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二月的结业式在二十二号。
家住在远方的学生,有不少人都预计趁这天返家。但是,泉水子、深行和宗田姐弟决定在学园留到二十五日。因为深行没有忘记要举办与泉水子约好的「自己人活动」,真响和真夏也答应参加。
然而,到了结业式前一天,情况有些尴尬。成员依旧不变的四人围着自助餐厅里的白色桌子就坐,吃完午餐后,深行开口说:
「其实我收到了二十四号晚上的家庭派对邀请,受邀对象是在场所有人。由安洁莉卡主办,她说其他还会再邀请十个左右亲近的朋友。我们的预定计划该怎么办?」
「咦咦!在巴黎吗?」
泉水子忍不住反问,深行用无言的眼神看向她。
「要是受邀去那么远的地方,当然无法出席吧。听说安洁莉卡的父亲大人在东京都内租了公寓。这是我们的邀请函。」
深行将信封交给三人,收件人写着每个人的名字。缀有圣诞节装饰的卡片上,标示着日期与地点。泉水子自是不用说,连宗田姐弟也是第一次遇到会正式发邀请函的派对,不由得新奇地端详着卡片老半天。
「地点在港区,安洁莉卡的父亲大人果然很有钱呢。」
真响呻吟后,朝深行投去探究的目光。
「那么,这件事为什么会经由相乐告诉我们?你对安洁莉卡说了什么吗?相乐最近跟安洁莉卡走得很近呢。」
泉水子急忙观察深行的表情。这件事她也想问。
深行毫不在乎被误会,一派镇定地回答:
「别搞错,中间人是克劳斯,我也是透过他才知道。那家伙好像对安洁莉卡说铃原在学园派对上玩得并不开心,另外也说了参加派对的很多会是留学生吧。不过,这是铃原雪耻重新打扮的好机会喔。」
泉水子犹疑不决,再次审视起邀请函的内文。以无经验的程度来说,KTV、电影和家庭派对之于泉水子,同样是未知的事物。光是到市区游玩就是一大活动。
「如果我们四个人一起去的话,去哪里都可以啦……」
虽然深行保证会再找机会办圣诞节活动时,泉水子还以为两人要初次约会,但她当然没对任何人这么说。后来听到他很干脆地向真响和真夏提议这件事时,泉水子有些泄气又有些安心,心情十分复杂。不过,对泉水子来说,四人一起行动确实最为自在。如今只要是和这些成员,不论是什么事她都想体验看看。
(……可是,安洁莉卡举办的派对,让人有些在意呢。)
真夏对家庭派对兴致缺缺,抓起卡片摇晃着它说:
「之前的计划比较好啦。只有我们几个去KTV包厢唱歌,就不用顾虑东顾虑西的吧?」
真响恍然惊觉说:
「安洁莉卡邀请的朋友,该不会包括高柳吧?」
深行点点头。
「我没有问,但很有可能。」
「那算了吧……虽然我很想这么说,但有件事让人很在意呢。」
真响靠在椅背上,双脚交叠。
「安洁莉卡的父亲大人,正考虑将我们以团体的形式提名为世界遗产候补吧?你们有什么想法?该感谢他吗?」
「宗田又有什么想法?我比较想问问你。」
深行反问后,接着说:
「如果学园里的气氛不再剑拔弩张,我和铃原当然很感激。但站在宗田的立场,你还是无法接受吧?」
冬日晴朗的阳光穿透偌大的玻璃窗,明亮地照射进来。靠近阳台的位置简直像坐在日光室里一样。考试结束后,学校只要上半天课,因此自助餐厅内相当空旷。环境清静又舒适,来吃午餐的学生似乎多数都一直坐着不走。泉水子四人也一样,他们脱了外套、穿着V领毛衣,佣懒地坐在椅子上。
真响稍微望向四周后,拨开及肩的头发答道:
「……才没有这回事呢。我早就已彻底放弃成为候补,所以当理事长在派对会场上对我说了类似的话时,我很意外也很高兴,于是开始心想:『别以为自己没有资格,只要转换想法就好。』只要和泉水子在一起,站在保护泉水子的立场就好。而且派对途中式神失控时,我很认真地觉得这个女孩需要保护。」
听真响这么说,泉水子也只能承认自己需要受到保护。一想到自己要是一直沉在黑暗里,现在腹部深处仍会发寒。她意志消沉地说:
「我好像还有很多事情连自己都不清楚……当时也有很多事是亲身经历过后才发现。我这么没用,真是对不起。」
「说到不清楚,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我是什么时候也能看见式神呢?明明之前还无法理解泉水子说的式神与人类的差别。」
真响像在回想般说,真夏应道:
「我也比以前看得更清楚了。就是那个吧?因为校园变成铃原同学的领域,很多事情都在慢慢改变吧?」
「你的意思是,我们变成透过泉水子的双眼在看事物吗?」
真响歪过脑袋后,以勉为其难的语气又说:
「这件事我绝不想在高柳面前说,但清楚看见式神以后,我反而很镇定,好像不再觉得它们绝对不能存在……」
「我从一开始就没这么想过喔。所以说,是真响太意气用事啦。」
被弟弟这么一说,真响抬起下巴摆高姿态。
「是否会使唤式神是与阴阳师的分界啊,我会划清界线是当然的吧?我现在还是不承认高柳是最厉害的术者喔,只是觉得就算有式神应该也能忍耐。」
真夏笑了起来,泰然自若地说:
「你只要把式神想成是波奇的玩具就好,反正身为神灵的真澄更高一级。而且真澄也一样啊,因为铃原同学允许,才能舒服地待在这里。你发现了吗?我们就算召唤那家伙来学园,也不再像之前一样对身体造成很大的影响。」
「啊!这么说来真的耶,不再一直睡觉了。」
真响瞪大眼睛。派对隔天,真响和泉水子都很平常地度过。
「变化相当大呢。是这么一回事吗?」
原本始终安静聆听的深行,一脸沉思地抚着嘴角。
「高柳说姬神的力量会让事物变质或增殖,就是这个意思吗?听到『团体』这个说法时,我也还无法认同,但听到宗田你们这么说,感觉我们似乎在有意和解之前,就已经慢慢融合了。不光是神灵和幽灵,因为待在姬神的结界里,我们也受到影响吗?」
泉水子心里浮现之前穗高对她说过的话。
(穗高学长说过,围绕着这个世界的万物根源都是相同的,人类是其中的一部分。人类也是广大自然界的一分子……)
真夏咧嘴笑说:
「也就是姬神队罗?姬神队听起来真不错耶!我觉得这样很有趣。」
泉水子在膝盖上用力交握两手手指,极尽所能地表达想法:
「为了不带来不好的影响,我也会努力改变自己。我现在很清楚地意识到,不多多向他人学习的话,自己一个人真的会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情。所以,让我和大家在一起吧。」
真响伸长手,轻轻拍了拍泉水子僵硬的手臂。
「放轻松、放轻松,泉水子老是容易紧张。现在在这里的人,都已经是命运共同体啦。虽然高柳还有点问题,安洁莉卡他们也有问题。」
听到这句话,深行状似不经意地别过脸庞,一边手肘靠在椅背上,眺望着外头的景致好一会儿才说:
「融合肯定不会太难吧。我们已经知道,山伏、阴阳师和忍者,根基都是日本自古以来相同的事物。不过,大人有他们自己的考量,所以我们的后盾和高柳的后盾很难融合为一。不过,如果我们能在学园里同心协力,也许不久的将来,大人们也会携手合作。」
「那安洁莉卡和她的父亲大人呢?我会问『该感谢他吗』,意思是能不能相信他?」
「能不能网罗为姬神的协助者,就看今后的交涉情况吧。」
真夏再次拿起桌上的邀请函端详。
「那么,为了试探他们的真心话,应该参加这场家庭派对罗?这样的话,我不介意参加。」
深行有些讶异地望着真夏后,重新坐好看向泉水子。
「铃原呢?如果有不好的预感,你大可以拒绝喔。」
泉水子有些在意深行为什么别过脸庞,看起来是不想被人看见自己的表情才这么做。她也发现深行关于派对,没有发表过任何自己的想法;而且觉得深行其实很想参加安洁莉卡的派对,反而才默不作声。
就是因为这样,泉水子才有些提不起兴致,并不是看到邀请函后有不好的预感。但真夏都表示要参加了,泉水子没有理由拒绝。她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我会接受邀请。我想参加看看安洁莉卡举办的派对。」
从班导手中接过成绩单,泉水子回到座位上提心吊胆地察看内容后,忽然打了个哆嗦。那是自己至今一次也不曾体会过的成就感。
(好……太好了!)
