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五章

年关将至的西历2028年12月20日。

自由结社·东京解放组织为了迎接必将来临的革命而行动着,连带一斗也不得不过起了繁忙的生活。

留在办事处里的日子也越来越多了。不过这天,一斗还是回到北条邸,照看花恋学习。

不管怎么说,为了报答受照顾的恩情,一斗也尽力不想对之前在北条家做的工作生疏起来,所以就来做这些了。

突然,伴随着敲门声,岭上出现在花恋的房间里。他说道:

「有位客人来找西园寺君。」

「……找我?是宇堂先生吗?」

他不应该不告而来的啊……不如说,在皇子已经决定参与计划之后,宇堂他们已经没有来北条邸的必要了才对。

「不,并不是。」

「一斗桑的客人是来买什么东西的吗?」

「这里是商店吗!!」

感到花恋和一斗的对话原地踏步的岭上,不得已据实以告:

「是位女性……叫做八田小姐。」

「八田!?」

终于不满足于从门外向里窥探,开始厚颜无耻地从正门来了吗。一斗受到了冲击。

「女性!?」

与此同时,花恋从和一斗不同的地方受到了冲击。

还没等一斗问花恋她那发疯似的尖叫声是什么意思,花恋就以飞快的速度跑出了房间。

「哎,花恋酱!?」

一斗在后面追着,但熟知家里构造的花恋选择最适路径,以突破一个马赫的速度冲向玄关。

然后,她发现了在玄关入口处等待着的雪绘。

雪绘正拿出化妆包,涂着唇膏、检查着刘海。

「是八田桑吗!?」

「诶,啊,是!」

雪绘被花恋毫无仪表地一屁股坐在楼梯的扶手上滑下来给吓到了,回道,

「啊……北条老师的孙女……那个,我是八田雪绘。之前虽则见过仅仅一面、打过招呼,但您……大概不记得我吧?」

「不记得呢!」

花恋精神满满地答道。

「……不过你是之前那次的可疑人物呢!!」

「哎!?我!?」

可疑人物被叫做可疑人物了。

再怎么说,花恋天性会去把多余的东西记得一清二楚。

「可疑人物找一斗桑有什么事吗?」

「诶,啊,呃……只是想来看看他……我可不是可疑人物哦。」

前言不搭后语的雪绘,让花恋的警戒心越发旺盛。

「可疑人物都是这么说的。」

「不是这样的!」雪绘悲叹道。

看着两人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一边想着“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一对活宝啊……”,一斗一边走下楼梯、来到通风的玄关大厅里。

「一斗桑,危险!上次没能击灭掉的可疑人物会攻击过来的!」

「我不是可疑人物啊!小一,解释一下啦!?」

「你就是可疑人物哦?」

「意料之外的背叛!?」

一斗如此断言之后,雪绘惊慌失措了。

「区区可疑人物,居然管一斗桑叫做“小一”!太可疑了!!」

「哎哎……可是,我和小一是好友啊。解释一下啦,小一……」

「住手,我要叫警察了。」

「意料之外的背叛!?」

看到一斗摆出一副不惜报警的样子,雪绘受到了暴击伤害。

「好过分哦,小一……为什么要摆出那么过分的态度呢……?难得人家为了小一带来了点心的……」

「欢迎来到北条家!」

「花恋酱!?」

花恋发动了意料之外的背叛。

不管怎么说,花恋可是看见甜食就走不动路的。

「花恋学习累了,休息时想要吃点甜食。岭上桑,去泡些茶吧。」花恋威风凛凛地指示道。

「如您所愿,花恋大小姐。」岭上恭敬地答道。

花恋的房间。

花恋、雪绘、一斗三个人,正襟危坐,一时无话。

花恋幸福地吃着点心。连续三行以花恋开头,简直是小型花恋大会。——雪绘对花恋关心地笑道:

「好吃吗?花恋?」

「很好吃呢。你可以走了。」

「小一,说点什么啊!」

「你可以走了哦?」

「意料之外的背叛!?」

一斗似乎非常想要去背叛。直截了当地说,意外性什么的也逐渐消失了。

「……呐,这个是雪绘亲手做的吗?」

「是啊。」

「哎……你意外做得一手好点心啊……真没想到你还能有这么有女人味的一面啊……」

「好过分哦,小一。为什么要说这么不体贴的话呢?」

一斗冷酷的话让雪绘不满地娇嗔一声。

「是亲手做的吗。看来可能是下过毒了呢。」花恋将点心吃了个七零八落后,提出怀疑。

「才没有过啦!」

雪绘拼命否定。

「多加小心,一斗桑。若是不小心吃了,说不定会发生很严重的问题呢。」

「花恋酱明明胡吃海塞了一气啊……」

「不好,中了孔明的毒计了呢!」

孔明的毒计也太简单了吧。

「一斗桑,你看看我,发生了很严重的问题吗?」

「要说发生没发生,我觉得从很久以前开始(脑子方面)就发生了很严重的问题了……」

「只能让一斗桑负起责任来了呢!」

「「你说什么!?」」

雪绘和一斗发出漂亮的和声。

「不、不行,小一……那、那个……」

不知为何,比起一斗那边,反倒是雪绘先推阻起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行呢?」花恋天真无邪地问道。

「因、因为小一……小一不负责任!」

「八田!!」

一斗气得重重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Ouch!!好、好过分哦,小一!为什么要做这么过分的事呢!?」

受伤的雪绘捂着火辣辣的额头,声讨道。

「啊~,花恋有时候也隐隐约约地有种这样的感觉呢……」花恋附和。

「是这样吗!?」

花恋的话很多都只限于当时当地,因此认真对待就输了。不过因为一斗是个极容易随波逐流的人,所以经常去认真对待。

「比、比起那个,小一也来吃点心啊。这是为了小一才倾注心血做出来的……。吃吧?吃吧?」

「真是个沉重的女人呢,一斗桑。」

「才、才不沉!」

「一看就知道很沉呢。」

花恋死死盯着雪绘胸前两团非同寻常的巨乳,说道。

「小一,说点什么啊!」

「你很沉啊,八田……」

「讨厌,小一好色……」

跟随着死死盯着雪绘胸口的花恋的视线,一斗也把目光投向了那两朵软软的、已经从巨乳将要迈入爆乳的境界的胸部。雪绘不好意思地扭动着身体,想用双臂将胸口掩藏起来,却因为根本藏也藏不住,胸口从双臂间挤了出来,反倒更加强调起胸部的巨大。

「一斗桑你个胸部星人!」

虽然一斗的话原本是用作对花恋的掩护射击的,花恋却毫不领情,对一斗发动了直接射击。具体来说就是发动了封印住色色视线的「杀色鬼刺双目之攻击」。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结果她们的对话迈着欢快的步调削减了一斗的精神。

