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开拓边境十年,自己早就见识过各种大风大浪。
尽管是来到边境的宿命……在遇见班·佛雷特兰德后,碰上麻烦的频率也跟着急违增加。我让逃进来要求「借我躲一下」的他藏在家里,或是安慰拿着棍棒闯进来大骂的女子,请她们离开,这些事情发生的次数就算用上双手双脚也数不完。
但自己就是没办法抛下他不管,难道因为他是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还是有其他理由呢?这倒是还不知道。既然不知道,就这么保持现状也无所谓。
「加洛莉亚,借我躲一下!」
话虽这么说——
不过自己居然会放不下一个在公鸡尚未啼叫的一大清早,穿着破破烂烂的礼服,抱着浑身是血的少女出现在眼前的男子,连她都很想搞清楚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加洛莉亚穿着睡衣爬出床铺,搔了搔头。
「班,我对你喜欢玩SM的兴趣是没什么意见啦……」
「我才没那种兴趣哩!何况我要是把她伤得这么重,那已经算犯罪了吧!」
她轻轻耸了一下肩,看着班抱着少女在玄关气得猛跺脚。
「开玩笑的嘛。你先把她抱到客厅吧,我去换个衣服。」
「啊啊,得救了,加洛莉亚,这次真是多亏有你。」
他松了口气,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简直把别人家当自己家了——她嘀咕了一声,睁着睡眠不足的三白眼,瞧着班在阴暗的家里驾轻就熟地跨出步伐。
「你知道自己每次逃进这里都说同一句话吗?」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这次真的是事态严重。」
班神情凄惨地回过头,突然压低音量,咧嘴扬起一个格格不入的灿烂笑容。看着他这副模样,加洛莉亚忍不住停下走向二楼房间的脚步。
「……看来事情不单纯呢。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等一下会全部解释清楚,包括我接下来的计划。」
说着,班朝纳闷的加洛莉亚眨了一下眼。
◆□□◆
数小时前——在巴尔波尼府后头,响起了一个突兀的轻快嗓音。
「我应该算是某种『顾问』吧。」
班来回踱步,如在翻搅爆炸余温犹存的温热空气。
「我可以提供一些智慧与手段,您就把我当成比较体面的杂工吧。」
「杂工,哼!你还真会说话。」
口吻不屑的是身材圆润、四肢短小、体型如玩具的壮年男子——席尔·利穆·亚彼思帕二世。在那张五官全往鼻子挤的脸上,一抹笑意乍然浮现。
班走到路上的坑洞边,在那里转过身。
「我这杂工目前正在找工作……如何?您要是雇用我,我首先就把遭窃的『罪龙之气息』带回来给您。」
「喂——等一下,你怎么可以擅自决定……」
布兰迪这个彪形大汉明显表现出不悦,露出咬牙切齿的眼神怒目瞪视着班,发出低沉的嗓音插进两人的谈话。
「那本来是我的东西,你别乱插手。」
「哎呀……看来你还不明白开拓边境这里的规矩呢。」
班的脸上浮现轻蔑的笑容——其实内心正为对方的凶狠目光怕得要死——尽可能放肆地扭曲嘴角。
「在这个地方呢,成王败寇,没有能力的家伙没资格抱怨。」
「很遗憾,欧兹,他说的没错。」
布兰迪低声怒骂——但席尔二世拍了拍手,制止了他。
「……你叫做佛雷特兰德,对吧?你看起来那么有自信,难道你知道犯人逃到哪里去了吗?」
「当然。」
他若无其事地应道。布兰迪听了惊讶地睁大眼,席尔二世依然望着他,只是那双小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
「详细情形恕不奉告,总之我现在站在可以和她……和阿缇尔进行交涉的立场。」
「骗人!」
像是要打断班的话,布兰迪大叫,挥舞着手臂。班依然神色自若,回以微笑。
「——席尔!你该不会打算跟他合作吧!我很清楚!她……阿缇尔不可能答应跟人类交涉!」布兰迪涨红了脸,朝席尔二世喊道。
「冷静点,你朝我怒吼也没用。」
「何况时机实在太巧了!你仔细想想,这家伙有鬼!这是陷阱!」
「……哼,说的也是。我问你,你今天晚上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席尔二世厌烦地听着布兰迪的话,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也有道理,不由得陷入深思,皱眉问道。
布兰迪得意地露齿一笑……当然这也在班的意料之中。他装出有些难为情的模样,苦笑了一下,从上衣口袋掏出以大颗蓝水晶做成的耳环。
「——不瞒您说,我是个看门狗。没有后盾,我这生意也做不成了。巴尔波尼夫人可是个有力的赞助者呢。」
「噢,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个老太婆满有精神的嘛,年纪一大把了还在搞这套。」
席尔二世扬起嘴角,露出意外洁白的皓齿。刚才那令人紧张的笑容消失了,此时他的脸上勉强多了一点信赖。
「好,你就试试看吧。你要是能把『罪龙之气息』带到我面前,随你开价多少我都会买下,至于要不要雇用你,就看你的工作表现了。」
「我会尽我所能地满足您的要求……亚彼思帕先生。」
班优雅地鞠了个躬,往大马路的方向走去,消失在转角处——接着又绕进巷子,躲回刚才的垃圾箱后头。
宅邸前,布兰迪仍在激动怒吼: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那个油头粉面的家伙!」
「哼,他确实很可疑……说的也并非全是真话。」
席尔二世苦笑,愉快地摸着自己圆滚滚的大肚子。
「你也别太生气了。边境这地方的做法是——就算不值得信任,只要派得上用场就行。当然,为了保险起见……对了,把加里弗叫来吧。」
「……需要动用到那些人吗?他们可是——」
「放心吧,欧兹,我不会断绝给你们的援助的。」
说着,席尔二世轻轻一笑,走回了来时的路。
然后,他回头望向肩膀后方,目光锐利地抛下一句话。
「不过也只限于现在还没有这个意思。」
黑暗中,依然能清楚看见布兰迪的脸色一僵。
呼吸融入冰冷空气——计划有了个顺利的开始,班暗自窃笑。
◆□□◆
「等一下,你的意思是这个女孩子是龙徒?」
了解事情经过后,加洛莉亚指着睡在沙发上的少女——阿缇尔问道。
班站在加洛莉亚身边,与她一起低头望着少女,重重地点了个头。
「可以麻烦你帮她处理一下伤口吗?我想她不是个坏孩子,长得又那么可爱。」
「……没有节操到这种地步,应该可以算是美德了吧。」
加洛莉亚轻叹一声,尽管神色愕然还是笑了出来。她从柜子里拿出急救箱,摆了张小凳子在沙发旁坐下。
「不过真是奇怪,这孩子怎么会在巴尔波尼府呢?」
加洛莉亚嘟囔着,一边把消毒液涂在伤口上。班听了大惑不解。
「奇怪……哪里奇怪?龙徒不是每个星期至少要来袭击城镇一次,否则不会善罢干休的野蛮人吗?出现在哪里又有什么好稀奇。」
「你真蠢,这孩子的目的如果是袭击城镇,不是早该在进到镇上时就引起骚动了吗?」
「啊!」
确实如此。
「她和别的龙徒吵起来这点也很让人在意……好像另有隐情呢!」
「……不管她有什么隐情,其实也不关我们的事。」
班没料到加洛莉亚会认真沉下脸思考,轻松地应了一句。
「重要的是,要用什么藉口巧妙地说服她交出『罪龙之气息』,毕竟就算把她藏起来,总有一天还是会被发现。」
「你老是这样临时起意……小心有一天遭到报应哦。」
「你在说什么傻话,这可是天赐良机耶。」
听见加洛莉亚漫不经必的回答,班忍不住大声回应。
「我的目的不只有大笔钞票,还有席尔·利穆,亚彼思帕。你应该明白和他建立合作关系的好处吧?」
得到席尔·利穆,亚彼思帕二世的援助——等于得到「亚彼思帕斯」这个巨大组织的支持,亦即在州国内无所不能,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这可是一辈子难得遇上一次的大事业,要说我临时起意也行,狗急跳墙也无所谓,这世上没有人会傻到放弃这个大好机会。我可不甘心这辈子都只是个小混混。」
「当然……我也不想在边境度过余生。」
加洛莉亚耸了一下肩,从急救箱里取出绷带。
开拓边境上的人几乎无一例外,都做过那样的梦。不管是街头艺人、流浪商人选是无家可归的恶棍……没一个不想成功,一举成名。
没人愿意一辈子当个无名小卒。
正是这股尽管渺小却绝对——尤其像班这样虚荣的人更是——抗拒不了
的冲动,在伊涅尔艾格雷斯自建国以来的百年历史中,吸引人们前仆后继地前往边境,为州国带来发展与繁荣。
「我说的没错吧?所以就算计划多少有点仓促,反正就是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也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班自信十足地挺起胸膛,得意洋洋地说道。
「你根本没有仔细考虑过嘛。」
加洛莉亚语气错愕地低吟一声,咬断了包扎好伤口的绷带。看着全身缠满绷带的少女,她板起脸说道:
「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班,你把她带到转角的诊所——」
「……没那个必要。」
加洛莉亚话才说到一半,随即有个声音闯入。
两人惊讶地转过头,只见少女一脸严肃地坐在沙发上,以缠着绷带的手臂撑住身体,好不容易才能支起上半身……细眯的银色双眸充满戒心,锐利得令人不禁屏息。
「等——你还好吗?别勉强了,你全身都是伤呢。」
「……这里是……?」
加洛莉亚连忙上前搀扶少女的肩膀,少女没有多做回应,只是四下打量房内。
少女的锐利目光尽管吓倒了班,他还是战战兢兢地直视她的脸庞。
「这、这里很安全,你不用担心,卡兹曼那家伙已经被打倒了……呃,你记得我吗?我们一起逃出宅邸,是你保护了我。」
「宅邸……?对了,卡兹曼他……我保护了你……?」
阿缇尔在口中一个接着一个重覆班说过的字句,似乎正在确认。一会儿过后,她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看来总算是成功逃出来了……」
「嗯,已经没事了,你醒过来真是太好了。不好意思,虽然你才刚清醒,我有件事想问你——唔……」
班兴高采烈地正想提问,冷不防遭加洛莉亚眯着眼,把剩下的绷带往他嘴里塞。她扶着一脸疑惑的阿缇尔,没好气地说:
「冷静点,别那么心急,小心她的伤口又要裂开了。」
「唔……可、可是,加洛莉亚,这是——」
「闭嘴。」
「是。」
「……搞不懂。」
阿缇尔夹在以一句话堵住班的加洛莉亚和垂头丧气的班之间,困惑地咕哝了一声。看到缠在手脚上的绷带,她讶异地眨了眨眼。
「是你们帮我处理伤口的吗?」
「对啊,可是只有消毒再涂上药膏而已。」
「这样就够了……谢谢。」
阿缇尔扭动身体,从加洛莉亚的手臂中脱身,端正地跪坐在沙发上,深深一鞠躬。黑发如丝般滑下肩头,垂落在双膝上。
两人睁圆了眼面面相觑,加洛莉亚尴尬地搔了搔头。
「……没想到龙徒也会向人道谢。」
「这是应尽的礼数。即使是对方是人类,我们也绝不失礼。」
她仰起脸,脸上带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感,果然是只在表面上尽礼数的态度。
班心惊胆跳,加洛莉亚却显得神色自若,甚至嫣然一笑,大胆地坐在少女身边。
「别在意——倒是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加洛莉亚挥了挥手,微微偏过头,神情讶异地问:
「你为什么会救他呢?」
少女的肩膀一颤。
「虽然很感谢你救了他,可是为了救他害得自己受伤未免也太拚命了点。你既然要尽礼数,可以先告诉我们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听见加洛莉亚的问题,阿缇尔露出明显的凝重神情望向班,吓得班忍不住后退,接着她马上把视线移回到加洛莉亚身上,然后又出其不意地再次转往班所在的方向。
她默默来回张望,加洛莉亚忽然察觉一件事。
「——呵,难道是我在这里不方便吗?我可以暂时离开,没关系。」
「…………不。」
加洛莉亚正要站起,阿缇尔立刻开了口,要她留下。
「反正我迟早要告诉那个男人,你若是他的家人,就该知道这件事……事态危急,必须尽早应对。」
「呃,我对这件事是很有兴趣啦,可是我想知道的是其他事情耶,有人在听我说话吗?哈罗,有人在听吗?」
班察觉话题正开始转往奇怪的方向,赶紧笑容可掬地插入两人之间,但根本没人多看他一眼。
「我名叫阿缇尔,阿缇尔·爱黎亚·诺尔甘迪亚,身负重大使命,由雪峰诺格前来此地。」
少女没理会班在一旁失落地垂下了头,缓缓开口。
「阿缇尔,我是加洛莉亚,那个垂头丧气的男人是班,你好。」
加洛莉亚亲昵地笑着,伸出了手。阿缇尔惊讶地盯着她的手——最后还是没有握住,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在追一个男人。他同样也是出身诺格……是罪不可赦的叛徒。」
「叛徒?」
加洛莉亚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一脸不解。嗯,阿缇尔点头,端正的脸庞因愤怒而扭曲。
「布兰迪·欧兹……那家伙大胆闯入封印有禁忌咒物的缚封牢,偷走『罪龙之气息』,逃进人类的城镇。逮捕他,取回『罪龙之气息』,就是我必须完成的使命。」
「就是这个!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件事!」
班跳了起来,猛地逼近跪坐在沙发上的阿缇尔。
「『罪龙之气息』到底是什么?具体来说是价值多少的宝物?快告诉我,这件事很重要!」
「宝物?」
阿缇尔哼了一声,发出令人不由得起寒颤的冷笑。
「那才不是什么宝物,不过是名符其实的『龙息』。」
「『龙息』……?」
「传说在古代,有个痛恨万物,以鲜血染红大地的罪龙尼格鲁古勒夫。龙族中威力尤其强大的几位于是团结一致,共同前往讨伐,成功打倒了尼格鲁古勒夫,只是唯独消灭不了它的火焰『气息』,不得已封印在雪峰诺格之上——那就是『罪龙之气息』,若是随便解除封印.罪龙的火焰势必会再次肆虐这个星球。」
「呃……这么危险啊。」
班敷衍地应了一声,搔了搔头。
……他想听的不是神话故事,而是在现实层面上具有实际利益,具体来说像是「罪龙之气息」现在在哪里这类的事情……
「愚蠢的布兰迪,又不是不了解那东西的威力有多可怕……」
「呃,阿缇尔?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聊好吗?」
少女叨叨念个不停,班努力以开朗的语气迅速打断了她的话。
「总之要先把『罪龙之气息』藏在安全的地方才行。你说那个人叫做布兰迪对吧?你不是好不容易才从他手中把东西抢了回来吗?」
「嗯?啊,嗯……嗯,东西应该可以说是拿回来了…………吧。」
阿缇尔不知为何说得吞吞吐吐,目光游移。
「在抓到他之前,『罪龙之气息』就交由我来保管如何?我明白那东西有多危险,由我保管,你也能放心完成使命吧?」班没深入追究她的奇怪反应,继续说道。
「唔?嗯…………可能吧,不过……」
「……你昨天舍命救了我。」
阿缇尔渐渐别过头去,班于是轻柔地用双手握住了她的手。
这举动让她吓了一跳,班接着又露出诚挚的眼神凝视她的双眸。
「这次轮到我救你了,阿缇尔——相信我。」
「无赖……」
他努力地不把加洛莉亚的嘀咕放在心上。
阿缇尔被握得手足无措,眼神飘匆不定……不过似乎没有拒绝提议的意思。
果然不出所料——班藉由工作上的经验得知,只要卖弄诚实,再加上积极说服,这一类的女孩子大多无法招架,看来龙徒的心思和人类也没多大差别。
「告诉我吧,『罪龙之气息』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用力握紧了手。阿缇尔先是低吟,不久又轻轻叹息,正在她决定要说些什么,缓缓开口的那一瞬间——
「——加……加洛莉亚…………!」
远方突然传来响亮的喊声,房里三人听到全僵直了身子。
「给、给我滚出……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里头!」
结结巴巴的语声一落,走廊上紧接着传来东西破碎的声音,应该是玄关的大门被踹开了吧——暴躁的脚步声神经质地快步走近。
宛如宿醉的牧师硬挤出哀倬辞般的阴森嗓音,班觉得好像在哪里——他很确定自己最近才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
「在这、这里吗,加……洛……莉……亚?」
冲进客厅的是犹如枯木的瘦长身躯。
他是望族巴尔波尼家入赘的女婿——由耶尔涅斯特。
「——你、你!你这个!你这个混帐!」
「呜啊,好近!你会不会靠太近啦!」
耶尔涅斯特像条虫般飞扑向班,逼近到差点没碰到睫毛的距离。班竭力推开他,喷在脸上的鼻息温热又恶心。
「巴……巴尔波尼先生,您怎么会来这里?」
加洛莉亚愣在一旁观望情形,这时总算回过神,连忙
一阵惊呼。
「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那选用说,都得怪你介绍了这个男人!」
耶尔涅斯特使力摇晃班的身体,哑着喉咙吼了回去。
「这个、这个混帐!居然抛下工作逃走……害我被莎萝娣修理得好惨,实在是惨绝人寰……哼!她、她难道就没在外面偷男人吗!」
耶尔涅斯特抱住头,像是想起什么恐怖的回忆,接着又扑向趴在地上打算趁机逃走的班,尖声叫道:「你、你、你要怎么负起这个责任,佛雷特兰德!」
「居然没叫错名字!……呜啊,好恶心,你在干么啊!」
他努力推开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关节不在扭动,动作诡谲的耶尔涅斯特,死命地思考藉口。但他急得发慌,想不出什么好点子——只好把自己的命运赌在舌头上。
「我、我这么做是有苦衷的!呃,那个,老……老实说,我得了每天一到晚上就会被恶灵附身,拚命追求活人鲜血的病!」
「骗、骗人!」
「呃,我也知道这实在太夸张了!……唔!」
他输得一败涂地,胸口旋即涌起一股厌恶的感觉。
(不会吧————!)
烧灼内脏的灼热感。
灼热感霎时冲上喉咙,化为翻腾的烈焰,从他口中喷出。
火焰掠过耶尔涅斯特的鼻尖,在空中划出弧线,升上天际。膨胀成球状的火焰不到一秒随即消散,只留下滚滚热气。
沉默在房里弥漫。
过没多久,耶尔涅斯特惊恐地用手指拨开烧成灰的浏海。
「————咿。」
接着两眼翻白,浑身瘫软。
加洛莉亚来回看向昏倒的耶尔涅斯特与班,颤抖着手指指向了他。
「班……?你刚才……火?你喷火了……?」
「我、我也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回答的声音嘶哑,他这下总算搞清楚状况。
他咽了一下口水,仰望站在一旁的阿缇尔。
「……呃、那个,阿缇尔。刚才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那、那个东西难道……该不会……?」
麻痹的意识一角迅速染上绝望的色彩。
「我——我问你,你昨晚是否看过一颗火红色的宝玉?」龙徒少女眯紧银色双眸,语气尖锐地问。
「嗯,你别生气哦………………我、我吞下去了。」
听见这个回答,阿缇尔痛苦地呻吟一声,接着直视他的双眼,口气坚定地表示:
「……如此一来就确定了。埋葬这颗星球的火焰『罪龙之气息』,人类,就在你的腹中。」
尽管没和耶尔涅斯特一样失去意识——
一阵直想失去意识的目眩袭向班,让他不由自主地一头栽在地上。
◆□□◆
这里是席尔·利穆,亚彼思帕二世相当引以为傲的办公大楼。
办公大楼共有五层高,以最高级的马格帝博石材建成,正因为其奢华气派,访客无不为这边境少有的宽敞办公室感到强烈震撼。不过……
(这也太夸张了吧。)
他重新打量起这间办公室,空间确实十分开阔,要搬入一小间酒馆应该不成问题……
「……你会不会太紧张啦,佛雷特兰德。」
「紧?我、紧、紧张……呼!你在、呼、呼哈哈哈——」
浑身发抖,身子笔挺地坐在访客专用长椅上的年轻男子——自称「顾问」的班·佛雷特兰德猛地转过了头。
席尔二世沉默半晌后,男子终于恢复平静,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领口,接着姿势优雅地拿起桌上茶杯,嘴边挂起淡淡的笑意。
「您真会说笑。」
「茶溅出来了。」
班的手抖得比削岩机还夸张,洒得满地是茶,席尔二世叹息地指了一下,庆幸地板是以瓷砖铺成。
「你一大早来找我有什么事?有事就快说,我没闲工夫陪你废话,前一阵子这附近才挖到了巨大的欧莱石矿脉呢。」
他睥睨着桌上堆成一座小山的文件,轻叹了一口气。
欧莱石是「亚彼思帕斯」近年发现的新矿物。
以这种矿石精炼制成的欧莱钢因具有以高效率将冲击转变为热能的特性,十分坚固,将来应可发展出多元用途。由于产量稀少,常以高于黄金的价格卖出。
「看你那副模样,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他就近随手取了份雇用工人的报告书,厌烦地嘀咕着。
「没、没这回事!麻烦是没有,只是……」
班吓得缩紧身子,支支吾吾地含糊说道。
「关于『罪龙之气息』…………请问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这件事啊……这倒是得好好听听,你有什么解释吗?」
「您您、您不用担心!我已经确切掌握东西在什么地方了!」
听到席尔二世压低了嗓音询问,班于是连忙补充:
「这都是因为那个龙徒突然改变条件!交涉还在持续进行,只是我认为这个时候应该要抱着如履薄冰的态度,谨慎行事!」
「哼,这样啊——」
他板起脸,将视线从狼狈得可怜的班身上移开,望向空中。
「……好吧,嗯。没问题,我可以再给你一点时间。」
接着,他语气一转,嘴角轻扬。
「一个星期,这段期间内你必须每天来向我报告工作进度,可以吗?」
「当、当然可以!感谢您,亚彼思帕先生。」
「小心点,一个星期后,你要是再要求延期——」
刹那间,两道影子拖着嗡嗡的尖锐声响,从他背后飞了出来。
半根香烟大小的影子飞在空中,一眨眼已经移动到班眼前。他愣了一会儿,终于察觉那是什么东西,脸色瞬间苍白。
「——那些孩子可不会坐视不管的哦。」
接着又有好几道影子从席尔二世背后飞起,围绕在他身边。
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挥动羽翼的是——巨大的蜂。
「这是由南部引进的胡蜂,是一祥跟我很亲近的可爱小家伙,常不听我的话,擅自跑去攻击我那些没用的部下呢。」
「我、我会牢记在心…………真的。」
班凝视距离鼻尖只有短短数公分距离的致命毒蜂,激动地尖声答道。
席尔二世的脸上泛起嗜虐的笑意,吹口哨唤回两只胡蜂。
「事情已经谈完,你可以走了。」
「是、是的,先生。下次我一定会在期限内把东西交到您手中。」
班擦了一下冷汗,稍微点了一下头,便急忙离开办公室。
「……就是这么回事。」