期末考的成绩排名,竟是全学年第十四名。
但是,泉水子的安心
并非因为考了这么高的名次,而是只要达到这个成绩,就能大大方方地向深行道谢,有借口可以将一直藏在书包里的圣诞礼物送给他。
与真响出门逛街、挑选衣服和饰品时,泉水子也顺便买了礼物。佐和给她的零用钱还剩下很多,可以买的东西多不胜数。
真响给了她重要的建议:这种时候,不能挑选太昂贵的东西,这样反而会造成收礼者心理上的负担。
「最好挑选不华丽,平常会用的小东西。要依品味而非价格选礼物,像是看到时觉得特别而想笑的东西,或是方便使用的东西。」
要送给外公竹臣的文镇,和送给佐和的厨房用品,她都毫不费力地找到十分独特的东西。但因为不晓得对方的喜好,很难挑选要送给深行的礼物。再三烦恼之后,泉水子选了手套。总觉得如果是帽子和围巾,深行只会戴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但是,这份礼物能不能让他开心,泉水子还是没有自信。
按照最初的预定,她原本打算学园派对那天把礼物混在奖品里,若无其事地送给深行。结果却没能送出去,默默留在自己身边后,她越来越觉得这个礼物很无趣,几乎要放弃送给他。
真响跑来,在C班教室的门口招了招手。泉水子的麻花辫一跳,急忙冲上前去。
「真响同学,怎么样?」
真响没有表现在态度上,但笑容非常得意。
「我考了第一名喔。第二名又是相乐,第三名是高柳。」
「真响同学好厉害—实现了你订下的目标呢。」
泉水子盛赞后,真响毫不害臊地说:
「只是主要科目的总分而已,单凭这样还不能多说什么,但我不会再让高柳一个人嚣张下去。泉水子呢?」
「我考了十四名。」
「哇,大进步耶!泉水子比我还要厉害嘛!」
真响似乎真的大吃一惊,拉高了音量。紧接着为了不被周遭的人发现自己为了成绩大声嚷嚷,又变回小声说道:
「是因为不再被数学的分数扯后腿吧?特训没有白费呢。」
「嗯,太好了。」
泉水子点了点头,真响感到有趣似地瞅着她。
「泉水子,我和真夏今天要稍微严肃地探讨一下学问的必要性,接下来可以分开行动吗?」
「咦?是吗?」
泉水子眨眨眼,但看见真响的眼神,发现自己的心思全被她看穿了。况且真夏在期末考也没有考不及格。
「我猜相乐已经去学生会室,快去好好向他道谢吧!」
走上二楼的学生会室,深行确实已经坐在里头。
发现泉水子到来,深行从电脑荧幕抬起目光。不过,他打从一开始便显然不怎么担心泉水子的成绩。因为她已经把所有科目的考卷拿给深行看过,他应该不会比真响惊讶。
尽管如此,打开成绩单时,深行仍用出乎泉水子预料的开朗嗓音说:
「哇,十四名吗?做得不错嘛。」
「对,达到目标了呢。多亏有相乐同学教我。」
泉水子露出笑容,将手提袋放在旁边坐下。
「所以啊……」
「铃原的成绩可以在短时间内上升这么多,证明你以前有多么不用功读书。明明只要集中精神就办得到。」
深行一无所觉,说出有些刺耳的话。
「你原本认定自己不擅长数理吧?其实不然。解题的方式也许和我不一样,但铃原能靠着直觉很快知道正确答案,是因为不习惯才在中途算错。」
泉水子耸起肩膀,决定等稍微聊聊天之后再提送礼的事。
「我也有些发现这一点。而且我从前光是遇到考试,就紧张得脑筋一片空白嘛。不过,要我以后变得像真响同学那样,还是不可能喔。虽然相乐同学说过要我抱着超越真响同学的想法。」
泉水子很高兴室友达到的成就,对深行笑着说:
「我听说了喔,真响同学终于从高柳同学手中夺下学年第一名,没有被任何人超越呢。」
「是啊,宗田确实很了不起。」
深行语调平平,不是别有深意的口吻,但泉水子突然在意起来,观察深行的表情。
「难不成,其实相乐同学的目标也是第一名?」
泉水子讶异地询问后,深行转而露出苦笑。
「难不成是什么意思?既然触手可及,一般都会努力啊。输了会不甘心也是人之常情,我和别人没什么两样。」
「相乐同学这么优秀,已经够了吧?不需要再和我拉开差距。」
泉水子错愕地说。她是真的不明白深行悔恨的心情。明明深行不久前还一脸若无其事地说,只要有前五名就够了。
「然后啊,今天我想谢……」
深行没有察觉泉水子想开口说话,径自说了起来:
「铃原不是一无是处的人,现在已经可以办到很多事情。不光是读书,也开始用自己的力量,将这所学园变成安全的地方;不再被姬神附身,也能让阴阳师站在我们这一边。听到姬神队的时候,我发觉所有事情都开始改变了。我必须更加深入思考,自己该怎么做才能发挥作用。」
泉水子计算着朝手提袋伸手的时机,听得有些心不在焉,但最后一句话让她抬起头来。
「深入思考……什么事情?」
「高柳和宗田他们身为术者,可以保护姬神,才会成为团体的一员吧?那些家伙虽然有些不和,但我现在已经可以预见,他们将来会以灵能力隐藏起铃原的力量。他们具有一同成为世界遗产候补的天分,但我没有。」
泉水子吃惊地倒吸口气,强烈否定:
「才没有这回事呢,相乐同学包括在内喔!之前你不也和高柳同学一样消灭了式神吗?荒野狩猎出现时,点醒我的人也是相乐同学啊。」
深行冷静地进行分析。
「我可以看见式神、可以挥舞锡杖,都是借用和宫的力量。铃原也明白这一点吧?这并非我自身拥有的力量。一旦和宫想要离开,这些能力很轻易就会消失。这样子是不行的。」
「为什么不行?就算是和宫同学的力量也没关系吧?」
泉水子忍不住脱口说出真心话。
「最能够帮助我的人,自始至终都是相乐同学喔。我想和宫同学就是知道这一点,才会待在相乐同学身边。」
「待在学园的这三年或许维持现状也没关系,反正我好像习惯和宫了。可是长远看来,这种不在铃原身边就无法发挥的能力,称不上是真正的守护。举例来说,当铃原在日本,我在国外的时候,你认为和宫会不惜跨海跟随我吗?」
深行似乎已经考虑过许多次,说得毫不迟疑。泉水子不住眨眼,重新坐好望向深行。
「相乐同学想去国外吗?」
深行挺直背脊说:
「还没有决定,我的意思只是要考虑所有状况。我还不晓得该怎么发挥自己的能力。可是,我开始觉得自己不能再悠悠哉哉地慢慢准备。这种事情不是在高中第三年找到目标就好,应该要尽早尝试。」
「尝试……去国外吗?」
「我听说了交换留学生这件事。」
深行爽快地据实以告,泉水子顿时全身僵硬。她瞪大双眼屏住呼吸,但深行似乎不认为自己说的话丢下了震撼弹,语调轻快地继续说:
「班导对我说,等升上二年级,要不要考虑看看为期半年或一年的留学。毕竟也有坏处,我还在考虑,但确实有些事情只能趁现在学习。我想当自己的主宰,也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将姬神身旁的位置让给别人。既然要成为团体的一员,我需要有不同于高柳和宗田他们的实力,必须在术式方面以外成为战斗力才行。」
泉水子头晕目眩地想,深行根本不懂。在这宝贵的三年里,泉水子有什么期望,又为了什么留在这里,他根本一点也不明白。
(只有短短三年而已,要是深行那么长时间都不在,根本没有意义。不可以考虑,必须待在我身边才行。就算深行没有成为特别的人物,保持现在这样,就已是我最大的支柱啊……)
泉水子想开口这么说,却在前一秒惊觉,一旦说出这些话,等同自己主动说了她需要深行。这样一来会束缚住深行,亦即做出她一直以来提醒自己绝不能做的事。
泉水子默默不语地盯着裙子的膝盖处瞧,见她不发表任何感想,深行纳闷地看向她,但是,似乎没有发现她为何有这种反应。
「反正那些都是以后的事,还不晓得会怎么样,你可以不用想太多。这件事我也还没向雪政提过。」
泉水子好不容易才用沙哑的嗓音问:
「如果相乐先生赞成,并且愿意出钱的话……你会去留学吗?」
「还不一定,也要看去哪里。」
大概是想到雪政,深行轻叹口气说:
「只不过,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得先找到销声匿迹的雪政才行,所以今年冬天可能不能去玉仓山了。听说那家伙去了美国。」
「咦!是这样吗……」
泉水子也知道,深行没有理由非得在玉仓山度过长假。冬
季的返乡车票并没有像暑假一样,一同准备深行的份。因为身为母亲朋友兼医生的中山瑞穗,正为了学会来到东京,并主动表示愿意陪泉水子返乡。
但是,她完全没料到相乐父子年底和年初都不会在玉仓山露面。对泉水子而言,这件事是相当大的打击。
二十四日,泉水子在女生宿舍里收到一张银白双色的圣诞卡片。
泉水子,圣诞节快乐!
我今年决定送你一份最初也是最后的圣诞礼物。
猜猜看会是什么?
YUKIMASA
(这是在捉弄我吗……)
泉水子无措地看着卡片,有些没好气地心想。明明没向她知会一声就从学园消失,「猜猜看会是什么」算什么嘛。
(更何况山伏说圣诞节快乐,怎么看都很奇怪……)
圣诞卡片在中午过后送到,当时泉水子和真响正换上参加派对的服装。安洁莉卡举办的家庭派对从三点开始,但如果要从学园出发,就要接连转搭京王线电车和地下铁,粗估花一个半小时比较妥当。
真响好奇地探头看向圣诞卡片,但似乎没料到寄件者是那个相乐雪政,很快又走开,继续整装打扮。
「对了,泉水子,你为什么没把圣诞礼物送给相乐?」
「因为错过时机以后,就不敢拿出来了。」
泉水子不情不愿地回答,悲观地大叹口气。
「我可能会放弃送给他。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一直带着走来走去,礼物的包装纸都变皱了。」
「你在说什么啊,今天是圣诞夜吧?在去安洁莉卡家之前送给他吧?」
泉水子嘟起嘴唇。
「我今天早上手机收到简讯,相乐同学说他突然有急事要出门,会在派对会场和我们会合。」
「咦!那太任性了吧。明明最初是相乐提的,我正想叫他当个称职的护花使者呢,虽然我和真夏也会一起去。」
真响看向泉水子,忍俊不禁地大笑出声。
「呜哇!泉水子,你的脸色真的很臭。难得打扮得这么可爱,你自己也看看吧。」
泉水子穿着连身裙,外罩短版开襟外套,另外配戴了项链和胸花。长长的麻花辫一如往常,但因为多戴了镶满水钻的发箍,很有参加派对的感觉。泉水子应该为打扮得漂漂亮亮开心才对,心情却一点也不兴奋。她照向衣柜的全身镜,唯独表情死气沉沉。
「我每次都马上就搞不懂相乐同学在想什么……」
泉水子嘀咕后,真响口齿清晰地说:
「那是因为对方也不太懂泉水子的心情啊。你为什么不敢送礼物呢?明明我都保证过,那家伙绝对会很开心。」
泉水子又皱起小脸。
「我想相乐同学圣诞夜会收到更棒的礼物。他说每年都会收到。」
「送了你就知道啦。泉水子亲手送他的话,对相乐来说肯定有特别的涵义。」
见泉水子没有答腔保持沉默,真响扬起微笑。
「真拿你没办法耶。好吧,欧洲有些地方还会连续十二天庆祝圣诞节,不管到了年底还是新年,我劝你都别放弃送礼物喔。浪费礼物的话就是大笨蛋。」
两人做好外出准备,离出门还有一点时间,这时舍监西条敲了敲房门,探头进来。
「铃原同学,你认识中山小姐吗?」
泉水子怔怔地看向西条。
「中山瑞穗小姐的话我认识。」
「对对对,就是她。她现在在玄关,说急着要接你回去。」
「咦咦!」
泉水子大惊失色,与真响面面相?。
「怎么办?瑞穗小姐记错回去的日期,提早一天来吗?」
「啊,是你说过要和你一起回去的人吗?」
「我去见见她。」
中山瑞穗绝不是粗心大意的人,泉水子只想得到是联络上出了某些差错。她小跑步离开房间,走向玄关。
在泉水子心目中,瑞穗一直是穿着白袍的医生。如今,没有走进大厅、站在玄关等候的女性,正穿着剪裁精良的米色风衣外套,但仍一眼就看得出是本人。她的身材高挑,有些过瘦,束起的头发用条状发夹固定住,有着一张骨骼线条分明、强悍有力的五官。
泉水子一脸困惑地站到她跟前。
「瑞穗小姐,不好意思,其实今天不是回去的日子……」
话还没有说完,瑞穗倏地捉住泉水子的上臂。正惊讶于她强大的握力时,泉水子发现瑞穗的脸庞沿着颊骨都非常僵硬紧绷,没有像泉水子造访诊疗室时那样,露出让她安心的笑容。
「泉水子,你冷静下来听我说。」
瑞穗将脸庞凑近,以近乎耳语的低声说:
「请你不要慌张,但尽快和我一起离开。紫子在工作时受伤了。我要带泉水子过去,但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地点。」
