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下午的课程结束的时候,伊夏娜西边的天空已经开始着色了。
在这座岛上,黄昏到夜晚的时间出乎意料得短。在太阳完全湮没于地平线的短暂之际,苍穹染上了灼烧般的血色,街巷仿佛罩上了一层绯红的面纱。
仰望这彷若幻想之乡的壮丽景致,莫名地能感觉到一种超越人类智慧的存在。
放学后的景色就是这样的。
和真没有和接连认识的新友人一起,而是一个人走回宿舍。
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不时还会蹒跚几步。虽然午休结束的时候身体状况已经不像那时一样糟糕了,但是直到现在还有轻微的晕眩,头的深处也一直隐隐作痛。
在那之后,和真从医务室溜了出来。他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在下午的课程上到一半的时候就返回了教室。
对十分担心他的托莉妮蒂也什么都没有说——实际上也就是那样,没什么好说的。
仿佛是要避开耀眼的落日余辉一样,和真俯下身来,把头深深地埋在手心里。
“唔……好难受……”
喉中发出痛苦的呻吟。
一直以来,头痛和晕眩什么的就不时地折磨着和真。那大概是从已经忘却的回忆深处就开始发作的病吧。
(但是午休时候的那次,和平时的不一样……)
和真皱着眉头,摇摇晃晃地迈着步子。
当时的那种异常的不快感是普通的晕眩比不了的。那仿佛是脑子被从身体内侧蜿蜒而上的手抓住,然后用力向下拉扯一样。
现在想起来还是令人作呕。
“怎么回事啊,真是的…”
那个时候,好像是赛莉卡一碰到自己,身体就很难受的样子——可是这种蠢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当然如果她有什么“被碰到的人类就会陷入身体的最坏状况”之类的谜之特殊能力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好难受啊。)
(不由自主地就把赛莉卡的手挥开了呐。)
其实根本不是那么轻描淡写的反应,然而和真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托莉妮蒂一定被吓到了吧。至于奈茵,说不定已经上了她的杀人名单了呢……可以的话,真想谢绝这份“好意”啊。)
“唔啊……”
不行,还是好难受。
就这样直走下去的话,必须要登上正面沐浴在夕阳下的绵延缓坡。以前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爬上的坡,只有今天需要考虑一下呐。
和真按着泛着恶心的胸口,从大街拐到了小巷里。
这是一条夹在两侧的建筑物之间连小型车辆也不能通过的小路。就算是正午的时候也很阴暗,行人极少。
平坦的道路安静异常。和真小小地舒了口气,他现在最想要的东西就是安静了。
有点绕远,可这条路确实是回家最舒服的路。
但是和真一步也没再向家走——他感觉到了周遭的违和感。
(什么啊,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属于魔道协会的人意外的有很多,所以伊夏娜的人口绝对不少,而且其中大部分是学生,现在这个时间大概都待在学校里参加社团活动吧。像这样在天还亮着的时候独自走在路上的孩子可不多见。
方才的气息变弱了。
(不对。有谁在……)
不知为什么坚持这样想,和真开始畏惧起来,脚步再次一顿。
正在被谁盯着——有这样的感觉,但绝不仅是这种程度。
和真还是第一次像这样清晰明了地体会到了一个人的气息。
有种极度不祥的预感。
有什么好怕的,走掉不就好了吗。这样想着,和真迈出步子。就在这时,某处突然传来了呼喊声。
“——喂,给我注意!”
“欸?”
“上了呦——!!”
是谁?正在哪儿说话?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这些问题,被细丝贯穿一样的紧张感刺向了和真瘦弱的胸膛。
下一瞬间,耳边掠过了锐利的摩擦撞击声。
和真的身体本能地逃开,动作扭曲狼狈地大步向后跳去。
与此同时,背后响起了嘶吼般的斩击声,将小巷里阴森的寂静切裂开来。
“什……?!”
