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天火

亦名坠火

坠自卅间余高之魔道天际

内蕴各色恶鬼

可降灾厄于人世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肆·第参拾贰

【壹】

从前。

于某邑里,有一慈悲为怀、公正不阿之代官(注:掌管天领地区行政之地方官,负贵收纳年贡税赋与掌管地方民政)大人,极受里民之仰慕、倚赖与崇拜。此官年约四十出头,神色和蔼亲切,面容圆润带福相,待人和蔼恭谦,对里民至为厚爱,乃一体恤民心之清官是也。不论是收取年贡,抑或分配劳役,均不忘力求公正。见百姓有难,必两肋插刀,积极相助,不论遭逢什么样的对手,均不忘尽其所能守护里民。

不过。

此官有一烦恼。

此烦恼即为其夫人。

不知是基于何种因果,此官之夫人极度沉溺肉欲,宛如人犹在世便坠入色道地狱,境况堪怜。每逢入夜,夫人激情洋溢的躯体便难以按捺沸腾的情欲。为此,只得命家仆每夜为其召来邑里男子作伴。

代官为此苦恼不已。

不过。

某日,有一法相庄严之法师行经此邑里。

此法师之加持与祈祷颇为灵验,据传其不仅能治愈各种疑难杂症,人格亦颇为高洁,任谁见了他都不禁想合掌膜拜,颇为人所敬重。

里民们见深为夫人境况所苦的代官处境堪怜,纷纷央请法师助夫人摆脱形同无间地狱之欲海折腾。

因此。

法师便亲赴代官宅邸。

不过,祈祷尚未开始,法师之庄严法相便教夫人为之倾倒。夫人亟欲与此法师成亲,为此几乎是茶不思饭不想,并坚称倘若无法如愿,不惜以死殉情。法师则认为此乃己身之不德、修行之不足所致,为此甚感羞愧。

代官为此苦恼至极。

到头来,竟诛杀了这位法师。

法师本无罪,但代官大人出于对夫人之怜爱,竟不惜愤而诛之。代官大人自此坠入无间地狱,终沦为丧智狂人。

最后,失心丧智之代官大人与其夫人……

终遭天谴神罚——

同为天降烈火所噬。

【贰】

摄津国高槻庄二阶堂村常有怪火出现,自三月持续至六七月。此火约一尺,停驻于家屋或树梢。细加检视,可见其上眼耳口鼻依稀可辨,有如人面。但若未造成灾害,人民对其多无所惧。

昔日,曾有一名曰日光坊之山伏(注:游走于山野之间的修行者),于此地修法、助人。

村长之妻一度卧病在床,经日光坊入其房祈祷十七日之加持,重症即告痊愈。

其后,村长怀疑山伏与其妻私通,不仅未感谢其愈病之恩,还将之杀害。此二恨遂化为妄火,夜夜飞至其宅,终将村长折磨致死。

故人称此日光坊之火为二恨坊之火——

朗读完毕后,矢作剑之进抬头环视众人。

虽然生得一张白皙瓜子脸,怎么看都像个娃儿,他的脸上却蓄着一撮活像是糊上去的胡子,看来极不协调。或许蓄这胡子是为了彰显自己身为东京警视厅一等巡查的威严,但看来还真像是恶作剧的孩童用煤炭给画上去似的。看来若少了这撮胡子,反而才能有那么点儿威严。

笹村与次郎将指尖伸向自己的嘴边,磨蹭了几回。

与次郎没蓄胡子,即使蓄了,也仅能生出些日晒不足的豆芽般的细毛,因此只得剃个精光。谁知一剃了胡子,身边的人似乎都开始蓄起了胡子,教与次郎甚是尴尬。大概是为了代替胡子罢,他试着将脑门上的毛发拉到鼻头下,只觉得似乎没有任何帮助。

这么一拉,更教他觉得剑之进的胡子仿佛是糊上去的。

简直就是蘸在脸上的异物。就在他直盯着剑之进瞧的当头,剑之进突然朝他问道:你应能理解罢?理解什么?与次郎一如此反问,仰靠在剑之进身旁的涩谷揔兵卫立刻豪迈地笑了起来。

揔兵卫生着一脸浓密的胡子。

而且还毛质刚硬,看来极为粗野。

「与次郎呀,你也未免太不像话了罢?难道你以为这种活像狐狸提灯(注:或作狐狸娶亲)的故事,如今能吓得了谁么?真教人难以相信你还曾是个武士哩。若是坚称世上真有神佛也就算了,但瞧你为这等妖怪故事着迷成这副德行,未免也太愧对你这一等巡查的头衔了罢?」

揔兵卫是个理性主义者。但从他的语气听来,脑子里的似乎也不尽然是近代的合理思考。他的道理中其实还有着浓浓的儒教味儿,证明他其实不是什么思想新颖的人物,而是打从旧幕府时代就已经是这副德行了。

总之,你的剑术实在是太差劲了,揔兵卫离题说道:

「即便我上你那儿指导武艺,你也只是一脸神气地仰靠一角,轻轻松松观赏着后进挨打,从未真正下场比划比划。如此德行,哪有办法指导后进?」

「这与故事何干?」

「哪可能无干?瞧这种愚蠢至极的怪谈也能把你吓得一身寒颤,不正代表你这人意志不坚?还什么二恨坊火哩,你这窝囊废根本连根萝卜都砍不下手。」

胆敢骂我窝囊废?剑之进气得倏然起身,与次郎连忙安抚道:

「稍安勿躁呀,剑之进。还有揔兵卫,你也别老说这种话激怒人,咱们可不是为了吵架才上这儿来的。这回聚首的目的,不正是为了听听一等巡查大人的意见?总之,揔兵卫,你和我同为北林出身,应该也听说过天狗御灯(注:天狗所点的鬼火,又作老人火)的传说罢?」

我可没亲眼瞧见过,揔兵卫说道。

「但家父曾看见过。难不成你要说,连家父也是个傻子?」

「噢,我可没这么说。或许有些时候真有自然起火的现象,但这家伙陈述的可是遗恨成火哩。这种吓唬娃儿的传闻哪可能是真的?」

「不——这二恨坊的故事,我也曾听说过。剑之进,你方才读的书叫什么来着?」

被与次郎如此一问,剑之进立刻回答是菊冈沾凉的《诸国里人谈》。

「沾凉?不就是那博学多闻,著有《江户砂子》的俳人?」

「想不到与次郎竟然连这都晓得。我任职于奉行所时,所内有个酷爱俳句的公事方(注:江户时代负责审判相关事务的官员),目前隐居于仲町,这本书就是他的。你也曾读过?」

「我并没有读过——」

与次郎读过的是另一本书。

「这本书是何年付梓的?」

让我瞧瞧,剑之进回道,旋即开始翻起了书来。

「上头印着——宽保三癸亥正月。」

「是么?我读过的那本叫做《宿直草》,记得是延宝年间付梓的,所以这本要比我读过的早了约六十年。我记得很清楚,后来又读了一本《御伽物语》,虽然书名有别,内容却完全一致。里头称这种火叫仁光坊火。」

是不同的东西罢,揔兵卫说道。

「不,记得地点是相同的。那也是津国的故事,正是摄州。」

而且内容大纲也是完全一致,与次郎继续说道:

「此火起于天将降雨之夜。时大时小,四处飞窜。大小如绣球,若趋近观之,可见其状似和尚脑袋。」

「脑袋?」

脑袋也会自个儿烧起来?揔兵卫语带不服地说道:

「又不是煤球。脑袋若是自个儿烧起来,岂不马上就烧成灰了?」

「不不,书上写的是那脑袋每呼吸一回,吐出来的气就会化为火焰。上头写着曾有位祈祷法师投靠某国领主门下——地名我是不记得了,这位法师是个相貌美得教人叹为观止的美男子,教领主之妻为之倾倒不已。」

是个破戒僧么?揔兵卫问道。

「不,倘若他是个破戒僧,那么这件事就可说是自作自受了。不过这位法师似乎是个品行端正、严守诫律的僧侣。领主夫人对其多所妄想,对方却是毫不理睬,教夫人忿恨难当,遂向其夫做不实密告。听闻妻子遭法师调戏,领主也没确认是否真有此事,便迳行逮捕仁光坊,斩首诛之。」

「真是不讲道理呀。」

原本一直默不作声地静观事态变化的仓田正马,这下终于忍不住开口叹道。

或许是为了炫耀自己曾经放洋,他今天穿着一身洋装,却和他那张纯然日本人的相貌显得十分不协调。

「这法师根本未与女人私通。领主该惩罚的,应是自己那迷恋上其他男人的妻子才对罢?」

「正是因为如此,这法师也恼火了罢。据说仁光坊被斩首时,脑袋飞得老远,就这么化为一团火球。」

真是愚蠢至极呀,揔兵卫揶揄道:

「没错,色道的确能蛊惑人心,女人的怨念有时真能害男人丧命。但这件事可就不大一样了。即便死时再怎么怀恨在心,被斩下来的脑袋也不可能飞得老远、口吐烈焰罢?若是如此,上野的山峦岂不都要被烧个精光了?倘若放任彰义队到处吐火飞窜,新政府哪有法子高枕无忧?」

我可没说这种事是真的,与次郎回答:

「把这当个故事听听就成了。揔

兵卫呀,重要的是,我读过的那本延宝年间付梓的书,上头也记载了同样的故事。」

「这哪里重要了?」

「别心急。我的意思是根据某人所言,这二恨坊的故事,不仅日后元禄年间付梓的《本朝故事因缘集》中也有记载,还被收录于剑之进方才朗读的这本书中,至少代表摄津一带可能曾发生过这等怪事。如此而已。」

「管他是摄津还是陆奥,被斩下来的首级是不可能四处飞窜的。脑袋一被砍下,就只会在地上滚而已。」

「但四处飞窜的并非首级。」

揔兵卫脑袋并不傻。只是每回同揔兵卫交谈,与次郎都不禁纳闷所谓理性主义是否等同于毫不柔软的思考方式。若要讲求理性,不是应该要相反才是么?

而是火,与次郎说道:

「该怎么说呢;与其说是火,或许该说是火球罢——若依这些记述想象,应该是个巨大萤火般的东西才是。我想说的不过是,这种东西四处飞窜的现象,或许还真的是事实。若非如此,哪可能被持续谈论了六、七十年?」

「倘若是事实,有这么些不同的说法,岂不奇怪?」

揔兵卫摩娑起粗硬的胡子。

与次郎也搓起了没有胡子的下巴。

「传闻原本就是牵强附会的。这种事——噢,虽不知剑之进怎么想,我个人是无法相信真有怨念或忿恨化为飞火这等事儿。但揔兵卫,光就火球飞窜这现象而言,或许还真可能发生?」

意即,这类故事是虚构的?剑之进一脸复杂神情。

「还不知这些故事是否是虚构的。或许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儿也说不定。不过,虽然故事不尽相同,但现象的记述不都是大同小异?或许是因某些附会,故事才会随时代而有所变化。」难得看到笹村如此坚持哩,正马揶揄道:

「你平时不都没什么意见?」

「我不过是认为像揔兵卫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否定,会不会反而是更为盲目罢了。」

胆敢说我不分青红皂白?揔兵卫拍腿回嘴道:

「狐火、鬼火、人魂、天狗御灯什么的——打从江户时代起,就没有任何节操之士相信真有这些妖物了。这些东西要不是草双纸(注:江户时代出版物之一种,以绘画为中心,佐以假名撰写的文字叙述。早期多为儿童读物,后来逐渐演化成流行或滑稽的成人读物。亦作绘草纸或绘本。「戏作」则指江户时代后期之白话文学作品)的戏作作家为了吓唬孩儿写的,就是一些胆小鬼看到灯笼火光或月影,出于惊骇误判为妖物的罢?」

「或许并不尽然哩。」

出人意料地,这句话竟然是出自正马口中。

正马一身异国文化习气,对剑之进这等酷好迷信之人总是嗤之以鼻。认为这等人性喜找理由牵强附会,要比只懂得执拗否定的揔兵卫还难讲道理。

鬼火这种东西国外也有,正马说道。

「又牵扯到国外了?你这假洋鬼子。国外也有胆小鬼罢?」

「涩谷,瞧你这副德行,笹村对你的形容果然没错。若是认为像你这般逞英雄就能厘清世间道理,可就证明你自己要比任何人都蠢了。这类的火球,其实是一种依循自然界道理所产生的现象。」

是么?剑之进探出身子问道。

「没错,就如同刮风或下雨。这种东西——该说是火球么?其实是一种雷。」

「雷?」

揔兵卫一脸不悦地说道:

「我不信。」

「为何不信?」

剑之进面带揶揄道:

「揔兵卫,难不成你认为这是菅公发怒?还是哪个妖兽抛下来的?你该不会认为真有什么鬼怪会披着虎皮、背着大鼓前来取你的肚脐眼罢?瞧你一张脸生得像只熊似的,一听见打雷还不是吓得立刻躲进蚊帐里?」

剑之进摸摸胡子高声笑道。

别以为我和你一个样,揔兵卫气得朝自己大腿上又是一拳:

「雷——必是从天下落下来的。但雷仅能发出稍纵即逝的光,哪可能忽明忽灭、四处飞窜,甚至停驻于屋宇之上?」

「你还真是没学问哪。」

正马耸耸肩说道:

「这种东西,叫做电。」

话毕,还开心地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那又是什么东西?」

「电就是电呀。你难道不曾听说过静电的原理?」

「哼。」

揔兵卫仿佛踩到蛤蟆似的忿忿喊道,接着又不屑地补上一句:我哪懂这种南蛮魔法?