二
泉水子一瞬间脸色惨白。
「伤势很严重吗?」
「我什么也不能说。」
瑞穗只是难以启齿地如此回答。
「但是,亲人最好尽速赶过去。车子已经在等我们,你去拿外套吧。可是,这件事不能告诉你的室友。」
泉水子用颤抖的话声说:
「我们等一下正要去参加家庭派对……」
「告诉她,你要先去其他地方再过去。你也不想让朋友跟着失去好心情吧?」
泉水子点点头,回到房间,硬是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打开房门。
「真响同学,对不起,我得先去一个地方。我可以和相乐同学一样,直接去派对会场吗?」
闻言,真响眨了眨眼睛。
「可是,那在港区喔。泉水子一个人知道怎么去吗?」
「放心吧,瑞穗小姐说会送我过去。」
泉水子光是要带着僵硬的笑容这么说就已耗尽全力。她抓起自己的黑色大衣和小提包后,便转身背对真响跨步飞奔。
正门外的停车场里,停着瑞穗搭乘至此地的黑色计程车。泉水子近乎扑倒似地上车后,大概是瑞穗已经告知了目的地,司机一言不发地发动车子。车子行驶了好一段时间后,泉水子仍旧无法理解突然发生的事态,觉得自己碰到的事情就像一场恶梦,世界仿佛为之一变。
(怎么会变成这样……)
泉水子感觉就像遭到迎头痛击,领悟到自己置身在多么封闭的世界里,还为了不值一提的小事心情大起大落。她突然被迫认清,自己视而不见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我早就知道妈妈的工作非比寻常,可能很危险。可是,我一直装作不知道、装作没看见,事到如今才发现,其实我早就知道,就算有一天发生这种事也不奇怪……)
泉水子再也按捺不住,问坐在身旁的瑞穗:
「妈妈受了什么伤?发生什么事?妈妈有多危险?」
「嘘!」
瑞穗小声制止她,担心计程车司机会听见。
「下车后我再告诉你详细情况,不能在这里聊太多。」
「要多久时间才会到?」
「没有不幸塞车的话,大概一个半小时吧。」
泉水子咬着嘴唇,注视窗外,在心底深处发出呐喊:为什么偏偏在圣诞夜这一天!明明是所有人快乐齐聚、吃着美味食物的一天,这辆计程车内部却仿佛被隔绝开来的另一个次元。自己还为了派对盛装打扮,如今成了无知又愚蠢的行为。
(可是,如果我就这样没有去圣诞派对会场,最终会让真响同学他们担心吧。深行现在在哪里呢……)
忽然间,她想起手提包中的手机。
「那我可以传简讯吧?如果是相乐同学的话,我可以告诉他妈妈的事情吧?」
泉水子正要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瑞穗果决地说:
「没这个必要,雪政已经告诉深行这件事。」
「咦?但相乐先生不是去美国吗……」
「他回日本了。在各国飞来飞去就是他的工作。」
「那个,爸爸也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
停顿几秒后,瑞穗一脸为自己冷漠的态度感到懊悔地说:
「最好不要使用电话喔。泉水子觉得,我没有用电话或简讯把你叫出来,特地跑一趟学园是为什么?就是因为你身边有太多难以应付的人。你的室友也是其中之一。」
泉水子双眼圆瞪地望着瑞穗。
「真响同学吗?为什么?」
「泉水子大概不知道吧,但宗田真响和宗田真夏出门时,一定有影子守护者跟着他们。学园学生中也有类似的存在。和他们一起行动的话,虽然拥有强大的保镖很有帮助,但要想保有秘密会很难。」
泉水子想起早川佳树,心想原来如此。再加上,真响真的常常很快就取得许多消息。除了她自身很聪明外,可能还有为她额外补充资讯的人吧。
「意思是妈妈的事……我不能告诉户隐的人吗?」
「下车后我会告诉你。」
计程车行驶于中央高速公路,灰色道路与泛灰的隔音墙绵延往前延伸。
泉水子一心祈祷着快点抵达目的地,因为太过心急如焚,完全没有留意地名的标示。不过,泉水子原本就不熟悉全国地理,就算看见路标上的地名,几乎都不知道在哪里。因为太过陌生,她也估算不出移动距离,觉得都心所有的高速公路看起来都一样。
下了中央高速公路,奔驰一会儿后,泉水子发现车子再度驶上高速公路。泉水子既没有方向感,也不太注意车子往哪里走,尽管如此,她还是慢慢发现,路标上的白字随处可见写着横滨。她终于意会过来。
(若是横滨的话,这里不是东京,而是神奈川县。如果是这样,我们并不是驶向东京都心,而是南下……)
穿过高速公路的隧道,进入市区后,地名的标示写着「横滨公园」。驶进大街,景色变得开阔以后,眼前是先进的高楼大厦丛林。不过,放眼望去并未看见和都心超高大楼等高的建筑物。计程车行驶在标着「县厅」的林荫大道上,在十字路口右转后停下车。
「医院在哪里?」
泉水子走下计程车,环顾四周,却无法在高楼大厦里找到医院的踪影。她焦急地等着瑞穗付完车资走下车,嗓音尖锐地问。
瑞穗目送计程车离开后,立起风衣衣领,突然放缓语气说:
「抱歉,泉水子,我愿意做任何事以表示歉意。其实我说紫子受伤是骗你的。」
泉水子无法阖上嘴巴,好一会儿哑然地呆立原地,感觉眼前一闪一烁。
「……骗我的?」
「我承认自己做了很过分的事。为了极机密地将泉水子带出来,我必须让你陷入恐慌。因为我不能让你去参加贝尔纳鲁先生的家庭派对。」
瑞穗的语气是带着确信的医生口吻,说得很诚恳,也非常冷静。泉水子注视着瑞穗,不晓得该放心还是该生气。
「为什么?」
「因为贝尔纳鲁先生会从我们手中夺走你,将你当作研究材料。」
(研究材料……)
泉水子开始有些明白状况了。但是,被瑞穗欺骗对她造成更大的重创。
「太过分了!竟然说谎让我心急,简直像在对付一个蛮不讲理的小孩子。」
瑞穗也有自知之明地点点头,再次安抚泉水子。
「抱歉,所以我现在才向你道歉啊。凤城学园已经变成一个分不清在哪里会怎样遭到监听的场所了。」
「那么,如果妈妈根本没有受伤,她现在在做什么?」
「她正忙着揭露真相。」
瑞穗刻意以沉稳的语气回答。
「事前不能告知泉水子任何事,其实就是这个缘故。没有半个人认识我,这也是我这次被派来保护泉水子的原因。但是,在开始行动之前,我不能去学园。过早行动的话会被发现。」
瑞穗这种比起女性,更有男子气概的态度,与紫子有些相似。她是母亲大学时代的好朋友,这也是泉水子很快与她亲近的理由。泉水子的怒气已慢慢平息。
「可是,为什么要跑来横滨呢?」
「因为要搭船。」
「船?」
瑞穗突然换上正经八百的语调。
「泉水子,和我一起搭上从这里去香港的船吧,然后再从香港搭飞机到美国。待在你父亲身旁,应付各种不同的状况吧。」
泉水子瞪大眼睛。
「为什么……要从香港搭飞机?」
「如果去国内的机场,很容易就能从搭乘航班追踪到我们的行迹。我们必须用障眼法。从横滨港大栈桥到国外的客轮没有定期航班,所以能成为很好的掩护。若去香港大概要在船上住一晚才会到,幸好今晚有一艘搭起来很舒适的私人包租客轮要出航,我们可以搭个便车。」
泉水子感觉到瑞穗是认真的,慌了起来。就此前往国外的话,实在太突然。
「可是,我什么东西都没有准备,也没有带过夜的行李……更何况,我根本没有护照。」
「泉水子的护照很轻易就能准备好喔。」
瑞穗用教人吃惊的淡然语气这么说。
「山伏组织很擅长准备这一类物品。像相乐雪政有多少张伪造的证照和护照,泉水子大概想像不到吧。」
「咦?是这样子吗……」
泉水子倒吸了口气,但同时觉得这很有可能。雪政除了教职外,还有护士执照,怎么想都很可疑。泉水子正感到不知所措时,瑞穗以示公平似地又说:
「不过,本人那种不会露出破绽的才能则又另当别论。雪政拥有不论面对何种场面,扮演起专家来都毫不逊色的罕见能力。」
「……喔。」
泉水子在震慑中沉默不语,瑞穗弯下腰端详她的表情。
「你差不多可以谅解我们了吧?如果泉水子还无法接受搭船去香港,可以和大海另一边的大成谈谈。都到这里了,打电话也没关系。要和他说话吗?」
见泉水子点头,瑞穗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手机,动作熟练地操作触控式荧幕。为了远离大马路的车子噪音,她背过身子往前走几步,用速度很快的英语对接起电话的人说了几句话,似乎成功接通加州的电话。
泉水子安静地望着她,随即前方的瑞穗将手机贴在耳上回过头来,吟吟一笑,鞋跟喀喀作响地走回来,朝泉水子递出手机,
「是大成喔。」
泉水子依然半信半疑,将手机贴在自己耳边。
「那个……喂?」
「是我,你已经听说了吧?只要照瑞穗小姐的指示去做准没错,我会去机场接你喔。」
「爸爸,可是这太突然了,我……」
「有时候这也是难免的。一定要来喔,我等你。」
泉水子还想说话,大成却匆匆忙忙挂断电话。泉水子不由得看向手机的显示时间。加州比日本时间慢十七个小时,换算过来,那边是昨晚的十点过后。大成通常是太阳升起后才睡觉,现在可能还是工作时间。
「他已经挂断了吗?那个人老是急急忙忙的。」
看见泉水子神色忧郁地归还手机,瑞穗安慰地说:
「我们不是现在就要出发。直到你的心情平静下来,先等一会儿吧。这也是你第一次看到港口吧?深行应该不久后也会抵达这里。」
泉水子连忙抬头,心情首度变得开朗些许。
「深行也会一起去吗?」
「哎呀,我没说吗?他应该已经在来这里的路上。」
(什么啊……)
泉水子用有些恢复活力的声音问:
「那我可以打电话给深行吗?或是传简讯?」
「现在还不行。和你一样,他也有很高的可能性在其他地方被人盯上,必须先甩掉追兵再来这里。不过,你不用担心,雪政会替他排除跟踪的人。」
泉水子这下子终于明白,深行会有急事先离开学园,就是因为这件事,心情总算放松下来。对于这趟让她吓得六神无主的香港之行,也开始觉得好像可以乐观看待。
(……与其烦恼深行会去海外,我也一起出国就好了。什么嘛,我怎么都没有想到呢……)
发现泉水子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瑞穗也显得如释重负。
「我会补偿你没能去那场圣诞派对,也可以吃饭店的耶诞晚餐。不过,现在时间还早,先吃点蛋糕和喝茶吧。也可以选中华街的饮茶餐厅喔。」
沿着水泥建造的海岸堤防,受人悉心照料的公园扩展延伸。与公园平行的车道这一边,林立着饭店等大型建筑物。瑞穗和泉水子走进其中一间饭店,坐在午茶区里高布林织锦制的椅子上,点了蛋糕套餐。悠闲地花一点时间喝茶后,两人顺便在公园散步,一路走向大栈桥码头。
在泉水子看来,饭店的豪华内部装潢,跟之前与佐和及大成一起住过的东京饭店没有两样。但是,横滨的街道那种冷漠的人工感较淡,感觉得到悠久的岁月与沉稳氛围。一走进公园,蓝色海面一望无际的港口风景近在眼前。大海非常平静,没有波涛汹涌,海面微微晃动,但单是有丰沛的海水在一旁荡漾,这些用水泥建盖的建筑物便给人自在的感觉。
湾内看不见水平线,远方对岸的工厂区域和跨海大桥包围住海面。对泉水子来说,确实是难得一见的景致。暮色将至,对岸、大桥和停泊的船只开始点亮橘色、白色和紫蓝色的灯火,就像圣诞树般光辉闪耀。明明是十二月,却奇异地一点也不冷。抚过脸庞的风有点凉,但只要穿着外套就不觉得冷。
泉水子现在也能一边思考一边与瑞穗对话,在意的事情当然是安洁莉卡的父亲是怎样的存在。她认识瑞穗很久了,但这还是瑞穗头一次以山伏组织成员的身分与她说话。泉水子边走边慎重地问:
「安洁莉卡说过,她父亲会将我们视为一个团体,提名为世界遗产候补。我们都觉得可以接受这样的安排,可是,这样的想法与山伏组织抵触吗?」
「不,这也是我们的期望。泉水子今后如果能够一统学园里具有灵能力的学生,正可说是我们长年来的心愿。让你进入凤城学园就读,也是因为大成他们有这方面的期待。」
瑞穗滔滔不绝
地说道。
「可是,你的能力越是醒目,越会被各方人士盯上。泉水子可以将学园内部变成你的圣域,但不代表能防御所有入侵学园的压力。有时外部的大人也需要伸出援手,让你远离威胁。」
泉水子不禁想起荒野狩猎。如果那就是将入侵的威胁视觉化后的产物,是贝尔纳鲁先生带来的吗?
