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巡逻的警察那里转过来的调查记录上,还到处都是空白。
精神科医生玛纱·维特扶正眼镜,重新慢慢地浏览起文件。
患者的姓名。外观上的特征。大致的年龄。
健康状态。被警察保护时的状况。
这里是南旧金山的一所医院。
隔着桌子与玛纱医生面对面坐着的患者,正以呆滞的眼神凝视着桌子上的一点。
应该还是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女,但是嘴唇却干得爆皮,皮肤的光泽也消失了。依照看法不同,现在看来,都像有三十岁或四十岁了也说不一定。少女身穿的肥大的蓝色T恤衫,大概是哪个警察给的吧。长及腰间银灰色头发乱糟糟的,下巴和脸颊上还沾着泥污。
按照最初接诊这位少女的医生的说法,她对己方的问题还是能比较清楚地回答的。
玛纱先把自己的姓名和立场告诉给少女之后,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试着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泰蕾莎……泰斯塔罗沙。”
少女回答。
“真是美丽的名字啊。你好,泰蕾莎。你多大了?”
“……十七。”
“上的哪所学校?”
“……我没有上。”
“是吗。但是如果你穿上合适的衣服的话,一定会超受男孩子的欢迎的吧。”
少女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反应。既没有对自己这身难堪的打扮表示难为情,也没有对“男孩子”这个单词产生性的联想的样子。
“然后……是关于你被保护的时候的情况。听说你在雷德伍德附近的高速路上光着脚走来着呢。半夜三点。就你一个人。”
“……是的。”
“有什么不愿意想起来的事情吗?”
“……没有。”
对答也算是比较清晰。
但是问题是,她完全没有对自己做出任何像样的说明。
“你为什么会在那里呢?”
“……我是被抛弃的。”
“被谁?”
“……被曾经认为是部下的人们。”
“部下?”
玛纱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泰蕾莎·泰斯塔罗沙的样子。理所当然地,她并不是在开什么玩笑。
“呃……你说你没有上高中是吧?那所谓的‘部下’,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是佣兵。”
“佣兵?”
“……是‘秘银’的佣兵。”
“‘秘银’?”
“……是以反恐怖主义和制止纷争为目的的非正式的军事组织。我以前是其中的西太平洋战队,‘丹努之子’战队的指挥官。”
泰蕾莎仍然盯着桌上的一点。也不像是在说什么特别重要的话。
“……军衔是上校。曾经驱使强袭水陆两栖潜水艇和第三代ArmSlave等等的,最新锐的装备,成功完成过多次困难的作战。”
“是吗。我对这方面的事情是不太清楚啦,不过,好像是很厉害的部队呢。”
边这样说着,玛纱在手边的笔记本上草草地写道。
《极其稀有种类的妄想。正确(?)的专业术语。战队,两栖等等。要调查。》
自己对军事用语不是很清楚。于是她试着换了个问题。
“刚才你说‘丹努之子’是吧?是凯尔特神话吗?”
“……是的。是指丹努神族。”
“那么所谓的指挥官,归结起来是在说你是大地的母神丹努吗?”
“……丹努是潜水艇的AI的名字。是采用了量子计算技术的非常大规模而复杂的系统。”
“这样啊。”
玛纱在笔记上加上“是哪部SF小说吗?”之后,继续询问道:
“那么……身为那个军事组织的指挥官的你,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走着呢?你刚才说是被部下们抛弃的啊。”
“……是啊。”
泰蕾莎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诊室里有些昏暗。天花板的荧光灯微微闪烁,整个诊室被夜晚潮湿的空气沉重地笼罩着。
“……我的基地,受到了敌人的强力攻击。”
“敌人?”
“……名为‘汞合金’的组织。受到他们压倒性的攻击,‘秘银’完全崩溃了。我和部下们一起,乘着潜水艇从基地里逃了出来,总算是设法苟全了性命,但是……”
少女的眼眸中,头一次浮现出强烈的苦恼之色。大概是想起从那以后发生的事情很痛苦吧。肩头加上了力,微微地颤抖着。
“不要紧吧?难过的事情就算不勉强说出来也可以哦?”
“……不会。”
泰蕾莎咕嘟咽了口唾沫后,轻轻叹了口气。
“……潜水艇上没有装载足够的物资。逃到海底后总算是撑过了几个星期,但我的潜艇很快就陷入了连正常航行都做不到的状态。当然也没有资金。也没有支付给部下们的薪水。”
“…………”
“……海中的潜水艇这种东西,是种能对乘员施加极大压力的环境。在这期间部下中的大半开始对我抱有不满,渐渐地,就连想把我和潜艇出卖给敌人的人都开始出现了。”
“那些部下怎么了?”
“……企图叛乱的人被处决了。”
也不像是在讲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的样子,泰蕾莎说道。
“杀掉了吗?”
“是的。”
少女用微弱的声音说。
就此她就紧紧闭上了嘴,对于玛纱的提问,也几乎也再没做出任何算是回答的回答。
从最初的面谈开始过了一星期。
玛纱每天两次,和这个名叫泰蕾莎·泰斯塔罗沙的少女会面,一点一滴地打听出了“到此为止的事情经纬”。虽然对于是不是建立起了医患间的信赖关系并没有自信,但就算如此,泰蕾莎还是把到自己孤身一人被警察保护起来为止的事情零零散散地告诉了她。
例如说——
她是非正式的军事组织的将校,一直以来完成了各种各样的作战。那个组织受到敌人的攻击,她的部队被孤立了。又是心怀不满的士兵们发动叛乱,又是补给物资不足,最终她的“强袭水陆两栖潜水艇”发生了致命的事故而无法行动了。
靠着艇上搭载的直升机,她和极少一部分部下从沉没的潜艇上逃了出来,但是那直升机却在加利福尼亚洋面上耗尽燃料而沉入了海中。
到乘坐救生艇勉强挣扎到半月湾的海岸的时候,部下就仅仅只剩下五个人了。
而这五个人也嫌弃她了。
对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继续摆着长官的架子颐指气使的泰蕾莎心怀不满的部下们,把她从偷来的车中丢到了路上。甚至还有人想要对她施暴,但总算没有付诸实施。
就这样,她正精神恍惚地走着的时候,被卡车司机发现,被警察保护起来等等——
这种妄想,玛纱从来就没听说过。
佣兵部队和潜水艇、直升机之类的事情固然荒唐得过了头,但至少关于被保护前后的状况说得还是很有条理的。
说真的,最初读到报告书上的状况的时候,玛纱一直都以为,她肯定是犯罪的受害者。
但是,并不是那样的。
按照最初负责诊治她的急诊科大夫卡尔提的说法,这位名叫泰蕾莎·泰斯塔罗沙的少女身上,完全没有受到性暴力或虐待的痕迹。勉强算得上是外伤的,就只有因为在哪儿的树林里行走而造成的轻微的擦伤而已。
在事情的前后关系上也没有矛盾,还使用着极其正确的军事用语。关于“非正式的军事组织”,她的话也绝对不是支离破碎。因为玛纱在原海军的警察里有个熟人,所以就打了电话,尝试对各种事情进行确认。
(我是不太清楚啦。有能装下直升机之类的潜水艇吗?)
