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豪在十点之前就来了。载着行李的卡车抵达时,全家人都忙得跑来跑去。后面停了一辆白色的轿车。
「喂!原田。我来帮忙了。蓝腮太阳鱼也带来了。」
豪挥手。一名戴着镜框略粗眼镜的女性,走出驾驶座,圆圆的鼻子和豪颇为神似。
「阿纪,好久不见。」
「哇,阿节,你来啦!谢谢你。」
豪卷起袖子,从微笑拥抱的妈妈们身边走过。他今天穿的是长袖运动服。
「原田,你先戴了手套再来搬行李,不然手指会痛。」
巧用力皱起眉头。
「你少管我,别想命令我。」
「捕手不就是老婆的角色吗?我这是关心你。」
「等我们组成投捕之后再说。」
「可以的!绝对可以。」
「还不知道你接不接得到我的球咧!我昨天不就说过了吗?」
「我知道你的球很快,我亲眼看过。」
「我的球比你所看到的还要快。」
豪咧嘴笑道:
「我知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来!要搬了。阿姨,这要搬到哪里?厨房吗?」
豪抬起纸箱,消失在房子里头。穿着黑色运动服的肩膀看起来比昨天还要宽阔。巧缓缓戴上手套。
豪他们才到不久,客货两用车就停在门前。车上走出三名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男子,胸口绣着广公司的名称。
「原田,我们来帮忙了。」
「啊!难得休假,真是不好意思。」
打完招呼之后,个子最高的粗壮男子朝着洋三的方向走近。
「教练,好久不见了。」
「嗅,稻村,是你啊。真的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吧?」
「哎,还过得去。」
豪在巧耳边低声说道:
「那个叫稻村的人去过甲子园,是井冈爷爷担任教练时期的球队队员。」
巧嗯地回了一声,把纸箱递给豪。
「这个放我房间。麻烦你了,小豪。」
然后自己也扛着纸箱,爬上二楼。
「喂,原田,你都不会想问吗?」
「问谁?」
「稻村啊,问他甲子园的事。」
「问了又怎样?」
「啊?原田,甲子园的事你该不会连井冈爷爷都没问过吧?」
「就算问了又怎样?」
巧乱扔似地将纸箱摆在房间的正中央。豪将自己所搬的纸箱叠在上面。
「喂,原田。」
「干嘛啦!别一直原田原田的叫,很烦耶!」
「没兴趣或许是你的口头禅,不过你对甲子园也没兴趣吗?」
「有啊!」
「那就跟爷爷还有稻村问问看。」
巧对着豪的方向骂了声「笨蛋」。
「我对甲子园有兴趣的原因,是因为我想站在投手丘上投球。要我去问那种在看台上加油的家伙,我完全没兴趣。」
豪的嘴蠕动了一下:
「不愧是祖孙,讲的话一模一样。」
「什么话一模一样?」
「之前我曾拜托井冈爷爷,要他讲甲子园的事给我听,结果爷爷就说:『想去甲子园的话不要问人,先去假想自己在那里打棒球的样子。』」
也对,外公就是会这么说。
「那么小豪,你能想像自己在大甲子园打棒球的样子吗?」
原本是想打趣的,不过却看不到豪的一丝笑容。
「嗯,坦白讲不太能够想像。虽然向往甲子园,不过自己要花几年以后才能在那里打球,之前想都没想过。」
「那是之前,现在可以想像吧?」
「可以、可以。在县大会看到原田的球,然后原田搬来新田,和我组成投捕搭档。只要想到这里,就可以想像。」
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真好。之前模模糊糊的美梦,现在不但渐渐成形,而且还越来越真,让人心里扑通扑通跳。」
「我明明说过我的球……」
