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知道的是,从远处传来波涛的声音。
砖砌的墙壁和简陋的床铺。从小小的窗户里射进来的光线。
这里是某座古老的建筑物中的一个房间。
相良宗介在朦胧的意识中,一条一条地进行着早已重复了上千次的“检查项目”。
姓名,时间,地点。
除了姓名外一无所知。
从和那个库拉玛相互厮杀而受到致命伤,在那个南桑的“斗技场”里力竭倒地起,到底过了多长时间呢。
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呢。
这里又是哪里呢。
他也注意到,像这样的自问,已经做过不是一次两次了。
没错。自己曾经多次在意识不清的状况下醒来,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丝毫无法动弹,之后被赶来的护士注射某种药物,再次陷入深沉的睡眠。
但是,这次稍微好一些了。
能感觉到剧烈的疼痛。胸口和后背还有右大腿部的,模糊而沉重的钝痛。仿佛要勒紧全身一般的痛苦的波澜,随着心脏的跳动一波波涌来。还有如同被沙袋击打太阳穴一般的头痛。这下肯定不可能是在做梦了。
床铺的旁边是点滴架。还有医用监视器材。心电图的导线在自己身上铺开。此外还有氧气瓶和面罩。
被一张薄薄的被单覆盖的自己的身体,上面到处缠满了绷带。
右脚的脚尖,可以动。
左脚的脚尖,可以动。
右手也是,左手也是。
看来神经总算是还连着。但是也说不定是“幻肢”——一种失去手脚的人,产生自己的手脚还连在身上的幻觉的现象。
“…………”
他想直接目视自己的四肢,非常辛苦地转过头。这里除了医疗器具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日常用品,但在一侧的墙上,却挂着一幅很大的画。
全景风格的宽幅画。
横宽大约正好相当于两个成人伸开双手能够到的长度。
位于青色密林中的,黄色皮肤的半裸的人群。还有小婴儿,狗和神像。既有无拘无束的女人们,也有因为苦恼而扭曲了身体的男人们。最中间缠着一条腰布的年轻人,有点像在篮球赛中确定篮筐的位置一般,仰头看着上空。
画风看似大气,却漂浮着某种绝望的氛围。这幅画应该是头一次看见,但却有种奇妙的似曾相识感和亲切感。
“你知道这幅画的标题吗?”
一个男子的声音。对宗介来说,就连想看看走进屋来的对方的脸都办不到。只是试图轻轻地弯弯身体,就会有剧烈的痛苦翻涌上来。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将去向何方——”
男子凝视着横卧在病床上的宗介的脸。英俊的容貌,金色的头发。还有圆片眼镜。
是米歇尔·雷蒙。
(这就是标题吗?)
他想这样嘟囔,但是嗓子很干,没办法自如地发出声音。只能蠕动着嘴唇,漏出嘶哑的呻吟声而已。就算如此,雷蒙似乎还是理解了他想说的,简短地答了一声“是啊”。
“当然是复制品啦,不过这可是名画。”
“是高更吧。”
这次说出声了。
“真意外啊。除了武器和军人的名字之外,你还知道别的东西呀。”
“在美术教科书上见过。”
一边怀念地想起那位开口就只会冒出一大堆复杂难懂词汇的美术老师的脸,宗介喃喃道。
“原来如此啊。这么说起来你也当过高中生呢……”
雷蒙拉过近旁的一把小小的木椅,将椅背朝向宗介,双肘支在椅背上坐下。
看着他坐下之后,宗介说道:
“情况呢。”
自己还活着之类,已经知道得够明白了。把感慨和寒暄都抛开,总之先知道应该知道的东西。
雷蒙有些吃惊般地哼了一声,晃晃肩膀,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情况是吗。那我就告诉你好了。……娜美死后已经过了五十六天了。今天是五月二十日。”
“…………”
“你和那个叫库拉玛的男人战斗,受了重伤。来复枪的子弹贯穿了身体。没死简直近乎奇迹了。虽然心脏和大动脉还有脊椎都没事,但还是丢掉了部分的肝脏和肾脏。消化道也短了一截。从此往后你一辈子都不能喝酒喽。吃东西也会受到各种各样的限制吧。”
宗介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没死的话这代价已经够便宜的了。而且酒什么的原本,从香港那件事以来,也没打算再喝第二次。
“大概可以说是幸运吧。虽然我和卫生兵实施了急救措施,但你要死仍然也就是时间的问题。实际上,你的心脏有好几次都停止跳动了哦。我用了除颤器才没酿成大错。我们伪造了你的身份把你送进南桑的医院,总算是达到了能够手术的状态。但是,那个小镇的医院设施里却没有能救你的外科医生。因为敌人的追踪也很迅速,我们只能把病危状态的你运出来,用我们的直升机转移到柬埔寨的金边。那里有我们影响力大的医院。正好有个技术不错的法国外科医生在当地做NGO(志愿者),就隐瞒着真相把他叫来给你做了手术。手术花了20个小时呢。支开喜欢刨根问底的当地相关人士也费了很大劲儿,还有事件的善后处理——”
听到这里,宗介打断了雷蒙的话。
“我知道了。总之是你救了我是吧。”
“算是吧。到能这样对话为止都还算是。”
雷蒙的声音,听起来包含了些许的腻烦,同时还有种还在想着什么可疑事情般的感觉。
无论如何,拯救宗介的作业恐怕都伴随了极大的苦劳吧。他试着考虑起如此搭救自己的理由。
理由之类的实在太多,多到连数都觉得麻烦了。
“之后你曾经几次恢复过意识。但是,并没有达到能够正常对话的状态。因为你只是嘟囔着几个地名,然后就不断重复‘带回来’‘夺回来’之类的梦话而已。”
“不记得了。”
“哎,大概会这样吧。”
这样低声说着,雷蒙从半袖衬衫的胸前口袋里取出一根香烟。用火柴点着火,好像也没太大感觉似地抽起烟来。按说在一起生活了也有一个多月,但看见雷蒙抽烟,这还是头一次。
或许是注意到了宗介的视线吧。雷蒙扫了一眼自己的香烟,自嘲地耸了耸肩。
“其实是抽的。”
这么说着,他用手指夹着香烟——烟头的火焰在空中划出小小的圆圈。
“本来想趁着扮演懦弱的摄影师的机会戒掉的,可还是不行。”
“是吗。”
边随口附和着,宗介想起了库拉玛临终时的话。
“等你度过了危险期之后,我去把她埋葬了。运到她故乡的村子。”
“…………”
“埋葬完之后,离开坟墓100米远的时候,实在忍不住抽了一棵。大概,我是爱上那孩子了吧。在被烟呛得直咳嗽之后,我哭了好久。我觉得差不多哭了有十年的份吧。”
虽然这么说着,雷蒙却没有表现出与之相应的感情。听他的语气仿佛是在说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一样。
“我并不是在责怪你。”
他说道。
“你我都是同罪。彼此都利用了她,把她卷进来,然后再害她死掉。做这种工作,这都是常事。不过呢,总有一天——”
他把香烟扔在地板上,用靴底把烟踩灭。
“——总有一天,我们会遭报应吧。”
雷蒙一时间陷入沉默,用忧郁的目光凝视着墙壁上的一点。
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投射出深深的阴影。宗介觉得,自己迄今为止已经见过这种表情很多很多次了。他至今遇上过的战友们,偶尔都会露出这种表情。那是以人的生死为生计的人所特有的某种死相。并不知道那是会发生在最近,还是在很久以后的将来。只是,那种阴影能让人感觉到死亡。
“这里是哪里?”
