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安斯沃思城杀人案 第二幕 无脸的贵妇人肖像

1

一列不在运行时刻表上的特别列车载着连恩一行人从国王十字车站出发前往约克郡。火车头后方只连着一节单间的头等车厢,里面有着相对的三人座椅。

对就算有机会搭火车,也只能挤在被煤烟熏黑的三等车厢的东区少年来说,能三个人独占一间车厢就够奢侈了,更何况这列火车居然只为了他们而行驶!

连恩被人催着乖乖坐上了火车,但他却静不下来。一占据了靠窗的位子,就向在他对面坐下来的瓦伦泰采出身子。

「这列火车居然只为了我们开,伯爵阁下一直都这么浪费吗?」

瓦伦泰似乎不想在车厢内和连恩交谈。他原本正准备打开事先从行李架上的手提包里拿出来的书,听到这句话便抬起了头,用冰冷的视线定睛瞧着连恩,回答他说:

「勒内子爵阁下原本也预定要同行。由于发生了一些事,子爵阁下昨天先出发了。」

过度的礼遇让连恩觉得很不舒服,所以听到特别列车是为了伯爵家嫡子准备的,让他松了口气。瓦伦泰将视线放回手中的书,接下来没有再主动说过一句话。

家庭教师韦尔内也将书本放在膝上,似乎想在车上看书打发时间。连恩过去上学的经验让他很讨厌老师这种人,因此打从一开始就对担任家庭教师的韦尔内抱持着敌意。虽然已经决定自己才不会跟他说话,但火车驶出车站还不到半个钟头,他就开始觉得无聊了。

就算贴在窗上看风景,一旦出了伦敦,接下来就只是绵延不绝的田园风景而已。看腻了的连恩将视线转回车厢内,看到与自己同行的人都在静静地埋头看书。他虽反复打了几个大呵久但仍不觉得困,于是试着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喂。城堡是怎样的地方?啊,听说好像是什么幽灵城堡喔。」

连恩回想起在伦敦宅邸内的女仆们抱怨过的话,这么说道。

瓦伦泰抬起了头,淡然地回答:

「那是指塔上的贵妇人吧。传说城堡的古塔里会出现中世纪的贵妇人亡灵。」

「你相信吗?」

「——不。」

连恩大力点头,他也觉得没错,才没有什么幽灵呢。接着突然感到一股视线,他看向瓦伦泰身边,与韦尔内对上了眼。那位像是法国人的家庭教师眯起镜片后方温和的眼眸,对他笑了一下。连恩瞪了回去:心中响起「敌人来袭!」的警报。他防备着对方会不会对他学习或学校的事追根究柢,最后还教训他一顿,但这位老师没说什么,又把视线转回摊开的书本上。

连恩自觉没趣,坐没坐样地窝回自己的位子里。

虽然他想听听更多关于安斯沃思城堡的事,但瓦伦泰爱理不理地对他说:「等到了城堡,我再带您到处参观。」这个人明明在见伯爵之前才开口拜托自己要保密,还说会报答这份恩情。连恩恨恨地想起这件事,不禁噘起了嘴。

他一边做着扒手时代习惯的手指屈伸运动,一边呆呆地望着窗外流逝的田园景色,思考着遗留在逐渐远离的伦敦的各式各样问题。

他很在意依芙所说的奇妙预言。如果说是偶然,预言和真实事件相符合的地方也太多了。

—你不小心一点的话,很快就会失去重要的东西。要打倒恶魔,得踏上艰难的冒险旅途。你将与王子殿下与随从,以及黑色的野兽相遇,并接受招待前往城堡。王子殿下的城堡在白蔷薇花园中,城堡的塔里有位美丽的女王陛下,守护着黑蔷薇的秘密。

「王子殿下、随从,以及黑色野兽」正好与爱德华、随从瓦伦泰,以及他养的黑色西班牙猎犬吻合。爱德华虽然是伯爵家的继承人,他的外表看起来却如同童话故事中的王子殿下一般。白蔷薇花园代表约克郡,而城堡的塔是那个什么塔之贵妇人吗?恶魔指的说不定是爱德华所说的,在城堡犯下杀人案的犯人。

那么,黑蔷薇是什么?

之前连恩和他的朋友们最先想到的,就是近来震惊伦敦社会的宝石大盗。

黑蔷薇大盗——

他偷走了伦敦梅菲尔的富裕贵族——迪亚兹伍德侯爵家中有「拂晓少女」之称的红宝石,以及梅多兹男爵家中的蓝宝石戒指。这个称号来自于他在宝石匣中留下了绘有黑蔷薇的卡片。尽管在同一个保险箱中还有许多高价宝石,他却只偷走其中一个,除了黑蔷薇卡片之外,不留下任何证据的高明手法亦使这个绅秘怪盗大受瞩目。

伯爵的城堡总不会是宝石小偷的藏身处吧?依芙大概是在哪听说了与黑蔷薇有关的某个城堡,作梦梦到了而已。他去确认这一点不是屈服于迷信,而是在做合理的调查。

「呐,等一下要去的城堡,庭园里有没有蔷薇花坛之类的地方啊?」

瓦伦泰被连恩戳了一下,从书中抬起头来,一脸厌烦地皱眉,不过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有座蔷薇园,不过这时节很难说是盛开的时候。」

「盛开的时候能看到黑蔷薇吗?」

一问出口连恩就后悔了。不管是不是蔷薇,怎么可能会有黑色的花嘛。他原本准备好接受对方轻视的眼神,但不只是子爵的随从,就连家庭教师也再度抬起头来,两人都是一副出乎意料的表情回望着他。

韦尔内先生微倾着头,轻声问道:

「为什么你觉得在安斯沃思城看得到黑蔷薇?」

「我是不相信啦。」

连恩先强硬地说了句开场白,然后搔着脸颊嘀咕:

「我认识的人……好像说了那种预言,不,作了那样的梦。」

「真令人好奇。」

「所谓梦的启示只不过是愚蠢的东西啦。」

「可是你很在意吧。」

「一点都不!」

连恩粗鲁地顶了回去,别过脸去,心想着他果然不喜欢老师。

韦尔内先生维持着温和的态度,一面打量瓦伦泰的表情,一面轻声说道:

「安斯沃思城里有一件威瑟福德伯爵家代代相传的秘宝。」

看到瓦伦泰露骨地皱起眉,家庭教师的嘴角闪过一丝微笑,仍用平稳的语气接着说:

「那是与希望钻石、蓝柘榴石齐名的美丽宝石,它还有段不幸的历史,是颗漆黑的钻石。」

连恩直眨着眼睛,以为他在捉弄人而心生戒备,瞪着家庭教师。

「——钻石是透明的吧?这种常识连我都知道,怎么可能会有什么黑钻石!」

他知道石炭因为具有能当成燃料的价值而有「黑钻石」的称呼,这更加深了他的怀疑,皱起了眉头。

韦尔内先生轻轻地笑了。

「有些钻石带着美丽的颜色喔。希望钻石是颗蓝色的钻石,另外还有黑色、黄色、红色或粉红色等等。因为那些在颜色、光辉,以及大小上足以作为珠宝的东西很稀有,就更提高了价值。比如俄罗斯的奥尔洛夫钻石就很有名——」

连恩至今为止从没听过有颜色的钻石。他对暴露了自己的无知而感到羞耻,不停卖弄知识的家庭教师也让他不耐烦了起来,于是板起脸打断韦尔内先生:

「我说啊,我是在问有没有黑蔷薇耶。我对你不懂装懂的事才没兴趣呢。」

「是我失礼了。」

韦尔内先生没有因为话被人打断而表现出不快,坦率道歉后直接切入了重点。

「威瑟福德伯爵家的秘宝是一颗黑钻石。那是古今中外的收藏家梦寐以求的目标,有黑蔷薇之称喔。」

「欸?真的吗?」

连恩发出惊叹声,睁圆了眼凝视了韦尔内先生一会儿之后,转向瓦伦泰说:

「那个放在塔里吗?」

「——是的。」

瓦伦泰答道。连恩猛地探出身子。

「以前曾经有像女王陛下一样的人住那个塔里面吗?」

「没有。」

听到瓦伦泰冷淡的回答,韦尔内先生责备似地看着他,委婉地询问道:

「可是,刚才在话题中出现的、被称作塔之贵妇人的幽灵,就是出没于保管黑蔷薇的塔里吧?我记得那里叫作迷宫之塔。」

连恩的目光回到了家庭教师身上,他忘了对教师的敌意,缠着他问详细的情况。

「和那颗叫作奥尔洛夫的黑色钻石有一段传承历史一样,据说黑蔷薇原本是印度神庙中神像的眼睛。最后由十六世纪末到十七世纪的城主——第三代伯爵威廉得到了黑蔷薇——」

「你是说第三代城主吗?」

「不。第三代伯爵是安斯沃思城的第六代城主。汉米尔顿家获得威瑟福德伯爵的爵位是在十五世纪末、第四代安斯沃思男爵的时代。因为他在蔷薇战争中立下了功劳。」

韦尔内先生瞥了瓦伦泰一眼。

「你知道黑蔷薇吗?」

「我不过是个佣人。关于伯爵阁下的所有物,我无可奉告。」

他的措辞虽然没有失礼之处,声音里却隐含着冰冷的敌意。家庭教师以欧陆人常有的夸张姿势耸了耸肩,然后突然站了起来,换到连恩旁边的位子上去。

连恩有点不知所措,不过也开始觉得他虽然是个老师,但人还不错,所以就不去管他了

家庭教师大概原本就是个话匣子,应连恩的要求继续说道:

「被称为塔之贵妇人的女性,就是得到黑蔷薇的第三代伯爵的夫人。听说那位可怜的女士被身为她丈夫的伯爵以疯病发作为由监禁在城堡的塔中,最后在那里结束了她的一生,连她的坟墓都不被允许葬在家族墓园里,还听说至今仍不知道她尸骨葬于何处。这些传闻或许也是造成幽灵传说的原因吧。」

他的话题接着转到世界各地的奇珍异石,然后又谈到宝石小偷。

家庭教师讲了一个住在古堡里的怪盗故事。这故事不知道是真是假,叙违那个怪盗有个坏毛病,他会将偷来的宝石藏在参观者绝对不会发现的地方,再邀请宝石的失主到城堡来,并暗自得意。

「连恩,要是你的话会怎么做?」

家庭教师的脸上带着半开玩笑的表情问他:

「假如你是怪盗,还有一座城堡,你会把偷来的美丽宝石藏在哪?藏在保险箱里就太没创意了。你会在塔下挖一个洞,或是藏在迷宫里面吗?还是城墙的——」

瓦伦泰虽然没有插嘴,不过从他手上的书一页都没有翻过的样子来看,可以知道他正竖起了耳朵听他们说话。家庭教师故事里的城堡令人联想到安斯沃思城,这件事似乎让他感到很不愉快,他露出了吃了黄连一般的苦涩表情。而家庭教师不知是不是很在意他的反应,不时瞟向坐在对面的子爵随从,但对话仍然没有停下来。

多亏了舌聚莲花的家庭教师,连恩在火车抵达约克郡前的这段时间都不觉得无聊,下火车时也觉得精神饱满。

在仍保留着城墙的古老街道上,约克车站显得崭新且巨大。好奇心旺盛的少年佩服地环视着覆盖了玻璃与铁骨结构的现代化月台。

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两点,小雨下个不停。车站前有辆双驾的四轮厢型马车前来迎接。远离了古色古香的街道之后,一片人烟稀少的田园景色在眼前扩展开来。马车在绵延不绝的牧草地、麦田,以及过了盛开期的红褐色石楠原野中,朝着西南方前进。

连恩眺望着这片与热闹城市大不相同的寂寥景色,心情逐渐郁闷了起来。

自他有记忆起,他还不曾离伦敦这么远过。

虽然去年夏天他曾到肯特郡打工采收啤酒花,但那里离伦敦很近,而且麦可也跟他在一起。那段愉快时光让他从都市的污浊空气中解放出来,身处万里无云的蓝天与青翠草木围绕之下。

连恩默不作声地沉思着。

不管有什么紧急的工作,麦可都应该亲自跟他把话说清楚。只给他一封信,让他连问问题都不行。这样太狡猾、太证人了。

麦可自己还装模作样地教训他说,撒谎对人没什么好处呢!

他对不想去看牙医的连恩也曾这么说:

「牙痛能用鸦片酊来缓和,但是,缓和疼痛就等于放弃治疗了。如果因为怕痛就放着不管,不久就会烂到下巴的骨头里去。到了那个地步,就没办法靠着一般的正常方法来恢复健康了。」

麦可接着说,就像爱尔兰那样。

麦可在爱尔兰出生长大。即使在伦敦定居,他的祖国还是爱尔兰。据说连恩已故的母亲也葬在她的故国。连恩不记得自己曾去过爱尔兰,也没有母亲葬礼的记忆,但麦可跟他说,那是因为他那时只有四岁,年纪还太小,所以不记得了。

当麦可说大英帝国的坏话时,连恩回嘴,两人就会吵起来。这就是麦坎家的爱尔兰问题。

连恩是在伦敦东区长大的。虽然他们在被人揶揄为帝都垃圾场的地区搬来搬去,住的也都是些破房子,他仍以身为大英帝国的子民为傲。但是,听到英格兰人说爱尔兰的坏话时,他还是无法默不吭声。他从小就住在有很多爱尔兰人的公寓、上天主教教会,也喜欢凯尔特音乐和舞蹈。

所以他盼望爱尔兰能幸福和平,不过他反对独立。很多人打着独立的名号做出破坏行为,让他对独立运动本身的印象不怎么好。

因为麦可教过他,所以他知道爱尔兰的悲惨历史。

英格兰自十二世纪开始试图政府爱尔兰。十六世纪,英王亨利八世成为爱尔兰国王。虽然爱尔兰人对英格兰的统治多次进行抗争,但每次都遭到强力镇压。

英格兰强迫爱尔兰改信英国国教,并压迫爱尔兰人长年信仰的天主教。同时逼迫新的教徒们移居,将大量土地没收后分给英格兰的贵族和商人。另一方面,对爱尔兰的贸易与工业上的限制更是年年变得更严格。

爱尔兰被推到贫困的深渊,还被人瞧不起。许多穷人住在泥造屋子里,吃马铃薯度日。

到了十九世纪,爱尔兰被英国合并而失去了独立议会,而且只有极少数从爱尔兰选出的议员得以加入英国议会。天主教徒解放法是发布了,但他们的选举权和教育机会仍然受到限制,无法消除歧视。爱尔兰仍旧贫穷,人们依然遭受虐待,而他们追求独立的斗争从来没有停止过。

一八四五年发生了最糟糕的事态。

那就是马铃薯大饥荒。

爱尔兰人唯一的主食遭逢严重歉收。

饥荒持续了四年,有数十万人饿死。许多家族为了脱离饿死的命运,踏上前往美国的旅途追求新天地,爱尔兰的人口因此锐减。

童年的麦可经历了那场大饥荒。在他出生的故乡村子里,有八成人口因而饿死,那是真正的地狱。

麦可愤怒地说:眼看着大批人民饿死,国家却袖手旁观,这是国家对他们进行的大屠杀。那时歉收的只有马铃薯,靠其他谷物和畜产应该足以喂饱爱尔兰国民。若是那些食物不必输往英格兰,而是拿来解决饥荒——

然而,英国政府搁置饥荒问题,始终以英格兰的利益为优先考量。

因此爱尔兰人对英格兰抱有根深蒂固的恨意。另一方面,英格兰人认为爱尔兰人都是一群懒惰的酒鬼、骗子,而且老奸巨猾,所以非常瞧不起他们。在负面情绪日渐升高的情况下,高唱爱尔兰的土地属于爱尔兰人的主张与民族运动结合,使得独立运动日趋激进。

这时传来了麦可喜欢的伦敦德里小调,让连恩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不禁下意识地吹起口哨。

大概是在马车摇摇晃晃了一个钟头后左右吧。

「马上就到城堡了喔。」

连恩听到摊开地图的韦尔内这么一说,便打开了马车的窗户,也不管外面正下着雨,探出头去张望。

以灰色天空为背景,平地上霍然矗立着一座古城。坚固的石墙上有着齿状城垛,与其他好几座塔构成整座城堡,夸耀着威风凛凛的建筑之美,同时也散发出一股难以亲近的阴郁氛围。

再更接近一些,就看到城堡被护城河所围绕。马车前进的道路在护城河前到了尽头。护城河对面有座巨大的城门塔,被两座瞭望塔夹在中间,宣示着它沉重的存在,中央有扇巨大的门。

这时传来了一阵微弱的钟声,接着是金属互相摩擦、拖动重物的声音。他还以为那扇巨大的木制城门要从塔上剥落了,结果是一座系着粗重锁链的吊桥,伴随着锁链绞车发出的沉重声响缓缓降了下来,连接起通往城门的道路。

门打开了。

马车动了起来。他们一过了桥,穿越城门之后,那道门又发出沉重的声音阖上,城门内侧的铁栅门也降了下来。

马车沿着林荫道路,朝着城馆的方向前进。

城堡不负从外面远眺所生的印象,既阴沉又充满疏离感。塔和城馆等建筑物沿着城墙兴建,中央有一片绿色的庭园。灰色塔旁的老树枝析横生的样子也令人毛骨悚然,连恩的脑海中闪过麦可念给他听的恐怖故事。四处徘徊的恶灵、被邪恶领主关在地牢里而发狂的骑士复仇剧,还有活生生被埋葬的公主——