巧才说到一半,脖子就被豪用手勾住。
「原田,我喜欢你这家伙。」
不是因为脖子被人勾住的缘故,不知何故,呼吸变得莫名急促。把喜欢这两个字说得如此理所当然,让人有点惊慌。
「少来,别闹了!你是GAY啊?」
「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说我喜欢你的球,教人吃惊的球。」
青波打开门,探头进来问:
「你们在做什么?」
豪匆忙把手放开。巧咳嗽。
「妈妈说要搬床,叫你赶快下来。哥哥,你没事吧?」
豪回答说:「没事、没事」。
「好了!再多加把劲。啊!原田,还有……」
「干嘛?」
「不要学我学弟的口气叫我小豪。要是我们去到甲子园,你用那种口气说:『嘿,小豪,回传了。』那多逊啊!至少也要把『小』去掉。麻烦一下。」
往上翻涌的不是咳嗽而是笑意。笑意凝结成形在胸口深处搔痒着,好奇怪。巧仍旧坐着,感受身体的震动。
刚过三点不久,行李就收拾完毕了。最后搬到玄关的行李是水槽及蓝腮太阳鱼。
铺着砂砾的水槽被摆在鞋柜上面,里头放了蓝腮太阳鱼。最高兴的人是青波。
「哇!这就是蓝腮太阳鱼啊!第一次看到本尊呢。」
「这种东西随便哪个池子里都有。他们不喜欢吃鲫鱼、鲍鱼之类的,所以饲料是蚯蚓跟青蛙……」
听着豪的说明,青波不断点头。巧越过青波的头俯看着水槽。鱼在清澈的水中看起来有点胆怯,昨天的凶猛和威力全都消失不见了。
原来是这么无聊的鱼啊。
巧有种遭人背叛的感觉。此时,豪啪地击掌说道:
「好了!这样就全部结束了。原田,我们走吧!」
「我已经准备好了。」
「OK,那就到外面去。」
简直就像古装剧里的决斗场面。
把裹住球的棒球手套夹在腋下。昨晚才小心擦拭、上油的手套传来一股油的气味。
「豪。」
节子打开客厅房门,走了出来。耳边可以听到笑声,啤酒与寿司的成人宴会正开始进行。
「我们该告辞了。」
「啊!不行啦,妈。我接下来有事。」
「可是已经过三点了呀!要玩明天再玩。」
「我不是要玩。」
豪用力噘起下唇。
「不是没时间了吗?」
「没关系,补习五点开始,不要担心,我赶得及。」
「可是你补习功课还没做。」
「我会想办法,现在没空管补习的事。」
豪拉着巧的手。先将巧拉到外面,然后用力把门关上。
「豪。」
节子的声音响起,和大门关上的金属声交叠。巧轻轻甩着手腕。
巧讨厌被自己以外的人随便碰触身体,不,即使对方已经告知还是一样讨厌,皮肤会出现鸡皮疙瘩的拒绝反应。昨晚他对青波的手指同样产生轻微嫌恶的感觉,而现在却被人抓住右手腕。要是平常的巧一定会马上甩开。他之所以没这么做,是因为豪的动作过于自然,自然到让人感受不到任何踌躇与意图。
豪如释重负似地吐了口气,表情是与年龄不符的孩子气。昨天在暮色之中瞬间瞥见的危险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是难以捉摸的家伙。是大人还是小鬼、是明还是暗,完全难以捉摸。
不过……这种事无所谓了。
别人怎样和自己无关。巧再次甩着手腕。不晓得是不是巧的沉默过于突然,豪垂下了头。
「不好意思,你别介意。」
「没关系,无所谓……你要补习啊?」
「是啊,每周三天,五点到七点,很辛苦的。」
「好好念书啊。」
「别闹了。」
豪别过脸去,发出了一声「啊」。接着又问:
「对了,原田你不用补习吗?」
「我爸妈没叫我去。」
「好羡慕你哦!有懂得体谅的父母亲。现在这种父母已经很少了,快要濒临绝种。」
巧握住手套里的球。
真纪子和广从没说过要他补习,也没有被人念说要用功的记忆。
「青波从生下来就不晓得能不能活,带他真的很辛苦。我觉得念书倒还在其次,只要他能活着、长大也就够了。」
