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可助朝臣,你是小野小町※的弟弟呀?你的光身子绝对不能让别人看是吧?哈哈哈哈哈哈!”七宝寺住持三休的儿子五忘狂笑着对可助朝臣说道。(※小野小町是日本家喻户晓的美女,平安时代初期女歌人,生殁年不详。在日本,小野小町与杨贵妃和埃及艳后并称世界三大美女。小町这个名字,已经成为美女的代名词。)
听五忘这样说,可助一脸苦相,他不喜欢听人这样说。可助被七宝寺住持三休雇来四年了,被五忘这小子这样挖苦,是今年夏天才开始的事。
“可助,出了那么多汗,就不能把衣服脱了擦擦呀?真奇怪!”五忘说。
“在寺庙里干活儿,不能有伤风化嘛。”可助搪塞道。
五忘撇了撇嘴,“算了吧!你每天晚上站在大庙房檐底下撒屎,就不怕有伤风化啦?”
可助不在人前脱光膀子擦汗是有原因的。可助想:难道自己身上的秘密被五忘知道了?不可能吧,我一直小心谨慎啊。
尽管如此,仍不能放松警惕。这庙里没好人,不可掉以轻心。
七宝寺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以前可是一个相当大的寺庙。明治维新废佛毁释,七宝寺也不能幸免。住持三休是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家伙,更使七宝寺成了民众攻击的目标。
但是,三休一点儿都不害怕,他虽然是个和尚,却精通生财之道,生活能力极强。他不会念经,做买卖赚钱却有一套,而且很有远见。在废佛毁释的狂潮中,佛像变得一文不值,这时候的三休呢,到处搜集收购佛像,说什么十年以后靠卖佛像就能发大财。
不仅如此,三休还靠一双天生的巧手自己雕刻佛像。儿子五忘从小接受父亲三体的言传身教。父子俩哼着歌雕佛像,一年要是能雕刻二十座佛像,那收入就很可观了。他们把雕好的佛像涂上泥巴,弄得黑不溜秋的,然后谎称是一千年前、六百年前某某寺庙的佛像,四处推销,大赚特赚。
四年前,三休出远门时,在外地看上了编制簸箕的手巧的可助,就雇用了他。可助来了以后,生产力倍增。但是,五忘这小子跟他父亲一样,也是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家伙,赚多少钱也禁不住他们父子俩折腾。父子相携,越玩儿越上瘾,甚至在寺庙的大殿里开赔场。虽然做买卖卖佛像赚了不少钱,到了年底还是有亏空。
可助的工资不低,每月十日元。管吃管住还有十日元的工资,收入算是相当之高的。就连三休和五忘都时不时地跑到可助这里来借钱。可助借给三休和五忘钱的时候,先扣两成,月息两成,还钱的日子到了,毫不客气地催着还钱。可助有远大理想,需要一大笔资金,正在拼命攒钱。
可助说自己是编制簸箕的,那是谎话。
可助原名新八,生于名古屋,在东京和横滨长大,以前是个小有名气的木匠。因杀人罪被打入死牢,处刑前夜成功越狱进入深山老林。在山上跟一头黑熊遭遇,被黑熊一掌打在脸上,一只眼睛被打瞎,一边的颌骨被打碎。在这种情况下,可助跟黑熊展开生死搏斗,将黑熊杀死,并且靠吞食熊肉活了下来。伤好下山的时候,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谁世认不出他是那个杀人越狱的新八了。
下山以后,可助为了不暴露身份,以编制簸箕为生。可助的面相变了,可是身上的刺青还在,所以他从来不在人前脱衣服。
只要身上的刺青不被人看见,他就永远是可助。不在人前脱衣服也许多少让人感刭有些奇怪,不过可助相信,这样的话就能保住秘密。对五忘这小子虽然不能掉以轻心,但只要不让他看到自己身上的刺青,他就不可能通过其他办法了解到我可助的真实身份。
“小野小町的弟弟可助朝臣!哈哈哈哈哈哈!”五忘再次尖刻地挖苦可助。
可助很生气,但他没搭理五忘。
五忘再次大笑起来:“喂!可助朝臣,把蟾蜍和自雷也※背在身上,够沉重的吧?”(※自雷也是平安时代的豪族平将门的女儿泷夜叉姬装扮的义贼,传说她经常骑在蟾蜍身上云游四方,杀富济贫。)
这句话好像一把利剑刺中了可助的心脏。先杀人后越狱的木匠新八,身上的皮是换不掉的。蟾蜍和自雷也,是天底下最酷的刺青。现在,这天底下最酷的刺青,只能让可助觉得可恨。正是因为这身刺青,可助呢,成不了真正的可助,这身剌青太可恨了!
