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下午阳光热辣,音隐寺的香客依然络绎不绝。
莉子在人山人海的寺院里再次见到水无施瞬。她只是问了问庙里的员工,住持就亲自出马,实在罕见,想必是有什么事情令他异常挂心吧。
但瞬的态度却丝毫没有一点慌张,还是穿着那套紫色袈裟,与第一次见面时同样散发出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头上当然没有假发,但右手依然包着绷带,员狡猾。
瞬一走出来,香客们立刻做出反应,一下讨握手一下想拍照,简直就像超级巨星来访。
被群众包围的瞬面不改色,缓缓走向莉子:「我看过部落格,开放参观才三个小时就全部满租是吧?恭喜,你赢了。」
莉子跟在他身边:「我不记得有请你打广告。」
「哎呀!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呢。」
「印有住持推荐文的传单确实是立即见效,不过光靠我们的努力,应该也会有成果。」
「那少说是一个月后的事了吧?那栋公寓的房东欠了一屁股债,是应该早点帮帮忙,再说最早接受谘商的也是我。」
「传单发得真远啊。而且要找这么多人发传单,应该少不了人事支出。再说我们昨天傍晚才把照片上传部落格,竟然一个晚上你就印好了。」
「不成问题啦。」瞬说,「下京区有我投资的印刷厂,希望你了解,这是我的一番好意。」
莉子不禁停下脚步,瞬走了几步才发现莉子没跟上,止步回头。两人稍微拉开一点距离,莉子在心中暗自庆幸。
瞬对莉子说:「鉴定似乎是你的一大武器,我也在便宜货工作过,对二手货鉴定还颇有信心。但可真想不到,你竟然会用这种义卖手法振兴公寓。」
「是因为住持在用有机的自问自答锁定选项之前,眼光就已经太狭隘了。」
「嗯哼,或许是吧,毕竟我的手头没有那样拮据。」
「你的钱多到可以让你随心所欲,不是该感谢庙里大批的香客吗?」
瞬缓缓走上前来,轻声对莉子耳语:「你把『信者』(注:信徒、香客)两个字连在一起看,不就是个『储』(注:日文的赚钱之意)字吗?」
「你是认真的?」
「何必给我脸色看呢?」瞬又转身往前走,「开个玩笑罢了。」
莉子又跟上他的脚步:「如果佛祖有意创造奇迹,僧人也只能听命。」
「你在说什么?」
「是你说过的话,你还说公寓能满租就是奇迹。」
「我能为这奇迹出一份心力,与有荣焉。」
「我倒希望你能遵守『僧人也只能听命』这部分。只要你趁现在收敛些,我就答应你不把事实公诸于世。」
「为什么?为了帮你的周刊记者朋友跑新闻?还是单纯的义愤填膺?认为我骗取众人的金钱,罪无可逭,所以你要来制裁我?」
「濑户内先生教我要走正道。」
「所以你不能坐看师兄犯错?很抱歉,但你仰慕的师父濑户内老板已经……」
「在牢里了。」莉子说,「我很清楚。」
「喔……你知道了还来说这些。」
「濑户内先生已经承认,为了增加积蓄而不择手段是错误的想法,你也应该学学他。」
瞬却嗤之以鼻:「是你搞错了。日本刑法第两百四十六条第一项『欺瞒他人取得财物者,得处十年以下有期徒刑』。诈欺罪要成立,必须在欺骗行为与金钱往来之间有明确的因果关系,而来庙里参拜的香客,全都是求自己的幸福。如果我只对公布许愿文特别收参观费,或许另当别论,但从香油钱到参拜费,都不是为了特定活动而收的。」
莉子听了十分失望:「不愧是成功的餐厅经营人,说起话来就是不一样。」
「像你这样的美人不适合冷言冷语,难道我五年前在东京赚大钱有这么不堪吗?如果这样就判定我不配当个僧人,那么曾经在我餐厅里工作过的员工都很明白我的为人,早该上门抗议了。」
「不,你在出名之前应该已经对所有员工下过封口令,不准透露任何负面消息,当然一定也付了不少报酬。」
「很合逻辑,因为我不缺钱。」瞬停下脚步,指着眼前的队伍对莉子说:「要不要用那个试试?」
队伍最前方有名女香客,正吃力地抱起三块相叠的石板,将石板放回台座上之后,按照一旁的僧人指示投下香油钱,合掌膜拜,接着女子从三块石板中拿起最上面一块,随即高声欢呼。