和真焦灼地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目视着眼前的现象。
几秒钟前还铺设整齐的石阶成了一个大坑,变成了面目全非的凄惨模样。
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能理解。
和真像上了发条的人偶一样,呆滞僵硬地摆过头去。
塌陷的地面旁,伫立着一个奇怪的身影:小孩子一般的轻巧身躯,头顶上突出的三角耳朵,分成二股的细长尾巴——简直就是直立行走的猫。
是人还是魔物呢……这个不可理喻的生物有着比人手还大两圈的前脚——不,说是猫掌更为贴切,正分别紧握一柄闪着钝辉的短刀。
“等,等下,请饶了我吧?”
一点也不有趣。如此想着的和真,嘴角却不听使唤地微微扬起了笑容。
从目前的情况分析看来,那将大地劈裂并使其塌陷的人,肯定是这只小巧生物不会有错。恐怕用的就是那两把小太刀。
……假定和真对世界的认识没有偏差,用两把小太刀将石阶一次性挖开凿碎简直是无稽之谈。
再假定这个猫一样的奇怪生物没有无缘无故用刀破坏石阶打算,那么毫无疑问————
那对刀要斩断的东西,是和真。
后背渗出了冷汗。
在和真生硬的问候之后,和他对峙着的猫在薄暗中反手架起了小太刀,清澈的大眼睛此刻充斥着杀意,和锐利至极的冰冷刀锋一齐对准和真。
“和真=克瓦尔。”
猫开口说话了,是低沉沙哑的男声。
“是、是的。请问您是,哪位?”
硬撑着这么回答道,勉强维持着谦逊有礼的态度,虽然知道自己的行为多此一举又毫无意义,但是不这样做的话精神就要崩溃了。
——怎么想都很可笑。被两只脚走路的猫用刀逼到死角什么的,不可思议又绝望的现实。
“我名乃友纪特来送你归西!”
冷澈无情的话音未落,猫就以超越常识的体术高高跳起。
低沉的斩击声霎时于耳畔回响 ——与威吓或是牵制的佯攻有决定性的不同,这是抱有和宣言一样只为“斩杀”猎物而在的二连一击。
“咦呜哇啊啊!?”
瘦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宛若迫近的疾风。
和真从失神中逃了出来。在地上打滚时身子下低的瞬间,刀刃掠过了发梢。
就这样由于惯性停不住前进了几步,和真背部抵在建筑的墙壁上转过身来。
“哈啊,哈啊等,等等,请等下啊!”
不是谎言也不是笑话更不是梦——那只猫要把自己杀掉!杀掉啊!
恐惧如散发着铁锈腥味的针刺遍了和真全身。
猫大幅度回转过身子。野兽的金色双眸以冰一样的温度凝视着和真。
“躲开了啊。”
“差,差点中了啊!?躲不开不就死了吗!”
反过来回想,和真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躲开的。察觉到那刀子挥起来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死定了。
这次猫一言不发地砍了过来。
“咦!”
和真又幸运地躲开了。人类被逼到极限状态时能发挥出通常无法想象的力量,听说是这样,现在看来完全没错。
接二连三袭来的斩击,都以毫厘之差千钧一发地擦身而过。
但这等幸运,不会一直继续下去。
慌乱之中,刚才被猫斩击所歪斜的地面绊到了脚,和真猝不及防地栽倒在地。袭遍全身的酸疼暂且不提,手腕仿佛在外焰中灼烧似的剧痛实在是难以忍受。
肢体还没缓过劲,左肩稍微靠下的部位就被冰冷尖锐的异物撕裂,斩击在制服上划出了深深的口子,透过那里,衬衫处有某种湿润粘腻的感觉。
“啊,啊”
和真胸中溢出的恐怖,从未如此鲜明过。
下颚震颤起来,牙齿咔哒咔哒作响。鬼魅般低沉的脚步声让和真抬起了头,暮色渐浓,向房屋的阴影中望去,正与兽的视线相交。
反手握着的白刃冷酷地举起。那刀锋被某种红色所染湿。
将其染湿的是和真的血。
刀刃冷酷的银色,看起来就像渴求更多血与肉的野兽牙齿一般。
要被杀了。
胸膛因混乱的呼吸剧烈地上下起伏,腹部因紧张与恐怖痉挛起来,膝盖抖个不停连站都站不起来。
已经不行了,逃不掉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对手是谁,为什么不问理由的就要被杀。
和真没有道理地诅咒着闭上了眼睛。
咻,空气中响起了锐利的声音。
已经准备好迎接冰冷刀刃的感触
但,猫的刀刃在割断和真
的喉管之前停了下来。
(哎哎?)