话说回来,一斗现在被物理性地削了一刀,痛得满地打滚儿。

「没事吧!?小一!?」

雪绘为捂着眼睛呻吟着的一斗做了膝枕,来回抚摸着他的头。

「你看到了吗,一斗桑!这个女人,利用花恋来和一斗桑亲热呢!?」

「我看不见啦……花恋酱……」

因为一斗的眼睛被花恋刺击了。

「真不愧是狐狸精……有一套呢。真是优秀的敌人呢。」

「敌人……」

我只是想要和你做朋友而已啊……雪绘有些沮丧。

此时,总算从眼部损伤中恢复过来的一斗猛然起身,脑门儿重重地撞在雪绘的下乳上。

「呀啊!?小、小小小、小一好色!!」

「诶?这啥?刚刚那个软软的,是什么?」

视力还没有完全恢复的一斗慌慌张张,不知所措。

「……」

这幅绝不普通的光景,让花恋露出了○△○的表情,沉默了。

然后,她拍了拍自己连成长的苗头都尚未出现的胸部。

「……一斗桑不喜欢没有胸部的人吗?」

花恋罕见地露出了此世诸象皆为虚幻的表情。终于完全恢复视力的一斗,想着“对话是怎么变成这样的……”,露出了苦笑。

「胸部……」

一斗率先回想起胸部不怎么大的来珠,认为这和喜不喜欢她毫无关联。

这段思考若

是被来珠得知,一斗就没命了。

「是大是小我都不介意的。」

「你失去了自己唯一的武器呢!」

花恋兴高采烈,摆出帅气的姿势一指雪绘的胸部。

「诶诶!?我还有很多很多其他优点啊!」

「没有。以及,我觉得花恋酱长大之后,胸部也会变大的。」

虽然没有确实证据,但花恋既然和恋歌如此相像,身为隐藏巨乳呼声很高的恋歌的祖母,感觉肯定也会变大的。

「喔,一斗桑着眼于未来呢!」

「话说回来,刚刚小一轻描淡写地全盘否定了对我的优点的发掘吧!?」

而且还是这种怎样都好的感觉……雪绘受到了冲击。

「雪绘啊,说到底,身怀优点的人,根本就不会自己说自己身怀优点吧?」

「真是厚颜无耻呢!」

「好过分哦,小一和花恋酱!为什么要配合着说这么过分的话呢?」

似乎是发现了连招的时机,花恋抓起一斗的胳膊,发动了追击。

「花恋和一斗桑一直都很相配呢。连胖次都是相配的款式呢。」

「完全不是!?」

「一直都是相配的超低腰式呢!」

所谓超低腰式,指的是自上到下距离极短的胖次,各种地方都有着露出来的危险,是非常dangerous的内裤。

「喔,一斗桑,对花恋的超低腰式胖次深感兴趣呢。花恋永远穿着决胜胖次哦。」

虽然是要决出什么的胜负是个谜,不过凡是和花恋决胜负,自己根本没可能取胜。一斗想。

另一方面,雪绘直盯着一斗的裤子,仿佛要透视过去一般。

「小一……穿着超低腰式……」

「才没有穿!」

「Ouch!!」

雪绘吃了一记弹脑门儿。

「诶,一斗桑,你没穿吗!?」

「不,怎么可能什么都没穿啊……」

「话说回来,这不该是男孩子和女孩子讨论的话题吧,快别说了啦!」

虽然最年长却也是最纯情的雪绘,害羞地扭动着身子,仿佛要止住什么发展似的。

此时,门被敲响了。花恋应了一声,门开了。

「花恋,初中部的制服,我告诉岭上去准……啊,有客人来啊……」

皇子露出脸来,但迅速告了声“失礼”,正欲退回。

「嗯,正在和客人们讨论No-pants的话题呢!」

「……」

皇子用仿佛看着变态一般的眼神看向雪绘和一斗,静静地关上了门。

「等……花恋酱!我一会儿绝对会被北条老师叫去训一顿的!」

「我觉得自己会被禁止出入这里了!」

「这倒不错。」

「真好呢。」

「好过分哦,小一,花恋酱!为什么要说这么过分的话呢!?」

雪绘含泪谴责着因她被禁止进入而纷纷微笑的一斗和花恋。

「而且,我说不定会被当成是没穿内裤的人啊!我可是有好好穿着内裤的!」

「别让我看!」

雪绘试图掀起裙子,一瞬间露出了裙下的风光,却好歹被一斗的弹脑门儿给死守住了。

不过一斗的动态视力仿佛一瞬间捕捉到了粉红色的胖次,因而拼命地想要把这个印象逐出脑海。

「话说回来,姐姐不许再说“小一”。跟一斗桑太自来熟了!」

「花恋酱,脸蛋上沾上奶油了哦。」

一斗从一脸认真的花恋脸上揩下奶油来。

「哎嘿嘿,花恋酱就是太喜欢小一了呢。大概是不希望哥哥被夺走吧?」

雪绘露出了年长者的余裕,心中感叹着花恋的可爱,微笑着说。

「不是的不是的。才不是这样的!一斗桑,请说点什么。」

「绝对会有一个比我好得太多太多的人,出现在花恋酱生命中的。」

「被自然地甩了呢。」

花恋受到了剧烈的打击。雪绘冲她微笑一下,簌簌地挪到一斗身边,说:

「是啊,肯定会出现的。嗯嗯。」

「嘛,八田生命中没人会出现就是了。」

「好过分哦,小一!为什么要说这么过分的话呢!?」

一个接一个地在女孩子们的心头捅刀的一斗,某种意义而言,也是相当罕见。一般是他本人身心受到伤害的情形要压倒性地多。

「被甩了呢,姐姐。」花恋强打精神,摆出帅气的姿势一指雪绘。

「花、花恋酱不也……」

雪绘垂头丧气、泫然欲泣地反驳道。

「……呐、呐,小一。小一莫非是……有了其他喜欢的女孩子了吗?」

这种情况下,沉默和YES是同样的意思。不过,不成材的一斗,当然还是只能沉默。

*

三天后,12月23日。

一斗在东京解放组织的办事处里,处理着实施革命计划相关的手续。

估计着他差不多处理完工作,雪绘拿着从办事处内的自动贩卖机里买来的罐装咖啡过来了。

「小一,辛苦了~。这是姐姐送给这么努力的小一的喔。给,咖啡。」

「……不需要。」

「哎,你讨厌咖啡吗?更想要红茶吗?」

「你忘了上次那个掺了唾沫的咖啡了吗……?说到底,八田请的东西,不倒找给我钱,我可不想喝。」

自前几天雪绘访问北条邸后,迟钝的一斗终于领悟到她对自己有着一定的好感,因而想着要强行冷漠待她,和她保持距离。因为,自己归根结底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和自己的关系深入下去,并不是什么好事。