望着传出沉重关门声的门扉,席尔二世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所以我才说那个人不值得信任。」近处响起回答。
通往隔壁房间的门打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走进办公室。搔着蓬乱的头发,另一位契约者——龙徒布兰迪·欧兹耸了一下肩。
「那个人,大概是在哪里偷听到这些事情的小混混吧。」
「……可是他为什么会知道阿缇尔这个名字呢,这实在令人不解……哼,算了。」
他从西装里掏出一支笔,正打算在眼前的文件上签名时——粗暴的敲门声突然响遍室内。
「打扰了!」
许可尚未下达,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早已响起,门也在同时打开。
那人跨着大步,笔直走进办公室,用力踩踏地板瓷砖的声音格外响亮。他走到办公桌前,脚跟啪一声并拢。
「布洛克·加里弗,在此为您效命!」
洪亮的声音响起,席尔二世听着不禁苦笑,挥了挥肥短的手臂。
「矿山那边的守备今天应该进入第四天了吧,情形如何?」
「是!由于为预估至目前为止蕴藏量最丰富的欧莱矿山,自吾团担任守卫以来,已七次遭到龙徒袭击!」
布洛克·加里弗嘶吼应道,使劲敲了一下厚实的胸膛。
布兰迪已经可以算是高头大马了,这人的身材则更加魁梧,简直是个彪形巨汉。他的肌肉十分发达且健壮,简直快挤破缝上州国议会公认徽章的灰色制服。
他将右拳抵在左胸,左手放在腰后,做出独特的敬礼姿势。
「然而吾等气势轩昂,担任警卫无懈可击!请您放心!」
「其是可靠呢……老实说,我今天找你来,是有件事情要拜托你。」
席尔二世仰望傲然挺起胸膛的布洛克,让身子陷在椅子里。
「我有其他工作要交给你,需要你暂时放下守卫的工作。之后我会再和『抗龙党』的人沟通……我希望你可以帮我找出一个龙徒。」
——室内气氛顿时一变。
「愿闻其详。」布洛克脸上浮现就连熊也会怕得逃走的神情,静静地开了口。
「好,有个叫做阿缇尔的龙徒潜藏在镇上,虽然还是个孩子,你千万别小看她,她的实力坚强,和这一位欧兹可说是不相上下。」
说着,布兰迪脸色一沉,席尔没加以理会,又继续
说了下去:
「我要你抓活口回来,办得到吗?」
「当然。我可以立刻展开行动。」
「哦,那真是太好了。我已经拜托楼下秘书绘制画像,你就到那里去拿吧。」
布洛克默默地又敬了一次礼,接着转身离开办公室。脚步声逐渐远去直至消失后,布兰迪故意啐了一声。
「罗嗦的老头,真的有必要动用到他们吗?」
「这是为了保险起见,我不相信佛雷特兰德——至少不是完全信任。」
高大的龙徒愠怒地皱起眉头,缓缓转过身来。
「……我也会采取行动。最熟那个小鬼的人是我,我现在马上就出去抓人。」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欧兹。」
席尔二世把笔放在桌上,直视布兰迪,平稳地说了一句。
「不过,不行,你们不能随便行动。」
「啧!你——」
「冷静点……我有别的事要问你。」
他厌烦地制止布兰迪,用手指拨弄桌上的胡蜂。
「那个叫做阿缇尔的女孩子……她很擅长使用『龙息』吗?」
「……?嗯,如果只是使用的话,就算在乡里也没有几个人比得上她。」
「哦,不错,太幸运了!这么一来要抓活口回来的命令就有意义了!」
圆肚晃动——他一手压扁了胡蜂,参杂剧毒的体液在桌上四溅,弄脏了文件……他不怎么在意,反正不是什么重要文件。
「我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我要和你讨论的就是这件事,详细情形……等我处理完这堆文件再说吧。」
他暗自窃笑,拿起了笔。一大群胡蜂围绕在他周围,像是对同伴刚惨遭毒手的事毫不知情,依然嗡嗡振翅飞翔。
◆□□◆
事情糟透了,简直糟到无可救药了。
「惨了惨了惨了,该怎么办才好……?他根本不相信我!」
班铁青若脸,喃喃走在大马路上。
「亚彼思帕斯」办公大楼矗立的这条中央大道,是贯穿城镇中心的交通枢纽,完成时以被赐予祝福的圣人之名,命名为霍普堤大圣道。然而如今这条路上赌场、酒馆、妓院林立,俨然成了龙蛇杂处之地,便路名显得格外讽刺。
「快想,快想……我一定能度遇难关,最重要的是冷静。还有时间、现金、马、能避人耳目的逃走路径。天啊,我怎么满脑予只想着逃,这该怎么办才好。」
他一下子变得软弱,好不容易才改变想法。
不过,软弱的选择确实是最正确……同时也是最聪明的方法。
(…………居然拿不出来,这叫我怎么想办法啊——)
他眯着眼仰望天际,想起今天早上在加洛莉亚家发生的事情——
既然被吞下去,那再吐出来不就得了。班急忙跑向洗手间,却被阿缇尔一把抓住上衣,以冰冷的语气告知:
「没用的,『罪龙之气息』已经与你完全同化,你再怎么吐也吐不出来了。」
说着,她指向横在班胸口上的伤痕。
「怪只能怪你的运气太差……你在濒死时对活下去的执着吸收了『罪龙之气息』,藏在『龙息』内的庞大力量因此点燃你的生命之火,愈合了你的伤口,使你重新活了过来——这是唯一的可能性。」
「……呃……所以到底要怎样才拿得出来?」
「你问我也……」
「驽钝的人类!你们还不明白吗!」
班和加洛莉亚满脸困惑,面面相觑,阿缇尔气得怒声咆哮。
「别说要拿,就算把肚子剖开也找不到!『罪龙之气息』现在——已经成为你的『气息』了!」
——想起这件事,班还是忍不住头晕。
「……啧!可恶!」
他大叫,又摇了摇头,鼓起双颊喝斥自己。
「别逃,别怕,这种时候更要拿出胆量!这可是和席尔·利穆·亚彼思帕这种大人物建立关系的机会……我一定要成功!」
没错,好不容易遇上这个良机,非得成功不可。
他叫着,内心涌起强烈的情感。
这几年浑浑噩噩的生活让他把这种冲动忘得一干二净——他即将取回名为野心的武器。
「好!首先………………唔,回家!」
野心再怎么重要,光有野心也没用,荒野的真理早在他心中根深蒂固。
不行。现在应该先去找阿缇尔问个清楚,她说不定能找出方法解决,何况还可以再拖一个星期,焦急只会让情形更难收拾。
尽管抱着逃避心态,他还是做了个明智的抉择,朝加洛莉亚家走去。
「——咦?」
「……你一个人在做什么,班?」
他眨了眨眼,发现加洛莉亚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面前。她身上还是和平常一样的牛仔裤和薄衬衫,现在则是又套上了一件黑色的皮革外套。
「加洛莉亚?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我在找你啊。这孩子说『话还没说完』,急忙跑出来要追上你,对吧,阿缇……咦?」
她一往旁边瞧——发现空无一人,整个人慌了手脚。
「不会吧!我们刚才还在一起的啊!」
「你们走散了吧?她应该还在附近,快点找吧。」
「说、说的也是。毕竟她的打扮那么显眼。」
「……等一下,你让她穿着浑身是血的衣服跑出来吗?」
「我的衣服尺寸不合嘛,服饰店又还没开。」
加洛莉亚颓丧地说着。她的身材比一般女孩子高,和班不相上下,阿缇尔的身高却只到班的胸口,自然穿不下她的衣服。
班叹了口气,视线缓慢移向马路前方——
「…………找到了。」
「什么?」
加洛莉亚愣了一下,阿缇尔就在她背后二十步左右的距离。
建在平地上的亚彼思帕斯虽然高低起伏还算平缓,因为开发需要,偶尔会有几条大马路以高架桥的方式与路面交错。阿缇尔就站在立体交叉口的正中央——也就是在与下方路面落差最大的位置腿软了。
「你这不是犯了跟昨天相同的错吗?」
班走向颤抖着身子,紧抓住栏杆的少女,眯着眼说。
「…………我怎么知道走路竟会走到桥上。」
「……唉,你能走到桥中间,已经算很努力了。」
他轻叹一声,朝别扭的阿缇尔伸出手。与昨晚不同,她居然顺从地握住自己的手,他有些讶异,牵着她慢慢走下桥。
(唉……这孩子真让人讨厌不了。)
班咸觉着紧握住自己的冰冷小手,暗自苦笑。
「——噢,对了。我听加洛莉亚说你有话要告诉我,是什么事情?」
「嗯,我的确有事找你……跟『罪龙之气息』有关。」
一抵达看不到底下的地方,阿缇尔马上抽回手。
「老实说,我一个人解决不了这件事情。」
坦白说出这话的阿缇尔板起了一张恼怒的凝重脸色。
「最妥善的方法是回山上,交由里长判断,可是我又不能放着布兰迪他们不管……放任无法控制『龙息』的你到处乱跑也很危险。」
说着,她盘起双臂,一副傲慢自大的模样。
「不管采取何种行动,都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你若能控制『龙息』,或许能再次进行封印。」
「封印……?什么?难、难道,真的做得到吗?」
「我劝你别过度期待,这不过是我的揣测。不过……那确实被封印过一次。只要你学会控制方法,再得到力量强大的星辰守护者帮忙——」
阿缇尔顿了一下,笔直凝视着班,接着说出令人满怀希望的话语:
「——要取出『罪龙之气息』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阿缇尔……你实在太棒了!」
班兴奋地把手用力往上举,接着不由分说地握住阿缇尔的手。她睁圆了眼,一脸困惑,班又赶紧开口询问:
「为了你的使命,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首先要做什么?」
「没有什么首先不首先的,为控制『龙息』,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龙徒少女抽出被握住的手,擦在腰间,脸上泛起笑意——那是称不上有魅力的不祥笑容。
然后,她抛下了这么一句话:
「修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与尘埃通过眼前,大地轰隆作响,风压卷起泪水,在空中飞舞,此外还有一群野兽暴怒狂吠。
噪音转眼间消失在视线左侧的树丛——不久,远处传来悲鸣。
加洛莉亚默哀致意,看向身旁的阿缇尔。
「……那是什么?」
「土狼,它们只要一饿,就控制不了暴躁脾气。」
少女聚精会神地答道,加洛莉亚只是噢了一声,点了一下头。
不久,一道人影步履蹒跚地走出树丛。若要以一句话、而且是以极端的方式形容,那个一路拨开杂草,脚步踉跄地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个——落魄潦倒的男子
。
「你看起来帅气多了耶。」
「罗嗦。」
班板着铁青的一张臭脸应道,连连喘气。
他身上的外套和长裤破破烂烂,底下有无数道擦伤和撞伤,甚至还可以看见疑似齿痕的伤口。脚下的一只鞋子不见了,身上的饰品不晓得在哪里被扯掉了,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一道道红肿的伤痕。全身伤痕累累……只有那张可怜兮兮的阴郁脸庞不知为何毫发无伤。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沉着声音问道,傲然挺立,露出责备的目光望向阿缇尔。
「你在说什么?」
「我问你,你莫名其妙把我拉进山里,二话不说就让我和一群饥饿的野狼大玩你追我跑的游戏,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班双手发颤,放声怒吼,加洛莉亚则是心不在焉地眺望四周。
这里是连接开拓镇亚彼思帕斯的七条主要干道之一,位于北托立耶得罗山隘上的冷清山路。
这条山路在开拓初期为人们来往经商之路,后来随着其他主要干道开发而逐渐没落。虽然不适合旅行,却充满美丽的大自然与清新空气,深受城里居民的珍惜与爱护。