(没有。老早以前倒是有过能装下飞机的潜水艇啦,不过现在可没了。不是相当大的舰艇的话就没办法确保那样的空间,最主要的是也没有实用性。唉,大概是那女孩子的空想吧。)
(但是她说是某种特殊的舰艇哦。叫什么强袭……水陆两栖潜水艇,还是什么的。)
(哈哈。那可真是厉害啊。)
(好像被合众国海军称为‘ToyBox”的样子喔。)
(……你说什么?)
到那时为止都还悠闲地笑着,等待着劝说好久没给自己打电话的玛纱的时机的朋友的声音,突然变得强硬起来。
(“ToyBox”啊。她是这么说的。)
(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个的?)
(所以说,就是那个患者啊。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哈啊?)
对不知其所以然而反问的她,那个朋友用极其郑重的声音说:
(不,我只是曾经在现役的朋友那儿听到过传闻而已。除此之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哦,)
(你在说些什么啊?)
(听好了哦,玛纱。详细的事情我是不清楚,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别当那个患者的主治医了比较好哦
。她的话,你也要全都当成没听过。就当她是无法正常说话的状态好了。)
(我真是不明白啊。为什么突然——)
(抱歉,我下面还有工作。下次再打。)
(等——)
原海军的朋友单方面挂断了电话。
越来越可疑了。
那个少女所说的话,该不会真的触及到了军事机密还是什么了吧。为了谨慎起见,她以“ToyBox”和“潜水艇”为关键词在网上搜索了一下看了看,但是什么也没搜索出来。只有在玩具发烧友制作的网站上,作为从前的潜水艇玩具被介绍而已。
第二天,玛纱下定决心,试着将自己和原海军的朋友的对话告诉了泰蕾莎。
“唉,就是那样吧……”
少女用无力的声音说道。
“……因为,存在美国海军无法探知的武器系统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对公众发表的吧。应该只能变成士兵之间偷偷说一说那种程度的,秘密的传闻罢了。”
“好吧。可是就算如此——”
到底是愈发着急了,玛纱问道:
“为什么要把如此重要的机密情报,告诉只是区区一个个心理医生的我呢?”
“因为,已经是没有意义的情报了嘛。”
少女带点自嘲地微微一笑。
“现实就是如此。我是个无能的指挥官。所以才被部下们抛弃,像这样待在这里。我只是个失去了一切,只不过还没死的存在而已。”
“…………”
“维特医生。你一定以为,我是个被妄想支配了的可怜的女孩子吧?”
“不,并没——”
“没关系的。就请您那样认为好了。因为事实上,我也和行尸走肉没什么两样了……”
泰蕾莎慢慢地低下头去。散乱的鬓角贴着脸颊,阴暗的荧光灯的亮光,在少女的颜面上投射出有些病态的影子。
“虽然这件事很难以启齿。”
稍微等了一下之后,玛纱开口道。
“已经决定将你转移到别的设施去了。我们决定让你在那里和与你有同样问题的人们共同生活。”
没有办法一直把她放在这所医院里。身份不明又未成年,没钱,也没有加入社会保险。只有请郊外的某个专门设施收容她了。
“…………好吧。随您喜欢。”
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意外的样子,泰蕾莎说道。
“真遗憾。”
这是玛纱的真心话。
虽说有些荒诞无稽,但她的妄想却有着一种逼真的奇妙的说服力。
哪个外星或者地底的侵略者发过来电波啦,美国政府往自己的脑子里装了发信机啦——她的话能让人极其强烈地感到与这些说法有着决定性不同的知性和理性。能条理清晰地讲解除了专家之外几乎没人知道的核融合电池的问题点,以及关于水陆两用作战的种种的未成年患者,她以前从未见过。
“移送是在明天的傍晚。到时我也会在场。”
“是。”
泰蕾莎用漠不关心的语气回答。
翌日,移送用的车辆比预定时间晚了五分钟左右抵达了医院。
一辆黑色的小货车。是能坐在轮椅上乘坐的一种车辆,司机和助手两个人向玛纱简单地打了个招呼。虽然两个都是生面孔,但身份证明书和有关移送手续的文件上都没有可疑之处。
泰蕾莎浑身瘫软地睡着,被搬到了轮椅上。
“从今天早上起她就一直说头痛,所以按照值班医生的指示先给了药。”
护士对玛纱解释道。
“这孩子曾经胡闹过吗?”
司机的男子询问道。
“没有。非常地顺从哦。”
代替护士,玛纱回答道,那名司机轻轻地点了点头。
“但是,我们还是想先把她绑起来。毕竟如果在行车过程中有个万一的话,还是很危险的。”
“这倒是。但是……”
“没关系的。我们并不是要做什么粗暴的行为。……呃——,然后呢?这孩子有没有对您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奇怪?要说奇怪……这工作就是这样。会说不奇怪的话的患者才少见呢。”
虽然对如此奇怪的提问感到不协调,她还是面露和蔼的笑容回答道。
“哈哈。这倒也是。”
司机边环视四周边回答道。
那里是位于医院的通用门附近的车道,在附近的就只有玛纱和护士,还有司机和他的助手四个人而已。
“大夫。”
“什么事?”
“虽然只是以防万一……她有没有顺口说出‘汞合金’或者‘秘银’之类的词来呢?”
“你说什么?”
玛纱不假思索地反问道。她无法制止自己的肩膀和后背的颤抖。
“看来像是知道啊。”
司机得意地微微一笑。
猛地看来只是个普通的三十出头的白人男子,穿着藏青色的斜纹棉布裤和藏青色的夹克。身高在180公分左右,剔得短短的前额的发际上,有个小小的伤痕。
现在那名男子的相貌有了天翻地覆的巨变。在玛纱的眼里看来,简直就像身高翻了一倍似的压迫感正节节膨胀起来。
“喔喔。不要发出奇怪的声音哦。”
全身僵硬想要往后退的马莎的胳膊,被司机紧紧地抓住。用光是这样骨头就要断成两截儿般的,恐怖的握力。
男子用空着的右手,亮了一下藏在夹克衫下面的小型的自动手枪。
对。是手枪。虽然玛纱几乎从来就没有接触过枪械,但就算如此,对于男子想要通过亮枪来告诉自己什么事情这件事,还是很容易地理解了。
“明白了吧,大夫?”