「威胁是指将我当作研究材料吗?」
「是啊,就是利用泉水子的力量去做某些研究开发。」
「可是,瑞穗小姐也利用我做研究吧?」
瑞穗有些吃惊地看向走在身旁的泉水子,然后小声笑了出来。
「泉水子开始会举一反三了呢。没错,从你出生以来到现在,负责监看你的研究者就是我。紫子将这份工作托付给我是我的骄傲,我今后也不打算把研究工作让给任何人。」
迟疑一会儿后,泉水子说:
「我最近忍不住在想,要从哪方面切入,才能判定山伏组织做的事是对的呢?就算那是爸爸在做的事情。总觉得有太多事情都把我蒙在鼓里……」
瑞穗略微陷入沉思,语气郑重地说: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呢。的确,在暗地里形成的组织,也常常与黑社会挂钩,我承认并非所有活动都光明正大。但是,在大人的社会里,没有一个地方是没有内幕又公平正当的。所有人都追求利益,变得越来越不单纯。在这种情形下,不能说只要不是不为人知的组织,而是正式公开的机关的话,就是正确的。有时正当的机关做的事还更加恶劣喔。」
泉水子安静地思考着。
(我过于一无所知,几乎没有可以用来判断的依据,所以才只能遵从最亲近的大人说的话,前往他们要求我去的地方吧……)
不安并未消失。突然被迫搭船前往国外,不感到不安才奇怪。但到头来,也许泉水子就是生活在会做出这种要求的特殊人们之间。
穿过公园,在石板步道上走一会儿后,在往大海的方向,一块写着「国际客轮航站」的铜色标牌架在头顶上方。
栈桥那边看起来也通往一般街道,但车流量多的公路转了个弯后,往旁远去。车道对面的建筑物群点缀着圣诞灯饰,明亮缤纷,但泉水子两人走着的海岸步道相比之下暗得多。可能是仿效从前的煤气灯、造型复古的街灯太暗了。感觉就像置身国外。
穿过国际客轮航站的标牌之前,瑞穗的手机响起。她停下脚步,用英语对话了好一阵子。泉水子停在原地,等着她讲完电话,同时无助地望向目的地。附近没有大型建筑物,显得萧条冷清,似乎要再走一段路才会到航站。
这时,身后传来呼唤声。
「铃原!」
转过头,深行高跳的身影正跑着穿越人行道。
由于始终惶惶不安,一见到深行,泉水子终于放下心口大石。
深行也穿着便服,但走轻松休闲路线,连帽外套外又穿着一件黑色夹克,下半身是牛仔裤加帆布鞋,两手空空没有带任何包包。
他真的打算去参加派对吗?泉水子甚至有些怀疑,但如果是深行与真夏,确实有可能这么穿。总之,那身装扮非常便于他脚步轻盈地跑来,泉水子对他绽开安心的笑靥。
「你一个人过来吗?」
正想接着问「雪政没有一起吗」时,深行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厉声说:
「快离开那个人!」
「咦?什么?」
「别相信她!」
听见深行的语气,泉水子不住眨眼。深行向来对长辈彬彬有礼,难以想像他会这么说话。
「你没有见过中山医生吗?她是妈妈的朋友,是我每次都和相乐先生一起去做检查的那间医院的医生喔。」
泉水子解释,但深行没有解除警戒,依然神色严峻地说:
「你仔细想想自己在做什么。你被绑架了还完全没发现吗?」
「绑架?才不是呢。」
泉水子尴尬地看向瑞穗。她正挂断电话。
「虽然一开始她说妈妈受伤是骗人的,可是,这件事爸爸和相乐先生也知道喔。」
「你为什么要跑来这里?打算搭船吗?」
「深行不是因为相乐先生告诉了你,才赶来这里吗?」
发觉双方没有共识,泉水子大吃一惊,终于开始觉得事有蹊跷。
「相乐先生在哪里?」
「这跟雪政没有关系吧!那家伙在美国。」
「不,深行,雪政已经回国了喔。」
中山瑞穗回答深行的疑惑。瑞穗走向泉水子,将手搭在她的黑色大衣上,饶富兴味地又说:
「泉水子,他真厉害,没想到真的找到这里。在亲眼见到之前,我也还有些怀疑呢。我明明排除所有物理上可行的追踪手段,他却能准确地找到泉水子在这里。是因为还在关东地区,太简单了吗?你为什么办得到这种事,我实在很想仔细调查清楚。」
「瑞穗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这下子可以证明,泉水子的灵能力,会朝向你由衷信赖的人传播喔。发现姬神的能力时,最重要且最独特的,就是这项对他人的传达能力。」
深行不慌不忙地直视身穿风衣外套的中年女子,略微修饰语气问道:
「我记得你是那位想证实姬神力量的人吧?我之前也在医院接受过检查,所以略知二一。你打算带铃原去哪里?」
「从这里搭船去香港,再从香港搭飞机到加州的大成那边。」
瑞穗简洁回答,深行敏锐地追问:
「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出国?真的是去大成先生那里吗?」
「这件事你父亲早就知道了喔。」
「别把我和父亲混为一谈,我才不接受!」
见深行不肯退让,泉水子胆颤心惊地说:
「那个,是真的。刚才打了电话确认,爸爸也说他会来机场接我。」
「你有确切的证据说那绝对是本人吗?你是自己拨打大成先生的电话吗?要煞有其事地编辑录音,再让铃原相信,这点小事很轻易就能办到喔。」
泉水子不由得捂住嘴巴,想起自己确实觉得有些奇怪。大成的那通电话内容很单方面,而且太快就挂断。但是,因为大成是有可能那么做的人,她当下并没有起疑。
深行说着激动起来。
「更何况,如果把铃原带去美国,所有事情就能圆满解决的话,大成先生老早就叫女儿过去了。就是因为有不能这么做的苦衷,才让你留在日本。现在这么做太奇怪了!」
泉水子也渐渐觉得深行说得有道理。事情的发展从一开始就有些不对劲,然而,她却在不知不觉间被瑞穗说服而接受。泉水子移开一步,挣脱瑞穗放在肩膀上的手,抬头看向高挑的她。
「瑞穗小姐,你说过因为不能让我参加安洁莉卡的派对,才用这种方法催促我吧?也说过是因为安洁莉卡的父亲会将我当作研究材料。真的是这样子吗?」
深行冷声接话:
「想将铃原当作研究材料的人是你才对吧?贝尔纳鲁先生的提议至少还说得通,用欺骗方式想带走铃原的你才比较可疑。」
瑞穗微眯起双眼看向深行。
「喔……雪政的儿子居然会说这种话。」
深行断然宣告:
「我要带铃原回去。现在凤城学园好不容易慢慢变成铃原的栖身之所,直到可以接受你为什么要特地带她离开之前,我不会让她去任何地方。」
瑞穗耸了耸肩,像在表示真伤脑筋。
「原来如此。我原本还以为,只要说服泉水子,你也会无条件尊重泉水子的意志,看来我的假设错了。」
深行无视瑞穗说的话,朝泉水子伸出手。
「过来这边吧,和我一起回宿舍。」
泉水子不禁要依言朝深行踏出步伐时,瑞穗抓住她的手臂拉向自己。
「抱歉,这是不可能的,深行。」
不知何时,四名身穿西装、体格壮硕的男人如黑影般现身,站在深行周围。深行骇然想往后退,但手臂和肩膀顷刻间被抓住,遭到压制后动弹不得,简直像在逮捕犯人。
「乖乖就范吧!」
「别开玩笑了!」
深行怒不可遏地还想抵抗,但其中一名男人压低话声,在深行耳边低语:
「别小看大人的手段,小鬼。我们也准备了电击枪和麻醉药,多得是把你当成货物搬运的方法,但可以的话,你也想和平解决吧?能轻轻松松离开日本,我们也求之不得。如果不想丢脸、想靠自己的双脚走路的话,现在就乖乖听话。」
泉水子完全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素未谋面的男人们散发出异样的气息,所有人都比深行高。他们不是式神也不是灵,而是千真万确的人类,但泉水子从未接触过给人这种感觉的人。
(好重,好冷,好僵硬……)
蕴含在这些男人们体内的事物非常沉重,是只为物质心动的人类的波动,是无以改变的沉重波动——
泉水子呆若木鸡。深行受恫吓后安静下来,被男人们压着肩膀走向她们。深行看向
瑞穗说:
「中山小姐,你这是如假包换的犯罪行为喔。」
从泉水子的角度看不见瑞穗的表情,但她似乎露出得意的微笑。
「你没发现吗?比起泉水子,我对你更有兴趣。泉水子是力量的泉源,绝无仅有,但接受她力量的人形形色色。查明他人在何种条件下会受到泉水子的影响,接受力量的人又具有什么特质,这些地方才有研究价值。所以,我非常希望深行与我们同行喔。」
深行瞟向泉水子,随即再度瞪向瑞穗。
「你已经让铃原感到害怕了。再继续强迫她的话,没人能保证会发生什么事喔。」
「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泉水子会乖乖听我的话。因为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在她身上建立起条件反射作用,让她绝对不会忤逆我。」
(……我怎么会没有发现……)
泉水子这时总算注意到瑞穗身上,有着和包围过来的男人们同质的气味。瑞穗一开始在女生宿舍玄关抓住她手臂的时候,她其实就发觉不对劲,但基于从前就认识瑞穗的认知,蒙蔽了自己正确的判断。
瑞穗说的是真的,泉水子什么也做不到。从被瑞穗抓住的手臂,又重又冷的感觉流入泉水子体内,让她全身彻底僵硬,甚至引发不了细微的波动。
泉水子脸色铁青,没有半句反驳。深行更加戒慎地看她一眼后,叹了口气说:
「那么,你是铃原的停止器吧?这是山伏的安全对策吗?」
「也许吧。我不想用暴力带走你,所以希望你安分地和泉水子一起搭上去香港的船。等上了船,就和泉水子一样,我也有很多时间可以说服你。」
无计可施之下,深行与泉水子被绑架犯们团团包围,一同走向码头。
天色完全变暗,湾内的照明更是明亮璀璨。除了他们一行人外,附近还有其他人在走动。几道成双成对的人影悠闲地往同一个方向漫步,似乎不是准备搭船的乘客,而是来欣赏港口的夜景。石板步道从中途起变成铺着木板的缓坡,鞋底隐隐感觉得到木板的弹力。木板围墙外侧,可见靠岸客轮的白色上半部。点着灯火的窗户重叠了好几个楼层,大小等同饭店建筑物。
想到要搭乘这种交通工具横越大海,泉水子有些打冷颤,
(这下子不可能平安无事,这个结果不可能到达更好的未来……)
胸口深处激烈地敲打着警钟。事态的发展不单对泉水子不利,对深行也非常不利。姬神的未来所迎来的最糟剧本,大概就是遵循这样的发展吧?这种朦胧的预感掠过心头。
(我很害怕都市里不计其数的眼睛,觉得东京里头有很多黑影和可怕的视线。现在明明遇到那些骇人事物的真面目,但如果与我最亲近的山伏就是他们的同伴,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前来欣赏夜景的人们走上略陡的坡道,前往客轮航站的屋顶甲板。夜空之下,当代艺术风格的木板建筑呈现出和缓的丘陵状。适才泉水子听说过,这里被称为「鲸鱼背」。
由于行走时与他人保持距离,不可能向陌生人求助。深行也默不吭声地走着。瑞穗和四名男人离开缓坡,走向航站大厅。入口玄关是一整面的玻璃墙,外头是宽敞的汽车回转处。那是通往出入境大厅的入口。穿过中央的自动门时,泉水子一直低着头走路,身旁的深行冷不防抓住她的右手。
(泉水子,快跑!)