面对气呼呼的班,阿缇尔厌烦地板起脸孔。
「我不是早就解释过了吗?这是修行,为的是控制传授给星辰守护者的正统『龙息』。」
「骗人!这怎么可能是修行!」
「你还满敏锐的嘛,别胡猜,这不过是修行前的暖身罢了。」
「不玩了!我要走了!我要趁被折磨死前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住口,废物。快跟我来,修行要开始了。」
「救命啊!」
阿缇尔抓住哭号的班,拖进了树丛里。加洛莉亚望着他们的背影,过没多久又猛然转身。
那里有座瀑布,发出隆隆水声,城里水源之一的河流在这里还只是条小河。她隐约有个预感,抬起了头,仰望瀑布上方。
透过树梢,可以看见蓝天白云,水花在灿烂阳光下闪烁。在这幅景象的正中央,出现了一点黑影。黑影愈来愈大——然后掉落了下来。
她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听见了一个耳熟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噗!」
一长声惨叫后,瀑布下头的水潭溅起了水柱。落下的物体疑似呈现人的形状……接着,上头传来声音,像是紧追着掉落的物体前来。
「哼,真受不了这个懦夫。」
她再一次仰起头,发现阿缇尔正贴在瀑布旁的悬崖上。
在几乎垂直的崖壁上,阿缇尔利用突出的岩石与树根,轻巧地爬了下来。她怒气冲冲地哼着抖息,加洛莉亚站在她身旁,盯着水潭低声问道:
「这是龙徒的修行吗?不是在试他的胆量吗?」
「这是为了消除先入为主的观念以及刻板印象。」
她回答得非常简洁。
「人类容易受到字面上的意思束缚,其实『龙息』指的不是呼吸,要是不把呼吸和『龙息』这两个字的意思分开,当作不同的东西思考,根本无从控制。」
加洛莉亚看她说得理所当然,皱起了眉头。
「所以你为了让他无法呼吸,要他跳下瀑布,这种做法不会太野蛮了吗?」
「愚蠢的人类……『龙息』为生物的『本质』。『龙息』寄宿在体内,是指深入了解自己,唤醒沉睡在体内的古老记忆——亦即万物之祖,龙的记忆。为达此至高无上的目的,最迅速的方式便是让性命处在危急存亡的状态,我也常被母亲大人丢入雪崩里呢。」
「那还真是相当严苛的教育方式……」
阿缇尔仰头遥望天际,似乎没听见她的低语。
加洛莉亚循着她的视线往上瞧,心中浮现了一个疑问。
「欸,你刚才不是从悬崖上跳了下来吗?我还以为你怕高呢。」
「……你居然注意这么无聊的事情,我才不怕高呢。」
她忽然口气烦躁,转过了头,匆匆说道:
「在地上,我至少知道可以踩在哪里,怎么踩会崩落……可是,人类造的桥、建的大楼,根本不晓得何时会损毁。」
「桥没那么容易垮下来的哦。」
「嗯,母亲大人也常这么说,不过我还是……」
阿缇尔嘟哝着,不满地蹙紧眉间。
这令加洛莉亚联想到讨厌吃蔬菜的小孩,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就算阿缇尔生气地鼓起小脸蛋,她还是止不住笑。
「你尽管笑吧,反正我就是讨厌嘛!不行吗?」
「不、不是那样子的,你别误会……噗,呵呵……」
阿缇尔的面颊泛起潮红,咬牙切齿地瞪视笑个不停的加洛莉亚。她实在笑得太过火了。
「抱歉,阿缇尔,你和我想像中的龙徒完全不一样呢,我还以为龙徒会更痛恨人类……根本不可能像这样和人类聊天。」
「——嗯?呃,那是……嗯,没错,你太放肆罗。」
她像是终于记起这件事情,举起手指向加洛莉亚,惹得加洛莉亚不禁苦笑。
「你的反应也太慢了吧。」
「……也是,我还不够成熟。」
阿缇尔出乎意料地爽快承认,放下了手。
「老实说,我也吓到了。家乡的人总说城里的人类残忍又狡猾,满脑子只想着如何利用别人。」
她举起缠着绷带的手臂,不解地轻声说着。
「……可是也有像你这样的人呢。」
「嗯……现在还不能妄下断言哦。说不定视切只是一开始的假象,其实我内心在盘算之后要对你不利也说不定。」
「哼,别瞧不起我。要是看不穿事物的本质,我还有资格称得上是守护星辰的茜鳞吗——我敢断定,你是人类当中少数心地善良的人。」
她信誓旦旦地说,嘴角稍微扬起,那不是冷笑也不是嘲讽的笑,只是个单纯的微笑,绝无他意。
接着,她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恢复原本的冷酷脸孔。
「——至于那位心地不善良的懦夫到底溜到哪里去了?」
「……这么说来,他没有浮起来呢。」
经阿缇尔这么一提,加洛莉亚赶紧望向水潭。班在数分钟前落入潭子,到现在还没浮上水面。她将视线沿着河流移往下流,这才猛然惊觉,在稍远处的湍急水流上,一块突出水面的岩石后方,隐约可见到一个金色小点。水流冲击岩石,班就贴在那上头——看来是从水底游过去的。
他攀附在岩石上,咳了一会儿,不久又调匀呼吸,再次纵身跳入河流。急流中,他更加快速度向前游,望着他游向镇上的身影,加洛莉亚低喃了一声:
「……居然逃了。」
「那个懦夫未免太没毅力!」
「不过他逃走的方式倒是显得毅力十足——啊,等一下,慢着。」
阿缇尔踹了一下地,正打算跳进河里,便遭加洛莉亚连忙拉住领巾。对着因为脖子被勒住而发出怪声的阿缇尔,加洛莉亚开导似地提出劝告:
「别冲动,他要是逃上水塔,你追得上去吗?」
「呃……」
「而且镇上这么大,到处都有隐密的地方可以藏身,还有许多不知道的人绝对找不到的店家。他因为工作关系,对这种地方特别熟悉。你要一个人去找他,只怕是困难重重。」
「这样的话……怎么办,总……总……总之,你先放、手……」
「我建议你可以屋用人手帮忙,这是最实际的方式,而且那最好是个熟悉城镇,也很了解班会逃去什么地方的人。哎呀,真巧,那好像就是我呢。」
「……?你、你的意思是要我屦用你吗……?」
阿缇尔按住总算松绑的脖子,疑惑地问着把语说得相当明白的加洛莉亚。加洛莉亚于是轻轻一笑,站了起来。
「其实这不是我的本行,我的工作是介绍可以派上用场的家伙给有困难的人,再从中收取仲介费,不过我们是朋友,所以算你免费,超划算!」
「…………朋……友,朋友?我…………和你是朋友?」
「我是这么认为的哦……还是你不能和『人类』太亲近呢,阿缇尔?」
加洛莉亚淘气地笑着,凝视少女的眼瞳。少女圆睁的双眸比起刚才的微笑更单纯,而且毫无戒心。
一会儿过后,阿缇尔语气有些激昂地悄声说着:
「……你……你愿意帮我吗?加洛莉亚。」
「我大概知道他会去什么地方,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望着金发诈欺师窜逃的方向,加洛莉亚的嘴角泛起了自信十足的笑容。
班看着自己的身影,仔细检查身上的打扮——尺寸刚好。
他穿上白色的麂皮短外套,转身看向背后。
「如何,伊尔贝莉亚,和刚才给人的印象应该很不一样吧?」
女子把手肘抵在散乱的工作桌上,抽着一卷细纸烟,点了个头。
她年约二十出头,随意扎起一头令人印象深刻的红发,身材修长纤细,身上围着一条缝上许多口袋
的工作裙,看上去就像是个专业的裁缝师。
「嗯,判若两人呢,除非是让人看到脸,那就没辄了。」
班耸了耸肩,身上穿着和刚才在山隘遭野狼追赶时完全不同的衣服。他换上休闲服,一头醒目的金发则以鸭舌帽遮掩,接着再换掉身上的饰品,改穿上靴子……远看根本认不出来是同一个人。
「不过你真是吓到我了,突然全身湿淋淋地闯了进来,还要我帮你改变装扮。」
「这种事情我能拜托的人只有你……还有,我们可能有好一阵子没办法见面了。」
他以低沉的嗓音说出口后,伊尔贝莉亚那张不像有上妆的脸出现了一丝紧张。
「你卷入麻烦了吗?这么说来,昨天高级住宅区那里好像出事了……」
「噢,老实说,那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听说那里昨天举行了一场派对,由一百二十个人同时开启喷力超强的香槟,结果释放的喷射力产生了足以引起大爆炸的强大能量……好烫!」
「怎么了?」
「不,没什么……怎么突然冒出火来了……」
他赶紧应道,偷偷从嘴边吐出黑烟。他真希望在喷火前,「罪龙之气息」可以先知会他一声。
「……衣服的钱就先欠着吧,你要是敢赖帐,我可不会饶了你。」
「这样我就算死也不敢进门……啊,没事,呃——」
为了掩饰不小心吐出的真心话,他抢过伊尔贝莉亚手上的细纸烟,轻轻衔在口中。在把烟还回到她的唇上后,匆忙离开了屋子。
「——好啦,现在该怎么办呢,再这么继续逃下去好像也不是办法。」
他从巷子走到大马路上,伸了个懒腰。
要躲过那个女孩子并不难……可是这么一来也解决不了「罪龙之气息」的问题。他可不想带着随时可能喷火的身体度过余生。
「就算只知道喷火的时机也好,情形会比现在好过很多啊……」
尽管光知道这一点也没办法从根本解决问题,但实际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嘴里喷出火来,实在是非常危险的状况。
「难道是按时喷火,就像咕咕钟一样吗?唔……昨天晚上两次,在加洛莉亚家一次,还有刚才那次……根本没有固定周期嘛!」
「嗯,看来和时间无关。」
他拗着手指细数喷火的次数,板着脸嘀咕。
「这么说来,每次喷火的时候我好像都在胡扯一些夸张的藉口……」
「没错,看到你刚才的样子我才发现——你在口出狂言的瞬间,我能感觉到『龙息』的威力也跟着提升。」
由于猜测获得了肯定,他继续更深入思考。喷火时,自己扯的都不是什么普通的藉口,而是些天大的谎言,也就是说,在喷火前,自己一定在编造什么虚妄不实的漫天大谎——
「……这该不会是什么吹牛吹出火来的玩笑吧……不过也不一定每次说谎都会喷火。」
「也就是说,『龙息』会对不同的谎言产生不同的反应……若是能知道其中的差别,以及个中原因,也许会更容易控制。」
「其中的差别是吗……嗯,想不出来——啊,我家要往这边,那我先走罗,明天见,掰掰。」
「慢着。」
班尽量故作自然地离去,外套却冷不防遭人一把抓住。
他不甘不愿地转过头,只见阿缇尔鼓起了小脸,气呼呼地嘟囔着。
「我们都聊这么久了,你居然没发现我是谁,你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
「我就是注意到了才打算若无其事地溜走啊!你也未免太快追来了吧!而且你也听到我和伊尔贝莉亚的对话了吧!」
阿缇尔瞪着手脚不住挣扎的班,从鼻子里哼了一聱。
「我有个强大的帮手呢。」
「帮、帮手?居然有人肯帮你这个龙徒?」
「我啊,就是我。」
加洛莉亚开心地说着,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班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她轻戳了一下班的鸭舌帽,噗嗤笑说:
「我就知道你会先把衣服换掉,你难道忘记介绍你和伊尔贝莉亚认识的人就是我吗?」
「加洛莉亚……这真是太悲惨了,你怎么会帮她的忙?」
「这就叫做女人的友情罗……何况这件事明显是你的错。」
班避开了加洛莉亚责备的视线,把目光别到一旁,由于他没再继续乱动,阿缇尔也就放开了他的外套。
「你就死心吧,难道你不想解决,『罪龙之气息』吗?」
「当然想,可是我讨厌吃苦,更痛恨被折磨得要死不活。」
「看来有必要先从性格矫正起……放心,我不会让你在修行中死掉,毕竟从现状观察,实在难以想像身为宿主的你一死,会对『龙息』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就算你全身关节扭曲变形,伤到体无完肤,哭着求我杀了你,我都会让你活下来。」
……这小女孩到底打算进行什么样的修行?