马车在城馆的门廊前停了下来。穿着制服的仆役迅速上前打开马车车门。

在石阶顶端的巨大门扉前,有位刚过中年的管家在那里等候。

管家不慌不忙地将连恩等人领进馆内。

玄关大厅宽敞挑高,暗色调的橡木墙壁上挂着以精致画框装饰的绘画,另外还摆着几尊古典风格的大理石雕像。

天花板的横梁上有面巨大的大纹章。

nec temere nec timide.(既不鲁莽,亦不胆怯。)

在写着上述拉丁文格言的台座上方有一面大盾徽,盾面两侧各有一只持剑的狮子与展翅的天鹅守护着,上方有一顶饰有珍珠与莓叶的冠冕,冠上增添华丽的蔷薇与顶饰,在其上又有三个顶饰,各自加上马、翅膀以及狮子。

盾微分割为四个部分。正面左上角为蓝底的黄金满月——月亮上绘有笑脸,另一边为黑底,上面有一只似龙又似鸡的银色巴西利斯克(注6),满月下方是红底的银色百合花。在它旁边,也就是正面右下角为红底的银塔。

连恩呆呆地张着嘴,抬头看着那面大纹章,瓦伦泰催促着他登上台阶。他们经过摆着棕榈树盆栽的舞会厅后,来到了二楼走廊,往走廊深处走去。连恩这才发现家庭教师不见了,好像是由其他佣人领到房间去了。

走廊的整体色调较为明亮,似乎最近几年才经过重新装潢。等他们走过三道白色的门之后,管家停下脚步,打开了第四扇门。

一踏进油灯照亮的房间就感到一股暖意。壁炉里的火烧得通红。窗户虽小,却是问足以与伦敦的伯爵邸媲美的房间,雅致而舒适。外观虽然看起来如同它幽灵城堡的别名一般阴郁,从内部装潢却能感受到对居住者的爱与贴心。

每件家具都又大又古老。在连恩生活的环境中,老东西尽是一些穷酸损坏的东西,但这里的家具因古老而散发出的光润色泽,更增添了一番风味,他在伦敦的伯爵邸时也有同样的感受。

这时,有位穿着黑色衣服,围着围裙的微胖老妇人走了进来。

「这一位是女管家斯特拉顿夫人。她会照料您的日常生活。」

当瓦伦泰如此介绍的时候,门口传来了叫唤他的声音。

「瓦伦泰!」

严肃的叫唤声传来,嗓音听来美妙悦耳,但也能听出声音中包含着强烈的不耐烦。连恩朝着声音的方向望去,那里站着一名美丽少年,穿着剪裁精良、干净俐落的成套花呢西装。

那是勒内子爵爱德华。纯金色的头发轻柔地摇晃,更加衬托出他让人联想到陶瓷娃娃般的美貌。蓝色眼眸如同宝石一般冰冷,左眼下方的小痣有时会在他的脸上添上一抹不可思议的阴影。现在他正撇着形状优美的嘴唇,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他看也不看连恩一眼,犀利地抬头瞪着年长的随从,责备他说:

「瓦伦泰,你为什么不来我房间?」

「我带连恩·麦坎过来了。您要跟他说话吗?」

「——连恩·麦坎?」

听到他用那种差点没说出:「那是谁?」的语气重复自己的名字,连恩生气了。

爱德华突然别过脸,无视连恩的存在,只对着瓦伦泰说话。

「不要拖拖拉拉的,瓦伦泰。太阳下山前带客人过来。」

「谨遵吩咐。」

随从话还没说完,美貌的子爵已经转身背对他们离开了。

2

对瓦伦泰而言,年幼主人所说的话是绝对的。他将整理行李的工作交给女管家后,便陪同连恩走出了房间。爱德华带着那只漆黑的西班牙猎犬在玄关大厅等着他们。连恩陪伴着年轻子爵,一行人走到了庭园。

晚秋日落得早,黄昏时分已经降临。冷风吹着稀薄的雾气,盘旋于灰色城墙包围的古城中。

「这座城堡建于十四世纪中期,以同心圆样式的双重城墙保护中央的城堡,城墙外低而内高,只有一个城门。过去虽然有过另一座城门,但在本世纪初填起来了,所以现在只要拉起那座吊桥就会切断城堡与外界的联系。」

爱德华开始说起城堡的由来」〈:此恻4一:绊〈;:火小—耻絮舡批帅淌枞厂,;:粗叭H晰城催,再一边听着他的说明还是令人感到新鲜,连恩也就老实地洗耳恭听。

城馆位在北方的城墙边,包含了主人一家的房间及客房,是一栋三层楼高的馆邸,与以大厅为中心建造的主塔相连。馆邸东翼是较本馆低的两层楼建篥,是佣人的工作场所和宿舍,包括厨房、洗濯室,地下还有酒窖等等。

穿过东翼旁的菜园,眼前出现了一座被紫杉树篱围绕的圆塔。这座塔单独耸立在远离城墙的地方,一角有座以树篱枝叶修剪而成的大拱门,路上铺着白色砂砾。

爱德华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东塔。由周围的树篱筑成迷宫,所以也称为迷宫之塔。」

「迷宫之塔!」

连恩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

「那么,这里就有那个叫黑蔷薇的钻石吧。」

「你真清楚呢。瓦伦泰告诉你的吗?」

「不对,是那个叫韦尔内的家庭教师。」

「啊啊,父亲派来的监视者啊。他似乎对我们家族做了一番研究呢。」

「监视者?啊,我懂了。一定是你晚上在外面到处乱晃才会惹火伯爵先生对吧?」

「谁知道呢。」

爱德华轻轻耸了耸肩,闭上嘴。连恩也觉得跟伯爵家的父子关系比起来,他对「黑蔷薇」更有兴趣。

「哎,算啦。黑钻石很漂亮吗?」

「据说它隐藏着魔性魅力。」

「你没看过吗?」

「母亲死后就没有人戴了,一直放在迷宫之塔里。它原本被保存在印度的古老神庙,后来被某人抢走,然后带回了英国。后来虽然由第三代伯爵得到手,但据说那颗宝石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长久配戴身上的话会招来不幸。」

「什么啊,这不是很奇怪吗?为什么带有魔性的宝石会放在神庙里啊?」

「药物也是如此,药是三分毒。」

爱德华低声细语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不如说他的笑容才美得宛如具有魔性一般,那样的魄力让原本要回嘴的连恩把话吞了回去。

「黑蔷薇喜爱人们的苦恼,所以若是只戴一段适当的期间,它就会消除那个人的痛苦,也就是可以得到幸福。黑蔷薇只有伯爵之妻才有资格配戴,并且规定除了在参加婚礼和圣诞节的晚餐会等等场合之外,其他时候都必须保管在迷宫之塔的秘密金库里。」

「一直戴着的话会怎样?」

「这点已经由上一代的伯爵夫人,安伯母亲身证明了。从伯父死去的前两年开始,她就无视惯例,一年到头将黑蔷薇戴在身上。最后,她重要的东西全被夺走了。不管是丈夫、儿子,或是身为伯爵夫人的奢侈生活,而她最终也失去了生命。」

「如果她被诅咒,第一个死的应该是你伯母吧?」

「死者感受不到痛苦。那颗宝石若是以人的苦恼为粮食,那么让持有者活着,给予他痛苦才合理。就跟农夫养肥猪只的道理一样。想必它被供奉在异国的祭坛上时,大概可以从大批信徒的苦恼中随意挑选,一直吃得很撑吧。」

「这坏心眼的臭宝石!」

连恩骂了之后,又急忙补上一句:

「我是不相信啦。」

「信或不信是你的自由。也有传闻说,第三代伯爵会将妻子囚禁在塔中的理由之一,就是为了将她的苦恼作为黑蔷薇的饵食,塔之贵妇人的灵魂或许是被受诅咒的宝石给捉住才逃不出来的。」

「就算是编出来的故事也太低劣了。明明没做什么坏事,哪有——」

「左右人生的并非一个人的善行或恶行,而是要看个人拥有的力量和周围力量间的平衡。比方说我的母亲,我不认为母亲做了什么年纪轻轻就该被杀的坏事。」

连恩唔地闭上嘴:心里虽然承认他说的话有一番道理,但并不服气。他心中的焦急表现在皱起的眉间,目不转睛地盯着爱德华的脸。

爱德华的脸上看不出感情起伏,他接着说:

「保管黑蔷薇的保险箱设了特殊的机关。据说如果有人不依照规定、用错误的方式打开保险箱就会丧命。」

「会发生什么事?」

「犯错的人将会因亲身体验机关而失去性命,所以没有人能活着告诉别人发生了什么事。大约一百年前左右,有个潜入放着保险箱的房间想偷走宝石的佣人,隔天被人发现他身体被压烂,死状凄惨。本世纪初有群喜欢惹事生非的家伙借酒装疯地闯了进去,后来虽然保住一命,但似乎遇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三个人都发了疯,最后在精神病院度过余生。」

「好像设了很多很厉害的机关啊。」

连恩的心怦怦地跳着:心想他们做到这种程度也要保护那颗宝石,想必一定相当美丽吧。他喜欢美丽的事物,正因为没什么机会可以见到才会有憧憬。他忽然想到,那个什么塔之贵妇人的幽灵,会不会是为了赶走宝石小偷而捏造出来的故事呢?

