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穑朝历二六五年·薰衣十五岁
这栋简朴的小屋座落于杂木林中的小山丘上。在传授导学的导师起身之后,薰衣随即跟着醒来。
导学一如其字面所示,系为「领导者」的学问。无论身在仅有数人的集团、一个村落、一支氏族、或是整个国家之中,必须站在某个集团的最前方,肩负起领导者责任之人,自然得具备这样的素养。而导学正是此类学问之集大成。
其中心思想为「觉悟」——亦即秉持何种思考方式、以何者为判断基准、应当采取何种行动。
虽说近似于哲学与逻辑理论,但导学并没有如此扎实的体系,它亦可说是代表着其他国家的宗教所贯彻的「人生指引」一般的思想。
然而,导学毕竟属于一门重视实践的学问,即便已做好正确的觉悟,若是没有能依此行动的能力,便显得毫无意义。因此,导学的教授项目中,除了各方面的知识、计算能力、解读能力等「学问」之外,还着重于提升剑术、格斗技巧,甚至是耐寒、耐热等体能特性。
而学习判断「气」也是其中之一。气息、敌意、杀气——在这个争斗连绵不绝的时代,倘若能够敏锐地察觉这些「气」,有时便能主宰自己的生死存亡。
当然,薰衣也在导师的身边接受了这样的训练。虽说他身在只有三个人的狭小世界之中,但围绕在这座小山丘周遭的哨兵,正好成了薰衣最佳的练习对象。
这晚,让薰衣醒来的「气」,比自己熟悉不已的那些哨兵的「气」骇人许多。而且对方还不只一人,而是一整群人马。
继薰衣之后,师母也跟着起身。
三人就寝的房间中没有窗,除了唯一的出入口那扇木门的模糊轮廓以外,此处伸手不见五指。
导师敲打打火石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灯火照亮了室内。里头一如往常。这样的景象,让外头逐渐逼近的「气」更显得非比寻常。
导师面向薰衣,将双腿并拢坐好。
「看来,似乎有人来迎接您了,薰衣大人。但我不能允许他们这么做。」
狗开始狂吠。仿佛原本被压缩的空气达到了临界点,持续膨胀开始破坏周遭的围篱一般,在一片静谧之中愈来愈强烈的「气」,一瞬间转变成为巨响与吼声。
导师和师母各自拿起安置在寝具旁的剑。那是这间房里所有的武器了。
看到两人起身,薰衣也跟着站了起来,但导师却以犀利的眼神回望,这么嘱咐他:
「请您不要离开这个房间。」
语毕,导师便转身走向房间的出口。
若是规模只局限于山丘下方的战争,直至目前,已经发生不下数次;然而,这次情况有些不同。征战之声逐渐往山丘上方涌来。
导师在门口回过头。两道白眉下方的双眸投射出仿佛足以贯穿薰衣的视线。
「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请您不要忘记我教给您的事。」
薰衣沉默地点了点头。
「请回答我。您是谁?」
「我是薰衣。是穑大王的正统血脉继承人,也是旺厦的首领。」
剑戟相交所发出的沉重金属碰撞声,已经逼近至矮灌木墙的外头。
「那么,您所应为之事是?」
「统帅、守护、培育吾族。倘若有朝一日成为四邻盖城之主,则为统帅、守护、培育吾国。」
这是以往重复过好几次的对答。然而,薰衣已经与其族人分开了好几年,别说统帅,就连对话都不曾有过。更何况,在这八年之中,第一次成功接近自身所在之处的族人,现在正在外头发出临死的惨叫声。但薰衣却无能为力。
「不应为之事呢?」
导师再度问道。他的手中仍握着用以砍杀薰衣族人的剑。
「为私利所迷惑。因小失大。以困难为由而怠惰自身义务。」
玄关传来遭人撞破的巨响。导师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平静。他眯起双眼,缓缓道出最后的问题:
「薰衣大人。在我教导之事中,最重要的一项为何?」
「不可做出让自身之血蒙羞的行为,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
导师夫妇深深向他一鞠躬之后,便拉开门踏了出去。
大门发出清脆的声响而关上。薰衣轻轻地突出一口长长的气。周围传来的打斗声震撼他的鼓膜,然而,自己的呼吸声却仍清晰地传入耳里。他的视线最后停留在角落的一个石制火钵上。
他一度打算以这个钝器从后方偷袭导师。
那些逃过由凤龝策划的残酷「旺厦狩猎」而幸存下来的族人,现在来到了比任何场所都还要危险的这里,并且奋战着。难道自己不该加入这场战局吗?
导师是他的良师、严父、益友,同时也是救命恩人。然而,因这份亲爱之情而对应为之事产生犹豫,不正是为私利所迷惑的行为吗?
街坊上也有相当多自称「导师」之人。但在这末法之世,正统的导学继承者就只有薰衣的这名贤师而已。然而,因不舍正统学问失传,而错失了应当起身奋战的时机,不正是因小失大的行为吗?
在门的另一头,薰衣听见两组仓促而慌乱的脚步声。
刀剑相交之声。气势十足的一喝。以及某种沉重的东西倒地的声音。
在这些声响尚未完全消散的时候,大门便被人踹破。一名全身被对手所喷溅出来的血沫染红的男子呐喊道:
「薰衣大人,我来迎接……」
男人张大的嘴巴发不出声音,直接向前方倒下。红褐色的血液从他的背后汩汩流出。
男子倒地后,原本被其身躯遮蔽住的走廊呈现在薰衣的眼前。导师仰躺在地,上半身被染成一片鲜红。周遭充斥着令人甚至无法呼吸的浓浓血腥味。
门口所在的那个空间随即又被持剑的人物占领。这名剑士跨过倒卧在地的男子踏入房间,然后将刀尖朝向薰衣。
「旺厦大人。请您站在原地别动。」
随后,有三个人陆续入内。其中一人同样将刀剑对着薰衣,另两人则是持刀守在入口。不过,并没有新的袭击者现身。随着血腥味愈发浓烈,刀剑相交之声反而逐渐缓和,而后完全停止了。
当声音断绝,所有的动作都静止下来,自身所不熟悉的「气」也消失的时候,薰衣发现了一件事。他打从刚才起身之后,便一动也没有动过。
一切都是在转眼间发生的事情。一转眼——在他一动也不动的时候——一切就落幕了。
他俯瞰着那名倒卧在地板上的男子。虽然鲜血仍不断从他的衣服上滴落,但似乎已经没有继续涌出的趋势。
薰衣踏出宛如一头老牛的缓慢步伐。于是,眼前的四把剑一瞬间和他拉近距离。
尽管如此,薰衣仍前进了三步。他和四把紧盯着自己的剑仅仅维持了一个拳头左右的距离。在这样的状态下,薰衣单膝跪地,伸出右手轻触倒地男子的肩膀。
「你奋战过了。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你的表现都未曾愧对自身之血。」
语毕,他平静地起身,转头望向躺在走廊上的导师。
和围住薰衣的人们装扮相似的男子蹲在导师身旁,拾起他的手腕检查脉搏。最后,男子无力地放下了导师的手,低垂下头。
「旺厦大人,请您不要再有任何动作了。」
其中一把剑迫近薰衣的喉咙。言辞虽十分恭敬,但刀尖却仿佛即将挣脱缰绳的失控悍马般亢奋。
薰衣并未以言语允诺,但也不再有任何动作。他站在原地,在心中对着身为良师、严父同时也是益友的恩人遗体喃喃开口。
——我不会忘记您的教诲。我会活得无愧自身之血,死得无愧自身之血。不为一切不应为之事,仅为应为之事。
在这一刻,所谓的「不应为之事」十分清楚。
在怒气驱使之下和抵着自身喉头的刀剑为敌、因内心一触即发的冲动而哭喊出声、放弃对双脚施力而使自己瘫坐在地。
所以,薰衣动也不动。
尽管不应为之事十分显而易见,但他仍不明白应为之事究竟是什么。
更何况,现在能做到的事情可说是等同于无。被敌人包围,身无寸铁,同时又失去了导师这个后盾的他,已经陷入说不定明天就会被斩首示众的情况。
——尽管如此,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为了活得不愧对自身之血,我又该怎么做才好?
已经变成尸骸的恩师沉默不答。而且,即便奇迹发生,导师复活,他也无法给出答案。因为这是必须让背负着沉重血脉的薰衣本人自行思考,而后得出结论的问题。
——身为旺厦的首领,我应为之事究竟为何?
薰衣仿佛忘却了周遭的一切似地拼命思索着。
四把剑不知何时已收回。疑似是监视者的援军抵达所带来的骚动,将原本的寂静一扫而空。回过木片也跟着点燃,在紧闭的眼皮外侧形成宛如火山爆发一般的光芒。
在双眼习惯这阵刺眼的光芒之后,穭才发现这团小火球微弱到感觉随时都会被周遭压倒性的黑暗给吞噬,仅能勉强照出自
己以双手轻轻捧着木片的身影。
穭手持点火的木片笔直前进,将一整排并列的火炬点燃。
地底空间的全貌呈现在眼前。
这里是十分狭长而巨大的长方形房间。地板和墙壁均以天然岩壁打造而成,看不到其他装饰。
里头的空气寒冷而干燥。不难理解古时将这里做为粮食贮藏库的理由。
然而,约莫从百年前,这里便开始贮藏粮食以外的东西。如今取代各种瓮、壶或粮食柜而占据这个宽广空间的,是宛如座椅一般的细长木台。
木台的两端面向着这个长方形空间的狭窄处,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看起来仿佛是这个时代还不存在的大学授课教室。
最靠近自己的五座木台,像是在等待迟迟未到的学生一般,以木头的原貌呈现在眼前;不过,第六座木台便开始以布匹覆盖住。布匹微微地隆起,暗示下方有着细长而削瘦的物体。
在布匹覆盖之下所呈现的物体轮廓都十分相近。而每一座木台的形状、大小也都相同。倘若布匹的图样也相同,从第六座木台开始算起,看来就会有如在相对镜面中所看到的无限延续景象了吧。
不过,覆盖于其上的布匹有两种。虽然基底都是黑色,但上头的图样分别为金黄色和银白色。
距他最近的布匹是金黄色的图样,下一个则是银白色,再下一个是金黄色。但两者并非有规律地交错着,偶尔也会有金黄色延续在金黄色之后,或是银白色后再接续着银白色。
然而,两种图样的布都不曾连续出现过三次。
穭从正面眺望着这看似十分规律,实际上却毫无秩序可言的纹样片刻。随后,他仿佛仍提防着从阶梯上跌落似地,沿着墙壁踩着慎重的步伐前进,然后替安置在前方的巨大香炉点火。
每三个月必须到这里来焚香一次,是口传下来的规范。
能进入这个空间的,只有穑大王的直系血脉之子。穭的祖父和父亲已不在人世,他也没有兄弟。而他的独子也仍在奶娘的怀里吸奶。为了遵守每三个月前来焚香一次的规定,他必须亲自进入这里。
不过,穭这次入内替香炉点火,并非是为了尽自身义务。距离上次焚香才过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而已。这只是他的一种习惯罢了。
或许是从香炉中散发出来的香气,让沉睡于黑暗之中的五感逐渐苏醒了吧。穭走回得以从正面眺望这些木台的位置后,总觉得那些金黄色和银白色看起来愈发耀眼了。火炬燃烧所发出的劈啪声,宛如是由火焰谱出的音乐。
但在穭的脑海中,理性的思考仍一如往常地凌驾于感性的情绪之上。
——一定是因为有臭味吧。
他这么推测为何要每三个月焚香一次的理由。不受其他因素所影响,仅以理由或原因为出发点来思考事物,是穭一贯的做法。不过,他也不会将这样的思考结论告知周遭的人就是了。
在木台上被两种布匹所掩盖住的物体,其实就是人类的躯体。而且还是已死之躯。
将此处用来贮藏粮食后,人们逐渐理解到「地底空间寒冷而干燥的空气能够避免『生鲜物品』腐败」这项事实。而在百年前,这个场所变成四邻盖城的城主们的陵墓。一如想像,安置于此处的亡骸即便没有施以特殊处理也不会腐烂,而是缓缓化为木乃伊。曾贵为一国之君的这些人物,就这样永远地进驻了国家的中心地。
然而,尽管不会腐烂,遗体仍会散发出特殊的气味。随着遗体的数量增加,这种气味或许也变得更加强烈,所以才衍生了焚香的需要吧。
——或是为了让后人回顾国家的历史?