宗介问道,雷蒙慢慢地转向背后的画。
“这幅画就是提示。它的作者在此地迎来了人生的终结。太平洋的正中央,马克萨斯群岛的希瓦瓦岛。在我这个法国人看来,这里可以说是地球的尽头吧。”
马克萨斯群岛。位于波利尼西亚的一角。
这里确实应该是法国的领地,但是把自己运到这种边境地方来的理由会是什么呢,宗介思考着。
恐怕是想把自己从什么人那里隐藏起来吧。仅凭这一点,就能大略地推测出雷蒙他们组织的立场。
“不好好地回答我下面的问题的话,你的人生也会在此终结。”
“我可不这么想。”
“我并不是因为单纯的友情和善意才救你的。我们想要的是你的知识。因为我们(DGSE)也一样想要‘秘银’和‘汞合金’的情报。”
摘下眼镜,再次盯住宗介,雷蒙在椅子上重新坐好。
“那么,开始提问吧。”
他非常公事公办地说。
刚刚进入傍晚的时候,雷蒙离开了相良宗介
的房间。
他穿过走廊,进入礼拜堂。
这里是一所十九世纪建设起来的古老教会。几乎不为观光客所知,当地人也不再来做礼拜了。周围有雷蒙的伙伴,特种部队的队员们强加戒备,以防毫不知情的人误闯进来。
位于赤道附近的这个希瓦瓦岛,今天也同样非常炎热。暴烈的日光使窗外的岩壁和大海闪着白灿灿的光辉,晃得从黑暗的房间里出来的雷蒙直眼晕。只有吹过石造的通路的凉爽海风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在礼拜堂里等候的上司确认了是他,走近过来。
男子的名字是德尔库。年龄四十出头,体形瘦削,黑色的头发,唇上蓄着胡须。他和雷蒙一样都是法国对外保安总局的特工,已经一同完成了数次作战。
“怎么样,那小子招了吗?”
德尔库问道。
“怎么说呢——”
雷蒙耸耸肩。
“——他在搪塞。来回来去地重复‘不知道’‘不记得’。大概是看透了因为他没体力,咱们也不能拷问他吧。已经毁灭的组织的情报什么的,说出来也不应该有什么大的犹豫才对呀。”
“…………”
“对于那艘潜水艇和那支部队的情报也很慎重。不如说,反倒打探起我们知道的东西来了呢。”
关于被美国海军称为“ToyBox”的两栖潜艇的消息,他们的组织几乎没有掌握任何情报。
有情报说它在什么地方被击沉了。也有情报说它现在正潜伏在太平洋的什么地方。实际到底是怎么样,雷蒙他们也还不清楚。
就连本应属于那支部队的宗介,也是真的不知道同伴们的消息的样子。
“其他的呢?那来历不明的潜水艇啥的怎么样都无所谓。我们想要的是关于‘汞合金’的情报。”
丝毫不想隐藏自己的焦躁,德尔库向雷蒙追问道。
“原本是对他们对武器市场的露骨干涉进行调查,但进入今年以来所发生的几次事件也正逐渐明朗。他们控制国际纷争,勉强维持着开始腐朽的冷战体系,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想让我们作壁上观。怀柔也好,对决也罢,如果不能掌握他们的实体的话——”
“我知道了啦。”
雷蒙不耐烦地挥挥手。
他并不太喜欢德尔库。对于从孩提时起就走上精英之路,只要有意就能做得高官的雷蒙,凭自力爬上来的德尔库总有地方瞧不上眼。觉得他是大学里出来的小少爷。
“相良宗介说,条件合适的话可以协助咱们。”
“条件?”
“嗯。”
“什么条件?”
“给他准备武器和弹药,还有资金。容易到手的ArmSlave一台和运输用的货船。以及指定地点的隐蔽所。”
雷蒙把宗介的话原原本本地传达给他,德尔库的眉间出现了深深的皱纹。
“他还想打啊?和‘汞合金’。”
“看来好像是那个意思。”
“好心救了他一命,还使唤起我们来了。登鼻子上脸了吧。”
“要接受他的要求吗?”