「这个迷宫很难走吗?我想走走看耶。」

「今天还不行,不过近期之内可以带你去。」

「欸?可以吗?」

爱德华点点头,美丽地微微一笑。那仿佛不带情感的空白笑容却不会让人感到不愉快,这不只是因为他天生的美貌,还有看到他去世母亲的照片时不可思议的感觉——唤起连恩胸中一股混杂了怀念与思慕的心情。他想起了那张照片还放在身上的事。罪恶感使他的心微微地刺痛着。

连恩本来打算一见到爱德华就马上还给他的,却舍不得与照片上的美丽女性分离。他一边走在山毛榉的林荫道上,一边对自己说,等回到房间后再仔细地看一次照片,之后就会还给他了,暂时把这个问题赶出了脑袋。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啊,那个第三代伯爵。他夫人太可怜了,难道都没有人帮助她吗?」

「我看了一些留下来的文件。第三代伯爵夫人性情激烈,原本似乎想利用丈夫的过错提出婚姻无效告诉。这对第三代伯爵而言不但是极不名誉的事,身为女继承人的夫人也为伯爵家带来不少财富。我们家族纹章上的塔,就是她的娘家——阿什沃尔家的纹章,她会有塔之贵妇人的称呼也是由此而来。而说到第三代伯爵,他是个贪婪的暴君,领民对他的评价也很差。直到第二代伯爵为止,我们一族都还保留着天

主教信仰,但第三代伯爵改信了国教,并迫害领地内的天主教信徒。不过他这么做是依照国家的政策,好像也没有人能反对。在塔周围筑起迷宫的人也是他,据说是为了让别人远离宝石和他的夫人。」

「因为他是城主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他就是想确认自己是否拥有那样的能力。而这证明了他拥有那般的力量。」

「这样太奇怪了吧!」

「没有能力的人、没有智慧的人,总的来说这些弱者会被逐渐淘汰。人人都有自由阐违理想,但要能反应多少到现实生活上时,还是需要相对应的能力。」

「你说的或许没错,可是坏人就是坏吧?就算那种人有力量我也不想任他摆布!我绝不原谅那种事!福尔摩斯先生的厉害之处就在他把那些坏家伙——」

「你能断然地说不原谅那些坏人,还有你对福尔摩斯先生表现的敬意就是你的强大之处,也就是你的力量喔。」

连恩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用反抗的眼神瞪着他。爱德华微微笑了笑说:

「第三代伯爵在晚年也很难说是幸福的。亲戚与他的孩子间争执不断,妻子的亡灵好像也让他很苦恼。他将夫人监禁起来之后,又怀疑她和佣人有不正常的关系,于是不仅将夫人的头发割断,还用刀在她脸上刻下背叛者几个字。也有传闻说,在第三代伯爵死去之际,他的脸颊上也浮现出像是烙铁印下的背叛者几个字。」

「居然还弄伤女人的脸,这家伙越来越恶劣了。死得那么不幸算他活该啦!一定是某个人为了报复他,真的用烙铁印上去的。」

「或许吧。」

他们离开塔,在林荫道上走了一会儿,来到后侧的马厩参观之后,就穿越了中央的庭园。蔷薇园中几乎没什么花,让人觉得非常寂寥,但那些修剪成几何造型的黄杨和紫杉,以及利用颜色不一的枝叶编结而成的灌木丛模样非常有趣。

穿过中庭又走进一条林荫道。在枝叶泛黄的树丛对面出现了一栋爬满长春藤的建筑物。

「那是什么?」

「以前是礼拜堂。」

「——以前?」

连恩心想,既然礼拜堂与和城馆相邻的主塔相连,那么从建筑物里面也能走回去吧。

他胡乱踏过小径上堆积的秋色枯叶,逐渐接近礼拜堂的正面玄关。这里虽然是与城馆相连的主塔延伸出来的部分,却没有像塔或其他建筑物一般的护墙。它有一层楼高,而直到连恩走至正面以前,他都一直有种正面玄关的尖顶屋檐下方有勖半圆形拱门的错觉。

但那里却没有门。

原本应该要有门的地方覆盖着灰泥。他绕着建筑物周围走了一圈,发现连扇窗户都没有。他拨开墙上的长春藤找了找,只看到灰色石头砌成的墙。再仔细一看,原来窗户也用灰泥封住了。

连恩脑中掠过一张从福尔摩斯的「安斯沃思城杀人案」备忘录中掉出来的照片。

那张照片很奇怪。背面写着十三年前的日期以及威瑟福德伯爵夫人等注记,所以是爱德华已逝世的母亲的照片。正确来说,那是拍摄华美贵妇人的肖像画的照片。可是,照片上的贵妇人却没有脸,该有眼睛、鼻子,以及嘴巴的部分异样地呈现一片空白。

无脸贵妇人的肖像画——

平板的墙壁和那张被涂掉的脸互相重叠,让连恩开始觉得讨厌了起来。他的声音中显露出不快,问道:

「怎么会这样?」

「十三年前,我母亲的侍女在这里自焚了。」

「啊?」

连恩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自杀不论是在信仰上,或是在英国法律上都是犯罪,更何况她选择自杀的场所还是对神献上祈祷的地方。听到这过于冒渎的行为,连恩不禁在胸前划了十字。

「她在这里犯下违反上帝旨意的大罪,所以父亲认为这里不能再用来当作礼拜堂而像这样封印了起来。这里和城馆之间相通的回廊也被封住,不能通行。其实干脆拆掉就好了啊。」

「欸?太可惜了吧?」

「你说的话和我的亲戚们一样呢。我虽然没看过,但听说因为里面有些壁画价值连城,拆除的工作因此中止了。」

「我懂了!你说的城堡杀人案就是指那个侍女对吧?难道你怀疑她不是自杀,而是被杀的吗?」

爱德华正准备回答的时候,瓦伦泰向前踏出了半步,在他耳边悄声告知:「那件事请过一会儿再说。」

爱德华没有回头看随从,仿佛他和连恩之前的对话不存在似地改变了话题。

「你觉得地牢如何?虽然那里给人的感觉不是很好,你想看看吗?」

连恩有些在意那个自杀的侍女和杀人案间的关系,不过这样的念头被他对城堡地牢的兴趣给盖了过去。

小时候,父亲跟他说的故事中,经常会出现巨大城堡里的恐怖地牢。偏袒爱尔兰的父亲所说的故事,主角一定是爱尔兰的英雄,而反派角色一定是英格兰人。当时连恩阳开始理解伦敦是英格兰的首都,认为在伦敦土生土长的自己应该也是属于反派的那一伙。麦可一发现他因此精神低落就慌了手脚,从此就只说些勇敢的伦敦孩子当主角的故事了。

不管怎样,他的双眼因为越怕越想看的好奇心而闪闪发亮。

「我想看!」

连恩朝气蓬勃地回道。

地牢位于城门塔的地下。他告诉连恩说,里面遗留着装了铁窗的房间和锁、镣铐等等,石地板上发黑的痕迹则是血痕。

「这里还有在使用吗?」

「我听说最后一次使用是在半个世纪前。这么说来,那个被怀疑和塔之贵妇人偷情的佣人好像是在这个地牢里拷问致死的。」

连恩发出呜呃一声,缩起了身子。

爱德华轻轻地笑了。

「你可能不会相信,经常有人说在这城门塔附近目击到塔之贵妇人的幽灵,悲叹着恋人的死而四处徘徊。她以遭受伯爵虐待后的凄惨姿态现身,引以为傲的黑发被割短,身穿沾满鲜血的白色长袍——」

「无聊!」

「可是有好几个人都看到了。那个侍女自杀的晚上也是。甚至有传闻说侍女也过上那个亡灵,才会精神错乱而自杀。」

「那是胡说八道啦。有些人把胆小鬼的错觉当真,怕得以为自己也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他们继续着幽灵存在论的唇枪舌战,一面从城门塔登上了城墙。

连恩俯视着一半沉进暮色的邻近村庄和牧草地,一边带着囚犯从牢狱中解放而出的心境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据说虽然还不及肯特郡的领地那么广大,但这附近一带都是威瑟福德家的领地。

