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无翼飞翔

8

打从出生时,鯷便有一边的耳朵呈现蜷缩在一起的形状。鼻梁很塌,两个鼻孔几乎是直朝向前方。双眼的大小也不一样。上唇往外翻开,倘若嘴巴不使力,就会变成暴牙的模样。同时,他的身型矮小,四肢也很短。

尽管凤龝一族并不注重外表美丑,这样的长相仍让鯷引以为耻。自他懂事以来,鯷总是回避着他人的目光。

不过,蜷曲的耳垂并没有影响他的听力。不,应该说,因为鯷排斥在他人面前现身,所以总是竖耳注意着周遭的动静,以便能够一听到人声就躲藏起来。因此,他的听力反而比一般人来得好。大小不一的双眼同样不妨碍他观察环境。而矮小的身型,更让他能自由进出狭窄的场所。

于是,在鯷未满六岁时,父亲让他到被称为「沟鼠」的男子门下拜师学艺。

此时,鯷一家人从旺厦所策划的「凤龝狩猎」中顺利逃脱,和同伴们一起隐居在深山之中。过去他们还在王都中以统一天下的一族身分生活时,鯷的家境便已经不算富裕了。而后害怕被旺厦发现,连点个火都得小心翼翼的生活,让他们无法养育太多的孩子。让鯷离家成为沟鼠的弟子,是为了减少一张吃饭的嘴。

沟鼠这么告诉他:

「能够来到这里算你幸运。我能给予你更胜于家中的温饱和安全。而且,倘若你彻底学会了我所教给你的东西,就能够受伟大的武将重用。就连直接侍奉首领大人,也不再是遥远的梦想。」

沟鼠的工作俗称「耳」,系以偷窥、窃听或暗杀等委托来谋生。比起房间内部,待在天花板里头或是地板下方的机会要更多;比起在人前露脸,藏匿的时间要来得更长。

鯷十分满意这样的生活,因此努力地修行着。或许他也有这方面的天赋吧,在十五岁那年,他各方面的技能都已经超越了其师沟鼠。

这年,能够让两人大显身手的场合多到不计其数。遭到软禁的首领,成功地拉拢了负责监视他们一家人的人物。

为了寻找愿意支持自族的人物,沟鼠和鯷奔走各地,窃听他人真正的想法,暗杀可能会成为阻碍的人,甚至潜入四邻盖城窥探旺厦的现况。

或许是因为两人所立下的这些功劳,凤龝最终获得了胜利。而如同沟鼠的预言,鯷一跃成为能够直接接受首领指示的身分,而且还是坐上四邻盖城王座的那位首领。

一开始,鯷原本还羞于在身分高贵之人面前露脸。但之后他逐渐明白,愈是地位崇高者,愈不会在意手下的外貌美丑。他们注重的是你能够做到什么,以及能为他们带来什么。

尽管有着一口暴牙,但只要能提供上位者需要的情报,便能够得到赞赏。因此,鯷愈来愈热心工作。而在首领交接至下一代时,他变得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丑陋模样了。

因为人类全都是丑陋的生物。

在无数次的偷窥和窃听之后,鯷变得十分确信这一点。

他在天花板里头目睹过宛如天仙的美女挖鼻孔的模样;目睹过被誉为圣人君子的男性对他人睡着的妻子恶作剧的行为—在地板下方听过指导礼仪举止的贤师放屁的巨响—也听过勇猛的武人被壁虎吓到而发出的尖叫声。

只要二十四小时持续地观察,人们必定会显露出自身丑陋的一面。

现在,无论看到或听到什么,鯷都不再因此感到讶异了。他长年在一旁屏息见证人生的各种场面,慢慢地,诸如哀戚、共鸣、敬佩等情感,也逐渐麻痹、消失无踪。

倘若不会因自身所见所闻而一一感到吃惊或敬佩,便能够看得更透彻,记得更清楚,报告得更正确。他是首领能够移动的眼睛和耳朵。眼与耳不需要「心」。

在鯷的心中,只剩下「喜悦」这样的情感。

因努力勤奋工作而再三立下功劳之后,鯷成为了年轻首领最信赖的「耳」。这样的结果为他带来的喜悦。

被首领传唤,接下他人所无法遂行的任务,并在顺利完成任务后听到一句「辛苦了」。这样的时刻为他带来的喜悦。

除此之外,他的心化为坚石。正因如此,他才能够消除自身的气息,成功潜入各种场合。

然而,鯷现在透过天花板的隙缝所窥见的光景,却让他倍感焦躁。他甚至有种冲动想要向对方说「不对,不是这样」,并因此而坐立不安。

在他的下方,有两名人物以身上的衣物几乎完全褪去的模样在格斗着。将一切始末看在眼底的鯷,情绪不自觉地动摇起来。

——腰再弯一点。不是用手,而是用脚。

因此,他原本隐藏着的气息再次显现出来。不过,底下的两人似乎完全没有余力发现这件事。

这已经是鯷第四天在这个房间的天花板上头待到天明了。

他一整晚动也不动地待在这里。未曾阖眼,当然也滴水未进、也未离开原地去小解。这样掩藏住自身气息静静待在某处,并不让鯷引以为苦。只是,每当他在天亮之后前去报告,首领大人忧郁的神色总令他感到愧疚。

「这次也是连一根手指都没碰吗?」

「是的。他仰卧在床上,就这样盖着棉被,一动也不动地熟睡到天明。虽然也数度出现好像要醒过来的感觉,但他仍然闭着双眼,没有其他动作。」

「稻积呢?」

「情况相同。稻积大人同样也没有离床而沉睡着。不过,她有翻过几次身,在感觉到她即将醒来的气息时,稻积大人确实也缓缓睁开双眼过。」

「那个男人究竟有何打算?」

首领大人不禁如此自言自语起来。

鯷明白这位首领不会在重臣们的面前流露自身的感情。但现在他却如此放心地让鯷窥见自身的想法。这让鯷不禁认为自己的确是备受信赖的存在,甚至要有些自以为是了起来。

「不过,得花上一段时间,或许也是无可奈何的吧。对薰衣来说,稻积毕竟是仇敌的女儿。我明白他不愿碰触稻积的想法。在起床之后,他也不曾拥抱稻积,或是牵起她的手吧?」

「是的。未曾这么做过。」

首领大人叹了一口气。

「稻积也真是的。她好歹年长薰衣两岁,怎么不懂主动诱惑对方呢?」

「身为女性,或许还是有这方面的矜持吧。」

果然太自以为是了吗?自己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地陈述了像是意见般的内容。虽然首领大人并没有引以为意。

「也对。看来只能像这样暂时观察一阵子了。」

鯷将这句话视为要自己返回工作岗位的指示,于是打算离开。

「等等。薰衣该不会认为稻积的身体很肮脏吧?」

「咦?」

「因为他得知了斑雪这个人的存在。薰衣该不会认为稻积已不是纯洁之身,所以才……」

「这个属下也……」

无法解决首领大人的疑问,让鯷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只要窥探其日常生活,便能够把握对方内心的想法——对鯷而言,这样的人物多得是。然而,这次的「目标」却在各方面都很不一样。不愧是生为旺厦首领的存在,或许就连身为人的构造都与众不同吧。

首先,一开始在后方跟踪他时,对方随即发现了鯷的存在。因为偶尔也会出现对人类气息相当敏感的人,所以鯷并未因此感到讶异。然而,对方虽然发现他的存在,却完全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鯷也曾遇过只是「佯装」不在意似的对象。然而,在那之后,这名旺厦首领却完全没打算追究鯷的气息,而是极其自然地行动着。

他无法读出这种人心中的想法。所以,在隔天早晨便中了对方出其不意的招数。和卫兵推挤争执之后,对方朝着高塔前进。倘若得知他是为了在会议中做出那样的宣言而动身,自己便能在事前知会首领大人了。

「那位大人所想之事,属下实在完全无法理解。」

鯷据实以告。

首领大人似乎还埋头于自己的思绪当中,继续喃喃说着像是自言自语的内容:

「倘若真是如此,那么,薰衣的态度也不难理解了。这真是奇耻大辱。竟然将吾妹视为这种寡廉鲜耻的女性……」

这时,首领大人突然像是顿悟了什么似地睁大了那双细长的眸子。

「难道真是如此?莫非稻积真的和那个男人……」

「不。」

鯷急忙出声否认。同时,他也对于自己能为这个疑惑献上明确的答案而感到安心。

「绝无此事。斑雪大人只有碰触过稻积大人两、三次,而且仅是握住她的手而已。稻积大人从未主动行动过,甚至不曾回握斑雪大人的手。」

在这两人主动向对方攀谈之前,便已经察觉胞妹有些异状的首领大人,早已指示鯷在暗中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

首领大人像是放下心中大石似地吐了一口气。

「那么,你就再观察几天吧。要是真不行的话……我也只能试着和他谈谈了。」

他的语气听来有些烦闷。

因此,在第四天夜里,当鯷发现已经钻入被窝的「目标」突然再度起身,面对身旁的人坐好的行动,

他不禁开始期待。「耳」不需要期待之类的感情,他应当早就埋葬了这样的情绪才对。

或许是被首领大人表露出自身情感的反应所影响了吧。这不仅是政治上的重要议题,对首领大人来说,更是私人方面的一件大事。

因为丈夫突然起身,面向自己而双腿并拢地坐好,稻积也连忙爬起来,同样地跪坐望向对方。

「稻积,我和你已经结为夫妇了……」

稻积压根想不到丈夫接下来打算说些什么。在仿佛赶鸭子上架一般忙乱的婚礼结束后,他们俩已经这样共同生活了好几天。但现在,她仍然只知道丈夫是一名沉默寡言、难以亲近,同时还有着端秀脸蛋的人物。

「在夜晚,夫妇应该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吧?」

稻积不禁脸红。竟然刻意将这种事说出口,丈夫还真是个粗神经的人。

「其实,我不知道该做的事情是什么呢。毕竟我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所以,虽然想做点什么,却也无所适从。」

「噢——」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稻积只好做出不太有紧张感的回应。

「稻积,你可以告诉我吗?我们究竟该做什么?」

「不知道!毕竟我也是第一次结婚呀。」

稻积几乎是尖叫着回答。她感觉双颊都快烧起来了。这个人到底想让一个女孩子家说些什么啊。

「这样啊~」

丈夫发出有些懒洋洋的声音,然后使劲将双手朝上方伸直。

「说得也是喔。因为你也是第一次嘛。」

然后他出声笑了起来。一边笑着,一边往后方「咚」一声躺下,然后将双腿伸直。

稻积原本有些不满,但因为丈夫的笑声十分爽朗,听来令人心情愉悦,所以她最后也跟着笑了。

「我以为你会知道呢。我以为其他人都知道。不过,不懂的东西就是不懂嘛。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丈夫再次起身。这次他则是盘腿坐着,表情也很温柔,和方才简直判若两人。

「那么,恐怕只能请教穭大人了吧。不过,因为他是你的兄长,所以去询问他这种事情,感觉也挺奇妙的就是。」

原来他真的对夫妇的夜生活一无所知吗?稻积不禁感到讶异。

「那个……我在举行结婚典礼前,有听奶娘稍微说明过。」

她可不希望丈夫去和哥哥讨论这种事情。

「这样啊?」

丈夫随即露出欣喜的反应。

「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两人共同盖一床棉被……之后的事就交给相公负责。」

其实奶娘当初解说得更详尽,只是稻积实在羞于说出口。

「只有这样的说明,我还是不懂呐。」

丈夫扁起嘴来。

「首先,如果要共同盖一床棉被,那究竟要盖我的还是你的?」

「这个……我想应该都可以吧?」

这还真是一段奇妙的对话呢。稻积这么想着。再说,在结婚典礼前,一般的男性应该都会有照顾他的老爷子等人传授这方面的知识吧。而且还是比女方所听闻的内容更为详尽的知识。

稻积这么不解地想着,然后又瞬间顿悟了。

——他身旁没有任何人陪伴呢。无论是服侍生活起居的人、老爷子或随从。

尽管如此,若是身处一般环境之中,应该会从周遭之人的闲言或杂谈之中,自然而然地吸收这方面的知识吧。实际上,稻积也曾因为不小心听到女官们的闺房密话,所以明白得比奶娘所传授的内容更多。

