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最初的使者 第三章 雪政

「现在这种时代还写信给母亲?」

深行边朝停车场迈进,边讶异地反问。

泉水子点点头。

「对啊,写信。如果要和妈妈取得联系,这是最确实的做法喔。她的电话号码和邮件信箱会随着工作而改变,唯独信件可以经由东京的住家转寄给她。」

由于深行表示能够改变相乐决定的人只有紫子,泉水子便写了封抗议的信寄给母亲。

「紫子小姐现在不在东京吗?」

「我也不太清楚。」

还以为他又会出言挖苦,但泉水子等了一会儿后,今早的深行却没有对她冷嘲热讽。

「嗯,算了。虽然听起来好像要等很久,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吧。」

深行的好心情是因为前一天去医院拆了右手臂上的绷带吧。他的神情开朗许多。这个变化在他戴上优等生的假面具时不甚明显,但不得不与他的本性相处的泉水子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今天起也能上体育课了。是转学以来第一次呢。」

时至今日泉水子才知道,对男生来说,不能自由行动是一件多么令人郁闷的事情。他会佯装漠不关心地留在教室看书,或许也是他耍酷的假象之一。

「这下子我总算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既能在山上散步,也可以跟着野野村先生学习古武道。」

「古武道?」

「你不知道吗?野野村先生是古武道的名门喔。」

尽管深行回答时仍夹杂着一贯的轻蔑语调,但已不再带有囤积已久的怒气。

「野野村先生说他要教我,我也就感激地接受了。如果想打败雪政,我无论如何必须学习武术才行。」

泉水子曾耳闻野野村的本领,也见过他拉弓锻链的模样。但她从不曾请野野村在自己面前实际演练比划。泉水子暗暗吃惊,深行是什么时候和沉默又难以亲近的野野村变得这么亲密了呢?

「你想用武术与相乐先生对抗吗?野野村先生也知道这件事情吗?」

「没有必要隐瞒吧?」

深行满不在乎地说,但过了几秒后又补充道:

「你不用担心啦,我暂时还无法与雪政对抗。这点野野村先生也心知肚明。况且山伏学习古武道,本来就是精神修行的一环。」

泉水子心想这么说来,野野村也是山伏罗?她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件事,感觉真是奇妙。深行对于能够成为野野村的弟子,显得相当自豪。

「野野村先生也说他愿意在放学后的一、两个小时抽出时间教我。反正一直住在这里的话,也不可能参加社团,所以这样也算刚好。」

泉水子忽然惊觉。

「等一下,你这么说……」

意思不就等于就算手臂上的伤口痊愈了,也不打算下山吗?泉水子始终深信只要这半个月一过,这样的生活也会结束,顿时慌了手脚。

「那个,你之前不是说过会在学校附近租房子吗?」

「比起一个人住,野野村先生带来的好处更多啊。」

深行瞥向泉水子,豪爽俐落地说:

「我不打算继续赖在你家,放心吧。伤口好了以后,我就不会再像先前一样需要人照顾了。我今后会搬到宿舍,再帮野野村先生的忙。只要说明原委,佐和管家他们应该也会同意。」

「是吗……」

泉水子如释重负地点点头。看来深行早已经看穿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让她有多么不自在了。

(……事到如今,我也无法帮他什么忙。反正他还是一样觉得我很差劲,我也觉得他很差劲。稍微保持距离对彼此才有好处。要是近在身边的话,只会觉得无法呼吸。)

泉水子如此心想,心中却又有种无法以松了口气解释的感觉,莫名有些难以释怀。她忽然狐疑,度量狭小的人该不会其实是自己吧?

对于深行想搬到宿舍的请求,竹臣和佐和——尤其是佐和相当不以为然。但是,深行不需要父亲相乐的帮腔就能说服他们两人。如今右手臂康复之后,深行展现了自己具有说服周遭众人的能力。

他既能有条有理地举出自己为何想搬出去的依据,也能巧妙地打动两人的心再三恳求。他也主动帮忙做事,以实力彰显自己能够照顾自己。即便是佐和,也不得不承认深行确实能自己生活,同时也认为至少比让他住在山脚下的公寓好,结果这件事就这么顺利地敲定了。深行没两三下就打包好了为数不多的随身行李,意气风发地搬出大成的房间。

但是,佐和坚持唯独三餐深行一定要和他们一起吃,因此坐车上下学和早晚吃饭时,泉水子和深行仍然照常会碰到面。从深行会答应这点来看,就表示国三男生还是觉得饮食非常重要,不至于好面子到拒绝佐和亲手烹煮的料理吧。

可以随心所欲活动身体后,深行在学校的模样也一百八十度大改变。

粟谷中学的班上同学全都意外地发现,深行那成熟的秀才形象只是他的其中一面。如今深行根本无法安静地坐在窗边的位置上。

一到午休时间,他就会跑到户外加入踢足球的阵容,就算游戏规则有些粗暴,他也毫不退缩。眨眼间他粟谷中学的制服就变得皱巴巴的,也不再像之前一样,一站在人群中就格外醒目。

他的学习态度也一样。许多老师和学生都期待着他展现自己的绝顶聪明,但论及他上课时的态度,可说是跌破众人眼镜。

「我这两年来读书都读腻了。难得转学过来,我要做些一直以来都不能做的事情。」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能解开教科书上的题目,向深行讨教如何解题的学生也是络绎不绝。经过几次小考后,即便深行上课没有打开教科书或是打瞌睡,老师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尤其是数学与英文课,纵使深行前一秒还在睡觉,他还是能马上回答问题。

三崎洋平、和人与智也等人也觉得慧文的转学生处事变得圆滑了,休息时间开始和他一起玩耍。其他同学都对这样的组合感到有些意外。

洋平那帮人非常讨厌读书,总是百玩不腻地重复着无聊至极的试胆游戏和比腕力。但即便报考私立学校的同学露出错愕的表情,深行看起来还是非常开心地与他们玩在一起。

也就是说,深行是判定在粟谷中学扮演优等生也没有用,便替换掉了脸上的面具。泉水子如此猜想,而且这点程度的见风转舵他应该也能切换自如。反倒是真正的深行太过难以捉摸,显得不真实,但他确实每一方面都很优秀。

某日午休时间,步实从体育馆跑回来,兴冲冲地对春菜和泉水子说:

「相乐同学的篮球打得比我预想中还要好!他竟然没有加入运动类社团,真是太可惜了!」

教室里的两个人都回望满脸通红的步实。在篮球方面,步实的眼光确实有目共睹,两人也知道她只会在这个领域上佩服他人。

春菜微微耸肩。

「我知道排球队队长正力邀相乐同学帮忙上场参加比赛啦。篮球社也想拉拢相乐同学吗?」

「他比较适合打篮球啦。他应该打篮球才对。」

「身高够的话,不论打什么都很适合呢。」

步实连连摇头极力主张:

「不只身高,这也关系到比赛的敏锐度喔。相乐同学的反射神经非常好。他一拿到球,就会仔细观察四周的情况,防守也做得比谁都好。有些人就算每天练习,还是达不到这种地步呢。」

春菜噘起嘴。

「喔……看来他不论做什么都很有才华呢。」

步实气势十足地转向泉水子。

「泉水子,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参加社团活动吗?能不能想办法延后发车的时间,让他留下来练习呢?」

泉水子游移不决地回答:

「我想没有办法吧。他现在每天放学回家都会跟着野野村先生练习。」

「练习什么?」

「弓箭……之类的。」

这回轮到春菜往前倾身。

「什么什么,那太帅气了吧!我好想看相乐同学拉弓的样子!」

「比起弓箭,他更适合打篮球啦。太可惜了。」

对于还在强力主张的步实,春菜说:

「这么说来,小步也承认相乐同学很帅罗?」

「在打球上啦。」

「只有打球而已吗?」

「其他方面我又不清楚……啊,对了。」

步实像是临时想起什么,岔开这个话题:

「今年我也两边跑,参加了田径大赛的预赛。后来我借了报名名单一看,发现上头也有相乐同学的名字喔。唐泽老师还说,如果相乐同学没有代步工具去会场,就算开自己的车也要载他去。也就是说,不论由谁看来,相乐同学都很有运动能力呢。」

春菜唉声叹气,同时以手托腮。

「……小步,敷衍也没用喔,都写在你脸上了。啊啊,终于连小步也沦陷了吗?」

泉水子听不懂春菜在说什么,诧异地看向步实。步实一阵不知所措之后,朝春菜投去类似责备的目光。

「小春,你太爱乱猜了吧?你会这么说,

是因为自己也对相乐同学有意思吧?」

「那当然啊。谁想得到竟然会在粟谷中学遇到那么高级的男生嘛。」

「既然如此,向他告白不就好了?」

「情敌太多了啦。」

泉水子怔怔地来回看着两名好友。她当然知道深行非常受欢迎,但没想到连她们两人也认真起来。

(小步和小春,两个人是什么时候……)

接着步实与春菜不知为何同时看向泉水子。

「欸,泉水子对他又有什么想法呢?」

「什么想法……为什么要问我?」

「那还用说吗?因为你是最靠近相乐同学身边的女孩子啊,泉水子如果有那个意思,可是遥遥领先的有利喔。」

什么有不有利,泉水子不禁浑身无力。就这方面而言,无知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我只是和他一起上下学而已。」

「真的吗?如果相乐同学有了女朋友,你不会介意吗?」

「完全不介意。那和我又没有关系。」

由于泉水子的语气比平常还要强硬,步实瞪大了眼说:

「你还是一样跟男孩子处不来呢。现在至少可以找个喜欢的人了呀。」

「我也这么觉得,你要加油喔,但除了相乐同学以外。」

春菜机灵地补上这一句。

泉水子胸口一阵刺痛。无论再怎么努力,自己与她们之间的距离还是越拉越远。如今,深行转眼间成了班上的中心人物后,泉水子再也无法逃避她的地位与步实及春菜并不相同这个事实。

深行越是变得比以前活泼,泉水子就越是萎缩,强烈地觉得自己被逼到了角落,被迫意识到自己比以前更加遭到孤立,成了班上多余的人。这也是因为曾这么说过的深行自己在班上也刻意忽略泉水子。

既然现在全校学生都知道他们一起坐车上下学,泉水子也知道只要他们之间一有亲密的举动,瞬间就会传出流言蜚语。在学校,泉水子一次都不敢向深行攀谈。但是,尽管其他学生感觉不到泉水子有多么努力在无视深行,深行的一举一动却早已影响到了全班同学。

其实最近,深行也很少直接对泉水子进行人身攻击。自从能够透过运动发泄怨气后,他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暴躁易怒。相对地,两人不再交谈,就算保持沉默,深行还是一派神清气爽,很期待每一天的生活。但是,粟谷中学的学生发现他完全不理会泉水子后,都开始以他为榜样。

原本截至目前为止,步实和春菜以外的学生,还会稍稍体谅不敢主动加入谈话阵容的泉水子。如今他们的体谅不仅消失无踪,学生会长与她的跟班们似乎更是积极地想让泉水子认清自己的地位。