明明没有开口,深行的指示却传进泉水子脑海。一瞬之后,深行从口袋里掏出小型喷雾剂,朝同行男人们的脸部按下开关。刺激性的臭味转眼间灌入鼻腔,是催泪喷雾剂。
有人发出短促的尖叫声,似乎是碰巧在入口玄关撞见这一幕的人。身着西装的男人们虽没有发出叫声,但都屏着呼吸往后退缩。他们用单手捂住眼鼻,不停挥手、脚步踉舱。泉水子此刻根本没有时间去惊讶深行为什么身上藏着那种东西。深行往最近的男子的小腿肚踹一脚,再向目瞪口呆的瑞穗喷出催泪瓦斯,接着冲出包围网。泉水子与他牵着的小手被用力一拉。
两人转身背对玻璃门,冲下来时的方向,经过几个为他们非比寻常的模样瞪大双眼的路人。
深行可以飞也似地逃下坡道,但泉水子没有办法。她被深行拉着手,双脚跌跌撞撞,为了不要跌倒就已竭尽全力。刚才只是让绑架犯们稍微退缩而已,根本不可能在只有这么一条的路上甩掉他们。
深行也清楚这一点,在步道变回石板路时突然放慢脚步。
「我会尽可能绊住他们,铃原继续跑吧!」
「我办不到!」
「别说蠢话!你想改变命运吧?」
深行上气不接上下地接着说:
「栈桥入口有水上警察局,你就逃进那里。联络宗田的话,他们可以命人保护你。都到了这种地步,就算是其他组织也没关系,向他们求救吧!即使你在山伏的家庭长大,但如果那里是万恶的根源,逃跑也无所谓。别对他们言听计从!」
深行放开手将泉水子往前推,自己则停在原地。
「快走!」
但是,泉水子无法继续往前跑。她向前踉舱数步后停下来,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转向深行。
「深行会怎么样?」
「别管我!」
深行焦急地看向身后,抓住泉水子大衣的肩膀,试图让她改变方向。
「你能成功逃跑才是最重要的!带着和宫回去吧。不管对方有没有在你身上建立起条件反射作用,和宫都能独立行动。别被那女人抓去做研究!」
「什么带他回去,别说得这么简单!」
「现在只能这么做吧!别废话了,快跑!」
深行不容分说,用力推了泉水子一把。泉水子再度往前踉跆,但这次依然停住脚步没有奔跑。自己的心意与想说的话,突然变得清清楚楚。
「不管情势变得再糟,我都不可能收回和宫同学!一旦产生那种心情,根本就无法阻止。和宫同学已经几乎是深行了。与和宫同学在一起,就等于和深行在一起啊!」
「在这种不利的情况下,你在说什么啊!」
深行惊慌失措地说完,转身背对泉水子,向紧追而来的男人们摆出备战架势。他已做好这次要大打出手的觉悟,打算尽可能拖延时间。
「要来不及了,快点!」
但泉水子采取的行动,却是跑回头紧紧抓住深行后背的夹克。除了觉得逃跑也没有用之外,她更是不想自己一个人逃跑。要是这时候松开手,她总觉得有什么事物会遭到切断,再也无法回到原样。
「我想和深行在一起!不管去哪里都没关系,就算去国外也无所谓,我要和深行在一起!」
深行倒抽口气僵立不动,但这也无可厚非。最后,他用无力的嗓音咕哝:
「所以说,为什么偏偏在这种不利的情况下说这件事……」
大概是看见两人的模样,穿着西装的男人们从容不迫、精神抖擞地朝他们走近。这群人和被喷了催泪瓦斯的那群人不一样,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毫发无伤。深行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越走越近。泉水子将脸蛋埋在深行的背上,完全不去看前来抓两人的男人们。
泉水子紧闭着双眼抓住深行,透过深行的紧张感,她知道男人们停下脚步,也感觉得到数个人的气息。尤其是深行倏地背部僵直、仿佛随时要甩开泉水子的时候,在深行开口之前,她就察觉到对方是谁。
(是相乐先生……)
「如果这是你的计划,我绝对会狠狠揍你一顿。我会花一辈子的时间痛扁你!做出这种事情,到底是哪个家伙还好意思对铃原说自己是骑士?老是只会讲些甜言蜜语!」
泉水子没有抬头,更是用力抓住深行。因为深行有可能会暴跳如雷地冲上去揍人。
雪政开口,一贯轻柔又带有些许促狭的声音传过来。
「我想你可能要唱独角戏了,但我欣赏你的斗志。我承认深行非常努力,毕竟泉水子现在是那副样子。但是,你的指责我要原封不动地还给你。我们怎么可能将应该成为世界遗产的姬神,卖给海外的研究机关呢?这种行为是国家级的犯罪,被公安逮捕也是理所当然。」
「咦……」
深行的气势瞬间矮了一截,满腹疑惑地问:
「你哪些话才是真的?」
「你的父亲并不是来送孩子们前往香港,而是为了救出落入叛徒手中的公主,骑着白马十万火急地赶来喔。在场的山伏同伴也是。这次是紫子小姐的逮捕行动。」
「……咦咦!」
泉水子也总算抬起头,眨了眨眼。她从深行背后悄悄观察,前方是一群穿着暗色西装的气派男人,当中雪政最矮,但还是一眼就看得出他是老大。他张开双脚站在正中央,穿着深色西装,栗色发丝明亮耀眼,比任何人都迷人帅气,微笑也比任何人都俊美。
(啊,不一样,没有刚才那些男人的冷意……)
认真打量的话,就能看出差异。虽然都穿着西装,受过锻链的感觉也很类似,但雪政等人一点也不沉重僵硬,不是一群只用暴力使人屈服的人。
但是,泉水子无法轻易安下心,今天受骗上当让她吃尽了苦头。因此,她对雪政说:
「既然如此,为什么瑞穗小姐对我说相乐先生会过来?你是瑞穗小姐的同伴吧?以前就一起行动吧?还有医院的检查等等行为。」
「没错,明明也把我的检查资料寄给她。」
深行跟着一起越说越激动。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山伏组织很可疑。嘴上说要保护姬神,但很明显你们也想得到姬神吧?能不能把铃原托付给你们,我实在非常怀疑。现在连铃原也有这种想法喔!」
雪政叹了口气。
「中山瑞穗的研究倘若只限于山伏组织内部,那是受到认可的。她是紫子小姐的朋友,接受紫子小姐的委托也是事实。但是,事到如今她输给诱惑,与海外人士进行交易,试图带走泉水子。她知道泉水子开始在凤城学园里巩固山伏以外的守护势力后,担心再也无法接近她。占有姬神是不被允许的行为,但越是近在身旁看着姬神的人,越是难以抵挡想得到她的诱惑,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能保证身边的人就不会背叛。」
泉水子目不转睛地凝视雪政。
「难道相乐先生是知道了瑞穗小姐的阴谋……故意假装协助她吗?」
「是啊,我们私下串通以统一口径。虽然可以的话,我很希望她中途回心转意,但终究还是迎来逮捕她的这一天。」
深行错愕地说:
「你的心肠也太恶毒了!明明是山伏同伴还这么狠,所以你这个人才会老被所有人怀疑。」
雪政抽动嘴角微笑。不是苦笑,而是觉得不痛不痒的笑容。
「这也是无可奈何。真要说的话,我的工作算是监督组织内部,当然要满口谎言,也会做出类似诈欺的举动。但是,即使被人怀疑或怨恨,我都不在乎。我只要对铃原紫子忠诚就够了。」
泉水子和深行对他这番话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闷不吭声地杵着不动后,雪政以轻快的口吻问道:
「要去见紫子小姐吗?现在应该已经抓住所有绑架犯。我们是从客轮内部开始行动的喔。」
泉水子一行人走着,看得出是警车的厢型车从旁呼啸而过,看来有逮捕行动是事实。顷刻间,制服警官站在大厅前的左右两侧,开始用扩音器呼吁民众此处禁止通行。
对于母亲紫子正在工作这件事,泉水子没有多少真实感,更遑论逮捕的对象是瑞穗。她感觉脚底下轻飘飘的,再度走在方才被威胁时所行经的地方,但因为发生太多让她晕头转向的事,她觉得自己已经麻痹到没有知觉。
但是,这只到看见了入口玄关旁的紫子为止。紫子穿着朴素的灰色裤装,只手撑着墙壁,脸部朝下,频频用手机与他人联络。无层次的剪齐头发垂至肩膀,几绺发丝滑落在白皙的脸颊上。察觉泉水子一行人到来,紫子抬头微笑。虽然笑容有些狰狞,但说话语气很温柔。
「泉水子,幸好你平安无事。我很担心会不会出什么差错呢。」
听到这些话,被瑞穗带走时的慌乱心情重新复苏。如果母亲的职业不是如此特殊,泉水子也不会那么轻易相信瑞穗吧。看着眼前神情坚毅的便衣刑警,仿佛怎么打也打不死的母亲,泪水突然涌上眼眶。
「因为瑞穗小姐说妈妈受伤……」
「我知道,你没有错。事情发展成这样,我也非常遗憾。虽然让你留下痛苦的回忆,但其实我们早在很久前就知道瑞穗的背叛行为。只是,如果要一举擒获谵骗她的组织,只能在犯案现场逮到他们。」
深行小声问:
「也就是按兵不动吗?你们事前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这是必要的。深行,我可以说是为此才进入公安部。泉水子的能力越是为人所知,越有难缠的组织会盯上她。」
在紫子的注视下,深行明显不知所措,但努力不退缩地又问:
「意思是为了改变姬神的未来,需要国家等级的防卫吗?」
「也可以这么说,今天这件事是一道关卡。看到泉水子平安无事,你大概不会明白我是多么松了口气吧。」
紫子看着泉水子从手提包里拿出手帕、低头擦去泪水,如此说道。她的语气淡漠,也没有做出任何像是上前拥抱的举动,但注视着女儿的眼神中蕴含深厚的情感。
「泉水子实际上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力量会牵连到多少周遭的人。要求其他人为自己牺牲,会很痛苦吧。但是,这也无可奈何,姬神拥有的力量,光靠自己一个人是无法支撑的。」
「那个,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深行犹豫了相当久,把心一横问道:
「我觉得姬神果然和紫子小姐很像,和铃原本人相差非常多。像是说话方式和表情,最主要当然是性格。」
「是吗?」
紫子嫣然微笑。在深行看来,那个微笑的妖艳程度也和姬绅如出一辙。
「我见到的姬神真的是铃原吗?最近铃原不再突然被附身,我可以确定姬神现在还在紫子小姐那里吧?」
「深行,这听起来像在说你还想见到姬神喔。」
紫子用调侃的话声说,深行露出老大不高兴的表情。
「就是因为不想被这么说,我才犹豫要不要问。但是,我想确认清楚姬神到底是谁。」
紫子意外干脆地回道:
「泉水子与姬神是否是同一个人,全凭个人的见解吧。姬神回溯过去以后,最仔细重头来过的应该是我的人生。站在她的立场,会最想改变生下自己的人的生存方式也是当然。因此,她各方面都受到我个人特色的影响。所以姬神后来的性格,与最初的人格相比,可能受我的人格影响更深。总之,你们要怎么想都可以。」
深行有些呆若木鸡。
「原来是这样子啊……」
(原来是这样子呢……)
泉水子将手帕按在鼻子上,也暗暗想道:心情仿佛轻松许多,又好像没有,心境非常复杂。
紫子将侧脸朝向深行,目光锐利地看向封锁现场的制服警官。
「关于姬神,直到我死之前,我应该都是凭坐,代代的教诲皆是如此。所以坦白说,她会附在泉水子身上,我也非常惊讶。因为附在本人身上,听来很自相矛盾……」
紫子倏地露出打趣的表情,再度看向两人。
「事后想想,姬神会降临到泉水子身上,似乎只是单纯跑出去玩。大概是想自己亲眼看看深行是怎样的孩子吧。」
「咦!」
泉水子与深行同时惊叫出声。恐怕两人心里都想着:她也太给人添麻烦了!