「魔法?这可是一门技术呀,技术。不不,与其说是技术,应说是自然界的原理。」

「原理?据说这不是靠摩擦什么的冒出来的么?不过是一种幻术杂耍罢?」

「可别把它当杂耍。虽然详细原理我并不清楚,但藉摩擦发生的电就叫做静电。因此,这并非什么幻术,而是一种自然现象。猫身上的毛在暗处发光,就是微弱的静电所造成的。电里头似乎有正负两种气,通常正负是均衡的,但是当带负气的云在大气中涌现,天上的负便朝地上的正落下雷光。而当大气的状态不安定时,雷光便可能碰上某种力量的抵抗,并在这种抵抗之下化为球状。」

球状?揔兵卫刻意高声大喊并反骏道:

「闪电是像条线似的,从天上接到地上的。你难道没见过?雷电分明像一条线,哪可能变成球状?」

「当然可能。而且非但呈球状,还能四处翻飞移动,甚至飘进屋宇之内。在国外所谓鬼火,指的其实正是这种东西。绝不可与死人亡魂、或狐狸披上人头骷髅点灯——这类无稽之说混为一谈。」

「不过,这——真有可能如此?」

揔兵卫歪着脑袋纳闷道:

「火球通常只会在死了人的家里或墓地出现罢?即便真有这种绣球般大小的雷——而且还是亡魂或鬼火,不就代表雷自个儿会选择地方落下?难不成雷仅落在墓地、或仅落在死了人的民家上?这么说未免也太愚蠢了罢。况且,落雷可是会起火的,就连木头或铜铁尚且会被烧个焦黑,落在人身上就更不用说了。若是如此,刚死了人的民家或寺庙岂不就成天要起火了?」

与次郎,你说是不是?揔兵卫转头向与次郎说道:

「你应该也知道北林城后头那座巨岩罢?那不是教落雷给打落的么?」

与次郎也是如此听说的。

根据传说——那座自古便矗立于山腹的巨岩,因遭强烈雷击而朝城内坠落。

那座岩石的确是硕大无朋,难以想象如此巨大的东西竟然也会松动。不过,此事与次郎也仅是听说,虽然无法想象大自然真有可能如此威猛,但无须举这种破天荒的例子,也不难想象落雷真有劈裂巨木、焚毁民家的威力。

「落雷的威力就是如此惊人。哪管它是圆的还是方的,这种威力是绝不可能消失的。我可没听说过被鬼火烧死的亡魂会把民家烧个精光。看来,这一切不过是被鬼神之说吓破胆的孬种所看见的幻觉罢了。」

不可将一切混为一谈,正马说道:

「你这种对自己的蛮横不以为忤的家伙还真是教人困扰。性子再蛮横,也总该有个限度。矢作,你对迷信如此深信不疑,应该较为清楚罢?这种可能是亡魂化成的火球,和狐火、鬼火什么的——是否为同样的东西?」

听不出对方这番话对自己是褒奖还是揶揄,剑之进一脸复杂神情地朝与次郎瞥了一眼。

「噢。」

剑之进先是伸手梳理起仿佛蘸在脸上的胡子,接着便语带戏谑地回答:

「既然你问到了,就让我好好为大家就民间传承的种种鬼火迷信逐一解释一番罢——」

「若是为数众多,大可不必每个都解释。」

正马蹙眉说道。剑之进皱起鼻头开始解释道:

「其实,诚如正马所言,亡魂与狐火的确有别。亡魂多呈球状,据说后头还拖着一道尾巴。至于宗源火或姥之火等源自死者生前遗恨者,火中多半有张脸。所谓鬼火、妖火等,大致上就属于此类。而名曰钓瓶坠火,自树上落下的怪火,有时里头也可能带张脸。」

哼,揔兵卫嗤鼻说道:

「火中哪可能有张脸?」

传闻真是这么说的,剑之进说道:

「至于妖兽起的火,可就属于另外一类了。例如鸟火或狐火,多半是在远方明灭,有时也会四处飘移,或群列成行。而在坟地或荒野出现的火——亦即墓火或野宿火等,火光大多呈蓝白色,飘浮于离地约一尺处。」

那是磷燃烧所致,正马说道。

「嗯,这说法我也听过。」

揔兵卫答腔道:

「人骨中带磷,若是渗出来便可能燃烧成火——记得这曾在哪本书上读到过。」

「你也会读书?」

正马揶揄道。

「当然,哪像你这种老爱吹嘘自己只读洋文,却连假名都看不懂?武士原本就该是文武双全,我的知识比起我的剑术,保证是毫不逊色。」

但你只懂得读论语罢?正马笑道:

「孔夫子曾云,子不语怪力乱神

。你的面相怪,唯一可取之处是蛮力,而且饮酒必乱,还老爱谈论神佛妖怪。看来是一点儿也不受教呢。」

「想怎么说是你的事儿。我所指的,是孩提时读过一册以心学道话(注:江户时代中期之思想家石田梅岩所创立的心学流派之道德讲释,江户时代后期曾盛极一时,但于明治时期衰退)为基础的知识书籍。书中有张狐狸衔着人骨起火的图画。此外——对了,在《和汉三才图会》中,也提到逢小雨暗夜、四下俱无人声时,即可能出现磷火。」

「好罢,姑且依你的。如此看来,矢作稍早提及的怪火中,起于坟地的鬼火,或呈蓝白色静静燃烧的火,悉数可被归纳为磷火。这类火不会移动,而且很快便燃烧殆尽。这些东西——只要条件俱备,可说是随处可见。只要地下有可能产生磷的东西——例如埋有尸体或什么的,再加上大气湿度或温度适中,挥发的磷便可能渗出地上起火燃烧,原理与点瓦斯灯可谓如出一辙。但这种火很快便烧尽。至于狐火,则不仅会移动,还可能聚列成行,因此衍生出狐狸娶亲的传说。」

但这种现象,只有在天雨时才会发生,剑之进说道:

「总之,狐火不仅不会马上烧尽,还会四处移动。而且大抵都在小雨的夜晚出现。因为这种火起于地形或其他条件的作用,亦即,是一种自然现象。」

「据说不知火也属于此等现象。」

与次郎如此附和。闻言,正马捶了个手,旋即以右手指向与次郎说道:

「说得好。笹村,这下我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那种火的确是某种海市蜃楼,起因是海面与大气的温差导致空气产生乱流,使光线遭扭曲所致。」

哪可能一切都可以同样的狗屁道理解释?剑之进面带不服地抗议道。

「同样的道理?这些解释有哪儿相同了?球状的雷、磷、大气的状态,每一个道理不是都不一样么?至于你一早提及的什么坊火的,其实也就是雷。」

「你说那火球——是雷?那么,难道亡魂也是雷?」

「没错。」

「但二恨坊火的形状,和亡魂可是不同的。」

「反正同样是四处飞窜的火球不是?拖在后头的尾巴,应该就是移动时在人眼中留下的残影罢。不过是发现处的条件不同,因此看起来也会有所出入罢了。」

「噢。」

剑之进不再反弹,双手抱胸地静了下来。

「那么,这球状雷——」

可会发烫?被剑之进如此一问,正马点头回答:

「既然同样是雷,应该就和其他妖火不同——是会发烫的罢。人若是碰触到了,应该会想闪躲,也会被烧伤罢。」

哼,这位一等巡查使劲抗议道。

你这是怎么了?眼见他这一脸不服的暧昧态度,揔兵卫摇了摇剑之进的大腿。

「还真是想不透。你把大伙儿找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

仔细想想,与次郎至今尚未从剑之进那儿听到本次聚会的用意。这回乃因剑之进表示想听听大伙儿的意见,四人才依例聚于与次郎的住所。剑之进虽然率先抵达,但一直是默不作声,待大伙儿到齐时,才开始朗读起那二恨坊火的故事。

众人如此率性直言地争辩良久,他却未说明本意,大伙儿哪会服气?

「其实——」

剑之进以指尖捻着胡子说道。

如此难以启齿?揔兵卫问道。

接下来,这生性豪放的剑术师父朝这一等巡查的背后猛力拍了三回。

「你在做什么?」

「剑之进呀,别这么扭扭捏捏的。咱们全是你的哥儿们,哪有什么好害臊的?噢,原来如此。看来你是看到了什么亡魂,被吓破了胆子罢?由于担心误判有损你这一等巡查的尊严,才想证明这种怪火真的存在——」

不对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儿,剑之进挺起胸膛回嘴道:

「在下,不——本人并没有看见什么亡魂,即使看到了,也不会被吓破了胆子。绝对不是这么回事儿。」

「那么,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

「都叫你别害臊了。唉,或许你会有点儿忿忿不平罢,但方才这个假洋鬼子大少爷不也卖力解释过了?这种东西绝不是什么离奇的妖怪。既然如此,你即使看见了,也没什么好害臊的不是?唉,虽然被吓破胆出了糗,说来的确是有点儿难堪——」

再这么胡乱臆测下去,我可要逮捕你了!剑之进怒斥道。

「瞧你吼个什么劲儿?有种何不说来听听?」

没错,与次郎也附和道。这下剑之进才一脸沉痛地开始解释道:

「好,我就说罢。前些时候,在两国一带接连发生了几起原因不明的火灾,大伙儿应该也听说过罢?」

「噢,你可是指那一连串的小火灾?」

正马一副毫不在乎地回应。这下剑之进神情严峻地反骏道:

「谁说是小火灾了?大前天卖油的根本屋整栋都给烧光了哩,幸好没烧出人命。事后调查发现,根本屋老板的后妻涉嫌重大。先前几场火,极可能也是这女人放的。不过——」

「怎么了?」

「这个后妻坚称自己清白,指称火其实是前妻放的。但这前妻——早在五年前就过世了。」

噢,这可就奇了,正马说道:

「人都死了——竟然还能放火?」

「没错。这后妻坚称有颗带前妻脸孔的火球从窗子飞入屋内,直追着她丈夫跑。屋子就是在这时起火的——」

言及至此——剑之进又一脸无奈地再度捻起了胡子。

【参】

噢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药研堀的老隐士一白翁搔着剃得短短的白发说道。

「此名曰二恨坊火的怪火,应是真的存在才是。」

老人蜷着背,和蔼地点头说道。

本日,众人齐聚于老隐士所隐居的九十九庵内的一栋小屋。

一如往常,完全聊不出个头绪的与次郎一行人,再度前来造访这位学识渊博、过着清心寡欲的隐居生活的老隐士。

深谙古今东西之奇闻怪谈的一白翁,如今虽已是个身材矮小的和蔼老人,但昔日似乎也曾为搜集诸国的奇闻异事云游四海。

「老隐士。」

剑之进探出身子问道:

「如此说来,难道您曾亲眼见过这二恨坊火?」

老人开怀地笑着回道:

「老夫的确是一把岁数了,但如此久远的事儿还真是没见过。延宝要比元禄距今更久,若是老夫曾见过,如今岂不是已有两百岁了?」

的确有理。虽然哪管是五十年前还是两百年前,对与次郎而言似乎都是同样久远。

因此,与次郎才会有——曾亲眼见过五十年前的事儿的一白翁,应该也曾见过两百年前的事儿的错觉。老人虽识广,但许多事也仅止于有所听闻,并不代表曾亲眼见过或亲耳听过。

「关于此怪火,除了各位所读到的几册书以外亦有记述。例如在山冈元恕所编纂的《古今百物语评判》中便有记载。本书之付梓时期为贞享年间,应是晚于《宿直草》,早于《本朝故事因缘集》。书名虽曰百物语,但体裁并非搜集普通怪谈并加以编纂,而是记述编者之父——即一名曰山冈元邻之学者召集门生,讲述古今怪事,再逐一加以评论之过程。」

「加以评论——?」

「是的,亦即,此则纯属捏造,此则纯属诳骗,此则乃基于某种缘由——一如各位常举行之怪谈议论。不过,本书毕竟撰于往昔,在此文明开化之时世读来,部分评论已显得颇为粗杂,但仍有部分评论颇有见地,令人对著者之慧眼赞叹不已。可惜本书并非戏作,读来少了那么点儿趣味便是了。」

「亦即,本书对怪谈持的是否定态度?」

并非全盘否定,被正马这么一问,老人回答:

「元邻并未顽固否定一切,只表示世上绝无无中生有之事,谎言即为谎言,误判即为误判。遇有不纯然为虚构者,便试图阐明此类不可解之现象乃因何而起,可谓极为理性。可惜著者为一儒学家,因此文中不时有八股说教之处,实属遗憾——」

哇哈哈,即便是两百年前的儒学家,都要比你明理呢,正马朝揔兵卫笑道。

「那么,本书中所记述的,是什么样的内容?」

大抵与《宿直草》大同小异,被与次郎这么一问,老人回答:

「于舟幽灵的章节内,曾提及丹波之姥火与津国仁光坊一事。」

听来果然还是被否定了哩,揔兵卫洋洋得意地说道:

「著者若是名儒学家,哪可能相信世上真有此等愚蠢至极的怪事?」

「不不。」

老人挥了挥瘦如枯枝的手说道:

「元邻并未否定怪火之存在,仅认为水上若起怪火,亦不值得大惊小怪。」

这可就令人费解了,揔兵卫纳闷地说道。

「有何处令人费解?」

「当然令人费解。堂堂一介儒学家,为何要谈鬼论神?」

「此人并未谈鬼

论神。若不谙世间原理,便指其为不可解之妖物,即为谈鬼论神。但——若能成功解释某事乃因某种原理而起,便不再是谈鬼论神了。元邻将起于汪洋之上的火推论为水中阴火。一如高山顶峰能有水,水中亦能有火。凡曾有多人丧生、遗下强烈执着怨念之处,均可能出现此类怪火,并为此举姥火、仁光坊火两者为例。即便于唐书中,亦不乏关于此类遗恨火之记述。」

「水中阴火?」

没错,老人颔首说道:

「元邻之主张,乃盈天地间皆有阴阳五行之理。例如于其他章节中提及之钓瓶坠火,便可以木生火解释之。亦即,凡树木均散发状似火球之精气,白昼因阳光照射而不可见,但入夜后便可于树下暗处见之。如此而已。」

「树木真有精气——?」

正马惊呼道。老人以安抚的语气回答:

「其意应为——所谓精气,绝非不可思议之妖物,不过是众生生息之证据。」

「不过。」

正马讶异地说道:

「倘若树木起火符合自然原理,为何并非每株树下均可见此火?」

老人再度开怀笑道:

「有理有理。不过元邻亦有云,阴阳之老变与五行之相生,均随四季推移。此火之所以不见于幼木,一如春去夏来、秋去冬来,乃初始之气尚未盈满,便无可产生后续之气使然。而初生小树虽也符合木生火的道理,但因木气未满,而火气难生——此一解释,的确有些许牵强之嫌。」

闻言,正马与揔兵卫大笑不已,但与次郎似乎视此解释为理所当然。

「元邻亦进一步推论,世间之火可分为三类。星精飞火、龙火、或雷火为天火;燃木击石所生之火为地火;心火或生命之火则为人火。此三类火,又可分为阴火与阳火。」

「阴火与阳火——?」

「阳火可燃物,阴火则不可。阳火遇阴气则熄,但阴火遇水亦不能熄。总而言之,此等现象或许真符合自然之道。」

「这——或许可归纳为物理?」

正马抬高下巴说道。

虽放洋仅区区数年,不知究竟学到了多少,但正马的确拥有不少此类知识。

「某些火不可燃物。若雷可解释为阴气与阳气碰撞所生,那么阴阳五行之说,或许与西洋之自然科学亦属吻合。」

当然当然,老人说道:

「物本有其形,不论自外或自内观之,均为同物。一只碟子自侧面观之呈扁平,自上方观之呈圆形。扁形与圆形大不相同,但毕竟是同样一只碟子。东洋与西洋之别,仅在于观察点之不同。例如这只茶碗——」

老人指着方才端来的茶具说道:

「在洋文中如何称之?」

Cup,正马回答。

「Cup?噢,读法截然不同,但指的不都是茶碗?可见阴阳五行与西洋学问,即便叙述方法有别,结论仍是殊途同归罢?」

原来如此,这说法也不无道理,与次郎心想。

「如此说来——」

剑之进耸了耸肩,向前探出身子说道:

「——稍早正马曾言,亡魂亦属雷之一类。依老隐士方才的解释,便可被归类为天火。不过,亡魂亦可以生命之火视之,如此一来,岂不应被归类为人火?」

「有理有理。」

「那么,究竟应属何类?」

老人脑袋微倾地回答:

「首先,宜先探讨人火是否为人眼实际可见。人有生命,心中可能有火燃烧,亦可能有气散发,故生命常以火喻之。但这生命,是否真可以双目可见之形体出现?」

听老人这语气,似乎是不可见?正马回应道。

「不,遗憾的是,老夫已活到这般岁数,至今仍未见过此类物体自临终人体脱出。但也不可因此便全盘否定。即便此物的确存在——譬如,倘若真有自人体脱离之火球,而正马所提及之球状电光亦是的确存在,此类雷火便可能被误判为亡魂罢。」

「意即,两者难以区别?」

「大致上,均可谓是远观而非近观。此火球究竟为何,均是依观者自行判断。观者要做出何种结论,可能依观时心情而异。许多时候便可能是鬼怪露真形,原是枯芒草。」

「对对。」

剑之进对老人这套说法更是信服了。

「如此说来——噢,剑之进,你曾提及那出现在两国油屋(注:日本古时制造、贩卖灯油或发油等油类的商店)的火球像雷不是么?」

但它怎会引起火灾呢?剑之进问道。

「当然会。那不就是老隐士所言的阳火?这火是热的,碰上纸或木头当然会燃烧。」

「有理。不过老隐士,即便这东西是一种电光,其中是否可能带张人脸?」

「人脸——?」

「是的。根据仆役或邻人的证言,怪火出现一事应是不假。不论此火究竟为何物,但有个火球自屋外侵入店内引发火灾,似乎是事实。该店老板之后妻表示,此火球乃其夫前妻之怨念,火中清晰可见此前妻之面孔。此外,尚表示此火球紧追老板不放,导致其夫火伤送医,至今尚未恢复意识——」

「噢。」

老人双眼圆睁,兴味津津地听着。看来他不仅年轻时酷爱奇闻怪谈,至今对此类故事依然是难以忘情。

「不过,想必老隐士也略有所闻,两国一带接连发生了几起原因不明的小火灾,而且数度有人目击这位后妻出现在小火灾现场。亦即这位后妻——名曰美代,似乎不乏纵火嫌疑。否则,未免也太凑巧了。」

整栋油屋都给烧了?老人问道。

「烧得一干二净。尤其碰巧是油屋,烧起来可旺了。未殃及其他民宅,也没出人命,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之所以没出人命,乃因仆役等人眼见火球飘入屋内,纷纷惊惶失措直往屋外逃使然。邻人于火势向外蔓延前,便已通报消防单位。再加上当夜天雨,而且是在消防员镇火时降的,才没教火势殃及周遭。倘若当夜天干物燥,想必烧掉个五六栋也是轻而易举罢。由于火是从屋内开始烧的,因此仅有老板逃生不及,惨遭烈焰灼伤。」

「火球紧追着老板不放?」

揔兵卫惊讶地吊起双眉说道:

「听来甚是有一番因果,着实教人难以采信呀。」

「姑且不论是否值得采信,但亲眼目睹火球者为数甚众。当然,这火球是否为妖物,可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看来这东西该称之为雷球罢?」

否则,灵魂哪会四处飘移?正马问道。

「诚如老隐士所言,无人能断定此火球是否为亡魂。不过,若其真为亡魂,在下认为——理应不至于引发火灾才是。毕竟从未听闻亡魂可能引火。由此推论,应是有人刻意纵火,故姑且逮捕了这位后妻,但此女却一味否认涉案,坚称姑且不论其他,哪有人会干放火烧掉自个儿的店家这种傻事?此言的确不失道理,为此,在下方思及或许可自古代文献中搜得线索。」

「纵火的亡魂——?」

「不,与其说是亡魂,或许该说是嫉火。循此推论,在下找出了二恨坊火的故事。虽不至于引火燃烧,但同样是出现于小雨之日,火中也同样带张人脸。因此,才打算向各位征询意见。」

你可真会拐弯抹角呀,揔兵卫高声笑道:

「将这女人给绳之以法不就解决了?」

「哪可能如此简单?就连那几场火是否是她放的,也缺乏确切证据。起火的不是空地、坟地、就是河岸,均为人迹罕至的地点,无人目击火是她放的。或许美代不过是碰巧来到现场附近罢了。」

「这就够可疑了罢?否则一个商家老板娘,为何要上这些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而且还是在夜里?」

揔兵卫一脸恼怒地说道。

「话是没错——但你仔细想想,在这些个地方纵火,哪会有什么意义?而且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自己的店内放火,岂不是太疯狂了?」

「想必她是患了什么心病罢。」

揔兵卫冷冷地说,接着又转头面向老人问道:

「老隐士,您不是曾向我们提及——一个得了心病,纵火成瘾的女人的故事?」

没错没错,老人笑容可掏地回答:

「的确有人患有这种纵火成瘾的性癖。这种心病十分棘手,虽尚不至无法可医,但要治愈的确是十分困难。这等人难以压抑纵火之欲,人生被迫为此步入歧途。老夫的确曾见过一女——毕生恋火成痴,在烧杀数人之后,自身亦无法摆脱火气诅咒,而于烈焰中殒命。」

老人神情悲怆地说道。

|你瞧瞧。」

揔兵卫眯起双眼说道:

「这个老板娘,八成也是这副德行罢?即便不是如此,人不也常说纵火会成瘾?」

她似乎不是这种人,剑之进回道。

「不是么?」

「应该不是。据说美代仓皇自烈焰中脱身时,情绪至为激动。若是恋火成痴,据说这种人性喜远眺自己所纵的火,理应不至于如此慌张罢?当时美代被吓得语无伦次,即使自己的丈夫被严重灼伤,也无暇注意

哩。」

「难道不是作戏?」

「我也不知道。」

剑之进再度双手抱胸。现场陷入一片静寂。

突然间——老人开口说道:

「看来——这应该就是正马所言的天火。」

「天、天火?」

「没错。剑之进先生,或许几场小火灾,与油屋的大火之间并无直接关连。易于起火之日,大抵有大气乱、湿气重等易于产生雷电的条件。若是如此,这些火就是因自然产生的雷球所引起的。不过——这或许有可能是『天谴』。」

「天谴——?」

众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老人。

「上苍——偶尔会佯装偶然,向人施罚。」

接下来——一白翁便开始陈述起一段往事。

【肆】

也记不清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对了,记得是老夫甫自京都归来不久——噢噢,就是在许久以前曾向各位提及的那桩帷子迁所发生的怪奇事件之后。

没错没错,就是那桩岔路口突然出现女性腐尸的事件。唉,那件事说来也真是离奇呀。

是的。

当时老夫也是与御行又市同行。是的是的。在那起事件后,又市先生突然变得沉默了起来。由于从未见过又市先生这种模样,老夫不知该如何与其攀谈,甚至不知该说些什么,完全不知该如何同又市先生打交道。

老夫上哪儿去了?

