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泉水子而言,毕业旅行可说是在紫子家就划下了句点。
在相乐的护送下,泉水子平安无事地抵达饭店与学校的友人会合,但之后再也无法参加任何参观活动。
由于自己做出的举动让泉水子大受冲击,她根本记不清楚到达饭店的经过,但也难怪她的脑袋会昏昏沉沉。因为一量体温,她竟然发烧到将近三十九度,因此被直接送往保健老师的房间,隔天早上就与大家分开行动,前往医院。
论及发高烧昏睡不醒的唯一好处,就是老师们对于她溜出都厅的违规行为不予追究。深行应该就没有这种特权了,但老师们都没有质问泉水子,她最终也没能听见深行是如何解释这件事。
毕竟当时相乐也在,深行不可能捏造过于荒谬的借口,势必会想些煞有其事的理由搪塞过去吧。泉水子只要努力噤口不语,别让自己露出马脚就好了。
班上同学对于这件事的谈论也几乎没有传进她的耳里。不论他们在背地里说了什么,当确定泉水子连最后一天的迪士尼乐园也无法前往后,所有同学都对泉水子抱以同情。因为这等同于特地来到了东京却什么也没做就打包回家,还有谁比她更倒霉呢?的确值得同情。步实与春菜自然不用说,其他同学在泉水子面前也只是出言安慰鼓励她。
说不觉得可惜是骗人的,但泉水子自身并未如同大家所想的那般懊恼。她认为现在的自己比较需要吊着点滴,躺在床上昏睡,体力也确实在这段时间内一点一滴恢复。
所以这趟毕业旅行比起去程,回程时她感觉轻松多了。虽然旁人不这么认为,老师和同学都将泉水子当作病人看待,但她本人倒是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很稳定。
现在即使走在羽田机场的混杂人潮当中,她也不会心慌意乱。她依然看得见黑影,当中也存在着视线,但自从遇见相乐后,他们就一直待在远处,不再刺激到她的情绪。那些东西的确骇人,但泉水子好像习惯了他们的存在。
另一方面,尽管身处在同一座机场大厅,但光是目的地是自己的家园,泉水子的心境就截然不同。随着一分一秒逐渐靠近玉仓山,她就觉得仿佛取回了遗失的力量。
飞机返抵和歌山后,天空正在下雨。
巴士行驶的期间,雨也不停歇地下着,但到了这个时候,即便是班上最吵闹的学生也已疲惫不堪地沉沉睡去,因此没有半个人在意车外的坏天气。在充斥着均匀呼吸声的巴士中,只有泉水子一人的头脑远比先前都要清醒,品尝着归来的喜悦。她凝视着不断淌下细小水流的玻璃车窗,反复地想:
(……我平安无事回到了这里呢。终于能回来了……)
最后巴士驶进学校的校园,昏暗的校园内和出发当天的早晨一样停着好几辆车,都是前来迎接学生的父母。当然野野村也在这群人当中,等待着泉水子和深行走下巴士。
「欢迎两位回来。泉水子小姐,老师已经事先联络过我们了喔。您身体感觉如何?」
泉水子坐进后车座后,野野村随即发问。
「我没事,已经没有大碍了。」
「嗯,那真是太好了呢。」
野野村似乎看出了端倪,没有再多说什么,爽快地应道。
「深行应该也很累吧?」
「嗯,东京果然很远呢。」
一旁的深行答腔。自紫子家返回饭店后,泉水子就彻底与深行分头行动,因此她不禁觉得好久没有在耳边听到他的声音了。
深行躺在椅背上后,混杂着叹息说:
「回到这里以后,突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呢……仿佛所有沉重感都被清除掉了,真是不可思议。」
(深行也会说这种话啊……)
泉水子总觉得有哪里异于往常。虽然身体很疲惫,但心情好像变轻松了。不知不觉间,她已经习惯了与深行共乘一辆车。接着泉水子忽然发现,就算深行坐在身旁,她也不会感到不快了。
隔天早上,泉水子尽情地睡了顿饱觉后,在明亮的阳光中张眼醒来。
自己的床真是教人放松呢——因此泉水子好一阵子还恍若置身梦境当中,等到身体回复到了原本的状态,她才惊觉自己肚子饿了。试着用温度计测量体温后,如今已是正常体温。
时间已过九点,她换下睡衣走到一楼后,家中一片悄然无声。佐和似乎也外出了,桌上只有泉水子的碗朝下倒扣着,厚烧煎蛋和浸煮过的青菜上覆着保鲜膜。
(……这样看来,深行早上一如往常地起床了呢。)
泉水子边心想只有自己睡过头吗?边独自吃着早餐,但还是吃得津津有味。由于想向佐和报告这件事,泉水子吃完饭后,就走出家门寻找佐和的身影。
历经雨水的洗涤后,这一天是清爽宜人的大晴天。
晶莹的日光钻过树梢绿叶往下洒落,在六月的季节里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昨夜降雨不停,似乎还刮起了强风,但看来在黎明到来前乌云就已悉数散去。泉水子仿佛亲眼看见了清晨自己还在梦乡之际,白蒙蒙的雾霭自深幽的山谷间袅袅升起,再逐渐在大气之中消散,破晓时分的天空也璀璨耀眼地缓缓照亮山脊。
由于没看见任何人,泉水子直接往下走到宿舍,在建筑物的另一头发现了深行的踪影。他穿着褪色的蓝色裤裙,独自一人练习拉弓。
看样子是因为旅行期间无法练习,他一回来就着手练习努力找回手感。泉水子不得不承认,表面上每个人都会称赞深行十分优秀,但背地里他也确实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努力不懈,而且都能持之以恒。
(……他的个性确实很一丝不苟,讲话也很苛刻,但相对地,他对自己也很严格。)
泉水子如此心想,接着回顾自己,稍加反省。
深行察觉到了走近的泉水子后,放下原本拉紧的弓箭。
「你已经没事了吗?」
「嗯……好像一回来就好了。」
「我想也是呢。」
深行说,但他的语气中没有挖苦之意,因此泉水子放下心来。
「那个,今天早上搞不好能从山顶看见大海喔。夏季期间通常会被白雾遮掩住,但今天天气很好,我想应该看得到喔。要去看看吗?」
泉水子迟疑不决地提议后,深行显得相当感兴趣。他没有犹豫太久就放下弓箭,跟在泉水子身后登上山顶。
泉水子对玉仓山了若指掌,因此没有猜错。来到山顶上的空地后,在朝南的山谷间可见闪耀着银光、蜿蜒曲折的熊野川,更前方是朦胧的蓝色大海。寒冬期间天空万里无云时,有时甚至还能见到罂粟种子般的船只黑影,但现在无法看得那般分明。
站在山顶上后,吹动浏海的微风令人感到心旷神怡。夏季的风自绿意盎然的山谷间迎面吹来,其透明的指尖抚过人们微微渗汗的额头。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呢。」
深行入迷地望着这幅景色,用以往相乐也曾有过的语调这么说。
「既然站在这座山的山顶可以看见大海,就表示在海上也可以看见这里吧。对船上的人而言,这里就是地标呢。所以这座山才会自古就受人景仰。」
泉水子忍不住露出微笑。
「太好了,幸亏在深行还在的时候,遇到了看得见大海的日子。」
「在我还在的时候?」
「因为相乐先生改变心意了啊,你很快就会再度转学吧?相乐先生不会再命令你去就读外津川高中了。」
泉水子面向他方,怀抱着再也不用敌对的感激心情说:
「相乐先生愿意重新考虑,真是太好了呢。深行会回慧文学园吧?」
深行望着大海,一时半刻没有接话。开口回答时,目光依然紧盯着大海。
「我大概没有办法回慧文了吧。毕竟那里是私立学校,都已经办了退学手续,要回去没有那么简单。就算可以再次参加入学考试,我自己其实也对那间学校没有太深的留恋。」
「可是,这样一来……」
泉水子支吾其词后,重新改口:
「但你不是以东大为目标吗?」
「其实只要能让雪政刮目相看,以什么为目标都无所谓。」
深行就地蹲下,将手支在膝盖上托腮,然后保持着这个姿势俯瞰眼下的风景,半发牢骚地接着说:
「一直以来,雪政都在给我制造麻烦。他看起来的确不像个父亲,我也不会想叫他有点父亲的样子,但是只有他那种根深柢固的自我中心思想让我难以忍受。他总以为身边的所有事物都是自己的道具,身边的人也都任他为所欲为。我不晓得看过多少女人都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傻乎乎地被那家伙利用了。」
泉水子不禁可以想像女人甘愿被相乐利用的画面,这还真是不可思议。泉水子如此思索时,深行更是絮絮不休。
「我母亲一定也是被他利用的女人之一吧。光是和他离婚就已经是一大创举了,却把我的亲权留给了那家伙。多亏如此,害我莫名其妙地不停转学。读小学的时候,每次转到新学校,我总是和别人打架,因为我的名字很容易被人取笑。为
我取深行这种鬼名字(注6;深行的日文发音miyuki,在日语中通常是女生的名字。),也是那家伙制造的麻烦之一。」
「你很习惯转学了呢。」
难怪他如此处之泰然,泉水子在心里暗暗点头。
「我本来心想如果进入有名的私立中学就读,他应该就无法再随意移动我了吧,结果这次又是这样的下场。不过,虽然至今我始终搞不懂雪政在想什么,但现在,我想我至少明白了他其中一个想法。」
深行移开托着脸颊的手,终于转头看向泉水子。
「铃原,你已经想起姬神的事情了吗?」
「呃……嗯。」
突然被问及此事,泉水子顿时支吾语塞,但即便深行触及这个话题,她也不觉得讨厌。说不定泉水子其实也是为了这件事情,今天才会出声叫住深行。
「大概隔天我就想起来了。可是,真的很难想像那是我自己做出来的事情。感觉上我比较像是站在旁边,听着别人说话。」
「这样子算不错了吧?好像有很多人完全回想不起来被附身时发生的事情呢。」
「附身?」
「灵附在人身上就称作附身喔。不论是神灵还是亡灵,具有能让这些灵附在自己身上能力的人,世人都称之为灵媒。虽然也有可能当时讲话的不是神灵,而是你有双重人格……」
深行的语气忽然变得严肃。
「不,应该不可能吧。雪政很清楚她的事情。岂止是清楚,那位姬神正是雪政至今一直追求的事物——甚至不惜为此抛弃我的母亲。」
泉水子踌躇了一会儿后,下定决心开口:
「我也总算明白了相乐先生至今对我说过的话,以及他为什么将我当成特别的人物看待。还有为什么自己异于常人,爸爸和妈妈又为什么想将我藏起来。现在的我稍微可以明白了。不是因为我,是因为那个人很重要吧。」
深行沉思似地说:
「将姬神想成不同于你的另一个人比较好呢。在我看来,也觉得根本是换了一个人。」
「我倒觉得她有点像妈妈呢。」
泉水子说完,深行微微笑了起来。
「我也这么觉得。我曾在这座山上见过她。」
深行起身,眺望与玉仓山山脊衔接的大片灌木林。
「我以前曾在玉仓山上迷路。就是佐和管家先前说过的,所有人都焦急地四处找我那一次。当时我刚来这座山,非常热中于捕捉昆虫,也不晓得自己走到了哪里……然后我看见了她。我一直以为那个人是紫子小姐。」
像在说给自己听一般,深行低声嘀咕;
「我也早在很久以前就遇见她了,又不是只有雪政。」
「既然如此。」
泉水子深吸一口气。现在她终于能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我可以指望你不会再说我是没用的人,把气出在我身上了吧?」
深行噗哧大笑。
「这又不好笑!」
泉水子旋即抗议,深行还是笑个不停,话声中的音色听来明朗许多。
「不不……说得也是呢,关于这件事,你说的确实没错,不过接下来你不用再担心了。因为我很快就会转学到东京。」
「东京?」
深行点点头,语调依然爽朗地说:
「虽然雪政还没有对我这么说,但接下来是我的预测。他八成会按照当初的预定计划,让我插班进凤城学园吧。从他们这么执著于凤城这点来看,那所学校肯定对山伏而言具有某些意义。所以我认为转过去也没关系。」
泉水子也想起来了,原先一切的开端就是大成推荐她前往凤城学园就读。
「……照相乐先生的话去做也没关系吗?」
「我决定放弃一直东奔西跑,避免与他站在同一个势力范围了。我想以我自己的方式,习得山伏应有的力量。真正想让雪政刮目相看的话,我就只能与他站在同一个立场、用同一种方式超越他。我知道现在不管我怎么努力,都赢不了那家伙。所以我暂时会听从他的命令,再加紧脚步修行。」
见到深行能够毫不逞强地说出这番话,似乎已经摆脱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执拗。泉水子怔怔地心想,看来这趟东京之旅也对深行带来了莫大的影响。
「我也明白了铃原不想离开这里到外面去的心情喔。的确,如果你身上存在着那种东西,会希望尽可能不被任何人看到吧。只是,就算去了外津川,雪政也绝对不会撇下你不管喔。搞不好除了他以外的家伙们也是,这一点你最好做好觉悟。」
深行的语气就像离别前的叮咛。正因为他要离开了,他才能亲切地说出这些话。泉水子总觉得胸口怪怪的,边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纳闷边点头。
「嗯,我想我知道。」
「待在这里以后,我也很能明白你为何会觉得东京的空气很糟呢。」
深行伸长手做了一个深呼吸,神清气爽地说:
「就连我也觉得自己跟山很合得来呢。难得野野村先生开始教我武道了,转学之后一有长假,我也希望自己能尽量来山上喔。」
(我当初是为什么不惜反抗爸爸也想就读外津川高中呢……)
泉水子倏地回想起这个问题,然后愕然无语。
事到如今,她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理由。既然泉水子自己接受了姬神的出现,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她念哪一所学校,成为普通女孩子这条道路都已彻底与她无缘。
补假结束后的星期二,教室内依然弥漫着浓厚的毕业旅行余韵。
一发现走进教室的泉水子,步实与春菜随即等候已久般朝她招手。
「啊,来了来了!泉水子,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泉水子感到好奇,走向两人后,步实她们却特意移动到家政教室,泉水子有些畏缩不前。
「那个,怎么了吗?」
「这是不能在教室里说的事情。」
家政教室里已经来了数名女学生,满脸期待地凑着头聚在一起。见状,泉水子犹疑着不敢走进教室。
「你放心吧,不怕不怕。我们不会问你奇怪的问题啦。」
「我们真的一点也不介意你在毕业旅行第一天,就和相乐同学两个人一起消失这件事喔。」
听见她们这么说,泉水子更是只能瑟缩起身子。但步实绕到泉水子面前说:
「你别担心,我们真的不是要问你这件事。听我说,其实我们找你过来,是为了和宫喔。」
泉水子眨着眼睛看向步实。
「和宫同学?」
「毕业旅行出发那天早上,泉水子向我打听了和宫吧?」
「是没有错……」
「关于这件事,后来我才终于发现到呢。一直到泉水子问我之前,我完全没有考虑到和宫的事,真的觉得非常惭愧。明明有个同班同学无法和大家一起参加毕业旅行,却从来都没有关心过他。」
「半夜聊天的时候,小步提到了这件事,我们也都这么觉得呢。因为和宫这个男生总是非常不起眼,不由得就忘了他,也没将他放在心上,但这样子是不行的呢。」
其他女孩子也聚集在泉水子身旁,互相点头如捣蒜。
「大家都在饭店里反省过了喔。一直以来,我们好像都忽略了和宫。」
步实用全然不带半点调侃意味的语调说:
「我觉得泉水子很了不起喔。你很仔细地观察班上所有人,真是善解人意呢。」
「没有这回事……」
泉水子手足无措,但还是稍稍安下心来,松开僵硬的肩膀。
「可是,泉水子在旅行途中生病了,根本无法前往礼品区好好逛一逛吧?所以我们一起出钱,买了要送给和宫同学的礼物。」
看似在机场买的点心盒连同手提袋递到了泉水子眼前。
「啊……那么,我也帮忙出钱吧……」
「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是希望泉水子当代表,将礼物交给和宫喔。」