“……嗯。”
“不要闹,慢慢地上车。那边的护士小姐也请。”
不明就里地呆呆站着的护士,认出了男子的手枪,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就光把这位姐姐扔在这儿可不行啊。好啦,上车吧。”
“等等,和她没关系啊。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
“行了,上车。”
被男子催促着,玛纱和护士坐进了移送用的小货车的后部坐席。拿着手枪的男助手紧跟着坐进了后面的车箱,占据了能同时控制泰蕾莎和玛纱等人的位置。
车门关上,车子开了出去。玛纱看见在三车道的道路的对面,咖啡屋的前面正停着一辆警车。但是为寻求帮助而胡乱折腾、大喊大叫之类的想法,丝毫都没有浮现在玛纱的脑海。
“别那么害怕嘛。我们只不过有很多事情想问一下而已。对吧,比尔?”
助手的男子用非常轻松的语气说,司机的男子简短地答道:
“啊啊。不会加害你们的。”
骗人的。是打算杀了我们。因为,为什么没有蒙上我们的眼睛?为什么若无其事地露着脸?为什么满不在乎地直呼搭档的名字?护士脸色苍白地沉默着。虽然很想安慰她,但玛纱也完全没有那种闲情逸致了。
车子就那样穿过圣布鲁诺,沿着280号线驶向城市的港湾部。提前踏上归家路的许多私家车和卡车,在对向行车线上依次驶过。
终于,他们抵达了距港口很近的一座老旧的仓库。那里只有几个小个的集装箱和两辆黑色的轿车而已。几乎没什么货物,显得空荡荡的。
夕阳从装了铁栅栏的小窗户里射进来,在满是尘埃的空气中映出几条光柱。
“下车。”
玛纱和护士战战兢兢地走下了停在仓库中的车子。
在车子的正对面,已经有五名左右的男子在等着了。其中一个是貌似领导的西装打扮的男子。其余的四人都穿着邋遢的工作装,肩膀上挂着自动步枪。
“晚了五分钟哦。”
边用极其洗练的动作看着左腕上的手表,穿西装的男子说道。
还很年轻。年纪大概在三十岁上下吧。瘦削的下巴加上梳得服服贴贴的黑发。宛如用笔流利地画上去般的清秀眉眼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是个美青年。
“非常对不起,老大。我觉得因为超速而被抓也没什么意思——”
“无聊的借口就免了。那么?把她带来了吧?”
西装男子问。
“在这里。”
助手的男子从车箱后面将轮椅推下,将泰蕾莎·泰斯塔罗沙带了过来。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泰蕾莎好像已经醒了。
但是,就只是这样而已。
她对自己和周围的状况全然漠不关心,只是呆呆地望着正面的空中。
“Miss.泰斯塔罗沙?”
西装男子在轮椅前面跪下,端详着少女的面容。
“我是李·福勒。是侍奉您哥哥的人。咱们曾经在您双亲的墓前见过一次。……不过那时候我是在AS里面就是了。”
“…………”
“听说您被夺去了栖身之所,因此这样来迎接您了。以后就请您慢慢地……”
就算他这样说,泰蕾莎果然还是没有反应。名叫福勒的青年站起身,
带着叹息喃喃道:
“行尸走肉啊。这居然就是一直以来让我们大伤脑筋的‘秘银’的魔女。”
“看着实在是不像呢。”
“但是,所谓的凋零,大概就是这样的东西吧。要在战斗中壮烈地死去还更难一些呢。神话已经结束了。因为后勤和人际关系,这类无聊的理由而失去了獠牙,凄惨地消逝的才是现实中的英雄。”
福勒忧郁地沉默了一下之后,接着走到了玛纱她们跟前。
“失礼了。大夫。他们没有对您动粗吧?”
“没有……”
“我们有必要确认一下那位少女到底对您说了什么。请允许我问您两、三个问题。”
恐惧感当然没有消失,但玛纱却产生了一种要就这样被他那漆黑深邃的瞳孔吸进去的感觉。
“‘汞合金’和‘秘银’,诸如此类的组织的名称,以及他们所运用的武器和部队的事情您听说过吗?”
“……听说过。”
“她有列举过具体的人名或地名吗?”
“……没有。”
“您没骗人吧?”
“当……当然了。”
“除了原海军的朋友之外,您还对别人说过从她那儿听来的内容吗?”
为什么连我跟朋友商量过都知道?自己一直都被窃听吗?这些人是真正的专家,真正的机密组织的间谍吗——
玛纱大惊失色,同时清楚地感觉到,一直保留到最后的那一点点怀疑也破碎、消失掉了。这不会是谁精心准备的骗局或者是玩笑吧——她心中的某处,一直都还这样祈愿着。这个男人会不会突然大喊“生日快乐,玛纱!”,面带恶作剧式笑容的朋友熟人们抱着桌子、料理、酒还有蛋糕一拥而入,替自己在这里开上一场热热闹闹的派对呢。她心里总还有一点这样的期待。
但是,肯定不是这样的。因为,她的生日上个月就过去了。
“没说过。真的。”
福勒用心地观察着她的眼睛。她有种自己变成了自己平常接待的一名患者的感觉。
“我相信您。”
“但是,还是有件遗憾的事必须要对您说。我们的事情,希望能尽可能地保密。今天发生的事,还有她的事情……我们想避免公开。您明白吧?”
“我明白。我发誓对谁也不说。所以让我回家。”
“可能的话我也想那样做。但是,无论是多么意志坚强的人,现代医学里也有从中榨出必要情报的方法。所以这才是‘遗憾的事’。真的非常抱歉。”
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肩膀和脚自作主张地猛烈颤抖起来。
我不想死。
我不要死啊。
“您知道我为什么要对您说明得这么详细吗?”
“不要杀我。”
“我也怕死。但是,其中最糟糕的就是连死的理由都不知道就结束了性命。所以我才向您说明。绝对不是通过装腔作势的说话方式,来享受对方的恐惧。”
福勒那端正的容貌上,闪过一抹深深的悲哀与怜悯之情。
“求求你,请别杀我。”
“真的很遗憾。”
“我求求你了……”
“永别了,大夫。”
福勒往后退了一步。部下们上前了一步。在充满泪水的视野的一角,是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护士的侧脸。她的脸色苍白,但却非常地平静,没有丝毫的颤抖。这是何等的胆量啊。还是说因为太过愚钝,还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命运呢?
护士还很年轻。大约二十五岁左右吧。是个东洋人。短短的黑发,加上让人联想到猫的大大的微微上吊的眼睛和眉毛。
那位护士,呼地叹了口气之后,用非常响亮的声音这样嘟囔道:
“唉呀唉呀。真是个非常,那个啥,有表演性质的前置词啊。”
那声音里,明显地带着嘲笑的意思。
“刚想着终于抓住你们的狐狸尾巴了呢。这下子,又冒出来一个恶心得要死的混蛋啊。”
“你,你……住——”
是吓得精神错乱了吗?护士对想要安抚她的玛纱的微弱声音完全置之不理,这样说道。
“哎,你不这么觉得吗?泰莎!?”