噢,当时老夫受一位名曰林藏的帐屋(注:江户时代贩卖帐簿、纸张、笔墨等文具的商家)招待,前去京都游历。京都内值得看的地方可多了。

没错,老夫对神社佛阁的确是兴趣浓厚。

在老夫四处观览期间,又市先生则是独自于京都外一栋荒废的寺庙内栖身。

应该就这么过了个把月罢。

噢。当时大坂一名曰一文字屋仁藏的出版商刚买下老夫撰写的戏作,因此不缺盘缠。

对了,犹记岚山的红叶可真是美极了。老夫造访时,叶子才刚转红不久哩。

就在此时,又市先生突然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动身。老实说,原本见他一直是灵魂出窍般静悄悄的,这突如其来之举,还真把老夫给吓坏了。

噢,又市先生并不是个可依常规判断的人。总是教人感觉有点儿超乎常人——不对不对,如今回想起来,倒算得上是饶富人情味——总之,属于某种如今已不复存在的奇人。唉,如此形容可能要惹各位大笑,该如何说呢。此人似乎还维系着某种教人怀念的特质——唉,或许当时就是这么一个时代罢。

是的,似乎是接到了什么消息。

没错,就是向老夫购买戏作的一文字屋先生所送来的。其实,此人骨子里正是在上方(注:指当时天皇定都之京都一带)统管又市先生等黑市帮办的头目。

是的,又市先生似乎是接到了什么差事的委托,得前去大坂一趟。

这趟路,老夫也随其同行。

噢?

不不,老夫当然不知又市先生接到的是什么样的委托。就连问也问不得,因为依往常的规矩,是不得过问的。没错。有时老夫的确会帮点儿忙,但几乎从未听闻经纬缘由,有时甚至连结果如何亦是无从得知。不,老夫对此毫无怨言,还担心若是知道了某些不该知道的事,反而要教老夫更感困扰。

此类人对这道理十分执着。

没错。

非常执着。

噢,不不——老夫不过是对某件事儿颇为在意。是什么样的事儿?噢,说来羞愧,其实——纯粹是想听听大家对老夫的戏作有何感想。

是的。

结果,老夫当时撰写的作品经过改写,得以付梓出版。

是的,这都是拜一文字屋先生的明确指导之赐。为了听取自己售出的戏作获得了什么样的评价,老夫便决定与又市先生同行。

大坂可真是个生机盎然的地方。相较之下,东京如今虽是热闹非凡,但当时的江户仍是一片贫乏困顿,望之毫不悦目。街景亦是杂乱无章,毫无都会规模可言。相较之下,京都一带可就富饶了,看到屋宇如此宏伟,即使才闹过饥馑,食物依然是颇为豪华,果不愧为天下珍馔之都。

唉,都得怪地理条件失调。虽然同样濒水,但江户排水不良,可谓是一座水路切割而成的都会,再加上火灾、地震频繁,屋宇多难持久,以致屋宇损坏被视为理所当然。江户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习气,或许就是由此而来的罢。

是的。

老夫再度成为一文字屋先生的食客。

落脚翌日,又市先生便不知上哪儿去了。

是的,这回老夫并未随行。毕竟即使欲与其同行,也是难以开口。

因此——老夫便在一文字屋先生的盛情款待下,在大坂度过了大半个月。

在其安排下赏了不少画,也结识了几位戏作者。

不过——

依然无法不挂心。

是的,仁藏先生当然也发现老夫静不下心。某曰,便将老夫召至厅堂,询问老夫是否愿意上某地瞧瞧。

某地?是的,至于是何地,恕本人无法详细告知。总之,此地位于摄津国境内。据传,该地起了一桩不可解的怪事儿。

据传,该地出现了不可思议的怪火。此物腾空约三尺,状似四处飞窜之火球。或许正是大和国或近江国人相传的小右卫门火。一文字屋先生解释道。

噢,此类怪火,小生曾有听闻。

于马琴之《兔园小说》中,便有关于此类阴火之记述。应是文政(注:日本于一八一八~一八三○之间的年号)前的事儿了。此外,于《御伽厚化妆》中,亦有类似记载。地点虽有出入,但两者均被称为小右卫门火。

出现于大和的火——即《兔园小说》所载者,据传常出现于细雨霏霏之雨夜,逡巡于墓碑之间。

某日,有一名曰小右卫门之百姓巧遇此火。

见状,小右卫门以杖击火。这下怪火分身数百,将小右卫门团团包覆——不过,此乃书中记述,并非小生亲眼所见。

是的,事后小右卫门开始发热,不出数日便一命呜呼。此类故事,常有听闻。

因此,此类怪火便被唤做小右卫门火。

至于《御伽厚化妆》所载之小右卫门,则是近江人,与前者甚有出入。

根据此书记述,此火乃一名曰小右卫门之贪婪庄屋(注:江户时代的村长)所留遗恨化身而成。

此庄屋因恶行败露,而遭处罪刑死。死后,其执念化身为火,四处扰人。是的,原形正是亡者之遗恨。据传火中可见人脸一张,容貌酷似小右卫门,神情还颇为凶焊。没错,据传此火中带张脸。

两者均为亡者遗恨幻化而成,而且火中同样带有人脸——

是的,早在当时,老夫便听说过二恨坊火的故事。因此今日一听见各位提及,便能及时忆起。毕竟地点亦是颇为接近。

或许两者是同一种东西——老夫如此心想。唉,这下老夫可就坐立难安了,一股好奇不禁油然而生。

没错。

当然是——上过那村子了。

是的。直至去年仍闹饥馑,景致当然是一副穷困。不过,老夫曾周游全国大小村镇,各地均是一片凄惨。相较之下,此村落之景况堪称良好。或许也是气候风土使然,居民生计尚属富足。是的,虽然困顿,但态度尚属亲切。

噢?

怪火在何处?

噢,这——是的,事实上,据说是处处可见。

老夫沿途向各村落打探,方得知此火是这种习性。

噢,各地村民均表示,每逢深夜,山上坟地便会出现不可思议之怪火,朝河川方向飘浮而去。是的,据说自远方亦可看见此火光移动。

亦有不少人就近目击。

火中是否带脸?

有人坚称火中带脸,亦有人表示火中无脸。声称火中带脸者,则表示此脸乃一盗贼的脸什么的,意见颇为分歧。其中亦有不少人显然将此火与二恨坊火混淆——

是的,亦有人表示此脸乃一山伏或一修行者。但无人清楚个中典故,仅记得此亡者于古时含恨而死。

没错,这类故事通常仅有断片残存。个中姓名与故事性质,多为事后牵强附会凑合而成。是的,诚如与次郎先生所言,此类故事,多为事后掺杂各类解释拼凑而成。

大抵均是如此。

不过,绝不至于是完全虚构。

即便是事后拼凑而成,其中亦有些许部分属实。事实上,此类怪火之名称与相关记忆并非以文字记载流传,而是藉由口耳相传,残存于当地居民心中。

是的。看来,此地古时曾发生过此类事件——而事发时曾有怪火出现,理应是正确无误。是的,没错。

当老夫四处打探时,发现这已不是古老的故事。众人并未将此视为传闻或故事,而是表示自己也曾亲眼目击、或亲身遭遇过。

是否为误判?

这,老夫可就不清楚了。

即便或许纯属错觉,但曾经目击者,对己身亲眼所见均是深信不疑。噢,老夫探听消

息之地域范围颇广,依理众人不大可能串证撒谎。况且,对老夫这般云游者撒谎,哪有什么利益可图?当然,老夫当时是满怀期待。

没错没错,当然是亟欲亲眼一睹。

遗憾的是,「此时」已无任何机会。

因此怪事业已止息。

的确,目击者为数颇众。但越是接近现场——居民越是异口同声表示,此怪火已不复出现。虽然自己曾见过,但此怪事「业已结束」。

有人表示其已遭收服、封印,亦有人表示其业已成佛。

看来此类推论,或许是依叙述者对此火性质之解释不同而有出入。视之为亡灵冤魂者,便推论其业已成佛。视之为妖魔鬼怪者,则推论其已遭收服封印。难以推论其究竟为何物者,便仅表示此怪事业已止息。

总之,此火已不复出现。

据传——此异象约于老夫观览京都时期开始,虽无人明确记得正确日期,但此火毫无预警突然出现,不分昼夜为人所目击,自数日前起,便不复出现。

是的,这当然有个原因。

据传某日,有一法力高强之六部突然现身村外,以祈祷降伏此怪火。没错没错,一如各位所知,六部即为六十六部之略,指的是半僧半俗,周游各国灵地之修行者。

是的。

据说,此六部某日突然造访。噢——称之为造访或许有失允当。六部云游各国,说是碰巧经过,或许较为正确。

没错,正是如此。他当然不是为了定居而刻意前来的。接下来,此六部——展现了某种神通法力。

接受村民布施后,此六部曾数度略施小惠,诸如助布施者觅得失物,或预言些许于后日应验之事。

是的。

村人表示众人心怀感激,便央求其住下。没错没错。噢,倘若只是个四处行乞的小和尚,理应不至于受到如此款待,但六部先前曾造访檀那寺,并受到住持的招待。

噢——这可是大事一桩。毕竟当地居民无从分辨来者是否值得信赖。若见其与当地最受信赖者相识,便可能成为判断此人是否值得信任的一大依据。事关信仰的场合尤其是如此。

村民对六部极为信赖,便央请其暂时滞留当地。

当然——这般央请与当时在村中闹得满城风雨的怪火亦不无关连。虽然怪火并未造成任何灾厄——既无村民为此丧命,亦无家族遭逢灭门。但鬼魅魍魉终将为恶,各种臆测亦导致村中人心惶惶。

是的,住持似乎也为此颇感痛心。

唉。

据传,和尚们曾为此诵经祈祷,但也未见任何效果。噢?不不,您误会了,剑之进先生。

佛虽是法力无边,但佛德仅能造福信仰虔诚者。唯有诚心念佛者,方能受佛祖功德庇保。至于狐狸妖怪,与佛可就是毫不相干了。

噢,没错。

拯救村落免于灾厄之劫,或封印来路不明之妖魔鬼怪,可是需要另请高明的。

毕竟驱除荒神(注:为人带来灾祸或不幸的邪神)或附体鬼神,原本便不属于寺庙之管辖范围。当然,欲寻找失物或治疗疾病,的确可委托法师代为祈祷。藉由祈祷,或许让众人免受怪火危害,至于降妖除魔,佛寺可就有欠专精了。

是的,村民为此大感心安。六部为庙方所信赖一事,就这么传了开来。

噢,事实上——老夫抵达当地前,沿途亦听见了不少流言蜚语。众人岂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因此,村民便向此法力无边之六部代求助。

是的,当然是为了驱除怪火。

据传,六部立刻接受了众人的请托。

是的。

打铁得趁热,故本村之总代(注:总代意为某团体或组织之代表人,此处指的可能是村中神社或庙宇信众之代表)、村吏、乃至佛寺内的和尚齐聚一堂,相偕前往据传为怪火涌现之坟地。

虽说是坟地,但此处实非普通墓地。老夫亦曾亲自造访,发现此地位处山中,距离村落颇为遥远,仅有数座腐朽不堪、为荒草所遮掩的五轮塔。由于原有刻印已是模糊不清,也不知埋葬墓中者为何人。

是的,至逢魔时刻,四下已是一片漆黑。

不似街头,在山中,灯笼火光完全无用武之地。毕竟非瓦斯灯,灯笼微弱的烛火,几乎全为黑暗所吞噬。

是的,几可说是伸手不见五指,教人感觉仿佛自个儿的身体都已融入了黑暗之中。

入夜后的山中,就是如此无色无形。

是的。

此景当然骇人。

入山后,感觉星霜似乎变得较近。这绝非因高度上升,而是四下实在过于黑暗,即便是微光也显得至为明亮使然。

是的,因此,即便是正马先生所提及的磷光——原本应是极不显眼,若于山中观之,便显得极为耀眼了。

是的。山冈元邻所言果然不假。

当时也在场的总代宣称,此怪火极为明亮,甚至可将书上的字儿映照得清晰可读,或许正是因其于此种情况下目击此火所致。

噢——不不。

此火的确是十分明亮。

噢?