泉水子常常明显感受到她们的冷若冰霜,如果现在步实和春菜也与她疏远,她连在班上也没有容身之处了。

(为什么我会遇到这种事情呢……)

要是深行没有出现就好了——泉水子会这么想也是无可厚非。

深行确实就连运动能力也在同龄男生之间出类拔萃。

由于学校规模小,粟谷中学没有田径社,深行在唐泽热情的邀约下报名参加了地区性的田径大赛,与同样自篮球社选出来的步实一起投入特训。唐泽有时甚至会自己开车送深行回玉仓山。

惊觉同样是远距离上下学,但只要有能力,待遇就有如天壤之别后,泉水子非常难过。她一直不断被迫认清自己什么也办不到。就算回到神社,野野村也都热心指导深行。尽管有些难以释怀,泉水子还是不得不承认深行确实具备吸引旁人的魅力。

就连远比春菜还要对男生没兴趣的步实,现在也经常和成为练习伙伴的深行谈天,周遭的人逖纷纷谣传说她也许会成为深行的女朋友。迄今泉水予一直依赖步实,因此更是备觉孤单。

今天体育课打排球,泉水子依然在旁参观。当她孤伶伶地坐在体育馆的角落,愁眉苦脸地思索这些事情时,一道含蓄有礼的声音叫住她。

「铃原同学。」

泉水子一惊,放下托腮的手转过头去。因为她完全没有感觉到有人走到她身旁。但是,穿着运动服的和宫悟就站在她眼前。

和宫有着仿佛在笑的细长凤眼和细挺的鼻梁,以男生而言皮肤偏白,浏海如帽檐般厚重。身高略矮,但今后应该还有长高的空间。温文的五官散发出了和善的氛围,但眯起的双眼中隐隐泛着称不上稚气的光芒。

和宫保持着略微倾头的姿势说:

「你最近都没什么精神呢。」

「是……是吗?」

泉水子结结巴巴地回答。因为和宫至今从来没有特意主动向她攀谈。她飞快地动着脑筋思索现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自从转学生来了以后呢。」

「是吗?」

「你讨厌那家伙吗?」

「咦……」

原本不敢正眼看和宫的泉水子不由得盯住他的脸庞,但从他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意图。他的语气非常漫不经心,听来也像没有深层含意的问题。

但是,这么说来——泉水子仔细回想。打从洋平他们让深行加入小团体后,她就很少看见和宫与他们在一起。

犹豫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泉水子下定决心点头。

「……嗯,讨厌。」

「我想也是。和我一样呢。」

和宫徐徐微笑。

「相乐同学不适合待在我们所处的地方,对吧?」

泉水子十分吃惊,但对方一说:「对吧?」她不禁跟着颔首。

「嗯……」

「铃原同学,我们一起去念外津川高中吧。」

和宫说。适时唐泽吹响了胸前的哨子。打球时间宣告结束,他正召集学生做收身操。和宫迅速冲上前集合。对话虽是虎头蛇尾地结束,但和宫大概是不想被同学看到自己与泉水子交谈吧。

早一步回到教室后,泉水子的惊讶仍然尚未平复。和宫向她搭话让她很意外,但最令她吃惊的是,自己竟然直觉可以告诉他真心话。这是泉水子第一次对男孩子有这种感觉。

(……要是我也能主动问他一些问题就好了。)

事后回想起来,没能说上几句话令泉水子无比懊悔。在班上,和宫是个非常谨言慎行的人,即便没有做些引人注目的举动,也会细心观察周遭众人.他能够与自己有相同的感受,让这阵子来都备感受到孤立的泉水子心情开怀许多。仿佛被迫站在一个天寒地冻的寒冷地方时,有人伸手分给了她温暖。

(我一直都不晓得,可以分享心事的对象也许并不只局限于女孩子。可能是因为我都只注意同性的朋友,才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吧……)

如此开始思索后,泉水子忽然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和宫这个男生。

班上所有同学都是自小学起就同班八年以上,大部分的女孩子泉水子都能马上想起对方家里在做什么、有几个兄弟姐妹和喜好等背景。但是,大概是因为泉水子迄今对男孩子都没有多大兴趣,所以关于男生的详细背景她就一无所知到了惊人的地步。和宫从以前到现在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又在想什么,刚才才会对泉水子说出那番话?所有详情她一概不知。

(……真想再和他多说点话。)

和宫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想亲口听他说。当然,他的出生、成长背景肯定和大家一样,她也不是期待听见与众不同的回答,但即便是非常琐碎的芝麻小事也可以,她想亲口听他说。泉水子总觉得这样一来,她也能够说出至今不曾在学校里对他人倾吐的心声。

(总觉得如果是和宫同学,我就有勇气告诉他……)

纵然只是作着虚幻的美梦,也起了安慰的作用。泉水子边如此心想,边感受着不期然下诞生的暖意。

毕业旅行的日期逐渐逼近,班上同学开始一凑在一起就谈论这件事。

大多数学生都是第一次前往关东。搭乘飞机飞往羽田,再住在东京都内的饭店,参观东京都厅和前往迪士尼乐园玩耍这一连串三天两夜的行程,可说是前所未有的长途旅行,也是集国中生活之大成的一大活动。

学校也很早就在课堂上安排事前勘查,利用电脑搜寻网站。但是多数学生仍然觉得很不真实,直到距离出发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才开始涌现要外出旅行的真切感受。

「毕业旅行?我不去喔。」

被询问后深行即答,因此一群女生发出惊叫:

「咦咦!为什么?」

「怎么可能转学第二个月就去毕业旅行啊?我也没有缴过毕业旅行的公积金啊。」

深行的口吻相当冷淡果决。

「有那笔钱的话,我还比较想去自己喜欢的地方。这是自由参加的吧?」

他看来似乎真的不觉得可惜,班上同学都惊讶于他的豁达。因为所有人都未曾想过深行不会参加。

「怎么这样……大家都很期待可以和相乐同学一起出去旅行耶。」

「我不喜欢团体参观,也对观光没有兴趣。」

深行说,但越川美沙不可能就此放弃。

「你已经去过东京了吗?」

「参观倒不至于,但前往东北一带的时候曾经路过。」

「我可以当你的向导喔,而且我也已经去过迪士尼乐园了。」

美沙自豪地提议。

「到时候会分组行动,不会要求大家都排在一起喔。只要小组人数足够,迷路了也能找到人就好。好嘛,我们一起去逛逛嘛。」

春菜侧眼瞥向热情说服深行的学生会长,悄悄戳了戳步实。

「让她说那种话好吗?」

步实佯装视而不见。

「无所谓啊。只要相乐同学因此答应就好了。」

「你还真悠哉呢。」

「反正相乐同学又不是那种有人陪就会去的人。」

(……深行应该可以去毕业旅行吧。)

在旁倾听的泉水子暗想。她忆起相乐曾说过会让他参加。但是,由于泉水子自己会不会参加还是未知数,所以这对她来说无关紧要。

泉水子当然平时就缴交了旅行公积金,名字也列在参加的学生名单里。但她仍然觉得自己应该去不成。因为她截至目前为止,都没能顺利参加任何一场校外活动。

即便是近距离的远足或是校外教学,泉水子也从来不曾和班上同学一起坐上巴士出游。尽管直至出门前一天都在为此做准备,但她几乎每一次都会发烧或是呕吐,结果到了当天早上只好向学校请假。

就算知道东京是母亲居住的地方,对她还是无法起到激励的作用。在电视上曾看过的彩虹大桥和高楼大厦,泉水子并不觉得自己能走在其中。光是中间隔着玉仓山,东京就和美国加州没有两样,同样都要搭飞机出远门。

春菜打开贴有便利贴的东京导览书。

「我们也一样预习了啊。因为在旅行时可是不同于平日的好机会呢。不晓得相乐同学会和谁一起走在迪士尼乐园里,说不定会因此决定胜负喔。」

「就是因为大家都这么说,相乐同学才不想参加旅行吧。」

步实一脸没好气地说,但春菜气势十足地反驳:

「到了这种地步,就算不是一对一也无所谓!只要别被越川那组捷足先登就好了。」

(……不同于平日的好机会……)

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层面的泉水子不由得记下了春菜说的这句话。

泉水子在心里试着想像后,脑海中便浮出了和宫与自己。自体育馆那次以来,他们完全没有

机会交谈,但如果是在这种一整天都共同行动的旅行途中,也许偶然碰面的机会就会增加。

但是,纵然只是作梦,泉水子还是深深觉得和宫与自己走在迪士尼乐园里的画面很格格不入。她无法在心里想像出实现后的情景,悄悄叹一口气后,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一回到家,佐和就兴冲冲地拿着一个小包裹上前迎接泉水子。

「啊,泉水子小姐。紫子小姐寄了宅急便给你喔。是前阵子寄信的回复吧。」

「宅急便?」

确认收据后,收件人写着铃原泉水子,但寄件人栏上没有地址,只写着「Y·S」。另外,品名栏上圈起了「精密仪器」。

泉水子当场拆开包裹,在塞得密密麻麻的缓冲材料里发现了一支红色手机。佐和见了笑呵呵地说:

「哎呀,真是刚好!我才正想要买支新手机给泉水子小姐呢。」

「可是,为什么要寄手机给我呢?」

见塑胶袋里头有张折起的白纸,泉水子抽出一看,发现是紫子写的信。泉水子当初选了有着花纹的信封与信纸,毕恭毕敬地亲笔写信给母亲,紫子却仅在一张白纸上打字,单调乏味的回信非常有紫子的风格。

我已收到来信。总之见你一切过得安好,我很欣慰。

我充分感受到了泉水子想改变现状的决心。不过,有些事情无法透过书信传达,因此我认为应该见面详谈。你的文章太过冗长没有内容可言,必须多加磨练自己的表达能力才行喔。

最好的做法是我亲自回玉仓神社一趟,但很遗憾,依目前的工作进度,我实在无法抽身。

不过,我听说你会在参加粟谷中学的毕业旅行时来到东京。如果是在东京都内,我想我能拨出时间见你一面。

如果泉水子真的想要改变现状,那么抵达羽田机场后,再传送简讯到已输入在手机里的邮件信箱,说一声你到了吧。我没有办法接电话,但可以发简讯告知你碰面地点。

与我见面一事,请别对学校里的任何人说。我会挑个不给旁人添麻烦的时间,但我不想让太多人知道我现在的行踪。

那么,很期待与你见面。

紫子

「妈妈真是的……」

读完信后,泉水子低声抱怨。紫子果然也非常不了解女儿。她完全没有考虑过泉水子无法参加毕业旅行的可能,似乎也没想过泉水子无法打手机简讯。

(这下子该怎么办呢……)

泉水子在自己的房间里放下书包,凝视着金属红的手机捧住脑袋。

虽然觉得很单方面被牵着鼻子走,但紫子知道毕业旅行的日期令泉水子万分诧异,甚至还提议利用这趟旅行见一面,就紫子而言可说是相当体贴。紫子的确感受到了事情的重要性。光是如此,就已是丰硕的成果。

(我很清楚……一旦错过这次机会,可以实现的事也会无法实现。)