奇怪,惴惴不安地数了三秒,和真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透过前发窥视着直立行走的猫。
猫将本已举起的小太刀放了下来,慢慢地向弯道的前方望去。大耳朵一下子警觉地竖了起来。
然后,猫将两把刀收入刀鞘,深深地瞥了和真一眼, 一声不吭地弹跳了起来,瞬间消失在了上空。
几欲凝结成块的杀气不见了。如同要被恐怖的力量绞首一样的压迫感、仿佛贯穿身体般的紧张感也消失了。
和出现时一样,猫的身影像风一样地无法捕捉。
日常的景色犹如洪水决堤一般冲入现实。和真完全无法站起来,就这样茫然地坐在当场。
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还不能理解。是不是实际发生的事,也不能理解。就像是今天早晨那个奇怪的梦延续到了现实一般。
恍惚间,正在发呆的和真听到了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他强迫自己撑起僵硬的脑袋循声而望。慢悠悠转过街角来的,是熟悉的黑色长袍。
是奈茵,还有托莉妮蒂和赛莉卡。
见到她们身影的瞬间,和真就像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一样。也许是因为从紧张感中解放出来的缘故,和真感到自己被强烈的晕眩袭击,就这样危险地瘫软了下去。
“和真同学!”
正好赶上的赛莉卡从正面支撑着他的膝盖,奈茵也迅速地驱走了周围的视线。
面露担忧的托莉妮蒂就屏住呼吸,紧随其后地在和真身边蹲下。
“不要紧吧,和真?”
摇摇晃晃地架起和真的肩,托莉妮蒂用绿色的眼瞳关切地看着他。和真露出了一个似乎是想告诉她“自己还有意识”的无力的笑容。
托莉妮蒂会意地绽开了安心的微笑。
“太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我也,不太……”
因为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情绪逐渐冷却了下来。和真用连自己都觉得窝囊的声音回答道。平静的声音真是令人怀念啊,刚才真的以为自己要被杀掉了呢。
这时候赛莉卡碰到了和真的左臂,被还温热着的褐色的血迹吓得睁大了眼睛。
“这里受伤了。很深的伤口呢!”
“啊,不要……”
刹那间和真的口中就吐出了拒绝的话语。再一次地,他感觉到全身寒气蔓延。
但是不知道和真内心活动的赛莉卡完全把这当成了客气话,面带着像是要鼓励他一样的笑容点点头。
“没关系,马上就能治好的。”
“治好……?”
“赛莉卡的治愈魔法非常厉害的哦~”
托莉妮蒂好像要使惊讶的和真安心一般地说着。
但是和真在那似乎是用来隐藏表情的长刘海之下皱起了眉。
“治愈……”
急急忙忙地撑直身体,尽可能温柔小心地躲开了赛莉卡的手。和真强迫着自己拖动已经乏力的身体站起来。
脸上浮现出反射性的笑容。
“没、没关系的。这种马上就能好的伤口,就不用费心了。”
“唉,可是……”
刚才确实说了“马上就能治好”的赛莉卡抬眼不解地看着和真。
和真下意识地,赶紧移开了目光。应付不了这双眼睛啊。再一次袭来的晕眩使和真不得不靠在了墙上。
奈茵两手叉腰地站着,冲着和真所在的地方回头。
“不说明一下情况吗?”
与赛莉卡和托莉蒂尼截然不同的,带有浓厚警戒意味的声音。
仿佛要把伤口藏起来不让赛莉卡看到一样,和真用手捂着左臂,脸上现出了愁苦的神色。
“说明……虽然这样说……”
还像是担心和真一样,托莉妮蒂轻轻地插话道。
“因为奈茵说在街上感觉到了不可思议的力量,所以我们几个才来这里的。然后就看到了和真坐在路边,道路变成了这个样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肯定都看到了。快说!”
