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么说,那孩子要被带到幽灵城堡去罗?
女人窃窃私语的声音,被砰的一声关起的门阻隔在外。
连恩睁开了眼睛。在淡琥珀色的黑暗中,隐约可以看见涂着美丽灰泥的天花板。他僵住了身躯,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眨了两三次眼睛,才渐渐想起了自己身处的情况。
他缓缓起身环顾四周。落入眼里的是间华丽的房间,与连恩自己位于东区的租屋处有着天壤之别。房间本身并不大,但挑高的天花板与样式古老的家具摆设营造出典雅沉静的气氛。
这里是英国屈指可数的大贵族之一——威瑟福德伯爵的伦敦宅邸中的某间房间。
刚才他听见的声音似乎是女仆。在黑暗的房间里,壁炉里的火才刚升起来,煤炭上用来当成火种的报纸燃烧得火红。
连恩偷偷摸摸地从床上溜下来,走到窗边,悄悄掀起质地厚实的窗帘,看到外面的天色还暗着。他瞄了一眼壁炉架上的座钟,现在的时间刚过六点。
连恩低头重新看了看自己的穿着。一件干净的衬衫和深藏青色的裤子。冷飕飕的空气让他打了个冷颤,于是他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和裤子成套的外套穿上。虽然衣服的质料高级、剪裁合身,穿起来很舒适,但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定。
他站到嵌着圆镜的梳妆台前面,发出了呜欸的一声。
镜子里的人当然是叫作连恩·麦坎的十二岁少年,但他梳得妥妥贴贴的红铜色头发,以及不见一点煤污的脸庞,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跟他有着相同容貌的少年。
他是昨天,也就是十一月二十一日的深夜被带来这间宅邸的。因为住在租屋处隔壁房间的少女非常担心教区司祭的安危,当时他正打算出门前往确认神父是否平安,却受到伯爵家派来的人阻挠,而且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他丢上了马车。
据说威瑟福德伯爵想见连恩一面。他会这么老实地让人带到伯爵家,则是因为对方把父亲麦可·麦坎给他的信摆在眼前,信上写着要他遵从伯爵的指示。
在伦敦西边,沿着海德公园的高级住宅街——公园径上的白色豪宅中,连恩被视为客人般地从正门玄关请进门,这让他吓了一跳,不过接着他却直接被带进了浴室。据说他这副脏兮兮的样子不能出现在伯爵阁下面前。洗完澡后,他们帮他换上了剪裁精良的高级衬衫和裤子,而他在会客室等待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大概是后来被抱到寝室的床上了吧。
连恩鼓起脸来,心想他们怎么不把他叫起来就好了。脑海中浮现住在他家隔壁的少女依芙,特蕾西生气的脸庞。比连恩小两岁的盲眼少女相信自己拥有预言的力量,而根据她昨天晚上梦见的内容,教区的司祭可能即将遭遇危险。
「——神父要被吃掉了。是不好的蜘蛛喔。它由黑暗所生,以光的丝线织网。很大的蜘蛛网。跨越整个伦敦。因为活在光明里的人看不到网子,所以会被抓住,然后被吃掉。」
连恩不相信什么梦的启示,他相信的是像火车和电报这些带给人们生活便利的科学力量。他平常虽然也这么对依芙说,但少女却总是别过脸去,听不进他说的话。
「依芙那家伙会生气吧。」
依芙看起来虽然像只弱不禁风的小鸟,嘴上却得理不饶人。连恩大大叹了口气,猜想回家后大概有他好受的了。
「没有遵守约定是我的错,我会道歉啦。可是老爸也有不对,只留这样一封信给我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他在暖炉旁坐下,又再看了一次父亲给他的信。
唷,儿子。希望你能原谅我不告而别,我有不得不离开的苦衷。
我不是想毁约。去美国的事也取消了,我也不是故意要留你一个人,如果暂时会有些不自由的话,你就忍忍吧。我还有非做不可的工作。
哎,我相信你会过得很好。你是我的骄傲、爱,以及勇气——一切对我来说最有价值的东西,写都写不完。糟了,时间到了。我把这封信交给威瑟福德伯爵。我不在的时候就由他来照顾你,要乖乖听话,不要调皮捣蛋喔。
我无时无刻都为你的幸福而祷告。
附上我的爱 麦可
这的确是麦可写的信,爽朗又大而化之,并且感觉得到像是他的大手摸着自己的头一般的温暖。笔迹也是属于他的没错。
经过了这几天的对话,他知道麦可被卷入了一些麻烦,为了逃走,他甚至计划搬到美国。因为连恩极力反对,后来不知道他如何处理,但去美国的事算是作罢了。麦可一定因此而做了不小的牺牲,很有可能就是侰中提到的「非做不可的工作」,如果是这样,他就更要乖乖听话了。
连恩把信放回信封里,把它收到穿不惯的外套内袋里时,摸到了某个硬硬的东西,是个银制的名片夹。这个与来自贫民窟的贫穷少年毫不相称的物品,是威瑟福德伯爵家的长子——勒内子爵爱德华的所有物。连恩因为看不惯这个与他年龄相差无几、态度却很高傲的贵族少年,才从他那里偷了过来。然后,昨晚换衣服的时候把它换到了新外套的口袋。
连恩以前是个扒手,他的父亲麦可是个更高明的扒手,连恩因此学会他一身技艺。由于生活贫困,让他对这种从别人那里取得的不义之财感到心安理得。
他会洗心革面,是遇见夏洛克·福尔摩斯,并加入这位名侦探创立的「贝克街游击队」之后的事——这是由一群下城少年们所组成、前所未有的少年侦探团。他金盆洗手至今已经过了快半年,还会去偷名片夹,只能说是一时的鬼迷心窍。
另一件让连恩感到沮丧的事,就是在名片夹里放着爱德华已故母亲的照片。虽然一直想着一定要还给他,但他到现在连爱德华的面部还没见到。他被带往这间宅邸时,在马车上问过爱德华的随从,却被这样应付道:「今晚是不可能了,但您很快就可以见到他。」
那时他就该注意到自己会被关上一晚了。当他后悔不已,胡思乱想的时候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做了个短短的梦,虽然醒来的时候已经想不起来梦的内容,脑中却突然想到他可以现在就先到司祭馆去,之后再回到这里来就好了。他迅速起身跑向门,在手碰到门把以前,门却先开了。
连恩反射性地后退,和把他带到这间宅邸来的爱德华的随从对峙着。
这名青年身材高挑,有着如同阿拉伯人一般的褐色肌肤,以及端正深邃的五官。他开口说的是上流阶级所使用的英语口音,用字遗词虽然非常恭敬,但看着连恩的眼神却是冰冷的。现在看不太出来初次见面时他显露的轻蔑态度,不过,这只是因为连恩现在是主人的客人,他虽然有表现出最低限度的敬意,却能深深感受到他个人讨厌自己的感觉。
「早安。」
「早。」
连恩板着脸回应,同时被推回了房里。青年——瓦伦泰关上门,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先将手里拿着的陶瓷水壶和洗脸盆放到梳妆台上,再把热水倒入盆里催着连恩洗脸。他接着点亮了房里的煤气灯,并未拉开窗帘。等连恩洗完脸之后,便立刻从后方递上了毛巾。
连恩一边擦着脸,一边跟他说了自己刚才一时兴起的想法。
「我可以回家一趟吗?我和依芙约好却爽约了。那家伙现在一定很生气,而且我也有话想跟神父说。」
「我想伯爵阁下不会允许的。」
「什么嘛,我又不是伯爵的仆人。」
「那么,请您将这当成是令尊的意思。」
瓦伦泰大概也知道只要把麦可搬出来,连恩就没办法反抗吧。连恩接过替换的衣物,觉得更加别扭了,心想就这样穿着现在的衣服不行吗?