只要能让紫子理解深行不该待在这里,相乐也不得不答应吧。泉水子就能摆脱这种因愤怒和不满而内心大起大落的日子,回归到原本平稳的生活吧。

泉水子很明白这种情况不能再持续下去。就连和宫也对全班被深行要得团团转的这种情形表达了不满。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非得去一趟东京不可。

泉水子又陷入苦思好一阵子。该怎么做才能达成这项任务呢?她开始思索具体的行动方式。

光说结论,那就是她一个人不可能办到。倘若没有他人的协助,一开始传送简讯这项任务就有失败的风险。另外,这项行动也攸关到深行的自由,他也该负责做点事情吧。于是泉水子握着手机下楼,走到屋外。

这天深行没有留校参加田径练习,和泉水子一起坐车返家。这种情况下,他一回到神社就会立即换上练习服,首先练习拉弓,之后再向野野村学习体术。由于泉水子都会趁着这段时间使用山顶上的空地,所以很清楚深行与野野村两人的动向。

泉水子很轻易地就在宿舍旁的树木底下,找到了身着陈旧蓝色裤裙的深行。见到野野村还没出现,泉水子吁了口气,急忙走下坡道。正检查着弓弦的深行抬起头来,狐疑地看向她。

「干嘛?」

「妈妈寄了手机过来。这是她给我的回信。」

泉水子递出那张白纸。

「我可以看吗?」

见泉水子点头,深行便迅速看完信上的内容,然后露出困惑的表情。

「怎么觉得……紫子小姐真是与众不同呢。」

「是吗?她向来都是这样。」

「居然会有父母想在毕业旅行期间私下见面,一般而言这样很奇怪吧?」

「虽然是这样没错,但如果只有这个方法能见到妈妈,就只能照她说的去做了。是你说只有妈妈可以改变相乐先生的决定喔。」

「我的确说过。你说得没错。」

深行承认,表情变得有些严肃。

「你打算直接找紫子小姐谈判,请她对雪政下命令吧?」

「就是因为我办不到,才这么伤脑筋地找你商量啊。」

泉水子将红色手机举到深行眼前,说:

「这是和信一起寄来的手机。我想,里面应该输入了只有这支手机能使用的邮件信箱。可是,我没有办法打简讯。」

深行接过手机,打开萤幕确认联络人。

「真的耶,只输入了一组邮件信箱。可是,为什么你没办法打简讯?」

「因为会故障。」

泉水子据实以告,但坦承这件事又让她觉得自己真是悲惨。

「我一用手机,手机也会像电脑一样变得怪怪的。要是在机场打完简讯就故障,也不会再有后续发展了吧?」

深行惊讶地注视泉水子,似乎领悟到她不是在开玩笑。

「也就是说……你至今不管是电脑、手机、传真、电话还是游戏机,每一样都无法使用而活到了今天吗?」

「我曾经打过电话啦。只要不是手机就行。」

「你的等级根本是昭和前期嘛。」

大概是极度吃惊吧,深行反而用不带一丝挖苦的口吻说。

「难怪,我老觉得你看起来就像来自另一个时代。你真的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耶。」

泉水子不禁心想早知道就不说了,但如果现在就气馁退缩,她可以预见到时候一定会后悔。她提高音量说:

「反正我就是这种人啦。既无法使用新颖的机器,也不曾去过其他地方,也没有自信可以在东京那种地方与妈妈会合。所以我只能思考该怎么办才好。深行,请你带着这支手机,代替我去见妈妈吧。」

「代替你?」

「因为我可能无法去毕业旅行。如果真是那样,也不能浪费这个好机会。」

泉水子咬住嘴唇,又说:

「而且你比较擅长说服别人,妈妈如果看到你,也更能明白我们的处境吧。我已经写信收到了回复,你也该做点什么吧?」

深行紧盯着手上的手机半晌,最后慢条斯理地开口:

「这攸关我自己的死活,我当然会竭尽所能。而且,我也想见见紫子小姐。以前来玉仓山时我曾见过她一眼,她真的是个非常漂亮的人。不过,紫子小姐是为了女儿才打算特意过来一趟吧?不是为了我。」

「可是,我……」

泉水子支吾犹疑,摸向自己的麻花辫。深行挥了挥手机。

「既然现在看见了希望的曙光,我就非常想见紫子小姐一面。但是,如果只有我以代理人的身分前往,结果不会太乐观吧?再说,你真的要把所有事情都推给别人做吗?」

泉水子抬眼问道:

「如果要两个人一起去见妈妈,你愿意陪我去吗?」

「就算千百个不愿意,但这大概是最好的做法吧。」

「既然如此……」

我可以做出这种宣言吗?泉水子很快就心生疑虑,但还是开口说了:

「我一定会参加毕旅,所以深行也参加这次的旅行吧。相乐先生曾说过会让你参加喔。」

「可以啊。」

深行颔首,回望向泉水子一本正经地说:

「你可别临阵脱逃喔。要是这个机会因为你没去而泡汤,我这一辈子到死都会欺负你。」

看来这下子得抱着殊死的决心参加毕业旅行了。

由于南纪白滨机场的路程遥远,巴士几乎是在黎明时分就驶进了学校校园。在这个平常校门还未开启、天空云朵仍略微泛红的时间聚集于此的学生们,都为了这趟远行兴奋得情绪激昂。大多数学生的父母都前来送行,让即将启程的雀跃氛围变得更加热烈。

「咦?和宫?」

步实也一脸兴奋期待,带着无意义的傻笑反问。

「啊,你不知道吗?那家伙不会参加喔。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报名了。」

「和宫同学不来吗……」

泉水子不禁颓丧地咕哝。

「这么说来,和宫好像也很少参加活动呢,和泉水子一样。这次你很了不起喔,这是你第一次能在出游的一大早出现吧?」

泉水子默不作声后,步实又开朗地说:

「以前也是啊,只要你鼓起勇气过来,说不定就能办到呢。能够赶上中学最后一次旅行,真是太好了。接下来我们就好好玩个尽兴吧!」

其实若不是深行那句话,泉水子绝对不会参加。今天她也是一早就浑身无力,头痛欲裂。

倘若是平时,佐和绝不可能没有发现到泉水子的坏气色。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今天早上一片手忙脚乱,佐和才没有注意到。因为佐和在最后一刻要求查看深行的行李,为了少这少那而忙得人仰马翻。

在野野村的催促之下,佐和终究没有确认泉水子的体温就让她出门了。本来泉水子还心想一刖温度计测量绝对会被发现,因此这让她大大松了口气,但并不代表身体的不适也会就此好转。一想到接下来的漫长旅途,泉水子就开始后悔自己出门了。

(我都强忍不舒服了,和宫同学却不来……)

对毕旅残存的最后一丝期待被浇熄,泉水子感觉仿佛被和宫背叛了一样.非常哀怨。泉水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参加的活动,就在非常糟糕的开端下拉开了序幕。

不论在巴士还是机场,泉水子都无法像班上同学那般兴奋。她全身发热,头部一带像被白云笼罩般昏昏沉沉,甚至迟迟无法对步实和春菜说的话做出回应。但由于泉水子向来文静少言,两个人都没有放在心上。

尽管如此,在南纪白滨机场等候登机时,泉水子顶多是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但一坐在飞机上的座位后,她就真的开始觉得难受。

(……不认识的乘客也和我们坐在一起。)

从小到大,泉水子都不曾搭过公车和电车,所以没有过「共乘」的体验。一意识到不认识的陌生人也和自己坐在一起,她就不安得难以自拔。

(这种事情大家都在做,会害怕才奇怪吧……)

她的脑袋很清楚,也能判定自己这样子很愚蠢,但是情感上却无法平复。不仅如此,还一分一秒地越来越陷入恐慌。

与这种不适比起来,起飞根本算不了什么。当飞机飞离地面的那一瞬间,机上的同学都喧哗鼓噪,但不可思议的是,泉水子并不觉得飞行很可怕。只是,一旦飞到了半空中,与不熟悉的陌生人被关在同一个空间里根本无路可逃这件事,让她直打寒颤。

(为什么呢?总觉得有人在看我……)

泉水子无法克制地觉得自己被某种不能被对方发现、被看见就会形成威胁的可怕骇人事物盯上了。从小,泉水子就害怕他人的目光,大家的视线一集中在自己身上就会缩成一团,但竟然会难受到这种地步,连自己也始料未及。

粟谷中学的学生都乖巧地坐在位置上,泉水子的机位靠窗,邻座是春菜和步实。在狭窄的机舱内,不可能有其他乘客会注意到泉水子,但泉水子仍觉得后方座位的视线贯穿了椅背投在自己身上。那阵凝视令泉水子如坐针毡,连泉水子细小的动作也不放过。仿佛只要动动身子就会给予对方力量般,所以泉水子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不停冒出冷汗。

(我果然不应该出门……)

这下她才痛切地领悟到,原来学校也还位在玉仓山的保护范围里。如今泉水子自己跑出了安稳的保护区,将神社抛在遥远后方,赤裸裸地暴露出了自己,完全无法与自以前起就觉得不能被发现的某样事物对抗。

「泉水子,你怎么了?」

春菜终于察觉,探头察看泉水子的脸色。

「空服员在问你要喝什么饮料喔。你要喝什么?」

泉水子无法发出声音,好不容易才摇了摇头。

「你想睡吗?冷气很强,我请空服员拿毛毯给你吧。」

她确实冷得直打哆嗦。泉水子自春菜手中接过毛毯裹住自己后,却怎么也睡不着。一种身体表面发热,内部却发冷的不快感不断袭来。

飞机过了一个多小时后抵达羽田机场。机场设施之巨大与旅客的人数,都与他们登机的南纪白滨机场有着天壤之别。

走过有着自动走道的长长通道,进入入境大厅后,熙熙攘攘的人潮充斥在大厅这个广阔的空间里。小型学校的毕旅学生们全都有些受到震慑地挨在一起。班导师中村扯开嗓子召集学生,确认人数。

泉水子总觉得自己无法再往前跨出一步。

她的身体比待在飞机上时更不舒服。令人头晕目眩的大批人潮都自顾自地匆匆忙忙往四面八方移动。每一个人都没有闲暇将目光放在渺小的泉水子身上,但泉水子却在他们身后感受到了一团体积比人还大,盘踞在一起的模糊黑影。威胁着泉水子的事物就在那团黑影当中,紧盯着她瞧的冰冷视线似乎也随着人群增加而变多。

泉水子甚至害怕得想吐,在惊讶的步实与春菜陪同下,踉踉舱舱走进入境大厅的厕所。

由于泉水子几乎没吃早餐,所以吐的东西不多。但是,在厕所里蹲了一会儿后,随着胸口的作呕感逐渐平息,她的大脑也变得清晰多了。如此一来,尽管全身还是虚弱无力,却也恢复了足以鼓励自己绝不能被打倒的力气。

(……其实你也很清楚,东京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但你还是决定一定要见妈妈一面才行,不是吗?)