看了一眼粗涩的石板路,奈茵用锐利的眼光从上方睨视着和真。
虽然不擅长对付赛莉卡的眼神,但是在奈茵的注视下都想要叫救命了。她可是学园第一的天才,以特别擅长攻击魔法而闻名。这简直是一种恐吓了。
“该说是看见了好呢,还是被卷入了好呢……突然出现了奇怪的生物,直接拿刀就砍过来了啊。这里乱七八糟的样子,就是那家伙搞的鬼。”
避开集中在身上的视线,和真将目光移到了地面深深的刀痕上。那是看了的话才会相信,不能想象是否存在于现实中的斩击痕迹。
奈茵惊讶地抱起双臂。
“你说奇怪的生物?”
“是的。又像人,又像猫……”
“难道是兽人……?”
听着和真的说明,奈茵用手托腮,皱着眉头思考着。
虽然在上课的时候有听到关于兽人的只言片语,但是和真今天还是第一次亲自目击到实物。
正好立于兽与人类中间位置的奇妙人种。和魔法同样,是在历史表面不见踪影的里侧存在。
但是他为何会在魔道协会出现,并且袭击和真。这是奈茵的疑问,同时也是和真的疑问。
“姐姐,总之先送和真桑回屋子吧,不知道会不会再袭击过来。”
赛莉卡真切的声音,打断了谜题带来的的沉默。
墨暮色的浓度时刻都在增加,现在东方的天空已经渗露出夜之气息。太阳已经落山,大道的尽头,岛的一另侧已经相当暗了。
托莉妮蒂立刻赞同地点头。
“就是这样呢。归宅的途中会发生什么也无法预料啊~”
“不用啦,不能再麻烦你们了。真的没事了”
“和真同学……”
对着辞让的和真,托莉妮蒂逼近似地踏出一步。
双手祈祷般交叠在胸前,像是被自己高出许多的和真责备着一样,用恳求的眼神仰望着。
“拜托了,请无论如何也要答应。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地方就回去,实在是做不到啊”
即使是经常在教室中听到的慢节奏语气,这份真挚也简直让人痛心了。现在托莉妮蒂那仿佛浮上泪滴的瞳孔中,那对和真的忧虑是纯粹而毫无动摇的。
了解到了这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拒绝了。
(为啥今天净是这种感觉啊。)
这样想着的和真在心中订正了一下。一直如此。
和真想开了一般叹了口气,嘴角上翘露出一个笑容。老实说状态还是不怎么样,不管怎么说能走路了就没关系了。
“我知道了,拜托了”下定决心似地说道。
托莉妮蒂微笑着牵过和真的手,搀扶似地将那手臂抱在胸前。
透过制服的衬衫,传来了和无机物完全不一样的人体的感觉。这对于和真来说是相当无缘的东西。这样接受是不是合适都不知道。
普通的人类,都有被亲人拥抱或者与之相反的记忆。对于接触都抱有某些感情。
而和真完全,觉得这种事无所谓。
急匆匆踏出去的脚底飘忽不定,是状态很差的脑袋在咕噜咕噜地响吗,还是没有记忆的自己那无法埋没的空虚呢。
“可以走吗?”
听到托莉妮蒂散发着牛奶蛋糕香气般的声音,和真轻轻点了点头。
“对不起”
“不不~拜托的,是我这边嘛——”
知道和真不会再抵抗了,托莉妮蒂以差不多平常的语气说道。既不催赶,也不拖慢。合着和真的拍子牵着和真的手,搀扶着走起来。
这份亲切关怀是感谢吗,托莉妮蒂有些亲切地让人觉得不好意思。和真多少也有些微妙的感觉。
同学里面对托莉妮蒂和奈茵抱有憧憬的男生有很多。万一这场面让人看见。没准明天会被人从教室叫出来解决一顿吧。
偶尔拉远的意识之中,恐怕也没怎么认真考虑过这种事。和真带着托莉妮蒂与赛莉卡还有奈茵向着宿舍走去。
花了平常一倍以上的时间,和真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托莉妮蒂还在担心,赛莉卡说有什么要赶不上了就回去了,奈茵则还在用不爽的眼神看着和真。
关上了门,果然已经到了体力的极限了。头痛得很厉害。床的感觉都不知道就这样倒向枕头。
但是没工夫判断是否碰到了枕头,和真的意识就中断了。
带着三个少女离去的和真的身影,被离得不远的建筑屋顶上的影子俯视着。
非人类的矮小身躯,长尾巴,尖尖的三角耳朵——是兽人的剑士,友纪。
如同静物般沉默着,他锐利的目光紧盯着和真的背影。就像看准猎物一般。
唰的一下。空气扭曲起来。
友纪的耳朵动了动。扭曲的不是空气,而是时空。
“不遵守饲主的话……不行的宠物呢。友纪。”
在背后,一个孩童的声音冷冷地说道。
友纪稍微转了一下头。
刚才
的扭曲是空间转移。友纪熟人女儿的得意技。
“——蕾琪尔吗?”