然而,丈夫打从七岁开始便与俗世隔绝。在他的生活中,除了导师和师母两人以外,未曾出现过其他人。他甚至不曾从远方眺望到他人的身影。

因为导师和师母年事已高,所以到了夜晚,应该也只是盖上棉被然后并排着入睡吧。要说动物的话,也只有一只狗和他们一起生活。所以丈夫应该也不曾目睹这类求欢的光景。

丈夫是真的不了解,而且相当认真地烦恼着。自己不应该以一句「不知道」来敷衍他。

「那个……我……稍微懂得一些。」

稻积以像是蚊子叫一般细小的声音开口后,丈夫先是表现出一脸不解,随后,他似乎明白了稻积这番话的意思,于是便露出微笑。

「这样啊。那你就指导我一下吧。我们来试试看。」

语毕,丈夫钻入被窝里头躺下,然后掀起棉被的另一端对她说道:

「过来这里吧。」

之后,一场恶战苦斗便开始了。

「我该怎么做?」

「那个……穿着衣服应该会有点碍事……」

「这样吗?那就脱掉吧。」

「那个……女性是不能主动脱衣服的……」

薰衣伸手欲褪去稻积的外衣,但因为他不懂女性衣物的构造,所以陷入了好一番苦战。

之后,尽管相当难为情,但稻积仍数度以「那个……」来提醒薰衣该怎么做。然而,这方面的事情她其实也只懂得一些皮毛而已。而薰衣虽然出现了生理反应,但却只是让他更加混乱。

「唉,真让人着急。到底在搞什么呢。」

就连躲在天花板里头的鯷见状,都不禁焦躁起来。两人推开了棉被,七手八脚、焦头烂额地奋斗到全身是汗,但仍无法顺利进行。

「然后呢?」

一如面对重臣时的态度,首领大人露出令人无法判读内心世界的表情问道。

「是。过了片刻之后,妹婿大人和稻积大人终于顺利结为真正的夫妇了。」

首领大人卸下没有表情的面具而哼笑出声。

「真想不到。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

他喃喃说道,然后眯起双眼望向远方。

「这可不成呢。我常常会忘了这件事。鯷,你当初也有看见吧?在薰衣进入王城时,他那威风凛凛的模样。」

「是。」

「他的神情看起来,仿佛是从以前便一直住在这里似的。所以,我有时会忘记他先前究竟过着多么不寻常的生活。身为高贵一族的首领,薰衣对自身的义务和立场是再清楚不过。然而,在年轻的姑娘面前,自己必须如何表现,他却连一个范例都没看过。这还真是偏颇的人生啊。他会动不动做出奇特的行动,或许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原来如此。或许真是这样没错。鯷想着。

「原本就已经像是要让水和油互相融合一般棘手的婚姻了,再加上这种恶劣的条件,实在令人有些同情稻积呐。」

虽然不知是在自言自语,抑或是在和鯷说话,但首领大人今天也娓娓道出了他内心的想法。倘若不是相信鯷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说出去,他或许做不到这一点吧。基于首领大人这般信赖自己的行动,于是鯷也鼓起勇气,试着主动表达出内心的想法。

「这倒不一定。虽然只是属下的直觉……」

「怎么?」

「方才向您报告的内容之所以如此冗长,是因为属下希望能将自身的感觉传达给您。」

「快说。」

「属下认为,那两人应该能成为一对鹣鲽情深的夫妇。」

要是被问到为什么,自己或许也无法说个明白。不过,在看到那对夫妇拙稚、笨手笨脚、令人焦急的初夜之后,鯷这么觉得。

「希望你的直觉准确就好了。」

首领大人以完全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的平淡语气回应,然后额头上挤出几道皱纹。

「鯷,我想你应该明白,那并不是你必须优先注意的地方。」

「是,属下明白。」

鯷不禁为他自作主张的发言感到懊悔。

不用刻意提醒,鯷也相当清楚。自己最优先的工作,是在那名年轻人企图轻举妄动时,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将他解决掉。

首领大人给了他特权,让鯷在不需获得许可的情况下便能动手。

他可是熟悉此道的人物。尽管是难得让自己表现出情绪起伏的「目标」,在紧要关头,他绝不会有一丝的迷惘。

鯷对这点相当有自信。

9

穭的工作和打地鼠游戏有点像。因为他必须分秒必争地应付接二连三冒出头的问题。

不同于打地鼠游戏的是,他不能容许任何一只漏网之鱼,而这些问题也几乎不是猛力一敲就能解决的事情。每个问题的因应方式都相当复杂,同时还需要缜密的细部调整。而在实施了某个因应对策之后,还有可能因此衍生出新的问题。

优秀的「耳」略为失常的征兆,是只要轻轻一敲便能击退的地鼠。薰衣和稻积这对夫妇的夜生活,则是看似要探出头,最后却完全没露脸就销声匿迹的地鼠。

不过,这两个问题完全无法比拟的棘手地鼠,现在正从众多洞穴中探出头来,让穭过着被工作追着跑的每一天。

首先,他必须遵守停止旺厦狩猎的约定。为了达成他自身的目的,这也是必要的一环。

然而,只要鬼目仍担任刑部大臣,这几乎等同于不可能的任务。虽然必须设法让鬼目卸任,不过,在他力排众议地让薰衣和稻积

举行婚礼之后,可不能再对鬼目施以左迁这样的刺激了。

这样一来,只能让鬼目转任其他职别的大臣,似这么做的话,其他已有一定地位的官员也必须跟着异动。再说,穭同样也无法随意让其他大臣降职。要是没考虑周详便实施职务异动,新的人事恐怕又将会成为自己日后执行计划时的阻碍。

宛如下将棋一般,穭先摸清整面棋盘上的局势,在揣测对方接下来几回合的走法之后,他将鬼目调动为兵部大臣。这样的异动可说是一种升迁,而且也能让鬼目在发生乱事时率先出兵讨伐旺厦一族,因此他应该不会有任何怨言才是。

至于原本的兵部大臣月白则是转而担任顾问官。虽然这是完全没有部下的职位,但可说是君王表面上唯一的辅佐官,因此是个比一般的大臣更显荣誉的官阶。

之前担任顾问官的人是颖。在这次的一连串人事异动中,穭没有替他准备新的职缺,而是取而代之地赐予他一片领土。幸好原本应该赐予稻积之夫的那块土地现在空了下来。

在刚就任顾问官时,颖原本还为自己一帆风顺的人生感到百般欣喜,但穭却几乎不曾采纳过他的谏言。不,应该说他是考虑到翠国和凤龝而无法采纳。于是,这个难能可贵的地位,到头来也只是有名无实罢了。对于用名誉交换实质利益的这场异动,颖并没有发出不平之声。

而刑部大臣的职位则是维持着空缺。这是为了让穭能直接下达指示。

虽然事前做了这些准备,不过,想当然尔,这并无法让穭随即做出「停止旺厦狩猎」这样的宣言(实际上,所谓的「旺厦狩猎」和「凤龝狩猎」,都是民间衍生的俗称,并非官员们真的执行了这样的工作。因此,这代表穭也无法下令中止「发现旺厦一律格杀勿论」这种延续至今的做法)。

首先,他下令即便发现旺厦的残党,也不要擅自判断而后向对方动手。倘若对方是数人,就将他们押往各地的刑部所;若是集团,则将其困在原地,然后向四邻盖城报告,并静待指示。

执行这样的政策经过半年后,城里所收到的报告不到十件。且除去其中一件报告的话,剩下的全是人数在五人以下的案子。或许是因为到了这个时期,残存的旺厦族人都已经巧妙地隐遁起来了吧?不过,没有向上呈报便杀了对方的案例,恐怕也并非完全没有。在这方面,穭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针对数人以下的案件,穭各自以不同的理由——家中还有稚子;拥有相当优秀的才能,杀了可惜;和他已逝的表兄弟感觉有些神似——而免其死罪,然后在派人监视的情况下,让这些人继续过生活。这些负责监视的人,都是直接听令于穭,能力优秀,同时也值得信赖的部下。在这种时期让他们离开身边,尽管令人有些不安,但穭绝对不能让这个政策出现任何一次失败的案例。因为他必须让这几滴微不足道的水滴,最终成为河流的主干。

至于唯一一件集团的案例,可说是格外棘手。位于甲美山地的峻峰和鹰巢山内部的某个小型村落,被人发现里面居住的全是旺厦一族。在那之后,不等到被军队包围,村落便自行筑起围篱,主张「入内者格杀勿论」而拥村自重。

穭要当地的刑部官按兵不动,然后暗中进行谍报工作,指示邻近的村落发表「那些人至今都过着安分守己的生活。要是他们不在了,恐怕会让危害人群的野兽增加等不利的事态发生。所以,希望能让他们继续现在的生活」这样的意见。之后,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说服旺厦村民「我们已经采纳了其他村落的看法,今后也不打算加害于各位,所以请你们解除武装」,同时也忙着安抚那些逐渐无法忍受他不够果断的人物。倘若只顾着说服村落,凤龝内部便会涌现不满的声音;倘若为了不刺激自己人而行事过度谨慎,又会让村落失去信赖。这是个宛如要挑夫替沉重的扁担维持平衡般的工作。

最后,旺厦的村落虽然解除了拥村自重的状态,但仍和为了以防万一而大幅增员的邻近刑部所维持了一段十分长久的紧张关系。在这段时期当中,双方的气氛可说是一触即发。只是小孩子扔了颗石头,就有可能演变成以弓箭相互残杀的状态。穭长期监视着这样的关系,无论是多么细微的不祥征兆,都想办法予以应对,总算是勉强让情势维持稳定。

半年后,在演变成无法让刑部大臣的职缺继续空下去的状态时,穭便提拔了黄云一族的首领冬芽,将这个官位赐予给他。

这样的人事异动令所有人都相当吃惊。基本上,只有在情况紧急的时候,才会任命凤龝一族以外的人来担任内部大臣,但这几年以来,黄云并没有立下什么能让族人出人头地的功绩。而冬芽之前担任了薰衣「更衣之仪」的见证人这个原本鲜少人知的事实,现在则是不陉而走。

从这点来解读的话,穭安排这场人事异动的企图便显而易见了。

中止旺厦狩猎。

直到目前为止,穭看似是针对某些个别事件而做出破例的因应方式。现在,掩藏在这些做法之下的用意终于浮上台面。对于因此而衍生的各种反应,穭耐着性子一一处理。

不过,现在先暂时将话题拉回薰衣刚成婚的时间点吧。抗拒这场婚事的各种反应,在翌日接二连三地涌现。

凤龝内部有许多人感觉「被首领大人暗中捅了一刀」。若是遵循一般的结婚流程,从求婚、缔结婚约到举行结婚典礼,至少都得花上几个月、甚至整年的时间。而将一切浓缩在半天内完成,就算是位于国土尽头的偏僻村落,也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此外,若是四邻盖城大人的妹妹成婚,应该会收到来自全国的大小贺礼,然后举办持续长达十天的盛宴才对。但这场婚礼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仿佛见不得人似地在晚上草草结束了。

这些都是因为成婚对象是旺厦一族的缘故。首领大人太可疑了。

像这样不满的声音,尤以在荻之原一战中赌命奋战的人发出的不满最为强烈。对他们而言,夺回四邻盖城的是自己,而当时还是个孩子的首领大人,则是他们守护的对象。这些人打算让穭坐上神轿,然后抬着他,往自己想走的方向前进。但现在,穭却做出了最让他们痛恨的决定。尽管穭向他们说明「这都是为了凤龝的利益」,这些人仍然抹不去遭到背叛的感觉。

其中,有三人在写下抗议陈情的书信之后,便以利刃刺入胸口自尽。有一人「为了让首领大人警惕自身的昏庸」而自焚。在首领的地位具有绝对尊崇性的这个时代,想要发出异议,便只能透过这样的形式。