大胆无畏的可助脸色变了,呆呆地站着愣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上那把雕刻佛像用的凿子。
五忘见状哈哈一笑:“可助,砍掉一个小和尚的头,你可就连本带利都没啦。你要是想当真正的可助朝臣哪,可以求人帮忙嘛……”五忘好像读懂了可助的心思。
可助心里突然冒出来的一股杀气,转瞬间消失了。
※ ※ ※
在离冰川的胜海舟宅邸不远的田村町,住着一个叫岛田几之进的武林商手。
五六年前,岛田几之进在田村町开了一家武馆。据说岛田以前在白头山当过土匪,也在东海当过海盗。
岛田的武馆和住所,是一个叫平户久作的人给他盖的。武馆和住所盖好以后,岛田一家三口空着手就搬了进去,只带了一个皮行囊。据说那个皮行囊里有一百三十根金条。当时随便抓了一把,连数都没数就给了平户久作。
平户久作是靠从中国进口棉花发了大财的实业家,但在金光灿灿的金条面前,也只有卑躬屈膝的分儿。人们胡乱猜测着,有人说岛田几之进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有人说他是杀人越货发了横财。
岛田几之进五十来岁,身材魁梧。一家三口,除了他还有两个孩子。儿子叫三次郎,年龄不详。人们也看不出他有多大,因为他头大身子小,是个侏儒,身高不到三尺,看上去既像二十五六的,又像三十四五的,谁也说不准。
三次郎的妹妹叫佐智子,十八岁。那可是一个叫人瞠目结舌的美少女,气质高雅,宛如一朵白百合,看上去令人神清气爽。
被岛田收为弟子,进入岛田的武馆练武的人,五年来只有十五人。五年来,至少有数百人想成为岛田的弟子,但是入门需要过佐智予这一关。赢不了佐智子手中那一条术棍,谁也别想进岛田武馆。第一年佐智子只有十三岁,闻讯赶来拜师学艺的壮小伙,几乎统统败在佐智子棍下,所以五年来岛田只收了十五个弟子。
十五个弟子在武馆里边练什么功夫,外人看不见。也许正如武馆的招牌所写,他们每天从早到晚练着十八般武艺,从不懈怠。
至于练武的具体情况,他们从来不对外人讲,我们不得而知,只有他们都非常尊敬师傅这一点我们是知道的。
社会上因此议论纷纷,谣传岛田武馆是由比正雪※的现代版。(※由比正雪(1605-1651),亦称由井正雪,江户时代的军事学家。曾开设军事学私塾,因崇拜中国名军师张良和孔明,私塾取名“张孔堂”。弟子最多时达三千人。1651年,由比正雪参与了企图推翻德川幕府的“庆安事变”,因受官军的围捕而自杀。)
由比正雪是为了夺取天下,岛田几之进在策划什么,是什么目的呢?培养土匪?培养海盗?爱说别人坏话的人甚至指着岛田的弟子说:“拜土匪为师,相当土匪啊!”
有机会接近岛田的弟子的人说,弟子们从来没有说过岛田一句坏话。弟子们想做的,只是想成为岛田那样的具有侠骨忠心的豪杰之士。从豪杰多野蛮这个角度来看,这些弟子甚至可以说是文弱书生。他们有礼貌,守常规,平和敦厚,是一群好青年。外行人看上去,他们的体格都不是特别强壮,好像练多少年也练不出来,但是内行人都能看出,他们已经练得相当出色了。他们主要练棍术和空手道,除此以外还练骑马、游泳、射击、航海等等。岛田的手枪用得特别熟练,是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
空手道在实战中有用的招数很少,因追求一拳或一脚就置对手于死地的话,就无法比赛了_空手道看上去是花拳绣腿,实际上不是的。要想把花拳绣腿练成可以抵御对手袭击,并且掌握一击致命的绝招,需要长期练功,其训练量之大,是其他武术不可比拟的,能够坚持不懈地练下去,需要平和温厚的性格和坚强的意志。
空手道是赤手空拳,无法跟剑对抗,但是棍术可以跟剑对抗。静冈县的梦想权之助的神传梦想流,一直流传至今。前几天我有幸观看了警视厅的棍术教练铃木先生的棍术表演,其精妙的招数看得我目瞪口呆。
棍的两端可以交替攻击对手,防了这一端,防不了那一端,一根木棍耍将起来,看得人眼花缭乱。
知道了棍术的存在,看了棍术表演,我终于明白:若非经过特别训练,用剑的人是无法战胜十三岁的佐智子手里那根木棍的。
空手道五段(除了名人以外,五段是空手道的最高段位)广西先生,是日本空手道界最优秀的一位,他说,棍术是很难对付的。
剑需要举过头顶再劈下来,狭窄的地方施展不开。可是四尺二寸的棍呢,狭窄的地方也可以纵横自如。女人如果用棍作为防身的武器,恐怕是再合适不过
的了。
棍术没有流行起来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这也许跟武道界越来越否定实用性、越来越悟道化有关吧。
岛田主要传授的是棍术,他要选择特殊人才。
有一天,五忘对可助说:“岛田的武馆现在要请一个聋子木匠盖房子,你假装聋子去应聘吧!其实呢,我妹妹小绀就在岛田武馆当女佣人,她天生又聋又哑。还有一个又聋又哑的叫金三的男佣人。岛田家有个规矩,不是聋哑人不用。还有一个叫小吉的按摩女,是个瞎子。这回岛田武馆需要一个聋子木匠,你呢,平时根本就不爱说话,邻居们都认为你是个聋子。正合适,你去应聘吧!”