换个角度来想,这些君主的遗体也可说是宛如年表一般的存在。
穭抬起视线,细细凝视地底空间的最深处。火炬的光线无法充分照耀到每个角落,使得最深处的墙面仍融于黑暗中。然而,那里挂着这空间里头唯一的装饰品——一把剑。那是穑大王的所有物。
这把剑正是历史的原点。穑大王挥舞这把剑统一了翠国,订定了做为国家基础的各种制度。在这之前,散落于这座广大岛屿上的零星村落,总是为细微的天候变化引起的饥荒所苦,或是持续着毫无意义的斗争。是穑大王让农业技术普及到每个角落,为文明扎根,建立起以法纪支配的国家。据说,导学的创始者也正是穑大王本人。
穑大王的遗体并不在这里。在他的时代,过世的君王并不会被安置在这个地底陵墓,而是以火葬的方式处理。穑大王与其后的三名君王的遗骨都被装入了骨灰坛之中,供奉在四邻盖城的某个房间里。然而,这些遗骨都在之后的纷乱中遗失了。
穭的视线从远处的墙面移回眼前的木台上。那里正好是将百年历史一分为二之处。
覆盖第五任君王的布匹,在昏暗光线中呈现出偏白的色泽。穭抑制住游移心头的不快,直视它。
随后,他再度将视线移到更靠近自己的木台上。覆盖在上头的布匹换成了金黄色的图样。这代表之间曾发生了战争。
——骨肉之争。
穭的脑海中浮现了这样的名词。
那时的情况应该称得上是如此吧。虽然跟现今的状况相较之下,那只是一场跟这种夸大的形容词无缘的小规模战争而已。
败北者会从王都被驱逐出境。但只要逃到别的土地上,追兵亦不会将其赶尽杀绝。倘若有此打算,或许也能在其他土地上过着安稳和平的日子。
然而,并无人怀抱这种期望。证据便在于之后的布匹总是每隔一、两座木台便会替换图样,持续编织着错综复杂的历史。愈是靠近现代,每当图样变化时所掀起的战争也愈发激烈,甚至足以撼动整个国家。现在,已经没有能够让逃亡者安居的土地了。
穭的视线移至了最靠近自己的覆盖着布匹的木台上。那里是历史之旅的终点。这里充分被火炬的火光所照亮,让穭能够清楚地看见布匹表面的图样。
闪耀着金黄色草穗的芒草。那是凤龝的族徽。
长眠在这块图样之下的人,是穭的父亲。以往,穭总是会走近他的枕畔,下跪向他说话。但今天,他并没有挪动自己的双脚。
距离上次焚香的日期,才刚过两个月而已。穭会再次步下那道狭长阶梯,并非为了和亡父说话。促使他踏进这个地下室的,是和日出同时抵达的紧急使者。对方所捎来的消息,让穭不得不回答那个自己唯一迟迟无法决定的问题。他无视群起请求自己下达指示的重臣们,打开了通往地下室的大门。
或许,他的内心其实早已做好了决定。只是一直无法付诸实行罢了。因为那条道路困难到几近于不可能。
然而,他身为穑大王的正统血脉继承人、身为凤龝的首领、身为翠国的君主,并不能以困难为由而怠慢自身义务。
在即使有拳头逼近眼前也浑然不觉的黑暗笼罩下,穭踏着有断崖深渊在一旁等待的阶梯往下走。他让心灵平静下来,专注使神经变得敏锐,然后扪心自问。
——这样就好了吗?
不再被杂念盘据的心,回了「没有其他更应该选择的道路」这个答案。
穭将视线再度移向更靠近自己的地方,穿过将来或许会成为自己长眠之处的木台,凝视着并排在其前方的空木台。
那里是年表中的未来,尚未刻下只字片语的部分。
穭再次抬起视线,以心眼望向肉眼所看不见的地底深处的剑,然后发声:
「我会做出决定。迈向崭新道路的决定。即便那会为在此的所有人反对。」
尽管穭企图只凝视地底深处的一点,但仍无法避免横躺在周围的已故君主行列进入视野。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脑海中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往更加激烈。仿佛金黄色和银白色的行列同时都发出了这样的叫声。
「杀了他、杀了他、斩草除根——」
最大的声音从覆盖着亡父的芒草穗迸出。
穭紧咬着牙,努力支撑住即将瓦解的决心。
「我会做出决定。因为我坚信无论再怎么困难,那便是我应为之事。」
他仿佛像是要狠狠瞪视自己的祖先般地睁大了双眼。
3
薰衣正和内心的不安战斗着。
身为旺厦的首领,感到不安是极度可耻的行为。因此他拼命按捺着内心动荡不已的反应。
然而,这好比是企图以手掌来抚平湖面上被风掀起的波纹一般。这是打从一开始就毫无胜算的战斗。他所能做的,只有避免将这份不安表现出来而已。
直到昨晚为止都仍是寝室的这间房间,此时已化作软禁场所,而薰衣静静地坐在里头。大门仍维持着被破坏的模样,里头和外头各有两名手持出鞘之剑的男子静静伫立着。
薰衣同样一动也不动。他盘腿而挺直背脊的坐姿,仿佛和一切烦心俗事都无缘似地泰然自若。
他紧抿着双唇。只看这部分的话,会觉得他好像在生气。
但眼神无法违背一个人的内心。
薰衣的双眼并没有润湿或扭曲变形。不过,倘
若是生养过孩子的人看到他这双眸子,或许会不禁上前紧紧抱住薰衣,轻拍他的背予以安抚吧。
就某方面而言,薰衣可说是在「温室」里头长大。
直到七岁为止,薰衣都在四邻盖城里头,被当作宝一般呵护养育着。
在突如其来的战争,以及长达两个月的野外生活折腾之下,十一月十日所刮起的那阵大风终结了一切,薰衣也开始了在这座小山丘上的生活。
他在那里过着无法接触外部世界的不自由生活。
但却也十分和平、安稳。
在那能称为变化的,就只有四季的迁移和自身的成长。能够见到面或交谈的,就只有德行优良的导师夫妇。从教育面来看,那是个就连待在四邻盖城里头都无法实现的优渥环境。
而现在,「温室」被破坏了,状况在一夜之间出现巨变。
虽然薰衣本人没有察觉这点,但他其实已经好几年没有一次目睹过三人以上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眼前。对薰衣而言,光是众多陌生人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就已经为他带来极大的压力。
天明之后,小屋四周的嘈杂声仍持续着。
虽然室内没什么动静,但有许多人频繁地从被破坏的大门口进出。其中,也有将倒卧在屋内四处的尸体搬运出去之人。
导师的亡骸随即被抬走。最后,相同打扮的人物也将失去反应的师母躯体扛了出去。
即便心里已有了底,薰衣仍透过自己的双眼,目送这对可说是自己养育之亲的老夫妇离开人世。
落在走廊上的梁柱影子慢慢缩短,最后变成一条粗线。看守者也换了一次班。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人进出这栋小屋。
——若无应为之事,则定心静候。
薰衣回想着恩师的教诲。所谓的定心静候,并非是什么都不做,而是必须针对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态,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
然而,愈是思考「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态」,薰衣不安的情绪愈是高涨。
薰衣并不恐惧死亡。因为这是他打从八年前便已经做好觉悟的事情。
最让他感到害怕的,是自己是否会做出旺厦首领所不应为之行为。这比死更让他感到痛苦。
——凤龝到底在磨蹭些什么呢?是企图让我陷入焦躁不安,然后表露出丢人现眼的态度吗?
薰衣无法理解让他在此枯等的理由。
在八年前的战争之中,当旺厦的中坚分子都陆续战死、自尽、或是被俘虏而斩首的时候,薰衣之所以能够独自存活,都要归功于导师替他求情。
凤龝的首领有个无法拒绝这项请求的理由。因为,他本人过去也曾在导师的求情之下免于一死。
不过,放薰衣一条生路,便有让相同的事态再次上演的疑虑。亦即他有可能暗中集结幸存下来的族人,然后发动叛变,夺回四邻盖城。
之后,凤龝的首领并没有让薰衣像当年的自己一样,过着由可靠的有力人士监视的软禁生活,而是将他囚禁在远离人烟的森林深处,并以导师本人做为最后一道防线。
导师绝不会做出背叛的行为。倘若他立誓将以性命断绝薰衣和旺厦一族接触的机会,想必一定会遵守自己的诺言。
这么一来,虽然会造成导师无法继续在四邻盖城之中教育他的子弟的缺憾,但这样的保证具有足以弥补此一缺憾的价值。更何况,倘若导师因警备任务失败而葬送了性命,届时,他便可毫不客气地砍杀这名仇敌——
当年的薰衣并没有稚嫩到无法看穿敌人的这种算计。凤龝的首领,对他展露出憎恨与杀意强烈至极的表情,鲜明地烙印在薰衣的脑海里。
因此,对方理应不需耗费太多时间来做决定才是。薰衣不明白,为何负责执行死刑的人物,至今仍未从四邻盖城抵达此地。
——不可心急,定心静待吧。当时刻到来,为了确实履行自身应为之事,须先让内心平静下来。
当落在走廊上的影子开始恢复原本的长度时,薰衣归纳出两个「自身应为之事」的答案。
其一是表现出令人赞叹「了不起」的悠然态度从容赴死。
另一个个是豁出性命抵抗到最后,尽自身所能,让更多凤龝的族人和自己共赴黄泉路。
薰衣目前还无法抉择究竟该采取哪种行动。倘若周遭净是些小喽罗,那么,「豁出性命的抵抗」也只会被视为使畏惧死亡的垂死挣扎而已吧。相反地,倘若出现了足以抓来和自己同归于尽的对手,但他却放弃挺身一战的机会,便会被当作一个在毫无作为的情况下被处死的胆小鬼。
——父亲大人。
薰衣在内心呼唤着自己的亡父。
——请您守护我。使我有幸完成应为之事。
然而,当他企图重温与父亲间的回忆的瞬间,一涌而出的却是父亲死前的怒吼。
「杀了凤龝,将其赶尽杀绝!别忘了这股怨仇!」
就连当时的情景也在脑里复苏。
父亲被熊熊窜升至天花板的火舌照亮的愤怒神色。而在一旁将刀尖对准自己喉咙的母亲则呐喊:
「这是为娘的最后一个心愿。请你杀光凤龝的族人,一个活口都不要留下!」
薰衣不禁闭上双眼。他感觉到其中一名看守人朝自己瞥了一眼。
身体仿佛燃烧起来似地发烫。
——别愧对自身之血。
薰衣如此告诫着自己。
——被人窥见内心的动摇还算小事。为了成就大业,必须整顿内心紊乱的思绪。
这时候,薰衣听见了异样的脚步声。和方才那些回响于屋内的脚步声不同,步伐平静而缓慢,带有威严。
看样子,前来传达四邻盖城指示的使者抵达了。
现身的是三名有点年纪的男子。三人那身和脚步声相符的打扮,让人一眼就可看出他们位于上层阶级。他们脸上化着淡妆,头发绑得相当整齐,身披黑色的外挂,腰间还佩带着宝剑。
另外,相较于那些看守者,这三名男子看似要来得好对付许多。正当薰衣判断着是否能够趁隙扑上前夺取这些人的武器时,他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情。
印在这三人的外挂和宝剑上的族徽,有些并非是芒草的图案。
薰衣不明白,在这种情况下为何会有凤龝以外的人来到此处。在两名芒草族徽的男子身后,身上有着双头龟族徽的第三名男子站在那里。薰衣再次定睛凝视这名男子。
他记得将这个图样做为族徽的应该是黄云一族。虽然和凤龝、旺厦没有血缘关系,但在龙姬平原的南部拥有广大的土地,是一支有力的氏族。
仔细一看,对方还配戴着代表高阶地位的黑色皮质颈环。这名男子或许是首领的亲戚,抑或是首领本人。
配戴芒草族徽的两人之中,较为年长的那名男子开口了:
「旺厦大人。我们现在将为您举行『更衣之仪』。」
这不是提议,也不是请求,而是已经确定的事实。像「更衣之仪」如此重要的仪式,不可能交由自族族人以外的人物来执行。
然而,薰衣在沉思片刻之后——
「明白了。」
回复了一句对方并没有要求他寄予的许可。
到了这个关头还执意替他举办成人典礼,薰衣实在不懂凤龝的用意为何。不过,对薰衣本人来说,无论之后是否仍须一死,或是在那之前还能成就些什么?但比起当个孩子,他也希望能以成年人的身分来进行。
「隔壁房间已经准备妥当了。」
薰衣点了点头。他起身后,朝那名带着双头龟族徽的人物问道:
「黄云大人,由您担任见证人是吗?」
凤龝以外的人现身于此的理由,现在变得清楚明了。「更衣之仪」之中的见证人,身分宛如迈入成年者的监护人,两人此后也将会维持着类似于姻亲的亲密关系。再怎么说,由凤龝的族人来担任薰衣的监护人,实在未免太过荒谬了。
「僭越了。」
黄云一族的男子像是要回避薰衣的视线似地别过头回答。
他或许并不想接下这种任务吧?倘若现在的情势逆转,黄云一族想必会将此视为扩大势力的好机会,甚至会聚在一起召开宴会,庆祝族人接下这项重责大任。然而,在四邻盖城上头飘扬着芒草旗帜的现在,这项任务不仅无法带来半点利益,还可能迫使自身面临危险。恐怕是被凤龝强迫,或是保证事后会给予丰厚报酬,才勉强答应的吧。
仪式相当朴素而简短。
准备好的只有最低限度的道具——驱「魔」的松树嫩枝、保佑健康的帆立贝贝壳、祈求繁荣的银箔小箱子,再加上由见证人亲手交给成年者的两种物品而已。没有祝词,也没有音乐,除了见证人之外,其余的参加者全都是为了在薰衣轻举妄动的时候出手砍杀他的监视者。
不过,薰衣完全没有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在踏入房间之后,他的双眼便被两个仪式用的物品完全吸引住,内心也跟着被占据。
是宝剑和皮甲。
这两样都是仪式所需的物品,所以出现在这里也是理所当然。然而,这
并非是为了配合仪式而临时胡乱凑合的东西,而是仿佛早就预料到一切所准备的。
因为,宝剑和皮甲上全都印着由竖起尾羽的白色雷鸟化为象形文字般的图样,亦即旺厦的族徽。
胸口传来怦通、怦通的心跳声。
那是薰衣在七岁之前的日常生活中不时接触到的图样。原来竟是如此美丽吗?