不不,这点就稍后再提罢。

总之,四人于六部带领下,于戌时相偕前往该坟地。

当时,老夫心中并不舒坦。即便有不舍人亲眼目睹怪火飞窜,但至今仍无人志愿前往怪火涌现之处。

唉,别说是因为这怪火。日暮后,有谁胆敢入山造访此类亡者身分不明的坟地?

此时,老夫似乎感觉到了一股气。噢,揔兵卫先生想必认为老夫是疑心生暗鬼,正马先生想必要认为这不过是个迷信。至于剑之进先生,想必要推论此乃妖魔发散之气罢——噢?您并不如此认为?

是么?失敬失敬。

不过,这些推论无一正确。老夫绝非因疑心生暗鬼而有此感觉,而且绝对是感觉到了什么。尤其是在山中,此种感觉至为强烈。不过,这并非基于某种特殊能力。绝非心灵感应、或所谓第六感什么的。

这股气,凭常人的五感便能感觉得到。只不过,并不似看见、或听见等感知般容易形容。若以时下的用语言之,应可谓是一种综合性的感觉罢。

这感觉,乃是以眼、耳、鼻、肌肤等感知外界的器官所接收到的感觉,加以综合比较——可能未经头脑思考,而是仅凭这些感觉做出综合性的判断。因此,与清楚听见、或明确看见是有所出入的——

总之,老夫就是感觉到了一股气。

就是这么回事儿。人在山中,五感常会变得更为敏锐。

山中有许多东西是看不见的。诸如山中有树、草、流水、虫兽,但并非一切均是清晰可见。许多时候,树荫下有着什么、土中躲着什么、山峦后方藏着什么,光凭双眼是看不出来的。

许多东西,还得藉由声音、气味、温度、湿气、或风向方能察觉。这不就等于是需要倾浑身之力方能探知?

老夫于四国山中,也曾有过极为骇人的体验。那回老夫感觉到的,噢,真不知这应如何形容,该说是一种远超乎常人所能理解的可怖形体的存在罢。故此,当时也感觉到了一股不寻常的气氛。

是的,据说,果真有火自石塔后方出现。

是否带张脸?

噢,总代声称火中的确有张可怖的人脸,但村吏坚称火中无脸。和尚则表示由于火光过于耀眼而难以辨识。村吏笑称总代一见到火,便连忙抱头蹲下——应该没能看得仔细罢。

不过,根据和尚转述,村吏也同样被吓破了胆。

据说——当时此火看似活生生地直在空中打转儿。噢,应该是罢。可能活像被猫追急了的耗子四处逃窜似的。

或许正像是这种模样罢。

年迈的村吏表示,当时还听见一阵古怪的嗖嗖声。此种未曾听闻的声响,听来颇教人不快。

此怪火——与其说是火,以光束形容或许较为贴切。当时宛如一条蛇般朝众人冲来,沿途还在空中不住扭转。

唉,虽然三人彼此调侃对方的胆怯,但据说当时悉数被吓得两腿发软。

是的。

据说六部毫无畏惧地挺身面向怪火。先是诵了一段难解的咒语,旋即朝旺盛的怪火举起手中摇铃。

「御行奉为——」

诵完后,便摇了一声铃。

铃。

这下——

出人意料地,这怪火竟于转瞬间消失无踪。四下又恢复了原本的黑暗。

怪声也于同时止息,仿佛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似的,周遭再度充斥起阵阵虫鸣。

天边还泛出了淡淡的月光。

总代犹记当时依旧双手抱头的自己抬起头来,看见太阴沉稳地高挂天际,心中原有的不祥之气便立刻烟消云散,甚至怀疑方才所见的一切是否不过是一场梦。和尚亦表示,当时自己也是同样感触。

村吏亦表示,当时直纳闷自己是不是教狐狸给捉弄了。

事后,一切异象便轧然止息。

是的。

老夫抵达时,此怪火——有人称其为小右卫门火,亦有人称其为二恨坊火,早已不复出现。唉

,说来可真是遗憾呀。

意即,老夫离开一文字屋先生之处时,异象已不复发生。噢,据传是在老夫开始滞留京都时起的,看来应是持续了个把月罢。

是的。

当然。

不论此传闻是真是假,还是得会会这位六部。即使换成各位,想必也要做如是想罢。酷爱此类故事如老夫者,更是迫不及待地前去造访。

噢,是的。

幸运的是,六部当时尚滞留村中。没错,村民对六部当然是感激不已,极力央求其继续停留。因此,六部便借宿村外一栋小屋,行为患病者祈祷等法事。

是的,此人——老夫当然是见到了。

【伍】

当时,山冈百介完全不知该如何打开话匣子。至于又市脑子里在盘算些什么,百介根本无从理解。

即使此人化名为天行坊,百介还是一听便可猜出这根本就是又市。又市最得意的伎俩,便是混入群众间博取信任,随心所欲操弄人心。只要凭着一副三寸不烂之舌,便能以欺瞒、诓骗、胁迫、劝说行威胁利诱之实——凭这浑名小股潜的御行一口舌灿莲花,要将纯朴村民玩弄于指掌之间,根本是易如反掌。

虽然不过是个小藩,但又市曾有过顺利诓骗整个藩国的经历。看来这回又市又为了某个目的,打算混入这村中操弄村民。不过——

就百介所见,这村里堪称和平。

当然,村中必定有些百介这局外人难以察觉的问题。像村庄这种聚落,总会有某些地方带点儿封闭性,若不深入探究必难以发现真相。不过,也有些地方是非得从外头才能瞧见的。譬如人若是窝在家中,根本无法发现屋梁歪了。像这种地方,只消步出屋外便能察觉。

或许——这也算得上是一股气氛罢。

有时周遭出了问题,即便不谙详情,亦能隐约感知。痛苦、伤悲、失落等情绪——即便再如何掩饰,也会为人所察觉。毕竟此类情绪,有时可能转化为看不见的气味、或听不见的悲鸣。

不论生活如何贫困,只要心智健全,便难以为外人所察。这回又市潜入此处,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没错,藉由耍弄巧妙手段,又市的确有能力修补人心破绽。但一块没穿孔的布,根本就无处需要修补。唯有金钱物资能够解决贫困,而这并非又市所能提供的。

难道这村中其实潜藏着某种难以察觉的问题,只是百介无法感知?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百介敲下了这栋村外小屋的房门。

先生好——

出乎预料的——虽然百介并未预料到什么,又市仅回以一个普通的招呼,而且似乎还普通得过了头。

先生怎会在此处?为何来到此地?又市并未如此询问,而是应了一句先生好,一副老早料到百介即将来访的态度。

「果不其然——真是又市先生呀。」

百介一脸纳闷地说道。果不其然?又市笑道:

「难道小的如此好认?」

「也不知算不算得上好认——倒是,先生为何来到此地?」

还不是来耍些除魔降妖的伎俩?又市回答:

「是这儿的村民要我留下的。有谓是心诚则灵,只要心怀信仰,哪怕是泥菩萨也能当成神。别看小的如此不信鬼神,在信众眼中,也可以是个法力高强的六部法师。倘若对方深信不疑,只要筹措得当,寻回失物或治愈疾病都不会是难事。小的这回不过是来充当一个即使毫无法力,也能为人消灾除厄的六部法师罢了。」

「充当——?」

也可说是来赎罪的罢,又市笑道:

「平日凭这张嘴把人给骗得团团转的,还干了不少龌龊勾当。这回想到人生苦短,偶尔干些教人感谢的事儿,或许也不坏——噢,请进请进。」

又市邀百介入屋。

只见铺有木头地板的屋内空无一物。

「虽说这回干的仍是诓骗,但至少教孩儿夜里不再号啕大哭,甚至教老躯再度挺直了腰杆儿——总之,教人心怀感谢,至少不算是坏事儿罢?」

「这——的确不算坏事儿。」

当然不是。

若是向人收取高额银两,即便真的有效,也算是郎中勾当。但看不出又市曾向村民收取任何酬劳。不——又市绝不是靠这种勾当诈财的恶棍。

不消说,又市毕竟是个不法之徒,有时当然不惜诈欺、勒索、强夺。

但他这么做时,不过是将这些勾当当做达成某种目的的手段。时至今日,百介仍未见过他凭藉此类郎中勾当敛财。想必又市若有意愿,也不必设下什么复杂的局,光凭一副舌灿莲花便能赚进填满好几座财库的银两,但不知何故,他从没这么做。别说是财库,又市就连个像样的窝身之处也没有。从他过的日子看来,和金钱几乎可谓无缘。

不过,这并非又市生性清心寡欲,或不擅长算计钱财使然。

这小股潜每回都不忘收取相应的酬劳,绝不白费工夫,总记得拿到自己该拿的。这群不法之徒,要比百介更了解钱财是何其重要。只是又市绝不干仅动张嘴便能挣钱的勾当。

只不过,这回的差事——

看不出他是受谁所托。

目的也教人无法参透。

其实,若又市秉持的,果真是此等不法之徒罕见的助人为善之念——倒也不是一件坏事儿。

虽然仍是诓骗,但若真能救人,那么说这类谎也不失为一个权宜之计。

不过,百介依然无法全盘相信又市这番解释。又市这人理应不至于为恶,但虽不为恶,肚子里也不可能没在算计着些什么。

一如村众,百介也常为又市所欺骗。

小的对此可是深信不疑呢,又市说道:

「谁不愿相信?此处先前的惨状——先生应该也有耳闻罢?饥馑席卷了全国百姓,不只是北林,这一带的景况也相当悲惨。甚至连大坂街头都有饥民饿死哩。」

「就连大坂——也无法幸免于难?」

整个上方都是如此,又市眼神沉痛地说道:

「相较之下——江户可就幸运多了。通常并不至于如此,但先前大坂一带可是成了教人不知如何才能活下去的炼狱。稻谷歉收或渔获匮乏,都可教人饿得生不如死。但在大坂一带,却有一小撮人仍过着好日子。」

「一小撮人——指的可是武士?」

「武士亦是其中一部分。这些家伙宣称是为了收取将军下诏征收的回米(注:大量自产地输送至其他地区的米,又作输送米。江户时代幕藩体制确立后,各藩领主为了张罗于江户维持藩邸的所需开销,常将征收得来的年贡米贩售至大阪、江户等米市以筹措经费)而大肆搜购稻米,而平民百姓若是储存仅足以填饱肚子的份量,便要被指控私藏黑米而投狱——生意人也忙着囤积稻米,漫天喊价——自己则继续过奢华的日子。天下闹饥馑大家都晓得,这等人非但见死不救,还一味强取豪夺,这教百姓要如何过日子?」

这情况——百介的确是略知一二。为政者对饥馑毫无因应政策,曾引起不少诟病抨击,甚至曾为幕府臣子的大盐平八郎也为此举旗造反,此事至今仍教人记忆犹新。

本国已是越来越松散了,又市说道:

「高知那船手奉行(注:隶属于德川水军,以取缔海盗为要务之武士)所言果然不假。看来,本国政体即将土崩瓦解。较之为政者,平民百姓反而更能察知。此地栽种油菜籽、木绵、以及酿酒颇为盛行,这类东西均可上市销售,哪管时期如何艰辛,百姓理应也熬得过去才是。不过,其他藩国也不是傻子,近日开始有些仅限藩内专卖的物产,大坂市场上销售的货品因此半减。长此以往,若是继续依原本的法子做买卖,获利也要减半。就连百姓都不难察觉,商贸的道理已有所改变。」

——原来如此。

这国家已是形将瓦解。

外侧情况越是危急,内侧的健全更是与之形成强烈对比。

「人人内心均是惶恐不安。」

「因此深感应该有所信仰——?」

又市并未点头,只是摸了摸脑袋。

「正是这么回事儿。」

这个假六部坐在设于木头地板正中央的地炉旁,一脸看似羞怯的神情。

「也请先生千万别让村民们知道——小的在江户是个名声响亮的小股潜,擅长诈术的不法之徒。否则好不容易灵验的『法术』,也要完全失灵了。」

「这小弟知道——」

一如往常。

这回话也不能多说。

因此,小的对此可是深信不疑呢,又市说道:

「在此地,小的就是天行坊。还请先生务必助小的圆这么个谎。」

「圆谎?」

先生会在此地滞留一阵子罢?又市问道。

「噢——的确是有此打算。」

好不容易来到此地了,若就这么折返,似乎有点儿奇怪。而且,也实在不好意思再回头叨扰一文字屋了。

倘若此时又返回一文字屋,应该只有脸打个招呼就回江户了。毕竟百介已经无所事事地返回大坂,当了好一阵子食客了。

此地虽无客栈,又市继续说道:

「——不过,小的可与庄屋打个商量。这位庄屋之父对奇人特别感兴趣,因此只消告知先生是在江户对小的多所关照的戏作者,庄屋之父肯定乐意为先生提供住处。」

「难、难道是指小弟……?」

失敬失敬,竟然形容先生是个奇人,又市再度笑道。

他现在可真是爱笑。

在京都时却是那么消沉。

真不知他的心境是在什么时候起了什么样的变化?抑或他只是为了什么目的在强颜欢笑?

反正百介绝不可能参透。

「小弟撰写的不过是些考物(注:供儿童解闷的谜题),称不上戏作者罢?」

这哪有什么分别?又市说道:

「在这一带,哪有人听得懂何谓考物?以戏作者自称,较能获得众人景仰。再者,不似小的永无可能成为法力无边的行者,先生哪天终将成为如假包换的戏作者不是?这至少比小的所撒的谎要真实得多罢?」

「不不,至今就连文章能否付梓都还不知道哩。」

谦逊至此,可就显得见外了,又市挥了挥手说道:

「一文字那老狐狸直夸先生写得好哩。还说这文章极有可能大受欢迎。」

又市隔着自在钩(注:悬于炉灶之上,用来垂挂锅或铁瓶的挂钩。因高度可自由调节,故得此名)凝视着百介。

——看来他又抛开了一个包袱。

百介心想。

每当又市设一个局时——也就是需要窥探人心缝隙时——总会抛开了自己心中的部分包袱。这百介可就办不到了。而百介总是会小心翼翼地呵护自己心中的某些莫名的东西,深恐这些东西将被削除,为此变得老是畏畏缩缩的,无法活得如又市般自在。

——倒是——

「又市先生。」

百介问道:

「请问——又市先生与那怪火可有关系?」

「怪火?」

又市刹时露出一脸讶异神色:

「噢,先生是指那火呀。」

是的,百介凑身向前问道:

「又市先生的小股潜伎俩——小弟也是略知一二。先生常言,这种事并无任何不可思议之处。但——那火该如何解释?」

「该如何解释——?先生所言何意?」

「还不就这么回事?据传该怪火已遭一浪迹天涯的六部封印,想必就是又市先生收拾的罢?难道这怪事,不是又市先生解决的?」

「是小的解决的。」

「解决——?但那火打从你我尚滞留京都时便已开始出现,可见应是如假包换的妖物才是。若是如此,又市先生如何能收拾?」

「先生果真是教人佩服呀。」

又市抓起一把堆积在围炉里侧边缘的稻草屑,凑向自己眼前朝地面撒下。

「那东西哪是什么妖物?」

「若非妖物——请问会是什么?」

百介锲而不舍地追问道。不就是山鸟?又市回答。

「山鸟?哪有这种可能?鸟儿不可能在夜里飞——身子更不可能发光罢?」

「不,鸟儿可是会发光的。夜鹭会发青光,山鸟则会发红光。这类鸟儿一飞起来,看来可就活像鬼火了。山上居民多以鸟火或『坠火』称之。」

「坠火?」

想必是因为那火看似飘摇,故得其名罢,又市漫不经心地回答:

「也就是——小右卫门火罢。」

「古时之小右卫门火,世人亦猜测其真面目即为飞鸟。」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又市搔了搔剃得精光的脑门说道:

「总之——既然是鸟儿,也就无足畏惧,只要出点儿声便将之驱除。翌日,小的又仿效捕鸟人将之活捉。从此,怪火便不复出没。」

不过是鸟儿罢了,又市再次说道。

「但又市先生,鸟羽发光,可是因为某种反射使然?应不是羽毛本身会发光才是罢?根据目击者之证词,那怪火似乎颇为明亮。虽不知是月光映照鸟羽还是磷火燃烧使然,但再怎么亮,理应也不可能亮到能读书的程度罢?」

「那是个错觉。」

「错觉?」

「先生应不难想象,入夜后山中可能有多暗。周遭越暗,火光看来岂不是更明亮?」

「不不。」

百介无法接受这说法。的确,真有光藓、萤火虫、水母等发光之物,但禽兽是绝无可能发光的。兽眼之所以发光,乃因光线反射使然。而毛皮之所以发光,则是因空中之阴气阳气蓄积其上使然。本身是绝无可能发光的。

至于鸟类,则就更不可能了。

哼,又市嗤鼻回道:

「若是如此——那火是否可能是雷电之类的东西?」

「雷电之类的东西——?」

这百介也曾思索过。虽不知是基于何种原理,但传闻中之怪火,似乎有部分的确是可能发生的自然现象——

倘若天上有雷电,地下有火泥,那么天地之间岂不也可能有火球、雷球——?

不过——

「这说法似乎还是有点儿不对劲。」

如此解释似乎也说不通。

「若真是如此,又市先生,那怪火便与刮风下雨同属循天地自然之原理所发生的现象。那么——一如人无法随心所欲降雨止风,身为人的先生您理应也不可能镇住这怪火才是。自古虽有不少祈雨、祭山等试图操弄自然之法术,但均未见任何实效。即便真生效了,亦是纯属巧合。先生说是不是?」

「的确是纯属巧合罢。」

又市回答。

百介感觉自己还真是白费力气。

「先生所言甚是。小的的确没什么法力,因此这怪火消失,或许不过是出于巧合。」

「巧合?这——」

难道真可能如此凑巧?

「噢,小的深信那不过是鸟儿,便认为那是自己以鸟黐(注:用来黏捕小鸟的蘸鸟胶,由云叶之树皮提炼而成)所捕获的山鸟,但或许事实并非如此。或许那东西不论小的做了什么,或即便什么也不做——也是会自个儿开始、自个儿结束罢。唉,若那东西真是天然气象,或许真是如此。」

「那么,为何——会发生这种现象?」

「或许是天候使然?」

「天、天候?」

「当时——不是曾下过好长一阵雨?」

百介刚离开京都那阵子,的确是雨天。

「但当小的前往那山上的坟地时,不知怎的雨竟然就停了,成了个晴朗干爽的秋日。或许,那怪火是随湿气还是什么而出现的。若是如此,这不就是巧合了?」

若是天候又变了,或许会再度出现哩,这御行说道。

「若是再度出现。」

「唉,若是再度出现,小的这天行坊的法力可就要露出破绽,只得立刻卷铺盖走人了罢?」

这说法的确有理。

不过,又感觉似乎有哪儿说不通。从又市这口吻听来,他似乎认为这东西「绝不可能再度出现」。

看来,先生是认为小的这番话不足采信?这小股潜凝视着百介说道:

「先生可真是多疑呀。」

「这阵子——小弟的确是变得多疑了。」

百介并不信仰儒学或佛学,而且生性好谈论怪力乱神之议题,巴不得能相信世上真有鬼怪。正因宁可如此相信,对造假便格外痛恨。必先懂得分辨孰者为假,方能学会分辨孰者为真。

不过自从与又市一伙人结识后,百介便无法判断孰为怪异、孰为合理了。当然,这是因为百介发现背后总有谁在操弄所致。不论是虚中有实,还是实中有虚,均教百介感到晕头转向、无从判断。

总之,凡事都无法再轻易采信了。

那么,先生认为这推论如何?又市问道:

「那怪火——其实是遗恨之火。」

「遗恨之火?」

这还真不像又市先生会说的话呀,百介还没来得及把这想法说出口,又市便笑着补上一句:「错不了。」

「但,又市先生不是不信鬼神么?」

「是不信。不过先生,姑且不论小的信还是不信,倘若亡者遗恨真可能化为火光,想必是古时孤魂野鬼之遗恨所化。此等死者姓名为人所忘、凭吊者亦告途绝,遭遗弃经年的怨念,难道不可能化为火光现身?」

这番话怎么听都不像是认真的,但百介还没把这意见说出口,又市便向他问道:

「先生为何认为小的不是认真的?」

「因为——又市先生分明不信世上真有妖怪。」

「小的不信,并不代表妖怪就真的不存在。」

「这话是没错——但若是如此,那东西是怎么消失的呢?又市先生打从心底不信鬼神,哪可能驱除真正的怨灵?」

话可不能这么说,这御行回答:

「小的虽不信鬼神——但一如先生所见,祈祷还果真灵验。毕竟亡魂也曾为活人,而一如此类东西对活人有效,对付这等亡魂也可能同样有效。或许,小的这假六部的假经文、与假御行的假符咒,突然间

全都灵验了起来也说不定哩——」

这么解释,话就说得通了。

不,该说是这么想较能让人安心。

认为世上真有鬼神,还真能省去不少麻烦。看来鬼怪这两个字,还真是神通广大呀。

偶尔何妨试试这么想?说完又市站了起来,透过板窗望向屋外。

「哎呀,果然来了。」

「噢?」

又市此时的神情还真是异于往常。

「谁来了?」

「先生瞧,看热闹的三三两两地冒出来了。不出多久,村民们就要全数到齐了。」

「噢——」

「对了,届时还请先生配合小的把这戏给演下去。先生可千万别忘了,小的这回是个六部天行坊。」

又市又从怀中掏出一只天竺白木绵头巾,朝头上一绑。

「这些家伙会接二连三造访,由于实在是教人应接不暇,小的只得将面会时间限制于午时至戊时之间。但即便如此,就连根本没事儿的人也会鱼贯前来。想必那庄屋也会露脸,就乘此机会将先生介绍给大家罢。」

话毕,又市端正了坐姿。

果真——来了一大群人。

头疼的、腰痛的、两眼朦胧的、没气力的、频频尿床的孩童、脑筋糊涂的老翁、腰杆儿挺不直的老躯、乃至求良缘的、求安产的——前来造访又市的村民走了一个又来一个,着实教人惊叹世人原来有这么多苦恼。

来者不仅限于附近村民,亦不乏听闻风声自远方赶来者、欲一睹行者大人尊容者、仅碰个手便心满意足者、乃至见群集者众而前来凑热闹者,把此处挤得门庭若市。据说这阵子天天都是这副光景,不,来访者甚至是与日俱增。

又市还真是了得。

这下简直成了个活神仙。江户居民即便有多爱一窝蜂凑热闹,只怕也没这些徒众热心。此处人潮之汹涌,比起祭典时的喧嚣光景简直是毫不逊色。

只见又市——不,应说是天行坊,待每一位来者均是亲切之至。即便碰上再愚蠢的要求,也会神色和蔼地侧耳倾听。

此外,他果真未收取分毫酬劳。

即便是不收分文,村民们依旧会为昨日或前日获得的帮助献上供物。又市先是为众人的盛情致谢,接着又请求大家将供品分赠予需要帮助者,而且还会亲自将供物分配给看似饥肠辘辘的来客。

看来活像个堂堂大圣人。

一如两人先前谈好的,又市向村中有力人士介绍百介,表示他是个来自江户的戏作者。一位自称庄屋之父的老翁对百介似乎颇感兴趣,不仅力邀百介滞留一阵,还承诺将热情款待。

由于呆立一旁聆听众人诉苦也帮不上什么忙,百介便步出小屋。只见不仅屋外大排长龙,较远处还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群众。

跨出门前回头一望,碰巧望见又市一脸微笑地为一位老妪按摩背部。

神情至为柔和。

——原来如此。

百介静静地关上了门。

突然发现或许对百介而言,这种生活其实也不坏。

只要留在此地,又市大可化身一名神棍,永远为人所感激、崇敬。村民们实在太需要又市了。

拜又市之赐,许多事儿都有了意义,就连鬼神也将应运而生。对人而言,鬼神绝对是缺之不可的。

这小股潜的伎俩果然高明。

仅凭一张嘴,便可能毁灭一国,反之,亦可能造福众生。较之行遍诸国冒险设局,留在这穷乡僻壤,化身一介神棍度过平稳余生,当然要来得安稳得多。

或许又市也作如是想罢,百介心想。结束京都那桩差事后,又市看来是如此郁闷。

——难道他是累了?