泉水子洗着手看向镜子,镜中映照出了一张白纸般的骇人脸孔,但泉水子坚定地对那张脸这么说。不过,当步实和春菜一看到自厕所走出来的泉水子,就吓得连忙让她坐在附近的椅子上。

「我们去叫保健老师,你先坐在这里休息吧。我们之后还要坐电车,你还是先吃点药比较好喔。」

步实与春菜飞奔离开。泉水子脸庞低垂,但马上孤单不安地抬起头。接着她发现深行就像与两人交接般站在自己面前。

深行在短袖的制服衬衫底下穿着淡蓝色T恤,下半身是学生裤和帆布鞋,打扮和其他毕业旅行的学生没有两样。尽管如此,深行的态度还是显得目中无人。这意味着即便站在羽田机场里,他的态度还是和在学校里一样。

「我还以为你想装病以逃避团体行动。真的身体不舒服吗?」

深行低头看向泉水子,说道:

「就你这副德行,还能和大家一起去参观吗?距离去新宿都厅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喔。」

才不用你多管闲事。泉水子心想。更何况泉水子自踏出家门后就一直觉得很不舒服,深行的口气却仿佛现在才发现,真是太迟钝了。

「你传简讯给妈妈了吗?」

「嗯,她也已经回复了。」

深行打开红色手机,将萤幕举至泉水子眼前。

「她指定的会合地点,是今天三点半在都厅的北展望

室。看来紫子小姐很清楚粟谷中学的参观行程呢。这样一来,就算脱队老师也不会担心,非常容易喔,还是说你可能无法同行?」

「不,我要去。」

泉水子边大口喘气边答腔:

「只要再习惯一下……我一定没问题的。」

深行蹙眉,看向泉水子苍白的脸蛋。

「你的意思是说,你是因为适应不了东京的人山人海才身体不舒服?」

「别说得那么简单。」

泉水子回嘴,却几乎使不上力气。

「不懂的人根本不懂。明明……有那么多奇怪的东西。」

「你太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了。玉仓山的确是个清净的所在,但那个地方原本就十分特别。连这点也不明白的话,你无论去哪里都无法生存喔。」

由于他的语气太过狂妄自大,泉水子涌起了动怒的力量。

「深行是看得见那个东西,还觉得毫无所谓吗?」

「那个东西是什么啊?」

「就是紧跟着我的坏东西。看起来不像是普通人类,像是一团不祥黑色块状物的东西。」

泉水子说完,深行有些不知如何反应。

「……真有那种东西的话,就问问看紫子小姐该怎么解决吧,毕竟她就住在东京。」

「用不着你说,我也会这么做。」

泉水子起身,感觉到身体某处涌出了力量。此时她才深深体会到,原来愤怒也能化为行动的能量。

而后参加毕业旅行的学生利用单轨电车和JR山手线移动到下一个目的地。尽管电车拥挤的情况不比尖峰时刻壮观,但乘客还是相当多。

其他同学都开心地欣赏着单轨电车窗外一览无遗的海滨地区景致,泉水子却完全没有闲情逸致观赏。也因为她的脸色十分惨白,连其他乘客都注意到了,于是将座位让给了她。

为了中学生起身让座的是一名貌似上班族的男性,泉水子心想都市人也不全是坏人呢,但其实这种事情她理智上早已了解,唯独感性就是不听使唤。

坐在电车里,泉水子充其量只能竭力自制,不再让自己陷入恐慌——也就是努力不去思索空气怎么这么糟。一不留神,她甚至有可能无法呼吸。

暴露在威胁中的感觉依然没有消退,即便泉水子低下头只紧盯着他人的双脚和鞋子,还是明明白白领悟到那股视线不会消失。但是,既然无法逃避闪躲,她只能尽量鼓起勇气面对自己正被紧盯住这个事实,并且克制住自己。

电车内开着冷气,悉数关起的车窗导致空气十分沉闷。但是一走出电车,车站月台上感受到的闷热空气更是让人不快到了极点。六月以来,东京每天的湿度都居高不下,尽管在一片白雾雾的阴天里,气温一旦上升,也依然闷热得让人难以忍受。

多雨的纪伊半岛夏天同样炎热,但大都市的酷热中带有无法比拟的黏腻。仿佛有某种尽情吸纳脏污的事物就此淤塞沉积,定在原处动也不动,泉水子以外的学生也对这种差异大感吃惊。在新宿车站内迈开步伐前进后,老师和学生都一脸吃不消的样子。

「我不行了,好想出去外面吹吹风……」

春菜神色疲倦地发着牢骚。但是,一走出车站通道,外头就是西新宿的高楼大厦群,称不上是走到户外。大厦之间一点流动的风也没有,遥远屋顶上方的白亮天空令人很难想像与山脊棱线上看见的是同一片天空。

到了这种地步,反而是不抱任何玩乐期待的泉水子较能忍受。因为纵然不舒服得快要倒下,但她从一开始就是抱着参加苦行的心态,一个劲儿地往目的地前进。

新宿车站的喧闹人潮宛如一场梦魇,但泉水子只是紧盯着友人的背影,边移动边小心不要走散。总觉得就算开口说自己有多难受也只是浪费体力,所以她紧紧抿着嘴唇,没有抱怨过一句。虽然不曾回头,即便泉水子没有看一眼,那个影子般的东西仍没有迷失方向,紧跟着她。

但是,会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也就表示她能感觉到彼此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那个东西一直在人群后方寻找着泉水子,并未近到能够触碰到她的身躯。泉水子隐隐明白到了这个事实——但是,也只是现在还没碰到而已。

泉水子有种感觉,就是不要害怕得想主动回头寻找、想看清楚对方真面目,才不会刺激到对方。她也有种预感,若是真的看见了对方的真面目,她的心脏说不定会吓得停止跳动。

走到一处铺有石板的半圆形广场时,前头的数名学生停下脚步,班导中村再一次吩咐大家集合。泉水子抬头,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抵达东京都厅。

眼前的建筑物有着宽敞的门廊和整面都是玻璃的玄关,正是耸立着犄角般两座高塔的都厅第一本厅。但是,由于泉水子截至目前都不曾抬头仰望过,因此没能看见都厅独特的外形,现在在门廊的遮挡下,已经无法看见全景。话虽如此,泉水子内心仍是油然生起了抵达目的地的些许安心感。

(只差一点点了……)

中村宣布两点开始团体参观。只要顺利结束这个行程,就能在三点半见到与他们相约的紫子。自离开机场后,这是泉水子第一次搜寻起深行的踪影。

深行与洋平笑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几个男孩子凑在一起看也不看女生一眼。越川美沙则与她的朋友频频偷瞄深行互相窃窃私语,十分在意他。看来她们没有成功将深行拉进自己的小组。

(……先不说我了,深行这样子根本无法脱身吧?)

深行的一举一动都备受班上同学关注,但泉水子转念一想,这样子其实也没关系。都来到这里了,只有自己一个人去见母亲也没关系。

都厅这栋建筑物非常巨大,怎么看也不像政府机关。暗色的大理石墙壁高耸入云,极具现代艺术感,玻璃制的空中回廊贯穿往上挑空的大厅。

但是,一旦远离了观光客熙来攘往的一楼,人潮就忽然遽减,泉水子上楼之后心情也轻快许多。感觉黑影与自己拉开了一点距离。似乎是大楼的坚固高墙和冰冷沉稳的空间稍微起了保护的作用。

粟谷中学的学生先是参观了宛如电影场景的防灾中心,又在都议会议事堂的视听室里观看了说明影片。过了约莫一个小时后,一行人再度回到第一本厅的大厅,在展望室的直达电梯前宣告解散。

「接下来是自由时间,请大家四点回到这里集合,绝对不能跑出都厅喔。老师们会在大厅待命,如果有任何状况就来找我们。大家都明白了吗?」

听完中村的指示,原地解散的学生们便争先恐后地抢着搭上直达电梯。泰半观光客都是以展望室为目的造访都厅。

泉水子也和步实及春菜一同等待电梯。泉水子心想,既然大家目的地都一样,一同前往也未尝不可。但是,就在泉水子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即将走进电梯的前一秒,有人自后头拉住了她的辫子。泉水子吓得险些停止呼吸。

拉她辫子的人是深行。

「你这个笨蛋,那是直达南展望室的电梯啦。」

「咦?」

步实和春菜没有察觉到泉水子停下脚步,与其他同学一起搭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时她们铁定会发现吧,但一切为时已晚。

「我就在想你一定会搞错。紫子小姐指定的是北展望室喔。这边。」

深行说完,率先开始移动。

在隔着入口大厅的另一头,可以看见犹如镜中倒影般形状相同的另一座直达电梯。泉水子完全没料到两边的高塔各自有自己的展望室。她目瞪口呆的同时,与深行并肩重新等待电梯。的确,这边明白写着「北展望室」四个字。

好一阵子默不作声的深行开口了:

「你挺有毅力的嘛。我本来还听见保健老师说你恐怕无法参观,要送你直接回饭店喔。」

「现在的话我还撑得住,直到见到妈妈以前。」

泉水子别开视线回答。偏偏深行是拉了她的辫子叫住她,这令她有些恼怒。最近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做了。

「铃原很害怕他人呢。」

深行不带一丝感情,单纯像在描述观察结果地说:

「我不知道你这是对人恐惧症还是其他疾病,但你总是觉得自己不认识的人都有害。可是这世上绝大多数都是不熟悉的陌生人喔。」

「我才没有这么觉得……我也不觉得大家都有害。可是,这并不是我的错觉。」

泉水子的嗓音有些颤抖。她想,深行是不可能明白的。要求他明白反而才是天大的难题。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妈妈一定会知道这是什么。妈妈为什么能够住在东京呢?我一定要在今天问出答案。」

参观时拿到的导览手册上写着展望室离地高达两百零二公尺。

话虽如此,搭乘电梯还不到一分钟就抵达终点了。在还未涌出自己正往上攀升的真实感时,电梯门就已经敞开,引领他们来到了有明亮的大玻璃窗围绕四方、面积比一楼大厅小上许多的展望室。

泉水子定睛寻找紫子的身影,但展望室也没有狭小到足以一眼望穿。里头有咖啡厅也有礼品区,视野

遭到了阻挡。由于距离会合时间还有几分钟,深行与泉水子便表现得和普通的观光客一样,在楼层里绕了一圈。

地平面上覆盖着污浊的雾霭,称不上是适合眺望的好日子。导览看板上的全景图映照出了蓝天白云、富土山和丹泽山地的棱线,以及横滨的跨海大桥等景物,但泉水子只注意到了密密麻麻填满平坦土地的无机高楼大厦群。

吸引住她目光的,是设计别出心裁的超高大楼,它们傲视群雄般地林立于地面之上,此外的建筑物都黯然失色地蹲伏在脚边。行驶于马路上的车辆看来就跟芝麻一样大,电车则犹如蚯蚓,也难怪根本看不见人类的身影,但跃入眼帘的一切事物却又都是人类创造而出。

见到这幅光景,泉水子其实也称不上非常吃惊。纵使泉水子来自深山,但也曾由电视等途径见过眼前这些景象。就只是她一直在心中描绘的景象,确实如她所想地延展在眼前。

但是,亲眼目睹后,心里还是产生了新的感受。泉水子早已见惯的纪州群山不论是否由雾霭层层包围,她都能在每一座山的山顶上感受到一道像是直立柱子的东西,那些柱子全都直入参天。但是,似乎需要有大地岩石的高度和覆住岩石的树林,才会产生那些柱子。建于平原的超高大楼无论如何朝天耸立,都没有出现相同的柱子。

放眼望去,即便景致中有着无数高楼大厦,她却没有看见任何直立的澄净之物。相对地,却看见了在地面上并行,并且持续往外延伸的淤塞色块。色块与泉水子感受到的黑影十分相似,隐晦不明地隐藏起了实体。这样子也难怪无论身在何处都没有保护,泉水子暗自豁然开朗。

「紫子小姐似乎还没来呢。」

深行绕了一圈回到电梯前方后,停住脚步确认时间。

「看来也没有在咖啡厅……已经三点半了。」

才刚说完,手机就出现了反应。由于近在眼前,即便是静音模式,泉水子也听得见手机振动的声音。

「有简讯。」

深行旋即看起寄来的简讯内容,然后紧皱起眉。

「……不行,她说她没办法过来都厅了。」

「怎么这样,为什么?」

泉水子忍不住大口喘气。都来到这里了,紫子怎么可以爽约呢?