“没门儿。”
德尔库不屑地说。
“我们并没决定要和‘汞合金’对立。叫他干活儿的条件顶多是保证他的性命。”
“哎,这倒也是啦。”
“等他再稍微恢复一点吧。然后我来直接逼问他。”
既然都这么说了,德尔库大概是认真的吧。待到体力恢复之后,应该会对宗介严刑拷打,或者精心的投以药物才对。
雷蒙并没有阻止他这样做的权限。想到今后的事情,他的心情变得黯淡起来。
“你好像很不服嘛。”
“没有……”
“差不多也有必要把他拘禁起来了。去给他带上手铐。”
“还没有那个必要啦。他才刚刚能转过头。目前也不会发生什么异变的吧。”
但是异变偏偏就在当晚发生了。
收容相良宗介的古老教会,建在那个深海中的孤岛的东南部,一座面向大海的小山的山坡上。周围并没有民宅和海港之类,但尽管如此,作观光客打扮的特工进进出出也不会很显眼——作为间谍组织的隐蔽所来说还算是个过得去的地方。
当地的人们只听说是某处的有钱人买下了这教会,偶尔作为别墅来使用而已。也几乎没有商人进出。
教会的周围,由数名29SA——DGSE的特种部队的人员轮流负责警卫。虽然戴着太阳镜型的夜视装置,但服装却是便服,武器也只有隐藏在夏威夷衬衫下面的小巧的冲锋手枪而已。(技插:冲锋手枪是一种能像冲锋枪一样连续发射子弹,又像手枪一样小的介于两者之间的枪。)
当然要做到万无一失的警备,这装备不算有把握。
但是万一当地的年轻人或者观光客误闯领地的话——无论如何,这种可能性是最高的——在驱赶他们的时候,拿防弹衣和卡宾枪出来显摆可不是上策。那样做,肯定会招来相当大的麻烦。
那天晚上当班的年轻哨兵,正在被微波轻轻拍打着的悬崖边独自行走着。陆军出身的他,通过了好几次次严苛的训练和考试,好容易才刚被安排了部队的任务。
他完全没有想过要感叹这任务很无聊。不是叫那些上了年纪的警备员,而是特意叫自己的部队过来,这样子执行巡逻任务。毫无疑问,被运进那间教会里的一定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即使是被安排担任这种边境的哨兵,但那种会边打呵欠边干工作的人,是不会被选为特种部队的一员的。
也正是因此,他才能发现正试图从悬崖下的海中偷偷登陆的三名男子。纯黑色的潜水用具和最新式的卡宾枪。防水式样的战斗背心。不是当地的年轻人和观光客这一点一目了然。
当然,他没有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举起枪说“别动!你们在干什么!”之类的。用一挺冲锋手枪也没道理能对付得了接受过训练的三个男人。他立刻躲起来,用携带无线电小声通报道:
“蜉蝣4号致蜉蝣1号。E12发现三名武装入侵者。请求指示。”
指挥官德尔库立刻回应道:
“这里是蜉蝣1号。继续监视。三分钟以内派去支援。”
“浮游4号了解。通信结束。”
切断通信之后,他无声地移动,隐蔽到附近的岩石的阴影里。这里应该既是登陆的敌人的死角,又可以监视到他们100米以上的移动范围。
就在他藏在那块岩石的阴影中,窥视已经上岸的三人的样子的那一瞬间,有只手从背后勒住了他的脖子。
“…………!”
丝毫没有挣脱的时间。小刀的刀尖已经抵住了喉咙。
还有第四个人。
“相良宗介在哪里?”
他用死神般的声音向对手细语道。
“我再问一遍。相良宗介在哪里?”
他没有回答。作为对他沉默的回应,男子说:
“你的勇气令人尊敬。”
背后传来灼烧般的剧痛。小刀刺进了肾脏。敌人毫不留情地用刀尖在他体内搅动。由于与意志无关的外伤的刺激,他连正经的声音都无法发出。
小刀被抽了出来。
紧接着左胸又被刺了两刀,最后喉头被一横线地切开,他就那样倒在了岩滩上。没有只刺一刀就完事,而是连刺数个要害确实地将其杀死。非常模范的用小刀杀人的方法。
情况不对劲。
宗介会这么觉得,是因为听见了警备队的什么人在通道上慌慌张张地跑过去的声音。
略微能听见的无线电对话。因为法语顶多是一手拿着辞典才能读写的程度,所以还听不懂对话的内容。可以称之为变化的变化只有这点程度而已,但是他却的的确确地感觉到了除此以外的某样东西。
迄今为止,这个场所还未曾有过的那种气息。
是杀气。
血的味道乘着海风,从某处飘来。虽然距离应该非常遥远,但却没有逃过他敏锐的嗅觉。
有什么人死了。
被杀死了。
如此的确信,和听见外面传来的枪声,几乎是在同时。
小口径步枪子弹和冲锋枪的枪声。恐怕是M4或者MP5吧。除了明显援护的时候之外,几乎没有使用三点连射和全自动射击。只在必要的时候进行必要的射击,这是职业人士之间战斗的节奏。
刚一睁开眼,马上就来这个——
“…………”
宗介紧咬着牙抬起头。剧烈的疼痛再次袭来。脑袋里昏沉沉的,指尖也微微震颤。
但是,不站起来不行。
外面的骚动和自己无关——想要这样想而再次睡下的诱惑席卷而来,但是他咬紧牙关把那股冲动抛到了一旁。如果情况真如雷蒙所言,那么外面的战斗是围绕着谁的,他大致能猜得到。
手按在床上,撑起上半身。简直像在举起数百公斤的沙袋一般的困难。他忍痛起身,转过身体,将插在身上的管子和导线揪掉。总算是保持住了坐在床上的姿势。
肌肉的力量
已经衰退到了连自己都觉得惊讶的地步。若雷蒙所言非虚的话,自己已经睡了一个半月了。而且——
“可恶……”
看到自己的手腕,宗介不禁咒骂道。如此地纤细瘦弱,甚至让人怀疑这是不是别人的身体。这简直就是小女孩的手腕。不开玩笑地说,和泰蕾莎·泰斯塔罗沙或者常盘恭子掰腕子说不定都会一败涂地。
外面的枪声断断续续地继续着,一步一步地向自己这边接近过来。
(武器呢……?)
没有。
这里有的顶多是点滴用的针。
(可逃的地方呢……?)
没有。
房间的门是锁上的。雷蒙离开房间的时候,确实听见了锁头转动的声音。能不能打破还不一定的玻璃窗,也是非常小,而且在很高的位置上。现在的自己是不可能从那里爬出去的。
说起来,自己能不能站起来走路都还没把握。
走廊中传来枪声和惨叫声。
不是很远。不。是非常近。敌人早晚会踏进这里似乎是不会错了。
宗介一个咋舌,眼光扫视着室内仅有的物品。
这里有的,仅仅是几件医疗器具和点滴架,医用气罐还有矿泉水的瓶子。而且自己也不可能还留有正常奔跑的体力,更何况是战胜训练过的敌人了。完全无计可施。
敌人冲进这个房间的话,自己恐怕会以束手无策地被射杀而告终吧。
没有反击的方法。
不——
只是凭着一点点的直觉和知识,宗介动了。
拼了命地咬紧牙关,把脚从床上放下来。这要是站不起来的话就完蛋了。但是,宗介的双脚总算是成功地支撑住了身体的重量。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心电图机的旁边,将手伸向放在它旁边的医用氧气罐。想把连在罐子上的管子揪下来。做不到,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只能将罐子上的阀门开到最大,把吸入器一侧的面罩在墙上敲打了好几次直到弄坏。
阀门坏掉了,气体泄漏的声音响了起来。
只弄坏一个吸入器就消耗了相当的体力。宗介边张口抬肩地喘着粗气,边抓起放在粗糙的桌子上的塑料瓶。瓶子意想不到地沉重。他将里面的矿泉水撒在床上的被单上。这也是极其痛苦的重体力劳动了。
将剩下的五分之一左右的水从头顶浇下,拉过濡湿的被单,裹住疲劳的身体。
“…………”
就这样而已了吗。
接下来就是赌了。
他再次横卧在床上,右手攥着到刚才为止还扎在自己身上的点滴针,调整着紊乱的呼吸。
外面是枪声。室内则只有气体从罐子中漏出来的声音在回响。虽然全身上下到处都痛,但是他却将其统统无视。这种事情从以前起就不知干过多少次了。总是有办法的。
又是枪声。
这次就在紧旁边。
在不到数秒之内,房间的门被踢破,一名身穿纯黑色战斗服的男子闯了进来。动作迅速而完全没有赘余。
卡宾枪的枪身指向了自己。
“你是相良宗介吧?”
