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忽然有了巨变。远超过历年三月平均气温的日子不断持续,凋谢的梅花已不留任何痕迹,樱花也一口气加速绽放。
拒绝真纪子开车载送到市立棒球场的提议,巧离开玄关。每天早上跑步时总是清凉又舒爽的空气,已经开始有着让人发汗的温度。天气预报表示,傍晚将会开始下雨。这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贴着肌肤的沉重湿气,或许就是下雨的前兆。
青波蹲在梅花树下,不知道在做什么。感觉到哥哥走出来的气息,青波转过身来。他的手里拿着园艺铲子。
「哥哥。」
站起来的青波脚边有着伸大人的墓。青波露出静静的微笑:
「我在种绣球花。」
「种绣球花?」
「嗯。我从外公那里听过以前这里曾经开过一片绣球花。哥哥知道吗?」
「我知道。」
巧的确记得这里曾有一片深紫色的花丛。
「外公给我绣球花的幼苗,所以我打算种在这里。」
拿出手中小小的花苗,青波的脸上又露出笑容。
「这个会开出紫色的花?」
「不知道。外公也说不到开花不知道。」
「真是的,外公也太随便了。」
巧的视线看向青波手上的幼苗。这株幼苗将会在此生根、长出枝叶,最后开花。
随着每年的成长,花的数量也会逐渐增加,最后掩盖这座小坟墓。得花多少年才能够掩盖坟墓?到那个时候,青波会不会已经忘了那只小狗?
应该不会忘。
弟弟正在抬头看着自己。
青波应该不会忘。就算不存在,就算没有实体,青波还是会将那只小狗的体温、叫声以及柔软的腹部等记忆确实留在自己心里。青波就是这么坚强。
巧将手插进防风外套的口袋,球确实放在口袋里。这种触感如果从今以后不再接触,还能记住这个触感吗?不会强迫自己忘记这种触感吗?
我到底在想些什么,真是愚蠢。
巧摇摇头,将口袋里的球握紧。
「你要去比赛吗,哥哥?」
青波一脸认真地对着身穿球衣的哥哥如此问道。
「嗯。」
「和那个叔叔比吗?」
巧不由得露出苦笑。之前被青波称呼叔叔时,门脇确实受到相当大的打击。
「绝对不要再叫人家叔叔了。绝对不要。」
「嗯,路上小心。」
「你呢?」
「咦?」
「你今天要做什么?」
青波眨眨眼睛,搓过鼻子下方之后抬起头来:
「跟阿昌一起玩。我们大家要打棒球。」
「这样啊。」
巧从口袋里拿出球:
「那这个就给你吧。」
把球交到青波沾满泥土的手上。
「真的吗!真的要给我?」
「嗯。」
「哥哥呢?你没带球去比赛可以吗?」
「没关系。那我要走了。」
巧跨上脚踏车,离开家门。可以听见青波的「谢谢」从背后传来。
巧朝着市立棒球场踩着脚踏板。弟弟、绣球花与小狗的事都从巧的心里消失。
钻石形的球场、投手丘、一颗球、一个打席。
巧的脚踏车往带有湿气的风中骑去。
新田市立棒球场位于新田市的南边,与邻接的网球场、足球场、游泳池一起占据运动公园的一角。
从三垒的选手休息区往球场看去,可以看见外野的草地呈现刚发芽的淡绿色。
「以新田这样偏僻乡下地方来说,算是不错的球场了。」
坐在板凳上翘着脚的瑞垣俊二喝下宝特瓶里的水。无色的液体有些温热,让人有种越喝越渴的感觉。忽然有道阴影盖住瑞垣的手。
王牌投手榎本似乎是要遮住光线,站在瑞垣的面前:
「瑞垣,你准备让荻上场先发吗?」
「没错。」
「城野当先发捕手我还能够理解,他从二年级开始就一直是先发。但是投手为什么是荻?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
「因为太危险了。」
「太危险?你的意思是说我会被打爆吗?」
瑞垣转紧宝特瓶的盖子,擦过嘴角。
「一直以来都是由我先发主投,而且也入选县里的明星球员……」
「榎本。」
感受到瑞垣的视线,榎本闭上嘴巴。
「不用你来告诉我,你是多么厉害的投手,这一点我很清楚。一直以来我都站在你的身后守备。」
「那么为什么不派我上场?」
「我不能说。」
「瑞垣!」
榎本一把抓住瑞垣的胸口:
「别开玩笑了,少瞧不起人。」
在旁边的唐木慌慌张张站起来,制止唐木过来的瑞垣抓住榎本的手:
「你的肩膀受伤了吧?」
榎本的眉毛动了一下。
「受伤了吧?而且还是很严重的伤。」
唐木在旁边发出「咦?」的惊叹声,站在原地凝视榎本的侧脸。
「全国大赛那阵子,你的状况不是很差吗?」
榎本的手放开瑞垣的胸口:
「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你怎么会知道?」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我一直都站在你的后面,一直看着你的背影,所以我当然知道。如果你是最佳状态,我们早就称霸全国。」
「瑞垣……」
「之前与新田东的比赛,你不也说了什么补习班要考试,这种骗不了人的谎吗?其他的人就算了,你以为骗得了我吗?」
「已经好了。」
榎本试着转动肩膀。
「这样啊。」
「没错。医生说已经好了,可以投球了。我不是也参加练习,今天也过来了吗?瑞垣,让我上场吧。这是大家一起打的最后一场比赛,我要上场投球。」
「然后让好不容易治好的肩膀又受伤吗?」
「为什么会受伤?只不过是新田东而已,我不用那么拼命也能应付。」
「如果对手不是新田东,我就会让你上场。」
瑞垣轻摇手中的宝特瓶,透明容器里有些温热的水发出声响。
「你还是死心吧。这个对手不适合你。」
一直默默听着的唐木向前走近一步:
「瑞垣,你要把话说清楚。这样榎本根本无法接受吧?我们可是一路打拼过来的伙伴,而且这是最后一场球,会想上场跟我们一起打球也是理所当然。」
瑞垣低声念念有词:「没办法接受吗?」唐木,要让他接受的话可是很残酷的,就这样不死心地挣扎下去,说不定还会比较轻松。
瑞垣站起来抓住榎本的手,将他转向球场的方向,并用下巴指着球场:
「看着新田东的投手,你有自信可以跟那种球对抗吗?」
榎本沉默不语,只是眯着眼睛一句话也没说。
「新田东应该是以你为假想敌,一路练习过来。把那个投手当成练习对象,现在一定很能打快速球。」
榎本张开嘴唇吸了一口气。