「我原本的衣服咧?」
「已经处理掉了。」
「啊?」
「我们会订制新的衣服。在这之前我会从少爷的衣服里挑几件合身的给您。」
什么嘛,这让连恩增强了心中的警戒。现在身上穿的衣服虽然是别人穿过的,但它的质料高级,剪裁也很合身。能得到这身行头虽令人感谢,但在坦率接受别人的好意之前,他不禁猜想对方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为什么这么照顾我,还替我做到这个地步啊?」
「我没有办法回答您的问题。」
「意思是要我直接去问伯爵吗?」
「这就要看您自己了。我不会鼓励您,也不会阻止您。」
连恩绷紧了脸,觉得他真是个讨厌的家伙,但还是迅速地换上了浆得笔挺的衬衫以及花呢质料的三件式西装,并且得到了这些衣服不用返还的承诺。当他偷偷地把外套里的东西换到西装背心的口袋里去之时,女仆也正准备好早餐,于是连恩若无其事地坐到桌前。
桌上摆的是英式早餐的固定菜色,有涂了奶油和柑橘果酱的薄片土司、松软的煎蛋、培根及香肠,另外还有煮豆子及磨菇。
瓦伦泰仍然留在房里,而连恩这才发现早餐只有一人份,于是歪着头问:
「你呢?」
连恩抬起头问他要不要一起吃,而瓦伦泰轻蔑地看着他,冰冷地回答:
「我负责伺候您
。」
「不需要这样啦。啊,对了,这种大房子里都会有大餐厅,里面都有很大的桌子对吧?」
「有享用早餐的早餐室。」
「爱德华也在那里吃吗?」
「勒内子爵他……」瓦伦泰特意强调加了爵位的敬称,言下之意是要连恩也这么称呼。
「他还不到那样的年龄。孩子们一般都是在儿童房内用餐,是这个家里——不,这个国家里的尊贵人家们心照不宣的规定。」
「咦?为什么?他小时候不跟别人一起吃饭吗?」
「少爷年幼时由奶妈照顾,现在则是由我负责伺候——」
「我不是说这个啦。他们不跟家人一起吃饭的吗?」
瓦伦泰的眉毛动了一下,像是心中产生了很大的波动,但连恩并没有发现。
「这是规定。」 「
连恩「哦——」了一声,如实地表达出自己无法理解的想法。但是比起那些,自己的肚子已经饿了,于是他手握叉子在盘子上喀锵喀锵地发出声音,一边把煎蛋和香肠往嘴巴里塞。
「对了,那家伙说的,十三年前在城堡发生的杀人案是怎么回事?」
「这要由少爷对您说明。」
「知道的话就告诉我啦。」
「无可奉告。」
连恩瞪着随从那张聪明端正的脸孔。
瓦伦泰当然不把连恩的眼神放在心上,泰然自若地将红茶注入空了的杯子里。他那毫不拖泥带水的优雅举止,让连恩虽然看不惯但仍然舍不得移开目光。就像他从麦可那里学习扒窃技巧的时候,也对他高超的手艺深深着迷一般,他觉得自己要是也能做得出那种动作的话就太棒了。
「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伯爵?他还在睡吗?」
「伯爵阁下不仅早就起床了,而且已经在工作中。等您用完早餐后请去见——」
「早说嘛,既然他已经起来了,我就先去找他,早餐等一下再吃就好了!」
连恩想快点知道父亲到底在哪里、做些什么,他砰的一声撞开椅子站了起来,却被一只迅速伸过来的手给压了回去。
这让连恩大为光火,他粗鲁地抗议:
「你搞什么啊?从昨天开始就老是在那里装模作样!我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我有什么地方疏忽了吗?」
「别装傻了!洗澡啊!我还以为会死呢。」
对连恩来说,这是他第一次体验泡澡。当然,他平常会清洁身体。不过顶多是用脸盆里的热水来洗净身上的污垢及洗头。过去到肯特郡的乡下赚外快的时候,也曾将全身浸在河里玩水。
但是昨天装在澡盆里的却是滚烫的热水,他抗议自己又不是锅子里的炖菜,本来想像平常一样把毛巾浸到热水里,用它擦擦身体就算洗完了事,这个男的却没有这样就放过他,他把连恩赶进澡盆,打开淋浴的莲蓬头,让热水兜头浇了下来。无视连恩的抗议,胡乱搓揉着他红萝卜色的头发让肥皂起泡。肥皂有股花香,但连恩却没那个闲工夫享受,他被泡泡刺激得双眼发疼,正要开口抱怨的时候还把泡泡吃进嘴里。
「那么点小事就会死吗?」瓦伦泰面无表情地小声喃喃道,但仍传进了连恩耳里。
「罗嗦!你还把人像在搓洗焦掉的锅子一样刷洗!」
「焦掉的锅子吗?不能让伯爵阁下看到那种东西呢。」
瓦伦泰一脸平静的样子,说出来的话却越发令人火大。连恩因为想要尽快见到伯爵,询问他详细的情况,所以就用横扫千军的气势扒光了剩下的早餐,再一口气喝干杯子里剩下的红茶。
此时瓦伦泰拉住正要离座跑向门口的连恩,以餐巾用力地擦着他的嘴巴。
「我有个要求。希望你能隐瞒认识勒内子爵的事情。」
「你是要我不把见过你们的事说出来吗?」
「这是我个人的不情之请。如果您能答应,以后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知道了。」
连恩这么回答之后,一手按住放了银制名片夹的口袋,然后又快速地接着道:
「不过,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你的主人喔,因为我还欠了他一些东西。」
走出房间之前,瓦伦泰再次检查了连恩的穿着。帮他梳头、抚平衬衫上的小皱褶、重新绑过皮鞋的鞋带,并用衣刷刷了刷他的肩膀后,才终于领着他前往伯爵的书房。
这时刚过早上九点。
2
连恩一走进书房,就闻到一股书本的皮革气味以及雪茄的气味。同色系的家具配上深色橡木墙壁,是一间沉稳又别致的房间。
威瑟福德伯爵正坐在一张大书桌前看着手里的文件。他的年纪和连恩的父亲差不多,大约四十岁到四十五岁左右。拥有与他的儿子相同的金发蓝眼,相貌可以归类为仪表堂堂,但在形容爱德华时必不可少的「美丽」这个形容词却无法套用在他身上,应该说是目中无人且成熟自制的长相。他看到连恩来了,便放下手边的文件起身迎接他。这名贵族身材高大结实,得体地穿着晨袍,以鉴定的眼光俯视着连恩,用有些嘶哑的嗓音问他:
「你是麦坎的儿子吗?」
「是啊。」
连恩被对方压倒性的存在感震慑住,不由得有点慌张。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伯爵阁下的威严吧,现在害怕可会丢了老伦敦人的脸,于是他鼓起勇气扬起了下巴,堂堂正正、中气十足地反问道:
「你就是威瑟福德伯爵吗?」