「好过分哦,小一!!为什么要说这么过分的话呢?呜呜呜……」

冲击性的发言让雪绘哭丧起脸来。

「别假哭了,八田。」

「诶?小一是怎么知道我是假哭的?啊呜!!」

最后的悲鸣是因为一斗对雪绘狠狠地来了一记弹脑门儿。伴随着一记“啪嚓”的清脆响声,雪绘被向后打飞了。

「好过分哦……小一……为什么要做这么过分的事呢?呜呜呜……」

「别假哭了,八田。」

「诶?小一是怎么知道我是假哭的?啊呜!!」

最后的悲鸣是因为一斗对雪绘狠狠地来了一记弹脑门儿。伴随着一记“啪嚓”的清脆响声,雪绘被向后打飞了。

「好过分哦……小一……为什么要做这么过分的事呢?呜呜呜……啊,不会了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我再也不假哭了,请不要弹我的脑门儿了!!真的很疼的!」

这话理当不假,因为才被弹了两下的雪绘的额头已经红肿起来,可见一斗是认真的。

「……」

一斗瞪了她一会儿,皱起眉头,放下了已作势欲弹她脑门儿的手。

「……呐,小一。」

「怎么?」

「要多少钱,才能让你收下咖啡呢……」

「我觉得八田这种想要用金钱解决一切的态度决不能原谅。」

「可、可是,是小一说如果不给你钱你就不喝的……」

「……我觉得,八田这种想要把责任都推给同志的态度决不能原谅。」

「唔……呜……我只是想和小一打好关系而已……」

致命般地打坏了。

雪绘颓唐地垂下双肩,她的眼睛里真的蓄起泪水来。斜斜瞥到这一切的一斗,嫌麻烦似的长叹一声,拉开罐装咖啡的拉环,一口喝干了它。

「……」

「怎么?」

「……没事。小一,好温柔呢。」

一斗强行压下想要弹“哎嘿嘿”地笑着的八田脑门儿的冲动。

其他东京解放组织成员们,纷纷带着些许微笑,扭头守望着他们两人。

他们或多或少都知道,尽管自初次相逢至今只受过这等待遇,雪绘却不可思议地不屈不挠地缠在一斗身边。

在周围的人们看来,因害羞而对谁都礼仪端正的一斗,独独对雪绘态度不同,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不可思议。

如果被问起这个问题,雪绘总是会回答:

「男孩子都会去作弄喜欢的女孩子啦。」

不过不用说,听到这句话的一斗又会去弹雪绘的脑门儿了。

「好过分哦,小一!为什么要做这么过分的事呢!?」

「因为我想要作弄你。」

「因、因为喜欢我……?」

雪绘的脑门儿又吃了一记。

「Ouch!好过分哦,小一!为什么要做这么过分的事呢!?」

「因为我想要作弄你。」

雪绘逐渐意识到并不是因为喜欢才来作弄自己了。

看着这值得微笑的光景,一边想着“过不了几天雪绘的额头就该被弹破了”,宇堂单手拿着一份文件,向一斗开声道:

「呐,一斗。」

宇堂已经不把一斗叫做『西园寺君』了。

这说不定象征着他已认同一斗为自己的同伴。

「这是我

们已控制的设施的名录。你看看有没有问题。」

一斗拿过这份纸质资料,快速浏览一遍。

「……没什么问题。不过……」

「?」

「我觉得还是不要留下资料为好。只留下足够传递信息给需要的同志的份数,而当各位同志将其内容记入脑中后,就要好好烧掉。」

「你说得对……就这么办吧。」

『胆怯者得长生,吗……』宇堂对此点点头,转身离去。一斗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了他。

「宇堂桑」

「还有什么事吗?」

「为什么要把这份文件让我过目呢?」

宇堂一时未能明白一斗的意思。他稍想了一会儿,忽然『啊,是这么回事儿啊』笑了出来。

「你早已是我们的核心成员之一了。我们希望,这里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

从未被他人所依赖的一斗,既对宇堂的信赖感到单纯的喜悦,又有几分惶恐不安。另一方面,对预定要抽身离开的自己而言,这又是过于沉重的信托。

差不多也该出现了的北条皇斗,迄今连个影子都没有。

『拜托了,皇斗陛下……』

压轴总是最后才出现乃是惯例。不过,一斗的精神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

……

武装政变以失败告终。一斗无法回到未来,作为重犯被关进了监狱里。

不过一斗趁狱吏不备,成功越狱。

拼命逃,拼命逃。总算到了东京解放组织的办事处,映入他眼帘的是——

皇子、花恋、宇堂、雪绘等人的头颅,齐齐整整地摆在桌子上。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斗双手抱头,发出惨叫。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又一次被关进了监狱。