「我当代表?」
泉水子大吃一惊,女孩子们动作一致地用力点头。
「因为最先注意到和宫的人是你呀,泉水子有这个资格喔。」
「你不用客气。」
「要不然干脆顺势告白吧。」
「你放心,你没有任何情敌喔。因为还没有人订走和宫呢。」
惊惶无措的泉水子真想现在拔腿就跑。
「不是的……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好了好了,大家不要操之过急。毕竟这对泉水子来说是划时代的进步呢。」
步实制止住其他女同学,自己却也让泉水子的手牢牢握紧点心盒的手提袋。
「由泉水子交给和宫,我想他也会最开心喔。试着鼓起勇气交给他吧。他不能一起来,你是真的觉得很可惜吧?」
「嗯……」
泉水子战战兢兢地轻轻点头。
既然自己是女生的代表,就不能白白浪费这份礼物。泉水子的境遇与和宫十分相似,因此她很能明白旅行回来后无法加入话题是什么心情。
(起码要将班上所有
人在旅行期间都还想到了和宫同学这件事告诉他……)
泉水子之所以能下定决心,也许是出于愧疚。因为泉水子自己自从启程之后,待在东京的期间全然没有余力想到和宫。
放学时在校舍的出入口,站在鞋柜前方,学生几乎都已走光之际,泉水子才终于鼓起勇气叫住和宫。
「和宫同学,这个……是全班女生送你的。」
「咦,给我的吗?」
和宫悟撑开了细长的单眼皮。
「我可以收下吗?」
「希望你能收下。」
卸下了心中大石后,泉水子不禁露出微笑。因为和宫虽然讶异,却也意外干脆地伸出手,接下了泉水子递给他的礼物。
「那个,你没能参加毕业旅行吧?真是可惜。」
「嗯,其实我也很想参加呢。铃原同学觉得幸好参加了吗?」
和宫大感新奇似地来回端详点心盒,这么问道。
「我也不晓得。因为发了高烧,我几乎没有参观到景点。」
「不去比较好吗?」
泉水子缩起肩膀,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虽然称不上玩得很开心……可是,也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觉得幸好自己有去呢,虽然我不太会解释。」
「你不去比较好喔。」
和宫断然地说。泉水子吃惊地抬起目光。
「咦?是吗?」
「是啊。铃原同学不应该去那么污秽不洁的地方。连有想去的念头也不行。一看到你我就知道了。你跟旅行前相比,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吗?」
泉水子目不转睛地注视和宫。她完全想不到他也会用这么强硬的口吻说话。
「你不会离开这里吧?」
和宫再次确认般地询问。
「你没有想去东京的念头吧?」
「你为什么这么问?」
泉水子不由得反问。和宫更是接着说:
「铃原同学,你之前说过你讨厌相乐同学吧?」
泉水子惊讶得畏缩。她清楚记得自己曾对和宫这么说过。
「我是说过……可是……」
「你的想法改变了呢。」
要反驳说「并没有」很简单。可是,泉水子总觉得说了也没有意义。不知不觉间,深行确实成了泉水子至今说过最多话的男生。她甚至还对他说了不能告知他人的事情。
忆起之后,泉水子倏地脸蛋绯红——再加上,他们还牵过手。
「……那是因为发生了很多事情。」
「你的梦想,是待在这片一起成长茁壮的土地上,和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们升上高中吧?」
和宫连珠炮似地打断泉水子说,往常那种察言观色的谦虚气息消失无踪。与泉水子差不多高的纤瘦身躯也忽然显得莫名魁梧。泉水子忍不住怀疑起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那个,和宫同学?」
「如果是那家伙改变了你的梦想,就非得排除掉那家伙不可。因为铃原同学会和我一起去念外津川高中。」
和宫双眼深处泛着幽光,注视着泉水子,如此宣告之后,换上帆布鞋。紧接着又在泉水子准备唤住他的时候转过身来说:
「我会一直默不作声,是因为你很排斥他。那样一来,我也不必对他出手,只要等他离开就好了。但现在不能袖手旁观了呢。」
泉水子屏住呼吸,在她还无法动弹的时候,和宫很快走出了大门。
和宫的发言怎么想都不像他平常会说的话,因此泉水子只能想到一个可能性。
(……这种情况该不会就称作附身吧?难道和宫同学也是吗……?)
二
深行手上拿着书包,环顾四周的学生。洋平、智也和其他两名男同学已经在校舍后方的体育仓库前等候,连同带深行过来的濑谷和人一起将他团团围住。
「怎么了吗?怎么这么突然?」
「才不突然,我们已经忍你很久了。」
三崎洋平率先开口。
「去毕业旅行后我终于想通了。你这家伙太过分了。」
深行连肩膀也没动一下。
「我倒认为自己分寸拿捏得很好呢。哪里让你们看不顺眼了?因为有三个女生跟我告白?」
「就是你的态度太目中无人了!」
洋平青筋暴露地怒吼。深行了解他发脾气的模样,因此皱起脸庞。
「我还是觉得很突然呢。直到回来以前,我们都还相安无事吧?」
「你少自以为是了!」
「你以为靠打架就能解决问题吗?」
「我不会再让你瞧不起我们了!我要将你这种家伙赶出这所学校。和宫也这么说过!」
「和宫?什么啊?」
深行纳闷反问,但洋平充耳不闻,往前跨一大步,朝深行挥去拳头。深行先用书包挡下后,又问一次:
「你真的觉得像小鬼头一样用拳头解决事情也无所谓吗?」
「少罗嗦!」
洋平毫不理会,抡起拳头,这回更是瞄准了深行的脸部。
深行一把丢开书包。
「很好,先动手的人可是你喔。现场还有很多证人。」
宣告般地说完后,深行大出所有人的意外,显得兴致高昂地接受挑衅。在多人的包围下,深行全不退缩,目不斜视地冲向洋平,因此其他男学生难以出手助阵,暂时只能观看两人的对决。因为在团体中,洋平是众所公认的第一打架好手。
打斗持续了一阵子,两人扭打在一起,互相绊住对方的脚后滚倒在地。两个人都没有出声喊痛,在双方的衬衫全都裹满了泥土时,深行终于将洋平压制在自己身下。
深行捉起洋平的后领勒住他,自己也是气喘吁吁,边等着洋平投降边问:
「幕后黑手是叫和宫的家伙吗?那家伙现在在哪里?」
洋平正要回话,但在听到回答前,深行的侧腹就遭人狠狠一踢,整个人往旁滚开。这记飞踢毫不留情到让他怀疑自己的肋骨是否断了。深行痛得呼吸困难,眼冒金星地抬起头后,面无表情的和人正站在眼前低头望他。
「你……」
深行惊讶地低喊。真要说的话,濑谷和人算是一名单纯又善良的少年。就算心怀怨恨,看起来也不像是会为了班上的小斗争就认真使用暴力的类型。这时和人却慢条斯理地自口袋中掏出折刀,竖起带着黯沉光芒的刀刃。
「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
「消失吧。」
和人用非常低沉的嗓音喃喃地说着。
「你这样的家伙真是太碍眼了。」
见和人脸上真的没有任何表情,深行这才领悟到这个局面恐怕没那么轻易摆平。这不是单纯的学生打架——而是直到有人伤亡才会宣告结束的生死斗争。
只有和人一个人手上拿着刀子,其他人却都一声不吭,这点也令深行感到毛骨悚然。其他人围住奋力起身的深行,不留给他逃跑的空隙。
就在和人往前举起刀子,深行心想这下无法彻底避开时,围绕住他的男同学后方响起了一道声音:
「天清净,地清净,内外清净,六根清净:心清净则诸秽皆无。吾身以六根清净与天地诸神合而为一……」
是野野村在咏唱祓词。身穿深蓝色西装的司机身手矫捷地欺近,扭起和人的手腕打掉他手上的刀子。和人丝毫无法抵抗。因为野野村用旁人看来只觉得是轻轻敲打的一记手刀击向和人的脖子后,他就像睡着一般地倒下。
其他学生也都是同样的命运。明明野野村的动作看起来没有非常迅速,却连最后一个人也无法成功逃跑,教观看的人无法置信。野野村像照顾病人般让每个人都横躺在地后,眨眼间,校舍后方就并排躺着五名男学生。
