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泉寺里樱的目标,就是要展出真正的〈蒙娜丽莎〉,千万不能让谎称真迹的假货出现在众人眼前。
晚间十点,员工们应该都离开了,地下一楼的走廊也已熄灯,所有房间应该都一样。
里樱从藏身的置物室中溜了出来,脱鞋打赤脚,不敢发出声响,手上拿着长七十七公分、宽五十三公分的木板,这可得小心提放,不能跑起来让它受了震荡或风吹。
她身上穿的还是套装,布料磨擦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她强忍焦躁,慢慢走楼梯前往地下三楼。
东京国立近代美术馆的员工专用室,这个大房间专门用来进行检查绘画状态,现在鸦雀无声、空无一人,只见到微弱的紧急照明灯。
里樱笔直走向后方的保管室门,日本美术馆重视防灾多过防盗,不像卢浮宫那样层层戒备,既没有定时锁,也不会留下开锁纪录,更没有监视摄影机,一切都早已调查过了。
巴修雷要设定电子锁的时候,都是随便决定一个密码,只有他自己知道——至少他本人是这么想的,可惜事实不然。
里樱用手按了数字键:19840516。
先是蜂鸣一声,接着是门内的门栓滑脱的闷声。里樱握住门把一拉,门便顺利地开了。
她在黑暗中打开手电筒,感觉有些冰凉,因为室温控制在适合保存油画的条件下。
架上已经空无一物,里樱知道一切都照计划进行。他事先已经用iPhone传了简讯过来,密码也包含在内,想必他已经成功潜入,并且带走了卢浮宫一世纪以来坚称真迹的〈蒙娜丽莎〉。
他的任务是排除赝品,而我的任务是放上真迹。里樱走向架边,〈蒙娜丽莎〉真迹就该待在这里,她轻轻地、慢慢地往架上放……
直到这一秒,都按计划进行。
但下一秒,眼前突然大放光明。
保管室的灯亮了,不对,门外面也亮了,整个房间都充满光亮。
事发突然,里樱的脑袋一时转不过来,眼前事物都成了慢动作,只见大批制服警卫冲进保管室……不对,不是警卫,是员警。
卢浮宫的馆员也现身了。奥狄龙·波维脸色大变,快步走来,硬是抓住里樱伸向架上的手腕,一把将她拖离〈蒙娜丽莎〉。波维下手毫不留情,抓得里樱手腕一阵痛麻。
同时一位警官粗鲁地拿起〈蒙娜丽莎〉,夹在腋下走出保管室。
等等!里樱慌忙想喊,却喊不出声,她只想告诉那些人:千万不要粗鲁!那幅昼是真迹啊……
接着波维退下,换员警们围上来,要把里樱带出保管室。
里樱可以扭动挣扎,但她没有这么做。
抵抗没有意义,要先传递事实才行。无论这间屋里的粗人们有多么驽钝,都得说服他们真相……
里樱被粗鲁地拖出保管室之后,立刻看见屋里骇人的光景。
屋里已经挤满了三十多名制服员警,还有十来个身穿西装、横眉竖目的便衣员警,以及熟悉的法国人们:除了波维之外,还有给保管室上锁的巴修雷,以及其他前来日本的馆员也几乎都在。
里樱原本以为馆员净是群不食人间烟火、严肃拘谨的人,就像光靠智慧与艺术过生活的贵族。她是这么想的。
但现在这些美如雕像的法国人全变了样,个个情绪激动,展露天性。
他们的眼神与今天傍晚之前完全不同,充满反感、侮蔑、愤慨等一切负面情绪,而眼神的焦点正是自己。
一切都被看穿了,那也应该有人会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吧?