「这些总有一天会属于我。」

爱德华这么说。他并非炫耀也非自大,只是陈述从他出生时起便已决定的事实。

依照英国的惯例,贵族家的长男不仅可以继承爵位,还能继承广大的土地、气派的豪宅与大部分的资产。其他手足能够继承到的财产少之又少。其中运气好的人能娶到女继承人或带来大笔嫁妆的美国大富豪之女,多数人则是选择成为政治家、军人或圣职者安身立命。爱德华的父亲,现任威瑟福德伯爵在他的兄长与侄儿仍在世时,就因此远离爵位成了军人。

「父亲以前是驻守爱尔兰的陆军士官。那时是爱尔兰独立运动组织IRB,即芬尼亚兄弟会意图壮大的时期。在他们两人私奔之后的隔年,也就是一八六七年三月,都柏林发生以独立为目的的叛乱,不过很快就被镇压了。有人怀疑我母亲是组织派来的间谍。他们会这么想,也是因为我母亲刚好在她亲戚经营的酒吧帮忙,而酒吧经常被用来当作交换组织情报的地方。父亲明明在调查爱尔兰那边的谍报活动,却喜欢上了母亲。因为当时父亲是一介陆军士官,在家族中的地位只是旁系,没有担负什么重责大任,所以他们的婚姻逐渐受到承认,私奔结婚后也于领地内的教会重新举行了正式的结婚仪式。然而,婚礼后悲剧发生了。伯父的儿子和伯父本人相继染上流行病去世,最后轮到父亲继承爵位,连同争端一并传了下来。」

爱德华像是在朗读书本或是什么一样,以琅琅上口却不带感情的声音叙述,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悄声补充道:

「如果父亲从一开始就是爵位继承人,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强行和我母亲结婚。」

爱德华一手压着随风飘动的美丽金发,回头看向连恩。

「你已经知道了吧?我的母亲被残忍杀害的事。」

「我听说了。」

连恩想起顺风耳杰克跟他说过的、那桩惨无人道的杀人案,皱起了眉头。

爱德华没有问他是听谁说的。他似乎对这种事没兴趣,一确定连恩知情就轻轻点了点头,说:「很好。」接着改变了话题。

「昨天下午在伦敦,你问了我两个问题。那时因为快到火车出发的时刻,所以我无法回答你,我现在回答吧。第一,我求访福尔摩斯先生的房间,是为了确认他对于十三年前我母亲的案子的调查成果。」

「那也不用变装偷偷潜入吧!去拜托福尔摩斯先生,叫他告诉你不就好了吗?」

「你的思虑不够周全。福尔摩斯先生不会把我当作一回事的。我尚未成年,又在父亲的庇护之下。如果我去拜访他,父亲大概会接到通知吧,而且我们谈话的内容恐怕也会泄漏给我父亲。」

「有什么关系。非法侵入民宅严重多了吧?说起来,关于你母亲的案子,犯人已经抓——」

「第二。」

爱德华根本不听连恩说了什么,面无表情地将话题进行下去。

「这与你的父亲有关。他过去待在陆军里时曾是我父亲的部下。啊啊,这你好像已经知道了呢。那么,你知道我母亲被杀的时候,他也住在这座城里吗?」

「——欸?为什么——」

「母亲当时怀着我,对此心怀不满的亲戚威胁到她的生命安全,所以我父亲才会请他来当护卫。麦坎先生最近又与父亲联络上了,我和你第一次见面的晚上,他也打了电话给我父亲。」

连恩一听到电话,就啊的一声大叫起来。那天晚上,连恩在自教堂的路上看到父亲刚从某家酒吧走出来,而那家店就是以装有电话出名的。

「我父亲讲完电话之后偷偷出了门。我带着瓦伦泰和何瑞修跟踪他。他的目的地是普里姆罗斯山丘。我亲眼看到你父亲走近我父亲的马车,两人不知道在谈些什么,然后你父亲拿了一个像信封的东西,从马车的窗户交给了我父亲。」

「——那是怎么回事?」

「谁晓得?我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内容。那时我们有段距离,他们的谈话又非常小声。」

「那和我老爸接下的工作有关系吗?」

连恩百思不得其解。那天晚上,麦可应该还没放弃去美国才对。还是说他打算接个大工作,好替赴美后的新生活筹措资金?再怎么想还是没有答案。连恩决定等麦可回来之后再问问他,便把这个问题推到了脑中一角,然后带点警戒地看着爱德华。

昨天连恩提出两个问题的时候,爱德华对他说他有一个愿望。

那就是希望连恩用扒手的技术,为他贡献一己之力。

那时连恩拒绝了。爱德华虽然看起来还没死心,但此时他没有提到这件事。

之后他们走了约一百英尺,来到最近的武器库之塔。过去布署士兵的走廊,如今成了无用之物,石砖地上有好些地方都裂开了。

武器库之塔中除了有中世纪的甲胄、长枪、盾、剑、弓箭,以及各式枪械收藏之外,还有许多他看都没看过的珍稀盔甲。瓦伦泰在这里教他怎么使用弓、与弓相似的十字弓,还有枪械等等,让连恩对子爵随从的评价稍微提高了一些。

3

一回到城馆,爱德华的房间里已经准备好下午茶了。

下午茶是由一个戴着圆眼镜的高个子少女帮忙女管家斯特拉顿夫人准备的。那女孩有着明亮的茶褐色眼眸及一头金发,简单朴素的深蓝色衣服上围着白色围裙。她大概觉得初次见面的连恩很新奇,不时偷看他,眼睛一跟他对上就刷红了脸颊。但不一会儿就被瓦伦泰瞪着,话还没说一句就被赶出房间。

瓦伦泰对女管家的态度虽然比较有礼一些,但最后还是请她离开,由他一个人一手包办少年们与西班牙猎犬的茶会服侍工作。

香喷喷的奶油面包,配上柑橘和草莓果酱。连恩目不转睛地盯着瓦伦泰切开涂了厚厚一层奶油的海绵蛋糕,而眼神差不多一样认真的何瑞修走近餐桌,直挺挺地坐了下来。

连恩立刻拿了块面包,胡乱抹上酸甜的草莓果酱。

何瑞修靠近他,轻轻踏着脚,快速地摇着尾巴。连恩看见它卖力到连屁股都跟着尾巴一起晃动,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剥了一小块面包喂它,而西班牙猎犬张开大嘴一口咬住,大口吞了下去。它一脸高兴,更加热情地抬头看向连恩,尾巴也摇得更快了。

不过连恩不打算给它更多,专心地满足自己的食欲。

他又舔了一口果酱,突然,脑中遥远的记忆被唤起。

他想起了有如银铃一般的笑声,以及明亮的笑容。

是妈妈。

回忆就像泡沫一样消失了。明明不知道妈妈的长相,却觉得她的微笑愉快而幸福。

连恩直眨着眼,再舔了舔果酱,但奇迹却没有发生。

「你要在这里上学吗?或是向家庭教师学习?」

听到爱德华的问题,连恩回过神来。他挺起胸回答:

「我可不去什么学校喔。」

在连恩出生不久之前,英国就已经开始实施义务教育制度,但穷人家的孩子们经济上不充裕,因此中途退学的人很多。话虽如此,连恩却是由于他过于反抗的态度才被学校给踢出来的。

「因为学校不是什么好地方啊。我把秃子的假发藏起来,还把青蛙放到讨厌老头的帽子里,因为他们让我很火大。我问什么他们都不回答,还会用尺打人手背,用鞭子打人屁股喔。对了,你咧?」

爱德华一手拿着红茶的杯子,十分优雅地耸耸肩。

「父亲打算让我进他的母校,原本手续已经办好了。可是我却在快要入学之前被拒绝,据说是有某位有权影响学校经营的人士反对。」

「为什么?」

「有亲感动了手脚吧?那些讨厌我母亲,不承认我是伯爵家继承人的人们。但是,我有向家庭教师学习必要的知识,所以没有问题。」

「什么啊?那些亲戚真让人火大!」

看着连恩气冲冲地粗鲁骂道,爱德华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连恩挥了挥手,连同手上那支叉着蛋糕的叉子。

「啊,可是也不需要什么学校啦,这点我也没问题喔,而且老爸也有好好教过我。」

「什么科目?」

「读写、算数,还有一点历史和地理。最近他一直要我多念点书,罗嗦得很呢。他说书的世界比现实世界还要宽广、深邃得多,也能找到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老爸的意思似乎是,发现自己不知道的事很重要。」