黄云一族的男子低声道出仪式既定的台词之后,替薰衣穿上皮甲,然后双手献上宝剑。而薰衣也伸出双手接下。
宛如在枇杷树上感受徐风吹抚一般,薰衣的内心顿时轻松了起来,不安和焦躁也随之消散了。
「更衣之仪」结束,薰衣正式迈入成年。
于是,黄云一族的男子起身,快步离开了房间。薰衣也跟着站起来,重新握紧手中的剑。他感觉力量逐渐从体内涌现。
挥舞这把剑,和留在房里的那些芒草族徽的男人们厮杀个你死我活——这样的想法早已从薰衣脑中烟消云散。不需因这种无聊的事情而急着赴死。只要佩戴上这个族徽,自己便无须再恐惧,必定能表现出和旺厦首领相称的行为举止。不知为何,薰衣如此深信着。
「旺厦大人,请您归还那把剑。」
告知他即将举行「更衣之仪」的男子伸出一只手。
「为何?」
在薰衣如此间道后,对方的表情瞬间紧绷起来。这些人或许认为薰衣不交出武器,便是打算抵抗吧。警备者们的杀气高涨了起来。
但薰衣是真的不明白。他不懂自己为何必须放下这把刻有旺厦族徽的宝剑。
「因为接下来要请您亲临四邻盖城。」
刚才那名男子回答了一个不成理由的理由。
「凤龝大人要见我是吗?」
「是的。」
「那么,去一趟倒是无妨……」
薰衣顿了顿,沉思片刻之后再次开口:
「倘若我沿路都是手无寸铁的状态,岂不是很奇怪吗?我要佩戴着这把剑,穿着皮甲上路。还要旗帜。」
「您说旗帜?」
「昨天前来此地的人应该有带吧?他们这次的行动人数可不少。就算没有高举出来,身上也应该有吾族旺厦之旗才是。」
两名男子皱起眉头面面相?。
「没有吗?」
薰衣加强了语气再次问道。像是被他的气势压倒般,方才从未开口的年轻芒草族徽男子回答了:
「他们有带着。但要我们将旗帜交给您,这实在是……」
「不交给我也可以。只要走在我马儿前方的使者高举着它就行了。」
「您的要求太无理取闹了!」
年轻男子激动地喷出口沫。
「现在是对方说要见我一面,而我要亲自过去。这点要求又有什么关系呢?」
薰衣缓缓地微笑,然后又接着说道:
「一同参加我的『更衣之仪』,或许也算是某种缘分。你能在前头替我举旗吗?」
年轻男子瞪大双眼,哑口无言地愣在原地。年长的男子则是以近似于斥责的强烈语气开口:
「旺厦大人,您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吗?」
于是薰衣收起笑容,以认真的神情明确表示:
「宝剑、皮甲和旗帜。若是少了一样,我就不走。」
两名男子再次互看了一眼,然后便不发一语离开了房间。走廊上传来细微的交谈声。虽然听不见谈话内容,但似乎是在讨论着什么。
果然应该说出来呢。薰衣在内心这么想着。
现在的他,其实是任凭凤龝宰割的状态,倘若要薰衣前往四邻盖城一趟,凤龝的使者大可将他五花大绑,或是将他打昏再载运过去。
不过,看他们交头接耳讨论的反应,或许凤龝并不想采用这种激烈的做法。
无论对方最后讨论出来的结果为何,薰衣都对直至目前的经过相当满意。
随后,旺厦的旗帜在通往王都的街道上飘扬。
目睹这般不可能出现的光景,街上的人民无不发出惊声而呼朋引伴,于是沿路上形成了一道道的人墙。
虽说飘扬在半空中,但旗帜并非出现在原本所应出现的位置——亦即最前方或最后方,而是被单独高举在正中央。而且,围观的人民也看得出来,旗帜周遭那些没有配戴族徽的黑衣男子们,其用意并非是举着这面旗帜游街,而是领着后头的年轻武人前往目的地。每个黑衣男子都一手握着马儿的缰绳,另一手则握着已出鞘之刀,眼神一刻都未曾从这名少年的身上离开。其他同行者看起来则是在警戒来自外部的袭击,总是紧盯着远方或群众。
「那就是被幽禁在山里的旺厦大人吗?」
「真可怜。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却马上要被杀掉而结束一生了。」
有民众如此轻声交谈着。
「虽然令人惋惜,不过,要是旺厦之血自此断绝了,战争也会跟着落幕吧?」
也有人如此喃喃说道。
「怎么可能落幕啊。在幸存者之中,血脉最相近的人就会变成下一任首领啦。直到最后一名小喽罗消失为止,互相残杀的行为都不会结束呐。」
也有人以得意洋洋的表情反驳。
不过,这些都是群众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并没有传入薰衣耳中。
薰衣意气风发地前进着。
他甚至觉得有些乐在其中。
虽然他不认为自己还能再多活一天,但「现在自己已经做到了应为之事」这样的想法,满溢在薰衣胸中。
尽管此行是为了赴死,但他高举一族旗帜而堂堂正正地前进的事迹,必定会被潜藏于某处的幸存族人口耳相传下去,然后带给他们勇气吧。
雷鸟的旗帜也在风中尽情地飞舞着。
负责握旗杆的人,并不是刚才那两名芒草族徽的男子,而是一名更年轻、和监视者做相同打扮的男子。他或许是想主张自己是情非得已才接下这项任务,从出发的时候便一直板着脸孔。
在抵达王都之后,他的脸部肌肉恐怕会很酸痛吧?薰衣不禁微微想要发笑。
愈来愈接近王都后,人群和建筑物的数量也跟着增加。群众聚集成层层人墙,有几处甚至发生推挤。不过,面对以严肃神情表现出强烈警戒心前进着的武装骑马队,众人都懂得维持一段安全距离。
这时,突然有人冲入这段安全距离之中。在薰衣方才通行之处,有一名村人打扮的男子从人群中跳了出来。
「首领大人!」
男人声嘶力竭地大喊。
薰衣猛然回过头。
附近的武人立刻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挥刀砍杀了那名男子。群众间「是旺厦的余党」的低喃传入了薰衣的耳中。
重新转向正面坐好的薰衣,脸上的红潮已经完全退去。
4
——着实让人困扰呐。
穭蹙起双眉。额头上的皱纹再次加深。
薰衣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使者全都一五一十地向穭禀报了。说他「简直无畏无惧,举手投足间散发着王者风范」。
——根本是思虑欠周的小孩子态度。他究竟都跟导师学了些什么?
穭不禁感到焦躁。倘若要走上他所决定的那条道路,薰衣的力量是不可或缺的。然而,这样的他,或许会让自己在踏出第一步时便绊到脚。
——也罢。既然是个孩子,应该多少能哄骗他乖乖听话吧。跟之后会过上的困难相较之下,这还算是好处理的问题。
得知使者答应了薰衣的要求,穭认为这样的判断是正确的。不过,或许是直到目前为止的经过,让薰衣开始得意忘形了吧,即便将要来到穭的面前,他也主张绝不会放开旺厦的那把剑。
「该如何处置呢?」
前来请求穭下达指示的使者,或许并未预料到拒绝以外的答案。
「无妨。直接让他过来见我。」
穭这么命令之后,使者一瞬间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随后,薰衣便出现在坐于王位上的穭的面前。
他有着白皙的肌肤,个头也比穭所想像的要来得瘦小,感觉比实际年龄的十五岁更加年轻——亦即更加稚嫩。然而,他堂堂正正的态度,的确合乎所谓的「王者风范」。
感觉薰衣并非是在虚张声势。他没有拱起双肩,身体也没有因紧张或恐惧而变得僵硬。他仿佛自七岁之后仍同样在这座城里成长,围绕在身边的都是自己的家臣一般,以不疾不徐的步伐走到谒见厅的中央,然后瞪大眼直盯着穭。一脸宛如在怀疑「为什么是你坐在那里呢」的表情。
——是愚蠢到完全不懂得判断状况吗?抑或……
抑或这就是数年来接受了导师一对一亲身指导后的成果,亦即导学中所追求的真正姿态吗?