「没错。这段期间,我会将你留在身边保护你。这不仅是你父亲的意思,也正合我意,所以我便答应他了。」
「你说暂时是到什么时候?」
「这就要看麦坎——你父亲了。在你出生前他曾是一名陆军军人,也是我的部下。退伍之后我请他帮我处理一些私人事务,这次他会远行也是因为我委托他的工作。」
「这些事我父亲完全没跟我说过啊。」
「昨晚有了突发状况,我让他赶紧上路了。」
「就算这样,他一句话也没说就——」
「我叫他过来的时候,没料想到情况会变得这么紧急。但在我们见面商量的时候,情况突然有了变化。」
「到底是什么工作啊?」
「现在还不能说。」
「怎么可以——」
连恩原本还不肯罢休,但眼前这个男人展现出的威严,令他话都说不清楚。他心里不禁懊悔,要是昨天跟父亲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好了。这种被蒙在鼓里,只能任人摆布的情况令他觉得很不舒服,虽然他不想承认,依然感到不安。
这时伯爵拿出怀表,打开盖子看了看表盘上的时间。从连恩的位置看不到那个被大手遮住的怀表,但从伯爵小心翼翼的动作可以看出这是他很珍惜的东西。
伯爵阖上盖子,将怀表放回背心口袋后按下了桌上的唤人铃,对马上出现的管家问道:
「有电报吗?」
「没有,老爷。」
伯爵轻轻点了点头,接着下达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指示。
「请韦尔内过来。」
没多久,一个穿着明亮格子西装的男人就出现了。他的个子虽高,却有些驼背,黑发粗眉,戴着一副玳瑁框的眼镜。他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用带有法国口音的英语向在场的人打招呼。
伯爵烦躁地打断他的话,对着连恩说:
「他是韦尔内先生,负责教授法语和历史。等一下会和你们一起前往城堡。」
「城堡?」
连恩大吃一惊,反问:
「我不是要住在这里吗?」
「我要让你到我位于约克郡的城堡——安斯沃思城住一阵子。我儿子勒内子爵正在等你,你们两个年龄相近,正好有个聊天的对象。」
连恩愕然失语。他并非因为同意伯爵的安排才无话可说,而是想起依芙·特蕾西的预言,那名少女曾经说过,他很快就会前往位于北方的城堡。
威瑟福德伯爵转向韦尔内先生,纯粹形式上地客套着:
「老师,孩子们就请您多加照顾了。」
「我明白了。」
法语教师将手放在胸前,装腔作势地行了个礼。
威瑟福德伯爵站在书房的窗边,目送载着连恩他们的马车渐渐驶离。连恩交给他好几封给教区司祭以及朋友们的信。
伯爵随意地拆开信封,确认里面的内容。每一封都先写着他有急事离开伦敦,不需要担心。还对一名叫作依芙的少女道歉,表示他不能遵守他们的约定;对神父则是报告他将会留在伦敦,并感谢他与他商量。
伯爵把这些信全都一股脑儿地扔进壁炉里去,接着又拿出怀表确认时间,按下桌上的唤人铃,对进来的管家再问了一次。
有电报吗?
答案依然是否定的。
其实无需他吩咐,送到宅邸来的电报也会在最短的时间内送到他手上,即使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再三确认。时间一分一秒逝去的声音令他感到心烦。他生性急躁,特别不喜欢等待。不,姑且不说十三年前,现在的他已经不能说不擅长等待了吧。伯爵的脸上瞬
间浮现了狰狞的笑容,跌坐在暖炉旁的扶手椅上,手指抵在眉间。
他的思绪神游在昨晚那场意料之外的会面中。昨晚他在常去的那家俱乐部过夜,过了半夜两点的时候来了一名访客求见。在这种时间请求与人会面非常不合常理,可以想见事态紧急。等他到了一间壁炉里烧着通红炭火的优雅房间时,有个瘦高的黑发男人迎上前来。
那个男人的灰眸中闪耀着愉悦的光芒,仿佛两人正面对面地下着一盘棋,而他正琢磨着该下哪一手似的。伯爵感到非常不快,他认识这个男人——夏洛克·福尔摩斯,一个在贝克街成立事务所的顾问侦探。十三年前,他曾经在约克郡的城堡里见过他。
「果然是你啊。」
等他们各自在柑对的扶手椅上坐下后,伯爵开口了。
「每当我听说一个名叫夏洛克·福尔摩斯的侦探的事迹时,便不由得想起当初造访安斯沃思城的那个少年。」
福尔摩斯回给他一个安静的微笑。这位侦探大概也从他脑中的抽屉里,翻出了十三年前的秋天所发生的事吧,可是他并没有将这段记忆说出口,而是单刀直入地提起他所为何来。
「大约是四年前,我去美国的时候,在纽约百老汇一家叫乔达尼的珠宝店拜见了一副精雕细琢的手镯。上面依序排列着祖母绿、电气石、祖母绿、红宝石、软玉、海蓝宝石、两颗青金石、蛋白石,以及碧玺,即绿电气石,最后是祖母绿。另外在其他地方也镶有祖母绿及水晶。我问过店主,他说这个商品虽然会特别展出一个星期,但这是买主特别订制的。」
侦探一面说着,一面仔细打量对方的反应。
「乔达尼的口风很紧,工匠和店员也不知道委托的客人是谁。不过由于每年都会出现相同的订单,这件事因此蔚为话题。第一次展出是在一八七二年,也就是尊夫人遭遇不幸的隔年。之后每年的展出期间都不同,唯一的相同点就是都从纪念爱尔兰圣人的节日开始。另外还知道它经常使用的宝石是祖母绿与水晶。祖母绿象征了您的名字——爱德华(注1),而水晶是尊夫人的——」
「福尔摩斯。」
伯爵打断了他。他已经明白对方知道了些什么,虽然感觉受到威胁,但还是不肯示弱。
「如你所知,我和妻子的婚姻受到双方家族的反对,因而有许多心酸的回忆,特别是我的妻子。我们原本计划着总有一天要搬到美国,所以我在大西洋彼岸订制了这些首饰,借以寄托我对她的思念。虽然我只是为了缅怀过去那短暂的幸福,但考虑到有很多人认为这么做太过于感伤,而因此感到不快,所以我从来没有对外公开。」
「您的解释很合乎情理。」
福尔摩斯恭敬地回答,然而他抬高了眉毛,神情讽刺,看得出他一点也不相信伯爵的话。
伯爵虽然仍然维持着一贯的扑克脸,手指却烦躁地开始敲起椅子的扶手,思考着怎样才能打发掉这个男人。
「我对你的本事有很高的评价,但就像我十三年前告诉过你的,我不希望你四处打听我的家务事。既然你在犯罪搜查的领域已经建立了名声,有很多需要你才能的人,你就为那些人去贡献你的力量吧。」
「我正在搜寻连恩的父亲,麦可·麦坎的下落。」
福尔摩斯这么说道,听起来似乎像在附和伯爵的建议,但也像自顾自地将话题进行下去。
「他原本跟我约好了要见面。」
