仓库的大门。在哪儿?在哪儿?一下轿,甲兵卫便边问边走进仓库中。

吟藏催百介跟着进去。

奉工众守在门外两旁。

百介只得视线低垂,一张脸背向四人地步入仓库。

抬起头时,百介不由得咽下一口唾液。

仓库内有金、银、玉石、珊瑚、以及各种如梦似幻的宝物。不,不仅如此,还有形形色色的行李、衣裳、饰品,甚至是各类前所未见的珍品,多不胜数的宝藏在房内杂乱无章地堆积如山。

除此之外——

为数惊人的牌位也吸引了百介的目光。

虽然仔细一瞧,发现它们的形状与常见的牌位略有出入,但应是牌位无误。数百片经过加工的木片上写有许多名字,在昏暗的仓库中井然排列。

牌位旁——

还坐着三名颈枷铐首的男子。

只见三人口含猿辔(注:塞于口中防止出声,用以剥夺受害者口部自由)、双手缚背地正坐于石头地板上。

——此三人……

正是仁王三左、快腿贰吉、以及山猫与太——

亦即将百介抛入海中的三名盗贼。

这伙盗贼乘船航向这座岛屿,仅能听认那海流摆布。即使没翻船,也注定要被卷入漩涡流进海湾、冲上岸边。

不过——纵使能安然登陆,看到岛民们活得如此匮乏,根本找不着任何可偷可抢的东西,既无财物可夺,当然也没必要杀人,这伙盗贼只得前往戎家宝殿试试运气。

想必就是这么被逮着的罢。

甲兵卫走向被缚的三名盗贼面前,一一端详过每一个盗贼的长相后,便眼神凶险地朝站在门口的吟藏问道:

「吟藏,这些就是这回『漂至本岛的东西』?」

「是的。」

「那么,就为它们烙印罢。」

遵命,吟藏回道,接着便向门外的下属下了命令,甲兵卫则是依然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这伙盗贼。不出多久,两名手提一只火钵的世话众、和四名奉公众走进了仓库里。

一名头戴红色乌纱帽的奉公众走到三左面前,世话众旋即朝他递出了火钵。甲兵卫再度朝三左瞪了一眼,开口问道:

「你不想被烙印罢?」

三左两眼瞪得斗大,头戴红色乌纱帽的奉公众从火钵中掏出一支烙铁,只见烙铁尖端还烧得红通通的。

三左一张脸旋即涨得通红。

他剧烈地摇着头,但嘴里毕竟有猿辔堵着,想吭也没办法吭一声,只能呜呜呜地死命呻吟。

「什么?不想?那么,就由本公来为你烙个印罢。」

——烙印?

这下百介终于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了。

耳朵里先是听到嘶的一声,随之而来的,则是一阵口齿不清的惨叫。

鼻子里也嗅到一股肉类烧焦的臭味。

百介战战兢兢地抬起视线,看到两名奉公众正将火红的烙铁压向三左的额头上,碰上额头时还冒出了一缕黑烟。

抽开烙铁后,这名盗贼的额头已经被烙上了一个鲜红的「戎」字。

「你已经成了本公的财产。到死为止都是本公的财产。」

甲兵卫说道,接着又望向一旁的贰吉。

贰吉先是浑身不住颤抖了好几回,接着又呜地呻吟了一声,旋即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但不出多久就让人给制服了。

不忍再看下去的百介,只得蹙着眉头别过头去。

这回又听到了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声响。

两名盗贼都成了甲兵卫的财产。

「山冈先生。」

名字被这么一喊,百介感到一阵心惊。

紧接着,又感到一阵恐惧。

「小——小弟……」

百介掩着额头躲向仓库一角。

「请、请饶了小弟罢,小、小弟不过是……」

这下完了。

原本百介还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但倘若岛上的一切均为甲兵卫的财产,那么百介自己——

不也成了甲兵卫的财产?

「山冈先生在怕什么?」

甲兵卫一脸讶异地问道。

「请、请不要将小弟烙印。小弟不过是——」

「山冈先生为何说这种怪话?本公哪可能对贵客做这种事儿?」

「贵——贵客?」

甲兵卫两眼圆睁地环视仓库内说道:

「凡漂至本岛的东西,净是本公的财产。」

甲兵卫张开双臂说道:

「不论是金、银、珊瑚。」

接着又转过身子说道:

「抑或是盔甲、小判金币、行李、书画,净是本公的财产。」

甲兵卫一一指着仓库内的收藏,继续说道:

「凡是漂流至本岛者,不分人或物,皆为本公的财产。不过——」

这下甲兵卫伸手指向百介。

「若是走过来的,就是贵客了。是不是?做人总得讲点儿道理。被烙印者,即成为本公的财产,但本公为何要在贵客身上烙印?若是如此,岂不是和盗贼没两样?难道山冈先生以为,我甲兵卫已经老糊涂到连这点儿道理都分不清的程度?」