「她说:『你们也快点离开展望室。那里已经被发现了。』到底是被什么东西发现了啊?」

泉水子倒抽口气。她确信母亲指的必定是同一个威胁。紫子也很清楚那些黑影,那些不计其数的视线。

「就是那个啊,不能被发现的东西。他们肯定也一直牢牢监视着妈妈。可能是被对方发现了我们要在这里会合……」

「怎么可能?」

深行一脸困惑无措。

泉水子立即感觉到恐惧得到了反作用力后,开始膨胀扩张。就连母亲也想避免当面对峙的某种骇人事物确实存在。泉水子原以为如果只是被盯着瞧,只要咬牙隐忍置之不理就好了。但她错了,倘若她们大意轻敌地抵达同一个地点,将会被逼得走投无路。

「必须快点离开展望室才行。妈妈都这么吩咐了。」

泉水子心慌意乱地走向电梯,这时手机又响起了收到简讯的声音。

「紫子小姐传来第二封简讯了。我们都还没有时间回复呢。」

深行打开手机萤幕,念出内容:

「『知道我的住处的话,就赶来我家吧。这里设有结界,所有人都会很安全。为防万一,地址如下。』……嗯,在中野区中央二丁目吗?」

「竟然要我们赶去住处……妈妈真是太强人所难了。」

泉水子感到一股想哭的冲动。母亲说得简单,但自由时间只剩下不到三十分钟,老师也规定学生不能离开都厅,都在一楼大厅守着吧。

深行毫不明白泉水子的焦急心慌,并不认为紫子的提议强人所难。他看着简讯,寻思说:

「搞不好距离很近吧。这里是西新宿,中野区就在旁边。导览看板上也列有几个中野的高楼大厦名称。从窗户看过去,就在附近而已。」

泉水子吃惊地抬起目光。

「你知道怎么去吗?」

「我查查看地图……你等我一下。」

走出电梯后,深行先躲进老师们看不见的死角,在大厅的角落里不停操作手机。

「果然不远,顶多坐一、两站而已。徒步应该也走得到,但考虑到有可能在都市里迷路,坐电车比较保险吧。」

「难道你想去妈妈的住处吗?」

泉水子不可置信地问,深行回望向她。

「都来到这里了,你甘心不见紫子小姐一面就回去吗?」

「可是这样子会违背老师们说的规定啊。」

「反正现在我们早就跨过一般常理的那条界线了吧?」

如果真要形容,深行的语气像是对眼下的事态乐在其中。突然冒出难题后,深行反倒显得神采奕奕。

「如果眼前有老师的规定和紫子小姐的规定,那么我会选择遵从紫子小姐的。现在放弃的话我一定会后悔,你也是吧?」

泉水子咬着嘴唇点点头。身为参加毕业旅行的学生,这算是违反校规的行为。虽然一想到之后不晓得会有什么后果,她就非常害怕,但被黑影紧迫在后这点更令她感到恐惧。如果非得要她二选一,她根本没有余力犹豫。

既然在东京只有紫子的住处是安全的所在,她也只能前往那里了。同时,靠她自己一个人是绝对不可能抵达的,所以她只能与深行一起逃离都厅。

对于要在初来乍到的地方寻找紫子的住处,深行看来并未感到特别不安,还鄙夷似地对泉水子说他可以使用手机的卫星导航功能。尽管又多了一个会让他瞧不起的话柄,泉水子仍是相当感激他的行动力。

然而,事情并未如深行预期地顺利进行。

两人背着老师偷偷溜出都厅后,预计先返回新宿车站,再转搭总武线前往东中野站,最后再靠地图找到紫子的住处。但是,他们很快地就在买票这个步骤上遇到麻烦。

拥挤的人潮依然让泉水子惴惴不安。在她眼里,只觉得如同巨型蜂窝般聚集着大批人群的新宿车站仿佛浸泡在黑影当中。同时泉水子也能感受到无数存在身后的可怖目光,不停落下冷汗。

泉水子不禁站在售票机前僵立不动。其实她在刚碰到售票机的操作萤幕时就惊觉到了自己不应该这么做,但已经来不及了。

已买好自己的车票先行走开的深行又心急如焚地折回来。

「你可别告诉我你不会买票喔,这样也太离谱了吧!」

泉水子羞傀难当地点头。

「机器好像……故障了。」

即便深行按下取消键,售票机仍是没有反应。这是泉水子最想避免发生的情况,但最后他们还是不得不请出车站的站务员。

等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后,站务员才好不容易打开售票机的进钞口,取出千圆纸钞归还给泉水子。深行于是在另一台售票机买了泉水子的车票。走向剪票口时,这回却变成自动剪票口发出了错误的警铃声,只有泉水子一人无法通行。最后又只好请站务员出面检查。

川流不息的乘客皆狐疑地看向两名国中生,同时转而移动至两侧的剪票口。即便是深行,呆站在原地挡住了大量涌入的人潮,也令他感到万分尴尬。站务员拆开自动剪票口的面板后找到了车票,两个人这才狼狈不堪地走进JR国铁的车站内部。

在绵延不绝往前延伸的走道上,路线多达十种以上的月台一字排开,但张贴着总武线下行的黄色标示与山手线一样都位在西口的剪票口附近。只要走上旁边的阶梯,预计搭乘的电车便会每隔数分钟就到站。

「不过要搭两站而已,看来会浪费掉快一个小时的时间呢。」

深行看向时钟叹了口气,但他的预测甚至还太乐观了。纵然搭上了返抵月台的列车,那节车厢却超过五分钟以上都无法关上车门。

「敬告各位乘客,百忙之中为诸位造成莫大的困扰实在非常抱歉。」

车厢内响起了男人说话的广播,为了安抚月台上的鼓噪,广播简洁地报告:

「由于警示灯显示系统出现异常,现在工作人员正赶往确认。在发车前,请各位乘客暂时耐心等候……」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深行傻眼地悄声嘀咕,看向身旁的泉水子。

「简直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阻挠我们移动嘛。」

泉水子只是一味摇头。她很想回答自己也不知道,现在却无法随心所欲发出声音。她紧抓着车门旁的铁栏杆立定站稳。如果不抓着什么东西,她可能就会恐惧得双脚无力瘫软,身体也开始瑟瑟发抖。

「明明不是什么大事,为什么会接二连三遇到麻烦啊?还是说,这是你造成的?」

泉水子好不容易才张开双唇,细声说:

「……说不定被发现了。」

深行心浮气躁地皱眉。

「所以,你说的到底是指什么?你从刚才讲话就非常含糊不清。」

「要是知道,我就不会

这么害怕了啊。」

泉水子紧攀在栏杆上屏住呼吸,终于就快要哭了出来。现在她的脑袋不仅一片混乱,又被人斥责,已经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了。

「可是,我就是感觉得到呀。视线比之前更明确地盯着我瞧,来到了很近的地方……」

深行霎时紧闭上嘴巴。无论如何,他很清楚如果现在泉水子被惹哭,将会很麻烦。泉水子也觉得自己一旦哭了,一切就再也无法补救。附近的乘客频频觑向穿着制服的两人。

深行没有笨拙地出言安慰,可说是明智的判断。因为不管他说什么,泉水子都会哭出来吧。但是,深行却非常安静地等待。眼见泉水子终于克制住自己后,深行干脆果决地宣告:

「下车吧。没有必要搭这种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发动的电车。」

泉水子慌忙跟上。深行大概是不想走同一个剪票口吧,找到了与来时方向不同的出口标示后走上楼梯,来到了新宿车站外。

走到大马路上后,深行终于停下脚步,说:

「太过引人侧目也让我浑身不自在。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被什么东西发现了,但是,毕竟是两个国中生在外闲晃,要是过度醒目而被叫住接受辅导,也不奇怪。」

泉水子点头。其实她不懂辅导是什么意思,但也赞成不该在车站招来那么多人的注目。

「总之,你的辫子太显眼了。如果我是站务员,过了三天还会记得你吧。如果不先处理你的头发,不管去哪里都会备受瞩目。你明白吗?」

深行说完,泉水子眨了好几下眼睛。这点真是令她始料未及。

「我的头发?」

「就连我也在想你的头发那么长,肯定总有天会在哪里被夹住吧。你的辫子不适合出现在都市里啦。」

「就算你这么说,我现在也没办法处理啊……」

泉水子慌慌张张地拉过辫子后,深行看向转角的行人穿越道。

「走这边。」

「你要去哪里?」

「既然不可能变装,最起码可以买顶帽子吧?」

这又是泉水子全然想不到的点子。她怔怔地呆站在原地不动,行人穿越道的灯号开始闪烁。

「快点啊。」

大概是急了起来,深行朝她伸出一只手。待回过神,泉水子已经被深行牵着手,小跑步地渡过行人穿越道。泉水子险些往前摔倒,同时如遭雷击般地看着被走在前头的深行握住的手。

即便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这几个月来又都坐同一辆车上学,她也不曾与深行有过肢体接触。彼此甚至会留心避免碰到肩膀,太过接近。直到现在这个瞬间为止,与深行牵手根本是天塌下来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由于太过震惊,泉水子甚至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她不得不为自己说明眼下的情况。

(这个人是深行,我来到东京后,现在我们正一起渡过我头一次见到的都市十字路口……)

泉水子的手比平常还要热,但深行掌心的温度仍是传了过来。他的手掌强而有力,大得足以包覆住她的手,指节分明的手指也十分纤长。深行的自信仿佛透过他的体温流向了泉水子。那种「至今我都是靠自己一个人生活过来」的自信——当中又有着支撑这股自信、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有办法解决的乐观。

(深行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他真的不害怕。)

比起与深行激烈争辩,他的掌心反而透露出了更多讯息。泉水子忽然觉得直到现在这一刻,她才真切感受到深行就在这里。

尽管深行很后知后觉,也不代表泉水子感受到的威胁就会减少,她也不认为他们能够互相理解。但是,泉水子仍然发现原本害怕得全身发抖的自己稍微平静了下来,也能正常呼吸了。截至前一秒她始终以为只能自己一个人加油忍耐,也只能自己一个人单独面对紧逼而来的事物。