……此时,一斗终于发现,自己是做了个噩梦。

离政变发动,还有些许日子……

一斗过于劳累,在办事处的椅子上打了个瞌睡。

虽说也有几分明白那不过是个梦而已,但一斗从这个梦中嗅到了讨厌的感觉,自己心灵深处的某种恐惧,正一点又一点地侵蚀着自己。

在梦里。

一斗在牢里被关了整整82年。

他老了,白头发与白胡子肆意横生。

他只是呆呆地蹲在监狱里。不久,铁窗锈烂、崩碎了。

接着,连墙壁也倒塌了。束缚着他的东西,都没了。

一斗努力奋起衰老的双腿,踱到街上。

「……没有……人在」

这里已经完全变成废墟了。

没有人的喧闹,也没有生命的气息。完全是灰色的世界。

一斗无处可去,在废墟里彷徨着。

他最终到达的地方,是怀念的……而又如同所有人的墓碑一般依旧耸立着的,东京帝国第一皇宫——东京城。

他穿过了朽坏的大门。

城内人去楼空,已完全只是个空壳子。果然,和废墟没什么两样。

「……恋歌酱。」

仿佛呼应一斗的这声低语一般,就在他身旁的那个门里,猛地发出了一声响动,刺激着他的鼓膜。

半是恐惧,半是期待地,他拧开了那扇门的把手。

……

吱吱呀呀的合页摩擦声慢悠悠地响起,门开了。

门内,他所亲近的人们,正被挤成一团的怪虫们,狼吞虎咽地吃着。

恋歌,来珠,友佳梨子。

夕鹤,美文,四菜,爱梨珠,雫,父母,同学。

以及,被其中格外大的一只怪虫,扭曲成人类决计摆不出的角度咀嚼着的,那个少年。

年轻的一斗。

而吃着他的,是怪虫的女王。

女王那可憎的眼睛亮了。她对呆立在房间门口的一斗说了一句话。

一斗最害怕听到的那句话。

一斗最不想听到的那句话。

一斗最不想承认的那句话。

「你已经无法回到未来了。」

一斗醒了。

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

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牙齿,止不住地哆嗦着。

心脏,止不住地打着鼓。

呼吸的时候,一阵又一阵无与伦比的痛苦,压迫着他的肺部。

不管吐了多少次,哪怕胃里早已没有什么可吐了,那份呕吐感,依旧折磨着他。

时间感和现实感都离他远去了。

他拼命维系着的,那支撑着他心灵的希望,被打了个粉碎。

他心中所余的,只有绝望、悲伤与恐惧构成的漩涡。

“这不过是一个荒谬的梦罢了”——这种嘲笑般的感情,在一斗心中完全不存在。他的心灵,就是破碎到了这等程度。

自己镀上的伪装,终于被剥落了。

这或许就是自己欺骗了众人的天罚吧,他想。

一斗逃走了。

逃离了,自己已经没有资格待下去的地方。

窗外已经完全黑了下去。办事处里也只余下长明灯那微弱的荧光。

他没有注意到不知是谁盖在自己身上的毛毯,就这样冲出了办事处。

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奔跑。

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

只是,奔跑着。

一边大喊着什么。

身体的颤抖从未止息。

刚刚离开办事处时还没有下起的疏雨,把他的身体湿了个通透。但他已完全注意不到这雨是何时下起来的了。

怪虫的女王的那句话,依旧在他耳中回荡着。

不知不觉中,他停下了脚步,原地蹲下。

淅淅沥沥降下的冬雨,不断夺走他的体温。但比起这份寒冷来,一斗自己心底那冰冻的寒气不断滋长,却要更加可怕。

想要逃走。想要逃走。但他能逃去的地方,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

一个提着购物环保袋的女人,看到了他的模样。那个女人觉得,他所穿着的衣服,似乎有些眼熟。

「……小一?」

一斗耳中,依旧只回荡着嗡嗡的耳鸣声,与怪虫的女王的那句话。

不过,他感觉到有人接近,抬起了已经湿透的面容。

雪绘将伞倾向一斗那边。即便现在是月出前最黑暗的时刻,她依旧看到一斗瞳中光芒消失了,领会到事态的严重性。

「果然是小一!?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把自己淋得浑身湿透呀!?不好,嘴唇已经完全发青了!?」

「啊……啊……」

哪怕已经知道眼前的人是雪绘,一斗依旧无法明白眼前的人是谁。

不管问些什么,一斗都连话也说不出了。

「没事吧,小一!?坚持住!?」

雪绘不管自己也会被淋湿,将一斗紧紧搂在怀里,在他的耳边急切地说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仿佛要把心中的黑暗一口气吐出一般,一斗大吼起来。

不知何时已经停歇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这眼泪,

是温暖的。

「小、小一!?发发发发发、发生什么了!?不对,小一你的身体好冰!?」

雪绘原本在安慰着一斗,但却赫然发现一斗如今的身体像是死一般的冰冷,不禁汗毛倒竖。

「总之我家就在附近,跟我来,小一。」

*

幸运的是,这里距离雪绘寓居之处只有咫尺之隔。

若是继续留在这冻雨中,一斗的身体说不定真的会被冻起来。

将一斗轻轻放进原本是自己预备要去洗澡的热水里,一边准备着温暖的饮品,雪绘忽然从一斗那绝不寻常的样子上发现,自己一直胸怀的某个不安,并非杞人忧天。

她们强加于他身上的重量,远远超过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所能负荷的。

这个猜想命中了一半,而另一半则并非她所能猜到的。

不管怎么说,当一斗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他看上去已经不是那么全无生气了。

「我、我的衬衫果然还是有些小吧。虽然内裤可以用烘干机很快吹干,不过衣服还是有点难办呐,啊哈哈……哈……」

尽量装出一副开朗阳光的样子,雪绘不住向一斗释放着善意。但她勉强张开的笑容,嘴角已经开始颤抖了。

「对、对了对了,这个!热牛奶哦!咕嘟嘟地喝掉吧!咕嘟嘟地!啊!洗澡有把身子暖过来吗?」

「……」

一斗毫无回应,再度当场蹲下。

「……发生了什么,小一?」

雪绘仿若照顾孩子的保姆一般蹲了下去,将视线和一斗的平齐,温和地问道。

一斗只是颤抖着。雪绘迷茫了一瞬间,然后温柔地抱住了他。

雪绘的温暖,让一斗有了依靠。

若是稍迟一步,他的心可能就崩坏掉了。

一斗将脸埋进如雪一般洁白、柔软的雪绘胸口。

当窗外的雨声,混上雪花落下的寂静时。

雪绘和一斗的唇,缓缓地叠在了一起……

*

12月24日。

床上的些许违和感,让一斗睁开了眼睛。他很快就明白了违和感到底来自哪里。

「……这里,是哪儿?」

自己醒来时,是在一个不认识的地方。

但床上残留的香气,让他很快回想起了昨夜的事情。

雪绘香唇的温暖。

自己有如孩子一般,被雪绘紧紧抱着入睡。

仿佛自己被撕碎的心又被治愈了的感触。

昨夜那黑暗仿佛要将自己的心灵蛀个精光的感觉,如同谎言的肥皂泡一般消失了。

「雪绘……」

注意到床上只剩下自己的一斗,低低呼唤着本该在这里的她的名字。

「你叫我吗,小一?」

「呜哇!吓死我了!」

卧室的门被突然打开了。雪绘忽然露出个头看向里面,一下子吓到了一斗。

雪绘看到一斗和昨晚不同,变得精神了,不由安下心来。她滞涩地挪进了卧室,拘谨地站在床边。

「早、早、早上好,小一……圣诞快乐!……什、什么的」

这让一斗第一次想起来,今晚原来是圣诞夜啊。

「圣诞……快乐。……那个,雪绘,昨晚」

一斗刚想说点什么,脸已经红得熟透的雪绘就慌慌张张、“喵喵喵喵喵——!”地娇呼一声,用枕头软软地堵住了他的嘴。

「真真真真真、真是的,姐姐明明对和男人一起上床心儿怦怦跳的,小一却超级绅士……如果是小一的话……我觉得献上自己的第一次也是可以的……Ouch!」

慌慌张张地说着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在说着什么的话、害羞地来回扭动的雪绘,额上吃了一记一斗的弹脑门儿。