莉子讶异地问:「那是什么?」
「你也看到了,合掌膜拜之后拿起一块石板,如果比想像中要重代表多灾多难,比想像中要轻代表一帆风顺。」
「感觉很像抄袭伏见稻荷大社。」
「不是喔,伏见稻荷大社是先想像一块石头的重量,凭着拿起来感觉的轻重来占卜吉凶,但我们这边公正得多,会先让香客拿三块来确认重量。」
下一位挑战的男性香客也是先拿起三层石板,放回台座后丢香油钱,合掌膜拜,拿起一片,又是笑容满面。
莉子不禁低头苦笑。
瞬间:「怎么了吗?」
「没有……只是觉得你真会想,大家看起来都很幸福。」
「我会想?」
「三层石板都是一样大小,拿起第一片的时候,重量应该是三分之一……大家心里应该都是这么想,但其实最上面的石板里面被挖空,真的比较轻。」
「那只是你的推测罢了。」
「那何不让香客分别拿看看第二片和第三片?」
「我先说清楚,僧人们从来没说过三块石板一样重,寺院里也没有任何一处提到这点。」
「是呀,都是香客自己误会,所以不构成诈欺。你明明是个住持,人生却像走钢索一样刺激。」
「不管你怎么挑衅,怎么死缠烂打,只要我不开口,事实永远不会曝光。」
莉子只能默默盯着瞬。
他还是不打算公开真相,也就是往后会继续诈欺下去,可能还会想出新的许愿文花招,这场两人的压拇指游戏永远不会结束。
没办法,虽然心中完全没有个底,还是要把它拿出来当饵。莉子从手提包中拿出了纸条。
瞬脸色一变,稍稍板起脸紧盯莉子。
莉子说:「只要你让我欣赏寺院的一切秘密,我就把纸条还给你。」
瞬默默盯着纸条,沉默半晌之后耸耸肩。
「你拿到好钥匙了。」瞬干脆地说,「这是唯一能让你通往后台的钥匙,请过来,我给你带路。」
竟然这么干脆就答应了,他真的会让我看后台吗……?
两人绕到正殿后方,那里有一栋瓦片屋顶的大平房,四周围着铁栏杆,闸门上漆着大大的「闲人勿入」,瞬走入闸门说:「这原本是我爸妈住的地方,庙则是从爷爷那一代传下来的祖产。现在房子改建成业务区,也就是办公室。」
平房门口站了警卫,或许是看莉子与瞬同行,一句话也没问。
平房里的木造梁柱还留有寺庙风情,却挤满了电脑与办公桌,完全像个办公室,虽然所有员工都理光头看来不太对劲,但或许这才是二十一世纪的理想寺庙。有位僧人正在HP的工作站(注:work station高阶桌上型电脑)前灵巧地敲着键盘,莉子放眼望去,这里并没有用来传输许愿文的设备,应该还是在正殿里吧。
后面有张桌子,几位员工正在桌上分类纸钞与硬币,似乎是管理香油钱。莉子趁瞬检查帐簿的时候走近桌子观察,发现硬币币值相同却被分成好几堆,这辨识标准是……
莉子还没发问,瞬就先开了口:「凛田小姐,这是厂商拿来要我收购的东西,你会怎么评监它?」
瞬从堆满古董与家饰的桌上拿起一尊佛像,是尊黑压压的金属如来像。
「请借我瞧瞧。」莉子说了接过佛像,仔细端详。「这是加拿大人用矽胶取模,再灌入黄铜做成的复制品。外行人的手法。」
「哦……何以见得?」
「如来像的手脚周围原本是有毛边的。但复制者以为毛边是黄铜从矽胶模的缝隙中渗出,所以用剉刀把它剉掉。复制者没有仔细比对原型,也没有宗教概念,可见不专业而且不是亚洲人。铜合金的含锌比例没有问题,金属品质也好,但比较接近铜管乐器所使用的铜,也就是加拿大产的黄铜。」
「漂亮。」瞬扬起嘴角,「我委托了京都市内的鉴定专家,花了三个星期才得到你刚才给我的意见,早知道一开始就该委托你才对。」
「抱歉,水无施住持,这间办公室虽然耐人寻味,但是以后台来说未免太平淡了。你说这里之前是住家,那么现在家住哪里呢?」
「我在下鸭的北山通盖了两代同堂的新房,跟爸妈一起搬进去住。这里也有我的私人空间,让你瞧瞧吧?」
瞬说完打开办公室后方的一扇门,里面是一条昏暗漫长的走廊,莉子也跟了上去。
「真是极尽奢华啊!」
「哪里,是因为这里土地太多,我不过有效运用罢了。我讨厌浪费。」
「香油钱也是一样吧。你想获得比实际捐献金额更高的收入。」
瞬停下脚步回头:「什么意思呢?」