对连恩而言,现实世界也足够宽广深邃了,而且充满谜团,有趣得很,他才没空看什么书呢。但爱德华好像对麦可说的话还挺感动的。

「找到自己不知道的事……吗?真有趣,我也想跟你一起听他上课呢。」

「欸?那家伙是醉鬼,所以会有酒臭,而且还很罗嗦喔。」

「不要紧。」

「——你真怪。」

连恩嘟哝道,但他没有恶意。他藏起嘴角绽开的微笑,咕嘟咕嘟喝下加了很多牛奶的红茶,然后挑了个火腿三明治送进嘴里。

「差不多该进入正题了吧。」

爱德华过了好一会儿说道。他的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连恩。

连恩嘴里塞着三明治,警惕地想着,来了啊。

「我希望你拿来的,是我父亲的怀表。」

「我说过了吧?我不再干扒手了。」

原本打算清楚地告诉他,但嘴里塞满了三明治,害他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于是他咕噜一声咽下去之后,再次大声宣告:「我拒绝。」

「我应该也说过了。我不介意你是不是现役的。」

「谁管你介不介意啊?我不干。你听好,我已经下定决心绝对不干了。说起来,那不是你父亲的怀表吗?想要的话就去拜托他啊。你家那么有钱,就算是新的他也会买给你吧?」

「我需要的是我父亲平时随身携带的怀表。那是威瑟福德伯爵代代相传的东西,别人不能碰。无论妻子、儿子都无一例外,因为里面藏着重要的秘密。」

连恩想起了在伦敦宅邸中见到的光景。威瑟福德伯爵之所以那样对待怀表,是因为那个表很特别吗?他觉得很有趣而倾身向前,却在中途发挥了自制力,摇头说:「不行。」

爱德华重复道:

「如果你对窃盗这种行为觉得反感的话,就这么想吧。这只是暂时借用而已。虽然我由于某些原因需要那个怀表,但我用完后就会还给父亲了。父亲再怎么生气、责备我,我都不会说出是怎么得到的。我跟你约好,不会让你惹上麻烦。」

连恩用叉子戳了块蛋糕,偷瞄着爱德华热切谈论的脸庞。那张美丽的脸上充满期待的眼神凝视着他,让连恩叹了口气,心想你就饶了我吧。

「我说啊,我真的已经下定决心不干了。就算你说什么暂时借用,可是窃盗就是窃盗吧?我被老爸骂过了,他说不管怎样就是不准再犯。」

连恩想起了那次争执的原因,放下了叉子。他得把那个还回去才行。他将手伸进外套下的背心口袋。这时,悄然出现在他背后的瓦伦泰静静开口道:

「爱德华,您没有必要说明理由。这个少年必须补偿您才行。」

「补偿?」

对诧异地歪着脑袋的爱德华,瓦伦泰如此告知着。

「是关于已故夫人的照片。」

「母亲的照片?昨天弄丢的照片吗?」

「那张照片并不是丢了,而是被偷了。」

爱德华睁大眼,要求他说明是怎么回事。

连恩大吃一惊。他把银制名片夹从口袋里拿出来,用两手捧着,对爱德华

低下头说:

「对不起!可是我原本就想还你。我——」

连恩懊悔地想着,至少在对方领着他参观城堡前就该还给人家。现在这样,就算对方认为他是事迹败露而不得不还,他也无话可说。但是现在说这些都太迟了。

瓦伦泰可能昨晚就已发现连恩拿着这个名片夹了。既然他提到了「补偿」,就是打着对他们有利的算盘。瓦伦泰故意刁难他说:

「怎么了?那是什么?」

连恩的双颊变得通红。要骗他们说是捡到的很简单,但是那种作法太卑鄙了。他下定决心站了起来,再次低头道:

「对不起,是我偷的,我觉得很抱歉。」

爱德华脸上没有怒气,而是纯粹的惊讶。他一拿到名片夹就轻柔地打开盖子,轻轻取出里面的照片凝视着。

名片大小的照片经过仔细上色,上面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贵妇。她拥有与儿子如出一辙的美貌,头发和连恩一样是红铜色,眼睛也是绿色的。爱德华看照片看得出神,然后抬起脸来看向随从。

「瓦伦泰,对不起。我误以为这个遗失了,还骂你不够小心。」

「啊?为什么这家伙会被骂?」

对连恩不禁脱口而出的疑问,爱德华微微挑起眉毛,一副开导愚钝小孩的表情道:

「他的工作就是照料我生活起居,我掉了东西他居然没发现,粗心大意也要有个限度。」

「东西如果是你掉的,粗心的人是你才对吧?」

「对,而瓦伦泰没发现也很粗心。」

连恩听得张口结舌。他一看瓦伦泰,只见他对年轻主人的意见既不觉得被得罪,看起来也不像有疑问的样子。

爱德华无视连恩的困惑,转而望着随从问道:

「所以要怎么办?你说要让他补偿,是要以窃盗的罪名把他送到警察那里去吗?」

「因为我们没有证据,要让警察逮捕他是不可能的吧。」

瓦伦泰转移视线,低头看着连恩淡然地告知:

「您不想给福尔摩斯先生添麻烦的话,就该帮助子爵阁下。」

「这跟福尔摩斯先生没关系吧!」

「不能说没有关系。您为那个侦探工作,而且夏洛克·福尔摩斯近来在侦探工作上的实绩逐渐广为人知。他不但处理上流阶级的案子,也帮王室相关人士出主意。名字出现在报上的频率日渐增加,也有很多人对他的搜查方式感到好奇,而且我听说有人委托他的室友兼调查助手华生先生将那些案子记录下来。如果说,他为搜查而成立的街头儿童集团,其中的成员对威瑟福德伯爵阁下之子行窃,难保不会有记者大肆渲染这件事。」

「你想以保守秘密作为交换,让他答应我们的要求吗?」

爱德华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大方地对随从点点头,接着拿起一个黄瓜三明治。

连恩脸色发青,僵住了。

「太狡猾了!」

他对这对主从发出的指责,被随从很干脆地反击了回来。

「错在偷窃别人物品的人。」

「我原本要归还的!」

「要怎么说是您的自由。说起来,在我告诉子爵阁下之前,您都没有还给他的表示。」

「——因为!我刚才正要还的。真的!」

「退一百步来讲,就算我相信您的说法,难道您认为归还了就能将偷窃的事实一笔勾销吗?刚才子爵阁下所需要的怀表,您是以暂时借用也是偷窃为由拒绝了他。」

连恩无法反驳,说不出话来。可是也不能就这样被说服了。他握紧双拳,盯着瓦伦泰那张聪明的脸,中气十足地大声说道:

「我可以做其他的事补偿你们。如果要让我在这里工作的话,不管是打扫还是洗衣服我都会帮忙——」

「我们人手足够,而且佣人们不可能让伯爵阁下的客人帮他们工作。」

竭尽全力想出的提议被毫不留情地拒绝,连恩垮下了肩膀。除了逼他偷东西以外,瓦伦泰所说的话都很有道理。而关于偷怀表的事,因为连恩偷了爱德华母亲的照片也是事实,所以他没办法大声反驳对方。

瓦伦泰在少年们的杯子里重新注入红茶,给了撒娇的何瑞修一块狗饼干。爱德华默默地吃着黄瓜三明治。

连恩受不了这阵沉默,开口说:

「我说啊,你到底为什么需要那个怀表?」

「为了解决十三年前的杀人案。」

「侍女被杀和伯爵家的神秘怀表有关系吗?」

「你真笨啊。」

「不要说我笨啦。」

「那么你就稍微用一下脑袋吧。为什么我有必要在意侍女是怎么死的?」

「不然是为什么?」

「我母亲的死亡之谜。」

「杀了你妈妈的犯人不是已经被抓了吗?」

「福尔摩斯先生认为沃尔顿并非真正的犯人。」

从爱德华嘴里说出来的,是连恩听都没听过的名字。

「沃尔顿?那是谁啊?」

「他是因涉嫌杀害我母亲而被逮捕的男人,人称肯特开膛手的杀人魔,有四名女性惨死在他手下,福尔摩斯先生也认为他与那些案子有关无疑,但他认为——杀了我母亲的不是那个男人。他的安斯沃思城杀人案备忘录中有段这样的记遖。」

连恩小声地呻吟了一下。对他来说,夏洛克·福尔摩斯就是绝对,他的推理也是无庸置疑。

爱德华接着说出了更为惊人的事实:

「福尔摩斯先生在十三年前来过这座城堡。我父亲的堂弟雨果·萨默斯——目前人在马来西亚经营农场,但他当时与福尔摩斯先生上同一所寄宿学校。雨果察觉了我母亲身边的异常状况,因此拜托他的同学福尔摩斯先生到城堡来,帮忙看是否能想办法改善情况。」

连恩睁大了眼,头点个不停。

「原来福尔摩斯先生从那时起就很厉害了啊!那个叫雨果的家伙还满有眼光的嘛。」

「雨果在农场经营方面也很成功。」

「农场怎样都好啦。福尔摩斯先生来了以后怎么样了?」

「虽然有他介入,但也没能阻止我母亲的案子发生。不过这也无可奈何。后来他对这件案子产生兴趣,独自进行了调查。根据他的备忘录内容,沃尔顿在被当成杀害我母亲的犯人而遭逮捕的一年前左右,就沉溺于鸦片,形同废人了。他住在伦敦巴特西公园附近的公寓里,由他母亲照料,不过他虚弱得无法独自进食,也不能自由走动,不可能一个人到肯特郡来。更不用说他下手杀人后身小应该会溅满血迹,要如何在不被起疑的情况下回到伦敦?」