「就算是我们的打线也不容易拿到分数。等发展成差距一、两分的投手战时,你还能够不给你刚痊愈的肩膀任何负担投下去吗?你可以完全不理会那种球,轻松投下去吗?」
在瑞垣的面前,榎本的嘴唇紧紧闭成一条线。
「你的防御率大概多少?应该是二点多吧。我们一直很放心在你后面守备,你真的是一个很棒的投手。大家都很信赖你,觉得只要是榎本投球就没有问题。」
「反了……」
榎本的脸慢慢从球场的方向转过来面对瑞垣:
「刚好相反,瑞垣。正因为有你们在后面……有横手这种守备阵容……我才能放心投球。」
「说得也是。包含所有的要素在内,你是我知道第二厉害的投手。如果不是新田东、对方派出来的不是那个投手,我一定让你先发。」
瑞垣用手轻推榎本的背:
「你在高中也想继续当投手吧?那就不要勉强。一个搞不好,说不定会造成你一辈子的后悔遗憾。」
「我倒是觉得不会后悔……」
深呼吸一口气,再次凝视球场的榎本只说了一句:「那就让我站在跑垒指导区吧。」便消失在球员休息区的后面。
唐木从背后叫着瑞垣:
「你怎么会知道榎本肩膀的事?」
「我可是游击手,投手的状况好不好,我一看就知道了。」
「我可是完全没注意。」
「因为你是名门的大少爷,傻傻的根本什么都不在意。」
「我才没有,不过我想让榎本投一局应该没关系吧。只是一局应该不要紧吧?」
「他撑不住的。」
榎本撑不住一局里的三个出局数。
「唐木,你也不想在最后一场比赛,看见我们的王牌投手被别人打爆吧?」
「真的有那么惨吗?」
唐木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
情,转头朝旁边吐了一口气。这口气与其说是责难瑞垣,倒不如说是表现自己难以割舍的情绪。
「唐木。」
「嗯?」
「别瞧不起新田东,别把他们看扁了。他们跟之前不一样。」
正当唐木想要说些什么之时,忽然传来有些破音却相当爽朗的声音:
「瑞垣学长——」
「咦?哇、栗之助,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问我为什么,我也是新田东的选手,是将来要成为球队中心人物的吉贞,会在这里也是理所当然的。学长——好久不见了,你知道我好想你吗?」
吉贞握住瑞垣的手不停上下摇晃。
「白痴,我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你。喂、快回你们的休息区,嘘——嘘——不要靠近我。」
「学长这是什么态度,哼哼。我可是专程过来交换球员表的。」
「为什么会派你这种家伙过来?就算是练习赛,也应该按照正式做法才对啊。真是的,海音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算了,我说栗之助……」
「是是是是是。」
「是只要说一次就够了。你们队上状况如何?」
「我的状况好到不行,不论何时、何地都是处于最佳状态,噜噜噜噜噜噜噜——」
「谁在问你啊。我是问那对投捕搭档。」
「投捕搭档?啊、那两个人啊。该怎么说呢?好像有点不太好。嗯,像原田那种难搞的角色,对永仓来说还是太棘手了,应该由我来担任捕手才对。海音寺学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瑞垣正准备从口袋里拿出球员表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栗之助。」
「是——」
「不用拉长声音回答。你接过原田投的球吗?」
「正是如此。因为海音寺学长低着头对我说『拜托你来当捕手』我才不得已当的。就我个人来说,本来就想要有机会指导原田的投球和永仓的打击。」
「永仓?海音寺让永仓站上打击区?」
「没错。而且……」
「吉贞。」
有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捣住吉贞的嘴。
「不要这么多话,乱说些有的没的。快点把球员表交给瑞垣学长。不好意思,这家伙自己吵着要拿球员表过来,讲也讲不听。」
「你是谁?」
「我叫野野村,还请多多指教。」
「啊,上一场比赛看过你。你是捕手吧?」
「是。」
交换过球员表之后,野野村又行个礼:
「打扰了,真的很不好意思。」
「野野村。」
野野村正准备跨出去的脚随着声音停下。
「你就是新田东的下一任队长吗?」
或许是心理作用,野野村的眼睛有点眯了起来。那是想要猜测瑞垣真意的眼神。
「是的。」
「嗯——这样啊——果然。」
「看得出来吗?」
「当然。我无论什么事情都看得出来,野野村学弟。」
「似乎是如此。有什么指教吗?」
瑞垣只转了一下脖子,叫着刚从投球练习场回来的投捕搭档:
「城野、荻。」
「是。」
「过来一下。」
城野和荻两个人一言不发站在瑞垣后面。
「这位是新田东的新任队长大人。去打个招呼。」
彼此打过照面之后,城野和荻主动伸出手来:
「请多指教。」
微笑的野野村按照伸手的顺序与他们握手:
「我是野野村,请多指教。」
吉贞也伸出手轻轻挥动:
「我也要请你们多多指教。」
「你就不用了。用你的手塞住嘴巴吧。」
俐落地将吉贞的手拍掉,瑞垣对着野野村笑了:
「你管得住那个家伙吗?」
「如果你指的是原田,大可不用担心。」
「嘿、真是人不可貌相,很有自信嘛。不过野野村,那家伙不是那么好控制的角色。那种个性和那种球质,有这种问题投捕搭档,球队真的能够顺利成长吗?」
「你是在羡慕我们吗,瑞垣学长?」
「啥?为什么我要羡慕你们?」
「没有,只是觉得你一定很想要他们。自己的队上有那种投捕搭档,不是很有意思吗?我想如果是瑞垣学长,一定会很想延揽他们入队。」
「我们只不过是第一次见面,你倒是满了解我的。」
「这是当然。我怎么可能会做出不调查瑞垣学长,就向横手挑战的蠢事。」
「唉呀唉呀,那可真是了不起……野野村。」
「是。」
「看来海音寺把你教得很好。」
「是。」
「你今天打算怎么样?待在板凳上仔细观察我们的投捕搭档吗?」
「是。」
「真是个诚实的好孩子,看来的确是得到海音寺的真传。那就加油啦,队长。」
「我先告辞了。」
就在野野村向后转时,瑞垣用有点尖酸刻薄的语气说道:
「野野村,告诉那个高傲自大的小鬼。」
瑞垣对着回头的少年露出只有嘴角动了一下的笑容:
「跟他说只要能够撑过三局,就算他厉害。」
闭上原本想说什么的嘴巴,野野村低下头离开。旁边的荻轻叹一口气。肩膀晃来晃去的瑞垣小声吹了一下口哨,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相当愉快。
「城野,这家伙很狡猾。」
「看来是如此。」
「他是在县大赛里一定会过上的对手。先把对手的资料牢牢记在脑里。」
「是。」
轻挥刚才与野野村握手的右手,城野说声:
「我自认相当了解瑞垣学长让我们两个先发的理由。」
「是吗?」
「是的,学长将新田东的那对投捕搭档引出来,其实不只是为了门脇学长。」
瑞垣的眼光一直看着学弟被太阳晒黑的脸:
「哼哼,城野,你什么时候说话这么有自信了?」
「我也是一路接受瑞垣学长的指导走过来的。」
原来如此,能收下的东西就会全部接收吗?真不愧是捕手。瑞垣笑了一下:
「城野,最后我再告诉你两件事。」
「是。」
「你们和我们不一样,你们得跟那对投捕搭档在县大赛里对决。不论是以打者还是捕手的身分,都要将那个投手的每一球,用自己的身体牢牢记住。」
「是。」
「还有另一件事,就是你在观察对手时,对手同样也在观察你。不要想用什么小动作骗人,只要让他们看看荻的最佳状态就可以了。你们可是横手的投捕搭档,要让他们知道无论是在什么样的比赛,你们都是处于最佳状态。」
「我知道了。」
城野一脸严肃表示自己已经了解之后,又点了点头。
「还有荻。」
「是。」
「你知道自己的优点吗?」
「咦?学长忽然这么问我……应该是曲球吧?」
「因为你是笨蛋。」
「什么?」
「你跟唐木一样都傻傻的,很能承受打击。虽然爱哭但又顽固,再加上反应迟钝,与其说不在意周围发生什么事,倒不如说根本没发现有事发生。」
「瑞垣学长,你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我是在夸你。听好了,荻——不要在意对方的投手。无视对方,只要想自己投球的内容就可以了。你只要冷静投自己的球,新田东没有那么容易打中。不用勉强,只要维持你傻傻的个性站上投手丘,就能发挥最强的本事。什么事都不用多想,城野自然会领导你。」
「是。」
荻的娃娃脸上绽出笑容,用手肘顶了一下城野。
瑞垣回到板凳环视一下球场,发现新田东的练习已经结束,选手开始走回休息区。
「唐木,接着轮到我们了。开始守备练习吧。」
「嗯……你们呢?」
「马上过去。」
瑞垣一边看着唐木的背号,一边深呼吸一口气,又从宝特瓶里含了一口温热的水。他坐到板凳上维持面向前方的姿势,叫了一声队友的名字:
「秀吾。」
可以感觉背后的门脇秀吾有所动作。
「要喝水吗?」
「不要。」
「今天不会口渴吗?」
「嗯。」
是吗?你不渴吗?瑞垣把宝特瓶口对准嘴巴,把里面的水全部喝光。
为什么我会这么渴?好像有点轻微发烧,无论喝了多少水,喉咙还是感到干渴。
「我也没有注意到。」
门脇低声念念有词。
「注意到什么?」
「就是榎本的事。大赛上虽然觉得这不是原本的他……还是没注意到他受伤了。」
「没注意到也没关系。」
瑞垣将空宝特瓶扔到脚边,一脚踩上去只是发出啪哩声响,没
有任何抵抗就压扁了。
「榎本也想隐瞒,所以没注意反而是对他的亲切。就算注意到,也只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现在更是没有旧事重提的必要。」
被钉鞋从上面一踩,塑胶宝特瓶发出令人不悦的声音慢慢变扁。
「如果对手不是那家伙,我也不会说出来。」
「不是原田的错。」
「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并不是在说谁对谁错,只是在说他就是那样的家伙。一副我只是站在投手丘上投球而已的样子,在不知不觉之间就会将周围众人逼入绝境。他真的可以说是天生恶劣的家伙。」
说了一声「说得也是」的门脇,从后面越过瑞垣的肩膀,把手套递出去。
「我看就算了,俊。」
「什么算了?」
「关于原田的事,我看就算了。这是我们的最后一场比赛,只为了我们,只靠我们自己实现的比赛。像这样的比赛,可能是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这是没有你就无法实现的比赛。在国中生涯最后的最后,能够打一场真正属于我们的比赛。这是你给我们最棒的比赛,所以这样就够了。原田的事就忘了吧,没有必要一直拘泥在那家伙身上。」
手套掉在瑞垣的膝上。
「俊,我可是一路看着你的背影走过来的。」
瑞垣的视线就这么看着球场,一边调整自己的呼吸。
「因为你守左外野,当然看得到我的背影。」
「我的意思是说从小一路看着你长大,这跟棒球没有关系。」
瑞垣拿起手套。自己用惯的手套,今天感觉起来比平时更重,而且更有光泽。
啪!门脇的手用力拍了一下瑞垣的背。
「走吧。」
门脇高大的背影走上球场,跑过了三游之间。右外野的辻仓摆出接球的姿势,准备接住守备练习打过来的球。一阵风吹过,球衣上有光芒在闪动。逐渐高涨的兴奋与紧张,空气也忽然变热,耳朵深处似乎可以听见一点一滴阳光洒落的声音。开始清楚地感觉到心脏的鼓动、光线的声音、内心的跃动、同伴的呼喊、白色的棒球、白色的球衣、土壤草皮的香味、棉花状的云飘在空中、被风吹来的花瓣落在休息区前。
正在打球给大家接的唐木、一垒的崎山、二垒的池边,还是外野的辻仓、田冈以及门脇。
已经不知道映入多少次眼帘的景色,还有体验过的颜色、味道和声音都确实存在。活生生的展现在自己眼前。
「跟棒球没有关系……吗?」
瑞垣站起来重新绑好钉鞋的鞋带,再次确认绝对不会松脱,接着便朝自己的守备区域踏出第一步。
下了车的户村真从右外野方向的入口进入球场,他没有打算跟新田东的选手打招呼。他知道自己无论是教练、教师还是大人的身分,在这场比赛里都是不需要的,甚至连观众的身分也不需要。但是他还是无法不在意比赛的内容而跑来球场,准备亲眼目睹这场比赛的过程