穭漠视了这些行为。他没有对死者发出哀悼或责问的只字片语,没有对其遗族施以驱赶或流放国外的处置,也没有发放年金或慰问金。

或许是因为这样,所以没有其他人接着做出同样的行为。

另一方面,穭频繁地与老臣们会谈,时而予以吹捧、时而试着拜托他们、时而试着动之以情。尽管无法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也希望这些臣子能够接纳这一切。

而后,穭看准时机,在大肆发出批判声的人们之中,选出一个身份地位不算高的人物,将其凌迟处死。他的全家人也遭到斩首的下场。

于是,原本在大锅中不断沸腾窜动的蒸气,总算被压抑在不会将沉重的铁锅盖掀开的程度,免除了河水冲坏堤防的命运。

除此之外,仍有其他令人头痛的问题。那就是和凤龝以外的有力者之间的对应。他们不同于凤龝内部的人,能够放眼未来的局势,因而显得更加麻烦。

在城内,态度较为跋扈的,都是在先前的战役中协助过凤龝的人物。也就是说,对凤龝而言,自己还欠了他们人情;对旺厦而言,他们则是在一族统治的朝代中掀起叛乱的叛徒。

现在,旺厦的首领(或说是前首领)待在四邻盖城里头。这样的事态让上述的有力者们相当焦虑。倘若凤龝和旺厦真的共存,自族的处境又会变得如何呢?势力想必会因此而削弱,最坏的情况下,恐怕还会就此没落。

而这样的不安确实有道理。穭也是为了避免这些人过度伸张势力,才开始了这次的计划。

因父王病死而继承王位后,穭感到极度错愕。之前,他一直以为君王便是能够随心所欲控制一切的支配者。但实际上,却是个戴着手铐和脚镖的支配者。

因为不放心年纪轻轻的自己,所以凤龝的其他族人会不断从旁谏言,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他只能尽力忍耐他们的这种行为,然后等待时间解决一切。

然而,事情还不仅如此。为了推翻旺厦政权,将这座城寨收入掌心,他的亡父约定赐予其他氏族诸多特权,以换来他们的支持协助。

实际上,倘若没有这些外族的支援,别说是在荻之原一战中获胜了,凤龝一族恐怕连起而叛变的能力都没有。然而,因为被这样的约定和恩情束缚着,在许多场合之中,穭都只能对他们让步,而放弃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这不是凤龝的朝代,而是披着凤龝外皮的画角、莲峰和香积的联合王朝吧——穭甚至这么想过。

其中,最为气势凌人的,便是画角的首领添水。

穭和稻积都是在画角的宅邸中出生。因为画角一族当初负责软禁他们双亲。

也就是说,画角曾是最受旺厦信赖的一族。

画角的前任首领在「四日战争」——薰衣的祖父和父亲将穭的父亲逐出四邻盖城的战役——之中协助旺厦,和薰衣的祖父共同骑在马背上奋战。当时,薰衣的祖父为了保护添水的父亲而被砍伤,失去了一条手臂。

因穑大王之血脉的救命之恩而感激不已的添水之父,在战场上表现出万夫莫敌的气概。而薰衣的祖父也未将他这样的表现视为理所当然,而是在坐上王位后重重地犒赏了添水之父。其后,直到离开人世,这两人之间都维持着强烈的羁绊。

这样的羁绊不仅出现在精神层面。许多旺厦和画角的族人也缔结了姻亲关系。因此,即便到了添水这一代,画角一族仍受到旺厦的重用,而维持着繁荣的状态。就算不念在对方曾救了父亲一命的恩情,而只考量利益得失,添水应该也不可能背叛旺厦才是。

然而,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还是发生了。添水突然开始协助穭的父亲,佯装将他严格软禁起来,私底下却让穭的父亲和外部联系。

倘若画角转而支持自己,对凤龝来说,囚禁首领的便不是牢狱,而是最为安全的备战据点。于是,凤龝得以出其不意地攻陷了四邻盖城。

凤龝取得天下后,添水开口要求了更胜以往的财富和地位。而穭的父亲也没有理由拒绝。于是,添水不仅坐拥两倍的领地,还晋升为中务大臣。

添水是个怠惰成性的人物。尽管担任高官,却从未主动尽自身的职责。就算是重要的工作也一律丢给部下,在瘟疫袭击王都时,他随即逃出去,然后窝在自己的领地里头,之后也继续在那里过着花天酒地的逍遥生活。

在将导学视为人生指引的这个时代,怠惰自身所应为之事是最可耻的行为。可以的话,穭甚至渴望亲手讨伐他,但就连想要除去他的官位,都迟迟无法如愿。倘若没有添水,凤龝一族绝对无法推翻旺厦的朝代。旺厦的首领想必也打算等到导师老死之后,便将遭到软禁的穭一家人诛杀殆尽吧?添水同时也像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一般的存在。

然而,穭并不打算就此放任他下去。有朝一日,他必定会摆脱名为画角的枷锁,以及其他态度嚣张的氏族所形成的枷锁——

穭下了这样的决心。为了完成自身应为之事,他必须获得自由。

力排众议地举行薰衣和稻积的婚礼时,这个目的同样在穭的心中发热。不过,为了安抚那些对这场婚姻表现出不满的有力氏族,穭反而又给予他们更进一步的特权。虽然这和他原本想做的事情背道而驰,但也是出于无奈。因为时机尚未成熟。倘若太心急,一切都会出现破绽。

另一方面,穭开始在暗中计划削弱这些氏族势力的策略。他刻意以不公平的方式分配特权,让各大氏族对彼此产生嫉妒或不信任感,也是这项策略的一环。

此外,他还煽动不同世代的对立。老爱把荻之原一战的功绩拿来耀武扬威的人,难免会让继承人敬而远之。总是被上头的年长者打压的年轻人,特别容易和穭产生共鸣。他成功利用了这样的心态。

倘若对立的情形像这样愈演愈烈,因薰衣的事情而气到七窍生烟的人,也会变得无力再顾虑他的事了吧。尽管是个得花上好一段时间的做法,但穭仍然没有过度焦急,而是确实地进行计划。

穭有著名为「年轻」的武器。因为年轻,所以他有很多充裕的时间。现在吵得不可开交的那些人,总有一天会习惯薰衣的存在。等到那时候,就能再进行下一步了。

年轻有时会伴随着急躁,但穭并非如此。他总是冷静地判断出遥远未来的局势。虽然,看得到未来的情况,并不等于有一天就能够迎向那样的结局。

10

每天早上,薰衣都从位于四邻盖城深处的住处出门,到距离高塔一小段距离的文书所工作。其他的笔官们总是千里迢迢地进城来工作,所以,薰衣的通勤距离比任何人都来得短。

而在遭段短短的通勤路程当中,有两名隧卫紧跟在旁。

「实际上,确实有必要派遣护卫。」

穭这么表示。

在四邻盖城里头,一堆想杀害薰衣的人正摩拳擦掌着。让他独自在外头行走,是很危险的行为。

不过,如同穭「实际上」这样的说法,他派遗护卫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保护薰衣。而是透过让护卫紧跟在薰衣身旁的做法,让周遭的人明白穭并不打算放这名年轻人自由。

「希望您能忍耐。这种地方表现得愈夸大愈好。」

穭一一对薰衣说明了他采行这些手段的用意。就算他不这么做,薰衣也认为自己会尽到应尽的义务,也会在该忍耐的时候忍气吞声。不过,穭的这一番话,稍微减轻了有护卫紧跟在旁的不自在感,以及周遭目光为他带来的不快。

——倘若我是穭大人,是否能设想得这么周到呢?

薰衣没有这样的自信。真要说的话,像这种刻意派遣护卫到他身边,借此稳定人心的权宜之计,他总觉得自己恐怕完全想不到。

穭所做的每件事、所说的每句话,对现在的薰衣来说,依然净是一些「完全想不到」、「从来没想过」的事情。

抵达文书所之后,薰衣在大房间里头,和其他近二十名的笔官度过了手抄文件的一天。

在和其他大陆进行正式的交流之前,翠国只生产得出品质极差的纸张。记载了重要纪录的纸本,过了十年、二十年之后就会变得破烂不堪。因此,城里才设置了文书所,并派遣人力来将古老的文件内容转而抄写至新的纸面上。

既然如此,只要把重要的纪录刻在石头上,或是以毛笔沾墨抄写在木板上,问题或许就能迎刃而解了吧?不过,「文字就是要写在纸上」这种概念,或许早在先前的时代便从大陆传人,然后在翠国根深蒂固了。

看起来完全是在白费功夫的这种做法,其实具有一个相当大的好处存在。透过笔官三番两次地亲手抄写之后,无论是多么古老的纪录都不会遭到埋没,能够定期重见天日。如此一来,不但能让违法的事迹曝光,也便于记取过去的教训。

此外,文书所除了是一处工作场所,同时也是一间能让人学习政治的教室。因此,有力者的子弟被拔擢至城里当官时,都会先被分配到文书所来。对于「君王的妹婿大人」来说,这是个恰到好处的职位。

薰衣第一天上工时,这个工作场所宛如四处布满了静电似地一触即发。

二十名笔官、十名负责检查抄写内容是否有误的校正人员、负责安排工作流程的指挥员之中,约有一半是凤龝的族人。这天,他们似乎整日都无法平静地呼吸,双肩总是急促地起伏着。而其他人虽然企图表现得一如往常,但目光有时却游移不定,动作也相当不自然,像是用丝线操纵的戏偶一般。

当然,没有一个人出声向薰衣打招呼。在这里,他也被当成一个从来不存在的亡灵。

不过,和之前不同的是,现在的他是个让人不想看,却又不禁想要偷瞄,然后不慎目睹的时候,又会令人全身发毛的骇人亡灵。

薰衣沉默着面对眼前的纸张。幸亏这是个仅需看着纸张不断抄写的工作。这或许也是穭顾虑到他的情况所做出的安排。

翌日,凤龝的人对薰衣投以的视线依然同样锐利。但仿佛会因为过度呼吸而濒死的人消失了。至于其他人,除了在面对薰衣的时候以外,他们都恢复了一如人类的顺畅动作。然后又过了几天。这些人或许已经大致习惯了薰衣的存在,也有人开始在工作之余悄声闲聊。而其中一人更是做出了宛如踩下老虎尾巴那般危险的举动。

「我至今仍难以置信。家系和凤龝齐名的名门子弟,竟然会为了个人利益舍弃一族的名字。」

那是个只讲给身旁的人听的悄悄话。然而,无论再怎么轻声细语,愈是危险的内容,愈是能够清晰地传至远处。房间里头的人全都在一瞬间屏息而停下动作。

薰衣不是屏息,而是呼吸自然而然地止住了。肺里头的空气仿佛冻结成一块固体。为了将其往外推,薰衣绞尽了全身的力量,同时又奋力使劲抑制住几乎要发抖的手。

室内宛如时间静止了一般,所有人都一动也不动。

薰衣握住笔,将目光放在原稿上,然后在白纸上头抄写下相同的文字。

这头老虎即便被人踩了尾巴也没有反应。经过几天之后,四邻盖城之主也都没有苛责做出那种发言的男子。于是人们明白了,这头老虎背后的豹子同样不为所动。

「自身性命真的是重要到必须舍弃名字来守护的东西吗?」

之后传入耳中的这句低喃,是发言者对坐在附近的工作伙伴所说的话。然而,他很明显是企图让薰衣也听到。

而后,宛如大雨前的零星雨滴一般,人们开始不时地低声谈论这样的话语。

「为爱而舍弃性命的人物,在过去也曾出现很多次,不过,为爱而保住自己的一条小命,或许该说是令人不齿的幸运吧?」

了针对薰衣个人的攻讦以外,也有诽谤一族的言论出现。

「瞧瞧这篇纪录。在旺厦的时代举办的这些活动,还真是不像话呐。」

也有透过对话来嘲讽他的人。

「听说令郎已经完成了『更衣之仪』是吗?恭喜呐。」

「嗯。我也趁这机会好好教育过儿子了。要他绝对不可变成为了保身,而向敌人低头的男人。」

每当这个时候,薰衣会都将意识集中于别让笔停下动作一事。

最后,零星雨滴终于变成了滂沱大雨。周遭的人不再对薰衣怀抱恐惧,而开始毫不避讳地出言中伤他。

「旺厦时代的稻米收成量真是低落啊。」

「想必连大地都因为他们的暴政而心生不满了吧。」

像这样的对话内容,变得几乎每天都能够听见。

「你知道绝对不会在战争中落败的方法吗?就是不要打仗啊。从一开始就投降即可,就算对方是杀害双亲的仇敌也一样呐。」

这群加害者脑筋动得相当快,开始会在对话结束后加上几声窃笑。

「和能够遗臭万年的马屁精待在同一个房间里,或许会变成之后能说给儿孙听的一段趣事呐。」

无论其他人说了些什么,薰衣都装作没听到。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会像这样明目张胆地说薰衣的坏话。也有不少人认为这样的行为可耻而有失庄重,因此完全没开过口。