「你是在挑古币,但是卖给票币商的收入算商业营收,没办法纳入宗教法人的免税范围喔。」
「我没兴趣收集刻线十,才不会花这种工夫。」
「也是,边缘有刻线的十圆硬币简称刻线十,在日本市面上的流通量高达十八亿枚,只有从来没用过的才稍微有点价值,但是刚才僧人在桌上挑的是『书法五』。昭和二十四年到三十三年间发行的五圆硬币,字体并非歌德体而是楷书,简称书法五,昭和三十二年份的一枚值五百日圆。另外是昭和六十二年份的五十圆硬币。」
「这没有流通在市面上吧?」
「你果然很清楚。不过就是有极少数人会把铸币局卖的套币拆开来用,只要找到一枚就值八千日圆,刚才那桌上就有两枚。(注:日本每年都发行流通硬币,但只有昭和六十二年发行的是套币,并未流通。)而且昭和六十二年份的五百圆硬币更是堆积如山,一枚就值一千日圆。」
「毕竟只发行了两百七十七万五千枚,当然有那个价值。」瞬丝毫没有惭愧的意思,「平成十三年和十四年年份的百圆硬币也不能放过喔。」
瞬又往前走,打开尽头的门请莉子进去。
「哇!」莉子不禁惊呼。
这是一间大洋房,座落在正殿的另一边,有整面落地窗可以俯瞰日本庭园风光,简直就像饭店的交谊厅;地板是强化地砖,上面停了三辆进口跑车在LED灯光下闪闪发亮,有橘色的蓝宝坚尼Aventador、白色的法拉利五九九,红色的TVR Griffith。墙上还装了可供车辆进出的电动车库门,出去就是私人柏油车道。
除了跑车之外,房里还有沙发组、巨型投影荧幕和吧台,甚至有专业级的弹珠台、撞球桌、扑克牌桌、电动麻将桌、西洋棋和西洋双陆棋等娱乐器材。
衣柜里有订制服,从正式到休闲一应俱全,还有不容易到手的球鞋,甚至有双快穿烂的最新款耐吉球鞋,实在豪奢。
最吸睛的是一组嵌壁柜,里面摆了一整排的白色胸像,全都是秃头男性像,各戴着一顶不同颜色款式的假发,顶上还打着明亮的LED灯,看来五花八门,有些滑稽。莉子忍不住笑了出来。
瞬从里面挑出一顶红色长发,在穿衣镜前戴上:「这样出门前就能轻松挑选衣服和头发,还能配合女伴的兴趣,很合理吧?」
「女伴……」
「一起吃饭的事情,你考虑过没有?车和头发可以让你选。」
员是自恋到极点的说法,莉子冶冷地说:「这件事我应该已经给过回复了。『Ookini』。」
「意思是不要罗?」瞬的口气依然冷静,「真可惜,我们有很多事情可以聊呢。至于寺庙的后台,就这样罗。」
「我还没见到正殿里面啊。」
瞬伸出手来:「钥匙给我吧。我已经如你所愿,连私人空间都秀给你看过,希望你能说话算话,把纸条还给我。」
莉子默默瞪着瞬。
瞬突然笑着收回手:「看来你不会乖乖还我了。凛田小姐,我请你来这里是希望你多了解我这个人,要不我们玩个游戏,拉近一点距离如何?你知道二十一点怎么玩吗?还是打撞球好?」
「我对赌博没兴趣。」
「也不会呀。你是不赌钱,但是喜欢不进则退的人生。难得来一趟京都,不是应该玩玩这个吗?」
瞬指着一张游戏桌,桌台上画着日式河流,河岸的一边摆着许多红棋与白棋,还有三颗写着汉字数字的立方体,分别是和菓子的淡粉色、柠檬色和草绿色。
莉子说:「是京骰子?」
「对,就是京骰子,赌一把如何?如果你赢了,要我招出许愿文的机关也行。」
莉子听了心头一惊,许愿文的机关?没想到他说得这么白。
莉子小心翼翼地问:「你又打算说什么我佛旨意、猜测神准之类的借口蒙混过关?还是有心理准备,解释无线印表机和无线电源的物理机关?」
瞬笑说:「真说不过你,当然是后者罗。但得要我输了才行。」
「如果我输了呢?」
「就陪我去高级料亭一起吃个晚餐,或者把纸条还我也行。」
莉子哑口无言,伸手拿起一颗骰子。
京骰子跟普通骰子一样是正方体,但数字是随机刻上,可能好几个面有相同的数字。这颗粉红骰子的数字是二、四、三、六、三、三。
规则很简单,她曾经在书上看过,两个人各选一颗骰子来掷,数字大的人可以把一颗棋子移到对岸,数字先赢二十六次,把二十六颗棋子全部移到对岸的人就算获胜。
水无施瞬这人信得过吗?他能想出那么巧妙的把戏,会愿意公平分输赢吗……?