可助在山里被黑熊打碎了一边的颌骨,舌头也转动不灵了,一说话就跟拉风箱似的,所以平时不爱说话。
五忘又说:“我有一件事要求你。你在岛田武馆盖房子的时候,在廊檐的地板下面留一条可以进入室内的暗道。我先预付给你三百两银子,事成之后再给你七百两。”
可助虽然不是故意躲藏,但平时确实跟邻居没有任何来往,此前他并不知道有一个叫人感到奇怪的岛田武馆。现在听五忘这么一说,也觉得岛田武馆有些奇怪。只有聋子和瞎子才能进出的地方,一定有不愿意叫外人知道的秘密。
可助不知道五忘的企图是什么,但是五忘让自己伪装成聋子进岛田武馆,说明五忘多少掌握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可助觉得这活儿值得一干。
※ ※ ※
岛田武馆里的工程是为侏儒三次郎和平户久作的女儿叶子结婚盖新居。
见了岛田家的人,可助吃了三惊。岛田魁梧的身材让可助吃了一惊,佐智子的美丽让他吃了一惊,侏儒三次郎也叫他吃了一惊。
小身子大脑袋的畸形儿三次郎的目光特别锐利,简直就是恶魔的目光,深沉得叫人胆寒。那双眼睛提醒可助,万不可掉以轻心。
岛田几之进也是那样的目光,不过还算有几分温和。但是,三次郎的目光里连一丝温和都没有。可助跟三次郎一天顶多见上一次面,只这一次,那双眼睛就足以使可助恶心半天。
“这侏儒是个恶魔,妖怪!真他妈少见!”可助在心里这样说着,脊背一阵阵发冷。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那么害怕那个侏儒。
不管怎么说,自己是个假聋子,得装得像,不能暴露。对此可助还是有自信的。
也许是因为随时提醒自己是个假聋子的原因吧,有一天,可助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那天的活儿可助安排得不太好,收拾工具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这时候那个瞎子按摩女小吉从可助的施工现场经过,可助发现她走路的样子跟白天完全不一样。小吉甩手摸索着,蹒跚前行不时碰到施工现场的材料什么的。通过施工现场,比白天多花了好几倍的时间。
瞎子也分白天晚上吗?这个瞎子肯定是个假瞎子。可助自己是个假聋子,所以立刻断定小吉也是个假瞎子。
小吉的一只眼睛只能看到白眼球,另一只眼睛只有很细的一条缝,而且总是红肿着。看上去的确是个瞎子,当从她刚才的动作来看,她的眼睛肯定看得见东西。
可助跟小吉回家走的是同一条路。可助想找机会追上小吉,跟她打个招呼,问问她为什么假装瞎子。不过,聋子跟瞎子说话太奇怪了,还是跟在她后面,看她到哪儿去吧。
可助利用黑喑做掩护,跟在小吉身后。快走到芝山内的时候,小吉走进了一个大宅院。可助左右看了看,没有过往行人,一纵身,翻墙进了院子。
大宅院里房子很多,可助悄悄地一个接一个地观察点着灯的房间。在正房的客厅里,可助听见了小吉和这个大宅院的主人以及一个叫三太夫的三个人之间的对话。
小吉说话的音频比较高,听得很清楚。
“金三说,这次进岛田武馆盖房子的木匠,是个假聋子。金三自己就是个假聋子,所以很快就把木匠给识破了。金三说:在某个方向发出声音的时候,木匠总是不由自主地扭过脸去看,这说明他听得见,木匠是个假聋子!”