一直像废人般坐在轮椅上的泰蕾莎·泰斯塔罗沙的瞳孔中,突然重新出现了焦点——意志的光芒。在那看似憔悴已极的脸上,生气和知性也完全复活了。简直就像人偶什么的被赋予了生命一般。
“很失礼喔,梅丽莎。而且,要说表演的话,咱们这边也是一样的啊。”
这样低声说着,泰蕾莎很吃力般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周围武装的男子们,对少女突然的180度大转变感到非常疑惑,面对轻轻伸了个懒腰的对方也完全没有出手。在他们的视线中简单地整了下装后,少女转向福勒,轻轻地行了个礼。
“您好,福勒先生。其实我本来打算再晚一些再自我介绍的,不过因为您好像想在这里处理掉大夫,所以就决定这样了。”
“原来如此。目标是我吗?”
看起来到底是指挥官,他并没有露出惊慌之色。
但是福勒的表情也绝不轻松。现在在这里泰蕾莎等人到底准备了什么样的陷阱呢,在这个地方动起武来时候,自己这方有胜算吗,他好像正在头脑中计算着这诸多的要素。
“那么,请您老老实实地对部下们说,让他们放下武器吧。不照办的话,我会给您惨痛的教训的。”
终于醒过闷儿来的部下中的一人,把玛纱带来的那个男司机,边简短地骂着,便大步流星地走近泰蕾莎。
“你说教训?胡说八扯也要有个限度,小娘儿们!”
“别动。”
福勒眯细了眼睛,简短的说了一句之后——
将手伸向泰蕾莎的脖子的男司机,后背正中吃了子弹仆倒在地。发出“啪嚓”一声令人不快的声音,鲜血飞散到了陈旧变色的地板上。
“嘎……”
几乎同时,来复枪那冷冽的枪声从远方的某处传来。是从相当远的地方发来的狙击。而且还是穿过微微敞开的仓库门口的——
“干得漂亮,正中靶心哦。”
被称作梅丽莎的护士,将超小型的无线机贴在耳边说道。
“如果有做出奇怪举动的家伙,就请你一个一个地撂倒吧。”
“……是是是。Uruz6,了解!”
连玛纱也能隐约听见,无线电的话筒里,伴着杂音的男子声音这样回答。在她身旁,泰蕾莎再次警告道:
“您明白了吧?请解除武装。”
“哈……太精彩了。”
明明有部下被射杀,福勒却露出了像是打从心底里感到高兴般的笑容。
“实在是太精彩了。我以为我已经做得足够小心了。大量的通信情报的解析。追踪和窃听、监视者的审查。潜过了这一切,你来到了这里。还在我面前完成了出色的表演。而且最大胆的是,居然还想生擒我?果然是那位大人的妹妹。神话还在继续啊……!”
“您好像搞错得有点儿太厉害了吧。即使一次也好,我可不记得曾经对你们举起过白旗。”
露出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泰蕾莎说。
那双瞳孔中燃烧着平静的愤怒和复仇的火焰,正炯炯地放射着光芒。行尸走肉什么的,完全是无稽之谈。看到从那样娇小的——可爱而纤细的身体中,爆发出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对于玛纱来说,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好像是那样啊。但是果然,你的最后一步还是不够周全……!”
福勒微微动了动右手。那是按下了藏在掌心中,某个很小的开关。就在那一瞬间,仓库里的各处陆续发生了爆炸。
“……”
接连不断的闪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以及立即广布开来的黑烟。是非致死性的,以蒙蔽视线为目的的炸弹。
“咿……”
泰蕾莎径直向对于事情的发展完全搞不清状况,只是呆呆站着的玛纱奔来,如同冲撞般地把她推倒在地。
“大夫。就这样别动。”
泰蕾莎告诉她。
“不要……!”
“没关系。我的部下们会设法处理的。”
只见被称作梅丽莎的护士,以电光石火的身姿打倒身边的男子——怎么打倒的玛纱就不知道了——并用夺来的枪向其他的男子们施加准确的射击。
枪声。哀鸣。咒骂。
男人们手持的自动步枪吼叫着。看不见的狙击手的枪弹袭来,男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
“咿……!”
福勒边后退边向梅丽莎开枪,梅丽莎纵身横跃躲开了敌人的射线,藏到了车的阴影里。
泰蕾莎的同伴似乎不止护士和狙击手。几个通用门被炸药轰飞,便服打扮外面套着防弹背心的好几名男子冲了进来。
“死心吧,小白脸儿!”
梅丽莎喊道。
“要我死心?”
躲在满是弹痕的轿车的阴影中,福勒这样回答道:
“本来咱们彼此就都还留着一手的。在这
里谢幕我可敬谢不敏!”
伴随着他的宣言——
仓库的天花板被撕扯得七零八落,一个巨人现出了身形。
激烈的爆炸声。尘埃和烟雾卷起漩涡,建材的碎片铺满了附近的地面。束手无策地旁观的玛纱,被本来应该是患者的泰蕾莎掩护着。
“……”
抬头望去,有个灰色的巨人正蹲伏在那里。锐角的流线型的装甲。一条长发般的放热索从头部伸出。
是ArmSlave。
军用人形兵器。就连她都知道这种兵器的名字。也知道血肉之躯的步兵,几乎就没有对抗这种强力的人形兵器的手段。并不是曾经在CNN新闻里见过的那种外形矮矮胖胖的的机器人。这种AS看起来更加潇洒,然而却具备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矫健和力量。
福勒并没有特别炫耀胜利的样子,退到了AS的背后。梅丽莎和增援的男子们既没有追他也没有逃走,只是藏在阴影里。
“果然呢。”
泰蕾莎低声说。
即使到了这个当口,泰蕾莎依然在微笑。不过这次是带点儿自嘲的,不是很感兴趣的微笑。
“怎,怎么回事……?”
“不要动。”
泰蕾莎对玛纱耳语过之后,抬高了声音说:
“就是这么回事。Uruz1。歼灭敌AS!”