深行看得目瞪口呆,野野村这时终于开口问道:
「深行,你没事吧?」
「……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应该不是这些孩子自己的意志。」
深行有些松了口气地看向和人与洋平后,抬起脸庞。
「你怎么会赶过来?连老师他们都还不知道。」
「是泉水子小姐前来呼唤我……她说发生了不好的事情。」
野野村整理好最后一位学生的衣领后起身。
「这些孩子很快就会恢复意识吧。我们之后再向学校说明,现在最好赶紧离开这里。我比较担心让泉水子小姐一个人留在车上。」
一直等得心惊胆颤的泉水子见到野野村与深行出现后,总算安心地吁了口气。但是当深行打开车门坐进来,泉水子才发现到他的惨状超乎她的想像。
深行的衬衫钮扣不仅弹开,全身上下的衣服和乱糟糟的头发都沾满了泥土。脏兮兮的脸蛋与手肘,以及两手掌心都蹭破了皮,四处渗着血丝。泉水子实在很难想像怎么会在学校里变成这副德行。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大不了啦。」
「你和别人打架了吗?」
深行搓搓鼻子,发现自己流血后皱起脸庞。
「我也清楚
自己很容易树立敌人,不过很久没有彼此大打出手了呢。我还以为已经过了那种时期了。」
「你跟谁打架了?」
泉水子更是忐忑不安地问:
「那个,难不成……是跟和宫同学?」
深行好一会儿没有应声,抽出面纸按在鼻子上。
「和宫是谁啊?」
泉水子眨了眨眼看向深行。
「和宫同学就是和宫同学啊。同班的和宫悟同学。难道你还没记住他的名字吗?」
野野村发动引擎,坐在驾驶座上以比往常焦急的语气问道:
「我要发车了。深行,没问题吗?」
向野野村回答「我没问题」后,深行对泉水子说:
「我不认识他。三年级的班级里没有和宫这个人吧?」
泉水子正想说和宫的模样不太对劲,但在进入这个话题前,两人的牛头不对马嘴令她愕然。
「你在说什么啊?你们经常和三崎同学那群男生玩在一起吧?和宫同学确实很文静,但你无视他到了这种地步吗?」
「粟谷中学的三年级里没有和宫悟这个人喔。」
车辆开始前进后,深行斩钉截铁地说。
「自从听到女生在谈论他,我就一直很在意了。刚才洋平也说了一样的名字。可是,这家伙的名字甚至没有出现在点名簿上。我今天早上确认过班级名册了。」
「咦?」
「如果他叫和宫,依照五十音的顺序,他的名字会排在最后一个吧?可是,渡边步实之后就是我的名字。就连点名的时候,渡边之后接着就是叫我。你都没有发现到吗?」
泉水子感到不可置信,试图回想一成不变持续了好几年的早晨点名情景。她无法亿起确切的情况,但还是觉得这不可能。
「怎么可能……因为我们自小学起,从来没有人转学进来,成员全都没有变过喔。大家都认识和宫同学超过八年了。」
「这只是你自己这么认定而已吧?」
深行毫不客气地一语道破。
「所以像是毕业旅行他才没有参加啊。这也是当然的,因为中村老师根本没有将那家伙算进班级人数里。自然也不可能为那家伙准备机位以及饭店房间。」
「虽然你这么说,但不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认定啊。全班同学也知道班上有和宫同学这号人物喔。如果他不存在,怎么可能大家去了东京以后还会想到他,还买了礼物要送他呢?」
泉水子越说越激动,深行嗓音低沉地冷静说道:
「明明没有任何人发现,无意间却多了一个人……这种现象就称为座敷童子(注7:一种日本传说。座敷童子喜欢和小孩子一起玩耍,因此有时数小孩子的数目时,会发现多了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小孩。)。」
「怎么会……」
泉水子哑然无语。
正当她怔忡无措,脑袋开始打结之际,驾驶座上的野野村出人意表地插嘴问道:
「泉水子小姐,想请教您一个问题,您今天为什么会认为深行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呢?」
泉水子一惊,想起了自己原本想说的话。
「因为和宫同学的感觉跟平常不一样,简直就像另一个人在说话。那个,他还说……要排除深行。」
正在开车的野野村没有回头,但瞥了一眼后照镜。壮硕的背影似乎显得比平常紧张。
「那个人为什么会这么说,泉水子小姐有头绪吗?」
「呃……」
泉水子吞吞吐吐,非常迟疑,不晓得该从何说起,又该老实说到哪种地步。
「那个,前阵子和宫同学曾经问我讨不讨厌深行,我就回答讨厌……」
深行浑身无力地抗议:
「什么啊?」
「因为你之前真的很坏心眼嘛!」
泉水子不由得回嘴后,身体忽然倾斜,紧接着被安全带勒住。因为野野村冷不防踩下了车子的油门。
「两位都系着安全带吧?不好意思,我要稍微加快速度了。」
身为司机,野野村预先提醒两人后,接着对深行说:
「深行,看样子对方展开报复了呢。有东西紧跟在车子后面……两位指的大概就是他吧。可以肯定,他确实不是人类。」
深行与泉水子扭头看向后挡风玻璃。
在泉水子眼中,她看见了一名骑着脚踏车的少年。但当她试图定睛看清楚对方时,少年的身影却反而变得朦胧模糊。另外,即便野野村加快了车子的速度,少年依然不费吹灰之力,穷追不舍,怎么想都不可能是寻常少年。
「深行……你看得见吗?」
「看不见。可是,我感觉得到不太对劲。」
深行注视着后方,最后死心地转过头问:
「野野村先生又看见了什么?」
「那里聚集着灵气,形成了一团模糊的人形,但看不清楚容貌。」
约莫一分钟的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不语,接着深行打破沉默:
「……那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因为我欺负铃原,所以要报复我吗?」
「我想应该不是这样子吧……」
泉水子也说得没有自信。她现在还无法消化和宫悟并不是人类这个事实。
「和宫同学明明收下了大家送的礼物,也如常地出现在学校。我还是无法相信,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坐在驾驶座上的野野村说:
「也许是因为您贡献了供品给他,增长了他的生命力。泉水子小姐,您最好接受这个事实喔,他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同班同学,甚至还拥有能够操纵其他学生的力量。」
「那么,和宫同学究竟是什么呢?」
「如果他是神灵,有些神灵也会作祟。」
听野野村的语气,似乎对这件事情感到不太乐观。
「究竟是什么触怒了他,依我们人类的标准是无法衡量的。有些事情在人类看来非常微不足道,但对他而言可能刚好相反。更何况,看样子深行确实已经冒犯到他了。」
深行往后躺在座位上。
「反正我的个性就是容易树敌啦……」
泉水子回想起和宫说「你的想法改变了呢」的语气。他一定是在那个时候就生气了。他的目标并非只有深行。是自己让和宫失望,改变了和宫。
「深行,我这样说可能安慰不了你,但是……」
泉水子话声颤抖地开口。
「和宫同学会追过来,不只是因为深行喔。也是因为我。」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那家伙会一路追到神社吗?」
深行反问,但泉水子也无法回答。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也一样惹怒了和宫同学。都要怪我,他才会生你的气。」
「说得再具体一点啦!」
「因为我们去了东京。」
深行不明所以地思索时,野野村开口说话了:
「可能无法甩掉对方,但总之我会尽力逃进神社。只要进入神社的圣域,说不定就能在神的庇佑下与对方当面对峙。」
如今他们已经驶进弯道极多的山路。野野村向来都是谨慎过度地操控方向盘,现在却像在发挥所有看家本领般不停加速。
泉水子益发感到不安后,野野村多半是察觉到了,放松了一瞬说:
「泉水子小姐,您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胆怯畏缩。接近姬神的人,都会被要求奉上自己的性命。即便是您本人,这点也是一样的。」
(今天的野野村先生跟以往相比,不可置信的多话呢……)
泉水子突然间心想,虽然自己一直以为野野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或许这也只是很表面的看法。
(截至目前为止,我都只看到事物的表面。不论是和宫同学、我自己,还是身旁的人……)
只要不主动了解,就不会看到半点真相。奉上性命这件事也是,要在知道的情况下自己也付出努力,还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全部托予他人,两者有很大的区别。
(我想多为自己负起一点责任。即便是件非常令人沮丧的事——好比说就算会失去普通的朋友,我还是想知道应该知道的事情。)
就在泉水子如此思索时,车辆忽然伴随着巨响出现冲击,某样东西猛力撞在前挡风玻璃上。是一只鸟。
一瞬间,鸟儿焦褐色的翅膀仿佛覆盖住了整片挡风玻璃。是只如鸢般体型巨大的鸟。野野村倒抽口气,慌忙旋转方向盘,但已经来不及了。
护栏完全没有发挥作用。三人乘坐的车辆直接冲出柏油路,以骇人的高速滑下山坡。
「铃原……你还活着吗?」
听到深行的声音后,泉水子张开双眼。
安全带不仅紧紧勒住了胸口,肩膀和腰部等全身都很痛。泉水子试图移动身体后,安全带却勒得更紧,她「呜」地屏住呼吸。车辆座位正大幅往前倾斜。
「好痛……」
「伤势如何?」
尽管问得很制式,但泉水子感觉得到深行是在担心自己。既然还能担心他人,也就表示深行自己的伤势并不严重。
「虽
然会痛,但勉强还可以移动。」
「感觉呢?」
「很想吐,但我会忍住的。」
深行像是大大松了口气般地说:
「要是引擎着火,我们就全都完了。也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如今要说位于前方,倒不如说处在下方的野野村隔着车座抬起头来。现在他的姿势像是匍匐趴在因冲击而打开的安全气囊上。
「两位都没有大碍的话,真是再好不过。请两位多加小心,动作放轻地离开车子吧。汽油应该外泄了,所以请审慎行动。」
「野野村先生,那你的伤势呢?」
「我也没有大碍。只是如果想要离开驾驶座,可能需要花费一点时间。前面两扇车门都开不了了。」
车体应该扭曲变形得相当严重,泉水子和深行迟迟无法打开后车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避免引起火灾,他们的动作都很小心翼翼。最后深行与泉水子宣告放弃,将车窗完全打开,从车窗的空隙爬到斜坡上。
抬首仰望,发现他们冲出了护栏的道路位在遥远的上方。从那里一路往下滑后,撞断了不少杂木林的树木,更留下了令人怵目惊心的车轮痕迹。繁密茂盛的罗汉松也自左侧剌进了车辆的前半部。看来是罗汉松的坚硬树干没有被撞倒,反而挡住了他们,车辆才好不容易停下来。车辆是倾斜坠落这点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否则,引擎和驾驶座上的野野村肯定不会只有这点损伤
站在车外目睹到车祸的骇人惨状后,深行与泉水子都不禁心想,幸亏他们能够得救。好一阵子,两人都恍惚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撞到车子的是一只鸟呢。」
深行终于打破沉默。
「你觉得是追在我们后面的那家伙干的好事吗?」
「只有这个可能吧……一般情况下,鸢根本不可能朝车子飞过来。」
泉水子有气无力地说完后,深行大叹口气。
「鸢吗?鸢跟天狗有关,该不会其实和宫也是天狗的一种……」
「你的联想还真诡异呢。」
泉水子以外的一道嗓音出声批评。两个人都吓得往上一跳,带着不敢置信的表情回过头。
和宫悟正以单手支在罗汉松的树干表皮上,站在那里。
深行瞪大眼睛打量对方。
那是一名穿着粟谷中学夏季制服的娇小少年,上半身是看似新买的短袖白衬衫,脚上穿着一双没有半点污渍的白色帆布鞋。厚重浏海下的细长双眼显得平易近人,仿佛带着笑意。以男生而言肤色偏白,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没有半点不自然的地方,是个随处可见的寻常国中生。
「真教人吃惊……你就是和宫吗?」
「你终于看得见我了呢。我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看起来就是普通的国中生。」
「我的确是普通的国中生啊。」
大概是看出了深行脸上写着「你这个骗子」,和宫接着说道:
「是真的喔。在铃原同学希望我是普通国中生的期间,我就只是普通的国中生喔。」
「和宫同学……」
泉水子鼓起勇气开口:
「我一直以为我从小学就认识你了,原来不是吗?」
「我始终都和你在一起喔,不论是小学的时候,还是更早之前。」
和宫用温柔的语气回答。
「可是,我从来不曾和你说过话。没错,这几个月来,多亏你剪了头发,才能看到我呢。」
「啊……」
泉水子捂住嘴角。的确,她首次注意到和宫的笑容,就是在自己剪了浏海去上学的那一天。
「我从很久以前就存在于这座山上。那里一点,这里一点,没有定所地四处飘荡。但是后来渐渐因为铃原同学的心愿而聚集在一起,然后诞生出了我。」
泉水子只是哑口无言,提心吊胆地反问:
「我的心愿?」
「你想要朋友吧?可以了解你的朋友。」
和宫更是眯起双眼露出微笑,但眼睛中的光芒似乎变得更加锐利。
「我可不准你说不是喔。因为就是你的心愿,才塑造出我现在这个样子。而且,我也不准你随便就说不要我了。」
深行捏了一把冷汗,认真倾听和宫说话,但忽然间听见有人压低嗓音呼唤着自己,于是他转过头去。是困在车里的野野村在呼唤他。他魁梧的身体如今反而成了阻碍,现在仍然无法逃出驾驶座。
「深行,抱歉,我无法出手帮忙。现在只能由你保护你们两个人了。」
野野村降低了音量,但焦急的心情还是传了过来。
「后车厢里放有我的锡杖。你就使用那把锡杖吧。」
深行看向车内,见到野野村脸上流露出了急迫的神色,但还是犹疑未决。
「野野村先生,可是我……」
「没时间犹豫了。在那里的,是真正具有力量的东西。稍有不慎,所有人都会被消灭喔。」
两人间的对话似乎都被和宫听见了。和宫看向深行,非常干脆地说:
「你以为你能降伏我吗?想试试看的话我也不介意,但不会那么顺利就让你得逞喔。」
顷刻间,山谷上的天空变得乌云密布。这种明显感觉到气压变化的气候骤变,先前也曾经出现过,但不如这次变化得如此快速。
「这里是我的地盘喔。变得比在外地的时候强,也是天经地义的吧?」
「你说外地?难道是指东京……?」
深行半信半疑地脱口而出。直到此刻,他都未曾想像过对方的力量有多么强大。
「在东京我们也遇上了打雷。你是想说那也是你的杰作吗?」
和宫露出微笑。光是微笑就够了。
「虽然『和宫悟』无法参加毕业旅行,但我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必须维持人形不可啊。」
三
四周光线急速暗下,闪电的电光照得山头与树木时黑时白。雷鸣自远方的天空逐渐逼近,余音缭绕地从这座山峰传到另一座山峰。
和宫站在树荫下,身上的白衬衫显得更加澄亮,看来也像是发出了苍白色的磷光浮在半空中。车内的野野村不再压低音量,直接力劝道:
「深行,快拿锡杖!」
深行察看周遭的变化,但没有将手伸向后车厢。
「我做不到……我的修行还不到那种程度。」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了!」
「我办不到。因为我至今从未打从心底相信验力,进而咏唱过经文或祭文。」
「深行,快点接受眼前发生的事实吧。」
深行自暴自弃似地回道:
「我已经接受了。所以我很明白,我办不到。」
和宫神色从容自在地望着这一幕。接着见到深行终究不会展开行动后,重新看向泉水子。
「这下子一目了然了吧?我与那家伙之间的力量相差有多么悬殊。光从你一开始就和他划清界线这点,可以说明你很聪明喔。铃原同学不会离开这座山吧?不选我而选择那家伙,也是根本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吧?」
泉水子默然地呆站在原地后,他又继续说道:
「就像现在这样,你和我都会去念外津川高中。这样一来,你就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能照自己的期望开心过日子。现在的我,有很多事情都能帮上铃原同学的忙喔。因为一旦你的力量增加,我的力量也会跟着增加。你不用再觉得寂寞了。从今以后,大家都会亲切地对待你喔。」
泉水子终于重新打起精神,小声地问:
「如果我改变心意的话,会怎么样呢?」
「你在东京什么也得不到喔。」
和宫冷冷答腔。
「既没有人会帮你,就算遇到难过的事,也没有人会了解你的心情。最重要的,是我不会允许,你没有这个选择。」
抬起右手在空中笔划之后,他接着说:
「如果铃原同学要抛弃我,我想呼唤雷电到这里来可是易如反掌喔,然后就会点燃汽油吧?一旦被卷进爆炸里,所有人都不可能平安无事吧?」
见泉水子再度陷入沉默,深行代替她开口:
「你偏离自己原本的目的了吧?要是因此杀死了铃原,你所做的一切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必须请她付出力量的代价才行呢。」
和宫无动于衷。他的五官神奇地看不出任何表情。
「事情一旦开始,我就无法中途改变。无论何时,就只有做与不做,杀与不杀。虽然要是铃原同学死了的话,我也不会开心,但这样也无所谓。」
深行看向泉水子,但从她的神色中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可以说与和人拿着刀子时的面无表情十分相似。
「喂,铃原!」
深行捉住泉水子的手臂摇晃,悄声说:
「你先敷衍他吧。他说如果不答应,就要杀了我们啊。」
泉水子吃惊地瞠大双眼,看向深行。
「你要我听和宫同学的话吗?」
「只能这么做了吧?他是这座山的神灵,现在我们的死活都掌握在
那家伙的手上。」
深行在捉着泉水子的手指上施加力道。
「你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吗?野野村先生也还无法逃出车子喔。」
泉水子看向树荫下的和宫,用力做了一个深呼吸。接着她冷不防甩动肩膀,挣脱深行的手。
「深行,你在说什么啊?你这样还算是优等生吗?」
被当面这么喝斥的深行还眨着眼睛时,泉水子就往和宫踏出一步。
「请你不要擅作主张。不允许的人是我才对吧?」
泉水子朝相对而立的对手大声宣告。她自己也无法判断这股怒气从何而来,但泉水子的内心就像着火的汽油般骤然怒火中烧。她几乎不曾这么气愤过,涌出了岩石般绝不退缩的坚定决心。
「既然你说你是因为我的心愿而诞生的,那么就该遵从我的想法。我不许你这么恣意妄为。还想让雷电击中这里,真是太差劲了。你不可以再威胁我。」
和宫好一半晌注视着泉水子。但是他看来并不退缩,话声平静地问:
「如果我不答应的话,又会如何呢?」
「我会讨厌你。」
泉水子毫不犹豫地断然表示:
「如果我讨厌你了,我就再也无法来这座山。这样你也无所谓吗?」
「你这么说真是自私呢。不管你讨不讨厌我,都会离开这座山吧?」
「但是,这两件事情还是不能混为一谈。请你好好考虑。」
泉水子不改疾言厉色,和宫也不再回嘴。不晓得是不是正听话地深思熟虑,他默不作声地伫在原地很长一段时间。
他动了动身子时,看起来只是非常不起眼的小动作。他单纯只是将一只脚稍稍往后退,罗汉松树荫下的人影就凭空消失了。但是透过残留的气息,可以感觉到和宫并不是消失,而是离开这里了。
不知不觉间,天空恢复了原先的澄澈明亮。深行与泉水子两人抬头仰望这片蓝天时,才领悟到与和宫之间的对决已经结束了。
之后又费尽了一番千辛万苦,他们才从车祸现场获救。
野野村既无法自行脱困,车辆又坠落在所有人都难以接近的悬崖下方,因此最后发展成了由山脚下的救护队出动直升机的大骚动。只不过,之后没有再发生任何更甚于山区车祸这种紧急事态的异常状况了。
在数人合力下才被救出车子的野野村尽管嘴上说没事,脚上的伤势却颇为严重,直接被送往医院,深行与泉水子也一同前往。不单是野野村,诊疗室中的医护人员也处理了泉水子和深行两人身上细小的伤口,深行打架受的伤还贴上了OK绷,想必相当有必要接受治疗。
野野村拄着丁字拐杖走出来后,泉水子向他低头致歉:
「真的很对不起。如果我从一开始就意志坚定,就不会演变成这种情况了。」
「您没有必要向我道歉,反而是我必须向您道谢才行。因为都是多亏了泉水子小姐,我才能捡回一条命啊。」
野野村容光焕发地说。伤口应该很痛,他看起来却显得心满意足。
「您表现得非常出色喔。跟在您身边这么多年,连我也想不到原来泉水子小姐这么勇敢。」
「当时我只能那么说嘛……和宫同学也说他是因为我的心愿而诞生的……」
泉水子缩起肩膀。她最不擅长态度强硬地面对他人,虽说是因为一时气愤,但并无法维持长久。和宫如果再不退让,她的气势肯定会当场委靡吧。
野野村深思地说:
「和宫这个人大概是使者吧。」
「使者?」
「就是姬神的使者。嗯……算是侍奉主神的从属神吧,有时也称作式神。简而言之,他就像是侍奉稻荷神的狐狸。」
「和宫同学是狐狸……?」
泉水子呆愣住,野野村又接下去说:
「但是,只要泉水子小姐还没有产生这种自觉,他就是一个拥有难以掌控力量的强大神灵。既然栖息于玉仓山,非常强大也是理所当然。虽然是键而走险,但泉水子小姐在千钧一发之际让两人回复到了应有的主从关系呢。」
泉水子片刻不发一语地思索这件事。
「也就是说,和宫同学是……我将他塑造成了和宫同学这个人,又将他消灭了吧?既然知道了他的真面目,今后就无法继续当普通的同班同学了。」
「您不需要懊悔。因为和宫与人类不同,可以自由变幻成各种形体。他并没有被消灭,想必正等着与您缔结新的关系吧。」
野野村以不足为奇的口气说。从语气中可以感受到他身为山伏的阅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带医院里的三人返回玉仓神社的,是相乐驾驶的直升机。虽然时间确实很晚了,但神社持有的车辆不只出车祸那一台,所以怎么想都是相乐自作主张开了直升机过来。
深行照例一看到相乐就臭起整张脸。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你持有直升机的执照?」
深行坐上直升机后,用老大不高兴的语调说。
「我以后也绝对要取得飞行员的执照。」
相乐自驾驶座回过头来,得意洋洋地微笑说:
「真是不巧。想在国内取得这张执照的话,费用可是高得吓人喔。起码要有能力进入美国的飞行员训练学校才行呢。」
「留学这点小事我也一样办得到。」
「等你拿到奖学金再来讨论这件事也不迟喔。」
泉水子边听着两人的对话,边深有所感地想:
(深行真的只会一直顶撞相乐先生呢……)
反过来看,不也表示他的眼里只有相乐先生吗?