记得听过真纪子和谁在电话里这么聊过。青波很聪明,成绩应该也会很好,就算青波的成绩很糟,真纪子想必也不会强迫他去补习,只要他能活下来也就够了。对真纪子而言,青波就是这样的存在。不过老妈不严格要求自己又是为了什么?不是和青波相同的理由,那不一样。
「喂,走了。」
豪提起摆在玄关旁的运动背包。
「要去哪里投?」
「嗯,其实原本是想去操场的。」
「但因为你没时间。」
豪吐出长长的舌头,耸起肩膀
。虽然一副滑稽的模样,脸上却没有笑意。
结果地点决定在后面空地。豪表示:「这里是上个月才刚刚倒闭的红茶店停车场」。「哪里都无所谓」巧答道。这片空地占地相当大,南边是井冈家,东边是已经关门的红茶店建筑物。西边和北边是田陇,小路上开着成群蒲公英。
「好,来吧!」
豪大喊一声,从背包里头取出了捕手手套。那是使用频繁、保养得当的一副手套。
这家伙说不定蛮厉害的。
巧这么想着,心跳微微加速。一眼就能看出那是被人小心呵护、妥善使用、和主人融为一体的手套,眼睛与心灵都受到了吸引。豪扬起脸,微微眯起眼睛问:
「怎么了?」
「不,没什么。」
「那就从简单的传球开始。」
豪用站姿举起手套,左脚跨前一步。巧瞄准对方胸口,投出了直球。豪用身体正面接球,然后直接回传。感觉愉快的传球练习。为了正式投球,身体与心情都在调整步调。
投了大约二十球之后,豪问:「好了没有?」
「我要蹲下了。」
巧点头。豪轻轻拍击手套,摆出捕手又大又宽的架式。捕手体积看起来越大,好球带的感觉也就越宽。巧的心脏发出扑通一声。
重新握球,双臂徐徐往后拉。
然后直接停在头顶,抬起左脚,右臂往后拉,接着踏出左脚。
巧眼里只有豪的手套——自己所投的球会飞到那里。声音扬起,是手套捕捉到球的声音。好久没听到的声音,身体里有电波游走。有人可以接住自己的球,感觉居然这么舒服。
「再来。」
回传。巧再次瞄准手套,整整投到第十球。豪斜着头问道:
「原田,你有认真在投吗?」
「一开始需要投那么用力吗?」
「也对。像这种程度的球,大家都会投。」
巧瞬间说不出话来。头颅中心变得灼热,用力握住回传的球。
谁都能投?开什么玩笑!别把我的球和其他投手相提并论。
「青波。」
巧知道,青波从刚才就在空地角落观察。青波没有回答。
「青波!」
巧用带着怒吼的强硬口气喊着弟弟的名字。
「去把我的钉鞋拿来。」
青波像弹簧娃娃似地跳了起来,消失在房子的阴影之中。
「既然原田投手要来真的,永仓捕手自然就得奉陪。」
豪朝运动背包俯下身子。
捕手面罩、护身衣、护腿。
凑满一套。
「嘿——永仓捕手有自己个人的用具啊。」
手套和面罩也就算了,个人专用的护身衣及护腿相当少见因为价钱昂贵。在软式棒球的场合,有时甚至连比赛都不使用。
「对了,你家开医院哦!有钱人家的少爷果然不一样。」
豪突然起身,大步走了过来。就在片刻之间,巧的胸口已经被他给揪住。
「原田,你不要太过份!有些话能讲,有些话不能讲。」
豪的声音低到难以分辨。
「干嘛!你刚刚不是也说我的球只有这种程度。」
「我是说你没认真投球。我说的是事实。」
巧顿时语塞无法回答。
「我家是有钱还是贫穷,那和棒球有什么关系?难道原田巧这名投手是个只会嘴上叽哩呱啦、光讲些和棒球话题无关的无聊家伙?」
豪像要将巧身体推倒似地放开了手,继续说道:
「就打棒球吧,原田。和棒球没有关系的事情,跟我们都没有关系。」
「我知道了。」
巧终于挤出了一句话。他没有面子好好看着对方的脸。是的,豪说的没有错,父母的职业、学校的成绩,这些都和棒球没有关系。手里握着棒球用球,嘴里却不停说着无关的话并对一个认真想接自己球的人开玩笑,巧觉得脸上热辣辣的。