这里有着近二十名的人在场,全都是凤龝的重要人物。但薰衣望也不望这些人一眼,只是看着穭,然后开口问道:
「因为你说要见我,所以我就过来了。有什么事吗?」
原本微微为薰衣的气势所压倒的重臣们,都因为他的这一句话而动了肝火。几名大臣纷纷对穭投注了宛如在要
求「请赶快杀掉他吧」的视线。
「放下你手中的剑。」
穭配合对方的说话态度开口要求。
「为何?」
穭没有回答,而是起身将王座的椅背用力往旁边推。石椅缓缓地动了起来,下方出现了一个通往地底的入口。
「因为我要带你去一个不能持武器进入的场所。我有话要在那里对你说。」
重臣们比薰衣早一步做出了反应。
「万万不可!」
「这太危险了!」
「您要和他说什么呢?」
穭以锐利的视线望向不该质问首领这些问题的发问者,然后再次呼唤薰衣:
「过来。」
「请您别这样。」
有人揪住了穭的衣袖。男子名为颖,是穭母亲的表兄弟,等于是穭的亲戚,也是自荐成为穭最亲近之辅佐官的人物。从一族的上下关系来看,这的确是相当适合他的地位。
「那是您也无法佩戴武器入内的场所。这样太危险了。」
「无须担心。」
「身为首领之人,绝对必须重视自身的性命安危。再说,您也没有和他说话的必要,不是吗?」
穭奋力抽开手,让衣袖脱离对方的控制。
「什么是应为之事,什么又是不应为之事,由我来决定。」
这是禁止其他人继续开口的一句话。
看到周遭的骚动平静下来之后,薰衣也老实地将手中的剑搁在脚边,然后朝穭所在之处走去。
——终于踏出第一步了。
虽然什么都还未开始,但穭有种自己站上了和到方才为止都不同的地平线上的感觉。
5
穭不曾相信任何人。不仅是那些遵从的对象不断从凤龝变成旺厦、再从旺厦变成凤龝的其他氏族,就算是自身的族人,穭也不相信。
他并非是质疑其他人的忠诚心。在这个和君王颁布的法令相较之下,导学的教诲具有更大影响力的时代,与其说对一族的首领宣示忠诚是一种义务,倒不如说是一种必然。倘若不是异于常人者——具有足以跨越时代的弹性思维的存在——或许就连要涌现「背叛首领」这种想法都相当困难吧。
所谓的「一族」,并非代表当中所有人都互有血缘关系。在古代,是以势力庞大的一家为中心,从这家子的家臣、剑客,到耕种领地的人、在统御海域中捕鱼的人、甚或在其他国家眼中身分接近于奴婢的人,这些人都是长久以来维持着统整秩序的集团。然而,这群人都拥有相当强烈的归属意识。对身为穑大王血脉的凤龝和旺厦而言,这更成了一种绝对的基准。
穭无法信任他人的原因,并非是忠诚心的有无,而是其表达方式。
刚才的颖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比起一味遵从穭的指示,他觉得从旁出言劝谏更显得重要。
他认为穭还很年轻,所以无法做出确切的判断。又因为穭没有双亲和祖父母,所以颖坚信自己有必要向他献上逆耳忠言。
因为自己的确还很年轻,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当颖做出过当的发言时,穭只能严厉地加以拒绝,然后等待时间解决一切。在这之前,他只能设法巧妙地避开颖为他着想而造成的阻挠。
穭会选择先王的陵墓做为和薰衣对话的场所,也是基于这样的原因。倘若得知他要和薰衣谈话,重臣们想必会千方百计地窃听吧。无论再怎么下令闲杂人等离开,其他场所仍无法让穭安心。因为他接下来所要说出口的,是绝对不能被第三人听到的内容。
如同颖的谏言,跟薰衣两人独处是相当危险的事情。薰衣是旺厦的首领。倘若穭露出破绽,薰衣必定会动手杀害他吧。虽然体格确实是穭占了上风,所以他应该能够守护自身的安全,但毕竟薰衣的力量仍是未知数。
然而,以危险为由而怠怱自身应为之事,亦是无法被原谅的行为。
穭怀抱着可说是必死的觉悟,重新踏入今天早上才刚造访过的这片黑暗之中。
这次,他带着照明的用具入内。左手的火炬,是唯一照亮穭和行走于前方的薰衣的光源。
会让薰衣走在前方,是为了不让他有机会将自己从阶梯上推落。因为,想要杀人的话,恐怕没有比这里更容易下手的地方了。
虽然穭并不畏惧死亡,但在完成自身所认定的应为之事以前,他必须继续活下去。不用颖再三嘱咐,他也很明白自己不能轻言送死。
所以,为了保命,他会采取所有该采取的做法。例如,就算抵达最深处的底部,穭也不打算点燃其他的火光。燃烧的火炬可做为强力的武器使用。两人接下来的会谈,都必须在他手中这把小小的火炬照耀下进行。
薰衣没有扶着墙壁,而是以仿佛在平地行走的轻快步伐前进着。明明无法看清楚脚下的情况,但他却仍是无所畏惧的态度。
这样无惧的表现让穭十分不快。这个占据了他的视野,在前方摇晃着的背影,甚至开始让他觉得碍眼。
然后他发现了一个事实。
现在,他只要猛地伸出一只手,就足以致薰衣于死地的事实。
穭的内心开始骚动不已。
或许是因为二度踏入早上才来过的场所,让自己又回归原本的心境了吧。火炬燃烧时发出的声响,听来有如「杀了他、杀了他」的低喃声。
本应不再产生的迷惘,再次于胸口扩散开来。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原本不打算再听到的父亲的声音,每踏出一步,就变得愈发清晰。
——直到目前为止,我都能轻易杀掉他。我之所以没有这么做的理由,是因为我不应该这么做。
穭如此说服着自己。但原本应该已经抛开的杂念仍然纠缠着他,不肯离开。
穭抵抗着,将心思集中于自己的脚步上。
他维持着端正的姿势,专心致志地让身体的平衡配合规律的步伐,在足以吞噬昏暗灯光的黑暗中定睛凝视。
最后,杂念消失了。同时,意志力也跟着退去。
不知从何时开始,穭陷入了仿佛昏睡一般的恍惚状态。他在不知道自己做出了什么行为的状态下,缓缓地弯曲右手的手肘,然后撑开五指,开始在手掌上凝聚往前推的力量。弯曲的手臂抽动了一下,即将向前伸直的时候——
薰衣突然在原地止步。穭也在撞上他的身子之前勉强停下了脚步。
薰衣转过上半身,火光落在他左半边的脸颊上。而后,他开口说道:
「凤龝大人,请您留意脚下。」
随后,薰衣再次转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地继续往前走。
穭深深吐出一口气。
脑海中的声音消失了。他有种从恶梦中苏醒过来的感觉。
穭也跟着再度迈开脚步。这次,他和薰衣维持了即便伸出手,也无法触及对方的距离。
凤龝的首领和旺厦的首领两人一起单独行动,究竟是多久未曾发生过的事情了呢?
见面之时便是肃杀之时——倘若考量这种关系已经维持了一百数十余年,那或许得回溯到在当年还不算太辽阔的四邻盖城的庭院中,稽王子和厦王子玩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了吧。
尽管王城的规模不大,当时的翠国仍然相当繁荣。经历穑大王五十年的治世之后,国土的每个角落都维持着稳定的状态。人们能够自由地往来于街道上,无须担忧遭遇盗贼袭击。官员不会受到贿赂的诱惑,判决总是能公正地执行。
其后的三任君王也遵从穑大王的训示,在没有犯下太大过错的情况下,维持着安稳和平的世局。
如果保持这样的状况,翠国「幸福国度」的形象想必还能再延续一阵子吧?然而,无论回顾哪个国家的历史,和平的时期总是无法长久。战乱时代的降临,或许已是一种必然。
第四任君王的儿子是一对双胞胎。名为龝和厦的两位王子,据说幼时的感情好到令人不禁微笑。那么,在父王死后,两人为何又会发展成相互争夺王位的关系呢?
依据凤龝一族相传的历史,是龝被父王指名为下一任君王。但厦却企图以武力来推翻这名正统继承人。
旺厦一族所传承的内容则非如此,据说父王并没有特别指明。虽说两人是双胞胎,但依旧有着兄与弟的区别,被认定为兄长的人是厦。不过,龝却祭出了伪造的遗言,企图混淆两人的长幼顺序。
这场纷争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原本认为只要跟随穑大王的血脉即可的人们,现在也变得不知该拥戴何者而犹豫不决。最后,以原本侍奉着两位王子的人物为中心,厦派和龝派因而诞生。
这段期间内,在没有国君的状态下,翠国仍没有出现太严重的乱象,或许是托昔日稳定的治世之福吧。
到了第三十五年,纷争终于有了结果。坐上王位的是年迈的厦王子。
然而,龝派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在年迈的厦王子死去之后,龝王子的儿子便策动叛变,然后夺取了王都。
其后便是不断的历史重演。自命为凤龝一族的龝王子之子孙,及自称旺厦一族的厦王子之末裔
,从不愿干脆地将王位拱手让给对方。经过一百数十余年后,编织出了这地底陵墓的历史轨迹。
6
抵达地底深处的薰衣又继续走了一小段距离,然后停下脚步转身望向穭。两人凝视着彼此的脸,维持了片刻的沉默。
最后,先开口的人是薰衣。
「我以前来过这个地方。和吾父一起。」
他像是回想起什么似地眨了眨眼,然后继续问道:
「在那之后,大体的数量是否又增加了呢?」
「增加了。」
虽然不明白对方这么问的用意,但穭仍然回答了他。
「不过,您的父王并不在这里。他的大体已被烧成灰烬了。」
薰衣没有表现出半点遗憾之情,而又接着问道:
「那么,增加的是……」
「是我的父亲。」
薰衣的表情突然趋于缓和。
「这样啊。那么,之前接见我的果然是上一代的凤龝大人吗?他是何时、因何故而过世?」
穭终于明白了薰衣想要知道的事情。也理解到他刚才在谒见厅露出那种狐疑表情的理由。
「三年前因病过世的。」
穭这才想起,这八年来翠国所发生的一切大小事,薰衣都一无所知(尽管造就这种状态的便是他本人)。被幽禁在那座小小山丘上的薰衣,不仅不知道王位已经传承给下一代,也未曾听闻过那件直到现在仍让许多人恶梦连连的惨事。
「某种瘟疫在王都蔓延开来。包括吾父吾母在内的许多人都因此丧命。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有传闻说引发这场疾病的,便是在荻之原战死的旺厦冤魂。」
薰衣「哼哼」地笑了两声。一脸仿佛正是他密谋策划了这件事的表情。
「但我并不这么认为。倘若已死之人的怨念能够杀人,那么,薰衣大人。无论是吾等凤龝一族,或是您的一族,应该都已经被消灭殆尽了吧。」
穭伸长左手,以灯火照亮遗体的行列。虽然这微弱的火光仅能照耀出位于最前方的空木台,但既然薰衣也造访过此地,他应当明白这些并列的物体为何。
「凤龝大人,可以问您的名字吗?」
薰衣开口问道。仿佛方才那番话并没有让他产生太多感想一般。
「穭。」
「穭大人。您想和我说的事情是什么?」
该如何开口、从何说起,都是穭经过缜密的思考计算之后所决定的。不过,他最后舍弃了自己事先想好的说法。
因为对方不是一个能够巧言哄骗的人。
穭现在察觉到了这个事实。
——该如何处置薰衣?是要杀了他?将他推入「常暗洞穴」?抑或应该留他活口?让他生存下来,然后携手打造一个能让彼此共存的世界?
穭在今天早上得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然而,他所选择的却是一条无法言喻的艰困道路。倘若是因为听信花言巧语而不慎踏入这条道路的人,必定会在半路遭到淘汰。
穭再次细细打量起薰衣的脸庞。看起来稚嫩、不甚可靠,但这名少年仍然是旺厦的首领,是这个世上唯一和他同样背负着沉重血脉的存在。既然如此,相信这血脉的能力,应该也无妨吧?