即便他真的累了,也是不足为奇。

百介望向大排长龙的村民。

还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光景。

众人——对又市竟是如此深信不疑。

百介确切感觉事到如今,即便向众人揭露那怪火的真面目,只怕也不会起任何作用。不论其究竟为何,众人均已深信那是个骇人鬼怪。同时,不论又市采取的是何种手段,众人亦深信他已将之驱离。

百介向远方望去。

就在此时。

百介发现有个异物出现在树林后方。

——那是——

看来似乎是辆人力车,而且乘坐者应是位高权重。周围还见得到几名中间(注:日本武家之仆役)、以及肩挑行李的小厮。

不对,似乎还有几名武士。

——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车上的门似乎微微开着一道缝。

百介直觉车中乘客——看来应是个贵人——似乎正朝着这头窥探。是在旅途中发现这头人声鼎沸而前来看热闹的么?不对,不论是打哪儿来、上哪儿去,应都不至于走在树林里头。

难不成是——

——专程为了窥探情势——

才特地打那儿过来的?

此时,车上的门倏然关上。

或许是察觉到百介的视线了罢。

最后,人力车终于消失在山的另一头。

但队伍依旧是绵延不绝。

错失了离去的时机,百介这下是走也走不得,但总不能返回小屋中,只得在屋旁一株柿子树的根瘤上席地而坐。

村民们个个瘦骨如柴。

大概是饥馑所致罢。不过大伙儿脸上的神情,竟也称不上阴惨。这些村民们的表情,与百介曾于海中孤岛上见过的岛民们、以及深受妖魔作祟所苦的某藩国内的领民们截然不同。

那些昔日见过的人们,均是精疲力尽、无精打采。

但排在小屋前的村民们可就不同了。当然,既然来到这儿,代表这些人个个心怀苦恼。倘若询问他们日子过得是否幸福,这些村民保证要回答并不。只不过,若要问人饱受饥饿折腾、常时与死亡为邻的日子能有多幸福,答案当然是可想而知。

百介一脸茫然地眺望着这条人龙。

只见有人捧着寒酸的农作物、也有人提着酒壶。

个个都是迫不及待地盼望能尽快轮到自己。看着看着,百介竟然在里头发现了一张熟面孔,也就是曾参与驱除怪火的总代。

记得此人名曰茂助。

一看见百介,茂助也是略显惊讶。

不出半刻,便轮到茂助进小屋了。

一离开小屋,茂助便满面笑容地朝百介走来。

「哎呀,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呀。」

茂助说道。

「请问——您指的是?」

「还会指什么?您这人也真会隐瞒呀,怎不早点儿告诉我您就是六部大人的旧识?倘若当时未曾好好款待您这位六部大人的好友这消息传了出去,我可就要遭众人严刑拷打啦。」

「噢,其实——」

这下百介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但又不能说出实情。

「失礼失礼。其实,当时还无法确定此人是否就是小弟的旧识——毕竟名曰天行坊的也不只他一个,因此——」

是么?茂助一脸狐疑地回道。

这胡乱找出来搪塞的藉口,任谁听了都要质疑罢。

「虽不知其本名为何,但法力高强如六部大人者,保证世上是没几个。方才,我才为家里的婆婆讨了个驱除中风的符咒哩。」

话毕,茂助亮出了一纸百介见惯了的纸符。

这纸符非常灵验,百介说道。

「是么?那可真是谢天谢地了。倒是先生,我这就领您上庄屋家去罢。庄屋家的老隐士方才先回去了,这下想必正在准备款待先生的事宜哩。」

「准备——款待小弟?」

小弟没理由接受任何款待呀。

先生就甭担心了,茂助说道:

「庄屋家的老隐士是个怪人,一听说能听到什么奇闻,恐怕连饭都不想吃了。先生不是搜集了不少这类故事?只要能说出一两个,保证能哄老隐士开心。」

「不过——这——」

这位老隐士还有余力款待外人么?

敏感的茂助看出了百介的为难。

「甭担心,今年情况没这么坏。大家似乎都还有点儿东西吃,也没再听说有人饿死了。」

先生就快起身罢,百介在茂助的催促下站了起来。

「这一带其实挺麻烦的。」

也没被问起,茂助便迳自说道:

「虽统称摄州,其实并非一个正式的藩国,而是包含了好几个郡,原本就是由许多庄园凑合而成的。其中既有天领、旗本藩、大名领、寺庙领地、甚至不乏远方藩国大名领地,算得上是其他藩国的境外疆土。只不过由于大坂就在附近,因此尚能维持某种程度的完整——举例而言,这一带就是土井藩的领地。」

「是么?」

没错,茂助说道。

只不过,百介既不清楚土井藩的规模有多大,亦不知其位于何处。

唉,该怎么说呢,茂助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接着便不急不徐地叹了口气。

「据说上头曾打算将大坂十里四方划为天领,也不知现在情况是如何了。唉,反正咱们这

等小百姓,哪懂得上头这些大人物打的是什么算盘?如今庄屋正为了应付阵屋代官大人的召唤,忙得七荤八素的哩。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儿——」

这样小弟岂不是要叨扰到人家?百介问道。反正忙的是庄屋,茂助回答道:

「老隐士可就闲得发慌了,成天只能放放屁、睡睡觉。不论其他地方是什么情况,咱们这村子可是一片祥和,即便连庄屋都不爱摆架子,老隐士就更没什么好怕的,不过是个皱纹满布的老翁罢了。」

茂助快活地笑道。

百介回头望向又市的小屋。

看见队伍已经短了许多。

【陆】

这可是大盐之乱后的事儿?剑之进问道。没错、没错,一白翁语气和蔼地回答:

「记不得是乱后翌年,还是两年后的事儿——」

「那么,百姓应尚未摆脱饥馑所造成的打击,治安想必也是十分恶劣。摄津之幕府直辖地的德政大盐党人,不正是因此而掀起暴动?」

老人仰天说道:

「老夫所造访的村落——当时倒是十分平静。至于村名为何,恕老夫无可奉告——噢,即使能说,其实老夫也老早给忘了。由于当时有种种顾忌,因此刻意不将村名记下。若是记下了,哪天要是被谁给瞧见,恐有祸殃村民之虞。」

「但从老隐士的陈述中,倒是听不出有什么好担心的。」

揔兵卫捻着胡子说道:

「难不成这六部——即这位天行坊,后来煽动村民起义?」

「倒是没听说曾发生过这种事儿。」

剑之进说道。由于酷爱研读古书,他对这种事儿特别清楚。

「摄津曾发生过的起义事件,似乎仅有安政四年的冈部藩领起义、以及延享二年摄河泉天领起义两桩。在时代上,两者均不吻合。」

你这家伙还真是多嘴呀,揔兵卫怒斥道:

「没看见我是在向老隐士请益么?」

好了好了,一白翁为两人打了个圆场。

「倒是——老隐士——」

这下轮到正马开口说道:

「这位六部是否真有法力?」

「这……老夫就不清楚了。」

老人一脸故弄玄虚地说道:

「不过,六部以祈祷驱除怪火,博得村民信任毕竟是事实。或许这怪火一如正马先生所言,不过是一种雷——那么,怪火自此销声匿迹,可就是出于巧合了。但虽说或许是巧合,但六部也因此博得信任,只要为人所信,要办什么可就都是易如反掌了。如此一来,不也等同于六部的祈祷果真灵验?」

「但若真是巧合,不就证明其法力是假的?」

没错没错,听揔兵卫这么一说,老人复以和蔼语气回答:

「不过,这种事儿还真是巧合。就好比人以为祈雨应验,只不过是碰巧遇上老天爷降雨,若未降雨,祈雨灵验的传闻便无人流传了。」

「无人流传——?」

「或许,这不过是一种话术罢了。倘若作法后仍未降雨,作法便可谓失败。既然谓之失败,便代表作法原本就是以能够成功召雨为前提。倘若原本的前提是作法亦无法召雨,一遇降雨,便将被视为巧合。」

有道理,与次郎心想。

但既然祈雨等同于祈求老天爷赏脸,这前提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先生这话或许没错,老人继续说道:

「不过,若将未降雨视为失败,此一失败便能证明作法并不具任何法力。作法多半无法成功召雨。但屡经失败后,哪回真碰上老天降雨,可就要被视为法力灵验了。相信仪式具法力者,便是如此想法。但若有不信者以作法亦无法召雨为前提,无法成功召雨便被视为理所当然,如遇降雨,便是罕见的巧合了。遇此罕见巧合,人便将为文记述或凭记忆传诵。非者,便不会留下任何记述。」

「不论是信或不信,问题终究在于——祈雨后是否真会降雨不是么?」

答得好,听与次郎这么一说,老人一脸开心地说道:

「祈雨不灵验时虽占压倒性多数,但也不知是何故,失败的例子却总为人所忽视。到头来,唯有真碰上降雨时,祈雨才为人所注意,并为此议论究竟是灵验,还是纯属巧合,但此种议论哪可能有任何结论?毕竟既无人能判断,亦无人能证明作法是否真有效用。老夫认为既然如此,不如端出未降雨的例子,议论祈雨为何不灵验较为有益,只可惜,似乎无人做如是想。」

话毕,老人合掌,搓揉起干枯的双手。

「亦即——大家只在意召雨应验时?」正马问道。

没错,老人回答:

「那怪火是如何消失的,已是无从知晓。欲调查古时记述之真相,更是注定徒劳。哪管如何费心推理,也无从做出结论。但六部作法后怪事便告止息,毕竟是事实,故此,村民对此名曰天行坊之六部才会如此信赖。噢,老夫也曾见过这位六部,果真是一位堂堂伟人。」

「不是个诈欺师么?」

「不,是个热心济世救人的大善人。」

此人必定是个诈欺师,一切不过是场骗局,正马说道:

「英国亦有通灵师,但悉数是卑劣的江湖郎中。」

「若仅是表演献技,或许真能造假。但这六部藉其济世救人,即便是诈欺,也不过是为了拉拢人心的手段。这手段也的确消弭了众人心中的恐惧。更何况此人生性和蔼可亲,为人完全无可挑剔。」

果真不收半点儿银两?揔兵卫说道:

「那还真是没话可说。」

「没错没错,因此,此人备受众人爱戴。老夫也是在这位六部的引介下,方得以前往庄屋先生宅邸寄宿。庄屋先生之父名曰权兵卫先生,亦隐居宅邸内,是个酷爱奇闻异事的老翁——噢,老夫当年还是个年轻人,故此——」