男子说道。
“就算我说不是你也会开枪吧。”
“没错。”
男子开枪了。
同时,宗介将身子一拧。
即便躲开了第一发子弹,接下来的数发也会要了自己的命,这宗介心里也明白。但是接下来的瞬间,在男子的眼前,室内的空气爆炸了。
“啊!?”
猛烈的火焰从男人的手中膨胀开来。
简直就像煤气喷灯什么的一样,火球一瞬间扩展到了男子周围的3~4米左右,然后传来了钝钝的,沉重的爆炸声。
从医用气罐中漏出来的氧气,已经充满了室内。
在这种地方点火的话,就会在瞬间产生巨大的爆炎。虽然到底还是没法和军用的炸药一样,但还是有犹如在眼前点着巨大的气体打火机般的火焰席卷而来。
男子开枪引发的火焰,也袭向病床上的宗介,猛烈的高温覆盖了他的身体。
“…………!”
尽管早就屏住了呼吸,热气还是直冲鼻子和喉咙。如果没有裹上濡湿的被单再浇上水的话,他或许也已经受到严重烧伤了。
待高热过去,撑起身体,紧接着就听见敌人的惨叫声。
“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放开了枪,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高喊着。恐怕是被爆炎烧伤了眼睛吧。
宗介立刻从床上站起来——比最开始那时候要快些了——用踉跄的脚步走向站在门口的敌人。
墙上的画正在熊熊燃烧。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将去向何方。
“千鸟……”
用梦呓般的声音低语着,宗介径直走向男人,揪住他,夺走了插在他大腿上的枪套里的自动手枪。就那样保持着抱住对手的姿势,用枪口顶住混乱地哭叫着的男子的下巴底,扣下了扳机。
刺耳的哀号声停止了。男子当场倒地身亡。
“…………”
或许因为是现在正背后燃烧,变黑,扭曲,逐渐消失的那幅画的缘故也说不一定。宗介不知为何有种非常难受的感觉。并不知道这个男的是什么家伙,而且对方还要杀自己。没有任何的理由去觉得他可怜。可明明如此,他却对还要继续这种事情的自己,感到极度的悲哀。
噩梦还在继续——
明明在那个斗技场死掉也挺好的。可是某种毫无来由的意志,却命令着自己“不许死,继续杀戮”。
宗介在尸体旁边跪下,夺取了敌人的装备。
战斗背心。数字通信机。卡宾枪。预备弹匣。沾了血的小刀。白磷手榴弹。求生背包和医药包。将背心披在赤裸的上半身,手枪插在腰间,卡宾枪扛在肩头,宗介走出了房间。
这所建筑物看来是所古老的教会什么的。不知道雷蒙他们怎么样了。是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还是已经死了呢。
总之先逃离这里吧。然后藏在什么地方。有人的地方大概不太好,所以就逃到附近的山里吧,先设法恢复体力。
现在能想到的,也就只有这种程度。
“…………”
呼吸紊乱。脚步沉重。
从敌人那里夺来的卡宾枪和其他的装备也重得要命。感觉简直像肩头被压上了50公斤重的水泥口袋一样。居然曾经轻松地挥舞这种东西,就连他自己都实在无法相信。
在通道中躺着一具尸体。
从穿便服这一点来看,恐怕是雷蒙的伙伴吧。黑色的头发,蓄着胡须,四十出头的男子。
不知为何,宗介总觉得认识这个死者的脸。或许是在病危状态,虽然迷迷糊糊但还是有醒来过的这一个半月里,曾经见过几次也说不定。
他离开通道,走进广阔的空间。
果然,这里好像是教会。他走进的,是一间天花板很高的礼拜堂。
在微暗之中,月光透过彩色玻璃,投下银色的光柱。在其中一条光线的对面,站着雷蒙和几名男子。
“别开枪!”
向着瞬间想将枪口指向宗介的男子们,雷蒙严厉地命令道。
“看清楚了,是他。”
这么说完之后,雷蒙朝这边走过来。宗介用颤抖不已的手臂支撑起卡宾枪,继续瞄准着他。
“宗介。你没事吗。”
雷蒙说。
“真不凑巧啊。敌人在哪?”
“外面的敌人大部分都解决了。敌人中的一个好像跑到这边来了。刚才听见了很大的爆炸声……”
边这么说着,雷蒙瞥了一眼宗介所持的枪和装备,皱起了眉头。
“这不是敌人的装备吗。你把他杀了吗?”
“肯定。”
“那么,姑且算是击退他们了吧……。可是,居然打到这种地方来了。”
在咋舌的雷蒙面前,宗介摇摇晃晃地踉跄了几步,靠在了旁边的墙壁上。
“那边有你一个同伴死了哦。”
“啊啊。什么样的家伙?”
“四十岁左右,留小胡子的黑头发的男的。”
听到这话,雷蒙瞪圆了眼睛之后,闭上眼低下了头。
“德尔库是吗。可恶。”
“但是敌人的目标好像是我。”
“啊啊。但是你为什么说得如此肯定?”
“他们知道我的名字。”
“是吗。”
因为再站着实在难受,宗介背靠着墙壁蹲下了。
“然后呢?做这种兰博式的打扮,你之后是打算干嘛?”(技插:兰博是史泰龙主演的《第一滴血》系列的主人公。)
“本来是想逃跑的。但是,好像不可能。”
听到憔悴不堪的宗介的话,雷蒙微笑道:
“啊啊。好像是呢。你好像也不是无敌的超人嘛。现在应该要保存体力哦。”
“是呢。”
“问题是,居然会有人追到这种天涯海角的地方来杀你。”
“是啊。”
“
你知道其中的理由吗?他们重视你,为了抹杀你,特意派兵过来的理由。我也稍微能猜到,不过并不能确信。差不多能告诉我了吗?”