“了解,上校大人!”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越过扬声器的声音响彻四周。
冲破屋顶的恐怖隆隆声。一台新的黑色AS击碎仓库的墙壁出现,连对峙都没有对峙,就瞄准灰色的AS冲了过去。
压变形的钢筋。破碎的混凝土,化为粉末的天窗玻璃。
那些仓库的建材,在黑色的集体周围激烈地跳跃着。解除了电磁迷彩的本·克鲁佐的AS“鹰”,竭尽全力地将敌机擒抱住。
首先必须的是令AS远离血肉之躯的泰莎等人。
两台机体纠缠在一起,冲破仓库的墙壁,撞进了码头上并列着的无数集装箱堆成的小山。可就算如此,敌机还是没有倒下。
克鲁佐将反手握着的单分子刀,瞄准敌机的胸部挥下。
作为布置周密的奇袭来说,这姑且可以算得上是能给及格的攻击了。但是敌机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一点。
钝重的冲击。
λ驱动器的力场在敌机的正面展开,挡住了单分子刀的刀锋。“鹰”上增设的特殊传感器——“妖精之眼”捕捉到了它,接着发出了尖锐的警报音。
和热分布图十分相似的图示。
敌机手臂的颜色眼看着由黄色转为橙色,然后再逐渐变红。
“!”
来了。
克鲁佐总算看透了敌机制造出的力场。
扭曲了大气,咆哮着的敌机的右臂。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来袭的冲击波。背后有10个左右的集装箱被吹飞,像纸制的工艺品般被压扁了在空中飞舞。
克鲁佐向敌机施以一记扫堂腿。敌机踉跄着,向后退却。
“鹰”试图追击而向前迈进。这时警报再度响起。敌人的λ驱动器启动了,力场化为怒涛袭来。克鲁佐这次总算是也看破了,险险地跃起避开了。
滞空。
在敌人的头上一个回转,从空中投下对战车短刀。串列式的塑型炸药,瞄准敌机的脖颈锐利地飞去。
爆炸。敌机的身影消失在火炎和烟雾之中。
然而,克鲁佐也不认为这种程度就能使对手倒下。
“鹰”着地后,立刻做出横向飞跃的战斗机动,在可能做出极限的三次元机动的三代AS之间的战斗中,着地的瞬间可以说是最无防备的。没有丝毫可供喘息的机会。
不出所料,灰色的敌机像箭一般突破旋转着的浓烟,笔直地向他逼近过来。
那名敌人,“地狱君王”搭载了λ驱动器,己方的普通攻击几乎全被无力化了。就装备之差而言,己方是压倒性的不利。
但是,就算这样——
“能行的。”
在战斗机动那激烈的冲击之中,克鲁佐低声自语道。
敌机的力量确实恐怖。差距几乎可以说是绝对的。
但是,操纵兵的技能又如何呢?倘若敌机上没有搭载λ驱动器的话,在到此为止的攻防战中,敌人至少应该已经死了三次了。
比技术的话,绝对是我占优……!
克鲁佐是如此确信的。虽然敌人也并非业余,但是其无意识的骄傲却随处可见。那仰仗自己的优势,傲慢的直线动作就是证明。
可以乘虚而入的空隙一定会出现。
警报声。敌人在迅速接近。
虽然心头涌起反射性地想要扣下头部机关炮扳机的冲动,转念一想还是太早所以控制住了。依靠“妖精之眼”的警报,闪过敌人放出的冲击波,克鲁佐对着无线呼叫道:
“Uruz1致HQ!特快专递还没到吗!?”
“这里是HQ。已经发射完毕。”
阴沉而耿直的男子声音回答道。是理查德·马度卡斯。
“现在,TLAM在惯性诱导中。距推定抵达时间(ETA)还有30秒。终端诱导交由Uruz1。”
“Uruz1了解!”
机体的AI同时通告道:
“将TLAM的弹头活性化!”
(技插:TLAM是战斧式巡航导弹的缩写。)
位于显示屏中的武器装备数据一角的蓝色的“SAFE”字样,在一瞬间切换成了红色的“ARM”。
弹头的活性化。
也就是从空中的某处迫近的巡航导弹的智能弹头,被解开了枷锁。
“地狱君王”与继续着回避运动的克鲁佐的机体展开了肉搏战。踏越成山的集装箱,半身沐浴在晚霞的光芒中。从头部伸出的宛如长发般的散热索,亮晶晶地闪耀着彩虹色的光辉。
“好啊,来吧……!”
放出对AS手榴弹。
“地狱君王”轻轻地向右迈步,避开了爆炸。在敌机的背后,巨大的货物集装箱飞上半空,咕噜咕噜地旋转。
头部机关枪连射。
“地狱君王”先是用λ驱动器将那小口径的弹雨反弹回去,在判断其对自机的装甲无法构成任何威胁之后,那个力场消失了。这是为了将力量集中到接下来用于击溃克鲁佐的攻击上。
这正合己方的目的。
“鹰”所射出的机关枪弹,其弹匣中只有最初的50发是普通弹头。在那之后,从第51发开始,塞得满满的都是填充了丙烯涂料的油漆弹。
那些油漆弹朝着“地狱君王”的头部倾盆而降,着弹后化为雾状的红色涂料粘在了敌机的传感器上。
虽然是十分简单的封闭视线的作战,但现代AS传感器的外装部分都装备了高频雨刷器和清洗用喷嘴。这是应对战场上的泥浆和尘埃的对策。有了那些,就算是用丙烯涂料,视野也能在数秒内完全恢复。
但是,目的正是争取这数秒的时间。
在此期间,敌机除了用毫米波雷达搜索敌人之外别无他法。
AI告诉克鲁佐。周围的大气开始震动。头顶上,激烈的喷气轰鸣声接近了。从西面的天空,黄昏时分燃烧着的太阳的光芒中,某样筒状的东西正向这边迫近。
被“鹰”的头部发出的终端诱导激光照到,摆好架式的“地狱君王”的胸口亮起了一个小小的红色光点。
自上空而来的激烈爆炸袭向敌机。
巡航导弹以接近音速的速度飞来,瞄准激光指定的位置——“地狱君王”引爆了指向性炸药。密度比铁还要浓厚的燃烧气,在瞬间化为火炎之枪袭向敌人装甲的一点。
爆发的冲击波同时也猛烈地摇晃着“鹰”的机体。
“!”
克鲁佐巧妙地稳住飘起的机体,间不容发地冲向敌机。在爆炸的烟雾之中,“地狱君王”还活着。是在即将中弹之前展开了λ驱动器的防壁之故。
(但是……!)