低沉而轻声,低吟着背后出现的人的名字。
蕾琪尔=阿鲁卡多。衣着黑色连衣裙,美丽的金色长发束成两束的幼小少女。头发上装饰的大蝴蝶结看起来就像兔子耳朵。
和外表看起来的6岁左右完全不同,她能使用极端难以掌握的转移魔法,就像这次直接转移进张开着强力结界的伊夏娜——就是这种程度的天才。
“是来给库拉维斯传话吗?”
一边问着,友纪将蕾琪尔移出视线外看着下方。目标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了结的机会已然错过。
“是啊。还会有别的什么事吗?”
用与幼小容姿不配套的优美音调回答道,蕾琪尔用手背将披在肩上的金色发束随意捋开。
这听起来相当自大的语气中,能窥见一丝兴趣之色。
“你,这么想杀那个男人啊?”
友纪还以沉默。蕾琪尔毫不在意地继续说着。
“为什么这么想杀他?你,知道些什么?”
“和你这家伙没关系。罗嗦的话听够了——快点带我走。”
背对俯瞰着的小路转身回走,友纪站到了蕾琪尔的身旁。
蕾琪尔微微一笑。却说出与表情不符的话。
“还是一成不变呢,没意思的男人。”
优雅地抬起那白皙的手,以蕾琪尔为中心浮起了玫瑰色的魔法阵,把友纪卷了进来。
“回去了,父亲大人等着呢。”
清冷无垢的声音轻吟着,奏响了幻风般的乐章,蕾琪尔和友纪一同从伊夏娜消失了。
被黄昏的华盖笼罩的天空中,悬挂着银色的满月。
那月亮圆满无缺,宛若在预示着不会来临的黎明。
这里是永夜之地。不属于世界中的任何一个角落,犹如浮于罅隙中的孤岛一般——开阔的庭院望不到尽头。
曾经的这里一定美不胜收,而如今却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常青藤,被称作废园还比较合适。
在这座废园的深处,一座被蔓藤静静地覆盖着的巨大城堡威严地耸立着。
这里是活了千年以上的老吸血鬼,克拉维斯=阿鲁卡多的居城。
耗费自身长久的寿命注视着人类的他,现在正在面对面地和老友坐在陈设着风雅家具的待客室里。
“友纪。是你的问题…阁下考虑的事情,我也正在考虑。”
坐在轮椅上的克拉维斯,手指交叉放在膝盖上方,说明一样地开口了。
长发和胡须都变成了纯白色,交叉的手指像干枝一样枯瘦不堪。只有血一样赤红灼人的双瞳与衰老无缘,温文尔雅的血色里充溢着仿佛对视一眼就能被看穿心底的的深邃。
“但是,我请求阁下所作的是监视,而不是暗杀。阁下差点就杀掉了一个什么罪行都没有犯下的年轻人啊不是吗?”
克拉维斯的声音如同辽阔水面的波纹一般静静地回荡着。
房间里还有两位同席者。克拉维斯的爱女,正坐在柔软沙发上饮用散发着蔷薇香气的红茶的蕾琪尔。久经锻炼的身体上穿着品味高雅的西装,在克拉维斯后方等候的狼人执事,法尔肯海因=R=赫尔辛。
侧目着他们的友纪,将视线从克拉维斯的身上不自然地移开,毫无语气起伏地淡淡辩解道:
“不是说万一出现紧急状况,斩了他也可以吗?”