「哥哥。」
青波呼吸急促地递出钉鞋。
巧松了一口气。换穿钉鞋的时候不用看着豪的脸,脸上热辣辣的感觉应该也会消褪。青波总是晓得最佳时机,巧有这种感觉。
「你听好了,这回要是再投拙劣的球,我就扁你。」
巧没有回答,而是用力挥动右臂。肩膀很轻,准备就绪。豪远远跑开,而巧轻轻踏着脚边的土。这里没有投手丘也没有投手板、没有野手、也没有打者,可是巧却会紧张。比赛之前的亢奋在身体内部波涛似地翻涌而来。
转身、拾脚、投球。
「啊啊!」
青波大叫。豪跃身接球。要是有打者在,想必是远远越过头部的暴投。
「原田,照我的暗号投球。」
「什么暗号?」
「中央直球。」
在傍晚之前的春日空地,这句话相当响亮。豪要求投出最直、最快的球。巧轻轻吸了一口气,举起手臂,用全身的力量投球。
中央。直球。
豪发出短促的叫声,听起来既像「呜」又像「啊」。已经进入手套的球再度往前掉落。
风徐徐吹来。那是让流汗的脖子感到舒适的风。
豪把手套夹在腋下,徒手抓起了球。仔细地拍去泥巴,然后回传。
「别漏接啦!」
巧出声说道。
「要是一垒上有跑者,早就被盗垒了。」
豪用力吐气,擦了擦汗。脸红得像发烧一样。
「搞什么,你想让跑者站上一垒吗?」
「那是因为一场比赛可能会有一、两个人上垒啊!」
「如果在两人以内,还可以接受。」
豪举起手套。巧投球。球还是掉了出来。豪一句话也没说。
第三球、第四球还是一样。不过第五球没掉出来,被手套牢牢接住、动也不动。豪吹起口哨,然后甩头大声嚷嚷:
「怎么样?原田。接到了吧?」
「好像是。」
「了不起吧!」
「捕手的任务就是接投手的球。才刚接到就那么得意,你是想怎样?」
「可是才五球耶。第五球就接到了。」
是的,五球。才第五球就接到了我的球。
『为了能好好接住你的球,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工夫练习。』
巧回忆起中本修带泪的声音。要说捕手的能力,豪比阿修更上一层,这点他可以明显感觉到。面对豪的手套心里会涌起一股亢奋,这是在阿修的架式中从未感受过的,所以他也认为豪会比阿修更早接到自己的球。可是没想到会是五球,短短的五球。
「喂!不要发呆,快点继续。」
豪自己一个人笑了起来,不晓得在笑些什么。
「可恶!」这种想法突然涌现。巧咬起嘴唇。
不过是个乡下地方、县大会第二回合就打输球的球队捕手,居然这么容易就接到我的球。
不过豪已经不再漏接。巧的球飞进手套,发出声响。也就这样。
「稍微投开一点。」
汗水从巧额头滴落的时候,豪把手套往侧边一挥。内角偏低。外角偏低。
球直直飞进豪所指示的位置。刚才的愤怒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消失。巧依照指示全力投球,真的是使尽全力。把炫耀自己,以及豪是乡下捕手的念头全都抛在脑后,用自己体内的所有力量来投球真是件开心的事。巧内心深处升起一份发热且摆荡着旋律的情感。
「原田。稍微休息一下吧。」
豪气喘吁吁走到他的身边,整张脸都是汗水。夕阳西下,空地染上了一片橘黄。黑土上面是拉得长长、颜色更黑的人与建筑物的影子。
「不知不觉旁观的人变多了。」
豪用下颚示意。在空地的角落,青波隔壁是洋三,以及三名穿着工作服的人。巧一直都没发现,连青波的事都忘了。
「投得不赖嘛!不愧是教练的孙子。」
一名穿着工作服的人在洋三背后鼓掌。洋三头也不回地说道:
「稻村,你去打打看。」
男子不再鼓掌,望着巧与豪说:
「是可以啦,不过这样好吗?」
「巧,豪,跟叔叔打个两、三球。」