(并不是这样……至少在这个谁也不认识的城市里,我不是一个人。深行也在这里……)

深行只是瞎子摸象地四处乱走,但一走进前方不远处的商店街后,他们就看见了好几间门口展示着T恤和牛仔裤的青少年服饰店。

泉水子在其中一间店选了一顶形似棒球帽,有着帽檐的白色帽子。覆住头部的部分比棒球帽遗要膨松,店员称作鸭舌帽。

泉水子将辫子盘起塞进鸭舌帽里,再按着帽檐紧紧戴在头上后,连她也觉得映照在镜中的自己判若两人。虽然与蓝色的制服裙子不太相衬,但这样的打扮走在市中心还是好得多,这点她的意见与深行一致。

「深行都自己买衣服吗?」

戴着帽子走出服饰店后,泉水子仍觉得刚光顾过的店家很新奇,边回头察看边发问。

「你都不是自己买吗?」

「这还是我第一次走进店里呢。」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深行付完钱后,将泉水子的钱包归还给她。

「另外,这个钱包里钞票太多了。像你这种家伙看起来就一副很容易在路边被人洗劫一空的样子,真亏佐和管家敢让你带这么多钱呢。」

「是吗?」

「早知如此,我就不会节省计程车费,一开始就找计程车了。」

深行环顾四周寻找计程车搭乘处,忽然又说:

「如果我有那么多钱,会毫不迟疑地去找在山形的千石先生吧。现在去说不定还不算迟。」

泉水子大吃一惊。她既未意识到自己身上带着一大笔钱,也对洗劫一空这个词汇感到陌生。

「这些钱足够去山形吗?」

深行似乎叹了口气。

「其实离家出走也解决不了问题。千石先生肯定也是山伏的一员吧,而且会被带回家这种结果也早就验证过了。」

「你曾经离家出走吗?」

「不只一次呢。」

好几个人在车站前的计程车搭乘处排队。跟着排队之后,泉水子小心翼翼地问:

「难道你说过曾在羽黑修行,其实就是离家出走?」

「嗯,有一半是顺其自然变成那样。」

深行注视着来来往往的车辆答道。

「所以我已经累积了不少诀窍,可以协助自己去想去的地方。就连紫子小姐的住处,我也会找到的。」

这也是泉水子第一次搭计程车。

设置在车上的计费表跳表时,也让她觉得非常新奇。由于野野村车上没有装设汽车导航器,这也是她第一次看见真正的汽车导航器。她也生平头一遭知道只要告知地址,司机就算不知道目的地,也能载着乘客前往。

「客人,就在这附近喔。」

司机这么说完后,两人下车一看,只见道路两旁是一整排高度全都轻松超过二十楼的公寓大厦,看不见半栋独栋住宅。周遭净是钢筋水泥大楼。

「原来妈妈住在公寓大厦里啊……」

「奇怪了,如果是公寓,住址应该会再加上房间号码啊。」

深行望着手机萤幕,纳闷地说。

「我传了简讯说我们现在就过去,但没有回复呢。算了,去了就知道了吧。」

两人走进最近的一栋公寓后,立即发现地址有误。这里并不是中央二丁目,而是一丁目。两人向管理员低头致谢后走到外头,深行偏头不解。

「看来是司机搞错下车地点了。真奇怪,明明用汽车导航确认过了啊。」

接着深行半一笑置之地说:

「这该不会也是妨碍之一吧?像是为了不让我们抵达,甚至让汽车导航故障之类的。」

泉水子却无法把这句话当成开玩笑。一股冷意窜上她的后背。

折腾了好久还是无法抵达母亲的住处——怎么想都很不寻常。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仿佛有人想挡住泉水子的去路,在她逃进安全的场所之前找到她一般。

(已经来到附近了……错不了。对方不再只是远远地看着而已,现在正试图来到我的身边,硬是找到我。)

由于夏至将近,白昼较长,所以尽管时间已是傍晚,距离日落还有段时间,然而四周却已显得阴森幽暗。在并排着时髦公寓大厦的道路上几乎不见行人。是因为远离了繁华的街道,进入住宅区的缘故吧。

但原本都市的街道不论有无行人,都显得冰冷淡漠。地面略显凹凸不平的巷弄左弯右拐,难以一眼望穿,再加上一字排开的大楼,也无法看见远方的地标。

深行默不吭声地搜索地图,接着用轻快的语调说:

「放心吧,只差几条巷子而已。一想到原本我们还打算从东中野过来,走这点路根本不算什么。顶多五到十分钟。」

泉水子很想抱着头蹲在地上,但她努力重振精神。现在还没有彻底绝望,说不定可以赶在被发现前就逃进紫子的住处。应该要趁能动的时候尽量移动。到了现在,深行的乐观竟成了她的精神支柱。

但才开始行走不到五分钟,路边的街灯忽然明灭闪烁,泉水子吓得差点纵身跳起。抬头一看,是街道两旁的街灯开始一一亮起。

泉水子这才察觉四周已经昏暗到必须开灯的地步。但如黄昏般的昏暗并非是

因为时间晚了。站在大楼之间抬头仰望,不知何时,天空已被蓝黑色的乌云层层笼罩。只有一处小角落选是朦胧的淡黄色,但也很快就遭乌云吞噬埋没。

「时机真是不巧,看样子会下雨呢。」

深行同样抬首看向乌云,话才说完,雨水就像受到召唤般从天而降。

「快点,应该就快到了!」

两个人拔腿狂奔,但在等待红灯的时候,雨势很快地越变越大。

起先两人还心想稍微淋湿也不打紧,但当大雨如瀑布般倾盆落下,昏暗的天际有两、三次都亮起了泛紫的闪光后,他们不得不承认想强行突破太困难了。

于是深行与泉水子先躲进路旁阶梯上方的门廊避雨。此处也是一栋豪华公寓的玄关,往上尖锐突起的屋顶十分醒目。能够躲雨让泉水子松了一口气,但天空紧接着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看来直到这片乌云大致散去之前,他们都无法继续前进了。

两个人全都淋成了落汤鸡,也无法就地坐下。但由于泉水子戴着鸭舌帽,还不至于太过狼狈,深行却是头发不停滴下水珠,衬衫与T恤也都湿透地紧贴在身体上。

「都市的高楼大厦真要说优点的话,就是不用担心闪电会打在自己头上呢。」

深行边嘀咕边撩起发丝,看向泉水子。

「习惯住在山上的家伙应该不会害怕这点程度的闪电吧?」

泉水子咬住嘴唇后,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回答:

「……这些闪电……」

「你现在还害怕那个要来找你的东西吗?」

「已经很近了。」

泉水子犹如坠入绝望深渊,嗓音沙哑。她终于顿悟到自己不可能不被发现而成功逃脱。

「就在附近了。」

泉水子才刚说完,只见天空亮起一道闪光,贯穿天际般的轰隆巨响同时直冲耳膜。泉水子还没来得及缩起脖子,冲击的余韵就沿着地表往四面八方扩散,脚底下残留了一种酥麻的触感。察觉到这是落雷时,视线范围内的街灯和身后玄关大厅的灯光已经逐一熄灭。

站在万籁俱寂的灰色景致当中,唯有打在水泥上的雨声变得比先前还要清晰。专心倾听雨声好一阵子后,深行慢吞吞开口:

「就连我也开始觉得真的有什么东西存在。意外接二连三地发生,不可能全是偶然吧?紫子小姐在简讯中说家中设有结界这点也令我很在意。而且……」

深行先行打住,看向泉水子。泉水子正环抱住自己似地捉着自己的双臂,但仍然无法遏止全身的颤抖,甚至已经无法咬紧牙关。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是真的害怕得浑身发抖。这种情况如果一口咬定是你的妄想,也未免太不寻常了——而且我也感觉到真的有什么要来了。」

「要来了。」

泉水子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

「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就是知道。现在就要出现了。」

深行深锁起眉头。

灯光悉数熄灭,大雨持续落下,四周的压迫感增加了也是事实。虽然红绿灯在停电的状态下仍正常运作,但车辆的引擎声听来却非常遥远,也不再见到有人走在前方的马路上。泉水子深切地感受到两人正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下。

「如果能让你安心一点,我可以咏唱加持祈祷文喔。」

深行的发言非常没头没脑,泉水子的牙齿依然不停打颤,闻言,吃惊地看向他。

「加持?」

「只是安心用的,就是恶灵退散那种祈祷文,」

深行语气粗鲁地提出建议,但泉水子可以感觉到深行走向自己。他正努力接受紧逼而来的反常事物,接受泉水子的恐惧。虽然现在泉水子没有余力挤出微笑,但深行这番非常讲求实际的发言令她感到莞尔。

「不……我不认为对方会因此就离开喔。不过,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连泉水子也意想不到的话语自她的口中说出:

「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手?」

「因为刚才牵手之后,我比较没有那么害怕了。」

深行不发一语地伸出右手。

泉水子握住深行的手,仍感觉得到自己的手还在不停颤抖。深行大概是发现到了,稍微施力重新握紧她的手。泉水子想,这样子就足够了。

她用力吸一口气,伴随着颤抖的吐息说:

「来了喔……终于。」

那个东西撑着廉价的透明塑胶伞,在黄昏般的幽暗中朝他们走来。

雨势依旧猛烈,水珠在人行道的石板上飞溅。走近的人影形单影只,不见其他往来行人。

……诵咒五遍,缕七色,结作三结,系痛处,此大神咒乃是过去。

四十亿恒河沙诸佛处说,我于过去从诸佛处,得闻说此大神咒力。

从是以来经七百劫,住阎浮提,为大国师,领四天下

众星中王,得最自在,四天下中,一切国事,我悉当之若…

在雨声中可以听见非常低沉的经文朗诵声。

深行好一半晌注视着逼近的人影,下定决心般地开口:

「……诸般荒魁、飞行、疫神、诅咒神、八大金神、指神闻神、友引、恶灵、恶鬼、三界外道之辈,敬纳神法不可思议之加持力,开怪贪邪见之心,退返各自根源,敬请谨守神誓。莫再破坏句那户……」

撑着塑胶伞走近的人影在两人身处的阶梯下方停住脚步。当人影口出真言,两人才明确知道他正是朗诵经文的人。

「喳苏湿哩瑟吒莎呵。」

接着人影变回普通的嗓音说:

「你在对谁念咒啊?别随便浪费加持文。」

穿着薄运动外套,褪色牛仔裤的裤脚都被雨水打湿了的相乐雪政就站在两人眼前。相乐不慌不忙地举目看向阶梯上的两人,在伞下笑嘻嘻地说:

「真笨哪,竟然搞错了该降伏的对象。该降伏的人是泉水子喔。」

「……相乐先生?」

认出了来人后,泉水子霎时觉得有什么东西脱离了自己。前一秒她还恐惧得心脏快要承受不住,现在却像破晓前作了恶梦般如梦初醒。注意力全放在对方身上时,她整个人又惊又惧,但如今回想起来,对方其实根本没有实体。