不过,他们的视线胜于滔滔言词。

这些人朝薰衣投射的眼神中,总是带着憎恨、厌恶或轻蔑的情感。

憎恨自己这件事并不让薰衣感到痛苦。回顾凤龝的历史,他会被憎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虽然,薰衣认为旺厦之战是出自于正当的理由,所以就算亲人因此战死,怪罪于他也是蛮不讲理的行为就是了)。

这种视线反倒还让薰衣感到几分舒畅。因为会憎恨他,便代表着对方承认薰衣是旺厦的族人。

然而,剩下的厌恶和轻蔑——

在这些人之中,有一半都相信薰衣是真的对稻积一见钟情。因为出席那场国事会议的人们都如此断言。

但尽管恋慕之心再怎么强烈,身为旺厦首领的人物,竟然因此做出了自身所不应为的判断。

对于将导学奉为心灵指针的人们来说,这可说是亵渎了他们人生的行为。为了捍卫自身的价值观,他们无法不对薰衣产生厌恶和轻蔑之情。

剩下的半数人,则是认为「瞬间对容貌算不上沉鱼落雁的稻积产生爱恋」这种说法过于牵强,因而完全不相信。他们认为薰衣不惜叩首求婚,是为了拯救自己可能明天就会遭到斩首的小命。薰衣不顾此时此刻可能还在深山中啃树皮过活的一族,为求自保而演出这场戏,然后也彻底地成功了——

怀抱着这种想法的人们的厌恶和轻蔑,虽然单纯,同时也相当无情。

除了言论的中伤以外,薰衣也曾遇过当面朝他放话的人,虽然只有一次。对方是个约莫十八岁上下的凤龝年轻人。在走廊上,当薰衣身边除了护卫以外没有其他人的时候,这名年轻人站到他的面前说道:

「为什么?为什么您能够做出这种事?虽然我是凤龝的人,但我一直以为,和我们同样继承了穑大王之血的旺厦一族,应该也有着和这种身分相符的崇高灵魂才对啊。」

薰衣无言以对。

「至今我仍觉得难以置信。但现在,您的确透过自身所不应为的行动,而换来让性命得以延续的结果。活下来接受更多的侮辱。我很失望,甚至还感到懊悔。」

男子的眼眶泛泪。薰衣的双眼则没有变化。

语毕,男子有些夸大地别过头,然后奋力踏着步伐离开。

薰衣望着他走远的背影,直到最后才静静地离开了现场。

每天早上,丈夫总是以僵硬的表情离开住处;到了黄帋,再带着同样的表情归来。仿佛他的脸部皮肤已经僵硬得变成一张面具一般。

不同的只有那双眼睛。

早上时,那是准备迎向今日挑战的眼睛。返回住处时……

则变成一双痛苦呐喊着无法再承受更多的眼睛——倘若这么说,对丈夫会不会很失礼呢?

稻积一如普通的妻子迎接丈夫归来。在和他一起移动至深处的房间时,她思索着该如何向丈夫搭话,让他取下黏在脸上的面具,但却怎么也说不出只字片语。

丈夫在更衣过后,便呈大字形躺在房间床上,无语地瞪视着天花板。

稻积沉默着退出房间。虽然丈夫没叫她出去,但她总觉得自己或许不要待在这里会比较好。

其实,稻积很想陪在丈夫的身边。身为妻子的自己,应该要慰劳丈夫在外工作的辛劳才是。

至于丈夫为何会如此、他在外头遭受了何种待遇,稻积大致上都明白。尽管没有离开住宅区的机会,女官们却总是能知晓城里所发生的大小事,也会将这些事告诉稻积。

在文书所内部——还有王城各处——交头接耳地指责着丈夫的声音,其内容究竟有几分正确性,稻积也不太清楚。她唯一知道的,是丈夫声称对自己一见钟情的说词,其实是捏造出来的。因为早在丈夫做出求婚宣言之前,哥哥便已经向稻积提出和他成婚的要求。

因为哥哥和丈夫都没有明示他们采取这些行动的用意为何,所以稻积也明白这是自己不能主动开口采究的事情。然而,姑且不论这些,稻积还是希望自己能抚慰丈夫的心。

或许是因为返回住处时,丈夫总是带着令人心碎不已的眼神吧。

然而,最让稻积感到无力的是自己只能默默离开房间,让丈夫一个人独处。毕竟稻积是凤龝的族人。对于以可怕的表情瞪视着天花板的丈夫而言,稻积所继承的血脉,让她成了丈夫最不希望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存在。无论付出多少努力,都无法改变体内所流的血液。所以,稻积只能离开房间。

然后,到另一个房间里独自等待着。丈夫有时随即会出来,有时则会在房里闭关到晚餐送来的时间。这段时间的长短,总是左右着稻积的喜忧。

丈夫在踏出房间之后,便会恢复一如往常的温和表情。一开始虽然还是不太开口,但在稻积主动打开话匣子之后,丈夫便会跟着聊起来,有时还会笑出声。

听到丈夫爽朗的笑声,稻积不禁这么想着。

——啊,这个人其实有着活泼开朗的个性呢。

于是,先前那僵硬的表情,便更让稻积觉得不舍了。

两人的聊天内容多半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诸如庭院里的花开了(城内的各个住家都有在围篱或整排植物墙环绕下而形成的小型庭院。想当然耳,薰衣的住处则是有着无法跨越的高大围墙包围着。虽然照不太到阳光,但还是有花朵盛开)、当日的天气、餐点的味道、喜欢的食物等等。

因为自己对丈夫可说是一无所知,所以稻积便向他提出许多问题。在回答这些问题时,丈夫偶尔也会和她聊以前的事情。例如和导师共同生活的那座小山丘上种着枇杷树,结出来的枇杷十分甘甜而美味。

这时候,丈夫必定会露出笑容。而希望他再笑得开心一些的稻积,便会继续提出各种问题,让丈夫继续说下去。然而,在两人这些无关紧要的闲聊中,却四处充满了宛如陷阱般的黑暗坑洞。

「您有兄弟姐妹吗?」

「嗯,有一个弟弟。他小我四岁,很有趣喔。」

「很有趣?」

「嗯。当他还只会在地上爬时,总是会拼命跟在我的后头。倘若我加快脚步,他便会露出一脸快要哭泣的表情,然后奋力地挥动手脚。看到我走回自己身边之后,他又会破涕为笑。要是把他抱起来,他就会开心地笑出声。像个玩具似的,实在很有趣呢。」

丈夫一脸乐在其中地说道。

「那么,他现在……」

此话一出,稻积才惊觉不妙。对方不可能还活着。

「他已经不在了。在荻之原一战中,为了逃避在西风助长之下延烧的火势,而丢了性命。」

丈夫并没有沉下脸来,也没有表现出语带责备的反应。但稻积仍急忙出声试图安慰他。

「那个……不过,若是比您再年幼四岁,那么他当时应该是三岁吧?小孩子的长相比较难以区分。说不定,那时丧命的其实是他的替身,而您的胞弟现在正平安地生活在某处呢。我以前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丈夫露出淡淡的笑容摇了摇头。

「我亲眼看到了。我和弟弟当初一同骑着马逃难。当然,并非由我们自己驾马,而是由随侍的人抱着我们坐在马鞍上。大火和追兵都紧追在后。我听到异样的马鸣声而转头一看,发现弟弟骑乘的那匹马被好几支弓箭射中。马儿以两只后脚站了起来,结果弟弟和抱着他的男子双双摔下马。这时,男子似乎跌断了颈骨,于是原本紧抱着弟弟的双手也跟着松开。弟弟从男子怀中跌落地面后,头颅被来自后方的吾族马匹踩个粉碎。」

稻积忍不住伸手掩耳。

「不用怕,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丈夫依然只有嘴角带着微笑。

某天,稻积发现了一件她能为丈夫做的事情。在丈夫所提及的回忆之中,曾经出现过和笛子相关的话题。

据说丈夫的母亲是吹奏直笛的高手。

听到这个事实的稻积相当惊讶。因为乐器是由乐师来演奏的东西。倘若来自显赫世家的子女接触了乐器,必定会因为不成体统而遭到斥责。

「我母亲爱用的笛子是有名的工匠所打造的。在交到擅长吹奏的母亲手上之后,笛子更发出了优美无比的音色。每次听到母亲的演奏,都令我陶醉不已。在母亲的指导之下,我也能吹个两、三首曲子呢。」

原来家系不同,习俗做法也会跟着不同呢。稻积不禁涌现深深的感触。

隔天,稻稹邀请丈夫来到面对着庭院的长廊。

「今晚的月色十分美丽唷。」

「就是啊。」

丈夫眯起双眼,抬头仰望皎洁的银白色满月。

「就着这种月色,会不会让您想吹奏几首曲子呢?」

丈夫露出诧异的神情。于是稻积当着他的面,取出了原本藏在怀里的某样东西。

「这是……」

丈夫的双眼瞪得宛如高挂空中的满月那么圆。

「我知道哥哥都把这类东西藏匿在哪里呢。」

在先前的战争中,旺厦一族双手空空地逃了出去。那些他们带不走的生活道具和武具,现在则依然保存在城里。稻积从这些东西里头找到了一支直笛,然后偷偷地将它带了回来。

看到丈夫并没有露出开心的反应,让稻积感到有点担忧。这支笛子上刻着雷鸟的图样。她原本以为自己找到了丈夫所说的名笛,难道并不是吗?

「这东西应该不能擅自拿出来吧?」

丈夫的语气有点严厉。于是稻积慌慌张张地为自己找借口:

「因为只是支笛子嘛。是旗帜或刀剑的话,或许会引来大问题;但如果只是一支笛子,我想王兄应该不会发现的。」

原本板着一张脸孔的丈夫,此时突然「噗」一声地笑了出来。

「真是的。穭大人很疼爱你的传闻,从这种地方就看得出来呐。」

看到丈夫没有生气,稻积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以让我听您吹奏几曲吗?」

「嗯。」

丈夫接过笛子后,以单手温柔地抚过两、三次,然后便坐了下来,将吹嘴凑近唇瓣。

一开始,吹奏出来的单音无法和之后的连结在一起,偶尔还会走音。但稻积仍然觉得很有趣,不禁听得入神。

之后,吹奏出来的音符慢慢地连在一起,然后不知不觉谱成了旋律。

这是一首简单的曲子,感觉正适合让母亲拿来指导孩子。

稻积无法判断丈夫吹奏能力的高低,或是这支笛子的好坏。但这的确是让人听来十分舒服的音色。她坐在丈夫身旁,将整个人融入笛子所奏出的乐曲之中,感觉自己仿佛能够轻飘飘地朝月亮飞去一般。

吹完一曲之后,丈夫仰望着夜空说道:

「嗯,月色真美。」

他脸上带着相当开朗舒畅的表情。有将这支笛子取来真是太好了。稻积如此想着。

「你有听说昨天的那件怪事吗?」

「发生什么事了?」

「据说夜间值守的士兵好像听到了奇怪的声音还是音色。我原本以为八成是野猫在发情,但听到的人都主张那时笛声呐。」

「哎呀,真是古怪。昨天城里应该没举办宴会吧?怎么可能会听到笛声呢?」

「如你所言。住在城里的居民都是正派又崇高的君子。对下人的教养想必也相当彻底。不可能会有像乐师那样把玩乐器的人。」

「就是说啊。导学是教人勤勉向学或是钻研武艺,可没要人沉浸于歌曲或舞蹈之中呢。」

「倘若有武人沾染了乐器,想必他一定不善战斗吧。」

「就是啊。铁定是个会背对敌人仓皇逃跑的武将,或是其子弟吧。」

丈夫以单手无力地握着笛子,呆滞地坐在原地。

「您怎么了呢?」

对方没有回答。

于是稻积静静地离开房间。

翌日,丈夫再次将笛子凑进唇边。手指头也灵活地动作着。然而,稻积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哎呀,那支笛子坏掉了吗?」