(姬神特地来看深行……这么说来,姬神在重新来过之前的人生,不曾遇见深行罗?)
泉水子用浑浑噩噩的脑袋瓜思索时,身后传来教人紧张的骚动。紫子一瞬间表情僵硬,因此泉水子在回过头前就已经约略猜到。一大群男人正走出入口玄关,虽然很难区分,但他们似乎是带走被捕犯人的刑警们。
(瑞穗小姐……)
泉水子丝毫没有心情去看清想带走自己的男人们,目光只搜寻着米色的风衣外套。
中山瑞穗出现在一行人的最后面,往上束起的头发松开,神色看来非常憔悴。虽然看不清楚,但显然戴上手铐。眼睛看来像是哭肿了,但也有可能是催泪瓦斯的关系。
瑞穗低着头,看也不看站在入口旁的泉水子他们一眼,却注意到一段距离外站在车辆回转处的雪政。他的容貌就是如此引人注目。瑞穗抬起头,对他投以充满憎恨的目光。
「我绝对会诅咒你一辈子!」
沙哑又阴沉的声音说道,虽然音量不大,却刺进听者的内心。一旁的刑警拉过瑞穗的手臂,不再让她说话。
雪政静静站在原地,目送被带往警方厢型车的瑞穗,看起来完全不受她的话语影响,脸上依旧带着浅笑,态度悠然自得。
泉水子像是连同雪政的份感到心痛如绞。数不清有多少次,她都和雪政一起造访瑞穗在大学医院的研究室。这么多年来,泉水子向瑞穗商量的烦恼,比对母亲说的话还多。今日一事造成的伤痕,在胸口深处永远也不会干涸,永远也不会痊愈吧。
(瑞穗小姐本来是非常优秀的医生,人生却就此葬送掉了,果然我才是元凶吗……)
「别哭得这么难过啦。」
身旁的深行说。紫子与其他刑警走开之后,他才比较容易与泉水子攀谈。
「女人对雪政破口大骂的场面,我早就已经看腻了,但我绝对不想向他那种习以为常的态度看齐。不过,我好像也该收回刚才说过的话。」
深行用比平常坦率的声音接着说:
「山伏组织比我想的还认真地保护铃原。姑且不论那家伙的性格,但依雪政的所作所为,再多给予一些认同好像也未尝不可。单就组织中有把你摆在第一位的紫子小姐这点来看,果然其他组织还是比不上山伏。」
「嗯……」
想起紫子说的,她可以说是为此才进入公安部,新的泪水又涌上眼眶。紫子很强,但此刻泉水子第一次觉得,紫子也很令人心
疼。
「我本来一直以为,妈妈根本不在乎我。」
「放心吧。你有很多同伴,以后还会陆续增加。同伴越来越多的话,紫子小姐的负担今后会慢慢减轻。」
停顿一会儿后,深行又补上一句:
「而且,我今天也增加不少自信。」
「嗯……」
泉水子哭着点点头后,深行有些迟疑地伸手抱住泉水子的肩膀,将她拉向自己,消除两人间的空隙。
逮捕行动将届尾声,周遭匆忙地跑来跑去的人们都只留意着护送车辆的动向。一直站在原地不动,十二月夜晚的寒意悄悄窜向脚下。泉水子发现,互相依偎的那一边更让她感到安心。
(深行早就已经是我的救命浮木……)
泉水子静静地心想,在化为话语之前,在为心情定义之前,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是这样了。
三
泉水子在紫子的陪同下回到玉仓山。
至于紫子是如何交待自己的工作,完全是个谜,可能是做为护送泉水子的保镖吧。但是,她不露声色地以家长的身分,理所当然般与泉水子一同前往羽田机场。泉水子与母亲并肩走在一起,恐怕是自四岁以来的事。
深行的预定计划没有变更,照之前所说的和雪政一起留在东京。既然都已经发生紫子陪自己回家这项奇迹,泉水子也不敢再奢望更多。
能够向紫子倾吐瑞穗说的那些话,泉水子非常感激。不快点倾吐的话,那些话语仿佛会闷在泉水子的心里化脓。紫子也兼作向案件相关人士做笔录,想钜细靡遗地了解详情。多亏如此,母女两人阔别已久的谈话还不算尴尬。
泉水子提及瑞穗说在她身上建立起条件反射作用的事,紫子很干脆地驳回:
「这句话本身就是暗示,有可能是为了让你认定自己无法抵抗,但瑞穗不具有可以长期支配你的力量喔。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好让你乖乖听话吧。」
泉水子放下心中的大石,但也皱起脸庞。
「我好像常常受到他人暗示,是体质上容易被施加暗示吗?」
「因为你有容易相信他人的一面吧。但是,这未必是坏事。」
「可是,爸爸打算做的事情,也算是对我施加暗示啊。不会有不好的影响吗?」
「大成和瑞穗这件事没有关系,这点我可以明确向你保证。况且,大成的一举一动我都会牢牢盯着。」
紫子在候机大厅的椅子上交叠双脚,扬起嘴角微笑。
「而且,泉水子已经能像现在这样,在事前就产生质疑,今后也会慢慢不再非自愿地受到暗示吧。」
泉水子忍不住将麻花辫拉到眼前。
「那我可以改变这个发型了吗?」
「相传头发是灵力的来源喔。」
紫子说了从前雪政说过的话,稍微掬起女儿的麻花辫。
「我灌注进去的愿望能否实现,还要在不久后的将来才知道,所以再保持一阵子吧。你的力量也还称不上安定,而且——」
紫子说到一半住嘴,泉水子纳闷地看向母亲。
「而且什么?」
「你长长的麻花辫很可爱啊——深行是这么想的。」
泉水子慌忙往后缩。
「骗人!」
紫子笑嘻嘻地说:
「嗯,是骗你的,觉得可爱的人是我。」
发现自己白白红了脸颊,泉水子当然气恼,但和紫子像这样对话,也让她觉得很不可思议,一点都不觉得两人长年来几乎没说过话。近距离接触后,可以知道紫子是个相当鬼灵精怪的人,这点总让泉水子觉得有些熟悉。
(啊,对了,是姬神……)
她可以明白深行说的话,紫子确实很像姬神。
走出南纪白滨机场,野野村慎吾开车前来迎接她们。开车回玉仓山的话,得跨县行驶三小时以上,但见他特意赶来,泉水子比搭直升机一下子就回到玉仓山还高兴,心中渐渐涌起回到故乡的真实感。
紫子也显得非常开心。
「野野村先生,谢谢你。开车的话,就能中途稍微绕去其他地方买美味的东西呢。」
野野村像是感到耀眼似地看向紫子,露出笑容。
「佐和管家已经准备了丰盛的美味佳肴喔。」
「我知道。我说的是美味的当地酒。」
虽然这么说,但紫子途中除了买酒,也买了不少其他东西。对于不曾绕路去其他地方的泉水子而言,这是初次体验,和母亲一起走进店里后大开眼界。
三人搭乘的车子行经熊野本宫大社,在沿着熊野川上游兴建的道路往北前进。
虽然纪伊半岛气候温暖,但像玉仓山地处内陆,而且海拔高达一千公尺以上,严寒时期的气温甚至会下探到零下十度。十二月道路的结冰情况还不算严重,但一到年初,山顶附近常常无法让车辆通行。
冬季的玉仓神社,是个与山脚下人们隔绝开来的冷清场所,泉水子睽违已久地感受着山上冷冽清澈的寒气。但是,由于母亲和女儿相偕返家,静谧稍微遭到破坏,轮流值班的所有神官全上山了。
出门迎接的竹臣与佐和也是笑容满面。听说紫子年轻的时候,经常与父亲竹臣唱反调,但自从将泉水子托予神社照顾、去了东京以后,偶尔回来时已很少会父女吵架。这也是因为久久才露面一次的紫子一回来,一定就开始饮酒作乐。竹臣和她的酒量都很大。
回来那天的晚餐,豪华的程度根本算是宴会,最后果真吵吵闹闹地喝酒唱歌。泉水子的肚子也吃得很撑,虽然想尽可能待久一点陪大家,但要和酒鬼们坐在一起毕竟有极限。
(为什么妈妈这么受欢迎呢……)
横看竖看,很明显神官们都是为了不放过与紫子喝酒的机会才齐聚一堂。但是,用碗喝酒的紫子一点女人味也没有,映入眼帘的言行举止简直像是忘了自己是女人。与其说她有魅力,泉水子更觉得是粗枝大叶,但紫子深受爱戴依然是事实。
(我有朝一日也能变得像妈妈一样吗……)
这会是一条漫长的道路吧。泉水子一边想着,一边退回自己房间。她试想了许多关于姬神、紫子和自己的关系,但终究敌不过睡意,结果完全不受楼下的吵闹声干扰,沉沉坠入梦乡。
紫子的返家时间很短暂,隔天早上就接到工作上的电话,下午将派直升机前来接她。
「妈妈,你果然不是请了假吧?」
「嗯,案件的善后工作也还没结束啊……」
紫子和大失所望的泉水子一起坐在桌前,吃着已经为时不早的早餐,身上仍穿着当作睡衣的浴衣。她勉强喝了口佐和煮的味噌汤后,立即躺在椅背上。
「这次我无论如何都想亲自送泉水子回来喔。我也知道,都是因为我对你放任不管,你才会亲近瑞穗。」
紫子用非常温顺的口吻说。
「而且啊,我也需要稍微透透气。毕竟逮捕不是一件教人开心的事……」
紫子刚起床脂粉末施,但她平常也不是浓妆艳抹的人,因此在早晨阳光照射下,顶多只是皮肤看来有些暗沉。不过在泉水子眼中,这模样还比昨晚的母亲讨人喜欢。略微垂下眼睑的表情沉稳,动作文静,优雅地慎选措词。
但是,这无疑是宿醉的症状。
「妈妈……你还好吗?」
「头好痛。」
紫子发出呻吟,摇摇晃晃地走向浴室。泉水子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到头来,可以和母亲说话的时间根本少得可怜。每次都是这样。
然而,没想到紫子洗完澡后,很快就重振精神。吹干洗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穿戴整齐后,她邀泉水子一起出门散步。
这天雾很晚才散去,但一旦散开,就是冬季晴朗的好天气。泉水子和母亲一同穿梭在寒风中看来益发屹立不摇的杉树群,和叶子都已掉光的灰色杂树林之间。
树丛绿意消失的季节,也是玉仓山上遍地可见的奇岩各自突显自我的季节。两人像在寒暄一般,绕着几颗再熟悉不过的岩石行走。
紫子轻抚着岩石表面说:
「岩座……古代日本人认为,诸神会降临在特别的岩石上。因为他们透过肌肤知道,这种岩石是从又深又炙热滚烫的场所冲出地表。因为日本位在火山带上,与溶岩喷火、地震和涌出的温泉都有很深的渊源。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是说神明在地底的岩浆里吗?」
泉水子吃惊地问母亲。从来没有人说过这种话。紫子对女儿浅浅微笑。
「岩石,也就是矿物,即使是我们认为离生命体最遥远、硬化后动也不动的事物,一旦处在地球的中心就不一样了。它们拥有远比地上生命要高的波动。这才是地球真正的生命,有机生命体也许只是其小小的仿造物。这样的存在来到地表后,照着太阳光得知了自己遥远的本源。那就是欢喜。所谓诸神,欢喜就是本质喔。姬神恐怕也是这样的存在。」
泉水子凝视着岩石根部。
「欢喜?这样的话,真是一件好事呢……」
「超越了之于生物的善恶喔。但正因如此,敬畏它们才