紧接迷眼后,又吃了猛烈的突然袭击而踉踉跄跄的敌机。“鹰”的“妖精之眼”确实地捕捉到了它λ驱动器的展开状态。好不容易,才为了警戒己方的追击而展开了防壁。
但是,只有正面而已。
克鲁佐让过敌人的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将单分子刀插进了它的右侧腹。那是技术士官的报告中,λ驱动器的一部分模块所在的位置。
奏效了。
一直包裹着“地狱君王”的力场的显示图,在闪烁了几次之后消失了。敌人的λ驱动器被无力化了。
预想外的损伤使得敌机动摇,呆呆地站着不动了。而第三代AS的战斗的铁则,就是迅速地,并且毫无慈悲地行动——
回过头,克鲁佐瞄准敌机,将最后的对战车短刀锐利地投掷出去。短刀命中转过身来的“地狱君王”的胸口后爆炸,这次真的将敌机的上半身吹散得七零八落了。
撕裂的手臂部分旋转着,在黄昏的港湾的空中描
绘出奇妙的曲线。
背对四散飞舞的敌机的碎片,克鲁佐立刻将索敌模式切换到活动状态,用对ECS传感器防备着万一有新的敌机出现。
没有反应。
“呼……”
在得到某种程度的确认之后,他安心地深深叹了口气。对方似乎只准备了一台机体。
为了给泰莎的诱饵作战提供支援,他一直很小心地在这台AS里待命。更为了小心起见,连从旧金山洋面下待机的潜水艇“丹努之子”上发过来的巡航导弹的火力支援都安排好了。头部机关枪的弹种也是。这都是因为不能排除最糟糕的情况下,敌人也准备了AS,而且还是那种λ驱动器搭载型的机体的可能性。
果然还是事先有所提防的好啊。边这么想着,克鲁佐通过无线电向己方呼叫道:
“Urzu1致全体部队。已击破‘地狱君王’型的敌AS。”
“鹰”和“地狱君王”两机离开后,仓库一方的战斗趋势也正大体上走向终局。
仓库毁了大半,停泊的车辆被踩扁,不知多少敌人化为尸体躺倒在地。周边一带几乎变成了瓦砾之山,火势至今仍未消退,滚滚的白烟笼罩了四周。
“泰莎。本把敌人打倒了哟。”
手持敌人冲锋枪的护士打扮的梅莉莎·毛用无线电进行过短暂的交谈之后,向泰莎喊道。
“好像没有别的敌机了。用M9一对一,头一次打倒了‘地狱君王’型呢。真是了不起啊。”
“是啊。”
掩护着精神科医生玛纱·维特隐蔽在阴影中的泰莎——泰蕾莎·泰斯塔罗沙简短地回答着起了身。
她环视着被毫不留情地彻底破坏的仓库,确认过PRT(先头反应部队)的士兵们正没有丝毫大意地继续监视着压制区域后,这才确认自己有没有受伤。
穿着的患者用的衬衫,背后的纽扣被扯得七零八落,几乎就要从袒露的肩膀上滑落下来。因为也没穿内衣,所以样子跟全裸差不多了,但是负伤就只有轻微的擦伤。没有问题。
“目标逃跑了呢。”
泰莎左右移动视线,虽然自己也知道没有用,还是在附近一带搜索着李·福勒的身影。
“天花板塌下来的混乱中给看丢了呢。对不起。”
毛说道,泰莎轻轻地挥了挥手。
“没关系。反正也只是代替打招呼的作战。就将平民百姓卷入到这种程度这一点来说,已经算半分失败了。
“本来,是想巧妙地让那边的女大夫躲开这茬儿的啦……。果然还是不能随心所愿啊。唉呀呀。”
毛耸耸肩,正逐渐恢复寂静的仓库周边,流淌着某种不合时宜的电子旋律。
单调的高音警报声。
泰莎赤着双脚,走向那个声源。倒在地板上的混凝土的碎块中间,落着一部黑色的手机。
她捡起手机,无言地按下通话按钮。
“是福勒先生吧?”
泰莎说道,电话的另一端噗嗤一声发出轻笑。
“是啊。本来想和您再稍微多说几句的嘛。可是我也没理由老老实实地被抓。所以才把那部电话留下了。”
福勒已经从这里的现场逃脱,乘坐恐怕是事先准备好的预备车辆,正试图迅速地隐藏到市中心的某处吧。因为大概也使用了最先进的反侦查措施,想要掌握其位置并进行追踪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首先请允许我说一句,干得漂亮。10人以上的部下被歼灭,连AS也被击破了。还是用你们最小限度的战力呢。我彻底失败了。”
“那又怎么样呢。毕竟您还是自由之身。”
“说得正是。”
“本来,是打算将您拘禁起来,请您把所有的情报都吐出来的。即使要用上让您一生都无法再露出那种冷笑的手段。”
“用那么可爱的声音说这么恐怖的话呀。”
福勒在电话的另一端,此刻正是在露出那种冷笑,这泰莎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到。
“但是,我真不明白。您是真的打算就这样继续和我们战斗下去吗?”
“没必要重新再说一遍了吧。我并不是单单因为发疯才演那场戏的。”
“我们的力量,应该已经让你们十足地领教过了。现在‘秘银’也已经不存在了。而我们‘汞合金’的目的,也并不是要毁灭世界。倒不如说成是给世界各处的紧张状态适度地放放气,减减压比较好。你们应该没有战斗的理由了才对吧?”
“您真是很天真呢。”
泰莎带着些许的轻蔑,讥笑对手道。
“天真?”
“没错。您还以为我们只是因为什么大义和正义感,才和你们战斗的吗?”
“看来好像不是呢。”
“你们杀死了我很多同伴。动机光这一条就足够了。”
泰莎干脆地说道。
实际上,她和她的部下们继续战斗的理由并不仅如此,还有更多能做的事情也是事实,但是——
真要是说到底的话,就是这么回事。
要泰蕾莎·泰斯塔罗沙认同杀死了自己部下的“汞合金”,恐怕是八百辈子也不可能的事情吧。
“这一点我们也一样哦。”
福勒冷冷地说。
“虽然是没有你和你的部下之间那么深的羁绊啦。但是我们也遭受了相应的损失。在此基础上我本来还打算吞下一切,郑重地迎接你的。然而,你却拨开我的手,我是在问你做到如此地步的理由。”
“我终于明白您问题的意思了。”
泰莎说。
“也就是凭借压倒性的战力,想要向弱小的敌人伸出援手对吧?曾经我也是抱有这种想法的人。但是现在不同了。你所说的‘减压’什么的,正将许多人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我无法允许的,是这种傲慢。”
“原来如此。我也可以把这解释为某种败者毅力吧?”
福勒的揶揄里包含了十足的辛辣味。
“……福勒先生。都到这时候了,我就直说了可以吧?”
“您请便?”
泰莎十分注意地,一字一顿地强调着,这样说道。
“简而言之——我讨厌像你们他妈的这种自作聪明的狗屁混蛋(FuckingShit)讨厌得要死。这样你明白了吗?”
“…………”
在旁边偷偷看着通话状况的毛和其他的PRT成员们,面对头一次听到的泰莎的尖锐的四字词语,全都瞪圆了眼睛当场石化。
“以上,传令员小弟(messengerboy)。请将同样的话也转达给雷纳德·泰斯塔罗沙。”
在福勒还没来得及接上任何话之前,泰莎就把手机挂断,随随便便地往地上一扔。
“撤退了。要在当地警察到来之前到PaveMare的LZ(着陆地点)……哎,各位怎么了?”