可助吃惊不小。原来男佣人金三也是个假聋子,而且把我可助识破了!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啊!
男人说话的音频比较低,可助没听清,好像是问怎么雇来的那个木匠。
小吉说:“是七宝寺的小和尚五忘推荐来的。他父亲三休是七宝寺的住持,那个秃驴有一儿一女,儿子就是癞蛤蟆五忘,女儿小绀是个真正的聋子,在岛田武馆当女佣人,秃驴和癞蛤蟆都是有名的坏蛋。金三说,他们派那个木匠假装成聋子进岛田武馆,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以下男人说的话好像是让小吉转告金三,让金三好好监视新来的木匠。吩咐完毕,小吉就走了。
小吉刚走,又来了两个小伙子。可助一看吃了一惊,那两个人他认识。
两个人都是岛田的弟子。一个是平户久作家的少爷,叶子的哥哥平户一成;一个是岛田的高徒,十五个弟子里数一数二的俊杰,也是师傅最信任的,叫大坪铁马。
两个小伙子说话的声音比较大,主人说话的声音也大起来,可助听得一清二楚。
“平户久作也被钱迷住啦?竟然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那个妖怪似的侏儒,真是个大傻瓜!是不是啊,铁马?你父亲大坪彦次郎跟平户久作是生死之交,铁马跟叶子结合,那是再合适不过的婚姻了。七年前订婚的时候,我在场嘛!”
主人的话里明显有煽动年轻人情绪的意思。
但是,铁马的回答非常冷静:“平户一成和大坪铁马跟父辈一样,也是生死之交。我没有必要跟叶子结婚。”
“是吗?说得很轻松嘛。但是,大坪彦次郎死后,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叶子嫁给那个妖怪,我不明白平户久作是怎么想的。不,也不能说不明白。可恨的是那个岛田几之进,为了得到美丽的叶子,竟然把叶子当做那个妖怪的牺牲品。久作是无罪的。”
“不,我师傅和我老师都不是想要得到叶子的人。”说话的是平户一成。
主人好像故意装糊涂:“嗬,师傅?老师?什么意思?你有一个师傅,还有一个老师吗?”
“对。师傅是岛田几之进,老师是师傅的儿子岛田三次郎。”
“那个妖怪,教会你什么武艺了?”
“教会了我很多绝技。搭弓射落飞来的箭;持棍护身水泼不进;举起六轮手枪,六颗子弹穿一个洞。”
这些绝技主人好像第一次听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主人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的意思是说,岛田几之进和那个妖怪并不想得到叶子?”
“是的。嫁给三次郎老师,不是我父亲的主张,而是叶子愿意嫁。叶子嫁给我老师那样一个侏儒,确实叫人觉得有些可怜,甚至是滑稽,但是,叶子主意己定,感情至纯。”
“好了,退下吧。那是他们的本意吗?别被狐狸骗了就好,我在这里冷眼观瞧!”
两个年轻人不再说话,恭敬地向主人行了一个礼,悄悄退下。
烛光里,主人呆坐着,像一只疯狂的野猫,眼睛露出凶光,连可助都觉得脊背发凉。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我可助还真闹不明白。”可助在心里嘀咕着。
可助翻墙出来,走到大宅院的正门,看了一眼门口上钉者的标牌。标牌上写前的名字是:山车定信。
可助回到七宝寺,问五忘:“山本定信是于什么的?”
五忘服里闪着疑问的光:“你今天看见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看见,我只是听见有人说这个名字来着。”
“岛田武馆里不可能有人说这个名字,我告诉你,岛田武馆里不可能有人说这个名字!”
“是吗?”
“是!但是,算了,这些事不用你管。还是告诉你吧,山本定信,是清朝皇帝的重臣!”
“他不是日本人哪?”
“我是释迎牟尼的朋友,什么是重臣,你小子心里应该有数吧?天下大着哪!”
“是吗?”
“佣人金三、按摩女小吉,一个聋子一个瞎子,你都看见了吧?有什么感想?”