里樱用法文说:「请听我说,保管室里面的〈蒙娜丽莎〉是赝品!一百年来都是赝品!我拿过来的才是真迹……」
突然有名女子出声打断:「不对,刚刚那幅才是假货。」
员警人墙突然一分为二,从中现出一个身穿套装、身材苗条的日本女子,一双猫眼变得像猎豹般凶猛,直盯着里樱瞧。
凛田莉子,还有记者小笠原也在,两人的眼神也比之前冷淡许多,看这个情况是理所当然。
但是,千万别那么肤浅地看待我的行为啊!
莉子在一阵沉默之中走向里樱:「看来没赶上……〈蒙娜丽莎〉已经被偷了。网撒得太晚,只捉到你这个牺牲品。」
莉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里樱不禁细声问道:「你说什么?牺牲品……」
小笠原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样小东西,是台计算机。
莉子指着计算机说:「你应该是买了一大堆来练习怎么动手脚吧?开关保管室的人怎么决定密码,你就怎么改变方针,一发现巴修雷用计算机选密码,你就来了这一招。临时馆员虽然不能碰画,但是可以负责管理物料,所以你能在巴修雷的计算机上动手脚。」
「看来……你也知道我动了什么手脚吧?」
「当然。」莉子按下计算机按键说:「你在洋房的房间里留下一大堆实验用的计算机,但很奇怪,每一台按下『=』之后的结果都是零,我这才发现你把『=』和『MR』按键的线路交换了,而且不会显示表示记忆的『M』字。只要会用烙铁,连小孩子都办得到。只要这么一改,你就能用自己决定的数字当密码。」
接下来的说明根本不用听,全都是他想出来,我动手做的。
输入事先选好的数字之后,依序按下「M+」「0」,那么昼面就会显示为0,可是数字依然记忆在计算机中;就算按下「C」或「AC」消除,甚至关闭电源,记忆都不会消失,这样准备就算完成。
无论输入什么数字,怎么加减乘除,最后只要按下「=」就会显示出我事先输入的数字,巴修雷也就拿这个当电子锁的密码。
困难点在于何时动手,动手时间越晚,越可能被看穿,所以一听到莉子返乡的消息,就决定今晚一定要动手,可惜运气没有站在我这边。
应该更早动手才对……不,〈蒙娜丽莎〉刚来日本的时候可说戒备森严,没有下手机会,最近主办单位好不容易才习惯环境,松懈下来,如果不是这个时候,也没机会可以赌一把。
波维推开小笠原大步走来,气愤难平地用法文大骂:「我看错你了!你竟然滥用临时馆员制度,甚至还陷害未来的同事凛田,让她丢了工作!」
不对,我不是想让她痛苦,正好相反,我不要她变成共犯。我觉得,要受到社会制裁的光我一个就够了。
里樱挤出颤抖的声音说:「我……就是因为相信这件事情是对的,才会动手去做,错的是你们!」
「你在卢浮宫的测验里,不是找出了〈蒙娜丽莎〉的真迹吗?竟然还说那不是真的?」
「卢浮宫拿来当真迹展示的〈蒙娜丽莎〉,我事先就已经仔细观察过,所以才能通过测验,可是那不是真迹!请听我说,这可能有点难以置信,不过只要了解事实,你们一定也会……」
莉子淡淡地说:「里樱,你要说的事实,是不是百年前的〈蒙娜丽莎〉失窃案?所以后来卢浮宫展出的〈蒙娜丽莎〉就一直是假货?」
「对呀,被送回来的是赝品,卢浮宫明知道这件事,却故意隐瞒事实,所以我才要物归原主,真迹就在这里!我带来的〈蒙娜丽莎〉才是真迹!」
一九一一年八月,卢浮宫里的〈蒙娜丽莎〉失窃了。犯人正是在美术馆里安装保护玻璃的工匠文生卓·佩鲁贾。