爬上短阶梯之后来到外野看台,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那个身穿短袖POLO衫的高大男子,正在从看台俯瞰球场。
「阿藤老师?」
他是横手二中棒球队的教练,应该跟户村一样,是数学教师。年纪比户村大了几岁,算是他的前辈。
「户村老师,好久不见了。」
「是啊。阿藤老师也是来看比赛吗?」
「看比赛?」
阿藤的眉间浮现深深的皱纹:
「你竟然能够若无其事说出这种话啊,户村老师。」
「若无其事?」
阿藤在户村面前轻轻挥手。大学时代曾经登上神宫球场(注:明治神宫棒球场,也是东京六大学棒球连盟的比赛场地)投手丘的阿藤,手指又长又结实。
「你不觉得事情变得很棘手吗?这些家伙真是会给人找麻烦,我可是相当头痛。」
「你是说这场比赛吗?」
「还有其他的吗?没有大人指导,学生擅自计划并且举行的比赛,真的只会造成别人的困扰而已。我们学校和你们学校的学生真是……这应该是我们学校瑞垣那些人所干的好事吧?真是的。」
阿藤啐了一下,眉间的皱纹依然没有消失。
「毕业之后应该不算学校的学生了。」
「但是有在校生参加。」
结实的手指指向球场:
「城野和荻。我们的投捕搭档。」
「啊、这一点新田也是一样,投捕搭档和一垒手都是在校生。」
「学校运动社团的学生,在没有获得学校的同意之下出场比赛,这可是一个大问题。」
在户村还没回话之前,控制不住怒气的阿藤握紧自己的手指,绷着一张脸低声说道:
「阻止他们。至少要让城野和荻不要出赛。户村老师不打算这么做吗?」
「不。」
「就这么放着不管?」
「嗯,我会在这里看比赛。」
「如果发生事情怎么办?」
「发生事情?」
「当然有很多种可能性……或许会有人受伤之类……最严重的是在校生没有获得许可就在学校不知道的地方比赛,这可是很让人伤脑筋的。户村老师,你身为棒球队的教练,这可不是一句『我不知道』就能了事吧?」
户村没有打算装出不知道的样子。这是一场比赛,就如同阿藤所说,会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如果真的发生意外,户村也准备负起责任。球场上的少年无法负担的责任,由大人来承担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们都只是小鬼,小鬼有只有小鬼才能做到的事。可是大人也有大人才能做到的事。
在充满冬日天光的数学指导教室里,自己曾经对海音寺这么说过。
户村慢慢环视球场。那是横手的选手正要开始练习,取代练习结束的新田东队员在球场上散开的时候。
带着还在不停成长的肉体与灵魂,少年往球场的内外野跑去。
已经没有办法加入他们。少年时期早已离自己远去。
责任、工作、管理、立场、原则、社会规范。变成大人之后将会背负太多东西,再也不能像他们一样天真、不负责任、鲁莽地用尽全心全力打棒球。但是自己还是可以跟他们有所交集。与这些少年、与棒球有所交集……可以继续以一个大人的身分与他们有所交集。这是自己从他们身上学到的事。
站到右外野守备位置的选手注意到阿藤和户村,随即停下脚步。
「辻仓。」
阿藤的嘴里说出学生的名字,向前走了一步。
对着两位教练默默行礼之后,辻仓便背对外野看台,准备接住守备练习飞过来的球。
「辻仓,你……」
阿藤的音量变大,但是被叫到名字的人却没有回头。
球朝着右外野飞来,追着从中间方向往右外野飞的球,辻仓用轻快的脚步站到球的落点。
「横手真是一支好球队。」
这是户村的真心话。真的是一支很好的球队,像这样的球队相当难得一见。阿藤「呼!」吐出一口气,整个身体放松下来:
「的确是人才济济。像这么多这样的家伙聚集在同一支球队,的确非常少见。」
「是运气好,刚好有才能的选手都聚集在一起?」
对于户村的问题,阿藤边摇头边回答:
「不,他们并非全是有才能的选手……当然也有像门脇那样特别的孩子……但我说的不是天分,而是大家都是真心喜欢棒球。我带棒球队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么多纯粹喜欢棒球的家伙聚集在同一支球队。大家对棒球都到了热爱的程度……包含替补选手在内,真是一支非常好的球队。可以说是好到让人不敢相信的球队。」
「这三年来一定得到很多乐趣吧?」
「真的很多。」
阿藤把手放在腰上,用力深呼吸。这个动作似乎是想仔细体会球场气氛。
「我比户村老师早三十分钟过来,一直看着你们球队的练习。」
「是。」
「之前门脇曾经找我去跟你们学校申请练习赛,结果当然是被我拒绝。那个时候门脇说过,他说我想要打新田投手所投的球。问清楚之后,原来对方还只是一年级。当时我心想这家伙是笨蛋吗?在这个时期还说这种话,所以无视他的要求。因为当时门脇几乎已经决定升学的学校,正是得为了高中棒球专心训练的时期……」
「这是理所当然,换成是我也会这么说。」
「刚刚在投手丘上投球的,应该就是门脇说的那个投手吧?」
「应该是。」
「叫什么名字?」
「原田,原田巧。」
原田吗?阿藤跟着念了一次,将视线往一垒板凳区看去。那不是一个老师,而是一个棒球队教练的眼神:
「捕手呢?」
「他叫永仓豪。」
「原田与永仓吗?今年这两个人都要升二年级吧?」
「是的。」
「那对投捕搭档……新田东应该会参加今年的县
大赛吧?」
「一定会。」
「我想也是……瑞垣之所以把城野和荻放进先发阵容里,应该就是考虑到今年县大赛的事。是要他们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确认一下新田东的新投捕搭档吧?」
「应该是。如果是瑞垣同学,这点小事应该早就考虑到了。」
阿藤双手交叉,在草地上坐下:
「难得的机会。身为横手的教练,我也要来仔细观察一下这对投捕搭档。看来今年的新田东是要特别注意的队伍,之后还得向瑞垣仔细打听关于新田东的情报才行。」
「还请高抬贵手。」
户村也在阿藤的身边坐下。比赛前的紧张气氛,就像波浪一般从球场传到外野看台。
花瓣慢慢飘落在一垒休息区的前面。巧将花瓣捡起来。
樱花?有这种等不及即将到来的盛开季节,就已经急着凋谢的樱花吗?