走到他旁边蹲下,雷蒙凝视着宗介的脸。
“不知道。”
边为尚未痊愈的伤口而喘息,宗介嘟囔道。
“他们极度讨厌我。”
“光是这样不能成为理由吧。”
“能想到的可能性还有一个。”
“是什么呢?”
“AL。”
宗介报上搭档的名字。
“如果那小子还活着,而这条情报被‘汞合金’掌握到了,那帮人说不定会认为我和那小子的搭档是‘威胁’,因而试图抹杀掉其中一方。”
●
泰蕾莎·泰斯塔罗沙的面前,问题堆积如山。
明明演了一个多星期的戏已经身心俱疲,可她却连好好地休息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首先,是旧金山那次作战的收尾工作。虽说是在目击者极少的港湾地区,但毕竟是用AS进行了如此大规模的战斗,不在社会上引起骚动是不可能的。如果有曾经的“秘银”的力量作为后盾的话,还能用“对抗贩毒集团”等等之类的理由,将真相适当地搪塞过去,但是孤立无援的现在,这种事已经做不到了。但就算如此,还是有施行某种程度的情报操作的必要,施加给潜艇的AI“丹努”和部下们的超大量的作业的检查,最终也非得由自己来进行不可。
与在加利福尼亚海面上待机的“丹努之子”完成合流之后,要瞒过美国海军和海岸警备队的眼睛消失掉也非常辛苦。
美国海军绝对不是白痴。而且自“丹努之子”首航以来也已经过了一年半以上。他们也用他们相应的方法进行着对己方的探知手段的研究,而且正在取得某种程度的成果。他们的探知系统在稳步进化,这也使得泰莎等人的行动比以前受到了更多的限制。
进行了三天以上的秘密航行,隐身于距墨西哥洋面120英里的海中之后,泰莎终于将潜艇的警戒级别降低了一个等级。随着副长马度卡斯的复唱,舰上的AI用平静的声音将广播传向舰内,指挥室的成员之间也终于传出了安心的叹息。
“舰长。克鲁佐上尉等人两小时前起就在等着您了。”
马度卡斯告诉泰莎。
“是呢,咱们走吧。”
她从舰长席上站起身。平时都会很小心地编成三股辫的银灰色的长发,现在也只是随随便便地扎在头后而已。澡也有整整两天没有洗了。这三天的状况绝不允许疏忽大意,已经到了完全没有整理仪容的时间的程度。这要是男性的舰长的话,恐怕胡茬子都该长得老长了吧。
将操舰与监视交给当值的士官,她和马度卡斯一起从指挥室走向第一状况说明室。中途遇见的水兵和士官,事到如今也还是一个不落地向她敬礼。因为作为军事组织的“秘银”已经等同于灭亡,不再这样敬礼也没关系的,虽然这话已经讲过很多次了,但是船员们没有一个听的。
“大家都很累了啊。”
她自己虽然也已经疲劳困顿,但这可不能让部下们看出来。意识到这一点而挺直了后背,脚步利落地快步走着,泰莎嘟囔道。
“是的,舰长。虽然还没有影响到士气,但我担心会发生失误或者事故。”
跟在后面的马度卡斯小声说。
“我希望,可以的话半天。至少也要有八小时的休息。”
“不可能的。休息六小时之后就要向南去了。”
因为是这位马度卡斯特意提出的,肯定不是随便说说,这点事情泰莎也明白。但是,在这里的休息时间,无论如何让步也只能有六小时。再多逗留在这一海域的话,美国海军的搜查之手就会伸过来了。
更进一步地,也就会被应该是正偷窥着海军的情报的“汞合金”发现了。
“不是部下们的问题。我是在说您。”
和预想的一样,马度卡斯开始穷追不舍起来。
“在旧金山充当诱饵之后,您还没有好好地休息过吧。对船员们的命令也稍微有些粗暴。现在这会儿在指挥室里,哥达特上尉大概正在安抚船员们说‘舰长累了’吧。”
“这样就能接受的话,放着他们不管也没关系吧?”
一边拼了死命地压抑住胸中涌出的焦躁,泰莎说道。刚一说完,她马上就为自己的发言后悔了。
“对不起,正如您所说。我会注意的。”
“不……”
“但是,关于休息,六个小时是极限了哦。之后会让大家休息个够的。再稍微加油一下下吧。”
她强装出完美的微笑转过头来,但这一套对马度卡斯好像完全不管用。他停下脚步,简单确认过没有人在偷听之后,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道:
“舰长。我稍微说两句可以吗?”
“什么事?”