「他大概改变主意,自己隐藏了行踪吧。」
伯爵冷淡地下了结论,接着很快站了起来,表示这场面谈到此为止。正当他走向门,伸手握住门把的时候——
「我要给您一个忠告。」
侦探仍旧坐在位子上,尖锐地放话。伯爵不禁回过头,视线正好被他捉住。
「请停止和恶魔做交易。您有需要的话我可以提供援手,现在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我没有其他选择了。」
夏洛克·祸尔摩斯并不满意这个答案,然后——
3
夏洛克·福尔摩斯在三年前,一八八一年搬到贝克街,并在此落脚。
他一方面担任私家侦探接受委托办案,一方面也以顾问侦探的身分对警方或其他私家侦探提供建议。即使他的名字不为社会大众所知,但有许多疑难案件都是经他之手而破案。
侦探成立了一个直属于他的搜查队,也就是「贝克街游击队」。这个组织有效地利用了东区穷苦孩子们的机动能力。他们并不像军队或警察组织那般有纪律,但是临机应变、无孔不八正是他们的优势,并已获得了无数成果。
游击队没有固定的成员,而且依照工作内容的不同,成员也有所变动,但主要成员自然而然在团体中有一定的地位。
十五岁的威金斯被大家视为游击队的领袖。他为人可靠而且很会照顾人,是个爱护家人的能干家伙。
顺风耳杰克以自己的记忆力自豪,除了游击队之外还兼了卖报或擦鞋等等差事,致力于情报搜集。他是「游击队」中首屈一指的情报家,他兜售情报的对象不只福尔摩斯,甚至还包括八卦专栏的新闻记者。
连恩的童年玩伴卡莱特是名邮务士。认真是这个勤奋少年的优点,总是为了及时送达邮件而分秒必争奔走在大伦敦内。他热心协助「游击队」的任务,因为只要身穿邮务公司制服,就能在高级住宅区来去自如而不遭人怀疑,就连伦敦一流的高级饭店或培尔梅尔街的俱乐部也进得去。
安迪·莫姆是连恩过去当扒手时的同伙,是个现役的扒手。他的身材矮胖,生了一头黄砂色的头发,脸上长满面疱。因为是弃儿所以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年纪大概在十四岁左右。最近都落脚在同为扒手的猫脚老大所经营的酒吧阁楼,那儿的阁楼被当成杂物间,在旧柜子里铺上稻草和毯子就成了他的睡床。因为偶尔能得到警方那边的消息,猫脚老大特别看重他,至于安迪帮忙侦探工作的事情,则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猫脚老大所经营的酒吧位在「伦敦市」东边的奥德门,离白教堂区不遗。陈旧的招牌上画着一对猫狗竖起了毛互相对峙的模样,店名就叫「倾盆大雨」(注2)。地下室里经常进行违法赌博,就连掌管了大半个东区的黑帮老大——独眼史宾赛也很中意这个地方。酒吧隔壁的当铺亦属猫脚老大所有,那间当铺私底下经营赃物买卖,因此对那些做了亏心事的家伙们来说非常方便。
十一月二十二日,星期六的早上,安迪如同往常一般在柜子里醒了过来,感觉心情特别好,因为他在前天的骚动中——也就是芬奇利路的杀人案中立下了一点功劳,从侦探和富豪那里得到了相应的报酬。他哼着歌点燃了柜子上的蜡烛,用那烛火点起了烟。这是他从酒吧喝得不省人事的客人那里偷来的便宜纸卷烟,抽起来的味道虽然不怎么好,却能稍微压下空腹的感觉。他嘴里吐着烟,看向面对小巷子的窗户。
楼下的大钟咚咚咚地响起报时声,响了五声。他将窗户打开一条缝,正打算扔出烟蒂时他吓了一跳,立刻蹲低身子把头缩了回去。
狭窄的死胡同通常都会成为流浪汉们的窝,但不包括猫脚老大这里。他们都知道独眼史宾赛常来这间酒吧,因此都避得远远的。
然而,现在在死胡同里——几乎是安迪阁楼房间正下方的位置,有几个人正在交谈。从酒吧后门透出的光照亮了他们的模样,一个是穿着夸张格纹外套、中等身材的男人,另一个是身裹黑斗篷的矮个子男人。安迪不认识那个黑衣男人,但从声音和动作来看,他知道那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就是独眼史宾赛。
突然史宾赛挥出拳头,把黑衣男人打得趴在地上。
「不过是个小鬼怎么还会失手!」
黑帮老大气势惊人地怒吼,穿着皮鞋的脚踹上黑衣男人的肚子。那个男人毫不抵抗,蹭在脏水洼里的头一动也不动。这时有个人从大马路上跑了过来,安迪听到来者的声音,便知道他是史宾赛的手下之一。
「那个麦坎家的小鬼,我们找到一个说半夜有看到那小鬼的家伙了!昨晚十点左右,理查德街来了一辆双驾的私家马车,还是个挺气派的货色。有个高大的男人抱起麦坎家的小鬼,把他丢进马车里带走了。」
安迪听了大吃一惊。
说到理查德路,连恩他家就在那里。那一带住了很多来自爱尔兰的移民,除了连恩父子之外,不能保证没有其他叫作麦坎的家族,但仍旧令安迪很在意。
「算了,你走吧。」
史宾赛粗鲁地命令道。那个趴在地上的黑衣男人马上站了起来,一下子失去了踪影。
等安迪确认黑帮老人已离开巷子,又再多等了五分钟左右他才溜出房间。他伸手探向外套内袋,那里面放着一把大左轮手枪,弹匣虽是空的,但在紧要关头应该还是能有些牵制作用。
安迪穿越大清早依然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的「伦敦市」,急忙赶向东方。
维多利亚女王治下的大英帝国,以其繁荣昌盛而为人所歌颂。然而在帝国荣光的背后,贫富差距却不断扩大,尤其是恶名昭
彰的伦敦东区,更是贫民窟的代名词。
结果就产生了这样的光景——散发着恶臭的肮脏街道上,廉价公寓和木造旅社拥挤不堪,救济院前大排长龙,难以计数的鸦片舘,太阳还没下山,就已出现在街头拉客的娼妇与纠缠不休的醉汉。而煤烟混浊的浓雾中,日正当中就有强盗横行——
安迪一抵达理查德路,抬头向连恩父子的房间一望,就立刻发现异状。在这种季节窗户竟然大开着,女人哭喊的声音传了出来,底下的路人们听到后纷纷抬头往上看。
有个矮小的老女人撩起裙摆跑进那间公寓,于是安迪也跟了进去。楼上传来女人的哭叫声,以及听起来像是有几名男女正在安慰那个没完没了地发出刺耳嗓音的人。
连恩他们位在三楼的房间前聚集了一群人,哭叫声便源自于此。一个气色不佳、打扮花俏的中年妇人嘴里嚷着「我的女儿!」、「可怜的依芙!」比手画脚地搬演着赚人热泪的戏码。在她身边围着十来个人,有老女人、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满脸皱纹的老太婆等等,每个人都做作地装出一副深切哀恸的表情,其实心里都因为身边出了这样的大事而兴奋不已。