「不。」

丈夫只有嘴角勾勒出微笑。

「我用黏土塞住了吹嘴。」

「这样就无法吹出声音了呀。」

「我就是要让它发不出声音。」

随后,丈夫又开始热中于吹奏这支没有声音的笛子。

稻积愣愣地看着这样的丈夫。不知不觉中,她似乎明白了对方这么做的理由。

她原本想离开房间,让丈夫一个人独处。倘若丈夫因为这支笛子而有了不愉快的回忆,那便是将笛子取来的稻积的错。

不过,这天,稻积怎么也不想离开丈夫的身边。于是,她面向丈夫,将双腿并拢坐正,凝视着他吹奏无声之笛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丈夫将笛子离开唇边。

「你在做什么?」

自己留在这里,果然会打扰到他吗?稻积这么想着,有些战战兢兢地答道:

「我在聆听。」

「聆听什么?」

「笛子的音色。」

「这支笛子发不出声音。」

「可是,我听得见您所吹奏出来的音乐。」

「哦?」

丈夫蹙眉。

「那么,那是首怎样的曲子?」

「咦?」

「既然你聼得见,应该也回答得出来吧。我所吹奏的是什么样的曲子?」

稻积没有料想到丈夫会如此提问,只好慌慌张张地回想起之前所听过的曲子,然后回答:

「是一首……虽然听来有些孤寂,但能够渗透至人心内部的优美曲子。」

「哦。你的解读还真有趣呢,稻积。我刚才吹奏的,可是一首俏皮的数数歌喔。」

「咦!」

稻积不禁无言以对。

「这样啊。原来听在你耳中,这首歌是这样子的吗?」

「因为我根本听不到……啊,不对,我刚才说听得到,是因为……」

回过神来,稻积才发现丈夫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哎呀,您在捉弄我是吗?」

于是丈夫笑出声来。

但愿这爽朗的笑声永远不要被黏土给塞住。稻积在心中如此祈祷着。

11 穑朝历二六七年,薰衣十七岁~穑朝历二六九年,薰衣十九岁

因为无论如何都有一事想要请教您,所以请允许臣提出谒见——听到来自鬼目的请求,穭额头上的皱纹再次加深了。终于还是被他发现了吗?

在三个月前,确认了稻积已怀有身孕的事实。尽管有一天会变得众所皆知,但穭也希望能够保密愈久愈好,因此对相关人员下了严格的封口令,也吩咐稻积尽量避免外出。

倘若得知稻积怀孕一事,必定会有企图阻挠她顺利产子的人出现。在尽可能不伤害到母体的情况下给予刺激,让稻积流产,或是……虽然很难想像有人会斗胆对首领之妹做出这种行为,但即便必须夺走稻积的性命,也要阻止旺厦和凤龝之血混合——穭没有能够断言这种人不存在的自信。

尽管在警备方面做了万全的安排,但公开这件事的时间点还是愈晚愈好。

然而,看来争取时间的行动也已经到了极限。

「穭大人。臣听说稻积大人已有身孕。」

鬼目劈头就切入正题。就连礼数中不可或缺的一句道贺都没有。

「那又如何?」

这几年以来,穭难以取悦的君主形象已经逐渐定型。为了使周遭的人对自己怀抱敬畏之情,他让自身的一言一行都以此为基准。不过,现在就连穭本人也渐渐不明白这究竟只是演技,抑或他生性便是如此。

「您能够遵守约定,在那名孩子出生后杀了他吧?」

听到鬼目的发言,穭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在说什么?我并没有立下这种约定。」

「不,您和臣约定过了。对于在臣下面前明确说过的话,首领大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种事我明白,不过——」

穭以食指和中指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回想自己当初所说过的话。

「我是说,若吾子早逝,而且也没有其他继承人存在时,我才会杀了那孩子。丰穰现在仍健康活泼地成长着,而且还有其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在。」

「臣没有听到您说这些。」

「我可没有必要承担你个人误会的责任。」

「穭大人。首领大人。」

鬼目朝穭所在的方向跪着前进。

两人目前所在的房间相当狭窄。这个位于高塔内的小房间,虽然也会用于像现在这种一对一的密谈上,但原本其实是君王独自休憩用的场所。被跪坐在地的鬼目不断逼近,甚至让穭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那么,请您杀了妹婿大人吧。」

「为何?」

「您问为何?理由应该无须臣再次说明才是。臣反倒想要询问您为何、为了什么让他存活至今呢?倘若是为了将旺厦首领的血脉做为人质,那么,在稻积大人的孩子出世之后,薰衣大人就没有用处了。请杀了他吧。应该要杀掉他才对。」

「鬼目,你何时变成首领了?决定这种事情,应该是我的工作吧?」

鬼目没有回应穭的讽刺。

「如穭大人所言,在那之后,旺厦的确变得安分守己了。对那些家伙来说,现在的情况或许也让他们感到手足无措吧?然而,因为变得安分,想要揪出他们也愈来愈困难。再加上,您又下达了就算发现旺厦一族,也不能将其杀害的命令。」

语毕,鬼目再次跪着朝穭靠近。

穭将意识集中于背后那把剑。那是一把自相当久远以前,便装饰在这个房间里头的宝剑。据说是穑大王之后的第三代君王——亦即在穑大王的血脉一分成为旺厦和凤龝之前的君王爱用的武器。

现在的鬼目手无寸铁。虽说他有着暴戾的性格,但应该也不至于出手加害身为首领的自己。而且,鯷也一如往常地藏身于天花板里头监控着一切。他的安危应该无虞。

尽管如此,此刻的穭却迫切想要感受将武器握在手中的那股重量。

「想要将旺厦斩草除根,现在不正是最佳时机吗?为何您要松懈下来呢?」

「不许批评我的做法。」

「身为您的臣子,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说出口的。首领大人,您并没有彻底了解到旺厦的可怕之处。那些家伙有朝一日必定会对吾族展开报复。请您回想一下他们以往的所作所为,以及他们究竟背叛了多少次。这帮人并不是能够动之以情的对象,亦不是能够和我们共生共荣的存在。尤以那名年轻人最危险。您看到他的脸还不明白吗?听到他的声音还没有感觉吗?尽管只是到手不过片刻的自由,也足以让他消灭凤龝。」

「你是预言者吗?」

「穭大人,臣是认真在跟您说这些。」

「倘若是认真的,我就必须处罚你了。你今天的发言实在太不知轻重。」

「既然如此,请您用那把剑……」

穭随着鬼目的视线转身望向那把宝剑。

「在这里亲手处决我吧。」

鬼目非但没有表现出胆怯,还散发出一股「只要没听到能够让我接受的答案,我便不打算活着离开这里」的气势,咄咄逼人的态度完全没有动摇。

「鬼目……」

穭以拳头抵着自己的额头,然后闭上双眼。

「静待三年吧。」

「咦?」

「先忍耐个三年。经过三年之后,你必定也会了解我打算做的事情。就三年。」

这并非是穭基于明确的目标而给出来的结论。因为他实在想不到其他能够敲打名为鬼目的这只地鼠的方法了。只要确实和他约定一个期限,在这段期间里,鬼目应该就能安分守己才对。至于之后的事情,只要接下来再慢慢思考即可。

「三年过后,倘若臣驽钝的脑袋仍无法理解首领大人所欲为之事……」

「届时,我便会依照你的谏言行事。」

「臣明白了。」

鬼目恭敬地低下头。

「不过,有一件事希望您无论如何都能向臣保证。那名年轻人真的相当危险。在这三年之中,请您务必禁止妹婿大人离开王城一步。就算在城里也一定要派人严加看守,绝不能让他的行动脱离您的监视。」

「明白了。我向你保证。」

又多了一道用来束缚我的枷锁了呐。在回答鬼目的同时,穭不禁这么想道。

今天的薰衣看来心情很好。他称呼穭为「穭大人」。不过,在听到他半开玩笑地称呼自己「内兄大人」的时候,穭实在有些无言以对。

「小婴儿就这么可爱吗?」

如此询问之后,薰衣露出有些羞涩的微笑。这样的他,看起来就像和穭初次见面的十五岁那般稚嫩不已。

——这样的小孩儿真能当一名父亲吗?

穭不禁做了无谓的担心。

不过,薰衣的体型已经比两年前结实了许多。穭看着他曾几何时变得粗壮的后颈,然后像个年纪相差甚远的叔伯之类的人物般涌现了「这家伙也有所成长了呐」的感慨。

「刚出生的婴儿颈骨还很脆弱。在抱他的时候可得小心。」

两人目前在高塔的小房间里头。尽管公务繁忙,穭还是会设法挤出时间,以每个月一次的频率在这里和薰衣会面。

鯷藏身于天花板里头。他一如往常地监视着薰衣,同时也注意是否有外人窃听。多亏如此,就算不特地到地底陵墓去,穭也能和薰衣说出自己的真心话。

「穭大人,您好罗唆啊。明明您是和稻积一同长大的,为什么她就那么温和端庄呢?」

「我不是说过了吗?她的个性不像我啊。」

看到薰衣的心情不错,让穭感到双重的安心。在薰衣心情不佳时,对他说话便必须斟酌每个字句;另一方面,薰衣心情不错,便代表他这阵子并没有经历什么过于严苛的对待。

「我发誓,倘若站在相同的立场,我将乐于接受这样的安排。」

过去,穭曾对薰衣这么说。在说出这句话的当下,他认为自己所言毫无虚假;然而,在见识到薰衣所过的生活之后,对于自己究竟能否熬过相同的情况,就连他也没有把握了。

紧咬着薰衣不放的言语攻击,宛如下不停的雨一般绵延持续着。这成了人们用以宣泄充斥在心中的愤慨的方式,所以,为了达成他们俩的「应为之事」,这种行为反而令人求之不得。但这样一来,薰衣到底能忍受到何种程度,也着实令人担忧。

因此,为了让薰衣也能够宣泄心中的愤慨,他特地安排了像这样能彼此坦言相对的场合。

不过,他最初其实并没有做这样的安排。在薰衣和稻积刚完婚之时,他们俩几乎没有单独会面过。因为这样会为凤龝的族人和其他氏族造成危险的刺激。

那阵子,穭每天早上都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聆听鯷的报告。对薰衣而言,倘若想一吐心中的怨气,身为妻子、同时也是凤龝一族的女性的稻积,理应是最方便发泄的对象。在做出让两人成婚的决定后,穭便已经对这样的事态有所觉悟了。然而,做好了觉悟,并不代表不会因此感到心痛。

令人庆幸的是,薰衣并没有把稻积当作迁怒的对象。而在几个月过后,当穭终于安排好两人定期密会的场所,薰衣非但没有对那些以言语攻讦自己的人表现出不满,也没有吐露出厌恶或抱怨的字眼,甚至未曾说过丧气话。

尽管如此,从薰衣的态度便可看出他在精神方面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平日不得不尊称穭为「内兄」而放低身段的薰衣,等到两人独处时,总像是要弥补什么似地,以在地底陵墓时那种「对等立场」的态度称呼穭为「穭大人」。有时还会变得相当霸道,语气像是在和身分比自己低的人说话一般粗鲁。

有一次,薰衣曾经舍去尊称而直接叫他「穭」。虽然这让他很想出声抗议,不过,跟薰衣平日所承受的屈辱相比,这根本算不上什么——这么想之后,穭便默默地忍了下来。

不过,如果是以蕴含怒气的目光对他说些粗鲁的话,穭倒还觉得无所谓。最让他感到危险的是,在两人独处的时候,薰衣突然流露出脆弱无助的眼神的一刻。而每当这种时候,薰衣会称呼穭为「凤龝大人」。