要是照她所说的进行修行,恐怕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不,也许有,反正身体也撑不到那个时候。他深刻感觉到有必要赶紧设法逃走,又把鸭舌帽压低了一点。
也许是察觉气氛有异,阿缇尔露出严峻神情,瞪了他一眼。
「……别耍花招,在修行结束前,我绝不会再让你逃走。」
「啊!阿缇尔你看,布兰迪·欧兹在那里!」
「什么,真的吗?」
「骗你的!」
在阿缇尔一脸惊愕,因为班的叫声转头看向别处时,他马上拔腿就逃,全力往相反方向冲去。面对这出其不意的举动,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是愣望着班的背影——接着她气得柳眉倒竖,急忙追了上去。
「你这无赖!满嘴胡言,究竟知不知耻!」
「哈哈哈!谁叫你那么容易上当,活该!」
「可——恶,居然敢捉弄我!」
这句话看来戳中了她的痛处,,她迟疑了一下。班向来对自己逃跑的速度有自信,此时更是见机不可失,赶紧加速奔逃。就在快要逃出马路时,他在一家小杂货店前发现了那个柬西,猛然停下脚步。
他就这么杵在原地,阿缇尔过没多久就追上了他。
「你总算觉悟了吗?果决的判断值得赞赏,不过——」
「等、等一下,阿缇尔,你看这个。」
他语气生硬,朝揪起自己胸口的少女发出呻吟。阿缇尔面色严肃,不过还是循着班凝视的目光望向前方。
问题不是出在杂货店,而是贴在店门口的一张传单。
传单上,有张似曾相识的少女画像,墨水还没全乾,下头则是列举少女特征:「黑发,银眸,年约十四、五岁,使用大陆古语,身材矮小,为身穿白衣,系茜色领巾的龙徒。拥有『龙息』,危险性极高(注:需留活口)」,另外还标示一笔为数莫名庞大的金额,最上头还以鲜艳的红笔写下几个大字。
——悬赏(WANTED)。
阿缇尔纳闷不解,手里依然抓着狂冒冷汗,浑身僵直的班。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我吗?为什么这里会有我的画像?」
「总、总之……你最好赶快离开这里。我是认真的,愈快愈——」
「——呀啊啊啊啊!」
他面色僵硬,正打算抓住阿缇尔的手时,一阵撕裂空气的巨大声响忽然响遍四周。
他不由自主地僵在原地,阿缇尔于是挥开他的手,转身向后。
「看来通报消息正确,得赶紧准备通报奖金了。」
不知不觉中,他们身边的人全消失了。人们以站在杂货店前的两人为中心,呈半圆形向后退开,眼里无不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人群中出现了一条路——十几名男子接二连三地走了出来。
「来者何人?」
她冷冷地问,其中一名男子走上前来。这些男子个个人高马大,神情严肃,但这个男子的身材更是高了一截,阿缇尔要是站在他身边,铁定连胸口也构不到。
「哇哈哈……龙徒,既然你开口问了,我们就回答你吧。全员整队!」
号令一下,他身后的男人们立刻以有条不紊的动作列队。他们整齐地把右手抵在胸口,左手放在腰后,摆出奇怪的姿势。
男子做出相同动作,咧嘴一笑。
「——拿起锄头!」
『开拓荒野!』
「老天……这是在搞什么?」
这一大群男子的唱和逼得班铁青着脸连连后退,他们或许没察觉到这点,也可能根本不在意,气势丝毫不减,甚至提高了音量,继续齐声应和。
「拿起刀剑!」
『我们是守护人民的盔甲!』
「迟到旷职,杖一百!」
『自愿留下,无怨言!』
「随时保持健壮的体魄!」
『饭菜再怎么样也不能剩下!』
「加饭呢!?」
『最多三碗!』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
这些唱和的男子没理会打从心底感到困惑的班和群众,
意气风发地将唱和声推向最高潮,站在前方的巨汉慷慨激昂地叫道:
「我们是斩龙的剑!抗龙党!奋勇开拓团!」
「什……什么!」
在班发出惨叫的同时,周围人群纷纷哗然,他们看着那群展现粗壮上臂的男子,眼神明显与刚才大不相同。
由好奇转为畏惧,由畏惧转为战栗。
由敬畏转为钦羡,由钦羡转为崇敬——
班大惊失色,唯有阿缇尔跟不上气氛转变的速度,用力拉了一下班的外套。
「欸,这些人究竟是谁?」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对了!他们是欧莱矿山的守卫……!」
他颤抖着声音,忍不住喃喃自语,视线紧盯着缝在男子衣袖上的臂章。
臂章图样是双刃剑与一头遭剑刺穿的龙。
那是州国议会中最有力党派「抗龙党」的公认徽章——除议员外,只有其下所属的一个组织允许配戴此徽章。那就是彰显以开拓荒野、扩大国土为首要纲领的党之意志,在荒凉大地上铺设道路,与龙徒正面交锋,健勇无比的开拓团。其名为——
「『抗龙党奋勇开拓团』!他们是专门讨伐龙徒的高手啊!」
「你说什么?」
「这、这么说来,那就是传说中的『屠龙手』……布洛克·加里弗!」
「『屠龙手』是吗?」
阿缇尔瞪视脸上挂着傲慢笑容的巨汉,粗声说道。
「谣传他以前斩过龙,因此有了『屠龙手』布洛克的封号……我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不过——」
「——嗯,那个男人的确不好惹。」
她冷静地点了个头,视线冷若冰柱。
另一方面,布洛克·加里弗也摆出了威吓的姿势。冲突一触即发,紧绷的气氛激起围观群众的热切期待。
「等一下,团长!您该不会打算在这里开打吧?」
一个穿着「抗龙党奋勇开拓团」制服的团员突然冲了出来。与其他团员相比,他的年纪较轻,身材也相对纤细,尤其他是团员当中唯一以发油将棕发梳理整齐的男子,更是令人印象深刻。
「对方可是龙徒,要是她在这里使用『龙息』,势必会引起一阵大乱!」
「别瞎操心,史库吉。魔剑已经准备就绪,没有比这更令人放心的了!」
「那可是最危险的武器啊!」
史库吉怒骂,踢了布洛克一脚。
现场弥漫山雨欲来的诡谲气氛,班感觉到体内彷佛有一把刷子从胃直刷上喉咙。
「等——等一下,慢着!阿缇尔,别冲动!」
他忍住呕吐的冲动,挡在两人之间。
「布洛克·加里弗!你要是敢在这里闹事,『亚彼思帕斯』可不会放过你!」
「愚蠢之徒!下令逮捕龙徒的人正是亚彼思帕大人!所以我可以大肆破坏,无需手下留情!」
「您怎么全说出来了!请谨言慎行!团长!」
班此时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同情大喊大叫的史库吉。
(席尔·利穆·亚彼思帕……他果然采取行动了!可恶,开什么玩笑!)
他的意识一方面发出惨叫,同时又在其他角落编造出数十个藉口。
运用真实性、暧昧性以及发展性,为无数的藉口加油添醋,再慎重挑选,并进一步由最后留下的选项中选出最适合现场情形的夸张藉口——亦即建构「谎言」。
不到一眨眼的时间,他已经完成所有程序。
正因为他是平时即以谎言为武器,行走边境的班·佛雷特兰德,才有可能进行得如此迅速。
(我就来证明……「唬烂班」这个浑名不是叫假的吧!)
他在心中快意地笑着,正打算自信满满地开口——
「怎么啦,人类,难道你怕了吗!你那庞大的身躯要不是虚张声势,尽管攻——」
「闭嘴,拜托你别乱说话!」
阿缇尔早他一步以坚决的语气大叫出声,他连忙阻止,精心准备的谎言也在瞬间烟消云散。
「别误会!这孩子看起来性格火爆又斗志高昂,其实根本没有和各位对抗的意思!总算说出来了!所以拜托不要动手——」
他挡住凶猛的阿缇尔,随口胡诌。但或许是由于慌张,老说不出夸张的藉口……夸张的藉口?
这不吉利的字句使他惊呼出声,血气尽失——另一方面,令他无暇惊讶的灼热随之涌上喉咙,从他口中吐出了「龙息」的火焰。
「这是怎么回事?」
布洛克一脸惊愕,扑向了地面。
幸好班仰着头,火舌没有蔓延至「抗龙党奋勇开拓团」和周围的围观人群,便兀自消散在空中,只剩热气翻腾,与数秒的沉默。
布洛克歪歪倒倒地站了起来,从腰间剑鞘拔出一把沉重大斧,指向深感绝望与徒劳的班。
「目标修正。先逮住小女孩,再抓住那个小鬼!他也是龙徒!」
「误会啊啊啊啊啊!」
除了团长以外,其他「抗龙党奋勇开拓团」团员齐声大喝,惹得他连声哭喊。布洛克挥舞大斧,犹如吹响突击的号角。假如同一台铲雪车,从因为目睹「龙息」威力而惊慌失措的人群中开出一条路,朝阿缇尔发动突击。
班在远处看见这幅景象——在人潮推挤中——忍不住啐了一声。
「啧,真是的,干脆我就这么一走了之吧……」
「哎呀,那可不行。」
一道银光瞬间掠过鼻尖,他一脚踩空,连忙把身子往后仰。
穿着灰色制服的年轻男子——史库吉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一把细短剑。剑正抵在他的鼻尖前,班赶紧抗议:
「你、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交代先抓阿缇尔吗!」
「因为你看起来狡猾多了……而且,你不觉得自己这话很卑鄙吗?」
史库吉出声谴责,手中短剑抵住班的喉头。班动弹不得,于是将视线转向阿缇尔。
「——喝啊啊啊啊啊!」
大斧横向劈来,阿缇尔奋力屈身,闪了过去。
布洛克用力举起划过空中的大斧,阿缇尔迅速向前一个翻滚,躲过了随即往下重击的刀刃。大斧轻松敲碎路上石板,溅起点点火星与碎石。布洛克咧嘴露出狂妄的笑容。
「哼,居然能闪过屠龙式·横斩,还满有一套的嘛。」
「刚才不只横斩吧……」
「不过呢,小姑娘,挥空也是一招哦!看招!」
他没听见班的话,使力拔起插入地面的大斧。
在太阳底下看不太清楚——仔细一瞧,宽大的刀身正隐约闪烁着红光。班刚才匆匆瞥过一眼,看见的却是接近银色的青蓝刀身。
「这是以欧莱钢制成的贵重逸品。刀身可蓄积承受的冲击,转换为热能释出……受到的攻击力道愈强,愈能增加威力,简直是奇迹啊!」
「为什么要解释得那么清楚啊……别弄坏罗,那可是借来的武器啊!」
对于史库吉的高声叮嘱,他一点也没有理会的意思。在「抗龙党奋勇开拓团」的团员包围下,布洛克朝阿缇尔发动一轮猛攻。
她眯细双眸,沉下身子——面向正面攻来的布洛克,往上一跃。
少女跳上高空,俯视地面,深吸一口气,布洛克见状咬紧了牙。
「可恶……!全员退后!」
犹如试图吞没他的怒吼般,阿缇尔释放了「龙息」。
风雪遮蔽视线,随处肆虐,不久,狂风终于停息——布洛克·加里弗保住了小命。他疑似释放出蓄积的热能,并以大斧为盾保护自己。大斧如今恢复为原本的淡青色。冰霜纷飞,布洛克毫发无伤。
然而,在下一刹那,阿缇尔冲到了他眼前。
她如弓般向后仰身,展开双臂,如剪刀交错,敲击大斧。
叽——厚重大斧发出细微声响,拦腰折断。冲击力道之猛,使布洛克不由得脚步踉跆,愕然大喊:
「怎么可能!居然能一拳击断欧莱钢……小姑娘!那个是龙工艺品吧!」
阿缇尔在落地的同时往后跳开,双臂——不知何时套上指尖缝有刀刃的长手套。她举起手,静静答道:
「——没错。这是以雪龙诺尔甘迪亚的鳞与牙编织而成,只需轻轻一划便能断岩的刃爪,别以为人类打造的废物能与寄宿龙魂的刀刃匹敌。」
「……哇哈哈,放肆的小鬼!居然拿出龙徒秘传的龙工艺品,这才够格!」
布洛克仰天狂笑,把只剩下斧柄的大斧丢弃在脚边。
「小姑娘,你知道抗龙魔剑的传说吗?」
「…………?」
「从前有个无名骑士挥剑,一击将肆虐要塞的龙——巴克拉兹斩成两半。我们会取名为『抗龙党奋勇开拓团』,就是受到这把断龙之剑的影响。」
阿缇尔诧异地蹙紧柳眉,布洛克接着用力握紧拳头。
「不过,传说不能只有口语相传,在现代,在这开拓边境的世界,我们更要继承传说举起崭新的魔剑!对抗龙,对抗龙徒!」
他毫无预警地敞开双臂,口气严厉
地朝团员发号施令。
「你们别插手!……释放魔剑!」
『是!』
团员们齐声附和,并拢脚跟,缓缓把手伸向固定在腰间、后背以及脚上的皮盒,并从里面取出一块块木片、发条、带子,和其他用途不明的道具——抛向布洛克。
他头也不回地接住抛来时间不一的各项道具,再将这些道具从头组装,组成一个巨大物体。组装的速度飞快而且动作随兴,连站在远处的班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过没多久,布洛克将成品扛在肩上,扬声大喊:
「解放,新魔剑壹号『大往生布里格』!我劝你最好趁早觉悟!」
「呃,等一下,慢着!」
班无法狠下心视而不见,连忙插嘴。
「魔剑」的外型宛如无意义地复杂上好几倍的磨坊水车。
魔剑以附有旋转带的齿轮为中心,延伸出四根由木棒制成的机械手臂,另外再以支架与布洛克的手臂相连.只要他动一下手臂,就能操纵魔剑做出各种特殊攻击。光是这样的设计已经够吓人,更恐怖的是那些固定在前端,像锯子又像斧头或是菜刀的刀刃,这些刀刃十足展现出武器——其实说是凶器更加贴切——的模样。
班指着宛如脚全成了大螯的木制螃蟹……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决定质疑最显而易见的外型。
「那是剑吗?」
「哇哈哈,年轻人,幼稚不是罪,不过要是幼稚过头,那就显得滑稽了。」
布洛克得意洋洋地盘起胳膊,连接在他手臂上的机械手臂也跟着发出磨擦声,蠢蠢欲动。
「谁说魔剑一定得是剑,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在谈道理前,你先摸摸自己的良心吧!」
班拚命大叫,收起短剑的史库吉冷不防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在他还来不及感到惊讶前,就拖着他往后走。他正想出声抗议,史库吉又立即先发制人,厉声说道:
「别说废话了,快逃……那几只『手臂』上全装有炸药。」
「…………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史库吉啐了一声,更用力拉扯他的肩膀。
「那把『魔剑』是用来和敌人同归于尽的炸弹,至于自爆的人为什么还能活着,就实在让人想不透……不过要是继续待在这地方,我们肯定会被卷入爆炸。」
「爆……!为什么!他不是要活抓阿缇尔吗?」
「是这样没错,可是那个白痴早就忘记啦!所以至少得留下你这个活口,否则之后麻烦可就大了!你应该也不想丧命吧,那就快逃!」
「开、开什么玩笑!」
班挥开史库吉的手,冲向对峙的两人。史库吉大吼,听不出是困惑、激愤、害怕还是惨叫。班一概不理,只是头也不回地往前冲去。
(她……她要是死了,我可就惨啦!)