先生说是不是?甲兵卫问道。

「讲——道理?」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

唯有随环流本岛的海流漂流至此的东西,才会被归为甲兵卫的财产。

而出于巧合——纯粹是出于巧合——百介随着自己的决定,凭自己的一双腿沿着那条小径走到了这座岛上。

因此——

——就成了贵客。

海上有一惠比寿岛,

人迹罕至飞鸟难及。

岛上满是金银珊瑚,

亦不乏财富珠宝。

漂流至此者入仓中,

步行至此者上客座,

死时面如惠比寿。

凡人至此均不复还,均不复还——

百介忆起了这首阿银所吟唱的歌。

多谢主公开恩——百介叩首回礼道。

这下,一股莫名的恐惧开始在他心中涌现。

甲兵卫和奉公众或许都不会对百介施以任何危害,至少人身安全是有所保障。但正因如此,百介才会感觉到这股无以名状、深不见底的恐惧。

「山冈先生。」

甲兵卫走到百介面前蹲下身子说道:

「先生方才也瞧见了罢?从外界漂流至此者是何其有趣,竟然胆敢开

口拒绝,不听从本公的命令。先生说这是奇怪不奇怪?」

「噢——那么,岛民们是如何?」

「岛民们怎么了?」

「岛民们——难道就不会开口拒绝?即便——主公命令他们烙上印……」

「拒绝?为何?为何要拒绝?」

「为何要拒绝?这……」

「先生这番话,本公完全无法理解——」

甲兵卫站起身来说道:

「——若是不想,便会开口拒绝。若未开口拒绝,就代表不会不想。因为不会不想,也就不会拒绝。喂,吟藏。」

是,吟藏应道。

「若要被本公烙印,你会拒绝么?」

「决不拒绝。」

并不会不想?百介惊讶地望向吟藏。

只见吟藏的神情未有一丝动摇。

「为何要拒绝?小的完全无法理解。」

「这……」

「任何人均应奉甲兵卫大人之命行事。若无法达成大人之命,或许感到悲哀、伤痛,但若能顺利达成,便应感到欢喜。因如此能让甲兵卫大人欢喜。故岂能有想或不想之别?这道理——大人难道不明白?」

原来——此地要求的是绝对服从。

不,这算不上是服从。

因为这并非出于强制。

而是「理所当然」。

岛民们毫无受甲兵卫支配的自觉。或许不该说是没这种感觉,而是甚至连这种概念也没有;亦即岛民们根本不懂得强制或服从是怎么一回事儿。若是如此,当然也没有任何人认为自己为甲兵卫所榨取。不满或违抗,在这岛上并不存在。若是甲兵卫要他们死,他们一定会立刻从命,乖乖受死——不论情况如何,对岛民们而言,这都是理所当然。故此,打一出生便在此种环境下成长的岛民们,从来没有忤逆甲兵卫的选择。

——就是这点。

百介稍早所感受到的愤懑,应该就是出于对这不合条理的规矩所感觉到的焦虑罢。

岛民们活得如此贫苦。

但——没有任何人知道自己过的日子是何其悲惨。

没有任何人质疑。没有任何人不满。因为他们原本就缺乏这类情绪。

这座岛已经在这种状态下孤立了百年余。根本没有任何对象可供比较。

岛民们那更甚于倦怠、闭塞感的有气无力态度,或许正是出自没有任何人对这种生活心怀不满的风气。

日子都已经过得如此凄惨了。

大家却不曾感觉艰苦、从未试图抗拒、亦不懂何谓唏嘘。

只不过——百介依然猜不透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也说不出到底有哪里不好。虽然明确感觉到有哪儿不对劲,但对一切仍无法断言。

就是这点教百介感到焦虑。

也让他倍感愤懑。

若当事人不自觉日子辛苦,未心怀任何不懑,旁观者不也没什么好追究的——?

的确是如此。

——不过。

倘若岛民们不曾感觉艰苦、从未试图抗拒、亦不懂何谓唏嘘。那么,理应也不知欢喜、开怀、和快乐为何物。

——若是如此。

这可就称不上幸福了。

百介向吟藏问道:

「可否向吟藏先生请教一件事儿?」

大人直说无妨,吟藏面无表情地回道。

「这座岛上的人——是否『从来不笑』?」

「笑?」

吟藏神色不改地朝奉公众望了一眼,接着才回答:

「本岛严禁嬉笑。」

严禁……

「为何——严禁嬉笑?」

「自古便有此规定,唯有在死时方能嬉笑。」

「死时——」

百介朝甲兵卫望去。

甲兵卫似乎未曾留意百介在说些什么,只是像个孩童般兴味津津地打量着惊惧不已的盗贼们。

奉公众的其中一名说道:「不可嬉笑。」

另外一名接着说道:

「不可点灯。」

此乃本岛之诫律,剩下两名说道。

「岛内一切均为主公所有。」

「主公之命胜过一切。」

「此乃至高无上之诫律是也。」

「若有违诫律,将导致惠比寿之脸孔转红。」

「若脸孔转红,本岛亦将随之湮灭。」

没错、没错,奉公众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此时,甲兵卫突然发出一阵粗鄙的笑声。

「这三人究竟想拒绝什么,本公还真是迫不及待想瞧瞧。想必山冈先生也想瞧瞧罢?」甲兵卫望向百介问道。闻言,百介低下了头。

「果然也想瞧瞧是罢?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罢。」

话毕,戎甲兵卫便转身离去。

【捌】

「真是教人难以置信。」

正马说道:

「如此暴政,哪可能不引起暴动?老隐士,在下虽相信老隐士并非吹嘘,但此事实教人难以置信,不知老隐士之陈述是否有夸张之嫌?」

老夫仅依实情陈述,绝无分毫夸张不实。一白翁回答道。

「不过,方才老隐士所提及的黑锹众,这些农民所收成的作物必须悉数上缴戎屋敷?」

「的确是如此。」

这可能么?正马转头望向揔兵卫说道:

「就连五公五民都可被斥为苛政了,住民哪可能不心怀愤懑?若以这种比例收取年贡,只怕任何藩国都要被人民起义推翻。而这座岛竟然——这不就等于是收取十成年贡了么?这种制度,哪可能服人?」

没错,揔兵卫蹭着下巴应和道:

「若将作物悉数上缴,这些百姓们哪可能活得下去?」

「事实上,每人每日均可领受适度之配给。」

「原来如此。那么,工匠们呢?」

「工匠们亦是如此。唯有被唤做福扬众之渔民,才以捞获的物品换取相应的谷物。若是捞到一大箱宝藏,便可换得数量庞大的稗米和谷子了。」

噢,揔兵卫再度蹭起了下巴。涩谷,你怎么看?正马问道。

「我倒认为硬要说起来,这制度或许也不算坏。这座岛不是气候温暖、而且稳定?」

没错,老人回答:

「不仅终年温暧,降雨也适中。到头来,老夫在那座岛上整整滞留了两个月,从未见天候有任何变化。」

「如此说来,应该也没有饥馑或突如其来的天地变异之虞。倘若收成稳定,只要人口无增减,或许均等分配这法子要来得稳当些。」

均等?哪里均等了?正马说道:

「每个人都得忍受那名叫甲兵卫的岛主的榨取哩。哪管下头的百姓们有没有饭吃,这家伙不都同样奢侈度日?」

「这也是不得已。」

剑之进说道。

「有哪里不得已?」

「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必须划清界线。正马,这并非贫富不均,而是区隔。正因有如此显而易见的区隔,秩序方得以维续。」

「真是如此?你的意思难道是,从前那把人划分为武士、农民、工匠等阶层的方式是正确的?矢作,眼光放远点儿,看看全世界罢。幕府时代已经结束,如今我国已循列强的方式治国,四民已不分贵贱、等而视之。即便贵为士族,如今也仅是徒留勋阶,毫无实权。然而,秩序可曾乱过?」

谁说没乱过?剑之进说道:

「维新前后,社稷难道还不够乱?唉,或许老在异国逍遥度日的你没经历过罢。况且,正马,如今华族(注:依明治二年颁布之旧宪法,授与皇族之下、士族之上的贵族之特权身分。于一八八四年起,又加入因对国家有贡献而获颁公、侯、伯、子、男爵位之军人、官吏。后于一九四七年随新宪法之颁布而废止)依然健在,被视为现人神(注:又作荒人神,即以凡人之姿现身人世的神,多指天皇)之陛下也依然高高在上,这些人不是依然过着与平民有别的日子?此等权贵仍须奢华度日,以示与平民有别,但可曾有任何人斥之为榨取?」

没错,异国也有王族,正马说道:

「亦不乏贫富不均。但再怎么说,也不比这座岛上的情况严重。矢作,我并不认为这种制度不好,的确如涩谷所言,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但我在意的,是程度问题。」

「程度问题?」

我的意思是,正马端正坐姿说道:

「可记得旧幕府时代,受苛刻年贡压迫的农民们做了些什么?不是起义劫主子之财、就是放弃耕作远走高飞。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只要被过度榨取,理所当然都要挺身反抗。若为政者之统治手段过于残暴,人民必无法心服,暴政终将被迫修正。若不修正,便将灭亡。这难道不是世间常理?」

老隐士,您说是不是?正马问道。老人点头回答:

「的确是如此。」

「那么,如此暴政竟能统治百年有余——在下当然要感到难以置信。」

有理有理,老人再次点头说道:

「如此推论当然有理。不过,正马先生在年轻时,不是曾旅居异国?」

是的,正马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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