呆掉的毛等人,好像终于回过神来一般彼此面面相觑,最后放声大笑起来。好像从心底里感到非常舒畅的样子。
“唉呀呀。怎么说呢。”
“居然说‘狗屁混蛋’呢。”
男人们拍手喝彩道。
“真是的。实在是真有种啊,你。”
毛带着讶异的表情嘭嘭地拍着泰莎的后背,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
“哎?啊……”
“之前也说过啦。我爱你,我的指挥官大人。”
毛对准这才想起自己气急之下说了什么,而变得通红通红的泰莎的脸颊,像要吸上去一般狠狠地亲了一下。
“总,总而言之撤退了!地方警察马上就要抵达这里了哟?现在可不是玩性骚扰的时候!”
挣脱毛的手,泰莎向所有人下达了指示。
“是是是。了解。……但是泰莎,那边那位大夫要怎么办呢?”
毛向仍然瘫坐在仓库的铁柱子旁,呆呆地眺望着到此为止的对话的玛纱·维特医生投去一瞥。
“嗯……”
泰莎面带忧郁的表情走近吓坏了的玛纱,用温柔的声音对她说道:
“让您遇到危险真是对不起,维特大夫。”
“你……你想把我怎么样?”
“当然没有打算加害于您。总之先离开这里吧。”
泰莎等人从变成了战斗现场的仓库撤离,乘车向数公里外的市内的公园移动。
克鲁佐的AS启动了ECS不可视模式,边躲避障碍物边陪伴在她们的车旁。从楼顶到楼顶,从道路到道路地跳跃着。
途中,泰莎向玛纱进行了说明。
“那个叫福勒的人威胁说要杀掉你,实际上,倒不如说是在威胁我。”
虽然这次巧妙地将其引了出来,但是,敌人当然也是很小心的。福勒对玛莎问这问那,在泰莎面前采取那样的言行,也是因为内心的某处对泰莎本身的演技还存有怀疑。
事实上,“汞合金”和“秘银”,以及附带的几条单词和情报,已经变成就算泄露也不会导致困扰的东西了。若是会对这类组织表示深切关注的那种等级的军队相关人士和政府相关人士,早就应该已经掌握到这种程度了。
东京的阵代高中的人们所知道的程度也是一样的。
美利达岛基地受到攻击的那次事件之后,泰莎在致力于舰艇的补给问题的同时,也让人尽可能地收集了情报。在那些情报当中,当然也包含了在被派往东京的运输直升机和“强弩”,以及相良宗介和千鸟要身上发生了什么,这些客观的事实。
所知道的是——
运输直升机“Gebo9”在市内的公园着陆的前一刻被击坠,包括机长桑托斯中尉在内的机组成员全部死亡。
“强弩”在调布市的泉川町——那所学校的周边,与“汞合金”的派遣部队展开了激烈的战斗,最后与“某种新型AS”交战而严重破损。其残骸为日本警察所回收,之后一部分的零件又被某个人带走了。
千鸟要在那场战斗中行踪不明,就此再未能掌握到其所在。恐怕是被“汞合金”带走了吧。
而相良宗介——
在“强弩”被严重破坏的战斗的数日后,突然出现在学校,与二年四班的同学们——不,现在已经是三年四班了——面对面,说明了小要失踪的理由之后就离开了那里。只留下“一定会把她带回来”这么一句话。
关于这件事也是,虽然完全没有被报导出来,但是各种各样的谍报机关应该都已经大体上知道了。
更重要的情报还另有其他。“丹努之子”的所在,保有的武器装备,以及物资的残存量。也就是还剩下多少程度的战斗能力。还有泰莎对“汞合金”的情报掌握到了何种程度。
关于种种这些,玛纱完全都不知情。即使她对警察和FBI,CIA啦NSA啦的说出从泰莎那里听到的情报,他们大概也不会认为那些情报有很大的价值吧。
“所以——”
只是说明了玛纱所知的情报都不重要之后,泰莎在车中告诉她:
“福勒会那么说,是在试探我。也可以说始终是为了以防万一吧。”
“我不明白啊,泰蕾莎。”
“是在观察我会不会表现出什么动摇吧。再继续演戏的话,他会真的杀了你也说不定。所以,我才就此停止了自己的表演。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什么?”
被一个接一个的异变搞得筋疲力尽,玛纱用腻烦的声音反问道。
“就是说你已经没有情报上的价值了。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了。肯定不会再一次和我们扯上关系了吧。”
“是吗。那真是太棒了呢。”
“真是对不起,大夫。您还如同亲人般地接待我。最初的计划中,本来预想的是会遇到更加公事公办,漠不关心的负责医生的。”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我是个出乎意料的大好人,是吧?全拜对工作热心所赐,被杀手们盯上,还被我以为可怜的患者漂亮地摆了一道!”
泰莎保持着冷静的表情,注视着半歇斯底里地喊叫着的她。
“我为此表示谢罪。……但是,我的演技很不错吧?”
“啊,说不定还真是呢。”
叉子开进了目的地的公园。
正逐渐沉入黄昏的黑暗中的周围街道,已经在五彩斑斓的照明灯下,开始如同水晶工艺品般闪耀着亮眼的光芒。
被泰莎催促着,她走下了车子。公园里还有几个散步中的行人,但泰莎的“部下”们完全不管那些,就那样拿着枪从车上下来了。头顶上响起激荡空气的螺旋桨声,公园的花草在吹下的强风中剧烈地摇摆着。
眼睛看不见的运输直升机正在公园内降落。
之后在不到数分钟之内,泰蕾莎·泰斯塔罗沙和她的伙伴们就会从这条街上干脆漂亮地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吧。
边按着随着强风起伏的头发,玛纱向泰莎喊道:
“最后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那要看内容而定了。不过,请问吧。”
“你,那个……什么感觉也没有过吗?被运到急救室的时候,应该接受了屈辱的诊疗才对呀。到我这里来之后也是,从来没有受到过正常人类的待遇。为什么你能够忍受那种事呢?”
“我有很多朋友死了。”
泰莎沉稳地说。
“与那个相比的话,这些都不算什么了吧?”
“你想向他们复仇吗?”
“谁知道呢。”
“那,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那个,我也不是很清楚。”
泰莎微微一笑。
“为什么我的胸中,会涌出如此激烈的斗志呢。为什么即使燃尽这副身躯,也想向他们报一箭之仇呢。为了知道这一点,我现在才真的很想借助大夫您的力量,但是很遗憾,已经没有时间了。”
透明化了的运输直升机在公园的开阔区域着陆了。
猛烈的下降气流。在泰莎周围,无数的树叶和娇嫩的花草打着漩涡舞蹈着。在公园的照明灯下,闪耀着明亮光辉的少女的银色的长发,在风中美丽地摇摆。在她的背后,着陆的直升机解除了ECS,迸发着青白色的磷光现出了身形。
“喂,泰莎!”