「好啊。」
豪回答。
「我有带球棒过来。去帮哥哥拿钉鞋的时候顺便带过来了,还有手套。」
青波递出两支金属球棒。洋三露出了笑脸。
「这样子啊,你真是机灵,了不起。」
稻村脱掉上衣,接下球棒。鼓掌的声音再度响起,是穿着工作服的那两人。
「稻村,你可别被小朋友给三振了。」
「加油啊!爷爷的明星球员。」
两人肩靠肩地笑了起来。稻村也笑了一下,然后不断地凌空挥棒。
「好了,要慢慢来啊!」
「可以了吗?」
巧问道。稻村笑着挥手。
「先对准正中央投最快的球。」
豪低声说道。巧点头。
「永仓。」
巧把回到
捕手位置的豪给叫住。
「我想应该没问题,别漏接了。」
「啥?」
「这次有人在眼前挥棒,别眼花了。」
「你对我的捕手功力没信心?」
豪两手叉腰说道。
「总之,不要让球被打出去。」
「那是当然的。」
豪表情放松,露出了孩子气的笑脸。
「你们聊了什么快乐的事?」
豪一就捕手位置,稻村就如是问道。
「相当快乐的事,棒极了。」
「快乐啊?快乐就好。」
稻村再次凌空挥棒。咻地发出风被撕裂的声音。豪戴上面罩,轻轻拍了拍手套,而洋三站在后面。
「咦?教练,你要当裁判?来真的啊!」
「还有内野手喔!」
青波拿着棒球手套,站在巧的左后方。
「外公叫我在这里防守。」
青波对着巧大声叫道。稻村皱起了眉头说:
「太危险了吧!如果打出平飞球怎么办?」
「不用担心。」
「可是软球还是有危险啊。」
「放心。青波至少会接滚地球。来!开始了。比赛开始。」
洋三举起右手。
(原田,你外公好像认为会被打成滚地球。)
巧进入投球准备。手腕、肩膀、腰部、腿部,整个身体流畅地动作,没有勉强与浪费的慢动作姿势。
真美。
才这么想的瞬间,手套已经传来球的感触。
「好球。」
是洋三的声音。稻村没有挥棒。豪心想:「应该是无法挥棒」,他很确定。
回传。右手在手套下面朝打者方向移动。内角偏低。虽然是即席的暗号,巧似乎是看懂了,清楚地点头。
(很率直嘛!)
脖子往背脊部份出现微微的抖动。巧对自己的暗号点头,然后照着投球。真高兴!在县大会与中国大会都只能从看台观赏的球。太棒了!豪打从心底感动。中本那个敏捷而矮小的捕手真教人羡慕。在那个时候,自己只能有感动与羡慕这两种心情,不过现在可就不同了,虽然只是新田街角的空地,但现在面对的人确实是原田巧。巧正在全力投球,想必是比中国大会时更强劲的球,而自己正在接球。
(稻村,接下来要挥棒啊!)
豪在心里嘀咕:「多少来点实际练习吧!」像在回应他似地,球棒动了。挥棒的风声响起,不过球是在手套里头。
抬头一瞧,和稻村四目相对。
「好快啊!」稻村低声说道。
「这是国中生投的球吗?」
「还不算国中生。四月十日才是开学典礼。」
稻村咽下说了一半的话,紧抿着嘴唇。
之前浮现在眼里的醉意,还有因醉意而生的兴奋之情瞬间消失。
「暂停。」
稻村离开打者位置,紧咬着唇开始凌空挥棒。
「稻村,你搞什么!要是打不到可就丢脸了。」
「会减薪哦!」
在旁观望的两人边笑边起哄。稻村什么话也没说,重新握紧了球棒,双脚踏稳。
(总算来真的了。)
豪将球呈抛物线回传给巧。
巧接住回传的球,然后——
总算来真的了。
巧在心里低声说道。
受不了,大人真是麻烦,教人忍不住想叹气。稻村他们一直在旁边观看自己和豪的传球练习,难道他们还看不出来,这种球要认真打才打得到吗?真是有够迟钝!迟钝到教人火大。
如果巧是大人的话,或许稻村从第一球开始就会认真握紧球棒,说不定还会因为难以打中而加以回绝。再怎么说,他都不会用半开玩笑的心情来打。
重新望着稻村的脸,发现他刚才的笑意已经消失,姿势也不一样了。略胖的身躯稍微绷紧,充满了力道。