瞬心平气和地说:「你在怀疑我是吧?也好,你就先随便掷这三颗骰子确认看看,如果不相信游戏桌,要换桌甚至掷在地上都行。对了,骰子让你先选,我挑剩下的如何?」
莉子在脑中逐一检查可能的状况,亲手分别掷过三颗骰子,感觉里面没灌铅,她又拿下自己的磁性耳环贴近骰子,没有反应,应该没有藏磁铁。
风险应该很低,就算真的输了也不代表就要还回纸条,还有晚餐这个选项呢。
晚餐……莉子有点心神不宁,可是……
瞬出言催促:「怎么样?我不会逼你,但你想知道庙里的秘密吧?」
讨厌的激将法。莉子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于是点头答应:「我赌。」
「很好。你选颗骰子吧。」
「我选这颗。」莉子挑了粉红骰子,是三颗骰子中唯一有六的一颗,棋子则是选红色。
「那我就选这颗吧。」瞬用没包绷带的手挑了草绿色的骰子,棋子是白色。
游戏开始,莉子第一掷的数字是四,瞬是一,她觉得是个好兆头,把一颗棋子移到对岸。
但骰子掷得愈多次,莉子愈感到不利,只见瞬的棋子一颗颗过河,莉子还剩二十几颗,瞬已经过了一半。
最后瞬的棋子全都过了河,莉子还剩下四颗。
瞬微笑说:「一局分胜负,你肯定无法接受。刚才这局就算练习,我们再玩一次,还是让你先挑骰子。」
莉子不知道这样是否公平,紧盯着瞬的左手。
瞬似乎注意到莉子的目光,叹了口气:「好吧,你应该认为我掷骰子有什么绝招,那我的骰子也让你掷好了。」
第二回合,莉子挑了刚才让瞬获胜的草绿骰子,数字是五、四、一、三、四、四,而且这次连瞬的骰子也由莉子来掷。
可是这回合的情况与上次几乎相同,刚开始还互有输赢,最后瞬还是领先了几步,莉子追赶不上,输了五颗棋子收场。
瞬莫可奈何地嘀咕着:「我并不打算把真相告诉你,但你也不打算把纸条还我吧?也就是说我们只赌最后一个选项,我很期待晚上跟你约会喔。」
约会……
对喔,两人单独约吃晚餐,不是约会是什么?
「不要!」莉子脱口而出,「我才不陪你约什么……」
「你说话不算话?那么有失公允的是你才对。还是之前两局都不算,我们再赌一局?」
莉子想早点逃出绝境,只能答应。
莉子这次挑了柠檬色的骰子,二和五各有三个,机率各占一半……刚才瞬就是靠它获胜,难道这是最强的骰子?
这次两颗骰子依然都由莉子来掷,而且先是掷在远离游戏桌的地板上,接着掷在吧台上,最后甚至得到瞬的许可掷在汽车引擎盖上。
这次绝对没有耍把戏的余地,但游戏从头到尾仍是瞬占上风,从中段开始就一路领先,莉子最后还是以五棋之差落败。
瞬悠哉地说:「我不会说马上出发,但这样就有和你约会一晚的权利了吧?游戏可以结束罗。」
莉子感到一股椎心之痛。
瞬已经完全抛弃了回收纸条的选项,她确实也不想放掉唯一的证据。
可是……我和男人的交往关系难道比纸条还轻薄吗?为了掌握模糊的解谜证据,可以牺牲到这个地步吗?
要我跟完全不喜欢的人约会……
瞬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让莉子觉得深深受辱,愤怒与悔恨涌上心头。
莉子掏出纸条,一把拍在桌上。
「凛田小姐?」瞬讶异地开口。
但莉子只是默默转身,背对瞬拔腿就跑,趁着眼泪俞未夺眶而出之前穿过走廊,进入办公室,有好几位员工诧异地看着她,莉子刻意避开众人目光,冲出办公室。
微风轻拂发丝,莉子几乎落下泪来。早知道就不该玩那场蠢游戏,到现在还是不知道骗徒用了什么手法,过度自信反而坏了大局。我一点都不聪明,就算有智慧有知识,仍算不上是个成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