(……我知道他本人并不这么想,可是他虽然一直抱怨东抱怨西,但其实本质上可以说是个很黏爸爸的孩子吧……)
泉水子又想到深行面对和宫时,倒是毫不逞强地当机立断投降,更是忍不住暗暗失笑。深行只有面对相乐的时候无法像平常一样聪明。
和宫说的话大概都是事实吧。只要与和宫一起在这片土地上生活,泉水子就能得到强大的守护,与世无争地过日子吧。相较之下,倘若离开了这里,身旁就没有任何人事物可以依靠。
她也不能一味仰赖深行。况且对泉水子来说,再也没有比深行更不想遇见的人了。纵然是现在,这一点也不过是稍有好转。
尽管如此,泉水子心中还是诞生了一个决心。奇妙的是她也不打算推翻。
(我也不能自顾自选择轻松的道路,我还不能放弃磨练自己。不舍弃现在的自己也没关系,因为我不可能永远都是现在这样,深行也一定不会维持现状吧……)
他们都还不够成熟,尚未定型。虽然不晓得接下来会与什么起冲突,又会被迫面临何种难题,但都要从开创新的世界开始起步,不能裹足不前。泉水子如此心想。
「你什么时候想去念凤城学园了?我好像都没听你提起过喔。」
深行有些不满地控诉。
「直到和宫同学对我那么说以前,我也还不确定。应该是和宫同学先看穿了我的心思,所以听见他那么说,我才会下定决心。」
泉水子回答。两人送相乐离开后,现在正从停车场折回。
相乐之所以造访神社,是为了告知深行转学的事情。两个人对此都已不感到惊讶,因为那与深行先前的预测相同。为了从第二学期插班进入凤城学园国中部,深行将会参加考试。
深行唉声叹气地说:
「都是因为你突然改变了心意,才会害得野野村先生和我险些没命吗?」
「我也一样啊。」
泉水子微噘起嘴,反驳道:
「我也差点就要没命了,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啦。就算是自作自受,但最后我也成功阻止了和宫同学啊。」
深行似乎也承认最终是泉水子救了他们,没有再多说什么,仰望蓝天低声呢喃:
「姬神吗……」
午后的阳光非常刺眼。两人都被吩咐车祸后的三天内必须静养,因此向学校请了假,现在这个时间才会如此悠哉惬意。虽说受伤,但其实也只是擦伤和淤青,没有留下众人会担心的后遗症,也根本用不着向学校请假。但正好适合整理思绪,厘清迄今的遭遇。
「没想到姬神竟然是如此棘手的存在。我也忽然间豁然开朗了呢。随便接近的话,不管有几条命都不够用。假使用一般人的方式对抗的话,根本是螳臂当车。所以山伏修行就是为此而存在的吧……」
泉水子哀伤地抚着自己的麻花辫。如今她已彻底学到了教训,不敢再试图剪头发,只能乖乖地继续绑着辫子。能够自由决定自己发型的那一天,想必还在非常遥远的未来。
「如果我也能修行,说不定多少也会有些改变吧……」
发生意外后,泉水子很严肃地考虑着自己也需要修行。但是深行听了,毫不客气地嗤之以鼻,说道:
「对你来说,修行太勉强了吧?你这样的运动白痴从一开始就会在岩石区动弹不得,没两三下就投降吧?」
「只要不是运动类竞赛,爬山这点运动我也办得到啊。」
「入峰修行跟爬山不一样喔。你必须抱着死过一次后会再重生的觉悟面对。更何况,如果没有前辈照料,初学者绝对不可能走完全程。你很害怕被人盯着瞧吧?」
说得没错,因此泉水子闭上嘴巴。深行转念一想,改变语气说:
「你什么都不做也没什么关系吧?难得你什么都不用做,天生就拥有高于修行者的能力。」
「我才不觉得这样很好呢。姬神会附身在我身上,我只觉得困扰。我也明白自己除此之外其他什么也不会做,也没有任何优点。」
泉水子说着说着有些闹起别扭。
「其他人都是自己决定留在姬神的身边吧,可是只有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却唯独必须奉上性命这一点和大家一样,我觉得很不公平。」
深行诧异地看向泉水子。
「说得也是呢,其他人都是自愿接近姬神。的确,就算因此而死,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你是因为有这种想法,才决定就读凤城学园吗?」
「能请你不要说得我好像想杀死每个人一样吗?」
泉水子回嘴,蓦地兴起说明的冲动。
「我只是真的觉得,我不能去念外津川高中而已。虽然我很想变成步实和春菜那样的女孩子……真的很想很想,但是不可能。就算和宫同学用他的力量让我能够变成那样,那也只是逃避现实罢了。所以我才想,既然如此,倒不如去念爸爸说的那所学校。」
「你能够做出这种决定,也算是很了不起了吧?」
深行尽可能公正地说。
「经过这次的毕业旅行,可以肯定你若去东京会过得很辛苦。老实说,我认为你会百般不愿意也是正常的。我从没想过你会愿意离开玉仓山。」
「因为我已经知道那间学校里,不是所有人我都不认识啊。」
泉水子没有看对方的脸,继续说道:
「之前是因为没有半个认识的人,我才不想去凤城学园。可是,既然深行会先过去,那里就不再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了吧?所以,我才想去念那里也不要紧。但我的意思并不是希望你照顾我喔。」
深行没有立即接话,走了几步路后小声嘟哝:
「……结果还是按照雪政当初的计划了吗?」
「很困扰吗?」
「不会。」
这次的回答倒是十分迅速。
「这样也没关系,况且也发生了一些那家伙意料之外的事情。例如他竟然自己一手培育出了竞争对手。」
「什么竞争对手?」
深行假装没有听见,突然开朗快活地说:
「我也搞清楚了很多事情,决定不再绕远路了。我既要学到修验者的力量,也会累积必要的知识。我要变成一个就算遇上姬神神灵,也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丧命的人。」
「所以你决定将来要成为山伏了吗?」
泉水子询问后,深行点点头。
「算是吧。凤城八成就是一所聚集了这类人的学校。尽管表面上看起来不是,但学校的环境是个适合修行的场所吧。听说凤城不完全是所私立学校,国家也有给予赞助,但大成先生他们大概也在创校时出了点力吧。」
深行看向泉水子,以毫不虚伪造作的语气说:
「所以,那个地方一定也很适合你喔。等我了解里头的情况,再说给你听吧。既然我先进去就读,我会多记住一些容易融入环境的诀窍等你来。」
「嗯……那就靠你了。」
泉水子小声地说,忽然感到羞赧地垂下目光。因为她明明心想不能仰赖深行,却发现自己听到他这么说以后觉得很开心。
「在这之前,可以先答应我一个请求吗?」
就在两人身后附近,无预警地有人开口说话。
两个人会吓得往上跳起也是当然。倒抽口气后回头一看,和宫悟正面带狡黠地站在那里。
立于哑然失声地注视着自己的两人眼前,体型清瘦的和宫微微一笑。由于深行与泉水子身上的便服是T恤和牛仔裤,和宫的白色衬衫在耀眼的日光照射下显得更加白亮,看起来就像是个谦恭有礼的温和少年。
「哎呀,你们以为我已经不在了吗?真是无情呢,这么想也不算有错啦,但真希望至少先说声再见呢。」
泉水子竭尽所能地重新站好,但颤抖着声音问:
「你……你是来道别的吗?」
「既然你不再需要『和宫悟』了,我来请你解开他。」