“我的忠诚心没有任何改变。船员们也是一样。从美利达岛逃脱之后的经过来看,我认为这已经表现得很清楚了。”
“嗯。”
边随口附和着,泰莎想起了那个时候——受到敌人的总攻击而从美利达岛逃出之后的事情。
从三台“巨兽”(Behemoth)和大部队的攻击中九死一生,虽然蒙受了巨大的损失,还是乘着“丹努之子”逃了出来之后,泰莎等人将迄今为止的经验和知识全部动员起来,总算是摆脱了敌人的追踪。这次进攻好像也被美军察知了,躲过他们的眼睛也花了非常大的力气。如果是普通的潜水艇和普通的指挥官的话,大概是不可能逃得出他们的包围圈的吧。
暂且甩掉了敌人,摸索着走到印度尼西亚近海的时候,泰莎向舰内做了广播。
其他的战队也同样遭到了攻击的事情。
不得不判断说实质上,“秘银”已经灭亡的事情。
恐怕从此往后再也无法获得组织的支援,大概会孤立无援地被敌人追逐的事情。
敌人“汞合金”是各种各样纷争的挑起人,从此往后敌人大概也会继续导演“效率较高”的内战和地域纷争,推动世界局势的运行。并且恐怕还会继续随心所欲地享受其所带来的利益,这些事情。
将这些事态,夹带着根据和情报源一起详细她说明之后,她说道。
(当然,构筑“绝对的和平,恒久的和平”是不可能的。在此基础上,为了追求“尽可能的和平”而行使暴力的,就是曾经的“秘银”。关于这样的武力正确与否,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即使被理想的和平主义者称为人类的渣滓,诸位也不会有丝毫的动摇吧。就算被如此称呼也是没办法的,这就是所谓的暴力。既非名誉,亦非功勋。在此之上,我不会将手从这艘船——人类历史上最强的暴力装置上放开。我要彻底地妨碍他们,一定要将敌人逼上绝路。漂亮话就免了。这只是单纯的复仇。在美利达岛死去的许许多多的部下们的债,我打算如数奉还。虽然很困难,但是并非没有胜算。)
就连那时手握的麦克风的触感,泰莎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已经无法再如数发给工资了。或许还会让全员暴露在比迄今为止还要大的危险中。我无法强制身为佣兵的你们做这样的事情。在停机甲板上,准备了给往后要离舰的人员乘坐的直升机。直升机会飞往雅加达(印尼首都),从此往后诸位将恢复自由之身。将校和下士官也不用客气。希望现在还有一些犹豫的人,一小时以后到停机甲板来。以上。)
始终保持着着平淡的口吻,泰莎结束了漫长的讲演,关掉了麦克风的开关。
她想到控制室的成员们也需要有考虑的时间。
泰莎独自离开了坐席,到舰长室独自闷头待了一个小时。马度卡斯总想说些什么,也全被她斩钉截铁地顶回去了。就连在等待期间,好朋友梅莉莎·毛来敲舰长室的门的时候,也被她隔着门一句“回待机室去自己考虑”给撵走了。
顶多能剩下三成的人就算好的了吧,她是这么想的。
不。就算只剩下两成也不奇怪。自己在做的事情就是那么没道理,她也很清楚地有这种自觉。用数量有限的直升机运送超过数百名人员,大概有必要往返好几次次吧。考虑着其安排,以及仍旧不足的补给物资的问题要如何解决的期间,一个小时过去了。
泰莎从舰长室走向停机甲板,独自一人推开沉重的门扉,走了进去。
停机甲板上聚集着大约100名船员。克鲁兹和毛,还有克鲁佐也在。他们并没有特别紧张的样子,各自聊着天,
(就这一点?)
深感意外的泰莎向他们询问道。于是乎毛皱起眉头,这么说道:
(什么就这一点?)
(说‘什么’……离舰的人啊。)
(啊啊。那些的话,在对面。)
克鲁佐努努下巴,指向别的方向。
稍微远一点的运输直升机的旁边,有个二十人左右的集团。其他还有必须要接受正规治疗的重伤员十人和跟随的护士三人。大约三十三个人。
只有三十三个人。
(要
下船的那群几乎都是拖家带口的嘛。哎,也不是没道理。)
克鲁兹说。
(你们呢?)
他瞥了一眼泰莎的脸,耸了耸肩:
(你好好看看,泰莎。聚在这儿的,都是陆战部队啦,基地成员啦,整备队员啦对吧。只是因为现在这会儿没事可干,才呆在这儿的。顺便说一下,其他的基地成员们为了给舰内的工作帮忙,都在各个部门努力学习着呢。)
(可,可是……。没有别人了吗?还在犹豫的人也不用在意哦?)
泰莎提醒道。那一群人彼此面面相觑。
(说得也是。哎——,还有人没有?)
没有一个人回答。不,一个负责后勤的二等兵夸张地举起手,这么喊道:
(上校大人,我有个想录的电视剧,能不能请您稍微给个上陆许可呀?唉呀,我马上就会回来的啦。)
100人中顿时发出了含蓄的笑声。在他们一圈人中央,正拿着瓶儿喝可乐的巨汉整备队长萨克斯中尉拨开人墙走过来,告诉她说:
(……您瞧,就是这么回事儿啦。舰长。只不过,要在这艘船上过日子的人里头,吃白饭的也有山那么多呢。要开了他们就趁现在!对吧,老板?)
萨克斯回头说道。人墙中肥嘟嘟的五十岁左右的男子——美利达岛酒吧“塔沙”的主人挥舞着手,大声怒吼道“白痴”。
(要是只以为我是个没用的废物,那可就大错特错喽。你这个蠢货。我以前可是在非洲威名远扬的佣兵哦。现在马上任命我为那个俄国人的接班人好啦!)
(那可好啊。老爹代替加里宁少校当指挥官吗。从今天起你就是Pass-1啦!)
(不过,恐怕会让所有人都喝趴下干不了活儿了就是啦!)
(白痴,酒什么的我连运一滴出来的空儿都没有啊。因为随随便便就嗝屁,变成行李的傻瓜蛋多得跟山一样啦。真是的,那帮混蛋。)
众人一同拍手喝起彩来。
这件事泰莎是后来才知道的。“塔沙”的老板当时的确是连一滴酒也没带出来,可是却把摆在店里的马卡兰上尉等人——只把这些昔日的战死者们的照片塞进皮包,就一起上舰避难来了。
(现在逃跑的话就算不上男子汉了,对吧?)
(就是就是。)
(唉呀?请不要忘记还有女人呢。)
技术士官蕾明在人墙的另一边高声喊道。紧旁边的泰莎的秘书维兰和负责通信的篠原也高举可乐瓶子,齐声说:“一样”。
(但是,可是……已经失去好几十人了呀?今后会怎么样也不清楚,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呀。可是,为什么,这样……)
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泰莎正定定地站着,马度卡斯不知何时从后面走近她,说道:
(真是的……。怎么全是一帮没用得无可救药地痞流氓啊。)
(马度卡斯先生?)
(哎,虽然我也是其中之一啦。)
听到这话所有人又一起笑了起来。只有这时候,连马度卡斯都没有吼出“肃静!”这种不知趣的斥责。
骚乱之中,他告诉泰莎:
(舰长。大家都很乐意为您工作。只要是士兵,谁都会憧憬的指挥官。那就是您。当然,最开始您给人的感觉,或许只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狂妄小姑娘而已。但是现在不同了。)
(…………)
(您将如何身经百战的老兵都无法做得很好的事情,做到了如此地步。是因为这样的您说要战斗,我们才乐于跟随。而且您是发自内心地告诉了我们您的动机。如果您在刚才的演说中,认真地说出“为了和平”之类的话来,我恐怕也已经下船了吧。)
仅仅为了复仇。
泰莎自己并非考虑得如此单纯。对抗“汞合金”也还有其他现实的理由。但是,果然,推动自己的最强的冲动,还是这个最原始的动机,这也是事实。
既非大义,亦非名誉。
士兵们会跟随这种自己个人的复仇。就连预料到了大部分事情并进行应对的自己,也只有这一点完全没有想到。明明就算遭到恶毒的咒骂并被抛弃,也绝对不该有任何怨言的才对。
(怎么这样……)
如果是稍微之前的她,或许已经当场落下大颗的眼泪来了也说不一定。但是,已经不能这样了。哪位部下也不需要这种东西。
取而代之地她讲双手插在腰间,用和平常别无二致的声音告诉所有人:
(我明白了。但是,就跟刚才说的一样,发不出工资了哟。吃饭倒是还能想办法保证。但是仅此而已。这样也行吗?)