“的确我是这么说过。但我想那是“一万次之中只有一次”程度的紧急事态。”
坐在对面的是亲自纵观千年历史的古老存在——然而友纪那充满了深刻理性的双眼却丝毫不见畏惧。
“那家伙太危险了,就不能让他继续活下去。”
“这不是你这家伙能决定的!”
听到友纪斩钉截铁的断言,一直在家主身后沉着脸缄默着的法尔肯海因粗暴地开口了。
友纪的视线一闪,挑衅似地回望狼人执事。
“能决定我做什么的,只有我自己。”
一如原样的寄宿着不可动摇意志的冰冷声音。
固执的,不允许任何人践踏和破坏的信念之声。
——只不过那个信念,是去往和克拉维斯相反的方向罢了。
“现在还不能确定“他”会变成“那个”。就这样平稳的,一直作为一介学生存在着也有可能未来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吧?”
“未来,只有一个。”
克拉维斯仿若祈求的敏感话语,被友纪用有意遏制的激动的声音打断了。
“那家伙要觉醒了。”
友纪的断言和他的剑一样没有迷惑。
“……友纪,我们没有做出裁决的权利。”
“不能贯彻自己信念的刀更没有意义。”
这样说着,友纪转身背对着克拉维斯。
克拉维斯眯起眼睛看着那可以说是娇小的背影——那样平直的双肩绝对不会对人妥协的吧,他这样想着。
克拉维斯回忆起了和他几乎相同地站在这里的另一个男人。
“啊啊,顽固的样子也和光义一模一样呢。”
友纪越过肩膀,用危险的眼神瞪着感慨微笑着的克拉维斯。
“我和哥哥没有关系。不会再说第二遍了。”
“你这家伙,以为在和谁说话……”
“够了,法尔肯海因。”
枯瘦的手制止了激动的法尔肯海因。
如果不是在主人面前,法尔肯海因一定会化为狼的形态,用锐利的牙将他生吞活剥掉。脸上带着凶险的表情,法尔肯海因退下了。
“不用送了。”
友纪再次回过身去,这回他走出了克拉维斯的房间。
像人一样的身姿消失于古城的廊下,法尔肯海因轻轻地将一直开着的门闭上了。
房间里回荡着克拉维斯的叹息声。
“这样没关系吗…那家伙,一定又会……”
是去往伊夏娜的方向了吧。
这回和克拉维斯的委托无关了——克拉维斯将轮椅的椅背放平,仰望着缀有闪闪发光水晶灯的天花板。
“没有办法了,法尔肯海因……”
低下衰老的脸庞,克拉维斯闭着眼,在视野的深处窥探着世界。反思着历史。
“我不会阻止友纪。友纪他还是…人类的一员。”
思维,信念,行动这些东西都是赋予人类的权利。就算友纪的『诚意』是伴随着他的『危险』程度同时存在。
所以,侵害这种行为,克拉维斯做不出来。
克拉维斯……不,包括蕾琪尔在内的三人,是命运之外的存在。
“法尔肯海因。人类在这之前的千年,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选择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历史回流转到何时呢。
克拉维斯的眼睛已经看不到未来了。
心中抱持着回答,法尔肯海因准备了新的红茶,放在克拉维斯的面前。芬芳浓郁的蔷薇香气四溢而出。
克拉维斯用手抚着瘦削的脸,凝视着摇曳的琥珀色液面。
“就算那样,还是有麻烦的东西留着呢…雷利乌斯=克洛瓦。”
留下一句喃喃自语,克拉维斯用手拿起白色的茶杯。
……这是梦。
和真在这没有见过的场景中如此认识到。
场面是哪里的研究室的样子。
金属质的墙壁与地板被冷冷的白光照着,红绿的灯一闪一灭——计器似的东西在室内排的到处都是。四面墙有一面被镶上了玻璃,从那个方向看过去好像有什么东西。
和真注意到,自己就在这里。
能认识到自己在做梦是不可思议的感觉。舞台似乎不一样,但是是昨天的梦的继续吗。
在模糊了的自我中考虑这种事的时候,视线转动了起来。梦中的和真回过了身子。
移动后的视线前面,出现了一个在椅子上插着腰翘着二郎腿的年轻男子的身影。
“真的不能利用吗?那个男的。”
响起了轻蔑的声音,梦中的和真如此说到。
果然和那个梦一样。和真并不是以自己的意识,作为梦中的登场人物发言。是借助某人的视角眺望这个场景的梦。
但是并不是那时候出现的白发青年。而是穿着白衣,研究者一般的服装的金发男人。
“有用的地方自然会用。那家伙有跟我不同的专长。那知识与技术相当有趣特别的,那家伙的技术已经瞻仰的够多了。”
“那个拥有卓越知识与技术的助手君,不是啥勤快人儿嘛。鬼鬼祟祟缩在屋子里,没咋热心工作嘛~”