但这一记却是极轻极轻。

「女孩子要多珍重自己一点哦。」

「小一……。……哎嘿嘿,被小一关心了呢。……最喜欢你了,小一!!」

雪绘扑了上来,抱着一斗把他压在床上。

「喂……雪绘……!」

「我喜欢小一!!请把我染成小一的颜色吧!!」

「染成木耳紫如何?」

「太大妈了啦!」

雪绘在呼吸能触到彼此的距离娇嗔着。一斗把她的脸推开:

「太近了。而且,好重啊,雪绘……」

「说女孩子重什么的,真、真、真失礼!人家才不重呢……。……是物理上的对吧?是物理上的“重”对吧?不是爱很沉重的意思吧?」

看来后者对雪绘造成的伤害更高。

「……」

「啊啊!?小一把视线移开了!!好过分哦,小一!为什么要摆出这么过分的反应呢!?」

雪绘受到了大量伤害。

她眼神空虚地站起身,摇摇晃晃、浑身无力地离开了卧室。

她的样子,让一斗实在过意不去。昨夜她明明给予了自己很多东西,这让一斗如坐针毡。

「啊,是开玩笑的啦!很轻呢!雪绘是个很轻的女孩子!」

「人家才不轻浮!」

雪绘气得青筋乱跳。不管经过了多少时间,也学不会如何正确对待女孩子的一斗,一脸“这可如何是好”的表情。

「……算啦。我要去把洗好的小一的衣服,统统绣上『雪绘LOVE♡』!」

「太孩子气了!!住手啊!」

穿着免于被刺绣命运的衣服的一斗,走进各自空间相当大的1LDK(译注:三室一厅)的公寓的更衣室里,从全自动洗衣机中拿出已甩干的衣服并换上,走进邻接着起居室和餐厅的大房间里。

昨夜无暇关心的一斗,此时怀着『原来是这样的房间啊』这种意外单纯的感情,参观着室内的模样。此时,做好了早饭的雪绘带着有几分羞涩的笑容迎了上来。

「你饿了吧?昨晚好像没吃饭的样子,如果可以的话请用……?」

这么一说,一斗还是第一次注意到自己腹内已经空空如也。

「……我开动了。」

摆在与起居室和餐厅相邻的这个房间的餐厅一侧的一张桌子上,冒着热气的白米饭、味噌汤、腌鲑鱼与煎鸡蛋,勾起了他的食欲。

「好吃!」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哎嘿嘿……」

一手托腮的雪绘,很开心地看着一斗吃饭的样子。

她的视线让一斗羞得有些不自在,一斗依旧俯着脸,抬起眼睛,看向雪绘:

「……那个,雪绘,昨晚……」

话甫一出口,一斗却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由词穷了。道歉会有些奇怪,也不知道道谢到底合适不合适。而在此之前,他突然想起,自己从苏醒以来,就一直自然地称呼她为『雪绘』。

「八、八田……」

「雪绘就行了……」

雪绘忸忸怩怩地害羞道。一斗的脸也变得绯红。

「雪、雪绘……」

「嗯!嘻嘻……。……小一好像冷静了下来呢。太好了。虽、虽然初、初吻被你给夺走了……。哎嘿嘿……」

「……」

回想起昨晚那说是人生第一次也不为过的狼狈样子,一斗什么话儿也说不出来了。

绝望、悲伤和恐怖,都如梦一般地消失了。

这些,全都被雪绘给抹掉了。

她的献身,又让自己有几分想哭。

「都是多亏了雪绘……这个……谢谢……」

「没什么。只要是为了小一,什么都没关系的!」

「但是……」

一斗的表情有些黯淡。

「没关系的。」

雪绘的笑容,带着有如将他轻轻包裹起来的温柔。

「小一已经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对吧。……没关系的,我是知道的。我只要能呆在小一身边就够了……」

「……」

我的身边……总有一天会消失的。一斗总有一天会回到未来的……因为他早已决定,只要可以回去的那天能到来的话。

『可是……』

一斗沉进了刚刚诞生的新迷茫里。

「不要为难啦,小一。我不想让小一为难。」

「今天的……不,从昨晚开始,雪绘总是很温柔啊。」

「好过分哦,小一!我一直都很温柔哦!」

「……是啊。」

雪绘自己没有改变。可是,到昨日为止,自己还只是一味嫌她麻烦而已。一斗对这样的自己不由得苦笑出声。

「啊,对了,小一。难得做的,饭可要凉了哦。快吃啦快吃啦。」

「嗯。」

早饭结束后,雪绘为一斗泡了茶。此时,一斗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道:

「呐,雪绘是为什么要参与运动……参与东京解放组织呢?」

「我吗?可以不说吗?」

雪绘有些困扰地移开视线。

「如果难以开口,那就算了。」

雪绘啜了一口茶,把茶碗放在一旁,看向远方。

「……。……我啊,我的母亲,十年前被卷入丸之内恐怖袭击事件,遇难了。政府早就获得了可能会发生恐怖袭击的线报,明明一早就该宣布戒严的,但他们却没有。你知道的吧?仅仅因为下周是选举周,这个说不定不会发生的针对现政权的恐怖袭击,他们就相当厌恶它的情报。而这起恐怖袭击的根本动机,是因为政府的无能,导致骏河湾冲地震的救援工作致命性地推迟,直接使得地震中伤亡人数扩大。这起恐怖袭击正是由那些在地震中被夺去家人的人们所发动的……」

「……」

意外沉重的话题,让一斗只能静静聆听着。

「我并不是想说那些恐怖分子也是受害者。当他们拿起武器的那一刻,就变成了施暴者。但是,我开始想……。我觉得,现在的社会系统已经是破绽百出了。坏人俯拾即是。他们丝毫不管未来,只顾眼前的蝇头小利。虽然也有些人觉得,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很让人不安;但那些坏人总是觉得,将来什么的天知道是什么样。正因为天知道是什么样,本该充满希望才对的,但他们并不这么想。所以,很多事情都走到了穷途末路。所以我才想要改变。所以,才不得不改变。」

一斗思考着。

正是这些无数的小事,最终集合成了巨大的浪潮。

「就是那个时候,我经一位同是恐怖袭击事件受害者的人介绍加入了。」

「抱歉……让你说了这么难以启齿的话。」

「啊,没什么。不是的哦。不是这样的……」

雪绘想着“气氛变成这样,大家都难受啊……”,谨慎地探索着话语,

「我喜欢的电影里

有一句台词,『不要自作聪明地给大家展示你那点不幸遭遇!』……。我想,世界上有的是比我更加不幸的人。所以,我不想把自己的不幸告诉任何人。因为,这总让我觉得,是在夸耀“我很可怜吧?”虽然也有人认为,如果把自己不幸的经历告诉别人,同样境遇的人或许会得到安慰……但我不这样想。就算就结果而言真的有因此而被救赎的人,这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种自我满足罢了,说自己的事情什么的。」

(译注:吉卜力工作室《幽灵公主》中的名台词。通译“用不着给大家展示你的那点不幸遭遇!”)