是正确的。不论生物做了什么,神明降下灾难,心怀敬畏祈求訑们息怒才是正确的。」
即使站在阳光底下,山上澄净的空气还是寒冷。在广大的静寂之中,紫子的声音听来像在避免引起回音。她用前所未有的小音量说道:
「古代山伏是一群为了修行而待在山里,在山中行走期间远比任何人都了解矿物的人,也是一群焚烧护摩、使用火焰的人。换言之,那是个精通提炼金属的组织。他们熟知地底下的矿脉,能够从山里提取出金银和水银。在人类社会里,这种能力依据使用的方式,有时也会沦为诈欺犯或江湖骗子。
现代山伏中,仍有其后裔在某处继续生活。在遥远的过去找出他们,授予他们验力的姬神,也拥有同样的性质。一旦错估姬神的本性,神明的纯粹就会沦落为人类的丑恶吧。很遗憾地,要对人类的这种行为感到绝望非常简单。」
泉水子没有看向母亲,小声问道:
「我该怎么做才好?对于自己出生就是这个样子,我可以埋怨到什么程度?妈妈又曾经有多么怨恨呢?我一直想问你这件事。」
紫子沉默半晌,忽然放松地笑了起来。
「泉水子还没有彻底拓展自己的视野喔。总之先生活一段时间,再稍微拓展视野看看吧。对内对外都拓展的话,不单只有好事,也会遇到讨厌的事和丑陋的事。但是,不害怕这点的话,你便会找到出乎意料的礼物。明明活着,不收下礼物未免太可惜了。」
「妈妈收下了礼物吗?对于现在的自己和在公安部工作,真的心满意足吗?」
「如果是问生下你这件事,我不后悔喔。如果泉水子想问的是这件事的话。我会变得这么坚强,都是因为有泉水子。」
泉水子一脸不满地看向母亲,觉得她这些话只是口头说说。
「妈妈变强到甚至不害怕姬神的未来吗?我绝对没办法那么坚强喔。」
泉水子加重语气后,紫子改变肩膀的方向,从正面直视泉水子,接着眯起双眼沉稳地说道:
「如果是指成为世界遗产一事,你可以不用害怕。我这一代必定会让事态往好的方向发展。当然,谁也无法确定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最终仍会变成你的选择吧。但是,我至今做过的努力,和姬神为了未来所做的事,全都不会白费。对了,凤城学园是崭新的存在喔,是过去的姬神从未见过的场所。也就是说,泉水子将从那里尝试未来新的可能性。」
「……那么,我在学园遇到的那些人,都是全新的存在罗?」
紫子伸出一只手,捧起女儿一边的麻花辫,以指尖摩挲,爱怜地往下抚去。这个抚摸的动作,和之前附在泉水子身上的姬神做出的行为非常相似。
「是啊。你在凤城学园里遇见那么多学生,命运已经开始偏离原本的轨道。绑了辫子的我的泉水子,是全新的我生下来的——全新的泉水子。我们在这个世上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这是当然的吧?」
「如果是全新的我,可以改变人类灭亡的未来吗?要怎么改变呢?」
泉水子屏住呼吸问。紫子挂着微笑,轻轻摇头。
「不可以问我,你必须自己找到新的答案。为你铺设这条道路,大概会穷尽我毕生的心力吧。但是,能够完成使命,我感到非常骄傲。还有,这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只要是得到生命的所有存在,都会像我这样走在将希望托予后人的道路上。」
母亲的话语,听来就像是姬神本人在说话。但泉水子觉得,不需要严格区分开来。往上回溯母亲、女儿和姬神的血缘,所有人类的心愿——希望人类迎接更美好未来的心愿——全都凝聚在一起。想为人类找到更多希望的光芒,就是横跨数千年岁月的姬神,最真切的愿望。
玉仓山的停车场辽阔到足以供直升机起降,步出神社境内后,还要再走十五分钟左右才会到。听得见旋翼发出响彻山头的轰隆巨响,即便泉水子再不愿意也会知道迎接紫子的人到了。
紫子向神社的人们道别,拿起提袋,泉水子则送她到停车场,趁着可以与母亲单独走路的最后机会,问了现在才敢问的问题:
「妈妈为什么和爸爸结婚呢?」
紫子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回答:
「这种事一定要问才知道吗?因为大成非常可爱啊。」
泉水子瞬间感到浑身虚脱无力,因为她没想到母亲会毫不害臊地公布答案。
(……也是啦。爸爸很喜欢游乐园,又很喜欢蛋包饭,而且每次都说不赢佐和,我也觉得他很可爱……)
「可是,你们一直分居,完全没有见面,也没有一起做任何事情,为什么还能当夫妻呢?」
泉水子加强语气说得激动,但紫子全然不为所动。
「你怎么知道我和大成完全没有见面呢?泉水子难道没有想过,也许只是你不知道我们见过面而已吗?」
「咦……你们会见面吗?」
「我指的多多扩展视野,就是这方面的事。这世上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运作着的事情,可是多如繁星喔。」
泉水子觉得紫子是在逃避提问、岔开话题,有些生闷气。她顺着怒气将原本不打算说出口的问题丢向母亲。
「那么,妈妈对于总是一直在身边的相乐先生又有什么想法呢?难道没有想过不是和爸爸,而是和相乐先生结婚吗?」
紫子这次在回答前停顿了几秒。
「啊,雪政吗……」
静默地在杉树间的小径上走了一会儿后,紫子柔声说:
「他是可以一起死去的人——我是这么想的。」
泉水子倒吸口气,用压低的嗓音问:
「这表示他是最喜欢的人吧?和爸爸有什么不一样?」
「各方面部不一样喔,相当不一样。」
紫子用着打趣的口吻,看向泉水子的双眼。黑色瞳孔里有光彩跳跃着。
「人与人之间的连结,必定是千变万化。爱情与憎恨也不可能都是同一种形状,绝不会变成简化后的童话故事。泉水子如果想了解其中的复杂性,也活到我这个岁数吧。有些事情到时你就会明白。」
「妈妈,你太奸诈了!」
泉水子皱起小脸回嘴:
「这样根本没有回答到我的问题,你只把我当成小孩子。在像这样觉得无法和你沟通的期间,我会越来越疏远你喔。」
「也许吧。等到想告诉你的时候,可能已经没有时间了。但是,没办法,今后我也无法和你一起生活吧。虽然度过一个关卡,但不代表已经看到终点。」
紫子以一贯淡淡的口吻说,仿佛只是在说不久之后的预定计划。
「正如你截至今日都不依赖我过活一样,你今后也必须在没有我的情况下往前进。这是我早已做出的选择。因为泉水子不向我学习任何事情,亦会成为未来的可能性。所以,泉水子先从别认为自己活不久这件事做起吧。」
泉水子大惊,忍不住停在原地。
「妈妈怎么会知道?而且,这和妈妈有什么关系?」
「我不能说。但是,有关系喔。」
紫子也停下脚步,手叉在腰上,摆出优雅的姿势旋身看向泉水子。
「虽然我还完全没有踏进棺材的打算,但如果会死,一定比泉水子还要早。你就想成我们是绝对不可能做坏事的家系吧。泉水子可以试着想像自己在我这个年纪的未来喔,因为那一天势必会到来。」
对女儿微笑之后,紫子转身再度迈开步伐。泉水子跟在她身后,但觉得自己不能再说半句话了。紫子绝不轻易说出口的强烈觉悟,明明白白地传达过来。
(为了改变未来……妈妈比我更早就为此活到现在。明明妈妈的妈妈二十岁左右就去世了,她那时比我更加孤单,却有着远胜于我的坚强意志……)
来到高地的停车场,由于几乎没有车辆,直升机已经游刃有余地降落。一认出紫子,便轻盈从驾驶座跳下来的人物,竟然是相乐雪政。泉水子始料未及,不禁感到相当难为情。
「嗨,泉水子,与妈妈团聚还开心吗?」
「……早知道相乐先生要来,佐和就会准备一些东西了。」
「不,抱歉,我没有时间去神社。因为我们赶时间。」
雪政走下直升机,似乎只是为了协助紫子踏上高挂的阶梯。紫子一脸理所当然,动作熟练地握住雪政的手坐上座位。
见雪政迅速要坐回驾驶座,泉水子鼓起勇气问:
「深行的情况怎么样呢?」
「他没事。」
雪政带着微笑回过头,用充满关怀的口吻说:
「我虽然以紫子小姐为优先,但不久后也会让那家伙过来这里。你就等着他吧。」
泉水子向母亲道别,后退到安全的位置后,直升机宛如迫不及待般起飞升空。泉水子伫立在原地,目送机影直到它变成空中的一个小点。这时,泉水子才终于意识到,这就是雪政所说的圣诞节礼物。
(妈妈其实根本不能离开工作岗位。她是勉强自己,制造出与我在玉仓山共度的时间……)
佐和煮的特制料理还剩下很
多,因此泉水子提早吃了晚餐。接着,在将碗盘收回厨房时,她问佐和说:
「我可以泡可可亚放进保温瓶吗?」
「啊,要去看星星吧?」
了解泉水子习性的佐和立即心领神会。
「今晚看来确实可以清楚看见星星呢。」
「在东京,虽然一进入冬天,也常常有干爽的大晴天,但还是看不见星星,真教我吃惊呢。因为大气混浊,而且地面到处都太明亮了。」
「但相对地,可以看见漂亮的霓虹灯吧?」
「我在横滨的港口看过了喔。像是港未来区的大楼和摩天轮等等,灯光都很华丽缤纷。摩天轮的霓彩还一直五颜六色地变化,鲜艳得教人眼花撩乱。」
泉水子一面泡可可亚,一面漫无边际地向佐和诉说自己看见的种种光景。
「……可是啊,我一边准备考试时,都一边鼓励自己,等考完试回到玉仓山,就可以尽情欣赏星星。当地的人说,凤城学园还算是看得见星星的地方,但根本不一样;如果不是非常显眼,也无法发现流星。」
「那当然啊,都市的空气太多灰尘了。」
佐和得意地说完,又问:
「你这次考试考到很好的名次,这件事向紫子小姐报告过了吗?我想应该由本人自己说,就没有多嘴。」
「不……我没有说。」
「为什么呢?紫子小姐一定会很高兴喔。」
佐和几近责怪地说,泉水子摇了摇头。
「等我考到和深行差不多的成绩,妈妈才会在乎吧。而且这次的好成绩,也算是多亏深行才能达到,称不上是我的功劳。」
「哎呀,紫子小姐虽然是毕业自东京大学,但这可是泉水子小姐的大进步,她怎么可能不在乎呢?」
佐和的语气依然万分惋惜。
泉水子在外套底下多穿一件衣服,再慎重地围上围巾、戴上手套,拿着手电筒走出家门。太阳一下山,境内巨木底下便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谁也无法不带着手电筒就走来走去。玉仓神社的高度接近山顶,因此她爬上山顶无须太久时间,但沿路都是可能失足的陡坡;纵然是大白天,也有踩空细狭步道的危险。原本这里就是入夜后不该出来走动的地方,即便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泉水子,也必须小心谨慎地留意脚下。