“啊啊那边的工作出点障碍也不必在意。反正,不是啥重要东西。”
如此说到的金发男子语气淡薄得可怕。对于话题中提到的助手,既没有讥讽也没有开玩笑单纯是当作[工具]来认为的。他的口风中没有一点人类的温度。
(哈,和真)梦中的和真一笑了之。
“这样啊。嘛—,凌月秀一郎给你这家伙带来了。随你喜欢了,雷利乌斯博士。”
凌月秀一郎。雷利乌斯。无论哪个都是和真听过的名字。特别是雷利乌斯。
联想起来。身形与行踪都不明的保护人雷利乌斯=克瓦尔。
难道说这个金发男子就是雷利乌斯=克瓦尔吗。
和真仔细看着那张脸想着。但是在这之前,梦中的视线移动了。
和真的视线从刚刚在那里的“谁”,转移向巨大的窗子。从这里能看到宽广的下层阶段。
无机质的地板与墙壁。在那深处有异样的东西张开着嘴。
就像是火山的喷火口。
夹住宝石的戒指爪一样的装置的内侧,代替钻石的是如同赤红沸腾着的熔岩一样的东西在蠕动。
看见这场景,梦中的“和真”内心居然充满了宛若怀念家乡似地奇妙的高扬感。
“那个顺利吗?”
“目前没有迟滞。”
凉薄的声音从背后回答道。
梦中的“和真”将用途不明的计器拿在手里,浮上了一个大胆的笑容。
“厉害厉害~恩那,再多一个请求也很余裕吧?”
“这次是什么?”
“你这厮的专长哟【苍】相关的”
“嚯~”
金发男子的声音透出了微微的兴趣之味。
“他”像滑过来一样投去视线,笑着。
“我的,下一个”
声音听不到了。
接着景色也模糊起来。
无论什么也不清不白。
俄而变暗,变黑。
梦唐突地结束了。
听到了自己口中露出的微弱的呻吟声,和真醒了过来。
微微地睁开了眼睛,从不太利落的刘海中看到了自己房间惯常的景色。是在魔道协会的学生宿舍,自己的房间里。
房间里很昏暗,只有床侧的台灯发出橘黄色的光而已。现在好像是晚上,但是不知道确切时间。
好容易才几乎无意识地爬上了床,然后马上就睡着了。没来得及脱掉的制服都有点睡皱了。
梦见了。
好像是昨夜梦到的,不知晓的地方和不认识的男人的梦。内容就像被橡皮狂乱地擦过一样,现在已经不能完整的想起来了。
从那个时候…在托莉蒂尼,赛莉卡和奈茵三人的照料下回到这里,大概是怎么回事?到现在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和真用手拍了拍恍惚的头,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身体的状况现在已经完全好转。
左臂上的伤口已经完全好了,连痕迹都没有留下。
“啊啊…又是这样。”
在房间里屏住呼吸一般,和真将目光静静地落在被切裂的上衣的肩部上。
这种事情,开学大概一个月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有时上课的时候指尖被本子的纸划伤,就在眉头因为急速传来的痛觉而皱起的时候,皮肤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浅浅的伤痕就像被吸走一样消失了。
就在快要忘记这件事的时候,在炼金术的实验中烧伤了。虽然依讲师之言去了医务室,可是到了的时候伤口已经全部治好了,还被医生很夸张的嘲笑了呢。
一开始还会想“大家是不是都是这样”,但是马上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和记忆丧失不同,自己是这种奇妙体质是谁也不知道的。可能的话,就向所有人隐瞒这件事吧,和真想。记忆丧失的话还能搏得同情,这种体质就只能让人觉得恐怖了。
“拒绝了那孩子的治愈魔法……真是太好了。”
要是伤口还没用魔法就开始愈合的话,不管怎样的辩解都没法蒙骗过去了。
睡意渐渐消去,和真开始慢慢地转动脑子。
想想的话,奇怪的事情今天也继续发生了。梦到了奇怪的梦。姑且不论托莉蒂尼,被奈茵和托莉蒂尼以差若云泥的眼神看着——原因不明的异常糟糕的身体状况也是,理由不明就遭受袭击也是。
结果好不容易才想起这些,回家以后又做了奇怪的梦。
(真的是自己在碎碎念个什么啊…)
抱怨的声音透着自然的疲劳。
梦是大脑为了整理记忆才出现的。那些东西,是不是和失去的记忆有关呢?这样的下去如果能想起什么来也很不错呢。
头脑变得清醒了以后,从差不多全部忘掉的梦中,回忆起了一句话。
修一郎=绫月,雷利乌斯=克洛瓦。还有…
(苍……)
“对“苍”有兴趣吗?”