「相乐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但深行却没有解除防备,这令泉水子大感意外。

「别过来。」

相乐正要起脚踏上阶梯,深行忽然用凛冽冷然的语调制止,连相乐也不由得停下脚步。

「给我看看你真的是雪政的证据吧。」

「深行,你真是没有长进呢。」

相乐有些郁闷地说。

「你看,现在泉水子倒是很清楚我是谁喔。」

深行闻言,看向泉水子,泉水子也回望向深行。两人现在依然手牵着手,透过掌心感受到了彼此的困惑,接着也在开口之前看穿了彼此的想法。

「刚才你是真的非常害怕吧?为什么一看到那个坏蛋是雪政,就马上接受了啊?」

「可是,因为这个人真的是相乐先生啊。虽然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好像我刚才那么害怕都是一场误会……」

「开什么玩笑啊,这样一来所有事情都没有意义嘛!」

深行甩开泉水子的手。泉水子也觉得他这么做无可厚非。毕竟,为什么结果会变成这样,连自己也错愕万分。

「泉水子会这么害怕并非完全没有意义喔。这是有根据的。」

相乐走上阶梯,口吻轻柔地表示:

「其实泉水子越是害怕我,就越代表我是真的喔。」

泉水子看向那张俊俏得仿佛能够参与电影演出的脸庞,脑袋一片混乱地问:

「相乐先生,我成功逃脱了吗?还是正好相反?」

「这可能要依你是如何定义山伏而决定喔。」

相乐的回答温柔和蔼,因此泉水子鼓起勇气诉说:

「我真的感觉到有不好的东西紧跟在我身后喔。有好多黑漆漆的影子聚集在一起动也不动,真的好可怕。直到看见相乐先生之前,我还心想绝对不能与对方四目相接……」

相乐听了也点点头。

「你感觉到的东西恐怕不只有我一人喔。一旦离开了玉仓山的守护,就有无数的人、事、物会盯上你,企图捉住你喔。来到东京这样混杂的地方,更是无法避免。但是,在这些人当中,我的能力最为高强,也最早赶到了泉水子的身边。事情就是这样而已。你可能会觉得很痛苦,但你不能永远都不知道事实。紫子小姐也是为此才会叫你来东京吧。」

「为什么我会被别人盯上呢?」

「因为你是山伏一直藏匿至今的重要人物啊。」

泉水子迟疑着不知该从何问起,但还是下定决心开口:

「如果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那么相乐先生……也是盯上我的人吗?」

相乐露齿一笑,将雨伞往后倾斜,紧盯着泉水子的脸蛋。

「我自认为不是喔,我应该算是在保护你吧。好比说我们现在如此接近,但并不代表我会让你成为我的人,

或是你会让我变成你的人。总之,至少你就算和我面对面也不会感到害怕吧?」

「……嗯。」

两个人的脸庞近得令泉水子手足无措,但她还是点点头。虽不晓得相乐蕴含着什么样的力量,但泉水子并不怕他。

深行大叹口气后,对相乐说:

「那么,妨碍我们去见紫子小姐也是你干的好事吗?」

「那不是我做的喔。」

相乐挺直弯曲的背,转头看向雨势。雨势似乎已过了最猛烈的时期,开始慢慢转小。

「我早就猜到你们要去紫子小姐家了。接下来要直接过去吗?你们两个人浑身湿透了,不先找个地方擦干身体的话,也不可能继续参加毕业旅行吧?」

「你想跟着一起去吗?」

深行用露骨的厌恶语气问,但相乐一脸若无其事地回道:

「当然要去啊。我先声明,紫子小姐不在家喔。在无法前往都厅的那个当下,她就已经放弃与你们接触了。不过,那个家设有结界,威胁泉水子的事物也确实无法进入,正适合当作休息的场所喔。」

那是一栋平凡无奇的住家。

自并排着公寓大厦的大马路走进住宅区后,某块区域都是独栋住宅。在紫子告知的地址上,座落着一栋屋檐与邻居紧密毗连,既没有像样的庭院,奶油色墙壁也很单调呆板的二层楼房屋。既不陈旧也不崭新,就像随处可见的待售屋。

相乐持有钥匙,要进入屋内是轻而易举,屋里也没有人出来迎接。停电不知何时已经修复,客厅的灯光很快就亮起光芒,但即便屋内变得明亮,还是弥漫着一股无人居住的冷清感。

(妈妈不可能住在这里。她一定是从其他地方和我们取得联系……)

泉水子环顾屋子内部后,如此思索。房屋的格局和家具的配置看起来与泉水子家有些相像。厨房的吧台旁放着一张六人坐的餐桌,窗边还摆放着成套的沙发与扶手椅,颜色和样式都没有独特之处,就跟一般家庭的陈设大同小异。

但是,这个家没有人的气息,屋内不见半点土产装饰或是读完的杂志等杂物,一切都显得太过井然有序,感觉不到有人在此生活的气息,仿佛这里只是一间作为戏剧场景使用的道具屋。

虽然耳闻这里设有结界,却没有看到任何肉眼可辨的机关。进入屋里后,泉水子只感到空虚与失落,无精打采地垂下肩膀。

「妈妈真的不在呢……」

好不容易费尽干辛万苦抵达这里,紫子却不在。泉水子不禁心想这一整天自己究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深行则似乎在生泉水子的气,自相乐出现后,几乎没再和她说过半句话,也不看泉水子。这也让泉水子觉得是最糟糕的发展。

只有相乐一人春风满面。从他持有钥匙这点来看,他想必已经出入这个家好几次了。他打从一开始就一派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

「虽然紫子小姐爽约了,但你不能恨她喔。她为了你,让自己处在相当艰难的处境上呢——为了不让更多人发现你的存在,是她代替你引走了对方的注意力。一直到今天都是这样。你们母女俩之所以很难见到面,就是因为紫子小姐已经下定决心背负起这项任务。」

泉水子缴缴驶坦睑,看句亲切地如此讲述的相乐。

「妈妈是因为在警察机关工作才会这么忙碌喔。」

「这是很明智的选择喔。本人既能轻易地销声匿迹,另一方面也能取得国家级的机密情报。当然,这也是凭借紫子小姐自身的能力才能走到这一步,国家可是欠了她不少人情呢。然后她再以国家为后盾,隐藏起自己的真面目。没什么本事的人是找不到她的。」

相乐一度闭口不语后,又补充道:

「就连我也很难找到她呢。」

「相乐先生也不晓得何时才能见到妈妈吗?」

「因为情况有变啊。只要她没有见面的打算,就很难见到她。」

泉水子恍恍惚惚地心想,结果母亲已经没有与自己见一面的打算了。被雨打湿的上衣、裙子和袜子都让她觉得很不舒服,遇到的每件事也都令她意志消沉。

相乐这时也发现到了泉水子和深行都呆站在原地。

「在烘干衣服的期间,泉水子去二楼找找看有没有能够替换的衣服吧。你的气色看来很糟,也可以躺在床上休息一下喔。我和深行绝对不会上楼,所以你尽管放心休息吧。」

躺在床上休息这个提议极具吸引力。泉水子甚至想躺在床上永远不起来。她直到方才都一直鞭策自己的身体勉强硬撑,好不容易维持到了现在的气力,也因为母亲不在而彻底消弭。

(虽然还有很多事情想请相乐先生说明……但我还是先休息一下,等恢复精神,再请他告诉我也不迟吧。)

泉水子如此心想,便听从相乐的建议走上二楼。她当然不可能继续穿着湿答答的制服,因此当务之急就是烘干衣服。不只是自己,深行应该也是。

二楼的宽敞卧室清一色是清爽俐落的蓝色装潢,不大像是女性的房间。但衣物间里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女性的衣物,绝大多数都还罩着洗衣店的塑胶套。

泉水子无法判定紫子的时尚品味有多高,但这里每件衣服看来都十分昂贵。衣物间中还放置着一个和式衣柜,也令泉水子感到意外。因为在记忆中,泉水子不曾见过紫子穿上和服。

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后,泉水子才勉为其难找到了自己能穿的衬衫和内裤。至于湿答答的上衣和裙子,只要挂在设有除湿机的浴室里,不久就会干了吧。

更衣时,泉水子总算能摘下一直戴在头上的鸭舌帽。辫子得到解放之后,她才知道辫子一直塞在帽子里有多么令人难受。她并非没有发现,只是莫名守规矩地戴到了现在。

望着手上的白色帽子,泉水子有些陷入沉思。

(……我之所以会想一直戴着,是因为这顶帽子是为了我而买的。虽然现在好像感觉不到了,但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深行也有态度亲切的时候嘛……)

一看到整理整齐的大床,泉水子就再也战胜不了想钻进被窝的诱惑。她觉得全身都沉甸甸的,无法再继续张着眼睛强打精神。将衣服拿至浴室后,她前去询问相乐,他也爽快点头。

「在衣服烘干之前,还可以在这里待上一个小时吧。如果到时候你还不下来,我再打内线叫醒你。现在的你非常需要睡眠,就好好休息一下吧。」

*  *  *

泉水子一上二楼,深行就粗鲁地扯开衬衫钮扣,将衬衫挂在餐桌旁的椅背上,紧接着又脱下T恤。

相乐给予忠告:

「裤子别脱比较好喔。毕竟是在别人家里,这也是为了预防突发状况。」

深行恶声恶气地说:

「我知道啦,用不着你特地提醒我。」

「深行,不管什么时候见到你,你都气呼呼的呢。」

相乐做出无比感叹的表情。

「难得有时间两个人独处,你不觉得偶尔也该试试看温馨详和的亲子沟通吗?」

「看到你开心得合不拢嘴我就火大!」

深行掉头转身,拿起衬衫走向浴室。

片刻过后,深行晾完衣服走到客厅,却发现相乐打开了啤酒罐。深行走向沙发,拧起眉低头看向相乐。

「在别人家里大口喝酒就没关系吗?」

「这栋屋子的冰箱里只有啤酒嘛。只能自来水和啤酒二选一。不过深行只能喝自来水呢。」

「雪政。」

深行在胸前交叉双臂,语调往下一沉。

「虽然你刚才成功地哄骗了铃原,但我可不会轻易被你骗倒喔。当我们身处在连自己也预想不到的地点时,你却一副早就料到般地现身,怎么想这当中都有蹊跷吧?」

相乐津津有味地喝了口啤酒后,穿着牛仔裤的交叠双脚先是松开,再重新翘起二郎腿。

「那么,深行,你说不会被我骗倒是什么意思呢?」

「我一直在铃原身旁,看见她怕得要命。但那家伙一看到你,却像个没事人般恢复原状,我想是你施展了某些法术吧?换言之,她被雪政降伏了。虽然你巧妙地搪塞过去,但盯上铃原,让她一直害怕不已的坏东西,结果就是你吧?也就表示她现在已经被不能被发现的事物抓住了。」

深行先歇口气,再接着说:

「倘若不是百般受到阻挠,铃原和我早就凭着自己的力量到达这个家了。那样一来,你就无法进入这个家的结界了吧?紫子小姐说的察觉到了危险,就是因为发现你紧追在我们身后吧?如果雪政就是万恶的根源,我听了也完全不会惊讶喔。」