豪看过巧的手掌,说了一句:
「是樱桃。」
「你说这是樱桃?」
「会结樱桃的樱花树。它的花比一般的樱花来得早谢。」
「这样啊——」
裁判要大家列队的声音传来。豪抬起脸,缩起下巴说道:
「要开始了。」
「嗯。」
巧用手指轻轻握住樱花花瓣。
在本垒板前面列队行礼之后,正准备往投手丘走去的巧被人叫住。
「原田。」
在纷纷走向板凳区的横手球员当中,门脇一个人面对球场站着。
「是。」
「终于到了这一天。」
「是。」
「我一直在等你。等了好久……真的很久,原田。」
巧抓住帽沿再次行礼。门脇忽然笑了,接着转过身去,快步往三垒休息区走去。
豪在本垒板后方蹲下,与巧四目相对。
上吧,巧。
透过面罩可以看见豪的嘴唇在动。巧也戴上手套,往投手丘上走去。投手板上也有一枚白色的花瓣。
唐木恭介站上打击区,棒子握得比平时还短。
首先是挥棒速度不能够落后,要注意配合投球时机全力挥棒。唐木将打速球的基本技巧像咒语一般在嘴里覆诵。比脚程的话,自己有自信不输给任何人。打成滚地球就有机会上垒。
「把上一场比赛的事给忘了。现在的球和你当时打成右外野安打的球,威力已经完全不一样。总之只要专心想着要碰到球就好。」
在休息区的前面,瑞垣这么叮咛他。
唐木不禁心里想着,真不像瑞垣。
三年来一起打棒球,自认很了解瑞垣优异的守备与巧妙的打击能力,尤其是自己永远比不上的聪明头脑。或许有人会因为没办法了解他在想什么而讨厌他,但是唐木是属于佩服瑞垣的人。唐木不只一次觉得在某些方面,他甚至比门脇还要厉害。
他总是一丝不乱,毫不动摇,不会感情用事,的确是个难以捉摸的男人。这样的男人竟然会一脸认真在我耳边小声说话,叫我只要碰到球就好。
想不到瑞垣也有那种表情。
唐木在左边的打击区摆出打击姿势,直直凝视投手丘上的投手。
就是这个家伙吗?
原田巧,让门脇为之着迷、让瑞垣认真起来的投手吗?
唐木计算击球的时机,第一球果然是速球。如果是直球应该有办法碰到球。两年来一直是横手不动的第一棒,自己是不可能输的。
虽然瑞垣说过要忘记上一场比赛的事,但是唐木的身体还清晰记得在几个月前的比赛里,打出漂亮安打的那种感触。
打得到,我之前就打得到,这次也一定打得到。我可是横手的第一棒。
第一球从胸口左右的高度飞来,内角偏高,好球边缘的球。唐木整个人向后仰,接着发出球进手套的声响。
咽下一口气,唐木不由得回头看向板凳。
瑞垣、池边、田冈、辻仓、崎山、城野、荻、还有站在三垒跑垒指导区的复本,每个人都望着唐木。
投手准备投球,球从没有丝毫动摇的投球姿势里投出。果然是内角球,这次是膝盖的高度。球棒依然没有挥出去,身体跟不上球的速度。
好厉害。
唐木的背后渗出汗水。的确很厉害,跟上一场比赛完全不一样。
「唐木……」
复本轻敲自己的胸口,应该是要唐木冷静下来。唐木也对着他点头。
比赛才刚开始,新田东的守备阵容应该还没稳定下来,打成滚地球就有机会上垒。要相信,只要相信自己、相信球队,就绝对不会没有结果。
相信自己,只不过是直球而已。
第三颗高球偏离好球带。
第四球。
唐木踏出脚步,球棒一挥。
矶部悠哉捞起往自己方向过来的滚地球,将球送到一垒。在抓住球的瞬间因为手指似乎有点滑掉而感到慌张,等到听见出局的声音之后,这才放心下来。
没错,在拿下第一个出局数之前的等待时间是最长的。站上守备位置,第一次看见垒审的手臂高举时,胸口的郁闷就会随之消失,肩膀也会轻松许多。而且这个第一个出局数还是由自己拿下来。
「原田。」
矶部朝投手丘喊了一声,竖起大拇指。投手点点头,嘴角露出笑容。
接下来的打者,把第二球打成游击方向的滚地球,那是海音寺守备范围的正中央。海音寺以流畅的动作把球传往一垒。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是相当扎实又漂亮的动作,已经不知道被这个动作救过多少次。
球传回投手丘上,原田轻轻将脚边的土踢平。
把视线从海音寺身上移开,矶部也踩过自己脚边的土。昨天深夜下的雨,让土显得相当潮湿。球或许比想像中还要不容易滚动,滚地球过来时必须特别注意。横手有许多脚程很快的选手,只要一个不规则的弹跳,就有可能变成内野安打。但是光要打成内野安打,也已经够他们累了。就算是横手,也没办法简单打出漂亮的安打。要抓住那种球的中心真是太困难了。
横手的第三棒进入打击区,下一棒就是门脇。要特别注意的对手就是接下来的第四棒。
矶部抬头看了一下天空。
真是厉害的投手,或许再也看不到第二个像他一样的家伙。的确是很棒的投手,但是……
胸口总是有个小疙瘩。
还是希望投捕搭档是绿川和展西。
矶部当然没有把自己心里想的事说出口,但是果然会在意。希望他们能够上场,希望是绿川在场上投球,希望让展西戴上捕手面罩,希望最后一场比赛也能够跟他们一起打球。海音寺又是怎么想?一点也没有想过这种事吗?等比赛结束之后、一切结束之后,我再来问一下吧。海音寺,比赛当中看着投手丘的你,脑袋里在想些什么?