「这下,老隐士岂不是得以『大显身手』?」

「没错,老夫与这位老翁当然是臭气相投,当下便陈述了伊豆之舞首、与淡路岛之芝右卫门狸两桩奇闻,听得老翁是兴奋不已。由于与淡路相距不远,故此事之传闻亦曾流传至该地。」

这故事与次郎也曾听说过。

内容为一狸猫化身为将军之私生子,一再拦路斩人,最后于德州公眼前为犬所噬。死后,斩人凶手之遗体竟化为一只狸猫。虽然听来教人难以置信,但这位久居江户的老人声称曾亲眼目睹。虽不知其他三人做何感想,与次郎个人认为是信之无妨。

老夫于宅内逗留数日,老人回题说道:

「发现当时村内是一团忙乱。」

「为何忙乱?」

「噢,其实是为了应付年贡。」

「上头增征年贡?」

「是的。该地实为关东某小藩之领地,此藩财政严重恶化,不得不如此。虽是个仅一万五千石的小藩,但事后调查发现,此藩积欠之债款已大幅超出银两千贯。」

听来果然窘迫,剑之进问道:

「敢问此藩于摄州领有多少石高?」

「噢,各郡相加凡十五村,约为五千石强。从一万五千石的规模看来,领地应有三成位于藩国之外。」

「如此听来,可真是困顿了。」

剑之进露出一脸愁容说道:

「绝非紧缩财政便可解决。」

「是的。不仅发行了藩札(注:各藩自行于领内发行的纸币),亦用尽其他各种手段,财务均未见好转。困顿至此,唯有增收年贡一途。」

「的确别无他法。」

揔兵卫颔首说道:

「要不,可就要亡国了。」

「没错。但不仅所要求的年贡远远超乎常理,同时还强逼村民赶制草鞋上缴、以及参与藩所举办的调达讲(注:财政紧迫的藩国为改善高筑的债务,而于民间推行的互助会),两者均可谓强人所难。」

「噢。」

闻言,揔兵卫皱起了眉头。

「只见返回村落的庄屋先生急得满脸通红。唉,村落原本是和平宁静。闹饥馑时虽曾有人殒命,但凭村民团结一致,还是熬了过来,谁知众人正欲开始休养生息时,竟遇此窘况。」

老人蹙着淡淡的双眉说道:

「被怪火吓坏了的村吏、名曰茂助之总代、以及其他村民齐聚庄屋先生宅邸,情况是一团忙乱,教老夫这外人甚感尴尬——唉,也不知该说自己是来错了时候,还是来错了地方。」

这也是理所当然,与次郎心想。毕竟村民们在此处议论一桩攸关生死的大事,老人则是只为瞧瞧那怪火而前来游山玩水,哪有受人款待的资格?设身处地想想老人当时的心境,就连与次郎也为他感到尴尬。

幸好有老隐士先生的关照,老夫方能放下心来,一白翁语带羞愧地继续说道:

「唉,即便村民们再怎么习于吃苦,过于苛酷的命令毕竟教人难以承受。故有人提议或许该与他村磋商,一同上大坂奉行所行箱诉(注:德川吉宗于一七二一年设立的直诉制度。于评定所门外设一名曰目安箱之直诉箱,投入箱内的诉状须由将军亲自开启)。」

「上奉行所?」

直诉(

注:百姓未经规定手续,便可直接向主君上诉之行为,江户时代百姓对将军、领主所提出之直诉亦称越诉,属严禁行为)不是要来得妥当些?正马问道。

「噢,由于摄津一带领地归属至为纷杂,依法,各村落均享有向奉行所,亦即幕府迳直上诉,亦即提起国诉(注:江户时代规模扩大至郡、国规模的农民抗争,曾于十九世纪初至明治维新时期频繁发生)之权利。虽有人如此提议,但村民泰半不愿上诉。」

「为何不愿上诉?」

「噢,此地之代官大人,是个广为人所爱戴的清官。此官为人和蔼恭谦、开通明理,相较于他藩无恶不作之代官,可谓敬乡爱民。事实上,的确不乏乘饥馑之机大肆搜刮侵吞、中饱私囊之代官遭到国诉,幕府不是派来巡检官员调查,便是将之解任。」

「稍早曾言及之冈部藩便是一例。」

剑之进探出身子说道:

「遭国诉后,查明确有渎职情事,派驻阵屋(注:代官等官员驻守的宅邸。未拥有城寨的下级大名于领地内的行馆亦称阵屋)之藩士悉数遭到撤换。但即便如此,百姓之待遇不仅未获改善,反而还每下愈况,便纷纷揭竿起义——不过,这是老隐士离去后才发生的事儿了。」

「原来如此。」

如此看来,的确真有这种事儿——老人继续说道:

「但困扰此地者并非地方官渎职,而是藩政问题,更何况还是尚未施行之法令。此外,代官不过是代藩国传达政令,本人并无任何压榨情事。庄屋先生表示,代官甚至认为此法过于无理,欲向藩国提出抗议。唉,虽然单凭代官一人,毕竟难以改变藩国既颁之政令,但众人认为与其徒增事端,暂时静观其变似乎较为妥当。」

「村民反而对此代官心怀期待?」

「是的,一如正马先生所言,的确有这种气氛。众人皆期盼此官能为乡里做些什么,其人望之深厚,由此可见一斑。」

以一介代官而言,此人还真是个罕见的人才呀,正马语带揶揄地说道:

「这原本不是个于任期内竞相中饱私囊的职务么?」

「身为幕府要职之子,你哪有资格说这种话?」

揔兵卫瞪着正马说道:

「并非所有当官的皆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不,毋宁说腐败的是幕府自身才是。不正是因为过于藐视地方官,幕府才会给推翻的么?」

「这应与此事无关罢?」

剑之进打断了两人的争执,促老人继续说下去。剑之进想听的,其实是接下来的事儿。

「好的好的。总之,这位代官大人的确是人品高洁,为人绝无任何值得诟病之处。只不过,虽然此事无关村民生活——」

但其夫人却有个难言之隐,老人说道。

「什么样的难言之隐?」

「是的。这位夫人——这还真教人难以启齿,好事者传言,夫人其实患有淫病。」

「淫病——是个什么样的病?」

就是性好男色罢?正马说道:

「花癫——也就是淫乱症。据说患此病者,一夜不与男人共眠,便感痛苦难耐——」

这种低俗的事儿就甭再说了,揔兵卫制止道。

「不过,正马先生所言的确无误。或许这传言,反而助代官大人赢得了更多人望。」

「因此招致更多同情?」

「没错。据传此代官出身赘婿,夫人则为藩内某要职之千金。此事领民亦泰半知情,唉,当然是不至于说出口,或为此议论纷纷,但人人均理解此官或有不得忤逆其妻之苦衷——有传言指称其妻挟此威势,每夜均与下贱男人勾搭。」

「老隐士连这也打听到了?佩服佩服。」

与次郎说道。村内这类流言蜚语,通常是不向外人传述的。俗话所说的坏事传千里,也是在封闭的群落中发生的事儿。不能外传的事儿外人听不见,旅人基于礼仪也不应闻问。要探听出这种事儿理应是万般困难,但既然一般听不见的事儿都教外人给知道了,就证明这个群落已然濒临瓦解。

是老隐士告诉老夫的,一白翁回答:

「在老夫叙述了几桩故事后,老隐士便告知此事以为回报。噢,不过老隐士并不是在说这位代官大人的闲话,而是在褒奖其为人时,不经意说漏了嘴儿的。」

「而老隐士也没给听漏了?」

正马插嘴道:

「老隐士果真好凑热闹呀。」

「诚如先生所言。」

老人颤动着满脸皱纹笑道:

「总之,这下该交代的也都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提提老夫亲眼看见的天火了。」

老人恢复一脸严肃神情,环视起与次郎一行人说道:

「翌日——阵屋代官便遣使造访这位六部——亦即天行坊的小屋。」

「噢?」

一行人悉数探出了身子。

「使者表示——欲邀六部为代官夫人医病。看来天行坊的名声,如今已经传到阵屋那头去了。这——就是这桩悲剧的开始。」

老人继续述说起这则故事。

【柒】

好的。

当天小屋前也排起了长龙。

看到有武士来了,庄屋与村吏便联袂赶往小屋。没错,老夫当然也去了。

没错。

一如正马先生所言,老夫生来就爱凑热闹。唉,而村吏似乎以为武士是前来取缔的。这六部虽有寺庙撑腰,但并未获得阵屋的许可在此滞留。

对官府而言,这六部毕竟不过是个浪迹天涯的祈祷师,属于淫祠邪教之流,其祈祷越是有效,就越是个扰乱世局的不法之徒,岂有可能轻易纵放?

因此,庄屋只得出面解释。

毕竟再怎么说,六部都是应村民要求留下来的。

六部本无罪,这下若被冠上罪名,邀其滞留的村民们可就得内疚了。若只是被判逐出藩界或许还好,要是被判了更重的罪,情况可就难以收拾了。

当然,六部甚至不乏被判死罪的可能。身为一个无宿人,若是在江户被逮着了,下场不是被送进寄场(注:人足寄场之简称,为一七九○年设于江户石川岛之游民、轻度罪犯收容所。「佐渡」则位于今新泻县佐渡岛之金山。江户时代后期曾有一千八百名游民与罪犯被引渡至此强制劳动,主要负责排放低于海平面之矿坑内的大量积水),就是被送往佐渡。

没错没错。如此一来当然是大事不妙。毕竟天行坊是村民们的恩人,这么一来,大伙儿岂不就成了恩将仇报的大罪人?故此——

沿途,一行人还曾议论若是说明因怪火一事而邀其滞留的经纬,想必代官便能明理。倘若还是徒然,就只能邀寺内和尚与所有村民一同请愿了。

没错。

没错,大伙儿都料错了。

使者的确不是为这来的。

而是奉代官之命前来邀请六部祈祷医病。噢,大伙儿当然吃惊,老夫也是大感惊讶。

是的。

当老夫抵达时——奉命来访的武士正准备打道回府。是的,的确是一身正式的使者装束。

但天行坊似未立即承允。

是的。仅回答使者自己不过是个食客,并非获上头许可前来祈祷的,故应与村众议论过后再行答覆。

这说法不无道理。

使者亦未有任何异议。

噢,不不。

对村众而言,这反而是件好事儿。是的,一点儿也没错。

让代官欠众人一个人情,毋宁是件好事儿。

这攸关大伙儿的年贡。

没错,正是如此。由代官出面向母藩解释,岂不是最稳当的得策?是的,一如前述,众人虽不认为这便能教母藩打消念头,但无人比代官更了解领民状况,若是代官能呈报领民无此财力,或许可能促使母藩重新考虑。总而言之,村众便是如此盘算的。

不不。

即便向奉行所提起国诉进行抗争,结果又将如何?若是将事儿给闹大了,势必将招致相应的惩罚——即便算不上惩罚,想必也得付出不小的代价。此举虽属合法,但毕竟等同违抗国命,后果绝对将是惊天动地。

因此,任谁都要认为若能央请代官出面代民陈情,当然是最为妥当。因此,众人均以为藉此卖个人情,对大伙儿或许能有所帮助。

没错。

六部深受村众信赖。一如前述,村众对其法力均是深信不疑。故此,天行坊大人拥有神通法力,早已是村众们的共识。

一点儿也没错。倘若六部医好夫人的病,便等同于代官欠众人一份人情。

噢,至此时为止,大半村众均认为夫人患的便是——

没错,便是那淫荡的心病。

庄屋先生向天行坊询问这病是否可医。若可医,无论如何都期望天行坊能将之医好。但天行坊闻言一脸纳闷。

不,并非如此。天行坊并未断言此并无药可医。教他纳闷的,是使者宣称夫人患的是热病。据说夫人病倒后毫无康复迹象,就连大夫也束手无策。

是的。

不论夫人患的是什么病,其实都没什么差异。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