畜生!我一定要弄清内幕,腻歪腻歪你!不过,对这个癞蛤蟆也不能掉以轻心。可助忍住心中的愤怒,站起来走了。
看来秃驴和癞蛤蟆只知道一点儿岛田武馆的内幕,具体怎么回事他们也不知道,所以才派我去岛田旅馆,让我打探更多的情报。这可是一个烦人的差事。
但是,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就索性来他个一不做二不休,彻底查清岛田武馆的内幕,叫秃驴和癞蛤蟆大吃一惊。
不管怎么说,先得把跟清朝的关系弄清楚,把这层关系弄清楚了才能有进展。
可助这样想着,制定了一个具体计划。
※ ※ ※
第二天,可助早早把给岛田家盖房子的活儿告一段落,击了横滨本牧的一个小洒馆。酒馆老板是个清朝浪人,特别喜欢赌博,有时候也到七宝寺去赌博。非常熟悉横滨的可助,想
办法买了一些鸦片作为见面礼。因为他知道,小酒馆的老板特别喜欢抽鸦片烟。
这是比什么都起作用的见面礼,老板立刻把可助领进后进一个密室,一边抽鸦片烟,一边跟可助聊上了。
“山本定信哪?知道。那小子、我知道。跟这个有关系,跟这个鸦片有关系。他在北京的宅邸里,五十多间屋子,存放的都是鸦片。他通过给高官送鸦片,对日本的影响,比清朝的公使还要大。在清朝,如果不能买通高官,什么事情都干不成。”老板说。
“那么,山本定信这个人,到底是对日本有用呢?还是对请朝有用呢?”可助问。
“对谁都没用,只对他自己有用!总之啊,是借清朝的威风,占日本的便宜。”
“这么说这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对了,我想冒昧地问一句,岛田几之进这个人,跟清朝有没有什么联系?”
“这小子,成了名人啦。老子在清朝的时候,都没听说过岛田几之进这个名字。不过,在那边当土匪头目或当海盗头目的日本人,都不用日本名字,都用中国名字。”
“平户久作呢?”
“他呀,在那边买了棉花运回日本卖,运气好,赚了大钱,也就是个商人。大坪彦次郎帮着平户久作干,肯定也赚了点儿钱,不过不会赚太多。做这种买卖,得通过山本定信,得给他送礼,否则办不成事。山本定信要是不管,他们赚不了钱。”
“原来如此。”
山本定信与平户久作的关系大体上就是这样了。问题是岛田几之进。平户久作背着山本定信,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岛田几之进的儿子三次郎,这说明岛田几之进是跟山本定信对立的一个很有实力的人。
那么,秃驴跟癞蛤蟆是怎么回事呢?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可助不喜欢岛田这一家人,觉得他们都是怪物。他想:到山本定信那里报信的假瞎子小吉已经知道我是个假聋子了,说不定岛田一家也看出我是个假聋子了。
但是,可助也不是省油的灯。就算岛田武馆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假聋子了,他也不会就此罢休,也会像一条凶恶的毒蛇,扬起脖子冲上去。
这倒不是因为答应过五忘,不是守约不守约的问题。而是因为对手是个大人物,而且自己已经被对手看穿。在这种情况下,可助下定决心:一定要留好那个暗道,让岛田一家栽个大跟头,叫他们下不来台。
从此以后,可助专心专意地给岛田家盖新房,一个人又当木匠又当泥瓦匠。九月上旬动工,十二月中旬就把新房盖好了。两个房间,一个十二平方米,一个七平方米,还有一个五平方米的厨房。一个人只用三个月的时间就盖好了这么漂亮的新房,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
掀开厨房的地板,下边是一个地下储藏室。地下储藏室看上去四壁都用泥巴封好了,实际上在靠廊檐一侧,有一块宽三尺、高二尺的通向屋外的石板是可以移动的。干这个活儿的时候,可助并不是偷偷地干的,而是光明正大地干的。
岛田几之进对可助大加赞赏,除了工资,还赏了他很多钱。
可助回到七宝寺,对五忘说:“按照跟你约定好的条件,我给你留了一条暗道。你可以过去确认一下,剩下的钱等你确认完了再给也不迟。”
只是可助看来,像秃驴和癞蛤蟆这种小怪物,绝对是心胸狭窄,从不宽宏大盘的。连岛田几之进那样的大怪物都被哄骗了,五忘这种小怪物可助就更不放在眼里了。
没想到五忘一点儿都没怀疑可助,很痛快地就把剩下的七百两银子给了可助。五忘对可助说:“感谢你帮了我的大忙,蟾蜍和自雷也的事我已经忘记了,你离开这里,随便去什么地方谋生吧,雕刻佛像这种不适合你的活儿,让你干了这么多年,委屈你了。借今天这个机会,我向你赔礼道歉。”
就这样,五忘把可助给解雇了。