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起。
「矶部!」
海音寺小声呼唤。
球往自己的方向滚过来。
「好久不见了,小弟弟。」
进入打击区的瑞垣笑了。轻轻回礼之后,豪也跟着露出微笑:
「瑞垣学长是第三棒吗?」
「没错,我早就想打一次门脇前面的棒次了。而且看来在秀吾的打席之后再挑拨你,也是没有用了。不会再像上次那样简简单单就崩溃了吧?」
「当然。」
「啐!真是的,翅膀长硬了。要是幼稚的小弟弟,我还打算好好疼爱你的。」
豪又笑了,用手敲打自己的手套。
瑞垣站好脚步,摆出打击姿势。
巧挥动手臂。
白球在本垒板前面一个弹跳,仿佛是要反抗一般往旁边飞去。豪伸出手臂才好不容易把球接下来。豪呼出一口气,把从捕手手套里拿出来的球在手上转了一圈。
你就尽管使出全力投球吧,我会在这里接住球。
瑞垣小心握紧球棒:
「永仓。」
「是。」
「竟然接得住啊。」
「因为你要我不要后悔。」
豪一边从手套下面做出暗号,一边说道:
「因为瑞垣学长说过,叫我别后悔。」
外角偏低的球越过想要打击的球棒,进入捕手手套。瑞垣嘴里不知道在念些什么,口中发出的声音不像在说话,比较像是呻吟。
就连瑞垣学长的挥棒速度也完全跟不上巧的球,没有办法捉住只是笔直向前冲的球。既然这样……
那就试试看吧。
轻舔一下嘴唇,豪做出外角低球的暗号。
对付像瑞垣这种等级的打者,连投两颗同样角度的球是很危险的。而且不会转弯也不会下沉的直球更加危险。但是还是行得通,只要有这种速度和这种力道,就可以慑服打者。现在就来试试看,这就是梦寐以求的试验场所。
看到豪做出暗号,巧并没有摇头。橡胶球从高压的投球姿势投出。
瑞垣的右脚往后一缩,横着球棒用棒头击中球。
触击。
球往三垒方向滚去
。
三垒手矶部往前冲刺的脚步慢了半拍,用手套捞起球的下一瞬间,马上把球往一垒送。虽然传球姿势变形,整个人往前扑倒在地,球还是传得很漂亮,几乎是笔直往高榇摆出来的一垒手手套飞去。球与跑者几乎同时到达一垒,但是一垒审做出出局的判决。冲过垒包的瑞垣仰望天空,似乎可以听见他咬响牙根的声音。
选手开始跑回休息区。野野村旭良从纪录簿上抬起头来,举手说道:
「投得好。」
「谢谢。」
与野野村轻拍一下手掌的原田脸上没有笑容,几乎毫无表情地在后面的板凳坐下。
一局上只用了九球就成功压制横手的攻击。虽然一个三振也没有,但是相当有气势。
甚至可以感觉横手的打线开始萎靡不振。
只是三个人次、九球、三个出局数。
老实说,野野村对于没有表现出高兴的态度、得意的表情,甚至连安心的样子都没有,只是安静坐在后面的学弟,感到有些无法理解。
这种事对他来说,只是理所当然吗……
野野村的手在纪录簿上面旋转铅笔。
海音寺学长不在之后,我能够胜任队长的工作吗?
心里开始感到不安。
你能管得住那个家伙吗?
刚才被瑞垣这么一问,虽然很有自信地回答「大可不用担心」,其实内心的不安与担心早已堆积如山。和自己这种普通人不同,拥有特殊气质的原田来担任王牌投手,自己真的有能力率领这样的球队吗?
我没有办法像海音寺学长一样,变成一个有威严的队长。
「野野村队长——」
吉贞坐在他的旁边鼓起脸颊。
「什么事?」
「为什么我会坐在板凳上?让我这种天才坐板凳,不是很浪费吗?甚至可以说是暴殄天物。快点让我上场比赛吧——」
「吉贞,我说……」
「让我上场嘛——让我上场嘛——我要上场、我要上场、我不想再坐板凳了。」
吉贞躺在板凳上,两只脚踢个不停。
「吉贞!」
海音寺往吉贞头上用力拍下去:
「给我节制一点,比赛当中不要胡闹。」
「但是光在旁边看很无聊啊。来嘛,石川五右卫门。」
「你真喜欢讲些没头没脑的话。听好了,捕手不是只要会接球就好了。你出场的机会还有很多,哪有时间让你在那边无聊。给我好好看着永仓在比赛时的接球动作。」
「啊、我想要守三垒。现在马上就想守。」
看到吉贞正在甩动手指,海音寺板起脸来,手指向矶部朝着打击区走去的背影:
「现在有矶部。这场比赛的三垒手是他。」
「但是矶部学长刚才在发呆,一边守备一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海音寺忍不住张开嘴巴,野野村也一脸认真看着吉贞的脸。
「没错吧。灯笼鱼就是看穿这一点,才会把球点到三垒方向。那个人该说是没有破绽,还是让人无法掉以轻心,总之就是会耍些小动作。」
「你……竟然看得出来。」
「这种小事当然看得出来。灯笼鱼的小动作,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说的灯笼鱼,难道是……」
「当然是瑞垣学长,长得真的很像。」
海音寺看向野野村,一边摇头一边说道:
「野野村,这家伙或许比想像中还要能够派上用场。」
「说不定。」
「感觉这支球队的队员都是些厉害……应该说是奇怪的家伙。」
「是。」
对我来说可能有些难以负荷,海音寺学长。
吉贞忽然转身问道:
「喂、原田,你也是这么觉得吧?」
「觉得什么?」
「瑞垣学长跟灯笼鱼很像吧?」
「应该不像吧。」
「咦——很像啊。眼睛的部分简直一模一样,超像的。」
「我根本没看过灯笼鱼长什么样子。」
「啊、这你不用担心,因为我也没看过。」
正在喝水的永仓不禁喷了出来,因为呛到还开始咳嗽。旁边的原田把毛巾递过去,东谷也帮忙拍打他的背。两个人的动作看来都很自然,似乎已经习惯了。
忽然响起打击出去的声音,高槻大叫:
「穿过去了!」
矶部打出去的球穿越一、二垒之间。
「不愧是矶部,可以抓住这么低的直球。吉贞,矶部还有打击能力,你给我记清楚了。」
「是————」
「回答时不用拉长音。」
大平从下一棒打者等待的区域站起来。
「海音寺学长,会轮到你打击喔。」
在这场比赛打第五棒的高槻,将球棒递给海音寺。
「嗯。荻的球在比赛一开始时会比较不稳定,要让打线连贯下去。」
握住球棒的海音寺走进明亮的场内。
「高槻。」
听到野野村在叫他,高槻周平转过身去。在肩膀受伤前的一整年,野野村与高槻曾经组成投捕搭档。虽然话不多又难亲近,野野村还是很欣赏这个绝对不说谎、不说大话的男人。
「你……想上场投球吗?」
为什么要这么问?对提出问题的自己感到慌张。把投手丘和王牌投手的背号让给原田,改守一垒的高槻,或许身为队长的自己,应该向他问个清楚也说不定。
但是怎么说也不该在这个时候,正在比赛当中的休息室,坐着原田的板凳区问这个问题。只不过真的很在意,不是以队长的身分,而是以好友的身分,很在意高槻现在心里到底有什么样的想法。
我真是个笨蛋……在这个时候,问出这种问题。