对,认真点!认真地打吧。把小孩子、小学生、国中生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全部抛下,眼里只有我的球。
巧胸口放松缓缓进入投球动作。就算他再认真、就算他有甲子园经验,巧还是不认为他打得到。喝了啤酒、边笑边挥棒的家伙,哪能打得到自己的球。说到棒球,不满十三岁的自己可是赢过稻村这个大人的,巧如此确信着,豪恐怕也是如此。手套在正中央动也不动,豪的强悍教人欣喜。巧用全身力量将球由指尖投向好球带的正中央。
球棒一挥,金属声响起。球弹到巧与青波之间,弹了两回之后滚到草丛里面。青波追过去捡到球,将球扔出,球弹了一下后回到豪面前。
「Nice!」
豪呐喊。大喊之后又轻声笑道:
「不是说你的打击。我是说刚才的传球很Nice,稻村。」
「我知道,是我挥棒太慢了。」
「二垒滚地球咧!笨蛋。」
洋三的手指向稻村腹部。
「这个肚子要再稍微缩一下。丢脸!腰根本就没动到。」
「教练,别这么说啦!再让我一球决胜负啦!」
「再来几球还是一样。不先瘦个五公斤,你是打不到快速球的。」
洋三这么说着,然后摇头。
「从前你的打击可是很厉害的。丢脸,真是丢脸。」
「我很久没拿球棒了!别一直说我丢脸啦!我知道,我会瘦五公斤。我也很不甘心啊。」
豪一边忍住想要大笑的念头,一边走向巧:
「原田,托你的福,稻村他要减肥五公斤耶。」
「球往前滚了。」
巧低声说道。
「啊?你说什么?」
「球棒确实有碰到我的球。」
豪取下面罩,俯看巧的脸。
「因为是在正中央,球棒至少有擦碰到球。不过那是金属球棒,没打到中央就会弹开。球棒有擦到,那就不是二垒滚地球。」
巧微微低头,拨弄着球。他紧咬下唇大概是不开心时候的习惯。豪也没想到,稻村居然能够击中巧的球,不过是有预想到球至少会往前滚。
(这家伙竟以为球棒会完全碰不到球?)
应该是这么想吧。面对有过甲子园经验的对手,投出正中央直球,而且还认为对方不可能击中。
「真有自信。」
近乎离谱的自信。
「你啊,光凭这份自信也就够了。」
他是真心这么说。巧缓缓松开下唇表示:
「永仓,回去吧。」
顺着巧的视线回头,看到节子和真纪子正站在空地入口。节子作势敲着手表,明显可以看出她的焦虑。
「哇,时间到!快来不及了。原田,明天怎么样?要不要去公园运动场?那边有投手丘。」
「就听你的。」
「那吃完午饭我来接你,你等我。」
豪迅速收拾用具,对着洋三及稻村点头说:
「先走一步。稻村先生,辛苦你了。」
稻村微微举起手,脸上表情相当尴尬。
(败在才刚小学毕业的小鬼手上,太没面子了。)
他将视线移往稻村的腹部,笑意再度浮现。
「豪。」
有人拉住自己的手腕。是节子。
「你也差不多一点,你知不知道现在都几点了?」
眉间有着深深的皱纹。
「我知道,别那么生气啦,妈。」
「你知道才怪!离补习时间剩不到三十分钟。连大人都在凑热闹,害我不敢叫你,但你自己也要稍微想想。」
要想什么,实在是不太明白。截至刚才为止,在这空地所度过的时间真是有趣到不行。除了要接住巧的球之外,豪心里完全没想到别的。
节子的眼睛在眼镜深处眨个不停。豪默默踏出步伐。
就像追在豪身后似地,稻村他们也往回走。
目送他们离开之后,真纪子轻轻发出叹息。
「豪很忙吧!阿节相当焦虑。人家好心来帮忙,这下好像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没有任何人回答。真纪子紧绷下巴。
「不要造成别人的困扰,巧。」
巧仿佛看着耀眼的东西似地眯起眼睛,朝着母亲的脸凝视了片刻,字语化成疑问句:
「困扰?」