脚踏在开放的货舱口上,克鲁兹·威巴喊道。他已经从狙击位置过来会合了。
“嗯,走吧。再见了,大夫。”
只说了这句话,泰蕾莎·泰斯塔罗沙走向运输机,消失在货舱的深处。完全没有再向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的玛纱·维特回过头。
载上男人们和车子,直升机连舱盖也没关就开始升空。
上升到超过公园里最大的树木的高度附近,再次启动ECS,直升机的身影消失了。溶入淡紫色的暗夜中的机体,任何人的眼睛都已经无法再捕捉到了。
●
那间餐厅的设计虽然吸取了新哥特式的构思,但同时也能营造出简洁而现代的明朗氛围。东南向的窗户能吸取清爽的日光,日常用品也采用了非常稳重的颜色,这些都能使到访的人有完美的舒适感。
接到李·福勒的电话的时候,雷纳德·泰斯塔罗沙正好刚想走进那间宅邸的餐厅。他在东欧完成了几项杂事和交涉,刚刚结束了长途旅行回来。
“被您妹妹打败了。”
电话的彼端,福勒说道。
旧金山应该已经入夜了,但是在低纬度的这里,燃烧般的金黄色夕阳还照耀着室内。
“就是说她精神还正常吧?”
雷纳德说。
“是的。她的目标似乎是将我拘禁起来。‘地狱君王m’也被击破了。”
“真是的……”
将听筒按在耳边,他叹了口气。
“十分抱歉,雷纳德大人。”
“不,我并不是在责怪你。只是为那孩子的死心眼儿感到吃惊而已。”
本该是个非常聪明伶俐的妹妹的。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总觉得那孩子越在“秘银”呆着,就越变得只会做出一些愚昧的选择了。
这样简直就和为自己所轻蔑的那些男人们——死去的父亲和他那些朋友们——只会一味沉醉于滑稽而落后于时代的自爱自怜中的,又粗野又下流的“海之男”们没什么区别了不是吗。
“您意下如何呢。我也准备了几条后续的选项——”
“不,先别弄了。因为想要你帮忙的事情还有山那么多呢。李。”
“十分感谢。”
“你就先回来吧。妹妹的事,总之就暂且先搁着好了。”
“这样好吗?”
“她早晚会过来的嘛。就只为了对我进行无聊的说教,不惜以数十数百人的性命为代价。”
“是的。看她的样子已经有了那个觉悟。”
“是吗。”
听到福勒的话,他噗哧一笑。
“您妹妹还托我给您带了句话。”
“嘿~。说的什么?”
反正都是说,给她做一条直通热线会更简单些吧,边这么想着,雷纳德问道。
“是稍微有些粗暴的话。”
“没关系,说吧。”
“嗯。”
福勒的声音微微紧张起来。并非害怕让雷纳德听到传言的内容,而是像被某种屈辱轻轻地勒住了自己喉咙一般——那声音听起来就是那样。
“泰蕾莎大人说,‘讨厌像我这样的自作聪明的狗屁混蛋讨厌得要死’,并希望将同样的事情也转达给大人您。”
“这样啊。”
唉呀呀,居然是这种话吗。
这简直成了那些低贱的工人家庭的兄妹吵架了不是吗。她的朋友似乎是彻底交错了。
“怎么说呢,真是了不得的威慑力呢。”
“十分抱歉。”
“不,有精神是件好事嘛。那,后面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雷纳德挂断电话,环视了一下餐厅。在长达5米有余的那么一张桌子上,只摆放了烛台和几样餐具。晚饭还没有准备好。
里面的通用口——半开着的门的另一边,有人的气息和做东西的声音。有谁正在厨房里干活儿。
朋友交错了——
就这一点而言,说不定自己和妹妹也没什么区别。他轻轻地耸了耸肩后,推
开门走进厨房,向里面的少女说道:
“我回来了。”
正在大型的瓦斯炉前面翻动着平底锅的少女——千鸟要,停下做着料理的手,向他投去短短的一瞥。
“你回来啦。”
无力地回应后,又回到料理中。
“厨子很头痛哦。说不喜欢你自作主张地做晚饭。”
“是吗。”
小要边前后摇晃着平底锅,边将手伸向旁边的胡椒瓶。
“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不知道?”
“是蛋包饭哦。但是这里只有泰国米。也没有日本的番茄沙司。虽然试着下了很多工夫,可还是怎么也做不出我所知道的蛋包饭来。”
“那真是遗憾啊。”
“不能叫谁去给我买回来吗?东京的超市里可是到处都有啊。”
这句话比起包含了恶意的挖苦来,更接近于无力的呢喃。
在附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后,雷纳德说:
“不久你就会忘了。”
“蛋包饭的味道吗?”
“我也已经忘了。很久很久以前吃过的烤小羊肉。还有制作它的母亲的脸。”
“…………”
“所谓的时间,就是这么个东西。”
“所以,也就是说,我早晚有一天也会爱上你的是吧。”
“我没那么说啊。”
雷纳德带着些自嘲的味道微笑道。
“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违抗命运。只有接受它,才能获得终有一天到来的其他救赎。我只是在说这个而已。”
小要用湖水般平静的眼睛注视着他。虽然那视线中没有任何感情,宛如机械的传感器一般,但雷纳德却理所当然似地接受了。
“你真的这么想吗。”
她喃喃道,又回到摇动平底锅的作业中。
雷纳德定定地凝视着小要的背影。薄薄的百褶裙和合身的丝绸衬衫。
他边呆呆地眺望着那从脖子到后背,从腰部到大腿的柔和而优美的曲线,边回味着她话里的意思。
你真的这么想吗——
那当然了。
他也想着,是不是要边这么说边靠近,从后面紧紧抱住她。她大概不会抵抗吧。
但是,那样就没有意义了。
雷纳德耸了耸肩站起来,打算离开厨房。
“但是——”
她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我做的真正的蛋包饭,是非常好吃的哦。没能做给你尝尝,真是遗憾。”
“啊啊。”
随便敷衍过去,雷纳德走出了厨房。
那之后——注意到自己正回忆起某种难以言喻的不快感——在那所学校的中庭里感觉到的不快感,他稍微有些焦躁不安起来。
当他穿过餐厅,来到面对宅邸中庭的回廊上时,有一位西装打扮的女性在等着他。是他的一名部下,莎比娜·莱夫尼奥。手中是携带终端。似乎刚刚才结束了和谁的通信。
“好像还活着。”
女子说道。
甚至没必要特意去问“是谁?”。雷纳德·泰斯塔罗沙的心里已经大致有底了。
“是说的他呢。”
“是的。相良宗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