自己的一句喃喃自语,突然有谁做出了回答。
睡意被一扫而空,和真像被电击弹开一样回过了头。
宿舍的房间是单人间。没有同住的室友,会来访的友人也没有。更何况直到刚才自己还睡得那么香。
除了和真之外谁也没有。应该没有其他人的房间里……有一个不认识的身影。
本来放在桌子前的椅子被搬到了房间的角落,那个人正坐在那里。
因为台灯的缘故,无法分辨清晰的轮廓。那个人影就这样自然地凝视着和真。
是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虽然坐着不太能看得出来,身高大概同和真差不多吧。
坐在阴影之中,又戴着好像是为了遮住眼睛的风帽,看不清脸孔呢。
然而能看到如同三日月一般裂开的嘴角,所以知道他在阴森地笑着。(注:三日月=新月)
“谁……谁?请问、是、哪一位?”
在床上的和真就保持着僵直的样子,僵硬地问着。
这个问题在前几个小时刚刚问过。不祥的预感使脊背开始发冷。
和真下意识地摆出防御的姿势。但是男人仅仅就这样一直像演戏一样耸着肩,看不见表情。
“喂喂,你认真的吗小和真~真的这么说吗?真是冷淡的问候啊。你不认识本大爷了吗?”
“不是,那个,非常抱歉。我不记得以前见过您……”
男人用简直就像老友相见一般的口吻说着,但是和真仍然一点也记不起来。
男人在黑暗中,仿佛说着“哎呀哎呀”地摇着头。
“刚才刚刚救你于危难之中呢。救命恩人都忘了吗?和真难道是个笨蛋吗?是笨蛋吧?”
听着他说的话,和真回忆起来了。说起来,遭受那个兽人袭击那一刻之前,的确有个声音告诉了他。
那既不是托莉妮蒂,也不是赛莉卡和奈茵。是一个年轻男性的声音。
如果没有那个声音的话,和真也许早在第一刀砍下的时候就死掉了。
"那……那个时候的?"
"想起来啦?还是看到重要的东西了呢。啊~麻烦死啦~"
男人抿嘴一笑,马上又灰心的叹了口气。
不清楚这句话的意思的和真没有办法,只能在床上坐正。
修长的腿向前伸着,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用像蛇一样的眼睛从风帽下的阴影里看着和真。
“你还没走到床边就晕过去了,本大爷可还特意把你抱上床呢。从那以后就一直无聊地呆在这儿呢。不~对,你起来之前都闲得发慌呢。这种没什么意思的房间,呆久了果然脑子都坏掉啦~”
“哈……已经住了七年了。”
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一边这样想着,和真有点唐突地,呆然地开口了。
“可是那个…你到底是…?”
“勇希=照美。”
“啊?”
“照——美。你这么叫我就行了。”
报上的名字在房间中不可思议地回响着。好像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一样。
“恩,就是这样,和真。”
明明没有被威慑,但是和真的还是咽了口唾沫,喉咙发出咕噜一声。这个男人的话语,为什么会在心里惹起这样激荡的涟漪呢。
三日月一般的嘴笑了。
“再说一遍,听好了。…想要【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