那个中年女人是连恩父子的邻居——特蕾西夫人。她是在街头拉客的娼妇,没有丈夫,是达妮埃拉和依芙这对姐妹的母亲。
安迪绕过这群看热闹的人们,看了一眼连恩父子房里的情况,脸色随即沉了下来。狭小拥挤的房间内没什么东西,却像龙卷风扫过一般乱得一塌糊涂。床垫被撕裂,柜子的抽屉全被人打开,里面的东西扔得满地都是,连地板都有拆下来过的痕迹,隔壁房间也难逃毒手。根据特蕾西夫人大吵大闹的内容推测,似乎是她女儿依芙失踪了。
「听说她女儿被拐走了呢,住的地方也被人搞得乱七八糟。」
「哎呀,真可怜。」
两个中年女人和老太婆装出亲切的样子安慰着,而特蕾西夫人看起来虽然悲痛欲绝,表情却总觉得有些愉快。她用手帕抵着眼角,抽抽搭搭地流着泪,一边滔滔不绝地诉说着依芙看不见,还被父亲抛弃等等招人同情的故事。
这时巡警现身了。他似乎已经从报案的男人那里听说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因此也很同情特蕾西夫人。夫人原本想再详述一番,却在此时被一名惹人怜爱的少女打断了她的表演舞台。
「妈妈!」
包含安迪在内,所有人一齐转过头去,那里正站着依芙的姐姐达妮埃拉。她有一头栗色头发及同色的眼睛,包裹着纤细身躯的蓝色外套虽然是便宜的旧衣,穿在她身上却显得气质高雅。
安迪微微红了脸,因为他前阵子才刚迷上了这个登上音乐厅舞台表演的美丽少女。虽然想一亲芳泽,一直以来却苦于没有机会。
特蕾西夫人立即跑向她的长女,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想更突显降临在她身上的悲剧。
「啊啊,达妮埃拉啊,你来得正是时候,我们可爱的依芙被人拐走了呀!」
「哎,怎么会!不是这样的。依芙才没有被拐走,她在圣安娜教会的司祭馆里。」
「你说的是真的吗?」
巡警一边向达妮埃拉问道,一边狠狠地瞪着特蕾西夫人。夫人一脸茫然,但在发现身边那些本来担心地听着自己说话的人边咂舌道:「什么啊,真是危言耸听。」边用瞧不起的眼光看着她,一个接一个地离开的样子,她不禁恼羞成怒了起来。
达妮埃拉站向前去,代替母亲向巡警解释。多亏了美丽少女的极力说明,巡警的心情这才好转,他对特蕾西夫人留下忠告,要她好好看着孩子之后便离开了。
等到只剩她和女儿两个人的时候——事实上安迪正躲在楼梯附近观察情况,特蕾西夫人才气冲冲地骂道:
「你这孩子太过分了!你和依芙联手,打算让我闹笑话对不对!」
「不是的,妈妈,不是这样。因为神父他身体不舒服,我一直在那里陪着他呀。但我也很担心你,这才回来看看的,也想跟你说声神父今天不能来了。还有,连恩好像真的被带走了。依芙跟我说他原本要去看奥莱利神父——」
「那个臭小鬼怎么样又不干我的事!」
特蕾西夫人朝地板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瞪着女儿,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拖到房间里去。
「过来!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呢,你这不肖女!」
安迪离开了。
虽然他心里很想帮助可爱的达妮埃拉,但他就算插手情况也不会好转。而且既然已经知道连恩遭遇了意外,他更不能丢着不管。
「去找威金斯商量好了。」
威金斯拥有高人一等的行动力和决断力,连生性别扭的安迪也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威金斯自父亲过世之后便扛起一家生计,兼了许多差事,不过安迪猜想即使是他,这个时间应该还在家里。他们家就在自教堂路某间老房子的阁楼上,从连恩家这里过去不用五分钟的路程,安迪一路气喘吁吁地跑了过去,一爬上那栋破房子的楼梯就敲起门。
「有紧急情况!快起床!」
随即有阵脚步声逐渐接近,接着门就打开了。
一个身材结实的金发少年一手拿着已烧得极短的蜡烛台,脸上出现很不高兴的表情,沉着声叫他安静点。安迪霍地拉开门,冒冒失失地闯了进去。
威金斯穿着一件破旧的直条纹外套,戴好了帽子正准备出门。
「我现在要去比林斯盖特做渔获装箱的工作,现在出门也快来不及了,别来烦我。」
人生的奥义有九成是开朗的精神与勤勉—
安迪以充满挖苦的眼神看着亲身实践山缪尔·斯麦尔斯(注3)格言的友人,耸了耸肩膀。
「那真是辛苦了,不过你去不成的,连恩有麻烦了。」
听到安迪这么说,威金斯说了声:「等等。」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似乎理解到大事不妙,于是他脱下帽子,朝里面的房间看了一眼,低声提醒安迪:
「小声点。我妈和妹妹们刚睡着。她们熬夜赶完洋装店的工作,我弟弟刚刚才把做好的成品送过去。」
安迪一屁股坐到桌上去,随手拿起了一片盘子里剩下的面包起来啃,又拉过茶壶看了看里面,发现是空的后咒骂了几声,只好拿出外套口袋里的扁酒瓶灌了几口琴酒。
「给我坐椅子上。」
威金斯朝安迪的腔骨一脚踢下,然后将隔壁房间的门打开了一条缝,对着里面说:「杰克,起来了。」
安迪绷着脸咂了咂舌。
他和「游击队」第一的情报家,叫作顺风耳杰克的这家伙之间水火不容,两人只要一碰面就会开始对彼此冷嘲热讽。杰克今天早上之所以会待在威金斯家,说起来都是因为安迪失手害他失去了原本的落脚处,不过安迪可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就装出一副假正经的态度。
「贪睡虫。」
安迪磨磨蹭蹭地坐到椅子上,一开口就找人麻烦。
一个高大瘦削的少年慢吞吞地从房里走了出来,打了个大呵欠,摇摇晃晃地走近桌子。他刚睡醒的黑发翘得乱七八糟,眼睛也只勉强睁开了一半,似乎没听到安迪的挖苦,头也不回地摸索着,随便拉了把椅子扑通坐下。
「发生了什么事?」
威金斯催促着,于是安迪将在酒吧阁楼上的所见所闻,还有看到连恩父子的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以及两人下落不明的事,加上特蕾西家发生的纠纷跟他们说了一遍。