这个念头驱使着他一路跌跌撞撞,拚命狂奔。
「永别啦,小姑娘!必杀……大·魄·力·斩!」
他狂吼一声,挥下咯吱作响的凶器手臂。不管是不是炸弹,要是被那条手臂击中,可就必死无疑。
虽然知道来不及,也明白没有意义,班还是伸长了手臂——
刹那间,冰冷钩爪抓住他的手臂,他愣了一下,讶异地眨眼。
阿缇尔一跃跳到他身边,抓住他匆匆叫了一句:
「——让开!」
她用力抓住班的手往旁边一跳,把他甩到了街道尽头。
随后——一个沉重的声响从背后通过。
回头一瞧,一个巨大木桶正以惊人气势在石板路上滚动。
布洛克发现大木桶时,已来不及闪避,不过还是赶在大木桶就要撞上自己前,迅速挥下「魔剑」。大木桶遭到攻击,就在炸药火光四射的那一瞬间——伴随利刃般的咆哮,阿缇尔吐出了「龙息」。
风雪如网,罩住布洛克。接着,炸弹的爆炸威力遭暴风雪吞噬,卷起风涡,化为苍蓝旋风,将火舌卷上高空。
不,那不是旋风。那是夺走一切热气,并且加以打散、破坏、冰冻的——龙卷风!
众人无不望着轰隆升天的龙卷风,全看傻了眼。
「——班、阿缇尔!」
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班吓得身子一震。
他随即察觉声音来自何处。在邻近的鞋店与打铁锈中间的小巷弄里,有个女子摇曳着蜂蜜色的金黄长发,正在朝他招手。那似曾相识的美女是——
「加、加洛莉亚……?」
「别拖拖拉拉的了,快跑!」
阿缇尔抛下在一旁喃喃自语的班,跳跃似地冲进小巷。他于是急忙摇摇头,几乎是手脚并用,爬着滚进巷子。
把头发往后梳,重新系好领巾后,阿缇尔轻喘了口气。
「加洛莉亚,时机抓得太好了——毕竟他们要是没抓到人,必定不肯轻易撤退。」
「……咦?刚才的木桶难道是加洛莉亚丢的吗?」
「我很会见机行事吧,多亏身边刚好有东西能派上用场。」
她得意地挺起胸膛,朝瞠目结舌的班炫耀,接着再向阿缇尔竖起大拇指,阿缇尔则是耸了一下肩做为回应。
她们那副悠哉的模样虽叫班难以释怀……不过他还是先将疑惑摆在一旁,望向背后,皱起了眉头。
「……先别提这个了,还是趁那些人发现我们已经逃走之前,赶快离开这里吧。」
「放心,我已经处理妥当,他应该暂时无法行动。」
阿缇尔咬着刀刃,脱下手套,朝人马路努了努下巴。班回头朝自信十足的阿缇尔望了一眼,接着从巷子里探出头。
龙卷风的威力消退,只剩布洛克·加里弗伫立在马路中央。可是——他那庞大的身躯僵直,如一件风格诡异的艺术品般一动也不动.
「团长?团长!振作点啊,团长!」
「没办法,他的身体冻僵了!可恶,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
「——不,他还有脉搏!总之先暖和他的身体!快去煮水,把热水淋在他身上!」
团员们碰着他,个个七嘴八舌地吼叫,胡乱提供意见,其中又有几名团员抬起他的身体,踏得地面轰轰作响,迅速奔离现场。
「……那是怎么回事,你对他做了什么事?」
「嗯,我在卷起火焰的时候,朝他注入了一些『龙息』,冻结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就算想动也动不了。」
班遥望沙尘逐渐远去,阿缇尔挺起了平坦的胸膛。冻结内脏这行为不会危害到性命吗?班心想……算了,反正那个男子也不会这么轻易送命。
「噢……对了,既然你可以做到这种事,难道没办法冻结班体内的『龙息』吗?这么一来,事情不就解决了。」
「没办法,我试过一次,可是……光靠我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无法控制。」
加洛莉亚灵机一动,阿缇尔马上摇头否定了她的想法。
「我顶多只能和昨晚一样,暂时让『罪龙之气息』进入体内,以暴风雪之『龙息』进行精炼……对我来说,光这样就已经是非常沉重的负担。」
「昨、昨晚?……啊,就是那个时候啊……这么说来,你那时候好像从嘴里吐出光线了耶。」
经阿缇尔这么一提,班想起了昨天夜里目睹的景象。
她口中吐出了耀眼的火光。受暴风雪之「龙息」控制并且精炼的闪光灿烂夺目,他这才明白原来那就是所谓的控制「龙息」——
话说回来,应该优先考虑的并不是「龙息」。
「好了,就先聊到这里吧。当前的危机虽然解除了,根本的问题却还没解决,首先要处理的就是这件事情。」
加洛莉亚听得一脸茫然,他于是默默指着一旁的墙壁。阿缇尔的悬赏单贴在墙上,她震惊地瞪大了眼,搔了搔蓬松的秀发。
「……这下麻烦大了,专业的奖金猎人要是看到这个金额,说不定也会采取行动呢。」
「对啊,在交易完成前,得想尽办法逃走才——」
「交易?你在说什么?」
「咦?啊,没没、没什么啦。这件事和你没关系,真的。」
「…………我就暂时不追究了。」
阿缇尔板着脸低吟——从班口中隐约冒出的黑烟可以察觉,这侔事恐怕和自己脱离不了关系。
总之——
「总之——目前有件最重要的事情。」
「说的也是——这件事确实非常急迫。」
「嗯——要说这是唯一的要事也不为过。」
班确认似地朝加洛莉亚嘟囔了一句,她俯视阿缇尔,神色凝重地点了个头。阿缇尔同样以严肃的目光回望班,坚定地说道:
「就是修行。」
『不对,是换衣服。』
两人随即反驳。
班和加洛莉亚指着她全身破烂不堪又沾满血迹的装扮,那已经超越引入注目的程度,显得十分异样。两人忍不住眯起眼,沉重地叹了口气。
◆□□◆
布兰迪·欧兹在中午过好几个小时后,来到了那间房间。
「——咦?噢,老大。」
在门前站哨的是与他一同来到人类世界的龙徒,他们注意到布兰迪,举起了一只手。
「那家伙刚才醒过来罗,满嘴骂个不停,真是烦死人了。」
「那也没办法,他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就先别管他了。」
其中一名同伙耸耸肩,朝门的方向努了努下巴,他苦笑回应。
接着,他往两人的头发一扯,将他们拉近身边,在耳边低语。
「杰特、图柯,这里不需要你们了,我要你们去找阿缇尔。」
「去找师父?可是席尔不是要我们别轻举妄动——」
「图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个很简单的算式。」
他那满嘴乱胡的下巴歪斜着,鬼气逼人的笑容乍现。
他一把抓住自觉失言的图柯的脸,在他耳边轻声说着:
「顶撞我一次,就少一条命……你有几条命可以拿来抵?」
「知——知道了,我马上去……走啦,杰特。」
图柯连连点头,赶紧催促杰特行动,逃也似地飞奔而去。
布兰迪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接着粗鲁地扭动门把。
「可恶……!畜生、畜生……!」
——房内充满怨慰的咒骂声。
以白色为基调的房间里摆着一张床,出声咒骂的男子便躺在床上。除了右眼和呼吸器官之外,他全身缠满了绷带。
「……你醒了,真是太好了,卡兹曼。」
卡兹曼没埋会布兰迪,只是睁着布满血丝的眼凝视空中。
在他得救后过了约半天——从伤势看来,这样的复原速度可算迅速,布兰迪却还是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
「卡兹曼,伤了你的人是阿缇尔吗?」
「没错,就是她……可恶,阿缇尔!」
卡兹曼气得嘴角冒泡,布兰迪在他身旁静静坐下。
「这样啊……你很不甘心吧?不只你,我们也是一样。我们密不可分——对那个小鬼的痛恨就是让我们紧密相连的锁链,让我们站上同一阵线。」
没错,两人密不可分。
他们憎恨那位粉碎自己尊严的无情师父。
于雪峰诺格师事阿缇尔·爱黎亚·诺尔甘迪亚的弟子在此强烈的念头下团结一致,不,是他们应该因此团结。
「接下来就交给我吧,我会为你复仇。」
这一小声宣言宛如扣引扳机,呻吟应声而止。
卡兹曼忽然静止不动,右眼闪烁微弱的理性光芒。
「布、布兰……迪……这里是……?」
「…………这里是席尔的宅邸,你要是冷静下来就别逞强,快睡吧。」
布兰迪口气温和,神情——看不出伙伴恢复意识的喜悦,反而露出一副打从内心为事情变得棘手感到厌烦的模样。
「小……小心点……阿缇尔……不对……还有……拥有龙、息……的家伙!」
「你还是早点休息吧。真是的,要是你一直疯下去,我也用不着这么麻烦了。」
他烦躁地挥开紧抓住自己的手,接着朝从绷带间露出惊讶眼神的卡兹曼咧嘴一笑。
「我会帮你报仇……所以你就放心牺牲吧。」
「布兰迪!」
卡兹曼一叫,好几名男子立刻闯入房内。他们身穿黑西装,胸口别着橙色与黑色条纹相间的菱形徽章——象征「亚彼思帕斯」的标志。
卡兹曼打算跳起身,他们于是痛殴他的下颚,让他迅速失去意识,紧接着抱起他瘫软的身体,以目光朝布兰迪稍微致意后,便匆匆离开房间。
空荡荡的房内只剩下布兰迪,独自一人扬起不怀好意的笑容。
◆□□◆
黄昏时的山路,回荡着一片怒声与惨叫声。
「到底要我说几次才懂!顺着水流前进!」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这根本做不到啊!」
班朝如烈焰般怒吼着的少女惨叫,差点没遭湍急的河水吞没。
在即使粉碎石头也不足为奇的激烈水流中,他抓住一旁大树垂下的枝干,阿缇尔站在岸边依然不留情面地放声大骂:
「吞没于河流,翻弄于河流!亲身感受水的鼓动与运行在星球上的生命!这些全有其独特意义!你要是能懂得这项道理,即使在急流中也能找到前进的路!」
「就算找不到那种路,人类在陆地上还是可以生存啊啊啊啊——!」
他一回嘴,紧抓树枝的手一滑,把他卷入了急流。至于阿缇尔的嘴里叫着什么,早已沉入水中的班当然听不见。
数分钟过后——
「……你真是非常没有毅力。」
「靠……靠毅力……就能……解决了吗……!」
班一路被冲到远方下游的河岸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回呛。随后追上的阿缇尔摇头,像是打从心底感到轻蔑。
「你要是不随便逆流,如今也不会落得这副田地。读出水流的方向,乘着水流前进,以水知水。大自然为生养万物的苗床,你得记住,水流中必有生存之道。」