相对地,穭会回称薰衣「旺厦大人」。尽管薰衣当着众人的面宣布「我愿舍弃旺厦之名」,但他仍然以旺厦首领的身分,为旺厦奋战着。

「倘若自己明白这一点,就无须愧对任何人。」

某天,薰衣这么说道。尽管如此,他或许还是会渴望他人以「旺厦」来称呼自己吧。

在人们逐渐习惯穭和薰衣定期会面的事实后,穭将两人会面的次数从每个月一次增加为两次。

两年后,两人会面的次数变得更加频繁,每隔十天便会见一次面。而会面的目的也不再仅是为了让薰衣宣泄压力。两人变得有许多要事必须讨论。

「鹰巢山那边的村落情况稳定下来了吗?」

「已经稳定了。之前和您提过在释水台地新发现的村落,也已经允诺缴械。我已派遣当地刑部所里头值得信赖的人物前往了。相信可以圆满落幕。」

穭针对自己所了解的范围,将旺厦幸存族人的动向告知薰衣。这是为了让薰衣确实感受到,他们愈来愈靠近「旺厦一族也能够以旺厦的身分活下去」的世界了。

「是吗?这样一来,能够光明正大地过日子的旺厦村落,便有两个了呢。」

薰衣露出宛如在讨论自己刚出世的孩子那样的表情。

「不过,也有个不好的消息。」

穭尽可能不对薰衣隐瞒任何事情。因为薰衣的直觉很敏锐。倘若被他发现自己说谎,恐怕穭便无法再次取信于他了。

「在龙姬街道上发生了不得不杀掉一个三人行集团的事件。对方带着伪造的通行证,在快要被识破的时候,主动袭击

官人。」

「三人都如此?」

「嗯。据说他们顽强抵抗,所以完全无法活捉。在取了他们三人性命之后,才得知对方是旺厦的族人。」

薰衣眯起双眼。

「你说是三人行,那他们全都是成年人吗?没有女人或孩童在其中?」

薰衣的直觉果然很敏锐。

「有。他们是一对夫妇和十岁男童的一家人。」

薰衣无言地怒瞪着穭。

「抱歉。我会尽力不让这种事情发生第二次。」

「怎么做?」

「我会重新下达『即便女人和孩童抵抗,也不许将其杀害』的指示。」

薰衣的表情仍然没有因此而放松。

「希望您能谅解。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够在一朝一夕改变。」

薰衣别过头去。穭等了片刻,仍不见他有其他动作。看起来似乎是虽然心底明白,却又不愿去明白这种事一般的别扭态度。

「话说回来,薰衣大人。您最近所誊写的内容,应该是五十年前的道务工程纪录吧?」

穭清咳了几声,试图改变话题。他们俩时常会针对薰衣所誊写的文件内容,讨论相关的政务。

不过,今天的薰衣并没有因为对方端出自己喜欢的话题而软化态度。紧抿的唇瓣依旧动也不动。

「对了,关于派遣到大陆的那几艘船……」

薰衣的视线移回他身上。

「目前都尚未归国。我想应该要再花上一段时间吧。若是有新的消息,我会马上让你知道。」

薰衣的视线变得更加锐利了,以他深感兴趣的话题成功吸引了薰衣的注意力固然很好,但因为没有像样的内容可说,所以似乎反而更惹恼他了。

——就算当上人父了,他的这种地方还是没有改变呢。

因为实在无可奈何,穭只好结束了这次的会面。

「我差不多该离开了。得去参加鬼目的丧礼。」

这时,薰衣才终于恢复理性的神情。他端正了自己的姿势后说道:

「真是令人深感遗憾。我听说他是因为误食毒草而过世。」

「嗯。虽然他也有负责试毒的属下跟在身边,但那种草的毒性似乎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发作。当试毒者开始出现异状时,他们一家五口都已经用完膳了。大概是跟兜售野草的人误买了容易跟药草混淆的毒草吧?运气真是不好呐。」

这时,薰衣突然瞪大了双眼。他的双唇微启,描绘出了「难道……」的口形。

穭感到极度错愕。

——这个男人的直觉实在太敏锐了。我原本有自信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但为何仅凭刚才那段话,他便能够看穿事实?

对方不是个能够让他随便蒙骗过去的对象。

穭以拳头抵着额头,叹了一口气。

「请您务必保密。若是这件事曝光——不,光是遭到怀疑,便令人难以想像后果会如何了。」

所以,穭才等不了三年。鬼目说不定已经将那时的约定告诉其他人了。要是等到期限逼近才对他下手,恐怕会引来其他人的猜忌。

「我当然不会告诉任何人。不过,这是为什么?鬼目大人是凤龝的一员。也是您所应守护的对象,不是吗?」

「如果守护得了的话,我也想这么做。然而,他已经是个形同死人的存在。所以我才将他送往他所应该去的地方。」

「我不明白您这番话的意思。」

「若非已死之人,理应能放下今日之事,转而思考未来的世局走向才对。但鬼目眼里只有过去。不管我怎么做,都无法改变这一点。」

「可是……」

「旺厦大人。希望您别以为光是说些漂亮话、透过光明正大的手段,便能改变这个世界。请您别以为我是因为自己喜欢,而做出这样的事情。要是凤龝和旺厦之间引发了无谓的战争,便会牺牲众多的性命。倘若能够以一人……不,以六人的死来避免这样的憾事发生,我会选择这么做。」

薰衣没有回答,只是以悲伤的表情望着他。

「薰衣大人,请您记住一件事。像这样的事情,是我和您所选择的道路上必定会出现的障碍。请您放眼大局,不要被小事所迷惑。」

「我有一件事想请教您。」

「什么事?」

「您认识一名叫做斑雪的男子吗?」

连这件事也必须全盘托出吗?穭不禁有种没完没了的感觉。他的直觉究竟能看穿多少事情呢?

「认识。」

「这名男子现在还活着吗?」

「不。他在前任外地赴任的途中遭到盗贼杀害了。」

穭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直直望着薰衣这么回答。没有什么好感到内疚的。倘若让对稻积抱持着恋慕之心的男子继续活命,不知道有朝一日会引起什么样的乱事。所以,穭为了自身应为之事。仅是如此罢了。

薰衣微微低下头,然后吐出一口气。

「薰衣大人。难不成您后悔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吗?」

「不。抱歉,因为这点无谓的琐事而动摇。」

薰衣轻轻朝他低头致意。

「当我顾着在白纸上抄写文字的时候,您为我做了相当多的事情。我很感谢您,穭大人。」

这不是嘲讽,而是发自内心的感谢。

穭突然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他同时也感觉到,在命令鯷动手暗杀鬼目之后,便一直卡在胸口的那块坚冰之刃,似乎慢慢地溶解、消逝了。

将两人的会面次数增加为每十天一次,或许不光是为了薰衣,也是为了他自己——当他涌现这种想法时,想要杀了薰衣的欲望,再次在穭的内心蠢动起来。

12 穑朝历二七〇年,薰衣二十岁

稻积怀上第二胎,是在丈夫年满二十岁的时候。

听到自己可能会多一个弟弟或妹妹,现年三岁的鶲显得相当开心。

而丈夫的反应,则是以嘴角勾勒出淡淡的微笑。当鶲开始会说一些琐碎的单字时,尽管还待在家中,但丈夫不再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也未曾再发出笑声过。

每当和哥哥见面时,稻积总是不自觉地脱口询问他丈夫出现这种变化的理由。

「这很普通。代表你的丈夫终于也稍微成熟一点了呐。要是他一直都像个孩子,那可就令人伤脑筋了。」

听到哥哥的回答之后,稻积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然而丈夫的变化并不仅是如此。

他变得几乎完全不疼爱鶲了。直到不久前,丈夫都还把鶲当作是最喜欢的玩具一般,时而将他抱在怀里,时而逗他开心;但现在,别说是抱抱鶲了,丈夫甚至不会将他揽近身旁。

或许是因为鶲的外貌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吧?或许因为对丈夫来说,这是一张无论多么不情愿,都在在提醒着自己「这孩子体内有着凤龝之血」的长相吧?稻积这么想着。

不幸的是,鶲却很黏他的父亲。尽管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拒绝,他还是想跟在父亲的身边。

「不可以打扰父亲大人唷。」

在这种时候,稻积总是会牵起鶲的手,将他带离房间。而丈夫也不曾出声挽留过。

生下了第二胎之后,在孩子还是个婴儿的时期,丈夫是否会像之前那样笑着逗孩子开心呢?

稻积以手轻轻抚上还不太大的肚子。明明是自己的身体,但这种温热的暖意却让她逐渐放心。

——不要紧。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稻积重新回顾这五年,觉得各种事情都在往良好的方向发展。

丈夫一如往昔地在文书所工作。不过,紧跟在旁的护卫现在已经减少成只有一名。在极少的情况下,她会和丈夫两人一起步出住处。一开始,稻积很在意周遭那些仿佛在观察珍禽异兽的目光,但现在,旁人的视线也不再如此明显了。

最令她开心的是,在鶲出生后,踏入家门的丈夫不再带着僵硬的一张脸,也不会再以可怕的表情死瞪着天花板。

丈夫确实不再发出声音笑了。不过,以嘴角勾勒出笑容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寂寞,而他的眼神也一直都很温柔。

——如同王兄所言,那是成熟的大人散发出来的气质呢。

至于丈夫对鶲所表现出来的态度,或许也是因为顾虑到他是个男孩子,所以才认为不能继续放任他撒娇吧。虽然稻积觉得现在就让孩子远离父亲而独立,似乎有些言之过早了,不过,毕竟家系不同,习俗做法也会跟着不同嘛。

——不要紧。一切都在慢慢往好的方向发展。

稻积这么说服着自己。内心会微微涌现不安,想必是因为这阵子城里不太平静所导致的吧。

约莫从十天前开始,城里开始弥漫一股动荡不安的气氛。

稻积还听到了不祥的传闻。据说近期之内会有战事。

这是真的吗?哥哥的各项政策不是推行得相当顺利,整个国土也逐渐稳定下来了吗?正因如此,现在的哥哥也比以往更受尊崇了不是吗?

传闻和稻积本人的感受完全扯不上边。不过,城里这种兵荒马乱的感觉,以及逐渐变得紧绷的气氛。难道果然要打仗了吗

——就算这样,薰衣大人也不需要亲自上阵。

能够断定这一点,对稻积而言是一种救赎。

丈夫是文书所里头的笔官。过了五年之后,仍只是一名笔官。除此之外,他不仅没有一寸土地,更没有半名专属的家臣。

稻积原本还担心对于拥有丈夫这种身分的人来说,比起受监禁或软禁,这种待遇或许更让人郁闷。但在战争即将开打之际,她反而对丈夫只是一名笔官的事实心存感激。

——更何况,王兄不可能让薰衣大人离开城里一步。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无论发生什么事,在这城里所度过的日子,必定会逐渐朝好的方向稳定发展。稻积这么相信着。

这天,当太阳还高挂在半空中时,丈夫便返家了。

「您今天回来得好早呢。」

在内心焦躁不安的道一天,能够提早看到丈夫的脸,让稻积相当开心。

「嗯。我今天没去文书所工作,而是被传唤去参加了一场会议。」

怦通!稻积的心脏重重地跳动了一下。

「稻积。我之后将亲赴战场。」

「哎呀。」

大吃一惊的稻积无言以对。

「而且还是以总司令的身分出征。」

「咦!」

就算听到肚子里头那个还不会动的孩子出声说话,稻积或许都不会这么惊讶吧。

「真受不了。你的兄长啊……」

丈夫露出苦笑。

「有时会做出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呢。」

「哎呀。」

稻积不禁笑了出来。因为她想起哥哥也曾以相同的话来形容眼前的丈夫。

随后,她又这么想:为什么我还笑得出来呢?丈夫即将领军出征,便代表他也有可能会从此一去不返。

稻积陷入了混乱。因为过于混乱,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何反应才好。

一瞬间,她感觉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了。不可以哭。她这样斥责着自己。在这种关头,身为妻子该有的行为是——

「祝您武运昌隆。我会祈祷您平安无事地归来。」

丈夫「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还真是急性子呐。我并不是今天就要出发。还得花个两、三天准备呢。」

此时,最大的问题才终于从稻积的脑海中涌现。

丈夫因哥哥的指示而必须亲赴战场。那么,到底是为了跟谁一战呢?