薰衣没有催促穭回答,只是静静等待着他开口。
穭决定要遵从自己内心的想法和他对谈。
「薰衣大人。我曾经去看过你很多次。去看在那座小山丘上生活的你。每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总会有完全相反的想法拉扯着内心——『杀了他』、『我想杀他』、『不应该杀他』、『我不想杀他』。」
听到这番发言,薰衣的表情并没有出现任何变化。
「『杀了他』的声音来自我的周遭。在和旺厦的战争中丧命的众多族人在我的耳畔如此怒吼,而现在仍存活着的族人,也以『希望能替自身手足报仇』的期望纠缠、煽动着我。
『我想杀他』的声音来自我的肉身。躺在那里的诸位先代君王,以及无法寻获大体、或是大体的损伤过于严重,无法搬运至此的先代君王。在吾等代代传承的家系之中,全都深深烙印着『灭绝旺厦』的欲望。我透过自己的肉身,彻底感受到这个事实。
『不应该杀他』的主张来自我的头脑。若是将您杀害,旺厦会失去明确的中心人物。这样一来,反而会让他们的动向变得更难以捉摸,对吾族没有半点利益可言。这是我在计算过如上的得失之后,所归纳出来的主张。
然而,『我不想杀他』这个想法究竟从何而来,我本人也不得其解。虽然我曾认为,或许是因为自己也可能陷入和你相同的处境,才会衍生这种想法,但这并非是如此软弱的感情。而是从我的内心更深处,宛如泉水般涌现的一种想法。」
「你打算借此施舍恩情给我?」
薰衣冷冷地问道。看来,尽管穭试图表露自己真正的想法,这样的情感仍没能顺利传达给他。
「我想要请教您一件事。」
穭换了个说话语气。
「倘若以一句话来代表导学的训示,您认为那会是什么?」
「为所应为之事。」
薰衣毫不迟疑地回答。
「那么,您所应为之事为何?」
「杀了你。」
穭不禁屏息。但薰衣随即接着说道:
「只是说笑罢了,穭大人。因为您总是问一些已经再明白不过的事情呐。」
穭无法理解对方为何能在这种情况下将玩笑话脱口而出。
——没错。我从来也未曾理解过这名人物。无论在庭院或是农田里,他总是做出一反我的预期、而且也是我完全无法想到的行动。
不过,对薰衣而言,穭更是让他完全不明白。毕竟直到方才,他都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而且,要是没有出声确认,薰衣甚至无法判断穭是否和自己在八年前见过的那个对象是同一人物。
从亲子的年岁差异来思考的话,这或许有些夸张了。不过,薰衣仅在七岁时和前任君王短暂会面过一次,而且还是在他生死交关的状况之下。再加上穭的长相和其父亲相当神似,也因此让他看起来更添年岁。
在得知君主已经交替的事实之后,更让薰衣不解的,是穭所采取的行动。
「有话想跟他说」这样的要求,已经让薰衣感到相当意外。而让两人单独前往密谈场所这样的安排,究竟是自己被对方给看扁了,抑或里头有着什么陷阱,这也让薰衣百思不得其解。更何况,对方开口之后,说的又净是一些让人摸不着头绪的内容。
让薰衣更进一步提高警觉的,是在踩着阶梯往下走时发生的事情。
穭能够在不散发出半点杀气的情况下,企图将他推下阶梯。
他认为穭是个绝不可掉以轻心的存在。
相较于穭的发言内容,薰衣更提防他的动作和散发出来的气息,然后让自身的感觉变得更敏锐,以便判断事态的变化。
「薰衣大人的应为之事,应该是统率、守护、培育旺厦一族。难道不是如此吗?」
这名凤龝的首领,再次以极为认真的表情说出薰衣再明白不过的事实。
「正是如此。但并非只有这样。」
命运掌握于对方手里的情况下,说出挑衅的字句并非明智之举。但薰衣就是无法抑制这股冲动。
「夺回这座王城,然后统率、守护、培育翠国全土,亦为我的义务所在。」
「真是如此吗?」
听到对方的质疑,薰衣瞬间恼羞成怒。但穭接着吐露出的想法,却和他所预期的大不相同。
「薰衣大人。即便不是四邻盖城之主,守护、培育这个国家,亦为您的义务不是吗?因为我们都继承了穑大王之血。无论身在何处、身陷何种处境,应当都背负着这样的责任才是。」
薰衣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他感觉自己听到了相当危险的发言。
将旺厦和凤龝一同称为「我们」这样的行为,他不禁未曾听闻过,也从未浮现于脑海之中。
另外,不得碰触这个地底陵墓之中的遗体,并承认对方身上流着穑大王之血——除了这两点以外,连对方的一根汗毛都要否定到底,便是旺厦和凤龝看待彼此的方式。然而,这样不共戴天的仇敌首领,现在却承认了薰衣所背负的责任义务——亦即薰衣的权利。
七岁那年,当薰衣面对全身上下充满着憎恨与杀意的前任首领时,他并未感到恐惧。然而,眼前的这名男子,现在却以沉着的语气和简单的一句话,让他打从心里感到恐惧。
「我这样的说法有错吗?」
薰衣奋力地摇了摇头。要是不这么做,就等于否定了自身之血。
「那么,现在,我们应当为翠国所做的最重要之事为何,您明白吗?」
薰衣以紧咬下唇、瞪视着穭的反应回答了他。坐在王位上的穭想必洞悉国内的大小情报,因此理应能做出更为确切的发言。但他却——
「不需要想得过于复杂。就算是在王都中叫卖的孩子、或是居住在深山中的猎人的妻子,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
—凤龝和旺厦,必须停止互相残杀。」
薰衣感觉自己因为怒意而眼前一阵发黑。
「真亏你有脸将『互相残杀』一词说出口呢。明明是吾族单方面地被赶尽杀绝、变成了狩猎对象才对吧?」
「那是荻之原一战以后所发生的事情。」
那段约莫占据薰衣一半人生的年月,穭以仿佛将其视为一段极短时光的语气轻言带过。
「在那场战争中,是你们将救命之恩抛诸脑后,而卑鄙地向吾族展开攻势。」
「要说卑鄙的话,长眠在这里的多数君王,也曾经采用过卑鄙的战术。」
「不对。我们是为了守护属于自己的土地,而正当地展开战斗。跟企图透过不正当的行为,夺取吾等应有地位的你们不同。」
正当薰衣做好对方会以同样激动的语气和自己争辩的心理准备时,凤龝的首领却只是将小小的火炬拉近自己的身旁,然后说出完全不同的回答。
「薰衣大人。您曾经接受导师一对一的亲自指导。我相信您应该比任何人都彻底地学习到了导学的本质。」
薰衣认为这番话不是称赞,而是挑衅。既是挑衅,亦是攻讦。只要他稍微做出有违导学思想的发言,穭便会咬紧这一点而批评、责难他。
薰衣慎重地闭上了嘴巴。
「为此,我想再询问您一次。薰衣大人,您所应为之事为何?」
「我不打算将答案告诉身为凤龝首领的人物。」
听到对方严词拒绝,穭并未因此感到不快,而是又继续说道:
「那么,就由我来向您诉说我自己的吧。我所应为之事,是统率、守护、培育凤龝和翠国。」
说着,穭缓缓朝向木台的右方——亦即遗体双脚所在之处的那一侧移动。因为不能独自被留在黑暗之中,所以薰衣也跟上他的脚步。
「然而,我必须守护凤龝和翠国不为何者所害?该如何培育凤龝和翠国?这些疑问我愈想愈不明白,因此还曾要求导师入城替我指点迷津。」
薰衣回想起导师之前曾经有几次离家数日。
「但导师并没有告诉我正确答案。思考这个问题的解答,正是领导者的职责所在——我想这点薰衣大人或许也早已心知肚明了吧。」
走到墙角之后,两人转向左方,朝深处前进。
「我曾认为,自己每天所完成的每一件杂事,亦是统率、守护、培育的行为。但并非如此。因为,在我和您之上,已经没有任何人存在了。已经没有能够领导我们的人物了。薰衣大人,当您想到这一点,难道不会觉得害怕吗?」
薰衣从未思考过这种事情。然而,在穭说出口之后,他不禁感觉背脊一阵发冷。为了抛开这股恐惧之情,他再次激烈地摇头。
「那么,您的内心或许要比我更加坚强吧。我感到非常害怕。城镇、村庄和每个家庭之中,都分别有领导者存在。然而,这些人只要遵从在他们之上的领导者便可。我们则不同。从开始到最后,都必须靠自己来思考。」
「我不害怕这种事情。既然生为旺厦的首领,我坚信自己拥有能够完成这份重责大任的力量。」
穭停下了脚步。两人来到了覆盖着布匹的第一座木台——亦即穭的父亲的脚边。
「我也是。」
薰衣不明白,穭这句低语,究竟是他坚信自己拥有相同的力量,或是坚信薰衣拥有这样的力量?
「让我觉得害怕的,是唯有无人可跟从的我们所必须背负的使命。如有必要,统率一切的存在,甚至必须将至今都视为理所当然的做法加以改变。这是好比企图改变河川的流向那般困难至极的任务。然而,我们无法以困难为由而怠怱自身义务。」
「穑大王不仅能改变河川的流向,还能打造出河川本身。身为其后代子孙的我……」
发现自己险些要脱口而出「身为子孙的我们」,薰衣连忙改口说道:
「身为其后代子孙的我,如果有这样的必要,无论是河川的流向、或是大海的潮汐,我都能加以改变。」
穭凝视覆盖着父亲的芒草草穗。薰衣面对着他的侧脸,又继续往下说道:
「更何况,我并非必须独自从开始思考到最后。我拥有能够领导自身的指针。那就是父母的教诲,以及继承了穑大王正统血脉的吾祖事迹。」
「倘若您必须背其道而行呢?」
穭将灯火拿近两人的头部。脸颊感受到一股微微的灼热。火光在穭的双眸中摇曳着。
「薰衣大人。祖先所指示的道路,以及父母的遗言——倘若这些和自身所应为之事相违,您会选择何者?」
虽然内心很明白答案,但薰衣却怎么也无法将其化为言语道出。
「祖先和父母不可能会指示错误的道路。」
「是这样吗?倘若仅需遵从祖先的训示前进,那就不需要首领或国王了。只要文书官调查过去的事迹即可。」
薰衣不愿与其争论,于是扯开了话题。
「穭大人。您要站在与父王如此靠近的地方,与我讨论背离先祖的问题吗?」
「没错。正因有此觉悟,我才会和您一起来到这里,薰衣大人。」
不同于强而有力的语气,穭的双眸散发出一种近似于哀求的感情。
不能被他给骗了。薰衣这么想着。这是陷阱。凤龝的首领企图以话术来迷惑自己,借此让旺厦一族步向毁灭。
穭再次缓缓朝地底深处步去。
「倘若依照先祖的训示前进,我就必须奋起消灭旺厦一族。」
穭的这句话,反而让薰衣松了一口气。两人的议论内容终于返回自己所熟悉的方向了。他配合缓缓移动的灯火踏出步伐,凝视着即将绕过的木台上覆盖的银白色布匹,然后如此宣言:
「吾等不会被消灭。」
「正是如此,无论是要凤龝消灭旺厦,或是要旺厦消灭凤龝,都是现实中不可能达到的目标。」
薰衣原本打算出声反驳,但因穭以和他的脚步相同平静的语气继续说道,令他无法从旁插嘴。
「例如,目前很明显是凤龝的势力较为强大,也是消灭旺厦的绝佳时刻。薰衣大人,除了您以外,旺厦已经不存在其他血脉较浓的人物了。因此,若是您消失,恐怕连下一任首领会是谁都没有个定论。不过,只要在发现时格杀勿论,就能消灭旺厦一族了吗?」
「吾等不会灭亡。」
「的确。势力愈是被削弱,幸存者愈会潜伏起来。如同今天所杀害的那名男子,伪装身分而独自居住在城镇中,或是成群深入连野兽都无法栖身的深山中,过着隐居的务农生活。现在,透过这样的方式存活下来的旺厦一族,究竟有多少人呢?三千?五千?尽管使出一切手段将他们揪出来,然后杀光被揪出来的人,只要之后出生的人数超过杀死的人数,旺厦一族便不会灭亡。即便将大树砍倒,飞散落地的种子同样会抽芽。根部已经深植地底的野草,是无法完全将其斩除的。而且,人数愈是减少,憎恨愈会加深。这么做的话,只会让『无论经过多久的时间,都要为死者复仇』的决心变得更加强烈。倘若耐心等待,必定会出现大好机会。天灾、掉以轻心、内讧,世事难料。」
「为何要对我说这些话?」
穭的每一句话,几乎都足以让薰衣因怒气攻心而暴毙。倘若换成薰衣,即便是面对自己最亲近的人,他或许也不会吐露出这种软弱的心声——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听到了对方这样的内心话。他开始怀疑,这个跟他两人独处于地底空间的人物,脑袋究竟还正不正常。
穭转头望向停下脚步的薰衣,然后开口答道:
「因为我刚才那番话,即使将旺厦和凤龝对调,情况也必定会相同。」
「住口!」
愤怒在胸口沸腾起来。
「旺厦是无可替代的,更不用说是和凤龝对调了。」
「但实际上,我们的确是极为相似的双胞胎一族。」
「不对!」
虽然火炬并没有靠近自己,但薰衣感觉双颊一阵燥热。
「绝非如此!吾等旺厦是……」
「薰衣大人,请您稍微冷静一下。」
穭转身拉近彼此的距离而开口。因为不想让对方认为自己是个会轻易被激怒的凡夫,薰衣拼命调整自己的呼吸。现在,两人正好在金黄色的木台和白银色的木台之间彼此相对。
「薰衣大人。您是旺厦的首领,我认为您应该有着一双不会为俗念所蒙蔽的慧眼。希望您能回想一下。我会将这种难以启齿、同时也令人听不下去的话刻意说出口,是为了明白『应为之事』——亦即该如何守护、培育这个翠国。」
薰衣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再缓缓吐出。焚香的气味弥漫在鼻腔之中,地底空间的冰冷空气充斥于胸口。原本直冲脑门的血气逐渐平静下来。一瞬间,他发现站在自己眼前的人物,看起来竟是如此地巨大。
「不可因小失大。否则,在旺厦或凤龝消灭之前,这个翠国就会先灭亡了。」
出乎意料的发言再次传入薰衣的耳中。对他来说,翠国便是这块大地
,不会灭亡,更不会消失。
「在东方的海洋另一头,有着大陆和众多岛屿。在那里,有人数更甚于翠国的人们建立了许多国家、生活着。这您应该也知道吧,薰衣大人?」
薰衣在接受导师的指导时,当然也听闻过这件事。虽然那些人和国家,都只像是模糊的知识一般的存在而已。
「那些国家非常、非常地遥远。尽管派遣十艘船只前往,途中必定会遇到暴风雨,能够顺利抵达的顶多五艘。运气好的话,能平安回到翠国的大概只剩一艘。翠国和这些大海另一头的国家,大概只能靠着好几年才出现一次的海上遇难者来联系。然而,有一名遇难者带来了不祥的传闻。我所派遣出航的十艘船只中,平安返抵的那一艘船,也证实了传闻的正确性。位于大陆上的几个国家,目前正逐渐统一成一个大国。这个强大的国家正野心勃勃地企图并吞附近的岛屿。再这样下去,他们总有一天会远渡这片波涛汹涌的大海,来到翠国。」
「只要吾等旺厦还有一口气在,翠国便不会被那种人所毁灭。」
「如果单凭口头宣言和气概就能守住一个国家的话。」
穭冷笑道。薰衣打算回应他的挑衅行为。
「只要芒草之旗仍在这座城堡的顶端飘扬,排除来自海洋另一头的外敌,便是你的责任。」
「当然。我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才会在这里和您对话。」
「你不是才说无法凭口头宣言守住一个国家吗?」
穭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烦躁的神情。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再次缓缓步向广场的深处。
「薰衣大人,我就坦白对您说吧,现在的翠国,其实并没有足以排除强大军船的能力。」
「岂有这种事?」
「我也希望能这么想。但仍然不得不正视现实。」
穭背对着薰衣举起火炬。昏暗的亮光扩散开来,微微可窥见在两床雷鸟图样的布匹后方,有两床芒草图样的布匹并排着。
「战乱持续太久了。田野荒废,为了因应饥荒所储存的粮食,长久以来都持续着见底的状态。因为失去拥有劳动能力的男人,而变得支离破碎的家庭也愈来愈多。而这些家庭中的孩子为了求得温饱,只能开始干起坏勾当。偏偏负责取缔盗贼或山贼的人员又……」
「忙着进行『旺厦狩猎』。」
薰衣代替穭说出了让他迟疑不语的答案。而穭只能回以听来除了借口以外什么都不是的说法。
「对于会动摇一国根基的事物,必须比贼人更优先处理才行。」
这时,走到墙壁尽头的穭回过头来。他的脸上微微带着讶异,仿佛对于自己在前进一事没有知觉似地。
「意思是,如果把您说的内容统整起来,这八年来,凤龝的政绩显然并不理想是吗,穭大人?」
「倘若只是这样就好了。」
穭又叹了一口气。
薰衣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让他的父亲在战场上败阵,逼迫他的族人面对灭亡命运的一族现任首领,竟然是如此懦弱的人物吗?