可助把四年来攒的钱揣在怀里,对五忘说:“感谢你们父子照顾了我这么多年。从今天开始,我又是编制簸箕的可助了。”说完提起自己的工具和行李,离开了七宝寺。
就这样离开此地远去,不是可助的性格。他要看看这里到底要发生怎样不可思议的事情。于是,他一边以编制簸箕为名在周边地区流浪,一边观察岛田武馆的动静。
可助认为,岛田武馆肯定会出事,而且不会是小事。到底会出什么事,可助也说不清楚,他的直感告诉他,肯定会出事的。
※ ※ ※
婚礼那天夜里,终于出事了。
三次郎和叶子的婚礼规模很小,参加者只有最亲近的那些人。岛田几之进、平户久作、佐智子,还有岛田武馆的弟子们。
人们向新郎新娘说了一番祝福的话,就开始喝酒了。岛田武馆的人们聚在一起喝酒的盛况,除了过年是看不到的。
这些平时练武的人们,酒量都没有练出来,喝了不一会儿,除了佐智子和新娘叶子,全都醉了。几之进和三次郎醉得也不轻。
酒席散后,小绀和金三一真一假两个聋子也是酩酊大醉,假瞎子按摩女小吉更是吐得一塌糊涂,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小绀早早就醒了。她来到新郎新娘的新居,见新婚夫妇还没有起床,就去厨房准备烧水沏茶。小绀是第一次使用这个厨房,但是她知道,木柴就在地板下边的地下储藏室里,于是掀开地板拿木柴。
小绀掀开地板一看,吓得灵魂出窍,瘫坐在地哇哇大叫起来,就好像十几只鸭子同时叫起来似的。
人们闻声跑进厨房以后,小绀还在瘫坐在地上大叫。人们往已经掀开了一半的地下储藏室一看,下边有两个浑身是血的死人。
两个人都被捅了三四刀,躺在血泊中。仔细一看,那不是小绀的父亲三休和哥哥五忘吗?完全是一起密室杀人事件。
地下储藏室里到处是血,厨房里却一滴血都没有,只能认为是那两个人是在地下储藏室里被杀死的。
面对跟前的情景,就连见过大世面的岛田几之进都愣了半天没说话。他好不容易才镇静下来,转向儿子三次郎,对他说:
“这也太奇怪了。这两个和尚,不知道为什么在地下储藏室里被杀死了。你看他们那身打扮,好像是趁婚礼之夜忙乱,溜进来偷东西的。你看,他们的腰上都挂若非常结实的麻袋。看样子,这两个人不是你杀的,如果是你杀的,不会这么拖拖拉拉的不利索。不过,人既然是死在咱们家里,就可能是咱们家里的人杀的。是谁杀的呢?真不敢叫人相信,在咱们家会发生这种事情。”
三次郎点了点大脑袋,表示赞同父亲的意见:“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大家都喝醉了,一个个酵得不省人事。是不是谁梦游把人给杀了?真是件麻烦事!”
报警以后,怪人家里发生了奇怪的杀人事件的消息马上就传开了。一个小时以后,这个消息传到了住在附近的海舟的耳朵里。
海舟想了想,对侍女说:“快去通知新十郎,郑重地跟他说,等警察调查完了,马上到现场去。”
接到通知,新十郎、花乃屋和虎之介飞身上马,以最快速度赶到岛田宅邸。
一看现场,新十郎也吃了一惊。
“这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面对这个叫人感到不可思议的现场,就连神探新十郎也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新十郎仔细检奁过两具尸体以后分析逆:“两个人都带了麻袋,可能是打算偷什么东西吧。可是,房间里没有他们的脚印。不管怎么说,他们被人杀了这一点是确切无疑的。”
警察们把岛田武馆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连只能藏个虱子的地方都没放过,结果什么都没找到。十五个弟子的家里也都去了,让他们把昨天晚上穿过的礼服拿出来仔细查看,没有发现一丁点儿血迹。
再次搜查岛田宅邸,还是没有发现值得偷盗的贵重物品。
新十郎说;“小绀一直住在岛田家里,可能跟她父亲和哥哥拿着麻袋来有关吧。问问小绀,看她知道不知道。”
新十郎手脚比画着问了哑巴小绀半天,结果什么都没问出来。小绀说,她既没有叫父亲和哥哥来岛田家偷东西,也没见过岛田家有什么贵重东西。
三休和五忘想用麻袋装什么贵重物品呢?
新十郎亲自搜查了岛田宅邸,没有发现任何贵重物品。这就是说,三休和五忘想用麻袋装的东西是不存在的。
搜查到天黑,没有找到一点儿线索。新十郎一行三人离开岛田宅邸,来到海舟宅邸,向海舟报告。
新十郎苦笑道:“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谁都不明白。”
海舟不紧不慢地问道:“你所说的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是什么呀?”