后来佩鲁贾宣称犯案动机是要把〈蒙娜丽莎〉带回意大利,被意大利誉为国民英雄,但其实是狡辩,他只是受阿根廷诈欺犯马可斯之托,为了金钱而犯案。
佩鲁贾犯案之后,将〈蒙娜丽莎〉藏在自己的公寓里,等待马可斯前来取画,但马可斯一直没有出现。
原因很简单,马可斯的企图并不是拿到〈蒙娜丽莎〉真迹,而是为了大量生产〈蒙娜丽莎〉的赝品,四处推销。既然真迹从美术馆中消失,就可以把假货当真货送去黑市变卖。马可斯确实也卖了六张赝品给世界各地的富豪,骗取了偌大的财富。
佩鲁贾怎么也等不到马可斯出现,所以亲自带着〈蒙娜丽莎〉去找佛罗伦萨的画商打算变卖,结果当场就被逮捕,画作平安回到卢浮宫。这是官方承认的历史,可是……
里樱说:「被送回来的不是真迹!真正的〈蒙娜丽莎〉还在佩鲁贾手上,传给了他的后裔!」
「后裔?」莉子冷冷地说:「啊……原来如此,那个假的里夏尔·布雷说他是佩鲁贾的后裔对吧?」
「莉子,骗了你真的很对不趄,可是这是必要之恶啊!既然卢浮宫不承认,我只好用强硬的手段,把〈蒙娜丽莎〉换回真迹了!」
「里樱,如果佩鲁贾后裔这件事就是谎言呢?如果卢浮宫里的〈蒙娜丽莎〉是假货,那么世界上就没有资料可以证明真迹,自然可能把假货误信为真货。你就是掉进这个陷阱里了。」
「不对!我通过临时馆员测验那天就知道了!你不是也在现场吗?有看到〈蒙娜丽莎〉从壁板上拆下来的过程吧?」
「皇家美术馆的印章,『吉奥康多』的草写,H2
9的文字,全都是〈蒙娜丽莎〉真迹背后该有的东西不是吗?」
「所以说你搞错了!真迹的背面不是那样!」
房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盯着里樱看,但她告诉自己不能退缩,因为她认定的才是真相。
但是莉子却摇摇头,掏出一张纸条:「你应该记得这张纸吧?」
那是张影印纸,印着古老的意大利报纸,里樱片刻不会忘记,那是一九一〇年八月七日的《Noitizie Quotidiane》报。
里樱倒抽一口气:「这个……」
「对。」莉子点头说:「那个佩鲁贾的后裔是不是给了你这份报纸?还有他宣称是真迹的〈蒙娜丽莎〉对吧?我记住了报纸的名称与日期,到佛罗伦萨国立中央图书馆要了一份传真过来。我看不懂意大利文,但是请了专家翻译内容,标题是『首次公开蒙娜丽莎的微笑背面详情』,照片就在这里。照片上有着1503的字样,还有瓦伦王朝的火蜥蜴徽章,以及弗兰索瓦一世的话。」
「一五〇三年就是〈蒙娜丽莎〉完成那年!这份报导是在距失窃案一年多之前刊出来的,所以可信度很高!你看,我拿来的〈蒙娜丽莎〉,背面就跟这报导的照片一模一样,有刻数字,又有徽章印,分毫不差!EAA的鉴定也证明这是当时的报纸,怎么可能有错!」
「等一下,」莉子静静地说:「这是失窃案之前的报导,所以可信度高?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这比马可斯推出赝品的时间还早啊!当时真迹还在卢浮宫,根本没有人想过会遭窃,胡乱编造报导有什么好处?」
「是这样吗?如果马可斯当时已经打算要偷〈蒙娜丽莎〉,也已经订好卖赝品的计划了呢?」
里樱刹时觉得眼前景色全都定住不动,仿佛时间冻结。
她第一次接触这个想都没想过的念头,然后才发现这个极为简单、却不会考虑过的可能性,只是不想被人点破、不想面对罢了。
里樱支支吾吾地说:「可、可是那……」