相乐将亮褐色的清澈双眼转向深行。深行回瞪的瞳孔颜色则是深色,这是两人既是父子,却不相像的特征之一。

「这也是无可奈何啊。因为她们的本性就是会想逃跑。虽说我是山伏,但如果想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就只能以实力捉住她。站在我们的立场,尽管我们很想跟那些单纯只想得到她的力量,再借此获利的企业家、政客、研究学者和宗教人士等家伙划清界线,但光就想要力量这

一点,所有人的出发点都是一样的呢。」

深行微微瞠大双眼。

「你说企业家和政客?在这个社会上,有这么多人都盯上了铃原吗?」

「如今世界越来越国际化,搞不好还不只国内的人呢。」

「那个铃原到底有什么能力……你竟然说得这么离谱。」

深行语气错愕地质问后,相乐注视着啤酒罐略加思量。

「如果你问我是什么能力,依据追求者的立场不同,见解也因人而异呢。在我们山伏之间,有一则秘密传承至今的说法,说她的能力与祖先在山中接触到的灵力是同一种源头。倘若一个人想透过严峻的深山修行以习得验力(注5:修验道的修行者借由严峻的修行以获得的超自然能力。)也需要相对的才能。但是有一群极端稀少的人不必透过修行,出生时就以单纯的『力量』这个形式拥有了等同于验力的能力。这群人从古至今仅限女性。」

「只有女性?」

「只有女性。」

「性别歧视?」

深行说完后,相乐耸耸肩。

「这样确实很不公平。所以她们才会小心翼翼地被藏起来。往昔修验道灵山一般都是女人止步。同时,无论称号改为菩萨还是如来,普遍山头都会供奉姬神。借由严格地限制只准男性成为修行者,才能顺利地藏匿起这种不必修行就拥有力量的女性存在。只有与现在山伏有关的极少数人,才知道姬神之山所代表的真正含意。」

「所以你才会说那家伙是女神吗?可是,铃原她……」

深行忽然为难地含糊其词。

「从旁看去,并不是一个那么了不起的人啊。只是一个比一般人还要胆小的普通女孩子。」

「嗯,她还称不上觉醒。」

相乐将空空如也的啤酒罐放在桌上,往后靠着沙发背。

「但是,并非没有征兆。泉水子似乎具有某种会影响特定磁场的能力。现在本人看来还无法善加操控,况且若不观察日后的发展,也不能判定这是否会成为力量的指标。但万一确定了她能掌控力量,她将会受到全世界的瞩目吧。」

深行心生疑窦地问:

「难道……今天电车和自动剪票口会故障,计程车的导航会出问题,都是铃原的关系?」

「有这个可能。」

「这样子即便她受到世人瞩目,也只会对这个社会造成困扰吧!」

「嗯……关于这点我也正有些头痛呢。」

深行气愤地看向没有反驳,搔着脑袋的相乐。

「饶了我吧!想保护铃原的话,你就自己出马吧。要我当雪政的手下,我死也不干!无论如何我下次——」

就在深行滔滔不绝抱怨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微弱的气息。

「一定要向紫子小姐抗议——」

深行不经意地回头,下一秒倒抽口气闭上嘴巴。不知是何时下楼的泉水子,正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

「下来的话先说一声啦!」

由于自己还赤裸着上半身,深行顿时慌了手脚。但他旋即察觉到了泉水子的异样,不再有心思在意自己的赤裸。

首先,泉水子穿着和服,但不是正式的穿着,她只是将粉色质地上有着紫色碎花的和服披在身上,下摆则拖在地上。另外,她也解开了一头长发。这是深行第一次看见没有编辫子的泉水子。漆黑如墨的长发往下垂落,几乎全面覆盖住了和服的花纹,泛着柔亮的光泽。不可思议的是,看起来不像刚才还绑着辫子。

「你是……铃原吧?」

他的语气变得不太肯定。她也没有戴着眼镜,那双眼睛带着近乎天真无邪的浓厚好奇心,直勾勾地望着深行。像是看到了某种新奇的事物般,泉水子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深行,因此深行再一次因为自己半裸着身体而困窘无措。

泉水子微微吐气后,笑了起来。那是一种淡红色花朵灿烂盛开般的笑餍。深行从未见过泉水子这样子笑,但在久远以前的记忆当中,他认识的一名女性也曾露出这种笑容。

「……紫子小姐?」

他小声呢喃后,少女的杏仁大眼灿然生辉地迸出光彩。

「喔……汝见过我呢。但如果汝是跟随在紫子身边的人,看起来未免太过年轻了。那么,我们曾在哪里见过面呢?」

她的语气让深行不知所措。深行心想她绝不可能是泉水子,但若是紫子,还是有些不对劲。

「深行,退下。」

相乐弹起般地霍然起身,厉声喝道。见到相乐态度骤变,深行暗暗吃惊。因为他很久没有听到相乐的口气如此严肃。

「你那副德行怎么能站在殿下面前,快点后退。」

仍处在震惊状态下的深行被相乐的肃穆语气震慑住,于是听话地后退。少女缓缓转过脑袋,看见了相乐。

「哎呀,雪政也在吗?」

口气听来相当失望。

「怎么,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那么这一次是被汝掌握到了行踪呢。」

相乐走到泉水子面前,弯下腰后,膝盖与双手跟着贴在地毯上。深行一头雾水地看着他,随即发现相乐并不是在地板上发现了什么,而是行着古代的下跪礼,因此张口结舌到无法动弹。

「前来迎接公主殿下却没有任何准备,还让您看见这等丑态,恳请您原谅我等的无礼。」

「无妨。」

她泰然自若地听着这番话,点了点头。

「是我自己无预警地跑过来察看。因为我想到了一些事情。」

「小的以为您还在紫子殿下身边。」

「嗯,没错。」

她漫不经心地看向屋内各处,接着低头审视穿着和服的自己。

「这是我第一次附身在泉水子身上。时机尚未成熟。这副身体对我来说还太过年轻,待起来真不舒坦。不过,由于感受到了某些动静,我才会过来一趟,看看这双眼睛究竟看见了什么。」

仅一瞬间,她的双眼再次看向深行,也仅一瞬间,她朝他露出了微笑。但是,她的表情让人看不出所以然来,所以也可能只是深行自己这么觉得。

「那么,今后您将来到泉水子身边吗?」

相乐一开口询问,她的表情刹那间变得淘气又充满戏谑意味。

「我还没有被汝捉住喔。单看将来的方针,我可以先告诉汝这一句话—大致上没有错。话虽如此,还是好好善待泉水子这个容器吧。因为不论好坏,这孩子都将成为我最后的容器吧。」

「您将在泉水子这一代结束吗?」

她甩动着一头长发左右摇头。

「谁知道呢。只是,届时我不会再往前进了吧。未来将有分歧。我将会面临继续存在还是不再存在的抉择。」

少女垂下眼睑静静地低头注视相乐,那张脸庞没来由地令人联想到观音菩萨像。但是,她的安静没有持续太久,随即又露出淘气的笑容。

「既然是雪政镇住了这回的事情,必须给汝一点回报呢。我就告诉汝这件事吧。再过十五年,将会决定山伏世世代代经营至今的心血是否会有回报。与尔等对抗的事物就在海外。」

「殿下!」

相乐抬头,话声中带有挽留的音色。深行即便没有察觉到相乐语气中的变化,但见到相乐起身,他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附身在泉水子身上的存在已经离开了。

而后,留在原地的是恍然回神后,连连眨着眼睛的泉水子。她应该是无法理解相乐为何站在自己面前吧。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喔。」

相乐的语气就像在安抚容易胆怯不安的小动物。

「这并不是奇怪的现象。就只是这里处在结界当中,她来了一趟罢了。」

泉水子终于察觉到了自己的打扮,眨眼间脸颊变得火红。

「我为什么……会穿成这样……」

「你冷静一点。」

相乐让自己的视线与泉水子等高,说道:

「现在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只要再过一、两晚,你就会一点一点想起来了。紫子小姐也一直都是这么做喔。降临在你身上的女性并非前来行恶。她既是菩萨,也是如来。」

相乐运用自己的魅力循循开导泉水子,但慌得六神无主的她能不能听进耳里就让人怀疑了。泉水子冷不防转身背对相乐,飘扬着长发往前飞奔,正想冲上楼梯时,却重重地摔了一跤。

相乐慌忙追上泉水子,低头察看。

「泉水子,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我要换衣服了,请别过来。」

既然还能大声回话,应该是没有大碍。深行听了也暗中松一口气。不管左看右看,她都已经变回原来的泉水子了。

深行看向走回来的相乐,他难得将动摇表现在脸上。方才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想必也大出相乐的意料。

深行尽量冷静地开口:

「也就是说,刚才的现象就是一切的源头吧。铃原是拥有附身体质的家系。」

「你根本不明白可以拜见姬神的人有多么稀少。」

相乐再次坐在沙发上,双手交握,似乎正努力让心情平静下来。

「就是她在修验道始祖们的面前现身。时而被称作十一面观音,时而又被称作药师如来,但始终都在山顶受到供奉。但是,也不能笼统地将她称为古代的神明。反而正好相反,她看起来也是一个拥有穿梭未来与过去能力的女性。」

「你的意思是指预言吧?」

深行说,但相乐好像没有听见。

「在每一个时代,她都会透过附身的女性告知天启,似乎是想借此改变某种看不见的时势流动。另外,她并不是每位巫女都会附身。她有一条确实往后世传承的血脉,只会附身于与她拥有同样血脉的家族后裔女性身上。」

像在说给自己听般,相乐将交叉的双手贴在嘴边,接着又说:

「由于紫子小姐十分拼命,我早就察觉到了下一代的泉水子应该是个相当重要的人物。所以我才会试着及早展开行动,但没想到她重要到了这个地步。今天姬神已经明白断言了——泉水子将是最后的容器。」

「这是什么意思?」

相乐总算看向深行,说:

「你还不明白吗?也就是说拥有穿梭过去能力的那位姬神,说不定就是泉水子将来长大成人后的模样喔。」

「怎么可能!」

深行不禁失声大嚷。从个性乃至所有一切,姬神都与内向的泉水子差了十万八千里。

「即便只是有可能,这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从古至今,得到姬神都是山伏的宏愿。能够得到泉水子的人,也许就能站上顶点。」

相乐俊逸的脸上浮现了笑容,同时松开紧绷的肩膀。

「是啊,深行说得没错,保护泉水子对你来说负担太大了。虽说你是我儿子,但也不该使唤你,应该自己出马才对。」

「姑且不论负担大不大,麻烦你先好好反省一下!」

深行没好气地顶嘴后,相乐爽快地说:

「嗯,我不会再强迫深行当泉水子的同学了。你想转学的话,就尽管转到想念的学校吧。」

「这算什么啊……」

听了这个干脆到令人扫兴的结果后,深行反倒呆若木鸡。

「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相乐笑嘻嘻地看向深行。

「高兴一点嘛。这可是我头一回发现,原来你也是个小看不得的竞争对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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