“盖着地下储藏室的木板反面溅上了很多血,正面却干干净净的,一滴血都没有。这只能解释为是把三休和五忘关在木板下面的储藏室里以后再把他们杀死,过怎么可能呢?三休和五忘就那么傻吗?就那么听凶手的话,往储藏室里跳吗?”新十郎说。
“我听新门的辰五郎说,做地下储藏室的时候,如果在廊檐
一侧放一块可以移动的石板,将来从屋外移开石板也可以进入地下储藏室。另外,我从泥瓦匠那里也所说过,盖仓库的时候,为了方便搬运货物,有时候需要做一面可以移动的墙。”海舟提醒道。
新十郎脸红了,紧接着眼睛里闪出一道亮光。他兴奋地说:“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一定有特别的理由。我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呢?海舟先生说得很对,我看见那块可以移动的石头了,但是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当时我只顾一个劲儿地想,为什么会死在这种地方呢?其实我也注意到了,有两块墙没有溅上血。现在分析起来,一块应该是被凶手挡住了,凶手背后的墙上当然不会溅上血。两个被害人,一个倒在地上,一个被割断了颈动脉。颈动脉喷出的血应该喷得到处都是,可是被害人身后的墙上也没有血迹,这说明被害人身后那面墙是一块可以移动的石扳,当时,石板被移开了,所以也没有溅上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是这样发生的:凶手提前进入地下储藏室,埋伏在里边,等被害人三休和五忘移开石板进去之后,立刻把他们杀死。”
第二天早晨,新十郎请新门的辰五郎的儿子过来帮忙。一行人来到岛田家,辰五郎的儿子从廊檐的地板下钻进去,很容易地就把可助留的那块可以移动的石板移开了。
新十郎了解到,盖这所新房的人,是七宝寺雇来雕刻佛像的匠人可助。可是,调查进行到这一步,就再也没有进展了。
参加婚礼的人都喝醉了,没有一个人听到过有什么动静。凶手不可能是平户久作和岛田的弟子们,因为他们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不可能把满是血迹的衣服处理掉,而且他们都喝醉了,更主要的是他们根本没有杀人动机。
新十郎断绝了跟所有人的来往,每天独自一人悄悄外出。他什么都不说,谁也不知道他外出的目的,但是,谁都可以看出,他正在好像被鬼魂附体似的,热衷于某件事情。
“绅士侦探也犯糊涂啊?这不是明摆着吗?凶手就是岛田几之进,还有他那个不到三尺的侏儒儿子,他们都是武艺高强的人嘛,除了他们,还能有谁?我出面把凶手抓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不过,那样做的话,咱们那位好不容易才叫响的绅士侦探,多丢面子,多可怜啊,哈哈哈哈哈哈!”虎之介双手叉腰,晃着肩膀哈哈大笑。
花乃屋扑哧一声笑了:“你呀,还是石头脑袋。你也不想想,三次鼢什么要杀那两似昵?那是他的新婚之夜啊。石头嘛,理解不了人心。你呀,好好看看我的小说吧!”
“哈哈!那你说凶手是谁?”
“我现在还说不清楚,不过,我认为是女人干的。女人的心是捉摸不透的。要是能把女人的心捉摸透了,这个谜就能解开了。”
虎之介捂着肚子大笑起来,差点儿笑岔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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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田几之进是干什么的,他跟平户久作是什么关系,新十郎都做了非常细致的调查。结果还是没查清楚岛田几之进是什么人。
根据街谈巷议,岛田几之进当过土匪头目,也当过海盗头目来这个武馆的时候,皮行囊里装着130根金条。搜查的结果,并没有发现金条。这说明三休和五忘听信了街谈巷议,带者麻袋偷金条来了。
不过,三休和五忘既然派可助留了暗道,就应该有比较切实可靠的消息。难道说岛田家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搜查到?
新十郎把平户久作和大坪彦次郎之间的关系,叶子和铁马最终没能成婚的原因,以及叶子最终嫁给三次郎的过程,也都一一调查清楚了。
新十郎最后找的人是小吉。
新十郎对小吉说:“你在婚礼那天晚上都听到了什么,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声音,你详细讲给我听听。”
“我虽然参加了婚礼,但是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就干坐着等待婚宴结束。婚宴结束以后,剩下的菜我吃了不少,酒也喝了不少,结果醉倒了,几乎什么都没听见。金三和小绀也喝醉了,好像呜哩哇啦地瞎嚷嚷来着。”
“婚宴是几点结束的。”
“大家说是八点左右。我喝醉以后迷迷糊糊地唾着了,起来以后要回家的时候大概是十二点左右。那时候我听见金三和小绀都在打着呼噜睡得正香。”
“那天晚上你洗澡了吗?”