一斗终于发现,雪绘并不只是个比自己虚长几岁的人了。

「我觉得,我自己所经历的痛苦和悲伤,怎么样都好。但我希望成为比自己更痛苦的人的力量。在这件事上,我自己不管有多么痛苦,又或是有多么不幸,都没有关系,没有告诉其他人的必要。我在心中是这么想的,只要为了大家的幸福而努力就好。」

一斗点点头,心中油然产生了迟来几分的敬意。

「别看我这样,可也算是个小小的实习记者呢。同伴们的事情,我也有过一些调查。」

雪绘补了一句“一定要保密哦”,缓缓说道:

「宇堂桑从小就是父母双亡的孤儿。他的双亲曾贷款扩大再生产,但此时政策突然改变,他们的业务被规制了。结果,他的父母破产了。那次政策改变,受益的只有执政党某位元老的家族所经营的企业罢了。和我关系比较好的一位女性,渡边桑,则只剩下半年的命了。她的病若是在初期的时候还有救,但所必须的药物却没有通过药监局批准。这都是因为那些政府高官空降下来的医药相关企业公益法人们的利益纠葛。」

雪绘最后微笑了,

「还有其他人……大家都背负着痛苦与悲伤。但他们都一个字也不说,只是为了这个国家的所有人而奋斗着。我也想成为并非为自己的不幸,而是为了除去所有人的不幸,而拿起剑的人。」

一斗长长吐出一口气。

然后他想。

在功成名就的北条皇斗背后,有无数这样无名的人的力量。

不管发生什么,都是这样。

因为,而且只因为,广大无名之人的支持,才能创造伟大的事业。

「你真伟大啊,雪绘。」

翻过来,自己却到底只是为了自己而活着。一斗想到这点,不禁羞愧得无地自容。

「没什么。小一也很厉害呀。我从宇堂桑那里听说了,小一曾经对北条老师发表了一通酣畅淋漓的演说,说『我们需要您的力量,以创造一个能让孩子们带着希望活下去的未来!』喔。宇堂桑是这么说的,『是啊,西园寺君让我们再度想起,我们是为了活在未来的孩子们而战斗的啊!』」

正当他发自内心表示尊敬时,却反过来被雪绘称赞了,这反倒让他感觉如坐针毡。

他为自己的狭隘而羞耻。

「一起加油吧,小一」

「……嗯。」

雪绘握住他的手。一斗轻轻点了点头。

『放心,努力终究是有回报的。你,不,你们,真的能在未来建立起一个充满希望的国度。』一斗几乎要说出口。

*

在雪绘的公寓里度过了一个晚上。到了早上,一斗才回到北条邸。不过皇子和岭上都没有去问他到底去了哪里。

但当一斗走到起居室时,他发现花恋盖着一条毛毯睡在沙发上。在她跟前的矮桌上,放着一条快要织好了的围巾。

「大小姐一直说要等着西园寺君回来,完全不听话呢。」岭上露出微笑,说道。

一斗默默地站着,看着这幅光景。

「嗯唔……一斗桑……」

「……」

花恋翻了个身,肩头附近的毛毯拽了下来。一斗重为她掖好毛毯。

「嘿嘿嘿……抓住你了呢……这个围巾……会逐渐勒紧你的脖子喔……」

「好可怕!!」

「嗯呜?」

花恋天真无邪的梦话,让一斗忍不住大叫一声,让花恋醒了。

「啊……是一走商呢……找上好呼哇~……」

花恋打了个完全不像千金小姐的巨大的哈欠。

「早上好,花恋酱。在这种地方睡觉会的感冒的哦。」

「确实,北条家充满了流感病毒呢。」

「快去消毒啊!?」

「对脏东西才要消毒呢。把别人家叫做脏东西什么的,一斗桑真过分呢。」

一手拿着报纸的皇子,对一斗投来极其不满的目光。

「住手呀,花恋酱!再说下去,我就没法再呆在这里了!」

「喔。一斗桑充分明白北条家的妙处了呢。就这么想呆在我们家吗。」

「嗯……」

若是现在被赶出北条家,恐怕他就只能慢慢搬到雪绘家里去住了。

这样一来,他在雪绘面前就越发抬不起头来。而且,基本上已经算是吃软饭状态了。

只有这个无论如何也要避免。

不过,就像现在这样当北条家的食客,两相比较,在外界的声誉也相差无几吧。不过现在这样多少能保留一些身为男人的尊严,也就仅此而已了。

「啊啊啊!?」

想象着吃雪绘的软饭的生活,浑身颤抖的一斗,被花恋这一声突然的大喊给吓到了。要说为什么被吓到,乃是因为花恋突然大喊了一声。为什么非得换个说法再说一次呢?笔者自己也不太明白,所以大家请不要在意。

「一斗桑到底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花恋一直没有睡觉,等你到现在呢!」

「不,花恋酱刚刚明明睡着了吧?」

「岭上桑,是你泄的密吧!?」

「西园寺君是在大小姐睡觉的时候回来的。」

「居然还有这种诡计呢!」

对花恋而言,世界上充满了各种各样的诡计。

「虽然花恋一不留神睡着了,但真的一直熬到很晚哦。」

「这样吗……对不起。……稍微,那个,有点工作,所以没回来。」

「花恋和工作到底哪个重要?」

「……花恋酱,那句话,你只是想说说而已吧?」

「岭上桑,是你泄的密吧!?」

岭上桑在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之前,到厨房工作去了。

「居然不在场!其实花恋非常担心一斗桑呢。」

「谢谢你。之后再回来晚的话,我会好好通知花恋酱的。」

「没有花恋的许可就不敢出去留宿吗。一斗桑真是个爱撒娇的孩子呢。」

「嗯……」

花恋挺了挺根本不存在的胸部,一副大胜利后洋洋自得的样子。一斗笑了笑,暧昧地点点头。

「话说回来,一斗桑今天是圣诞放假吗?是放假对吧!?」

「诶……啊……我想之后还得稍微去趟办事处,不过……没错,仅限今天的话,也许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吧?一起来过圣诞节吧?」

也带着一点对让她担心了的赔礼的意思,一斗看着死乞白赖地祈求着的花恋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好耶!一斗桑,干得不赖呢!在让花恋高兴的人中无出其右呢!」