「偏偏是那个家具店老板啊——」
威金斯把手臂交叉在胸前,面有难色地说道。
所谓家具店老板,指的就是独眼史宾赛,他在台面上是经营着一间大家具店的老板。
杰克一边用手耙乱了头发,一边又大大地打了个呵欠。
「哎呀哎呀,没想到会变成这种情况。」
他嘴上不怎么紧张地嘟哝着,眼中却带着担忧的神色。
「我这几个礼拜一直听到有关连恩他爸的谣言呢。啊啊,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些关于他看家本领的谣言,大家都知道麦坎先生当扒手的本事。不过我也觉得有点奇怪。举个例子来说吧,那些谣言就像是往池子里扔了颗石头后,波纹逐渐扩散一般的传开,而当波纹快消失的时候,又有人丢石头进去,想要再激起一波新的谣言。」
「有值得注意的消息吗?」
「没有。」
威金斯微微眯起了眼睛,犀利地盯着友人的侧脸,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追究下去。
「你呢?」
被问到的安迪瞪了杰克一眼,之后耸了耸肩,爱理不理地说:「我也没有。」
威金斯皱起了眉,轮流看着这两个朋友,接着轻轻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我去找依芙,她可能知道些什么。」
安迪点头同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杰克原本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发着呆,但在看到朋友们的举动之后也跟着起身。威金斯回头看着他,说道:
「你能不能从其他方面查查看?我很在意昨天来找连恩的那两个人,还有那个叫什么威瑟福德的贵族大爷。」
「交给我吧。」
杰克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应声答道。
他轻轻挥了挥手,表示自己还没换好衣服,就先把威金斯和安迪送出了门。他们两个虽然不是天主教徒,但都听说过那个一年前来到此地的年轻神父,而且和连恩或卡莱特待在一起时,也曾看过他向身为教徒的少年们搭话。
这时,安迪突然开了口:
「啊——我想起来了。」
生硬的口气连他本人听起来都觉得虚假。但这件事他不想让杰克知道,所以才一直忍到现在。
「关于连恩他爸的传闻啊,还有件事很奇怪。令人在意的不是传闻本身,而是那些散播谣言的家伙。」
「那是谁?」
「他们不是会做坏事的家伙,毕竟——」
「——等等。」
就在他们走近教会旁的巷子,刚看到围绕着司祭馆的砖墙时,威金斯低声制止了他,叫他往前看。
离日出还有段时间,天色还是暗的。街灯在浓雾笼罩下发出朦胧的光芒,隐约可以看到有辆气派的双驾四轮马车停在墙边。两个穿着教会长袍的男人正准备将一个裹着毯子的年轻男人搬运到马车上。
年轻男人昏迷不醒。当长袍男子打开马车车门的时候,他的头无力地垂在一旁,惨白的脸对着安迪他们。虽然只稍微瞥到了一眼,但安迪对那张脸有印象。
少年们面面相觑。
那是圣安娜教会的司祭,是奥莱利绅父。
两人目送载着神父的马车逐渐远去,然后脚步也加快了。在司祭馆的玄关石阶上,站着一位纤细的少女。
她是达妮埃拉·特蕾西。安迪没有忽略她一边有些红肿的脸颊,大概是被她母亲打的吧。
「威金斯!」
少女叫着他的名字,并朝着很早以前就认识的少年跑了过来。安迪只偷瞄了少女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和身边充满男子气概的朋友一比,他显得相形见绌,这令人感到很不是滋味,于是他板起脸来走向她的妹妹。
骨瘦如柴的依芙直到刚才都还躲在达妮埃拉的背后,现在则一个人被留在石阶上,一头蓬乱的淡色金发剪齐至肩,小脸几乎被埋在发后,她的手指摆弄着皱巴巴的蓝色裙子,看起来非常不高兴的样子。
「你知不知道连恩怎么了?」
安迪这么一问,少女粗鲁地回道:「马车。」
「他被马车载走了,那是他的命运唷。」
「知道是谁的马车吗?」
「连恩说过,不要做坏的预言。」
依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僵硬地接着说:
「我现在明白了。预言这种东西,越是真的越派不上用场。」
「什么意思啊?」
安迪皱起了眉,对依芙的态度心生不满。连恩平常那么照顾她,她看来却不是很担心,听起来甚至像在指责他。安迪瞪着这个小女生,觉得她真是难以相处。
「你在司祭馆干嘛?来商量连恩的事吗?」
「不对。我担心的是神父。连恩那个骗子!他明明说要来看神父的。」
「依芙!别说了!」
达妮埃拉尖声叫着跑了过来,将妹妹拥进怀里,一手捂住她的嘴巴。
安迪皱起眉头,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看了威金斯一眼,他也因为话说到一半被扔下不管而愣住了。
达妮埃拉看到他们俩诧异的眼光,羞得满脸通红,美丽的褐色瞳孔中泛出泪光。这个令人怜爱的少女不知道怎么掩饰自己紧绷的情绪,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拼命地强忍着泪。
威金斯为了不刺激对方,仍然站在原地不动,冷静地问道:
「神父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他病了吗?」
「嗯,没错。他身体不舒服,所以主教大人很担心他,送他去医院——」
依芙打断了达妮埃拉生硬的回答,尖锐地叫道:
「我不会再相信上帝了!」
「依芙,别说了!怎么能说这种话!」
依芙瘪起嘴,挣脱了姐姐的手,撇过脸迈开步伐。达妮埃拉赶紧迫了上去,而少年们不得已只好跟上。依芙以几乎看不出眼睛不好的速度大步前进,一行人转眼间就到了她与母亲的住处。
安迪和威金斯本来想从姐妹这里打听昨晚司祭馆发生的事,以及连恩的下落,却完全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情报。达妮埃拉在进入家门以前,回过头向少年们行了一礼,说:
「对不起,我没有什么可以跟你们说的。」