“参加婚礼嘛,当然应该洗澡了。不过,那天晚上我没洗澡。”
“婚宴过程中没有听见洗澡间有声音吗?”
“洗澡间离厨房比较远,没听见。”
“那天晚上是小绀做菜吗?”
“不,那天晚上是让餐馆进的菜。需要在家里做的东西,是佐智子小姐按照老爷的吩咐做的。”
“你经常出入山本定信的宅邸,是吧?”
“是,有时候去给他按摩。”
“你知道在这里盖房子的那个木匠可助吧?”
“知道。听说可助又聋又哑。我的眼睛看不见,不过我听金三说,他早就把可助识破了,可助不聋也不哑,是装的。”
“他确实不聋也不哑,是假装聋哑人混入岛田宅邸的。还有,你没发现小绀有给她的父亲和哥哥领路进岛田宅邸的迹象吗?,
“我是个瞎子,就是有那种迹象我也发现不了。”
新十郎不再提问,让小吉回去了。
新十郎继续一个人展开调查,终于确定了凶手是谁。
※ ※ ※
参加婚礼的所有的人都被集合在岛田武馆。除了新十郎、花乃屋和虎之介,到场的只有三个警察。
新十郎请大家坐好,并示意大家安静。这时,岛田几之进悄悄把手枪掏出来,在金三耳边放了一枪。金三吓得跳了起来。
新十郎笑了笑,平静地对警察说:“这个假装聋哑人的金三就是凶手。你们看,他听见了我说的话,开始逃跑了。”
那么多武艺高强的弟子在场,金三哪里逃得了呢,还没跑出去五步就被抓了起来。
警察们把金三捆起来带走了。
新十郎非常亲切地对大家说:这得归功于小吉,小吉对我说,金三告诉她,识破了可助是个假聋哑人。一个聋哑人跟一个瞎子说话,这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那么,识破了可助是假聋哑人的金三,到底是干什么的昵?如果各位知道他也跟小吉一样,经常出入山本定信的宅邸,那么各位就能很快得出结论,而且比我这个所谓的绅士侦探还要快得多。金三识破了可助在三休和五忘的命令之下留的那个暗道,而且断定三休和五忘会趁婚宴忙乱的时候潜入岛田宅邸,于是事前藏在了地下储藏室里。三体和五忘移开石板一进去,就成了金三的刀下之鬼。杀死三休和五忘,到底是不是金三个人的意志,请各位自己去推测。我在这里只想把杀人的目的分析一下。岛田宅邸发生了杀人事件,主人肯定被怀疑,宅邸肯定被搜查,如果发现了金条,肯定被没收充公,岛田一家也只能逃到清朝大陆的山里去销声匿迹了。”
新十郎微笑着环视了大家一眼,继续说:我们现在不知道的,就是那些金条到底藏在什么地方了。反正我是不知道,不过,三休和五忘好像知道那个地方,否则他们是不会下那么大的功夫的。警察已经反反复复地搜查过了,他们也没找到那个地方。三休和五忘每人只带了一条麻袋,没有带任何挖掘工具。从这一点来分析,金条不应该是埋在地下的。”
这时候,岛田几之进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看得出来,他是为了不笑出来才这样做的,但最终还是笑了。他满面笑容地叫道:
“虚幻之塔!”
“虚幻之塔?”
“对!虚幻之塔!虚幻的东西,反而容易被人们看到。可是,每天都能看到的东西,人们却视而不见。虚幻之塔,本来是不存在的,人们却看得很清楚。然而,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人们却往往注意不到。请看武馆里练功的土地上铺的这些石头,这些都是金条。这个武馆,就是我的虚幻之塔。我,岛田几之进,还有一个名字,叫白……”
新十郎哈哈大笑,打断了岛田几之进的话。
“我耳朵聋,没听见你都说了些什么。请你到大陆去吧。到了大陆,别忘了有两个人在日本为你祝福。一个是微不足道的结城新十郎,还有一个是闻名天下的胜海舟先生。”
“还有个神佛混合的百事通花乃屋先生!”花乃屋接口说道。
“还有一个天下闻名的泉山虎之舟!”虎之介也接上去说。
岛田武馆的人们用嘲笑代替了鼓掌。这对虎之介来说也许有几分残酷,不过也是应得的报应。花乃屋也好,虎之介也罢,都还没弄清楚岛田几之进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不久,岛田一家和岛田武馆的弟子们就从东京消失了。
听到这个消息,海舟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虚幻之塔?说这种自命不凡的话的土匪头子,还是很有前途的。日本人也不都是等闲之辈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