「是吗?」

「虽然花恋是左撇子呢。」

「一般来说这两个没有关系吧!!」

上午去东京解放组织的办事处露了露脸,向正处理着他抛下的余剩的工作的宇堂告了个假。宇堂看了看日历,『啊啊,圣诞节啊……』,露出笑意。

「圣诞快乐,替我向八田雪绘带个好啊。」

「啥!?为什么会突然冒出雪绘的名字!?」

「她今天也打电话请假了啊。……不对吗?」

「不对……啦。」

虽然不对,但仔细一想,这不就是个问题吗?一斗想烦了,干脆道:

「……电话能借我一下吗?」

「给。」

一斗拿起分机,却忽然僵住了。

「……那个,您知道雪绘的电话号码吗?」

「我说你啊……再多关心她一点不行吗……?」

『不,连我都觉得她实在是很照顾你啊……』宇堂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从记事本上撕下一页,写上雪绘的手机号,交给一斗。

一斗回以苦笑,从宇堂手中接过了它。他犹豫了一瞬间,最后还是拨了出去。

《您好,我是八田。》

「……那个……是我,一斗。」

《小一!?怎么了!?小一给我打电话还是第一次!好新鲜!》

雪绘的声音变得超级大,让想要瞒过一旁微笑着的宇堂的一斗悄悄拉开了距离,这才小声说道:

「……。……那个……啊,今天,有没有想过……两个人过圣诞节什么的?」

《哎,嗯……刚刚我往北条老师家里打电话,花恋酱用超大的声音怒吼了一句『一斗桑已经出去了!』我正想着大概是去办事处了吧,要不要试着打个电话呢……。有什么事情吗?》

「我和花恋酱……约好了要一起过圣诞节……」

《是、是这样……啊,没关系的。我一个人去过个寂寞的圣诞节就好……呜、呜呜,呜呜呜……》

「别、别哭啊……那、那么,到傍晚之前,可以吗……」

《真的吗!?……对不起,小一。我明明不想让小一为难的。》

真的吗?真的不是故意让我为难的吗?这种念头虽然并非没有掠过一斗的脑海,不过他很快将之忘记,毕竟他乃是被称为帝国第一随波逐流的男人。这么称呼他的是恋歌她们,也就是说是金口玉言,可以说是皇室御用的官方随波逐流之人也不为过。

「没事……。那么,我马上就过去。」

《嗯!我等你!我等你哦!我等你哟!我可以等你的吧!?我会永远等你的哦!》

一直到电话挂断为止,雪绘都一直在说着『等你』,让一斗一时找不到挂断的时机。不过他很快就毫不留情地挂断了电话,徒留雪绘对着话筒泪目着说『好过分哦,小一……为什么连余韵也不留就挂断了呢……?』

一斗叹息一声,归还了电话分机。宇堂微笑着对他说道:

「替我向八田雪绘带个好啊。」

「……」

一斗一脸苦笑地向宇堂告别。

*

「小一————!等死你了!等死你了!!快上来快上来!」

刚一抵达雪绘的公寓,穿着围裙的雪绘就高兴得仿佛要飞出来似的。

她开心得好像小狗,甚至仿佛能看到背后来回摇曳的尾巴。

「打扰了……话说回来,明明不久前还在这里,很快又回来什么的果然还是让人觉得怪怪的。」

「不、不行啦,小一!现在还是白天,不能有怪怪的念头啦!脑子里的春度太高了!!Ouch!」

脑子里已经满是春的雪绘,被一斗轻轻地弹了一记脑门儿。

以前这一击会让人觉得哪怕是弹破了脑门儿也不奇怪,但现在一斗已经完全做不出这么冷漠的事情了。

「好过分哦,小一……为什么要做这么过分的事呢?」

雪绘嘟着嘴抗议道。不过她很快明白这攻击的力道足足减了30~40%,感受到了一斗的爱情而“哎嘿嘿”地笑了出来。

「冷静点,雪绘……」

「明白了喵……」

喵?一斗用怀疑的眼神看了雪绘一点,上楼走进房间里。

「我现在在做蛋糕哦。小一可以吃甜食的吧?之前也吃过呢。」

「啊,嗯。……我来帮忙。」

一斗这么说道。雪绘从心底涌出一股喜悦,『呜哇!』一声露出笑容。

「那、那么那么,能来帮忙打奶油吗?」

「好啊。」

一斗挽起袖子洗洗手,和雪绘并肩站在厨房里。

「像这样并肩站在厨房里做饭,真的好像新婚夫妻喔~~小一。」

「不要说这种像夕鹤一样的话,雪绘!」

(译注:参见第一卷第三章。)