「无论马可斯请了多么高明的赝作家,想画出六幅以假乱真的〈蒙娜丽莎〉,也得花一点时间,那么提早一年拟定计划也不稀奇吧?还没偷出来之前,他也不知道〈蒙娜丽莎〉背面长什么样子,所以事先发出假消息,说背面就长这样,既然没人见过,当然也无从否定。」
「可是……卢浮宫应该会发现造假吧?」
波维点头说:「当然,可是当时卢浮宫的政策,是完全不公开〈蒙娜丽莎〉背面的状态,因为唯有保密才能防止假货出现,所以也决定无视这则意大利报导。」
莉子接着下去:「但是一年之后发生了失窃案,马可斯卖的赝品,背面就跟这报导的照片一样刻着『1503』。所有人都根据这则报导,相信假货才是真迹,而佩鲁贾保管的真迹背面不同于报导,反而被当成假货。如果佛罗伦萨的画商没发现这是真迹,就会把它废弃掉了,这也就是马可斯的企图。如果真迹消失无踪,他所创造的赝品就成了真迹,永远都有市场。」
里樱的内心大受打击,呢喃道:「怎么会这样……报导是假的?」
波维又拿出另外一张纸:「这是失窃案过后半年所刊出来的订正启事,报社接到卢浮宫的抗议,承认捏造报导并登文道歉,招出马可斯的手下送来照片与故事,并捐赠报社大笔金钱,硬要刊登出来。上面都写得一清二楚,名为捐赠,其实就是贿赂。」
里樱从波维手上接过纸张,双手发抖,甚至不敢低头看文章。
但无论里樱怎么想,报纸一样白纸黑字:
道歉启事:一九一〇年八月七日,本报刊登之〈蒙娜丽莎〉背面照片违背事实……
里樱双腿发软,无力支撑,一古脑跪坐在地。
我……怎么会这么愚蠢?历史不是点,而是线,报纸报导可以表达某个时间点的消息,但它总有后续,如果要确认一切,就必须从那个时间点开始,确认往后所有的报导,这就是确认史实。但我只是看了这一张剪报和〈蒙娜丽莎〉,就仓促地相信了。
事实很单纯,单纯到令人眼盲,单纯到让我忘了恶人横行于世上。
里樱心有不甘,掩面痛哭,颤抖、哽咽着说:「莉子……我竟然对你做了这种事……我毁了你的将来,全都是我害的……」
哭泣并不能赎罪,但她也无能为力。
莉子只是蹲了下来,轻轻抱住里樱说:「别哭了。」
这份温柔更令里樱心痛,一想到自己让莉子遭受了怎样的苦痛,这份深重的罪恶几乎要令她崩溃。
那场邪恶仪式让莉子一时丧失了鉴定能力,十二张赝品混乱了她的知觉,让她不得不放弃担任临时馆员。
我该注意的,是穿插在手段与目的之间的其他事实。那个人能够大量准备精美赝品,而且各十二张,真的会对我说实话吗?这才是值得怀疑的事啊。
里樱只能啜泣着说:「对不起,莉子,真的对不起……」
她感觉到莉子的发丝轻拂,有如哄孩子的母亲,只是轻轻摸着自己的头。
里樱当下觉得,莉子确实就像自己的母亲,是她唯一该依靠、相信的人。
自己在父母严厉的管教下成长,却看不见事物的重点,可见她必须学习的不是学问,而是这份温柔才对。
波维低声说:「我们收到警察连络才动手……可惜晚了一步,真迹已经被带走了。」
里樱这才感受到椎心刺骨之痛。一切都是她干的好事,她痛苦地抬头望着莉子。
但莉子的表情依然一派轻松。
莉子望向远方,自言自语起来:「画应该很难离开日本吧。」
「啊?」波维一脸不悦地说:「话是没错,不过对方可是准备周全的诈欺犯,我们也不知道他打算用什么手段把画送到国外啊。」
莉子突然眼神一亮,转身用日文说:「欸,小笠原。」
「什么?」小笠原回话。
莉子一脸正经地问:「小笠原去巴黎之前,在公司做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