连恩佩服地听着,然后注意到一件事,突然皱起眉毛,锐利地瞪着爱德华。

「你们太狡猾了。」

「你说狡猾是?」

「你们跟小偷一样,偷了英国第一名侦探的推理。」

爱德华微微睁大了眼,接着呵呵的笑了。

「你真有趣啊。」

「啊?什么啊?你瞧不起我吗?」

「不,我刚才不是瞧不起你,而是觉得很有趣。我喜欢有趣的东西,所以我大概也很喜欢你喔,连恩。」

「你这种说法也是把我当笨蛋吧!」

「是吗?哎,算了。顺带一提,我们并没有读完备忘录里面的所有内容,因为被你打断了呢。」

「错的人是你们吧!」

连恩抱怨完以后就大口咬下司康饼,桌子底下的双脚晃动着。

「对了!说到备忘录啊,里面有一张没有脸的肖像画照片对吧?啊,我先说喔,我不是偷看到的,只是帮忙收拾的时候它掉在地上,我才捡起来看而已。」

连恩快速地插进一句辩解,然后接着说:

「那是拍摄失败了吗?还是拍下了有人在肖像画上恶作剧的照片?你们家还有跟那个一样的肖像画吗?」

爱德华微倾着头,朝瓦伦泰看了一眼,似乎只靠这个动作就传达了某些事。同时他不接受随从正想拒绝指示的表现,催着他道:「快点。」

于是瓦伦泰的身影消失在相邻的隔壁房间,不久后就拿着一张六寸大小的照片回来了。

「这是翻拍自备忘录中的照片,画面有些粗糙就是了。」

虽然瞪了一眼贵族少年那张清澈的脸庞,连恩还是不由自主地看了那张照片。

那和连恩看过的照片不同,这张照片拍摄的是另一幅肖像画。

穿着希腊风礼服的贵妇人安适地坐在长椅上。胸前戴着一颗以小宝石镶边的大宝石,虽然在照片上看起来黑黑的,但那大概是颗很美丽的宝石吧。照片上的人没有脸,脖子以上的部分一片空白,和连恩在福尔摩斯的房间里看到的照片一样。

「备忘录里的照片是雨果拍的,我想是他找福尔摩斯先生商量时提供的吧。照片背面有写这是母亲的肖像,而她戴在身上的就是黑蔷薇喔,我在伯母的肖像画上也看过相同设计的项链。」

「哦——?」连恩可有可无地回道。黑白照片看不出宝石的美丽。

「对了,为什么没有脸?」

连恩看着看着

,觉得越来越不舒服。在福尔摩斯的事务所里看到时,他也有考虑过拍摄失败的可能性,不过连其他肖像画的照片也是这种状态的话,就只能怀疑是有人恶意造成的了。

「对于你的问题,我知道一定程度的答案,可是瓦伦泰不准我说出来。」

「不准?你不是主人吗?」

爱德华笑了,斜眼瞥向随从说:

「连恩是在说,你应该服从我才对。」

「什……我说这话不是这个意思喔。」

连恩抗议似地嚷着,随从本人却无动于衷。他恭敬地低下头说:「谨遵您的吩咐。」不过又接着道:

「逾越本分的事恕我无法帮忙。这一点还请您——」

「我知道。」

爱德华感到无趣似地回答。

这时传来了敲门声。来人被允许入室后才走进来,是刚才那位帮忙准备茶点的高个子少女。

她行了一礼之后,畏畏缩缩地看向爱德华。瓦伦泰表情严厉地对她说:

「有事找少爷吗?」

「是的。」

「说吧。」

「是。明天伯爵阁下将返回城堡,说会有两位客人前来作客。」

「名字呢?」

「阁下没有告知他们的姓名。只说会有一位女士,以及一位绅士,并且要我们准备两间客房,所以——」

「那两位客人并不是夫妻。」

抢走话头的爱德华露出不高兴的表情,皱起眉头,低声地喃喃自语:

「是那只猫吗?」

「——不知道。」

「不要脸的家伙!」

听到他激动的声音,连恩睁大了眼。

「那只猫」指的是什么?

连恩虽然想问,但早在他开口前爱德华就冰冷地说道: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何瑞修一翻身站了起来,用担心的眼神抬头看着主人。

「你可以留下来。」

爱德华温柔地对它说。他对这只狗是很亲切的。

少女的脸沉了下来,行了一礼之后离开了。

连恩被瓦伦泰催促着,跟他一起走出了房间。他抬头对高大的随从发泄不满。

「那家伙对狗比对人还要亲切吧?」

「何瑞修是只很优秀的狗。是一种叫作肖斯科姆长耳獚犬的——」

「我不是说狗,是爱德华啦。那家伙对朋友也是那种态度吗?」

「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

瓦伦泰的态度很冷淡。

连恩忍不住愤懑地顶了回去。

「那家伙没有朋友吧?」

他本来只是想故意说些讨人厌的话,但一看到瓦伦泰神情险恶地假装无视他,才明白这是事实。说起来爱德华既没有上学,也没有工作,难怪几乎没有什么交朋友的机会。

等回到了房间独处时,连恩哎呀呀地叹了口气。从相遇时起,爱德华就老是自视甚高、瞧不起人,让他觉得很不愉快。虽然现在也没有改变,但连恩的心情逐渐起了变化。他坐进一张大椅子,想了半天后得出了结论。

「那家伙很寂寞吗?」

他喃喃自语,胡乱爬梳着头发。

「不对,就算他很寂寞,也不代表他能为所欲为啊。那家伙会寂寞又不是我害的,我才不想被连累!」

即使是连恩也一样,突然被带到陌生的城堡,被扔进一群不熟悉的人之中。虽然他因为讨厌让人看见自己的弱点而表现得一副很刚强的样子,心里却充满不安。

连恩突然感到一阵疲累袭来,他一骨碌地滚到床上。松松软软的枕头及光滑的床单虽然舒服,却也让人觉得很不真实。他已经开始怀念起东区的家了。

那天晚上,连恩在一个中年仆役的服侍下独自用了晚餐。他问过那个仆役,据说爱德华因为身体不适,没有用餐便就寝了。向连恩如此说明的仆役脸上没有担心的神色,就好像在说爱德华老是这样子。

连恩觉得爱德华一定是个很任性的少爷,佣人们大概也受够了吧,所以仆役的态度疏离也情有可原。吃完饭后,连恩一个人发着呆时,开始在意起那名少爷现在在做什么。

他溜出寝室前往爱德华的房间,门外是一片寂静。当他打开一条门缝瞧瞧里面,发现灯暗着,就打消了进去叫他起来的念头。回自己房间也只会觉得无聊,他决定在城馆内到处看看。

这栋城馆是城主与家人的生活空间,在将近五百年的岁月里历经多次反复修缮。即使如此,灰色石阶、扶手、覆盖墙上的古老挂毯及绘画等许多年代久远的家居摆设上还是处处残留着中世纪的痕迹。

其中也有许多肖像画。有的跟连恩一样高,也有更大跟大人的身高一样的。有男有女,服装也是五花八门。有穿着只在戏剧中才看得到的夸张礼服的贵妇人,还有明明是男人,却穿着鲜艳上衣或加了大量蕾丝袖饰的衬衫。他们身上穿戴的各式华美宝石也吸引了他的目光。

还有伯爵年轻时的肖像。他是个适合穿红色军服,戴着金饰绳的美男子,但却没看到他妻子的肖像画。

连恩脑中掠过那张脸被涂掉的贵妇人肖像画的奇怪照片,想起他一直没问出爱德华那些肖像画怎么了。

连恩穿过宽敞的晚餐室、大厅、会客室及图书室,穿过东翼的走廊,来到佣人们平日用来消磨大半时光的空间。

走在缺乏照明的昏暗走廊上,突然听到一阵哄堂大笑。

那是从仆役厅传来的。连恩从打开的门缝往里面偷看,看到女仆和仆役们聚集在一起,聊得正起劲。也许是主人外出,城堡里只剩孩子们的缘故,纪律似乎有些松散。他们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城主嫡子的坏话。

「还是老样子,是个任性少爷呢。」

「明明那么美丽,真可惜呀。啊啊,可是再长大一点的话就不知道罗。」

对于女仆们低俗的抱怨与玩笑话,几个像是仆役的男佣人立刻搭腔回道:

「喂喂,米莉在发情了耶。」

「少爷的贞操有危险啦。」

他们放声大笑的声音也让人感到很不愉快,连恩绷住了脸。

这时,有个特别大声、听起来很自以为是的声音开口了。

「少爷也真令人头疼!都是去世夫人的血缘害的啊。希望少爷不要留下子嗣就好了!」

一手拿着威士忌,抽着烟的红脸管家说道:

「我衷心希望有位血统纯正的阁下来取回爵位。像是由奥伍德老夫人抚育成人的理察少爷,他的母亲家世良好,人也非常聪明。这里的夫人虽然也是位美人,偏偏却是下贱的爱尔兰出身。那些家伙生来就是骗子、小偷,还有杀人狂啊。英格兰人才不会在街上引发什么炸弹事件。说起来,懒惰的天主教徒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勤奋工作。」

听到他们说爱尔兰的坏话,连恩火大了起来。同时也明白了这家伙就是所有坏事的源头。

管家开口的时候,其他佣人们都闭上嘴,脸上浮现谄媚的笑容专心听着,两眼闪闪发亮。还以为他们在期待着什么,只见管家从口袋里抓出几个银币,随意扔到桌上。

「老夫人赏的。」

佣人们纷纷说着感谢的话,伸手去取银币。满脸喜色,看来一点也不惊讶,可以想见这是常有的事。

管家他们的话题转到了家庭教师身上。负责照料的仆役小声说道:

「韦尔内先生的英语不成问题。他好像也受托监视少爷,问了我少爷最近的奇怪行为,还有夫人的案子——」

「庸俗的青蛙佬。」(注7)

管家露出轻蔑的表情啐道。

仆役们谄笑迎合着,隐藏不住好奇心地问:

「明天来的是位怎样的女性呢?」

「我也没听说详细情况,但说不定能知道宝石的下落。」

「说到宝石的下落,听说老爷偷偷卖掉了?」

「嗯。我们老爷跟饮酒作乐无缘,也几乎不赌博。我长年以来一直对此感到疑惑,究竟是为什么——」

「给了某位女士吗?」

「大概是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吧。若是让家族知道了,又会成为众矢之的,因此阁下才暗地里卖掉宝石,好给女人当零用钱。说起来——」

傲慢地侃侃而谈的管家突然停了下来。

仆役厅尽头的门被打开,女管家斯特拉顿夫人走了进来。她那张刻满皱纹、不亲切的脸上浮现怒意,粗鲁地嚷道:「明天老爷就要回来了,你们还真悠哉呢。贝文先生,我应该警告过你了,如果你拿奥伍德老夫人的赏钱做坏事,我就要报告老爷。」

「坏事?哎,我不懂你的意思。」

连恩觉得管家那副装傻的样子很令人讨厌,一方面又松了口气,看样子女管家似乎是站在爱德华那边的。

连恩回到房间后不久,穿着睡衣的女管家便拿着热可可过来了。他老实地换好衣服,喝下热可可后就上了床。

连恩躺在床上模糊地想着,这里比伦敦的夜晚还要安静呢。在万籁俱寂之中,他逐渐进入梦乡,然而——

过了还不到半个钟头,一阵敲门声妨碍了他的

睡眠。

虽然决定无视,但敲门声却始终没有停下来。

连恩不高兴地呻吟起身,「干嘛?」粗声粗气地边骂边开门。

可是,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他歪着头,心想大概是因为自己都不出来应门,对方才放弃离去了吧。当他正想关上门的时候,发现脚边放着一封马尼拉麻(注8)制的褐色信封。他迅速弯下身捡起信封,然后就冲到走廊上。黑暗中,有个拿着烛台的金发少女背影快步离去。

连恩轻轻关上门,回到床上,重新点起床边小桌上的台灯,借着光源检查收到的东西。

信封上没有收件人和寄信人的姓名,封口也没有黏上。他看到里面装了另一个信封。把它拿出来之后,发现这个信封有些旧,似乎曾被人摸过好几次,还起了毛边。

老旧的信封上写着收件人的名字。

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迈尔斯夫人的借〉

自从知道夫人有了身孕,伯爵阁下夫妻俩便移居到了安斯沃思城。我那时已经在夫人身边服侍她了。我肚子里怀着孩子,生产的月分是在夫人的预产期的一个月前左右。因此而被选为奶妈,在夫人待产的这段期间也在她身边陪她聊天。这是因为夫人担心我。那年夏天,我的第二任丈夫意外死亡,夫人怜悯我无处可去,才会做如此安排。

我的第一任丈夫——他是埃及的学者,我生下的长男因为深受父亲的血缘影响,肤色异于常人,连我的娘家都不肯接受他,因此夫人本也安排他跟我在宅邸里一起生活。

那时,我的儿子瓦伦泰五岁。我经常对年幼的儿子耳提面命,要感激夫人的恩情,并对即将出生的少爷忠诚。我没有带他来城堡,而是由伯爵阁下的奶妈,当时在肯特郡的宅邸中过着退休生活的斯特拉顿夫人替我照看孩子。

对夫人的骚扰是从伯爵阁下继承爵位,夫妻俩搬进威瑟福德的宅邸之后不久开始的。佣人们不但侮辱,且用无礼的态度对待夫人。他们认定夫人是爱尔兰人的间谍,还有人四处散播夸大不实的谣言。但是夫人非常努力且不屈不挠,不论说话方式或礼仪都进步到了与天生的淑女无异的地步。佣人们渐渐地对她心生敬佩,大部分人开始愿意听从她了。

可是,自从夫人怀孕的消息传开之后三个月,情况却进一步恶化。若生下来的是个男孩子,就会是伯爵家的继承人。亲戚间出现了高声非难的声音,认为这不可原谅。

有些低贱的人被金钱收买,再次违抗起夫人。也有人想贿赂我,虽然我坚定地拒绝了,但此后骚扰夫人的情形却变本加厉。

从宅邸外而来的骚扰也是在这个时期发生。

这件事我应该特别记下来才行。这是您再三询问过的事,而我当时并没有诚实以对,无论如何还请您原谅。

送到宅邸来的,有被竖琴琴弦勒死的鸟儿尸体,沾满动物血的酢浆草花束,还有责备夫人抛弃了天主教信仰的匿名信。意思大概是说,即使夫人改变信仰也高攀不起伯爵家吧。

最后居然下了毒!

假借夫人熟人的名字送来的巧克力里被下了毒。刚好同一时期,这位熟人另外也寄了封信来,夫人觉得笔迹不太一样,心里觉得奇怪,于是让人调查那些巧克力,才发现里面混进了砷毒。此外也曾有人送来藏了毒针的手套。

在那之前,虽然也曾发生过以笔墨言语难以形容的恶劣行为,但都没有到企图毒杀的地步。夫人心力交瘁,不只一次差点流产。

伯爵阁下并未将这些恶劣的骚扰通知警察。理由是这样只会让家族的耻辱弄得人尽皆知,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夫人的处境也会更加艰难,于是阁下决定搬到北方的安斯沃思城。

如您所知,那座古城只要将唯一一座桥拉起,就能阻挡外来的入侵者。当初伯爵阁下原本打算换掉城堡里所有的佣人,但在周遭的劝告下作罢。

可是,即使在城内,骚扰仍然持续着,于是伯爵阁下决定让夫人移居到迷宫之塔。我那时是反对的。那座塔有段不幸的历史。您或许也听过塔之贵妇人幽灵的事。而且,那里已经好几百年都没有人居住了。

我也不是无法理解伯爵阁下的用心。为了保护伯爵家传家之宝的黑钻石,那座塔从很早以前就一直戒备森严。当然,并不是要夫人立刻直接住进去。为了能让房间适宜居住,花了两个月进行修缮。

那时伯爵阁下叫来了两位以前陆军时代的部下,名字是艾伦。凯立与麦可,麦坎——

您住在城堡时,麦可,麦坎不在城堡中,但您应该还记得艾伦,凯立吧?他是个黑发、长相温柔的年轻人,身材瘦小,看起来不太可靠的样子。另一方面,麦坎是个红发的开朗男人,工作表现也很好。他们两个都是爱尔兰人,说话有口音。塔的整修工作就由这两位与伯爵的乳母兄弟,园丁罗伊,斯特拉顿一起完成。

于是,夫人在五月二十八日搬进塔里。我也陪着她一起过去,另外还有夫人的侍女珍妮,罗兰。其他能出入塔里的就只有麦坎和凯立了。

伯爵阁下每天的大半时间也几乎在塔中度过。佣人一个礼拜只有一次能穿过迷宫,走出塔外。迷宫由园丁罗伊负责管理,他会不定期地变更路线,并由他来引路往返。

到了六月,罗伊。斯特拉顿开始兼任城门的管理工作。这是为了严格检查出入城门者的随身物品。而为了减轻罗伊的负担,麦坎则会帮忙他园丁的工作。

六月六日,夫人的双胞胎妹妹艾希琳小姐来到城堡陪伴夫人。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