和宫说完,满怀期待地等着泉水子的回复。泉水子从未听过这么莫名其妙的要求。
「我什么也没有做过啊……你说解开是什么意思呢……」
「你并非什么也没有做过喔。你会在山顶上跳舞吧?」
和宫正经八百地公布解答。
「因为铃原同学跳的舞,我才会被吸引过来喔。所以应该可以借由相同的舞蹈解开才对。」
「跳舞?」
泉水子的反问语气太过惊讶,因此反倒是深行急了起来。
「难道你都是在没有自觉的情况下跳舞吗?」
「因为我跳舞单纯只是在锻链体力啊。完全不是正式的舞蹈,而且也是外公叫我练舞代替运动……」
「不过,那家伙都这么说了,应该不是骗人的吧。是你跳的舞操纵了山上的神灵。」
深行说完后,和宫点头。
「是啊,请铃原同学为了我跳舞吧。如果你真有心送走和宫,应该就能在我面前跳舞吧?」
见他说得喜不自胜,泉水子察觉到了他的意图。
目前为止,泉水子不曾让他人见过自己跳舞。就连外公竹臣也是教完一整套舞步后,就不再看泉水子跳舞了,更遑论跳给其他人看。她并不是为了跳给别人看才练舞,也不曾想过这是能在人前跳的舞。
「你不肯为我跳舞的话,我就无法脱离这个形体。我也会明白原来铃原同学的觉悟只有这点程度而已喔。」
在回答之前,泉水子又犹疑了好一阵子。但是,她很清楚不能拒绝和宫的要求。假使这时候的应对失败了,恐怕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泉水子只能硬着头皮回答他:
「……既然如此,我就跳给你看吧。我要回家换运动服,你先到山顶上的空地等我吧。」
和宫微笑颔首,迈步走向坡道。
深行目送他离开后,忧心地看向泉水子。
「照他说的去做,真的没问题吗?」
「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泉水子一点自信也没有,但她认为现在自己只能负起责任。如果道别的代价是跳舞,就只能跳给他看了吧。
但纵然做好了觉悟,泉水子仍有些局促不安。不管什么都好,她想要一个可以协助自己完成任务的支柱。就在如此心想时,泉水子屏着气息说了:
「深行可以陪着我一起上山顶吗?这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深行皱眉。
「我是无所谓,但你不喜欢被别人盯着瞧吧?」
「没关系。既然都要在人前跳舞,对象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都一样。」
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但这个当下,泉水子是真的这么觉得。
没多久,见到换好衣服自屋内走出来的泉水子后,深行瞪大双眼。
「你不是说运动服吗?那是巫女服吧?」
泉水子穿着红色裤裙,上半身白色的夹衣上穿着两边肩头开有小口的宽袖薄上衣。
「是吗?对我来说这就是运动服啊。」
泉水子并不觉得奇怪,忐忑紧张地回答:
「其实穿运动服也没关系,只是因为有袖子的巫女服比较方便跳舞,我才会这么穿。」
由于不打算盛装上阵,她脚上还穿着袜子和帆布鞋。两条麻花辫和眼镜也原封不动,看起来非常不协调,但全身的装扮却又不可思议地融为一体。深行决定不再多说什么,跟着泉水子一起登到山顶。
和宫遵照指示在空地等候,一见到泉水子现身,便露出万分期待的表情。泉水子再一次在他的笑容背后感受到了挑衅的意味,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庞。她面南而立,照着往常的顺序先由调整呼吸开始。
在正式开始跳舞之前,似乎会等上一点时间。尽管如此,这片空地依然具有令人心情澄净透明的功效。站在山顶上的凉爽一如往昔。
今日的景致蒙上了一层白雾,无法一眼望见大海。然而,辽阔的天空和风的流动让肌肤感受到了往四面八方延伸的无垠空间。大地屹立之处与天空互相结合,非肉眼能辨识的欢愉羁绊直接传进了泉水子的身体。
边回想着不知已在这里持续练舞了多少年,泉水子边静静思索:
(无论何时,只要在这里跳舞,我总能感到安心。我一直以为,没有任何人知道是最好的。可是,我无法说明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所以,我当然会感到寂寞……)
因为她害怕被注视,害怕被伤害。会觉得被人看见很难为情,是因为她自己否定了自己。她并没有发自内心承认这样的自己就存在于此处。因为她不想成为如此消极阴沉
的铃原泉水子,而是想成为另外一个人。
(尽管脑袋这样想,会不会其实我心里暗暗藏着渴望呢……希望有某个人可以了解存在于此处的我。就是因为这样,和宫同学才会说他被吸引过来了吧。)
泉水子抽出事先插于胸前的白扇,缓缓摊开扇子。
她感觉到,现在可以跳了。比想像中还要流畅地起脚踏出了第一个拍子。
天地相依之极,此情不绝,
我心系之若缕,遥望伊人。
顺利合上了拍子后,泉水子也自然而然地知道该带着什么心情跳舞才好。
不需要特意去感受,也用不着刻意培养,只要泉水子敞开心胸理解,就能请和宫接下这番感谢的心意。察觉到这一点后,她的心情变得平静,随着不断起舞,逐渐进入心无旁骛的境界。也不再介意有人看着自己跳舞。
梓弓之弦,或张或弛,为君之思,实劳我心;
梓弓之弦,或缓或急,君子来兮?君子不来?
深行与和宫靠在登山口的岩石上,肩并着肩观看泉水子的舞蹈。
虽说是空地,但场地不大,除此之外没有地方可供站立。
知道了和宫的真面目以后,如今和宫就站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这让深行不时冷汗涔涔。但是,当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对方,忍受着肌肤不停冒出鸡皮疙瘩的恶寒后,偶尔也会忽然间遗忘对方的存在,觉得身旁只是一位粟谷中学的同班同学,这种感觉十分古怪。
但无论如何,深行都不打算离开自己现在站的位置。因为他无法将目光从泉水子的舞蹈上移开。深行对舞蹈一无所知,却也十分清楚自己看见了非常罕见的光景。脖子寒毛直竖,但不仅仅是因为和宫。
(……她哪里是什么也不会的女孩子啊……)
在心里暗自咕哝后,和宫冷不防开口:
「这下子,我终究是输给你了呢。她正在你的面前跳舞。」
深行不由得看向对方。由于看起来就像国中生,他顺利地发声说话:
「你还没有放弃吗?真是往生得不干不脆呢。」
和宫回望向他浅浅微笑。
「我一次也不曾往生喔。」
眼前和宫的身影霎时变得朦胧模糊。泉水子仍专心一意地跳着舞蹈,但深行在和宫身上看见了类似袅袅烟霭的白雾摇曳。
摇曳的白雾飘向天空,一瞬间幻化成某种姿态。逆光下,显得黑漆漆的巨大身躯昂然立于眼前。倒竖的头发与愤怒的异相,肩膀肌肉向上隆起。
(藏王权现……)
掠过眼前的那副姿态与山伏祖先所雕刻的愤怒守护神像有几分神似。但是,山顶的风转眼间就吹散了那副身影,深行眨了一下眼睛后,和宫已如遭到抹去般不留半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