(行——。)
(唉,没办法嘛。)
(是是。)
七零八落的回答声传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众人怒吼道:
(不对吧。这种时候的回答应该是!?)
全体人员慌慌张张地,齐声喊道:
(是,女士!)
(很好。)
她假装正经地点点头,奇妙的静寂支配了现场。然后就再也忍不住了,泰莎最先笑了出来,接着所有人也一同大笑起来。停机库里充满了不合时宜的笑声,四下回荡着。
她自己也不太清楚有什么好笑的。或许是由于一而再再而三的紧张,神经已经被烧断线了也说不一定。就在捧腹大笑的期间,眼泪终于忍不住溢出了眼眶。因为不想被大家发现,她只说了一句“解散”,就急忙离开了现场。
到平静到能去和离舰的人们告别为止,花了差不多30分钟。
“舰长?”
马度卡斯向一时沉浸于回忆中的泰莎出声道。
“哎?啊,对不起。”
马度卡斯用细心的目光,观察着回过神来的她的脸——由于漫长的作战而疲惫不堪的她的面孔。
“…………。就像刚才说的,我所担心的是您的疲劳。您是不是对在这种情况下还跟随您的部下们,产生了超过必要的责任感呢?”
“您是什么意思?
“过度思考对身心不利。要在本来,我甚至都觉得让您到哪个观光地去悠闲地过上一个来月会比较好。”
“没可能的吧?”
她自嘲地这么说,但马度卡斯却没有笑。
“就是这句。”
“?”
“如果是以前的您的话,大概会做出更加风趣的回答吧。比如‘那么大家去占领个什么岛,暂时舒服一下吧’之类的……。不,我没有这种开玩笑的才能,所以说得不是很好——但是至少,不应该是‘没可能的吧’这种回答才对。”
“……………。”
“现在的您不够幽默。这是为各种各样的事情钻牛角尖,导致精神疲劳的证据。”
泰莎尽可能冷静地回味着马度卡斯的话。说不定真的被他说中了,但是就算是这样,以现在的状况,还是不可能好好地休息。而且——
这时,她突然发觉了。
被马度卡斯——这位正经古板得过了头的人说“你不够幽默”这件事,是多么的讽刺而可笑。为什么自己没有马上注意到呢?这才是自己已经很疲倦的证明不是吗?
“是呢……”
泰莎无力的回答道。
“我会记住您说的。但是,总之现在先商讨今后的事情吧。”
“是。”
如此回答的马度卡斯的声音中,掺杂着某种极其不快的感觉。
两人再次迈出步伐。到了舰内的状况说明室,本·克鲁佐和梅莉莎·毛,以及克鲁兹·威巴正在屋内等候着。
由于原来的陆战部队指挥官加里宁不在了,克鲁佐继承了他的职位。由于也失去了卡斯特罗等将校,他们的工作由现在都由毛接手了。
而且最近,也决定让克鲁兹承担各种各样的任务。像以前由毛在做的SRT的小队长的工作,还有就是下士官和士兵之间的调解工作。不过SRT的人员大半不是战死就是负伤,实际上基本没干什么就是了。
既然“秘银”已经毁灭,那些阶级也已经形同虚设。但是,为了使指挥权清晰,泰莎还是把阶级的概念保留了下来。克鲁佐晋升成了上尉待遇,毛也变成了中尉。
克鲁兹当了上士。向泰莎推荐他的晋升的,是原本让人觉得和克鲁兹的关系有如犬猿的克鲁佐。
泰莎那个时候也向克鲁佐询问“您认为他能行吗?”,他却好像很不愉快地,“如果是他的话,大概能干得了吧。实战经验和技能也都是第一流的,别看那样子却很细心。还有马卡兰上尉都认可的地方。虽然也是不得已的就是了。”这样回答道。
克鲁兹本人似乎非常中意“威巴上士”这个称呼,总是欢蹦乱跳地对士兵们说“叫我上士”。不过,周围的士兵们都冷嘲热讽地,
“威巴上士大人。以前借你的10美元,快点儿还给我傻瓜!”
这样啦,
“威巴上士大人。闲着没事儿的话去帮忙削土豆皮啦白痴!”