实际上,薰衣的晕眩感同时也来自于疲惫。从今天天还没亮时,他便一直维持着紧张的情绪。而且在这段期间内,他滴水未进。再加上骑乘马匹移动又让他相当不习惯。来到这个地底空间之后,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发言,仿佛成了在他脑海中乘着风漫天飞舞的树叶。
然而,他不能因疲倦而有丝毫的懈怠。身为旺厦首领的他,现在正和率领凤龝的人物对峙着。
「倘若只是八年之中所犯下的错误,想要修正倒还容易。不过,很遗憾的,事实并非如此。经过了百年以上的岁月,翠国国力逐渐衰弱。无论在位者祭出多么亮眼的政绩,倘若无法维持个十年,便无法重建国家。再加上,旺厦的君王必须时常提防凤龝的叛乱,凤龝的君王也必须持续警戒旺厦的攻击。在这方面投注了过多的时间和人力之后,便无力再守护、培育翠国本身。」
「凤龝大人。您这么说,不就好像在责难自己的祖先所为之事吗?」
「您都没有听进耳里吗?我从一开始便是这么说的。」
薰衣不禁汗毛直竖。跟那些居住在大海的另一头,无论穿着打扮、食物或语言都有所不同的人们相较之下,眼前这名人物更让他感觉是个异常的存在。
「一开始得出这样的结论时,就像现在的您一样,相同的战栗也朝我袭来。然而,为了完成自身的责任,我必须跨越这股战栗和伤痛。薰衣大人,我希望您也能这么做。」
语毕,穭转头望向这个地底空间的先代君主们。
「我并非是在否定祖先们的可敬之处。他们每一位都是承袭了穑大王之血的伟大人物。只是……」
穭再次转头,从正面直直望向薰衣。
「继续这样下去的话,翠国终究会灭亡。即便会违背祖先的训示,我也必须终止凤龝和旺厦之间的战火。」
薰衣突然哼笑了一声。这股哼笑宛如击溃了堤防一般,让源源不绝的笑声不断从他的胸中涌出。
放声大笑片刻后,等到四面墙壁反弹回来的回音也消失殆尽,薰衣带着笑容望向穭说道:
「凤龝大人。我们踏进这里已经经过了好一段时间。在上头等待的那些可怜家臣们,想必现在已是忧心如焚吧?既然这就是您所想表达的意思,那根本没有必要进行一段如此冗长的演说。您大可一开始便明白道出这一点。让战火终止?很好,我没有异议。」
「薰衣大人,要下结论还言之过早了。关于结束战争的方法,我也想听听您的意见。」
「为什么?这不是很简单吗?只要您将位于陵墓入口处的那张椅子让给我,然后带领您的族人离开这座城堡,并宣誓不会再次和吾族挑起战争。那么,吾等旺厦便允诺让您和族人在远离王都之处过着安稳的生活。这样一来,战争就会结束了。」
「薰衣大人……」
薰衣记得现在浮现于穭脸上的这种表情。当他还年幼时,每次只要无理取闹或是坚持己见,负责养育他的那名老爷子便时常露出这种表情。
「刚才,我和您提及必须改变河流流向的话题。那么,只要改变河堤的设计,就真的能够随心所欲地改变河流的流向吗?」
薰衣不知为何陷入了一种难堪的情绪,于是将视线往墙面移去。然后穭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
「答案是不可能。倘若在直接受到川流冲刷之处建立提防,早晚会瓦解。河川会朝自身欲行之路前进。想要改变它的流向,只能顺着河川原本的前进方向,一点一滴地加以改变。您方才所提出来的做法,好比是要让河川逆流上山一般。」
「我不懂您的意思。」
薰衣感觉自己的回应避重就轻。
「我的意思是,光是我和您宣誓『不再挑起争端』,并不代表战争就会结束。」
「为何?虽然我不知道凤龝的情况,但吾等旺厦一族之中,无人会违逆首领的命令。」
「凤龝亦是如此。倘若被要求为了一族而舍弃自身性命,无论是谁,想必都会甘之如饴地赴死吧?然而,您刚才所说的做法,不可能为族人所接受。」
「接受?他们都已立誓遵从上位者的只字片语,又何来所谓接受不接受的问题?」
「倘若您真心这么认为,就代表尽管经历了『更衣之仪』,您却仍是个孩子呢,薰衣大人。」
这句侮辱的话语并没有传进薰衣的耳中。因为这时的他透过火炬微弱的火光,隐约发现了深处的墙面上挂着某样东西。
「无论是多么忠心耿耿的人物,要他执行自身无法接受之事、或是强烈违背自身意志之事,便必须不时地对他下达指令。必须指示他举手投足的每个动作。没有人能够同时间对多数人下这番工夫。就算仅针对一人……不,就算仅针对自己,这也是相当棘手的任务。刚才,我和您说过,我的肉身烙印着想要将旺厦杀死的欲望。尽管我明白自身应为之事与此背道而驰,为了抑制住这样的欲望,我无时无刻都必须努力。我想这点您应该也是一样的,薰衣大人。更不用提那些无能掌握世间大规模动向的人们……」
接下来的内容,薰衣完全没有听进去。在发现灰暗视野中的那个模糊轮廓是一把入鞘之剑后,他的脑中顿时一片空白。穭的论述中的几个零星词汇,开始在他的脑中不停打转起来。
——我的肉身……杀死的欲望……
薰衣朝着墙面上的物体冲了过去。
糟了——在穭涌现这种想法的时候,薰衣已经将宝剑从墙面上拽了下来,然后抛开剑鞘。刀刃在半空中描绘出白色的光弧朝他逼近。
穭一边为了自己背对墙面站立而无处可逃的情况感到懊恼,一边以火炬进行防御。
虽说是短短一根,但至少也和成人手腕差不多粗的竹子,就这样轻易地被砍断了。不愧是穑大王昔日持有的宝剑,其惊人的锐利度完全不像是古董品。不过,穭还是在这争取来的分毫片刻之内闪避了斩击。
坠落至地面的火焰一瞬间发出灿烂的光芒,随即转暗。刀刃再次袭来。穭蹲低身子冲撞薰衣的
腰部,将他推倒在地,然后企图逃往黑暗之中。
然而,薰衣的动作相当敏捷。他在被推倒的同时伸出左手抓住穭的肩膀,转而将他压在身下。
被压制在地的穭猛力伸出手。掉落在地面的火炬已经熄灭,仅留下宛如炭火般的红色微弱光芒。在自己上方的薰衣也只是一团轮廓模糊的影子。不过,穭勉强从连细微光线都能够反射的刀身掌握到薰衣的动作,然后将他的手连同剑柄一起握住。
原本瞄准了穭咽喉的刀刃因此刺进了一旁的地面。薰衣以插入地面的刀尖为支点,将左手放在剑柄的剑首上,企图透过自身体重的力量来砍下穭的头颅。穭伸出另一只手拼命将他往上推。
两人的力量互相抗衡着。不过,比起从上往下压,从下往上推的一方很明显地开始露出疲态。除了蛮力以外,穭必须想出其他能够让自己脱困的方法。
「薰衣大人。这真的是您所应为之事吗?」
薰衣的力道没有减弱。反而是开口说话的穭因此又消耗了些微的力气。纠缠在一起的四条手臂微微地往穭的方向下压。
尽管如此,他仍然不能放弃以言语进行的战斗。
「倘若我死了,您也无法活着离开!」
「无所谓。」
「旺厦将会失去首领,而使得势力愈来愈衰退。但就算我不在了,凤龝的优势仍不会动摇,只会让旺厦狩猎更趋激烈而已。」
不知薰衣究竟有没有听进去,总之,他并没有回答。从他口中吐露出的,就只有竭尽浑身力气而发出来的细微呻吟声。
掉在地上的火炬上头宛如炭火一般的残余火光,已经微弱到几乎等同于消失的状态。会是这团火光先熄灭,还是穭的性命先消失?