然后她就追上先进去的妹妹,消失在门后。
「听起来好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啊。」
安迪搔搔下巴,小声嘀咕着,回头问威金斯:
「你们刚才说了什么?」
「我问了她连恩的情况,她说被马车不知道带到哪去了——」
「这依芙也有跟我说。这事说出来不会有什么麻烦,她堵上依芙的嘴是为了别的原因。」
「她好像很在意那个神父。听说那对姐妹为了发酒疯的母亲经常去找神父商量,今天早上他原本预定要去拜访她们的母亲,母亲也知道这件事。达妮埃拉平时住在外面,但为了在场看着情况,原本昨天晚上想在她母亲家过夜,后来在途中先绕去教会了。」
安迪眯起小眼睛,沉吟道:
「喂,连恩昨天晚上不是去了司祭馆吗?」
「达妮埃拉和依芙都说他没有去。」
「她们说谎吧。可能司祭馆出了什么事,连恩卷入其中然后被掳走了,那些掳走连恩的人威胁神父,所以他什么都不能说,才会烦恼得病倒,不然就是去找教会上头的人哭诉。特蕾西姐妹是被神父他们下了封口令啦。说起来,这不是很奇怪吗?像圣安娜这种穷教会的神父卧床不起,怎么会有主教特地来探病,还带他去医院啊?」
「我也觉得很怪,不过那个神父被搬到马车上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意识了啊。身体不好这一点是真的还是——」
「对了,司祭馆那里应该有个女管家。她会不会知道什么?」
两人朝彼此点了点头,再次回到司祭馆。他们绕过建筑物正想走到后门,却发现中庭那里隐约有些明亮。他们心里觉得奇怪,因为屋外明明没有路灯。走进一看才发现这个院子面对的不是马路,而是古老的基地,中间隔有一道砖墙。光亮来自司祭馆里的某个房间,煤气灯的亮光从窗帘没有拉上的窗户里流泻而出。
「主教他们一定是急急忙忙地带神父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安迪嘴上发着牢骚,一边转头四处张望,接着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看那边。」
安迪的右手指向隔开中庭与墓地的砖墙,看起来颇有历史的墙上到处都是风化的痕迹。此时威金斯也看到了眼尖的安迪所发现的那个东西。他踏过杂草靠近坑坑洼洼的砖墙,弯下身子挖出了埋在里面的小铅块。
是一颗子弹。
「你怎么看呢?威金斯老师。」
「这不代表子弹就是昨晚发射的。有枪响的话会引起骚动吧?」
「你太天真了。那种问题只要有心,总有办法解决。」
安迪走向光源,往窗户里面窥视。里面好像是书房,窗户锁得好好的。
女管家虽然在家,但他们的期待却落空了。
刚过中年的女管家腰痛得很严重,最近习惯在就寝前喝鸦片酊(注4)。昨晚也一如往常地服药,睡得不省人事,因此到早上都不曾醒来。
女管家一向尊敬奥莱利神父,也很担心因急病而倒下的神父。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神父明明前天人选好好的,根本没有生病的征兆,威金斯彬彬有礼地倾听着。也真亏威金斯有认真听她说话,他一说自己认识达妮埃拉,是来帮她拿忘在这里的东西,女管家便二话不说地让他们进了书房。
司祭馆与奢侈无缘,从中可以一窥其简朴恭谨的生活态度。小而舒适的书房没有任何多余物品,连地毯都没有,露出了老旧的木地板。书架上陈列着一排拉丁文书籍,窗边有张书桌,墙上挂着受钉刑的基督像,矮柜上摆着一尊圣母玛利亚像及小花瓶。
两人迅速调查了室内环境。不论是柜子或书桌的抽屉都没上锁,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威金斯的脸上露出像是松了口气,但又觉得放不下心的复杂表情。
安迪打开了书桌旁的窗户,探出身子,右手比出枪的形状,将食指对准砖墙,「砰!」的一声模仿开枪的样子。
「从这里罗。神父是不是发现了入侵者而开枪啊?如果是这样就太有趣了。」
对安迪来说,教会是伪善的象征。他是僩被遗弃的孤儿,自他有记忆以来就饱受以慈善为名的伪善行径所苦。有钱人为了满足自我和虚荣心送来的捐款,并未用来改善孤儿的生活环境,而是用在立无聊的铜像、美化建筑,或是慈善团体成员聚会的豪华菜色上;受人轻视是理所当然,可是无论受别人怎么对待都要抱持感谢之心……像这种超越了悲剧的低俗喜剧他已看得太多了。
——我才不信什么上帝。
依芙这么说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错就错在她一直以来
相信着上帝。安迪的痘子脸上浮现阴沉的笑容,回头看向威金斯。
「接下来怎么办?」
「去探听消息,然后去找福尔摩斯先生商量。」
他一说出名侦探的名字,安迪就恶意地说:
「能靠他吗?最近侦探老师虽然特别偏爱连恩,但他也不会每次都插手我们的麻烦事吧。」
「这件事是个谜题呀。那颗子弹,还有主教们的行动。」
「原来如此,那侦探老师大概会因此上钩。」
安迪大力点头,接着轻轻挑起了眉,说:
「啊啊,对了。虽然我没听到什么连恩他老爸的奇怪谣言,但在猫脚老大的酒吧里,有个证券经纪人很热心地听着这些谣言唷。」
「他和连恩他们失踪有关系吗?」
「谁知道呢。我只是碰巧看到那家伙走进附近的公寓,然后过了一会儿之后,看到走出来的人时才发现的啦。」
少年扒手貌似蟾蜍的脸上咧开了柴郡猫(注5)一般的笑容,意有所指地接着道:
「那是我们重要的侦探老师变装的啊。杰克那家伙要是听到一定会这么说——这件事似乎有什么内情。」
4
顺风耳杰克轻轻打了个喷嚏。他来到了格罗夫纳广场的某间宅邸,宅邸的正门玄关面对大马路,里面还有美丽的中庭与温室。这里的主人是杰克的客户之一,仆役们也认识他,只要他从便门拜访,不需等候就能进去。他当然不会被领到宅邸里,而是在经过回廊后,到达与温室相连的早餐室与主人会面。
「那么,该怎么办呢?」
杰克在一张石椅上坐下,身边围绕着香味刺鼻的异国花丛。他翘起二郎腿,将手臂靠在膝盖上,托着腮闭上了眼睛,在旁人眼里看来大概像在打盹吧。事实上,若不是碰上那么紧急的案子,杰克通常会把在这间温室里打个小盹也算在交易的报酬里,尤其是在晚秋到冬天期间,这里简直就是天国。