「……你的说辞虽然老旧,倒也没什么错,好难反驳啊……」
班揉着因为打算逆流而搞得疼痛不已的手脚,从满地碎石上站了起来。
他发现自己似乎被河水冲到了下游,四周不再是森林,河面宽而流速和缓,西下的夕日映照出一片波光荡漾。
阿缇尔依然双臂环胸,此时更是一脸严肃。
「……我的说辞很老旧吗?」
「嗯?也不能说老旧啦……那是大陆古语对吧?」
班脱下并且拧乾上衣,有些困惑地回问。
大陆古语为数百年前通行于拥有爵位的家族之间的语言,在贵族制度瓦解、普通话日渐普及后没落,时至今日,就连贵族后裔也不再使用……阿缇尔说来却极为流畅,音调与发音转变自如,偶有省略,听得出来非常习惯在日常生活中使用这种语言。
「难道你是出生在贵族家的孩子吗?」
「我也不知道,听说我还在襁褓中时,便被丢到诺格。」
「……咦?」
班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望她的双眸。
「我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是扶养我长大的母亲大人教我学会说话。」
「听、听起来……你也满辛苦的嘛。」
「这倒不会,母亲大人虽然严厉,但更是温柔。」
她纳闷地偏过头,或许是本人心意已决,也可能是故作平静……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个适合深入追究的话题。
「不、不管怎样,今天先回去吧,我也差不多快护不住自己这张脸了。」
「……你浑身伤痕累累,脸上居然一点伤也没有。」
「当然,这可是我重要的生财工具呢。」
他摸了摸冒生命危险保护的脸庞,朝落日叹了口气。
「太阳都下山了,不如明天再继续修行,我先请你到路边摊大吃一顿吧。」
「什么继续不继续,今天的修行根本没有进展。」
阿缇尔挑了一下眉,但没有反对的意思。她摇头叹息,甚至比他更早迈步走向城镇。
班追在后头,忽然面露难色。
「……欸,阿缇尔。你那条领巾不能拿下来吗?」
「嗯,为什么?」
「毕竟那是证明你是龙徒最醒目的证据,要是不拿下来,换装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吗?」
班站在诧异的阿缇尔身旁,指着系在她脖子上的茜色领巾。
此时的她已脱下昨晚穿在身上的那件沾满血的衣服,换穿新衣。裙子长度中等,不至于妨碍行动,还为了流行在腰间缠上短斗篷,看上去非常适合她那张清秀的脸蛋……只不过,为她挑选服装的是班和加洛莉亚。
刚开始,他们出于好玩,要阿缇尔自己选择,却也因此了解她的品味与现在的流行差距近百年甚至千年,变装反而更显眼,只好迫于无奈,一同为她出主意。
「这是母亲大人亲手为我系上的,我绝不拿下。」
阿缇尔轻触领巾,语气稍显轻柔。
「茜色是夕阳渲染星球的色彩……是特别的颜色。因此我们不称自己为龙徒,而是守护星辰的茜鳞。我们带着信赖与敬爱,将重要的事物以茜色珍藏——这条领巾正象徽母亲大人寄托在我身上的骄傲与信赖,人类是不会懂的。」
「嗯,的确是不太容易理解的风俗。」
「布兰迪也这么说。我这些弟子真是没一个成材……」
班朝别处吹了个口哨,敷衍她凶狠的瞪视——然后,他猛然惊觉一件事。
他皱着眉头,窥视她在夕阳余晖下染红的脸庞。
「等一下,你刚才说的弟子是……?」
「这不过是权宜之计,非星辰守护者能得到我的教导,可是很罕见的哦。」
「不,我指的不是我自己。」
阿缇尔挺起胸膛,像是要他心存感激。他连忙摇头。
「那个男人,布兰迪·欧兹是你的弟子?」
「对,不只是他,还有卡兹曼、伊拿库、杰特、图
柯,是我教他们学会使用『龙息』……这群愚蠢的莽夫。」
她用力踏踩脚下杂草,从喉咙里硬挤出声音。
「他们全是我指导的弟子……所以必须由我来阻止,这是我的责任。」
阿缇尔的语气冰冷坚定,双眸凌厉。她的银瞳灵巧深邃,班一不小心便望得出神。
开拓边境这地方无处不是自由与机会,因此容易迷惘;迷失前进方向,遭荒野吞噬梦想的人更是不在少数。
然而,阿缇尔从未显露迷惘。
她绝对信任自己,性格坚毅耿直,在班眼中——这么说不晓得遖不适当——看来英气十足。
(阿缇尔……来到人类世界的龙徒。)
——一股奇怪的感觉猛然袭来。
他连忙捣住嘴,以为又要喷出「龙息」。火焰却迟迟未吐出,他带着不可思议的心情按住胸口,大惑不解。
(奇怪……刚才确实……)
体内确实瞬间涌起燥热——
「欸,你在那里磨蹭什么?」
叫声从远处传来,班回过了神,发现原本在身旁的阿缇尔早已走到遥远前方的丘陵上头。于是他连忙赶上前去,在登上丘陵时,她不再望着班的方向,而是俯瞰丘陵底下——开拓镇亚彼思帕斯。
「……人类的城镇真是丑陋。」
「嗯?噢……毕竟是这个时间嘛。」
班站到满面厉色的阿缇尔身旁,循着她的视线低头望向城镇,耸起了肩。
「你知道那里为什么叫做亚彼思帕斯吗?」
「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不只是因为这里是『亚彼思帕斯』开拓的城镇。这座城镇在建立之初,就已经彻底区分富豪与穷人居住的领域,要是走在中央大道上,街景的变化更是一目了然。」
班在脸上挂起讽刺的笑容,宛如站在舞台上的演员,以夸张的动作挥舞手臂。
「有一次,不知道是路过的旅人还是流浪商人,那人就像现在的我们一样眺望黄昏街景,说了这么一句话……『简直像只巨蜂(亚彼思帕)一般』。」
——在他的手指前方,开拓镇亚彼思帕斯染上了可怕的条纹图样。
高级住宅区在晚霞中反照出艳丽橙色,平民的木造房屋则沉入落日,化成一道道黑影。橙黑相间,从头覆盖整座城镇,那幅景象……果真宛如带有剧毒的胡蜂腹部。
「明天我再带你到景色更漂亮的地方,我们可以约会一整天。」
「你努力逃离修行的精神实在令人敬佩……」
阿缇尔愠怒地嘟囔着,又眯起眼望向城镇。
「这地方不只表面丑陋。聚集在此的灵魂鄙俗又低劣,我从他们身上感觉不到星球的生命力。而这些人甚至盖起了桥,真不晓得这种地方怎么有人住得下去。」
「最后一点实在很难让人同意,不过……没什么,哈哈哈。」
他笑着,俯视叨叨絮絮念个不停的阿缇尔。
然后,他伸出手指,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
「阿缇尔,你太瞧不起人类罗。」
「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好,我们赶快回去吧。不明白鄙俗又低劣的地方多么有趣,世上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了。」
阿缇尔神情纳闷,他于是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带着捉弄人的雀跃心情,脸上浮现充满自信的笑容,率先走下丘陵。
(带着会说出这种话的女孩子到镇上,实在太好玩了。)
事情不出他所料。
「噢…………」
阿缇尔睁大了眼,看着班双手捧来素面的碗。他把其中一碗交给坐在路旁木桶上的阿缇尔,重新捧好自己的那一份。
碗里装满冒出腾腾热气的热汤,里头杂乱熬煮了一堆剩菜、鸡肉、猪肉、豆子还有杂粮以及面包碎片等,明显飘散出一股「总之可以吃就好」的气息。
「这是这附近著名的小吃——大杂烩粥。摊贩把那些保存不到隔天的食材全煮成一锅,再廉价卖出。你别小看这一碗粥便宜,里头虽多实在,每天放的料不同这点也很让人期待。」
他故意卖弄知识,阿缇尔却早就握起汤匙,埋头猛吃。他只好耸耸肩,啜起咸味适中的热汤。
这地方俗称夜市,环境混乱,一堆无法辨别与废弃物有何不同的路边摊,杂乱无章地随处摆设。高级住宅区的居民绝不会靠近此地,对班这种穷人来说则是名符其实的命脉所在。
「……呼,感谢星球惠赐我这一餐。」
「太快了吧!你吃完了吗?」
阿缇尔放下碗,诚恳地低声说出龙徒在餐后的祷告,班听了忍不住惊叫。
这已经是她第四次祷告了。他们来到这里主要是为吃这碗杂烩粥,但这一路上他已经三次因为她停下脚步。她有兴趣的食物范围从在水果外裹上糖衣的可爱零食,到看起来像是牛仔们喜欢啃咬的带骨肉块这类狂野的食物都吃;由倾向看来,她应该单纯只是觉得新鲜好奇。
阿缇尔依依不舍地碰着碗,他见状咧嘴一笑。
「好吃吗?」
「嗯?唔、嗯………………还算不错……吧。」
她噘起嘴,稍微撇开视线,给了肯定的答覆。
班看着她逞强的态度暗自窃笑,故意皱紧了眉头。
「可是惨了,有一件重要的事忘记提醒你了。」
「重要的事?」
「嗯,这里的粥偶尔会放蛋进去,要是一不小心吃下肚,很有可能会在肚子里孵化。你知道有一种叫做借腹鸽的鸟吗?」
阿缇尔铁青着一张脸,她的碗里确实有蛋——不过只是普通鸡蛋。
「孵化通常在清晨,会有一万只小指头大小的鸽子从嘴和鼻子一起飞出体外,听说景象十分惊人,只不过遭到寄生的当事人尝到的就只有地狱般的痛苦。」
「呃……唔……」
「不过要是里面有蛋,你不可能没注意到,对吧?」
「…………………………呜啊。」
阿缇尔发出分不清从哪里冒出的怪声,按住肚子呻吟了一会儿,然后哆嗦着声音问道:
「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乱掰的,好痛!」
他爽快告知真相,马上被往上跳起的阿缇尔狠狠踢了一脚。阿缇尔挑起眉尾,直指着到处乱跳乱叫的班破口大骂:
「愚蠢的家伙!你最好明白说谎也是一种罪恶!」
「对不起啦,开玩笑的嘛。别生气了,我请你吃烤苹果吧。」
「唔,烤苹果啊…………啊,你别想敷衍我!」
「我有点担心起你的将来了。」
「别、别想愚弄我!愚蠢的人类,放马过来!」
她又踢了憨笑的班一脚,在地上踏了一会儿。班随手丢下空碗,逃也似地继续前进。
「好了,走吧。这附近就算只是走走看看也很有趣哦。」
「哼……我之后再找你算帐。」
她的语气尽管凶恶,似乎还是不敌好奇心。她瞪着班的背影,跟了上去,盯着班的视线虽然尖锐刺骨,却不显冰冷。
(……这是怎么回事?)