穭放声呐喊:
「薰衣大人!这就是不愧对自身之血的行为吗?」
压制着他的力量一瞬间放松了下来。虽然这是个以蛮力推开对方的好机会,但有可能因此再度点燃他的斗争心。
穭维持着两手的防御位置,压低了嗓音再次问道:
「任凭冲动行事,就是您的生存方式吗?身为旺厦的首领,您所应为之事,真的就是在杀了我之后跟着送命吗?被您留下来的族人日后该何去何从?」
语毕,他等待着。
薰衣无语,也没有任何动作。最后,火光终于完全熄灭,就连位于穭的咽喉正上方的银白色刀刃,也消失于黑暗之中。
「薰衣大人,请收回这把剑。您可以继续将它拿在手上。只是,希望您能将我想要说的话听到最后。之后,再做出您决定采取的行动。」
剑柄被往上提,然后完全离开了穭的手臂。他感觉到薰衣撑起了上半身,也听到宝剑倒在地上所发出的清脆声响。穭静静地将自己的身子从薰衣下方挪开。
急促的呼吸声就在距离自己相当近的地方持续着。虽然这可以让穭确认薰衣的位置,但在看不到对方的脸的情况下,实在很难继续说话。不过,如果前去捡拾打火石,恐怕又会对薰衣造成不必要的刺激。
于是,穭转而静静地朝薰衣伸出自己的手。他的指尖碰触到了疑似后者手腕的部位。穭维持着这样的肢体接触,以就算蜡烛的火芯已逼近自身眼前,也不为所动的平静语气继续说道:
「我也曾经险些任凭冲动行事。如同您之前所察觉到的,在通往这里的那座阶梯上……您巧妙地守住了自身的性命安危,实在让我感激不已。」
薰衣的皮肤散发着微烫的热度。
「薰衣大人。您首要的责任是守护旺厦,还是消灭凤龝?」
「这两者是同一件事情。」
「不对。如果只看今天一天,或许是如此。如果只思考未来的一年,或许您还是会这么认为。但我们必须考虑这之后的十年、百年。我们正是为此而存在。我们必须让川流出现巨大的变化。为了守护自族,为了培育翠国,我们都必须抛开想要消灭彼此的念头。」
薰衣瞬间抽开了手,留下穭的手指在原地。
「到头来,您想说的就是这些吗?表面上听起来是漂亮话,但说穿了,就是要吾族降服。要我们双膝跪地,向您请求:『吾族不会再展开攻势,所以请不要继续杀害我们的族人了。』」
「并不是这样。」
「那么,您打算怎么终止两族的战火?由我和您两人携手治国,然后让旺厦和凤龝各执一半的高官地位,就这样一起在四邻盖城中和睦相处吗?这才真正是要让河川逆流上山一般的想法。」
「薰衣大人,我可以起身点灯吗?在这片黑暗之中,实在很难好好说话。」
薰衣没有反对,穭便沿着墙面走到阶梯下方,在地面摸索找出打火石,然后摩擦生火。
薰衣似乎还是继续蹲坐在原地。穭一边将并列的火炬点燃,一边开口对他说道:
「薰衣大人,您或许有所不知,不过,那把宝剑是尊贵的穑大王所使用的武器。倘若您不介意的话,是否能将它放回原处?」
如果薰衣真不知情,应该会感到相当慌张吧?但因为穭现在和他有一段距离,所以无法窥见薰衣脸上的表情。总之,他似乎照着穭的提议做了。
之后,薰衣走到站在木台行列正面的穭的身边。他没了方才的杀气,表情也变得平静许多。不知是否是穭的错觉,薰衣看起来似乎比刚才更来得成熟。
「我就听到最后吧。您想要做的事,以及期望我做的事。」
「方才我所说的话,您都理解了吗?」
「再这样下去,翠国将会灭亡。为了翠国、为了凤龝、为了旺厦,必须阻止两者的纷争继续持续下去。然而,想要这么做,便必须抑制住烙印在肉身上的『想要杀死对方』的欲望,同时在不直接违背众人期望的状态下,不知不觉地改变川流的方向。」
穭不禁感到惊讶。在他说话的同时,即便里头的灯光相当昏暗,他仍可窥见薰衣明显而丰富的表情变化。他的双颊时而涨红、时而惨白,有时还会出现恼怒的反应。尽管他相信对方的能力,但内心仍很担忧薰衣是否太年幼而无法踏上这条路。然而,薰衣将他的话全都听了进去,并充分地理解了。他没有直接沿用穭的表达内容,而是完美地将其整理之后再娓娓道来,便是最好的证据。
「正是如此。」
「另外,您有一点忘记说了,穭大人。想要完成您所提出来的目标,除了抑制『想杀死对方』的冲动还不够。还必须对『杀了他』这样的声音充耳不闻。也就是说,被残忍杀害的众多幼童或女人、遭到暗杀的人、以及像今天那名男子一样,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被砍杀的牺牲者,我们都必须放弃为他们报仇雪恨。不顾祖先内心的悲苦,放弃抚慰那些流下血泪的遗族的悲痛,割舍吾等用来证明正当性的行为。这让您有什么感受?」
「薰衣大人。关于这些必须放弃或割舍的抉择,我所感受到的切心之痛不逊于您;然而,我们必须做出选择。选择要拯救已死之人,或是拯救目前仍存活的人,以及即将来到这个世上的人。」
薰衣沉默了片刻。穭也并未继续说下去,而是等着薰衣开口。
「穭大人,您无法明白我的痛苦。方才,您问我倘若父母的遗言和自身应为之事相违,我会选择何者,对吗?对我而言,这并不单纯是个假设的问题。我的父母在临死前,确确实实地留下了『杀死凤龝。别留下任何活口。将其赶尽杀绝』这样的遗言。穭大人,换成您的话,您能够无视双亲最后的训示吗?」
穭不禁笑出声。在发现薰衣的眼中涌现怒火之后,他连忙开口解释:
「抱歉,我只是觉得,我们不愧是双生的族人呢。对我来说,这也不只是个假设的问题。虽然我的父母不是战死,而是因病个别过世,但他们最后的遗言同样都是『杀死旺厦。务必斩草除根』。薰衣大人,这样您就能明白了吧?倘若我们都忠实地遵从遗言,将会演变成什么状况?在河川改变流向时,其行经之土地会失去许多珍贵的东西。尽管如此,我们仍须完成应为之事。」
薰衣再次沉默下来。
不知过了五分钟还是十分钟。总之,在这种情况下,经过了可称得上是极为漫长的时间后,薰衣再次吐露出的话语相当简短。
「所以呢?」
然而,这短短的一句话,让穭明白薰衣已经做好了跨越伤痛的觉悟。既然如此,就必须再踏出下一步。尽管那是更为艰难的一步。
「让我俩共同宣誓和平这种戏剧化的做法,无论怎么想,似乎都不会带来好结果。那么,该怎么做呢?虽然这种方式有些迂回,但我在经过百般苦思之后,找到了唯一一条或许能导向成功的道路。尽管那是一条非常、非常狭窄的荆棘之路。薰衣大人,方才在地面上时,您是否有看到待在我身旁的吾妹呢?」
「妹妹?刚才那里有女性在场吗?」
「既然您没看到,请容我先向您说声抱歉。她和我长得很像,称不上是美人肛子。但确实承袭了正统的血脉。她和我都是同母所生,也是我现存的唯一一位亲人。薰衣大人,我希望您能和吾妹结为夫妻。」
薰衣
反射性地板起脸孔。穭确实看到了他这样的反应,但并未因此而感到不悦。倘若站在相同的立场,想必自己也会露出相同的表情吧。
「她的个性十分温婉。这点倒和我不相似。」
「也就是说,要让一分为二的血脉再次合而为一吗?您打算让我和您的妹妹所生之子担任下一任君王?」
「这个……或许不可能。虽然我很希望在下一代就能有所改变,但倘若情势过于艰困,或许又得延至下一代。不过,有朝一日必能如愿。」
薰衣露出微愠的表情。
「在缔结这段婚姻的同时,我会宣布停止旺厦狩猎。就算身为旺厦的身分已曝光,只要不做出扰乱治安的行为,就能够一如既往地生活。而后,总有一天……或许是在相当遥远的未来,不过,以后将不分凤龝或旺厦,只要是有能之人,便能就任较高的地位。这或许必须花上数十年的时间,然而,想要避免流动的河川冲破堤防,这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变化了。」
「让首领的妹妹嫁给旺厦之人,难道就不是会让河水冲破堤防的决定吗?」
「想必堤防会因此崩塌吧。」
「那么?」
「不是让吾妹嫁给旺厦,而是让您入赘,薰衣大人。」
在火炬的火光照耀下,薰衣的脸色变得惨白。他睁大了双眼,头发也倒竖了起来。
「这是……要我舍弃旺厦之名吗?」
「薰衣大人。我明白这是极其为难的抉择,但它同时也是最理想的方法。我发誓,倘若站在相同的立场,我将乐于接受这样的安排。」
「只是嘴上说说的话谁都做得到。我无法接受这种事情。」
其实穭内心也相当认同薰衣的意见。然而,就像他严以律己一样,他也必须严格要求薰衣做到领导者应为之事。
「您想逃避困难吗?」
「这不是困难,而是不可能。」
「导师没教导您必须分辨困难与不可能吗?血脉愈是浓厚,必须领导的人数愈多,困难度愈会随着提升。我们必须完成被凡人视为不可能的任务。」
「您干脆杀了我吧。」
「这也是一种逃避。旺厦大人。尽管无人再次用这个名讳称呼您,您体内所流的血仍不会因此而改变。」
「舍弃旺厦之名,等同于背叛自身之血。舍弃雷鸟的族徽,便是让自身之血蒙羞的行为。」
「不对。名讳不过是文字的排列组合。族徽不过是描绘于布匹上的图样。为了完成自身应为之事,我甚至愿意以这双脚践踏芒草之旗。薰衣大人,请您思考一下何为小事、何为大业吧。所谓的『耻』,究竟是遭人非议,抑或不为应为之事呢?」
穭听到牙齿撞击所发出的喀喀声。薰衣因过于激动而颤抖不已。穭紧紧闭上双眼,心一横,继续对薰衣穷追猛打。
「今天,您为了顾全自身的面子,而做了不应为之事。您为何要高举旗帜进入王都?」
「这有什么不对?」
「有一名旺厦的男子因此而死。」
「杀害他的人是你们。」
「我们不得不动手。那名男子想必也已经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仍出声呼唤您。或许是在目睹您的英姿之后,他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吧?那名原本隐藏着身分,和平安稳地过日子的男子,因为被您的愚昧行为煽动,而白白葬送了性命。薰衣大人,您原本的责任,应当是守护那名男子才是。」
薰衣微微张开嘴愣在原地。这想必是他头一次了解到今天那场意外所代表的意义。
「薰衣大人。我希望您能够再次好好思考。所谓的首领,究竟应该以受人景仰、推崇为目标,还是……」
「为何……」
薰衣挤出沙哑的声音。
「为何是现在?为何是在凤龝坐上王位的时期结束战争?为何不是在立场相反的时候?」
「因为八年前的十一月十日吹的是西风。倘若那天吹的是东风,我或许也会涌现和您相同的疑问吧。至于您问为何是现在,我会回答您现在是百年以来最好的机会。薰衣大人,您因为战乱,我则是因为疾病,几乎都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旺厦和凤龝的首领同时变得孤身一人,是以往未曾发生过的事情。所以,这正是一个大好机会。倘若我们身边仍有能够干涉决策的亲兄弟,那么,我俩所想要成就的事情绝对无法成功。」
「我并未答应要参与你的计划。」
「说得也是。」
穭抬头望向阶梯处。要是再不回去,上头的人大概会耐不住性子吧?他们或许会判断穭和薰衣之所以迟迟没有出来,是因为两人都已经死在里头。既然如此,血脉第二浓厚的人应当就有资格进入这座地底陵墓。然后,或许就会有某位远方亲戚被传唤过来,入内一探究竟。
「薰衣大人。我刚才对您说的这些,都是我花了极为漫长的时间一一思考、接受、终至下定决心的内容。」
而耗费最多时间的,便是最后下决心的部分。尽管穭确信自己没有其他应该选择的道路,但直到已经不能再继续犹豫的这个早晨,他仍无法斩断自身的迷惘。对薰衣而言,这样的决定势必会伴随更多苦涩的滋味。
「然而,十分抱歉,我无法给您同样宽裕的时间。因为现况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三天已是极限了。请您深思熟虑,然后在三天之内回复我。在这之前,您都能在这座城里自由行动。」
再次听到薰衣开口,是穭踏着阶梯往上走的时候。
「穭大人。我想问您一件事,刚才您说的话,应该绝非虚假吧?应该不是某种陷阱吧?您应该址发自内心认为这是守护翠国最佳的做法吧?应该不是仅以凤龝的利益抽出发点吧?真的会让这两个血脉有朝一日合而为一吧?」
「我不可能当着祖先的大体设下圈套陷害您。我以穑大王之血发誓,我所言句句属实。」