话是这么说,这次的案件也不能这么慢条斯理地来。关于连恩的父亲,杰克保留了一些情报没有告诉伙伴。虽然还不能肯定真伪,但这个情报——麦可·麦坎是爱尔兰独立运动组织的暗杀者——若真是事实,而且是麦坎父子失踪的原因,那么他们就必须刻不容缓地想出对策才行。
可是,不能让交易对象察觉到自己时间不多。对方是最不懂得人情或感情的人物,如果暴露了一丝一毫的弱点,他就会紧咬不放,事情也会陷于不利的状况。
兰代尔·派克——
这是这个男人的笔名。他家世良好,虽然没有爵位,却也是地方土族的继承人。他砠父的那一代还是个拥有广大土地的资产家,却因为他的伯父夫妇过度沉迷于慈善事业而几乎散尽家产。他们没有孩子,而派克虽是继承人,得到的遗产却几乎等于零,因此听说他在学生时代极为贫困。现在不管是这间宅邸,或是维持高雅兴趣所需的金钱,都是派克靠自己的才能赚来的。
他掌握上流阶级的丑闻,以此为题材报导、出书,有时以近乎恐吓的方式交易。当然也被这些绅士淑女们视若蛇蝎、避之唯恐不及。杰克如此评断这个男人——靠着情报链金的天才。
这个男人所追求的,正是上流阶级中光鲜亮丽的绅士淑女们沾染上恶行的德性。在位于下街的鸦片舘、街头的娼妇,或是男娼身上发泄欲望的名门绅士们正是合适的目标。而杰克在搜集、贩卖这一类的题材上很有效率。
他没等多久,派克就来到温室了。他是个中等身材、茶褐色头发的男人。年纪大约三十岁左 『右,五官极为平凡。若是没有那一身崇尚颓废派的人们喜爱的怪模怪样服装——颜色特别鲜艳的外套和毛皮,以及衣领上花俏的饰花,他就会立即被淹没在人群里吧。他今天早上穿着紫色的丝质睡袍,和平常一样用金烟嘴抽着加了鸦片的烟草。
杰克脸上挂着和善亲切的笑脸,开口道:
「我今天是来跟你预支的,怎么样?这笔交易对你来说也不吃亏喔。」
派克兴致盎然地眯起眼睛,催着他讲下去。
杰克小心谨慎地不让对方发现事态紧急,并发挥最大限度的演技,声音中带着纯粹的好奇心,随意提起:
「我想知道关于连恩·麦坎双亲的事。」
「哎呀哎呀。」
「告诉我啦,就当成一笔小投资。」
「唔。你先说你知道的事吧。」
「不,你先请吧,派克先生。」
虽然他看起来像是爽快地顶了回去,但杰克明白自己正走在一条绷紧的钢索上。
「掌握这次投资本金的人可是我喔。」
「本金?」
「对。」
「连恩·麦坎是吗?」
「对啊。」
杰克轻轻耸了耸肩。虽然他有一瞬间担心起派克或许早已知道连恩失踪了,不过仔细想想,又觉得那毕竟是不可能的事。
兰代尔,派克只要有心,就能扮演一个非常有魅力的角色,杰克自己在初次交手时也沦为被骗的一方。他只能归咎于当时过于纯朴又欠缺经验,被骗是无可奈何的,然后把这讨厌的记忆赶到了脑海一角。
「我也可以直接跟他接触,从他那里得到情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强硬呢。」
「你说不明白,这还真不像你呢。别看连恩那样,他可是很聪明的,而且你的名声已经跌到谷底了。」
「谷底吗?太过分了,简直令人难以想像,我不是很和蔼可亲吗?」
「因为你的和蔼可亲很可疑。」
派克苦笑了一下,却毫不在意。
若要比喻这个男人的本质,那就是吸血鬼了。只是他吸出来的并不是血,而是整个人的情报,或者是被称为灵魂的东西。他以既得的情报作为尖牙,例如他和杰克见面的时候抽的鸦片烟就是如此。杰克一开始以为这大概是他把颓废与堕落视为美德的实践,但他的推测错得离谱,这个男人在等其他人的时候才不会抽什么鸦片烟。
他知道杰克的父亲曾是一名能干的新闻记者,却因为沉迷鸦片,导致幸福的家庭瓦解,坠入不幸的深渊,所以他才会抽这种烟。因为他知道负面感情会扰乱思考,让手腕变得迟钝。
等着瞧吧,杰克在笑脸底下磨着自己的利牙。现在虽然还比不过他,但早晚会给他好看。这甜腻的鸦片烟味中混合了乌黑的恶意。
派克仿佛看出了他的心声,笑着说:
「坏孩子。」
「真不想被你这么说啊。」
「为什么?我很清楚自己下流,所以才说你跟我一样下流。」
杰克微微低下头,然后夸张地叹了口气,让心中的焦躁过去之后又突然抬起脸来,脸上挂着开朗的笑容道:
「你就是说这种话才会被讨厌喔,我想这一点你当然知道吧。」
〈迈尔斯夫人的信〉
在接受审问之前,有肯特开膛手之称的沃尔顿就在拘留所内自杀了。
我一直深受可怕的疑虑所困,但这疑虑我却无法说出口。在岁月流逝中,我只能祈求少一耶平安无事,并守护他长大成人。然而就在几天前,有位见多识广的先生向我提出了建议,那位绅士挂念着少爷,要我试着将事件先后的详细经过,以及我心中的疑惑记录下来。
那位先生说,思考这件案子不代表背叛了于我有恩的伯爵阁下,或许还能因此解开疑惑,证明他的清白。
在这段期间,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您的大名。就是那件摩门教徒的杀人事件。您的大名虽然没有直接登出来,但那位先生告诉我,实际上解决那件疑案的人就是您。在那瞬间,我的直觉告诉我,您一定能查明威瑟福德伯爵夫人被杀害的真相,而您也知道当时的情况。于是我下定决心,提笔给您写了这封信。
威瑟福德伯爵与夫人之间的婚姻受到伯爵家亲属间的强烈反对。夫人那边的亲戚似乎也有人反对,但怎样也比不上伯爵家所拥有的复杂内情、众多难题,以及沉重的压力。
他们两位的婚姻不只在家族间引起骚动,更将整个英国的上流阶级卷入,报纸上也大肆报导。那时我正和第一任丈夫待在埃及,连在那里都能听到这消息,简直让人受不了。
当时担任陆军少校的伯爵阁下被逐出了家门和社交界。但是一思及日后发生的事,那段期间对他们两位而言,是否才是最幸福的时候呢?
上上代伯爵阁下逝世后,由长男勒内子爵继承父业。可是没过多久,新任的年轻勒内子爵与新任伯爵阁下就接连染上流行病而过世,由现在的伯爵阁下继承爵位。而伯爵阁下的贵贱通婚一事又成了家族间的大问题,也有人主张他们的婚姻是无效的。
在第一任丈夫病逝之后,我回到了故乡威瑟福德村,和宅邸园丁再婚不久。事实上,我曾亲耳听见伯爵阁下的叔母——奥伍德公爵夫人骂夫人是一族的污点,而且说她不承认流着卑贱爱尔兰女人之血的孩子作为继承人。
伯爵阁下确实没有变心吗?身为名门威瑟福德伯爵家当家的重责大任——以及莫大的财富与权力,当他身处于与一介陆军士官
不同的世界,誓言永恒的爱情不会逐渐褪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