班惊觉自己内心雀跃,有些醺醺然。
这是他为了工作与其他女子玩耍时不曾有过的感觉。
这种感觉是忐忑?是不安?不对——难道是紧张?
各种臆测在脑内交错,每一个都像是正确解答,但又没有一个真正说服得了他。而且不知为何,他不讨厌那种感觉。
为寻求解答,他转头看向背后的阿缇尔。
原本走在后头的少女,早已在某个路边摊前停下了脚步。
「她在搞什么,不会又要吃了吧?」
他小跑步跑回少女身边,越过她的肩膀看向摊子。这时,摊位里突然冒出一个相貌严肃的男人,脸上挂着诡异至极的笑容。
「哟,大情圣!现在可是展现男子气概的时候,慢慢挑吧!」
班的表情略微僵硬,疑似摊位老板的男子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他站在阿缇尔身旁望向店内,发现许多材质及形状各有不同的饰品,随意摆放在狭小的摊位上头,看来应该是一家贩卖饰品的摊子。
「还不错吧,说到夜市里的『银饰摊』札戈,在这附近可是默默无闻的小摊子哦。」
「不用你说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店名,不过……东西确实还不错。」
他拿起以马可黄银制成的精致花瓣戒指,老实地悄声说了一句。
阿缇尔神情呆愣,默默拿起各种饰品。此时的她与修行时的严厉模样相差甚远,毫无防备——班意外发现自己也以同样的表情盯着她瞧,赶紧甩了甩头。
(……这么说来,我身上的链子也不见了。)
他望见阿缇尔拿起银链,碰巧想起这件事。尽管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却是他相当钟爱的饰品。
「这个链子我买两条,可以算便宜一点吧?」
「嘿,你还真精明啊,好啦,谢谢你的惠顾!」
班和老板说笑两句,付了钱,把其中一条链子
交给阿缇尔。她像是接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把链子往上一弹,又连忙在空中抓住。
看见少女惊慌的模样,摊位老板取笑似地大笑然后说道:
「你真幸运呢,小姐,祝你抓到一个慷慨的金主哦!」
「哈哈,你别拍她马屁了。」
「说的也是,毕竟你跟我杀价了嘛,哼,小气男!」
「我又不是要你毁谤我。」
他随口出声抗议,推着阿缇尔离开了银饰摊。
「这条链子有那么稀奇吗?不过是普通的银饰品而已啊。」
见阿缇尔的眼神始终离不开链子,班苦笑着问了她一句。
「嗯?嗯……因为金属在我们那里很罕见……」
她回答的语气轻柔,睁着同样是银色的双眸凝视垂在空中的细链。也许是回想起家乡——她的脸色多了几分柔情。
「……好!走吧,朝下一个地方前进。」
他将银链戴在脖子上,大声宣言,走进了巷弄内。
「你要去哪里?饱食可是堕落之本哦。」
「你还想吃啊。我要带你去的是更好玩的地方——你瞧。」
阿缇尔出声告诫却得到令她错愕的回应,两人就这么走出了大马路。他往对面的店家一指,阿缇尔于是跟着抬头仰望挂在上头的醒目招牌。
——酒馆「迷途之人」。
「……简直是堕落的深渊。」
「别这么说嘛,快快,快进去吧,加洛莉亚就在这里工作哦。」
班催促板着脸的阿缇尔,推开了店门。
店里几乎座无虚席,客人多是满脸脏污,身材健壮的矿工。他们一手握着酒杯,大声喧闹,另有衣着艳丽的女服务生在其中来回走动。廉价香烟的烟雾四处弥漫,眼前只见雾茫茫一片。
嘈杂的店里——高起的舞台上,加洛莉亚就站在上头。
她的金黄发丝闪耀光芒,配合着舞台上乐团演奏的热闹曲调,时而随意摆动,手脚打响拍子舞动身躯。加洛莉亚每一甩头,每一踢脚,总能引起挤在台下的男子一阵欢呼,吹响口哨。
他们会有这样的反应不只是因为她衣着暴露,露出肚脐的短上衣和枪手风格的皮裤充其量不过是衬托舞蹈魅力的道具。自由奔放但又精确地打动内心的舞蹈——这才是使加洛莉亚如此受欢迎的原因。
不久,演奏告一段落,加洛莉亚在如雷掌声中优雅地敬了个礼,走下舞台。一下舞台,她像是察觉他们的存在,一路以笑容应付那些朝自己搭讪的醉客,笔直走向两人。
「阿缇尔、班!欢迎,玩得还开心吗?」
「嗯,你跳得很好呢。」
「今晚的你特别美丽,连月之女神也会陷入疯狂嫉妒,不愿照亮夜路。啊啊,加洛莉亚……你真是罪孽深重的舞天使下凡!」
「呵呵,谢谢。你们要喝什么吗?我请客。」
「太好了,老实说,我最近手头有点紧。」
加洛莉亚开心地笑着,班也跟着绽放笑容,瞬间破坏了两秒前的浪漫气氛。
三人坐在吧台前,面前各摆了一个酒杯。班任由龙舌兰从喉咙一路灼烧至腹中。
『——哇!这、这是什么!」
阿缇尔的唇一碰上捧在双手中的酒杯,马上嘶哑着声音惊叫。
加洛莉亚歪着头,让加冰块的威士忌在酒杯里倾斜。
「那是什么……那是苹果酒啊,毕竟你看起来不太会喝酒嘛。」
「酒……?这可不行……要是饮酒过度,心灵会遭到腐蚀……」
阿缇尔絮絮叨叨地念了几句,盯着酒杯看了一会儿——突然一口气灌下整杯酒,班连阻止也来不及。
她把空杯子放上吧台,目光呆滞地开了口:
「咦啊唔嗯啊。」
「你在讲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他一摇头,阿缇尔立刻气呼呼地噘起嘴,撇过了头。
附近桌上一群班也认识的常客朝他唤了一声:
「嘿,班!你又换女人啦?这次的还真幼齿啊!」
「你改变兴趣啦!这要叫珍璐和蕾贝卡怎么办!」
「吵死了,我早就被甩啦!乖乖喝你们的酒,别多管闲事!」
他笑着,作势要把酒杯砸向这群醉昏头的矿工。他们也跟着起哄,夸张地做出闪避动作。这群家伙低俗但容易相处——尽管丢出串烧的竹签做为反击的举动有些幼稚。
为了避免被竹签砸中,他赶紧用手护住脸,结果砸到手上的出乎意料不是竹签,而是个坚硬的物体。他伸手一抓,这才发现原来是个生锈的口琴。
「好久没听你吹口琴了!刚才那个烂乐团根本没办法尽兴!」
「哈哈,凯丽要是听到肯定会发飘!她最讨厌实话了!」
班举起口琴应道,朝加洛莉亚确认了一声。
「可以吗?」
「好啊,反正今天的表演都结束了,何况我也想听你吹口琴。」
得到同意后,班转了一下手中乐器,把嘴唇凑上口琴簧片——突然察觉阿缇尔好奇仰起的视线。
加洛莉亚从旁冒了出来,脸上缓缓泛出一丝笑意。
「欸,阿缇尔,你要不要来跳舞啊?」
「……跳乌……?嗯,你说什么……跳舞!」
阿缇尔低吟,语气怪异,频频点头,随即发出惨叫。
加洛莉亚的嘴角愉快轻扬,抓住她的手让她插翅难逃。
「不要紧,我也会和你一起跳……啊,还要唱歌。」
「唱歌!」
班交互望着一再哀鸣的阿缇尔,和朝他微笑挥手的加洛莉亚——决定让事情朝更有趣的方向发展。
「别担心,我会吹首适合眺舞的曲子,还有歌……对了,你只要随兴这么叫就行了——嘻哈!」
「嘻、嘻……哈?」
「对,就是这样,我要开始罗……一起来闹翻天吧!『边境』!」
阿缇尔在口中重复那些字句,宛如听见未知的语言。班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尽可能放声吆喝,在场酒客一听,无不用力举起手中的酒杯,高声呼应。
他把嘴凑上口琴,使劲吹响簧片。
口琴演奏出西部风格的热闹摇滚乐。
加洛莉亚率先舞动身体,酒客们接着纷纷跟随她的动作,踏起难看的舞步,跳起了舞,原本打算收起乐器的乐团成员则是咧嘴一笑,从盒子里取出乐器,让小提琴和手风琴的乐声跟随班的演奏。
「快啊,阿缇尔!」
「唔——嘻……嘻哈!」
一脸困惑的阿缇尔在加洛莉亚的催促下,像是总算下定决心,自暴自弃地大喊出声,模仿他人的动作起舞。只是她的动作看起来不像跳舞,倒像巫师祈雨,舞步十分笨拙。
——这首歌原本就没有固定的歌词或旋律。
「边境」这个词与其说是歌名,其实更接近大闹特闹的暗号。在大叫这句话的那一瞬间,在场所有人皆亲如兄弟,整晚唱歌跳舞,不停喝酒。他们只需遵守唯一准则,那就是——「尽情狂欢」。
欢乐地、愉悦地、享受地、短暂地。藉着开怀与畅饮与恣意笑闹,把这一天的哀愁与担忧全抛到脑后,转变为明天征服荒野的力量……这是首为了在开拓边境活下去而存在的歌曲。
「好痛!是谁踩我的脚!」
「啊?……痛死了,你这混帐居然动粗!」
「哟,终于来啦!」
酒客互骂互殴,班开心大叫。
这么热闹的场面少不了争吵斗殴。在酒馆,小争执大多会发展成在场所有人无一幸免的局面。不出他所料,在男人被揍飞出去倒地的地方,又有其他人怒声吼叫,情况一发不可收拾。
桌子被翻倒,椅子漫天乱飞,有人趁乱跳上二楼。要是有谁胆敢跳上吊灯,悬在半空中,那人就等着被众人砸盘子或菜肴,把他打下。如果手边刚好有酒瓶,那势必也会随手砸向身边的酒客。甚至还有洒客会抢过乐团成员的乐器,胡乱弹奏。简直是一团混乱。
在怒骂吼叫与欢呼的吵杂声中,一个开拓边境的热闹夜晚就这样结束了。
「怎么样?」
「糟透了……」
黎明前——酒馆里的喧嚣总算落幕之时。
班背着声如亡灵的阿缇尔,不禁苦笑。
「谁叫你要喝到站也站不稳。」
「住嘴……那是……加洛莉亚她……」
阿缇尔浑身瘫软地靠在他背上,勉强用手勒紧他的脖子作为发泄。她似乎醉得很厉害,缠在他脖子上的手几乎没出几分力。
不晓得是由于疲累,还是明白这样的抵抗只是白费功夫,她很快松开手,在他脖子旁吁了口略带酒气的气息。
「……你……原来你会演奏乐器啊……」
「我只是略懂皮毛,毕竟会的技艺愈多,能打动的女孩子范围也就愈广。」
「……呵呵,真让人有点羡慕呢……只有一点哦。」
班还以为自己免不了又要被骂上两句,意料之外的回答令他惊讶地转过了头。她眯细了朦胧睡眼,醉酒染红的双颊逐渐显得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