13

「辛苦了。你做得很好。」

穭出声慰劳眼前的鯷,让他退下之后,暗自在心中喃喃说道:

——我也做得相当好。

统率一切的人,没有机会听到他人称赞自己「你做得很好」。既然如此,偶尔自我慰劳一下又何妨呢。

——我真的做得相当好。应该没有其他人能祭出更胜于此的成果了。

虽然自吹自擂反而常常会招来空虚,但此刻穭的内心仍振奋不已,没有能够让负面情绪趁虚而入的空间。

来自其他大陆的军船终究还是出现了,其数量仅有五艘。

然而,在翠国人民眼中,这五艘船的大小都有如城堡般宏伟,而且上头还分别搭载了一千五百至两千名左右的划桨手兼士兵。

听到这样的人数时,穭还有点难以置信。但在了解到船只的全长和构造等详细规格后,他也不得不相信了。

大陆那边的国家变得强大之后,同时也得到了将船只建造得更巨大而坚固的技术与力量。看来无法期待他们被暴风雨拦阻下来了。

会造成威胁的,不只是那些人数总计八千至一万的士兵。对方已经习于和异国交战。据说,他们曾以四艘这种规模的军船,摧毁了比翠国更大的国家。

反观翠国,虽然坐拥众多骁勇善战的将领,但他们却都只和言语相通、以相同方式战斗的对象交锋过。再说,这次的战争恐怕还无法套用「交锋」一词。

敌人似乎配备了最新型的武器。

无论说明得再清楚,都让人很难想像出这种武器的攻击效果。似乎是借由一种名为「火药」的药品,让人类也能够自力引发宛如小规模的火山爆发那样的情况。然后,他们可以透过这种爆炸的冲击,投射出磨成圆形的巨石、捣毁栅栏或围篱之类的障碍物,甚至还能破坏城堡的外墙。

看来,这会变成一场翠国的人民至今都未曾经历过的战争了。

然而,穭的内心却宛如已经打了一场胜仗似的,因满足而亢奋不已。

——没错,我已经打赢了。赢了这场长达五年的战争。

从将有五艘船只来袭一事,到对方的兵力、可能会在何时抵达何处等情报,穭都顺利掌握到了。这是他耐心地不断派遣船只至大陆调查所得到的结果。

这可是相当大的胜利。倘若他一心只顾着毁灭旺厦,必定无法达到这样的结果吧。

——我并没有错。这样一来,便能做好万全的准备了。

再加上,穭今天还成功地祭出了一个优秀的策略。

十天前,他传唤了檀——在鬼目死后成为兵部大臣的男子,然后告诉他来自大陆的军舰已逼近我国的事实。倘若必须开战,理应由兵部大臣来担任总司令。

隔天,檀再次前来拜见他,并这么说道:

「首领大人,臣有一事相求。是否可让臣辞退总司令这个职务?」

「为何?」

穭按捺着心中因这个前所未闻的要求而涌生的异样感和错愕,若无其事地开口问道。从檀的样子看来,他似乎是下了非同小可的决定。或许不要造成让他难以开口的压力比较好。

「是。倘若提出这种要求,恐怕会被首领大人认定是贪生怕死的人物,所以臣一直很戒慎惶恐。不过,跟臣所必须成就的大业相比,这样的担忧只是芝麻小事。为此,臣抱着即便会被您责骂,也必须将应说之话说出口的觉悟,来到了您的跟前。」

「这些前提就免了。先不论我会不会答应这个要求,但既然你都来到这里开口了,我就绝对不会谴责你,所以无须顾忌,尽管对我说吧。」

檀似乎因为穭的道番话而放心许多,于是开始说明自身的理由:

「倘若现在是要和旺厦交战,或是前往平定其他氏族和山贼,无论会演变成多么困难的一战,臣都很乐意亲率全军动身。不过,这场战争的对手是……」

「你是想说自己无法和未知的敌人对战吗?」

「要是您这么说,臣就无地自容了。穭大人,恳请您不要认为臣变得懦弱畏缩。要是在这场战争中败退,可会造成甚钜的影响。臣认为,即便必须打破惯例,我们都必须以最佳的状态迎战。而臣之所以会得到兵部大臣这样的地位,并非是基于自身的战绩。」

「没有战绩,是因为这阵子暂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事。我倒认为你是一名优秀的武将。」

「十分感谢您。」

檀朝向穭深深低下头,然后维持着匍匐于地的姿势,仅抬起头来,发表了他的肺腑之言。

「臣并非认为自己没有一丁点的能力。然而,面对这样的战争,或许有比臣更能够胜任的人物。如果不局限于家系……或是不问对方是否为凤龝族人的话。首领大人,臣将这场战役视为必须采取如此坚决的态度因应的国家大事,因此忍辱来向您辞退总司令一职。」

穭无言地凝视着檀。后者则仿佛像在参加耐力比赛一般,维持着原本的表情和姿势静静地抬头望着他。

在这场耐力比赛中,穭发现了两件事。

其一,檀果然相当优秀。其二,无论说得再怎么头头是道,他辞去总司令真正的理由,是因为心生胆怯。

正因檀相当优秀,所以才会看出这场战争的性质完全不同于以往,并因此感到害怕。

战胜的荣耀和战败的重责,都是总司令所必须一肩扛下的东西。

然而,这次的战役,伴随胜利而来的只有口头上的赞扬,他们并无法夺取败北者的土地做为战利品。另一方面,倘若吃了败仗,则有可能会让自国灭亡,自己也将在历史上遗臭万年。

「那么,将你认为足以胜任的人才放在身边担任军师如何?总司令需要具备一定的能力。如果你想弥补自身所不足的智慧,仅需招揽军师即可。」

穭在心中祈祷檀会接受这项提议。倘若他的推测不正确,檀并非是因心生恐惧,而是一如他所陈述的想法才萌生辞意的话,应该会这么做才是。

檀沉思了片刻。不过,看起来也像是在思索拒绝的借口。

「首领大人。臣昨天得知可能会威胁翠国的危机逼近后,便彻夜未眠地思索自身所应为之事究竟为何。为了回应首领大人如此重用的恩情,臣以这颗驽钝的脑袋尽可能地努力思考。关于您的这项提议,臣其实也考虑过。然而,果然还是只有这个选择了。面对如此重大的事态,即便会被首领大人视为贪生怕死之辈,这也只是鸡毛蒜皮的私事、小事。因此,臣痛下觉悟,前来向您提出这个恬不知耻的要求。至于理由……」

「够了,我明白了。」

穭不想继续听他阐述别扭的借

口。再听下去,恐怕也只会让檀怯场的心态变得更加明显。这样的话,在一族之中还算有权势的檀氏家系,日后便必须过着避人耳目的生活。对穭来说,这将会大大影响他的政略。

「我明白你诚实的想法了,我会让你卸任总司令一职,不过……」

不过,这样一来,该将这个职责交棒给谁呢?穭原本想这么问,但其他「能够胜任」的人根本不存在。在和未知的敌人交手时,还能够发挥指挥官的能力——若单从这方面来看,比檀还要优秀的人物屈指可数。然而,这些人的身分地位都太低了。

穭打算以两万的军力迎击来自大陆的侵略者。从以王都为中心的地区派遣出一万名大兵,再从于敌船可能靠岸的东南半岛地区募集一万名的士兵。

当然,光是凤龝一族,不可能凑到这么多的兵力。其中也有几支氏族的首领率领自军前来参战。倘若总司令的身分地位过低,他们有可能会不听从指示而擅自采取行动。

就算必须怒声斥责,穭也希望能够让檀以总司令的身分出征。然而,这个战场的规模并没有轻松到能让一度心生恐惧的人完成指挥统领的任务。

不过,这样一来,该将这个职责交棒给谁呢?就算这么问檀也毫无意义。思考这个问题,也是穭的重责大任之一。

「不过……人们想必会倍感不解,所以就请你装作有病在身吧。你做出这个明智决定的理由,不见得能够为众人所理解。必须加上一个能够让『兵部大臣不克上阵』的强力理由才行。」

在檀离开之后,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掌握到敌方的情报和己方的胜算,却在这种地方狠狠跌了一跤吗。

他起身开始在狭窄的室内来回踱步。然而,这么做却只会让自己更加烦躁。

于是穭离开了房间,朝观景台走去。

在一边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踏着阶梯向上的同时,他的心情也稍微提振了一些。

——现在可不是郁郁寡欢的时候了。快动脑、快动脑、竭尽所能地动脑。

他抵达了观景台。下方是一片王都的景象。近几年来,宛如废墟般的空屋逐渐减少了。

但这样的景色并没有为穭带来任何感慨。他的大脑一如往常地维持着理性思维胜过感性情绪的状态。他的脑海中浮现几名足以胜任总司令的人选,然后又因某些理由而被一一删去。

最后,终于再也没有穭想得出来的脸孔了。

——也就是说,我得亲赴战场了吗?

倘若仅考量将来自大陆的军舰击退一事,这是最好的办法。不过,这么一来,就算能守住翠国,也有可能会毁了凤龝。

如果身为首领的他离开了王都,旺厦的残党极有可能再次群起叛乱。过去便曾多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而且最后多半都带来了让四邻盖城上头的旗帜改变颜色的结果。

再加上,现在还有薰衣这号人物存在。要是穭亲自出征,薰衣便会独自被留在城里,这等于是给了旺厦一族抢回薰衣的大好机会。在国家的存亡危机已经逼近眼前的关头,不该再引发内乱纷争——穭不期待他们能怀抱这样的想法。对于未曾抵御过「外患」的翠国来说,能够理解这个事实的国民相当有限。

而不安的种子不仅只有旺厦一族。一年前刚平定的四坂山地的山贼团,现在可能会有重振旗鼓的疑虑;而弹琴在释水台地上保有的那块土地,最近也出现了不安分的动作,必须严加警戒。

——倘若父亲大人还活着,或许我就不用为这些事情烦心了吧?或者,如果丰穰已经是可以负责看守王都的成年人的话——

思考一些和现实无缘的假设也没有益处。穭看着不断流逝而去的云朵,不禁喃喃说道:

「得做好觉忻才行了吗?」

冒着发生内乱的风险而担任总司令挑战外敌。守护凤龝,以及守护翠国——若将这两者放在天平上,何者会下沉,想必显而易见。

在这种情况下,当初没先杀掉薰衣,便会成为有害于他的因素。穭将会变成带领凤龝走向衰败的愚昧领导者。

虽说这是私事、同时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尽管这次成功击退外敌,远方的大陆国家也不见得会就此放弃征服翠国。在军船第二次来袭的时候,倘若这个国家又再次陷入两族争个你死我活的情势的话……

穭就在无法下定决心的状态下离开了观景台。他处理了一些政务后,便回到自己的住处,更衣后开始吃晚餐。

现年五岁的丰穰已经能够自个儿挺直背脊端坐,并顺利地使用筷子进食。穭一边眺望着这样的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思考着。

——带着薰衣去参加这趟远征怎么样呢?这样一来,内乱的危险性应该也会跟着降低吧?

比起遇到瓶颈时绞尽脑汁思考,像这样不经意地胡思乱想,反而更容易让人灵光乍现。他原本伸向炖煮料理的筷子停了下来。

——等等。要是这样的话,那干脆……

就连穭本人都觉得这是个破天荒的想法。

——干脆让薰衣担任总司令?