「啊、没事、算了、不好意思。」
太平成功的牺牲触击。一人出局,二垒有人。
板凳顿时热络起来。在这样的气氛当中,高槻忽然笑着说道:
「我没有特别在乎投手的位置。」
「是吗?」
高槻从不虚张声势,也不说大话,是个只会说真心话的男人。
「其实投手丘还满小的。」
「咦?」
「我还是比较喜欢球场。不论内外野,整个球场我都喜欢。对了,原田。」
被叫到的原田站起来。
「投手丘真的很小吧?」
「我没有这样想过。」
「是吗?或许你不这么认为。」
「是。」
「但我会这么想,觉得那是个很小的地方。」
「但是……」
「怎么了?」
「没有。」
东谷从板凳上站起来。第三棒奥平打出去的球高高往上飞。飞起来的球受到风的影响稍微往回飞。横手的中间手向前跑,来到球的落点,球就像是被吸进去一样,落入手套当中。矶部没有办法推进到三垒,海音寺与走回来的奥平说了一下话。投手丘上的投手竖起两根手指,表示已经两出局。
野野村静静将空气吸进肺部。他很欣赏眼前的比赛光景。野野村当然十分了解这个地方充斥着不安、失望、后悔还有不咬紧牙根便会忍不住说出来的遗憾。但是就算如此,他还是喜欢这个景色,非常喜欢。
原田从后面出声叫他:
「队长,我先去牛棚了。」
「啊,两出局了。」
下一局是从门脇开始。那样的打者即将对决这样的投手,野野村伸手抚摸纪录簿。又会有什么新的景色加入这片风景里呢?一定要仔细看个清楚。
「高槻。」
「嗯?」
「我也跟你一样喜欢球场。」
「你当然喜欢,一定比我还要喜欢。」
如此说完之后,高槻慢慢走出板凳区。
「你好。」
忽然传来一道格外开朗的声音。没想过站上打击区还会有人跟自己打招呼,所以海音寺只是无言俯视声音的主人。
「好久不见了,海音寺学长。」
「你是城野吧?」
「是的。我很期待与海音寺学长对决。」
「这样啊。」
越过面罩可以看见城野眯起眼睛露出笑容。那当然不是真心的笑容。城野达矢在二年级就已经成为先发捕手,是一名同时拥有臂力、快腿、打击能力的选手。而且听说即将成为横手的第四棒。
原来如此——看起来是个难缠的对手。
投手以固定式投球动作把球投出来,球从内角偏低的角度漂亮进垒。速度比目测还要来得快。跟前一场比赛相比,速度也明显变快许多。
「喔,荻也成为一个很棒的投手了。」
「谢谢学长的称赞。」
城野呵呵笑了几声。
「下一球也是内角吗?」
「那可不一定,因为荻还有变化球……」
从外角飞来比刚才更快一点的直球。跟好球带大概差了一个球。目前的球数是一好一坏。
嗯,确实是个很好的投
手,一直都在进步。
「海音寺学长那边也很厉害啊。」
城野像是要测量重量,将球放在手掌上轻轻晃动,这才把球传给投手。
「你说很厉害,是指我们的投手吗?」
「是的。名字叫原田吧?不是很厉害的投手吗?」
「笨蛋。」
城野第一次用严肃的表情面对海音寺。
「你知道的所有投手都不能跟他相比。这点小事,你也应该看得出来吧?」
城野闭上嘴巴,脸上露出倔强凶狠的表情。
原来如此,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吗,城野?
做出暗号之后,投手也准备投球。
曲球,几乎是从好球带正中央进垒。
啊!城野叫了一声,捕手手套原本摆在外角的地方。
怎么能够放过这么好的球。
海音寺把体重移在右脚,用力挥出棒子。球往中间方向飞去,忽然感觉震撼的欢呼声包围自己。虽然没有观众,还是能够听见震憾的欢呼声。中间手把球往本垒传,海音寺穿过一垒加速跑向二垒跑,就这样滑上二垒。
「出局。」
忽然听见主审的判决。
「咦!」
海音寺跳起来往本垒看去,矶部的滑垒被城野用身体挡住,差了一点没能碰到本垒板。
「可恶!」
矶部的激动叫声传进耳里,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完全没有转传便能直接将球送回本垒。可以说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完美传球。
「我忘了告诉你了,海音寺。」
捕位到二垒的瑞垣笑着说道:
「中间手田冈的臂力可是全国第一。还有城野的阻挡也是。」
海音寺站起来拍拍球衣上的灰尘:
「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我们都调查过了。」
「那就不要忘记了。」
「我会记住的。下一次直接越过中间手的头上就行了。」
海音寺从正面望着一脸嘲弄笑容的瑞垣。
「我们只要一分就够了。」
瑞垣立刻收起笑容。
「只要有一分就能赢。」
「哼哼,之前还在想东想西,现在倒是很会说大话。」
「那是之前的事了。现在可是真正的比赛。」
因为这是真正属于我们的比赛。我可以肯定只要一分就够了,怎么拿下一分才是重点。
海音寺再度拍打被土弄脏的球衣。
啊、我正穿着球衣。刚才打击、跑垒,还滑垒了。
超越想要获胜、最后一场比赛、如何得到一分等种种思绪,自己正在打棒球的真实感强烈涌上心头。
「我说瑞垣。」
「什么事?」
「棒球真的很有趣。」
瑞垣耸耸肩,露出微笑之后走开。
「真的很有趣呀,瑞垣。」
海音寺吐了一口气,也试着露出微笑。
矶部的脚滑向本垒,中间手漂亮地将球传回捕手手套,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跑者触杀出局。
真不愧是横手。
巧把帽子重新戴好,将球缓缓传给豪。接住球的豪走近巧:
「真不愧是横手。」
「是啊。」
「走吧。」
「嗯。」
吉贞从板凳区探出身子,把手臂转了一圈:
「原田,别忘了我们打的赌。请吃照烧汉堡一个星期喔。」
「你也一样。」
原田竖起大拇指,回应比出V字手势的吉贞。
「巧……」
豪用球衣胸口轻轻擦拭球。
「拿去,你的伙伴。」
「咦?」
「这不是你唯一的伙伴吗?」
球交到巧的手中,上面还残留着应该是豪的余温。
「走吧,巧。」
豪率先跑了出去。风吹过豪的背影和巧之间,几枚花瓣穿插其中。
门脇秀吾回到休息区,喝了一口宝特瓶里的水。他喝得不多,只是稍微能让嘴巴感到湿润。这是他来到球场之后第一次喝饮料。
门脇并不口渴,也没有喉咙发痛的渴望与迫不及待的感觉。一直保持冷静,心情甚至感到有些沉重,胸口一股无名的悲伤取代原本的激昂。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又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门脇其实并不清楚。
如果是俊,应该能够说得清楚吧?