但是,从小即使是晚上,泉水子也不害怕走这条路:总为其他事大惊小怪的佐和与竹臣,也不会说这样很危险要和她一起去,而且从来不曾叫待在山顶的泉水子回家。他们认为这是泉水子的「修行」,尊重泉水子与山头的交流。
留意着脚下的同时,一人独处的泉水子让思绪奔腾。
(深行在宿舍做些什么呢?真响同学和真夏同学已经回长野的家了吗……)
深夜从横滨回到学园宿舍后,泉水子向房里的真响一五一十地坦白说出当天的始末。泉水子和瑞穗离开以后,原来是真响立刻打电话通知深行。眼尖的真响不可能没有发现泉水子的异样。听说深行当时在JR立川车站大楼,说是在申请护照。
后来真响也查不到泉水子去哪里,担心之余和真夏一起出席了安洁莉卡的派对。港区的公寓里没有发生任何可疑的事情。虽然在会场里看见高柳,但他们仍在圣诞派对上度过相当愉快的时光。就连不擅长社交的真夏,也从头到尾保持着良好礼仪,两人还和贝尔纳鲁先生聊了天。贝尔纳鲁先生是位不停说笑话的风趣男性,真响也说自己比当初预想的还对他有好感。
听说泉水子和深行差点被绑架到海外,真响非常吃惊,但看见泉水子平安归来,也有余力说俏皮话。
「看来泉水子注定再怎么为派对精心打扮,最后都会白费工夫呢。不过,相乐都赶到你身边了,也算达到最初的目的吧?」
「才没有达到呢。我又不是只想打扮给相乐同学看。而且见面以后,我一直都穿着外套。」
泉水子反驳后,真响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穿着外套悠闲漫步也别有一番风趣啊。撇开绑架案不说,你们竟然在横滨看了港未来区和跨海大桥的夜景,根本是非常浪漫的约会路线嘛!既然成功与相乐独处,说不定反而还比参加派对幸运。你顺利在很好的气氛下送了圣诞礼物给他吗?」
听到这个问题,泉水子着实有些不甘心。
「因为太仓促了,我没能带礼物出门,留在宿舍里。」
因此,打算送给深行的圣诞礼物成为返乡的行李之一,如今在玉仓山。但是,如果深行到了正月仍未出现,加上圣诞礼物又在行李箱里受到挤压,包装纸只会变得越来越皱吧。
(相乐先生虽然那么说,但感觉不能太期待……)
泉水子现在会传手机简讯与深行联络,但因为她说过只要写些日常琐事就好,深行就真的只写些日常琐事寄过来,完全没有提及离开东京的预定计划。泉水子也不想听到他明确地说自己无法过来,所以没有主动问他。
久违地登上玉仓山山顶,呼吸好像变得比以前急促,但脚步并未不稳,泉水子抵达了山顶的空地。真论危险的话,下坡才是大问题,但她现在先不去想。
她捣着吐出白色吐息的嘴角,仰望夜空,上头镶嵌着无数闪亮的星斗,是地面灯彩完全无法比拟、从遥远得教人迷醉的彼方传送过来、苍白的高贵光辉。
(啊,果然不一样……)
关掉手电筒让眼睛适应后,更是可以看见无数细小的光点。夜空直至四方的棱线形成半圆状,仿佛只包覆住泉水子一个人。
泉水子好一会儿清空内心,只是感受着夜晚站在其中,但结束之后,她回忆起许多事情。
(站在这里就是我的基本。今后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会回来这里吧。但是,不会和原先孤独的我完全一样。去了东京以后,有些事情彻底改变了……)
泉水子觉得,自己可以更加开拓视野。有必要的话,自己也可以到国外。即使留在国内,如有必要,亦可跨海架起桥梁。凝视着远方的群星,她觉得这些事情轻而易举。
(但是,尽管如此……这也不是我真正的愿望……)
这时,泉水子猛然回神,不再仰头望着星空,察觉到了某种气息。起先她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想,但旋即发现有人正从神社的方向爬上来,泉水子珍藏的、一人独处的寂静遭到破坏。至今从未发生这种事,她的心跳开始加快。
(怎么回事?发生了不得不来叫我的大事吗……?)
泉水子无法立即动弹,也忌惮着不敢大声质问。眼前的广大黑暗不让她这么做。当可以听见上山的脚步声时,泉水子心想是年轻的神官吗?因为对方的步幅很大,飞快地大步走近。泉水子这才想起要打开手电筒,但张皇失措地呆站在原地时,对方转眼间就登上山顶,手上的手电筒发出亮光。
「是铃原吗?」
「咦!为什么?」
深行穿着夹克的身影在光芒中浮出。确认了泉水子站在眼前后,深行两手支着膝盖,精疲力尽似地大口喘气。泉水子觉得,深行简直像是穿越了异界而来。
「你怎么到这里的?该不会是飞过来的吧?」
既没有直升机的声音,泉水子这个时间待在山顶的话,即使只是车子驶进停车场她也听得见。她完全想不通深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靠着自己的双脚,一路从山脚下爬上来的!」
深行依然气喘吁吁,悔恨不甘地说:
「我搭了雪政的直升机过来,他却在山脚下就把我丢下来,说什么要我向和宫还愿参拜,但绝大部分肯定是故意找碴!走到一半天色还暗下来,结果花了我五个小时。那个混帐!」
泉水子又是大吃一惊。虽在玉仓神社长大,但泉水子一次也不曾自己从山脚下爬上玉仓山。
「很辛苦吗?」
「因为走车道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我才想抄近路,结果差点遇难。」
深行似乎比泉水子第一眼看到的还要疲惫困顿。望着他瘫坐在地面,泉水子这才想起自己带了保温瓶。
「我有可可亚,你要喝吗?」
「要。」
泉水子将可可亚倒在瓶盖杯里递出去后,发觉接过的深行没戴手套。对于深行突如其来出现在这里,她的震惊尚未平复,但好像渐渐明白雪政的企图。
(……说不定礼物指的不只有妈妈……)
深行喝了一口后抱怨好甜,泉水子还以为他不喜欢,但他似乎很感激有温热的可可亚,结果一口气全喝光了。泉水子试着倒了第二杯,他照样喝得一滴不剩。
等了一段时间后,泉水子才问:
「你怎么会这么早就想来玉仓山呢?我还以为你就算能来,也要等到正月。」
「事态改变了吧?所以我才想先向铃原说一声。」
深行拨起浏海,发现头上黏了不少枯叶,皱起脸庞。
「我之前说过自己可能会去留学,但这件事不算数了。你远比我以为的还要危险,在凤城学园里建立起的灵力守护根本没什么作用,大人们很轻易就能破坏。更何况,铃原太容易被普通
的伎俩骗走了。」
「我不会再那么容易被骗,我也学到教训了嘛。」
最后一句话让泉水子忍不住回嘴,但听到深行改变心意不去留学,安心的情感大幅涌上心头。由于太过开心,反而忍不住多此一举地确认:
「可是,你放弃留学真的没关系吗?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叫你不要去喔。」
「如果我要去,你会一起去吧?你这么说过吧?」
「嗯。」
泉水子十分难为情,但老实地肯定后,深行简短笑了起来。那是调皮少年的得意笑容,而非长袖善舞的老成微笑。泉水子再迟钝也知道,这才是他真正的模样。
「既然如此,我想到新的主意。铃原,与其害怕被他人当作研究材料而惶惶度日,索性你自己研究自己吧。若能成为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专家,你就不用害怕那些研究者。所以,你首先要继续升学,进入大学的研究室。我也会帮忙。」
泉水子瞪大双眼。
「自己研究自己吗?」
「这种事不是做不到。和我一起考上大学吧,让学会也站在自己这一边,巩固守护势力。只要不落入恶劣家伙们的手里,备齐足以不被利用的知识和准备工作,便能出国在条件优异的大学里进行研究。」
深行这项提议太出人意表,泉水子好一阵子没能意会过来。深行说的话,仿佛只是临时起意的空想。
「你觉得我真的可以和你考上同一所大学吗?」
「不一定非得上东大不可,其他还有很多适合的大学。」
深行说得果决,像在表示自己早已抛下坚持。
「不只这三年,铃原再多维持学生的身分久一点吧。借此保护自己,然后趁着这段时间变得更强,也可以进研究所。只要你还是学生,我肯定能待在你的身边。因为我也打算趁缓冲期间让自己成为更有用的人。」
忽然之间,泉水子也能够看见那条道路微微绽放着光芒——是从前一次也不曾见过,延伸向远方的白色道路。她发现紫子说的别再去想自己活不久了,就是指这件事。
「想怀抱希望的话,必须从自己觉得办得到的事情开始做起呢……」
「铃原有潜力喔。我知道你会努力。」
深行打包票。听到斯巴达主义的深行这么说,泉水子反而能预见今后的苦难,但新诞生的希望依旧在她胸口膨胀扩散。她开始觉得,只要拼命努力就能实现。
「那么,从现在起必须和外公及佐和商量才行,因为我一次也还没有拜托过他们,说我想上大学。」
兴冲冲地脱口而出之后,泉水子自己也相当惊讶,但同时领悟到自己已抓住某些事物。
(我现在总算明白了。我就是为此才离开深山,和宫同学也才与深行合而为一……)
和宫悟最一开始原本试图阻止泉水子离开玉仓山,也非常排斥身为入侵者的深行。但在星光之下,现在的深行看起来与山头融为一体。即使来到离山顶极近的地方,他身上仍感觉不到半点异于山中灵气的气息。
(所以,我今后还能继续活下去。为了和深行一起找到新的发现,为了收下活下去的礼物……)
如此思索时,泉水子忆起放在自己房里的礼物。天气这么冷,手套一定能派上用场。但是,要直接说出口让她有些迟疑,因此迂回地向深行提议:
「深行,你肚子饿了吗?外头又很冷,要回去吗?」
「难得来了,再稍微欣赏一下这片漂亮的星空吧。」
再度关掉手电筒后,深行直接以手包覆般握住泉水子戴着手套的小手,然后两人并肩仰望着星空。深行小声地说:
「我还没有告诉你,我为什么跑来这里见你。」
「我已经听得够多了。」
泉水子轻喃回道。包括深行没有说出口的话语,她觉得自己已全都收下。
「我现在真的很谢谢你来了喔。还有家里——」
「闭嘴。」
深行几近命令地说,然后弯下腰,凑近脸庞。
泉水子还不知道的事情,就如星星那般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