「就是啊,你叫豪陪你练习,就是在困扰人家。」
「其实是我在陪他练习。」
「是啊,永仓哥哥看起来好高兴。不过我接得不好,真失望。」
青波用拳头敲着手套。真纪子将手套拿开。
「青波,去休息一下。连你都跟着乱来,要是累到了可是又会发烧的。爸爸。」
真纪子把脸转向洋三继续说道:
「青波就算没有生病,身体也不算强壮,别把他牵扯进来。」
「牵扯进来?……又被你讲得好严重。」
「要是讲得太重,我很抱歉,不过我们有我们的原则。青波不能够从事激烈运动,这点要请你谅解。」
青波抓着真纪子的手腕。
「妈妈,才不是这样
,我什么都能做哟!刚才我传球传得很棒吧。」
「青波,哥哥和外公所想的棒球并不是游戏,你办不到的。看!都流汗了,再不换衣服就会感冒。」
「我才不会感冒。对吧!哥哥。」
青波回头说道。巧仿佛没听到弟弟声音似地沉默不语,转动着手中的球。
「像这种事问哥哥哪会知道。来!回家了。爸、巧,你们也差不多该走了。晚餐做酒蒸蛤仔给你吃,爸爸爱吃这道菜吧。」
真纪子和青波消失之后,洋三望着巧的脸说道:
「什么叫做『做酒蒸蛤仔给你吃?』讲话没大没小的。」
「因为外公你把青波抓进来啊。加上妈妈原本就讨厌棒球,我想她应该很生气。」
「我才生气咧!想说她久久才回来,结果居然爱讲什么就讲什么,可以想像得到以后会怎样。广也很可怜,讨了一个恰北北的老婆。」
洋三碎碎念的样子相当有趣。巧轻轻按住外公肩膀说:
「妈妈平常都比较温柔,要是外公没让青波拿棒球手套就不会有事。来!回去吧。」
「我觉得青波不错。」
洋三低声说道。巧停下脚步问:
「青波哪里不错?」
「眼睛。」
「眼睛?」
「盯着你和豪练球的眼睛相当不错,一直集中在球上,闪耀着光芒。有那种眼睛的孩子会变强。」
「别闹了。」
巧的声音大到连喉咙深处都振动着,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刚才妈妈不是说过,青波他不行啦!身体不好,哪能打什么棒球。」
洋三迈开步伐,脚步慢到快要让人感到不耐烦。
「就算是身体不好、功课不好,还是能打棒球。就算是没了脚、缺了手,只要耳朵还听得到,就能打棒球。不是只有身体比别人强壮的人才能享受棒球的乐趣,不是这样的,巧。」
没有错。自己完全没有说错。
巧正面迎向洋三的视线。
「是啊,如果只是大家玩得开心的棒球,青波当然也行。那没有问题,只要把妈妈的不愉快扔在一旁就行,可是——」
「棒球是带来欢乐的,如此而已。要是不开心,你说棒球会变成怎样?只会完蛋。想想豪刚才的脸,他脸上表情真的很开心,青波也是。我拿手套给他的时候,他真的笑得很开心。那孩子会进步的。」
巧有种血液刷地离开脸部的感觉,但身体里却相反地热了起来,涌上一股很想殴打自己眼前的白发老人的凶暴念头。
巧把手套、球和钉鞋交到洋三手里。
「放到玄关去吧。」
「你怎么了?」
「顺便去跑步。」
他不想见到外公的脸。有种要是视线交会,自己会真的出手的感觉。
他稍微拉了一下筋,匆忙往前奔跑。
他走出大门,在梅花香气的伴随中,跑上和昨天同样的路。
就只是跑步。朝着神社跑步,什么也不想,跑就对了。明明这么想,脑海里却浮现洋三的话。就像沼气里的气泡一样。
青波的眼睛怎样、永仓的脸又怎样,外公难道都没看到我?我的球、我投球的架势、我的控球及速度,他难道都没看到?
可恶!
巧仰起脸,脚上使力。眼前有燕子飞过,高亢地呜叫着。
啊!燕子在叫。
脚上的力道突然散去。燕子漂亮地回转,迅速消失在视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