薰衣再次沉默了下来。
7
四邻盖城曾因时代变迁而不断改变模样。
在目前的穑朝中期,领地内部有着众多建筑物四处林立,形成宛如迷宫般的结构。因为没有固定的样式,整体亦没有呈现出调和一致的感觉,因此还被建筑史的专家称为「无秩序期」。这是仅考虑到当下需要而进行的增建、改建工程不断重复后所导致的结果。不过,考量到政权转移如此频繁,这或许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吧。
然而,在这样的时期之中,也并非毫无秩序可言。昔日依据用途划分为三大区域的结构,直至目前的朝代仍继续沿用着。
从正门踏进城内之后,首先会进入处理公务的场所。但在这个时期,这里并没有办公处所应有的整齐一致。做为「公所」的各种大小不同的建筑物凌乱排列,周遭供警备人员住宿而建造的小屋,或是牛舍、马厩,也各自面朝不同的方向。
在更深处,亦即领地中央的位置,有着唯一一栋自初期就未曾改变的建筑物。那是一座据说影子足以覆盖四面八方的高耸巨塔。
这样太奇怪了,影子应该不可能投射在南方才对——从自然现象的观点来看,这样的质疑相当正确。不过,若站在古人的角度设想,这座在靠近之后,必须抬头仰望到脖子酸痛的巨大建筑物,或许给他们一种从空中笼罩了整座城镇的错觉吧。
由于具有相当的高度,所以这座塔的占地面积也十分宽广。不过,目前使用的仅占其中一小部分——王座所在处的大型谒见厅、每天召开国事会议用的小型会议厅、让君王休憩及冥想的小房间、位于高塔上方的观景台,其他则是一些卫兵们的集合处,以及鲜少有人使用的通路和阶梯。
因为,这座塔并非是为了使用内部,而是为了「展现」外观而打造。在过去,这座岛上的人民并没有「唯一的一名君王」这样的观念。穑大王为了让他们对一国的中心有所体认,进行了这场前所未见的浩大工程。
而他也成功达成了这样的目的。在这座塔出现之后,城镇变成了王都,城主们则成了所有人民的「领导者」。在穑大王过世后,他崇高的精神和这座塔的壮阔姿态,在人们的心中重叠。四邻盖城那肉眼所无法看见的影子,就这样持续笼罩着国家的每一个角落。
在这座塔的后方是第三区块,亦即王族的生活空间。
这里简直就是一座迷宫。正中央是君王所居住的宅邸,周边则是亲戚一家所居住的小型住家。这些屋舍由好几条回廊连接在一起,但回廊的动线却没有一定的规则,时而以微妙的角度交会、时而并排,时而形成死胡同。而在这些通路之间,又穿插着厨房、澡堂和女官裁缝所,四处都可见提供外宾住宿或以备不时之需的空房间,让后世负责制作还原图的工匠们头痛不已。
薰衣便是被带到其中的一间空房里头。大小约四坪,里头空无一物。薰衣在这里仿佛昏死般地睡了一晚,隔天早上,他吃过下人送来的餐点之后,打算到外头稍微走一走。
虽然穭说他可以自由行动,但自己真的能够在城内随心所欲地乱逛吗?薰衣半信半疑地踏出房间,发现附近没有半个人影。他一边在心中对于出口没有看守人一事感到没
趣,一边漫无目的地走在回廊上,然后发现对侧有一名女官朝这里走来。
察觉到薰衣后,女官迅速低下头,往走廊的边缘处靠近,然后停下脚步。在薰衣从她身旁经过时,女官没有和他对上视线,也没有点头致意,只是像个摆饰似地动也不动。等薰衣走远后,女官仿佛施在身上的魔法跟着解除了一般,再次踏出脚步。
之后,薰衣在路上偶遇的人,全都表现出相同的反应,应该是上头命令他们这么做的吧?看来,所谓的「自由行动」,就是被旁人视为不存在,宛如亡灵一般的生活吧。
走着走着,薰衣意外踏入一处他还记得的场所。那是年幼的他经常在此游玩的中庭。
小小的池塘、山形的岩石,以及低矮的杜鹃花树。
因为一切都还维持着他记忆中的样子,所以在一瞬间,薰衣甚至感觉自己仿佛看到了曾经在这里和他一同玩耍的孩子们。
薰衣觉得自己活脱脱成了个亡灵——过去的亡灵。
倘若真是亡灵,应该可以直接出城,然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然而,薰衣无法做到这一点。虽然他没听说自己的移动范围限制为何,不过,驻守在通往高塔的大门,以及各个宅邸入口的卫兵们,都会在薰衣走近时,露出像是要牵制他的凶狠眼光。以强硬态度让对方答应自己的要求所带来的胜利感,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现在,薰衣已经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
「首领大人——」
在呐喊出声之后遭到砍杀的那名男子的身影,如鯷在喉地在薰衣的胸口萦绕不去。
对小山丘展开袭击行动的那些男人,是为了完成应为之事而死。尽管行动失败了,但并不能说他们是枉送性命。然而,那名男子却因毫无意义的事而失去了性命,只因薰衣将其领导至错误的方向。
只是死了一个人罢了。但此时薰衣才首次明白到,自身不经意的一个行为,足以轻易地杀死某个人。他第一次实际感受到领导者这个身分是多么沉重。
从转角处拐个弯之后,薰衣来到了一个他完全不熟悉的地方。或许是他不在城里的这八年另外规划出来的区块吧?
再从下个转角处走出去之后,薰衣依稀有印象的景色出现在眼前。虽然看起来有些不同,但这里的确是父亲同父异母的弟弟一家当年的居所。
不过,尽管来到充满诸多回忆的场所,薰衣的内心并没有因此而陷入感伤。因为他有着必须好好思索的问题——该如何答覆穭的提议。
不,或许应该从「要不要答覆他」来开始思考才对。自己应该还有其他的应为之事能够选择。
例如,试图从城里逃出去。和穭同归于尽。既然都来到城里了,就尽可能做出大规模的破坏行为。或是为了不让凤龝的首领继续故做亲昵地和自己说话,而选择自尽一途——
薰衣并没有基于逻辑理论来比较这些选项,或是透过消去法来筛选。一如他完全不思考接下来要在哪里转弯,只是顾着让双脚前进一般,他选择让各种想法自由浮现于脑海之中;一如无论目睹多么令人怀念的景色,他都未曾停下脚步一般,薰衣没有紧抓住任何一个想法,只是任凭它们在胸口来来去去。
如果这么做的话,自身所应为之事,最后终将鲜明浮现。
薰衣带着浮现于内心某处的这种预感,宛如亡灵般继续行走着。
于是,逐渐不再思考任何事情的大脑一角,察觉到了他人的气息。必须要进入这种无心的状态,才能发现到的一股极为微弱的「气」,正在后方跟踪着自己。
薰衣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吃惊或提高警觉。
要是凤龝的首领完全不打算探究他的行动,那反倒更令人吃惊。而出自如此大意之人的提议,便完全没有思考的价值。
更何况,他没有打算前往在被跟踪的情况下无法抵达之处,而且自己想必也无法踏入那种地方。
薰衣只是一股脑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走到让他忘记跟踪在后的那道微弱气息,也忘记区分眼前景色令自己感到熟悉与否。
当薰衣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走入了疑似半地底空间的场所。因为他不记得自己有步下阶梯,所以或许是走廊采取了缓缓往下方延伸的设计吧。
两旁被高墙所包围,光线仅能从高处的小窗户投射入内的这条昏暗走廊,其尽头是一个没有大门的房间。或许是用来收纳用不着的物品之类类似仓库的场所吧,入口附近的柜子上,杂乱摆放着缺角的饭碗或陈旧的布匹等等。
正当薰衣打算转身离开时,他听到了人声。
「他不是已经愿意成全我们了吗!」
那是个年轻男子急切的声音。薰衣企图尽可能在不发出声音的情况下离开,但却因为男子的下一句话而停下了脚步。
「难道凤龝的首领是个会轻易撤回前言的人吗?」
一道女声回答了他的问题:
「王兄并非轻易撤回前言,而是有让他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我不许您侮辱他。」
「十分抱歉,是我太放肆了。可是,稻积大人,请您告诉我。您的心意是否也改变了呢?」
「不,斑雪大人。我现在也同样恋慕着您。不过,我也是王兄唯一的妹妹。」
薰衣伸长脖子往里头瞧。他只窥见了男子的肩膀,另一名女性的身影被遮蔽在后。
男子以稍微冷静下来的语气再度开口:
「我从一开始就很明白,我和您之间身分差异悬殊。所以,在听到凤龝大人愿意将您许配给我时,我简直难以置信。倘若因为自己爱恋您的心意被察觉而受到重罚,我也觉得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在那之后,我却有机会像现在这样和您独处交谈,还听到您说自己对我也有着相同的心意。当时我真的欣喜若狂。甚至觉得自己当场死去也无所谓了。」
「斑雪大人……」
「因为我从未奢望能够和您有更进一步的发展。我不属于凤龝一族。这样的出身,倘若能够和您的女官结为夫妻,恐怕就已经是幸福至极的事情了。然而,凤龝大人却同意成全我的心意。就算遭到众多族人的反对,他也不顾一切地表示愿意让我和您结为夫妻。」
「因为王兄十分疼爱我。尽管他对自身如此严苛。」
「拜见过两位相处在一起的情景之后,我也深刻了解到这一点。正因如此,我才能够去相信这难以置信的事情。然而,终于能相信此事那无与伦比之欣喜,以及愿此生与您共度的希冀,现在却被全盘否定。我没有坚强到足以承受这样的结果。」
男子的肩膀微微向前倾,或许是握住了那名女性的手吧。
「尽管如此,还是请您承受这样的事实。我也会同样承受的。」
「我怎么承受得了呢?您以前曾经说过,倘若无法再与我见面,还不如一死。凤龝大人不只是打破了约定而已,他还将我调派至远方的国家赴任。」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您能接受这样的安排吗?」
男子不顾这段谈话是否会被他人听到,大声地呐喊出来。在片刻的寂静后,女性平静而仿佛逐字逐句确认着谈话内容一般的声音传了出来。
「并非是我能否接受、或是我想怎么做的问题。因为我生来便是凤龝首领的女儿。」
「这点我也再清楚不过了。」
「不,您并没有完全了解这个事实所代表的涵义。王兄年纪轻轻便继承了父王的家业,之后,他为了完成自身的职责而献出了一切。而唯一没有被列入这『一切』之中的,或许就是我了吧?因为父王长久以来都被旺厦软禁着,所以我俩并没有其他异母手足。对王兄来说,我是他唯一的亲人。原本,我的婚姻应当也是王兄政治手段的一环才对。像地位较低的下人那样和意中人共结连理,应该是梦想中的梦想。然而,王兄却允许了这门婚事。」
「但现在许可被撤回了,先前让我感激不已的这份恩情,成了将我心千刀万剐的凶器。」
「无论内心多么痛苦,人都有自己必须完成的使命。不得不告知我这个决定的王兄,想必也感到万分心痛吧。然而,王兄还是说出口了。他收回了曾经力排众议而施予我的恩情。也就是说,这代表王兄已经别无他法了。斑雪大人,还望您体谅。我的心意从来都没有改变。只是,状况不同了。王兄是这么说的,为了凤龝、为了翠国,我有唯有自己才能尽到的义务。而且,这个义务还是要我跟可能是最不愿意与其共度一生的人物结为夫妻。」
「稻积大人。我的心仿佛碎成了千万片。请和我一起逃走吧。不然,就请和我共同赴死吧。」
「这我做不到。无论是逃亡或赴死,都不是能够被允许的行为。我是凤龝首领之妹。自出生以来便背负着应尽之责。尽管心会碎成千万片,我仍然必须完成自己的使命。倘若是王兄的命令,就算是长着尾巴的猿猴,我也会和它结为夫妻。」
听到这里,薰衣静静地离开了现场。
他头垂得比方才略低地往前走着。在一旁偷听男女私会的内容,让他觉得有些愧疚。
薰衣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摸向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