门脇擦过嘴,慢慢将手指握拳,接着又松开。
「门脇学长。」
城野将两只球棒递过来。门脇看着原田走上投手丘,伸手握住球棒的握把,轻轻在休息区前面挥了几下。
双手抱胸的瑞垣对着门脇说道:
「真是漫长啊。」
「是啊。」
漫长,真的太漫长了。脑中只持续专注在一个投手身上的几个月里,门脇感觉起来就像到目前为止的人生一样长。漫长、浓稠、炎热,让人感到莫名悲伤的时光。这样的时光终于结束,接下来只剩上场打击。
「去吧。」
瑞垣用柔和的语气说道,脸上还浮现出与语气同样温柔的笑容。从小时候开始,每次只要门脇感到不知所措或束手无策,瑞垣就会用这种笑容、这种口气对门脇伸出援手。门脇一直以来都是靠着瑞垣的帮助,或许已经到了过分依赖的程度。
俊应该会帮我的忙。
一直以来,自己都把这种自以为是、自私任性的依赖,当作是护身符一般悄悄带在身上。包含这场比赛在内,也是将无法应付的工作全部推掉,只有自己一个人轻松自在。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俊应该会帮我的忙。交给他的话就没问题了。我信任他。没有什么事是俊办不到的。
自己究竟一边笑着,一边若无其事地说过几次这样的话了?
甚至到了无法区分信赖与依赖的地步。嘴上说信赖,实际是依赖,只是毫无节制依靠瑞垣。可耻,真是太可耻了。
被人称为天才、逸才,不断被人捧上天的这一年里,之所以没有因此骄傲自大,都是因为瑞垣的关系。远比自己优秀的人就在身边,就算没有任何人注意,门脇还是一清二楚。他把瑞垣当成自己的煞车,当成自己的模范,因此门脇绝对不允许自己有丝毫自大的态度出现。
俊,我一直以来都看着你的背影。
但是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把对你的尊敬与感谢告诉你。也许根本说不完。
但是这些都等之后再说吧。这个打席、这场比赛结束之后,我会再去你家拜访。
球进入捕手手套的声音响起。
门脇将视线看向投手丘。
原田。
投手丘上的投手慢慢看向这边,两个人四目相对。
门脇背部的肌肉开始发抖,有种浓烈又燥热的东西从胸口深处往上窜,接着迸发出来。冷静与莫名的悲哀都在瞬间粉碎,被这股热流吞噬。
给我待在那里,原田。在我站上打击区之前,都给我待在那里。
胸中的感情沸腾起来。门脇闭上眼睛,调整一下呼吸。
我脑里只想着你,不停想着你。
门脇丢开一根球棒,瑞垣无言地将滚到脚边的球棒捡起来。
站上投手丘的原田踢平脚边的土,看着手套里的球。这些几乎都是无意识的动作。
——其实投手丘还满小的。
正如高槻所说的一样小。直径五·四九公尺,只有这么一点大。
巧转过身体,视线往后面扫视。
高槻、逗子、矶部、海音寺、小阪部、奥平、大平等新田东的野手站在各自的守备位置。太阳虽然躲在薄云后面,他们身上的球衣还是自得耀眼。海音寺像是要表示我能够理解,朝着他点点头。
原田。
可以听见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应该是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
门脇学长。
巧把帽子重新戴好,笔直地向前看去。
直径五,四九公尺的投手丘,只有这么一点大的地方。但是无论风、人声、光线还有其他声音全部集中在这里,然后再由这里释放出去。这里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对巧来说,投手丘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投手丘也是后面站着七个人,前面只有一个人的地方。前方一八·四四公尺,只有一个人蹲在那里。
门脇秀吾进入打击区。
巧闭上眼睛,亲了一下球。
巧的确感到恐惧。但是不对,应该说正因为如此,才想投出最棒的一球。希望一边怀着恐惧,一边一个人站上投手丘。
「瑞垣学长,你不坐下吗?」
荻从板凳对着瑞垣说道。
「这里就可以了。」
瑞垣站着回答荻的问题。
这里就可以了。这里看得很清楚,可以比任何人都还要早看到那颗不断高飞,消失在外野看台之外的球。
对门脇行过注目礼,豪便摆出手套。门脇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双脚站稳在打击区上。
一抹光线穿越薄云照在球场上,投手丘往门脇的方向投出第一球。
豪接住偏高几乎越过头顶的球。
咦?
「坏球。」
主审的判决响起。豪用力吐出一口气,心脏发出「怦通!」一声。
巧。
在把球传回去之前,紧握了一下球。刚刚那一球,比至今为止所接过的球都要强烈,属于未知的领域,是豪不熟悉的一球。
就是这样,这家伙才会……
把球传回去之后,豪深吸一口气。
「就是这样。」
没错,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才是巧啊,门脇学长。
这样的一球,这种未知的感觉。
所以我已经够了。
和这家伙相遇究竟是好是坏,迷上他的球究竟是幸还是不幸,要找出这些答案,根本是没有意义的事。现在的我们一起生活,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
总有一天我们会分离,走上各自不同的道路。只是那一刻不知道会在国中毕业之后,还是高中的中途、一年之后,或者是遥远的未来。
目前知道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在分离的时刻到来之前,我绝对不会逃走。会持续在这个距离投手丘一八,四四公尺的地方,摆出捕手手套。
用拳头轻敲一下手套,这是一年来不断接着巧的球的手套。
巧,下一球是这边。
新田东的板凳区瞬间安静下来,野野村没有发现手上的铅笔早已滚落在地。泽口像是祈祷一般双手合十,东谷紧咬嘴唇凝视球场,就连吉贞也闭上嘴巴、睁大眼睛看着。
好球带正中央。
这就是豪的暗号。
把你最棒、最快的球拿出来。
豪的要求,最后总是会在这个位置。
既然你要求,我就会给你。我一定会满足你的要求,不让任何人阻止。
巧面对打击区。
门脇秀吾。
嘴里低声念出打者的名字。
我不会让你阻止我。
握住球,抬起双臂,挺起胸膛,视线固定在豪的手套上。跨出脚步,将自己的全部托付在不到一四〇公克的球上。
豪所说巧的唯一伙伴,白球从他的手上投出。直直射过投捕搭档之间,一八·四四公尺的距离。
好球带正中央,捕手手套没有任何动摇。
海音寺一希站在游击手的位置,屏息以待。
瑞垣俊二像座雕像一动也不动,背后有人正在小声叫他。
门脇的球棒挥了出去。
一阵风吹过站在投手丘上的投手脚边,白色的花瓣随风飞舞。
几个小时之后即将带来降雨的春风,开始一点一滴增强。
「巧。」
豪又叫了一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