「……Xīhè……桑,是谁?小一……喜欢的……女孩吗?」

不觉冲口而出的名字,让原本喜色满面的雪绘一瞬间黯淡下来,悲伤的眼眸失去了光辉。

「不、不是……!夕鹤是,是妹妹啊!」

「妹妹会说“好像新婚夫妻喔”吗!?」

「嗯,会说……实在是可怕……」

雪绘一开始以为他不过是敷衍自己,一脸疑惑,可当她看到一斗因害怕而浑身颤抖时,认为自己确实听到了真相。

「真是可怕的妹妹……」

「这种程度的可怕,还只是个开始而已……」

万万没想到,夕鹤的恐怖已经传到了八十年前,一斗再度对实妹的可怖畏惧起来。

在距离点心时间还有一小会儿的时候,蛋糕做完了,两人向蛋糕上插起蜡烛来。

「我们一起把它们吹灭吧,一起。因为是我们两个第一次的共同劳动呢。」

「我刚刚就在想,生日蛋糕插蜡烛也就算了,为什么圣诞蛋糕也要插蜡烛啊?」

「因为很浪漫呀,小一」

雪绘微笑着。一斗想,就算比自己大,她也是女孩子啊,觉得雪绘有点可爱。

「说一、二,然后一起吹哦。」

「好。……一、二」

雪绘自个儿一口气吹灭了。

「嘛,吹灭了就好了吧,雪绘?」

「好过分哦,小一!为什么要做假动作呢!?」

雪绘生气地嘟着嘴,又一次点亮了蜡烛。

「这次一定要一起吹哦!不许再做假动作了!一、二!」

一斗自个儿一口气吹灭了。

「……你为什么不吹?」

「好过分哦,小一!我还以为你一定会做假动作呢,为什么这次没有恶作剧啊!?」

「谁知道」

雪绘又一次生气地嘟着嘴,点亮了蜡烛。

「不,已经够了吧……毕竟我们一人吹灭过一次了……」

「你不懂的!你不懂的,小一!必须两个人一起吹灭才行呢!」

随你的便吧……一斗放弃似的接受了雪绘的抗议。这次终于两人一起吹灭了蜡烛。

雪绘直直地看着一斗,“哎嘿嘿”地微笑着。受她的影响,一斗也不觉微笑了。

「喏,感觉很好吧?一起共同劳动。」

「嗯……」

难为情的感受,让一斗又一次绽出笑容。

「好,那么,开动吧!来,小一和我一起拿上这把刀,这是入刀仪式哦?是我们两个第一次的共同劳动哦?」

「第一次共同劳动未免也太多了!」

结果在雪绘的影响下,一斗还是和她做了蛋糕入刀。

「来,小一,啊~」

然后,雪绘立刻叉起一块切好的蛋糕,送到一斗嘴边。

「……啊。」

「好过分哦,小一!为什么吃的时候一脸讨厌的样子呢!?」

「不……总觉得突然这么亲密,有点抵抗感……」

就算心头已几乎不再有芥蒂,一斗还是本能地不愿去迎合雪绘的性格。不如说,在他心底某处,还觉得自己是在做对不起来珠和恋歌的事。

「什么嘛,小一你个讨厌鬼~」

雪绘撅起嘴。她自己也吃了一口蛋糕,小声说『嗯,确实好吃』。

「啊!」

将蛋糕咽下后,雪绘突然大叫一声,连带一斗也吓了一跳。

「诶,怎、怎么了?」

「……间接接吻」

雪绘就像是纯情少女一样满面通红,蜷起身体,因而更加强调出她的巨乳来。

这过甚的反应反过来让一斗也害羞起来。

「什么间接啦,明明连直接的……」

一斗说着说着,脸越发红了,把最后的“都做过了吧”吞回了肚子里。不过他没有说出口的部分,雪绘也听懂了。

「小、小一,对乙女真不体贴!」

你是乙女的年纪吗……?一斗并非没有这么想过,不过他还是道了歉。

在这酸酸甜甜的气氛里,他们一同享用着蛋糕,喁喁着一些琐碎的日常小事。不知不觉间,太阳西沉了。

「……啊,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哎~!这就要走吗……?」

「抱歉……花恋酱还在等着我……」

「姆~……喜欢上一个受欢迎的人,还真是辛苦呢。……喔!我刚刚好像说了句像是现充一样的发言呢!?」

雪绘刚刚明明还情绪低落,却突然开心又得意起来。

因为一直以来都过着和现充无缘的生活,忽然变成现充的雪绘不禁微笑:

「好啦好啦小一,你去吧你去吧~」

「……嗯。女人真可怕……」

「好过分哦,小一!为什么要说这么过分的话呢!?」

被完全不能理解少女心的一斗奇怪地看着,雪绘惯例又抱怨了一句。

*

言归正传。离开雪绘公寓的一斗,回到北条邸,穿着围裙的花恋就高兴得仿佛要飞出来似的。

「欢迎回来,一斗桑。要花恋吗,要花恋吗,还是,要·我·呢?」

「花恋酱好多!」

「因为是花恋的主场呢!」

对一斗来说是深入敌阵。

「一斗桑回来的时机恰到好处呢。现在正在做蛋糕呢。」

「是吗……。……我来帮忙?」

「嗯!」

只帮雪绘不帮花恋的话,一斗心中总觉得相当内疚。花恋天真地笑着,点点头。

一斗和花恋一起去了厨房,挽起袖子洗了洗手。

「那么,一斗桑请来打奶油吧。」

「嗯。」

自己是不是有分泌什么天生打奶油的荷尔蒙啊……一斗一瞬间产生了这个疑问,不愧他很快专心地拿起打蛋器和小碗,开始打奶油。

「像这样并肩站在厨房里做饭,真的好像新婚夫妻喔~~一斗桑。」

一斗险些把某种东西喷进好容易才打好的奶油里。某种东西的真实身份主要是灵质。

「……花恋酱在

我身上装了窃听器吗?」

「?」

一斗抽筋似的笑着。花恋一副完全不明白在说什么的样子,偏了偏头。

花恋和一斗一边聊着天,一边做着蛋糕。过了一会儿,花恋清了清嗓子,有些郑重地问道:

「一斗桑讨厌围巾吗?」

「没有哦。不如说,反过来讨厌围巾才难以想象吧……」

「就算是缠上后几乎要勒死的那种也喜欢吗?」

「那样的真的算是围巾吗!?」

花恋的话到底到哪里为止是认真的,真是个谜团。

「……围巾,也就是花恋酱织的那个吗?」

「名侦探华丽登场!!」

「不……我只是很普通地知道了……」

花恋大吃一惊。不过花恋的大吃一惊反过来让一斗更是大吃一惊。真是复杂。

「问我这种问题……莫非是想把那个围巾……送给我吗?」

「名侦探再度登场!」

从登场到再登场之间的距离还真短。

「啊,对不起……我没能准备什么礼物………」

「没关系的。花恋对一斗这种不中用的地方也不讨厌呢。勾起了母性本能呢。」

「稍等片刻我马上就买点什么回来!!」

虽说自己的不中用性一斗非常清楚,但居然被十二岁的小女孩指出自己的不中用,还是往他那不中用的精神上添了一把火。

「啊,没事的没事的!」

花恋拉住一斗。

「爷爷曾经说过。一斗桑一定会是带给我未来的人,那未来一定会比宝石还要璀璨夺目。」

「……」

「所以,花恋觉得,它就是最棒的圣诞礼物。哪怕不中用,一斗桑一定有一斗桑的优点,一定会有只有一斗桑才能做到的事情,花恋是这样想的!」

「花恋酱……」

一斗一边抚摸着花恋的头,一边微笑了。

「花恋酱,你手上站着的蛋糕素胚,把衣服弄脏了哦……」

「哈哇!」

花恋慌忙放开紧紧抓着一斗衣服的手。

「话说回来,北条老师意外地有诗人情怀啊……」

就算是对小孩子说的话,这种说话方式还是略微出乎意料。

听到一斗这句话,时不时来厨房瞅一眼的皇子,对一斗投来极其不满的目光。

「一斗桑离没法呆在北条家的日子又近了一步呢。」

「真的假的!?」

花恋不知为何十分高兴地说着,让一斗受到了剧烈的冲击。

在之后小小的圣诞宴会上,花恋借着给一斗“啊~”的机会间接接吻,满脸羞得通红。而被皇子怒目而视的一斗则胆战心惊,逐渐感觉到自己确实在大步迈向没法呆在北条家的未来。

公历最后一个悠闲的日子,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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