「没错!」

穭呐喊着起身。右手像是握住宝剑般紧紧握着筷子。

「您怎么了吗?」

妻小们惊讶地问道。

「不,没什么。」

穭重新坐好,放下筷子,无视周遭诧异的目光,埋头于自己的思绪当中。

——没错,就是薰衣。他符合所有的条件。

首先,从身分高低来看的话,薰衣完全没有问题。他不但是穑大王的另一支直系血脉,而且还是穭的妹婿。

此外,对于这场战役所代表的意义,薰衣的理解程度和穭不相上下。不仅如此,他还丝毫不会为此表现出畏惧之情。

而薰衣的能力也让穭感到相当放心。他在那个地底陵墓所表现出来的理解力、判断力和决策力,再加上薰衣又充分从导师本人那里吸收了导学的教诲。至于他的战争经验不足这一点,只要在他的身旁配置一名军师,便不成问题。

——相反的,不能选择薰衣的理由……感觉若有似无呢。

让薰衣离开四邻盖城虽然令人不安,但如果让一万名士兵与其同行,这样的不安也就消失无踪了。只要当作是让这些士兵护送薰衣上战场即可。

得在薰衣的麾下聼令指挥,或许会引来凤龝士兵的抗拒。那么,就让樊担任副官吧。如果是樊的话,只要说之以理,他想必不会拒绝。要指挥凤龝士兵时,就透过樊来下令。倘若以这样的方式来进行,应该就不至于削弱兵队的士气。

——让薰衣担任总司令,感觉还有其他几个好处呐。

首先,这个决定能让旺厦的残党明白这场战争为一国家大事,不应在此时再次掀起内乱纷争。虽然不见得所有旺厦的族人都能够理解,但应该多少能降低一些风险才对。

而战后的奖励方式也会变得很简单。

阻止外敌入侵、避免内乱在这场混乱中发生——跟这两者相较之下,这或许只是个小问题,不过,尽管能顺利击退来自大海另一头的敌人,后续处理却让穭相当费神。

若是一般的战争,就可以将战败一方的土地分配给立下战绩的士兵。不过,从这次的情况看来,他们能从敌方手上夺取的东西,大概只有毁坏的船舰而已吧?因此,只能从匮乏的国库中掏出赏金来奖励立功者,或是予以减税、除役等优待措施。但这些奖励都极为有限。

在敌方威胁直逼眼前的关头,或许所有人都不会在意这一点,然而,战争落幕后,失去了众多亲人和麾下士兵的自己,所获得的竟然只有少得可怜的赏金的话——

一想到届时将会引来多么强烈的不满,穭便感到忧心忡忡。

不过,倘若自己拿到的仍是「少得可怜的赏金」,而在战争胜利后,理应收受最丰厚报酬的总司令却拿不到任何奖赏的话——

薰衣无法持有一寸土地、也没有半名家臣听令于他,其中的理由众人都很明白。然而,尽管有个中理由,要是获得了比总司令更为丰厚的报酬,心中难免会产生惶恐的情绪。于是,人们会认为「这场战役拿不到报酬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最后,穭或许便能够在不失去任何东西的状况下,将可能威胁国家安稳的不满情绪防患于未然。

让薰衣担任总司令的好处还不只这些。穭并不打算一直让薰衣当个笔官,而有其他想要让他任职的官位。不过,过了五年之后,好不容易认同「让薰衣在文书所抄写纪录」这种做法的凤龝重臣们,想必会反对穭这个新的决定吧?倘若穭又打算力排众议地实践自己的主张,恐怕会引来比稻积成亲那时的「以死谏上」更加激烈的反弹,所以他迟迟无法采取行动。

而这次的战役,正是突破这个状况的绝佳机会。若是薰衣击退了敌船,在无法给予他金钱或土地做为报酬的情况下,至少也赐予他一个头衔较高的地位——穭可以如此游说周遭的人。

愈是深入思考,穭愈觉得这个人选实在是再适合不过了。别说是一箭双雕,三雕都有可能。

在想到第四个好处的时候,穭

的肚子饿了起来。他的食欲一瞬间变得相当好。狼吞虎咽地解决了眼前的晚餐后,穭换了套衣服,然后前往高塔里头的小房间,并传唤顾问官月白过来。

这五年以来,穭逐渐学会如何掌控月白。

月白不如颖那样冥顽不灵。又或是穭掌控人心的技巧变得更加纯熟了也说不定。只要表示有事情想找他「商量」,然后不经意地灌输他自己的意见,便能够让月白做出一如穭所想的「建言」。

这样一来,所有事情都能够圆满解决了。月白会产生一种穭听从了自己意见的错觉而心生满足,凤龝的重臣们则会觉得首领大人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蛮横独裁,并因此感到安心。而穭则是能随心所欲照自己的决定行动,不再像以往那样动辄遭到反对。

让薰衣担任总司令实在是个过于崭新的主意,所以,要让月白「自己想到」这个人选,实须耗费相当多的时间。穭在没有发布「战争即将开打」这个消息的情况下,和月白展开了一连几天的会谈。

在三天前,月白终于想通了自己必须想到的事情。他们俩为了总司令的人选这个重大问题获得完美的解决而欣喜不已,同时开始去说服其他人。

此时,将薰衣任命为战场最高负责人的第四个好处浮上了台面。

万一他们在这场战争中落败,让外敌入侵境内,翠国便会面临历史上从未发生过的惨剧。不过,得因战败而背负臭名的,却是旺厦的血脉。

经过月白和穭的游说后,只有樊稍微提出了异议。

「如果我们战胜了呢?届时,是否会演变成由旺厦的血脉囊括所有荣耀于一身的情况?」

「这是一场理所当然会胜利的战争。我已经为此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就算获胜了,也不会变成薰衣大人的功劳。」

听到了这样的回答,樊也不再有任何意见。

然后,终于到了今天。

穭在召开会议的前一刻,将任命薰衣担任总司令一事告诉了他本人。于是,预定便没有因薰衣突如其来的行动而变更,再加上游说的成果,会议在相当顺利的情况下结束了。

——简直就是万全的准备。还有谁能做到这种程度呢?

让鯷退下后,独自待在小房间里的穭再次被满足所淹没。他的双颊泛起红潮,甚至无法只是静静坐在位子上。

穭走到宝剑的前方,以双手轻轻将它捧起,然后起身持刀出鞘。他感觉自己仿佛成了穑大王之后的三代贤君的其中一人。

——没错。我已经成就了让自己涌现这种想法也不足为奇的功绩,而今后也要成就更多。

穭被彻底的幸福感包围着。

在片刻的自我陶醉后,正当穭打算将宝剑入鞘时,他发现刀身上映着自己的脸孔。只有双眸,没有鼻子以下或额头以上。

那是一双散发出异样光芒的眸子。

穭心头一震,于是别过了脸。

——我在兴奋什么啊。

他在心中如此喃喃自语之后,才恍然大悟。

——没错。这不是满足,而是兴奋。我只是因为面临重大关头而感到亢奋罢了。现在理应没有能让我感到满足的理由才对

一切都正要开始。无人能预测战争中会发生什么事。更何况,这还是一场必须和未知的敌人交手的战役。而且一旦被外敌入侵,将会造成相当严重的后果。

恐惧宛如兴奋过后的反作用力一般开始凝聚。穭以深呼吸加以压抑,将残余在心头的亢奋浇熄。

随着恐惧或兴奋的情绪起舞,并不是他现在的应为之事。

穭将宝剑放回原本的地方,然后从怀里取出翠国的地图。

位于东南方——亦即大陆所在的那个方位——向外延伸出去的半岛前端的「海堂岬」。那里就是敌方船舰可能靠岸的场所。

穭看着从那里直达王都的通路,思考在出兵之前,是否还有其他因应对策可行。要是薰衣失败,让外敌入侵了翠国,他该在何时、从何处派遣第二军团迎战。

此时,薰衣正在自己的房里吹奏着那支无声之笛。为了安抚受到城里的气氛影响,而变得有些兴奋的鶲入睡,着实让稻积费了好一番功夫。女官们忙着交流和战争相关的传闻,预定要出征的士兵们则是一心一意地做着相关准备。

只有地下陵墓和这股支配着王城的兵荒马乱气氛无缘,内部仍包围在毫无变化的静谧之中。

最后,疲于思考的穭将目光从地图上移开,让自己的脑袋休息片刻。结果,不知为何,他回想起自己在这间房里和鬼目会面的事情。

算一算,在那之后,刚好经过了三年。

——鬼目,我有遵守在三年以内都不让薰衣离开王城一步的约定呐。

在一瞬间的感伤后,穭再次将目光移回地图上。

14

每当马车摇晃一下,屁股就觉得好痛。一动也不动地窝在狭窄的马车里头,让全身的肌肉都变得僵硬不已。而这样的旅程还要再持续七天。

——要是骑在马鞍上,倒还无所谓,不过,要坐在木台上前往远方,还真是折腾人啊。受不了,究竟是什么样的因果报应……

在自己就要脱口抱怨的瞬间,马车猛地晃了一下,让弦的屁股跟着重重撞击木椅表面。他这才回神过来,然后如此告诫自己。

——岂能这样忿忿不平地埋怨呢。现在,我可是在首领大人的命令下,背负极为重大的任务呐。

他看了妹婿大人一眼。后者仍维持着和出发时相同的姿势,凝视着马车的窗户。被木板封死而看不到外头景色的窗户。

妹婿大人的屁股下方垫了一块稻草编成的圆形坐垫。虽然多了这个也不见得会坐得比较舒适,但却让弦愈看愈是羡慕。

在数十年后车轴经过改良之前,翠国的马车都还是专门运送货物的交通工具,并不适合让人乘坐。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必须勉强坐在内部进行长距离的移动,也难怪弦会想抱怨了。

「车轮锁发出来的声音不一样了。」

妹婿大人开口说道:

「应该是脚下的土质改变了吧。」

尽管竪耳仔细聆听,弦仍然无法分辨声音有什么差异。

「是不是您多心了呢?」

「不。我想应该已经过了井草关了吧。那一带的土质比较不同。」

「原来如此。」

「道务的纪录里头是这么写的。据说这个影响让当初的工程没能按照原订计划实施。」

——当了五年的笔官,多少会记住这些知识吗?这样一来,把窗户封死不就没有意义了?

弦在心中暗暗啐道。之所以将总司令关进不适合载人的马车里头,除了护送他上路的用意以外,也是为了不让他熟悉沿路的土地。

「您会不会热呢?」

为了不让薰衣集中精神聆听外头的声音,弦开始对他说些没什么意义的话。

「不会。」

就算对方回答「会」,弦其实也无计可施;不过,如果对方否定了,对话就会到此结束。

「您会不会口渴呢?」

「不会。」

妹婿大人露出浅浅的笑。是在取笑自己为了不让他探究外头情况而做出的努力吗?正当弦因为想不出话题而困扰时,对方却主动和他攀谈了。

「你是第一次出征吗?」

「不,并不是第一次。」

难得对方主动提供了话题,所以弦原本想尽可能多回答一些,但他得避免说得太过详尽。

对弦来说,这是他第三次出征。

第一次是前往荻之原。第二次则是在过了半年之后,为了铲除敌军势力而出兵远征。

在那场战役中,弦立下了功绩。他砍下了敌军副官的头颅。

坐在狭窄的马车里头和妹婿大人面对面时,总让弦回想起那颗头颅。从嘴角到脸颊的部分都和妹婿大人极为神似。印象中,他们似乎是表兄弟,所以容貌相似也是理所当然。

或许是因为觉得有些无聊吧,妹婿大人再次打开了话匣子。

「不过,你应该是第一次坐马车出征吧?」

那当然。出征就是要跨上马儿亲赴战场。弦作梦都想不到,自己竟然会面临必须被关在这种狭窄的箱子里移动的情况。而这些都是因为——

妹婿大人的脸上仍挂着微笑。难不成他觉得这样的事态很有趣?

「是的。这也是我第一次没有携带武器就出征。」

他不慎说出了一句无须提起的话。

妹婿大人的表情微微蒙上一层阴影。他再次将视线移回被封死的窗户上。

「不晓得外头是不是晴天呢。」

「要我去问问看吗?」

弦不自觉地流露出自己的本性。虽说他是妹婿大人的随从,但可不是为了让对方过着更舒适的生活而存在的。

「这倒不必了。」

「是。」

马车再次重重地摇晃了一下。屁股好痛。狭窄的车厢让人喘不过气。近在眼前的这张脸,总是让自己回想起那颗鲜血淋漓的头颅。没有佩带刀剑的腰间,感觉好像少了什么而让人坐立不安。这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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