等等的,只是随便地叫而已。
虽然做法和典型的先任下士官略微有所
不同,但是这样也能周旋得很好,恐怕是多亏了克鲁兹的自来熟和交游广吧。实际上,克鲁兹已经毫无问题地解决了士兵们之间发生的几次纠纷,虽然多嘴多舌还是没变,但已经慢慢地不再像以前那样胡乱插嘴了。好像也在做经验不足的士兵的谈心对象。
克鲁佐和毛好像从以前就注意到了,克鲁兹的确有做领导的素质。不过,那和作为像泰莎这样的,担负较大责任的将校有本质上的差异。打个比方说的话,他比较接近于棒球队或者足球队的队长。
顺带一提,在美利达岛的战斗中负伤的严建宇和桑达拉普塔等SRT的生还者,留在舰上通过疗养而尽力恢复,现在正在努力进行复健和基础训练。
现在的“丹努之子”的状况,大体就变成了这样。
作为最大悬案的补给物资问题,则通过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解决了。
虽然不知道是谁做的,但是有人事先给潜艇的AI,“丹努”,输入了在印度尼西亚近海——不为任何人所知那么一个小小的孤岛上,储备有补给物资的情报。逃出美利达岛一天后,“丹努”就把这件事报告了出来。
当然,这也说不定是谁设下的陷阱。但是,也没有其他的指望了。等待着虽然保持着戒备还是行驶向那条情报所示的坐标的“丹努之子”的,是放置在孤岛上的数十个集装箱以及弹药和燃料,食物和日常用品类。
准备那些补给物资的是何许人也,现在仍然还不清楚。然而泰莎和马度卡斯都已经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
能做到这种事情的人十分有限。拥有与“秘银”有别的各种各样的暗线,极其地慎重,有先见之明,并且能正确地把握“丹努之子”所必需的物资的人。
除了安德雷·加里宁之外不作他想。
到了这个时候,十之八九都让人觉得他已经死了。但是就算是这样,他又是怎么做出如此周到的准备——而且还是在连泰莎等人都没注意到的情况下准备的呢,这到现在还是个谜。
“让大家久等了。”
泰莎对在状况说明室里等待的三人说道。用手势制止了想要起立的克鲁佐说“这样就好”,自己也很快地在椅子上落座。
“潮流比预想的要快,结果多花了些时间。对不起啊。”
“没关系。”
坐下的克鲁佐说。
“那么。下面是有关在没能捕获福勒的前提下,我们今后的行动方向了吧。”
“嗯。虽然很遗憾,但还是没能抓住雷纳德·泰斯塔罗沙的狐狸尾巴。只有设法从别的途径找找了……”
对于简直像在说毫不相干的他人般说出自己哥哥的名字的泰莎的态度,在场的人们也已经习惯了。她的哥哥作为“汞合金”的干部在活动,以及在技术层面为组织做出了多大的贡献这些事,她已经对在场的众人说过了。
“关于这方面,也并非完全没有希望。因为为了这种情况,已经事先将基地成员的半数以上派遣到陆地上去了。他们在这几个月间,正构筑起相应的情报网。”
逃离美利达岛之际坐上来的基地成员,已经离开了这艘船。他们被派到世界各地,正在自己得意的领域里活动着。采购物资,筹措预算,补给的安排,以及其护卫。
当然,也让他们进行着情报的收集以及对“秘银”残余分子的搜索与接触。
为了整理出与那些伙伴的联络手段和保密手段,泰莎她们已经花费了一个月以上的时间来进行准备。
毛说:
“但是就算这样,还是不可能简单地掌握到敌人的所在吧?又不是职业间谍。”
“是啊,所以,我命令派遣到陆地上的人员优先与‘秘银’的生还者进行接触。……举例来说,相良先生也一定正在某处寻找着和咱们相同的东西吧。如果能和像他那样的人接触的话,应该能找到一些头绪才对。”
提到相良宗介的名字,毛等人的样子变得略微有些沉痛。
“宗介啊……”
毛说。
“也不知他是不是还活着。”
克鲁佐说。
“哈。我倒不觉得他会那么简单就死翘翘啦。”
克鲁兹充满奇妙自信地这么嘟囔之后,呼地叹了口气。
“……话虽如此啦。我倒是想你差不多该挑明了吧,泰莎。”
“挑明什么?”
“你如此执着于你老哥的理由呀。什么单纯因为是血亲啦,因为是干部啦,这种理由我可不能接受。你一定还有什么更深入的理由吧?”
“威巴。”
对于克鲁兹直言不讳的措辞,克鲁佐从旁责备道。
“没关系的,克鲁佐先生。”
“可是……”
“我想也差不多到时候了。因为这些事我也一直并不确信,所以迄今为止都含糊其辞,但在这里我就都说了吧。”
事实上,这些想法还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为什么自己要以雷纳德为目标?为什么要执着地追逐他?因为不知道要说到什么程度才算合适,她决定将迄今为止都特意隐藏起来的事情,向她最值得信赖的四名部下说明。
“‘汞合金’是个非常顽强的组织。”
泰莎边挑选着词汇边说。
“因为他们组织的构造不是像我们‘秘银’这样的金字塔型,而是蜘蛛网型的非常复杂的指挥系统。当然其中也有干部,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干部,大概可以看成是相当于网的‘节点’一样的东西吧。而且还是‘高性能节点’。但是即使将这些干部找出来无力化,对组织的损伤也只是很小的程度。”
“为什么呀?指挥系统不会乱掉吗?”
克鲁兹惊讶地说,毛则偷偷地嘟囔道:
“也就是规模自由的网络系统。其他的节点会取而代之,是吧。”
“正是如此。大家一定也知道,因特网原本就是美国为了在苏联的全面核攻击中将指挥系统分散到全美的各个地方,从而保留一线生机而产生出来的系统。‘汞合金’也就是吸取了这种系统概念的,与众不同的秘密结社。组织中当然也存在权力大的人,但是真正意义上的‘金字塔的顶点’却并不存在。任何人都承担着意志决定能力的一部分,任何人都也能够成为行使实力的矛尖。”
“唉呀呀,真是民主啊。”
马度卡斯充满讽刺地低声说道。
“确实很民主。所以,意志决定才很慢。但是却压倒性地顽强而难以摧毁。就是这么一个棘手的组织。”
“唔——嗯,也就是说?对不起,我是真的听不太明白啦。”
克鲁兹皱着眉头说。克鲁佐在稍微踌躇了一下之后,这样告诉他:
“用游戏或者动画片来做比喻的话,就是不存在‘打倒那家伙故事就结束了’的那种大BOSS。就是这么回事。”
“哈啊……”
“中BOSS有很多。多到谁也无法将其全员把握的程度。但是就在消灭那些家伙的期间,其他的中BOSS会有机地行动,将组织补充完整。就像在玩永远也打不完的打地鼠一样。”
“原来如此。……呃,喂喂!跟这么一帮人要怎么打啊?”
克鲁兹的声音已经近乎于哀嚎。
“一眼看上去,像是无敌的是吧。让人觉得非常坚固而且低熵值。但是,我不认为它是不灭的。”(技插:熵用来形容物体的有序性。熵值越低,内部结构越无序,也就越稳定。)
泰莎说。
“我之前也说过‘有胜算’的吧。关于这个问题,从圣诞节事件之后我就已经注意到了。也给博塔提督送去了报告。我认为提督也认真地接受了我们的意见,但是在想出对策之前,他就连同作战本部一起被歼灭了……。但是,发现‘汞合金’弱点的报告的著作人——也就是我,还活着。对于这种类型的组织——其系统所具有的弱点,在生物学和情报工学上都已经搞清楚了。”
“那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如此,病毒是吧。”
毛深思熟虑后说道。
“正是。”
泰莎露出了微笑。
“要将组织完全歼灭或许无法做到。但是,将其无力化到几乎等同于死亡的状态是做得到的。无力化到让它无法再东山再起的状态。我所考虑的所谓‘胜算’,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但是,上校大人——”
克鲁佐说道。
“——对方既不是电脑也不是生物。是总能够通过某些手段进行交流的人类集团。其特质完全无法掌握。就算是想准备某件病毒性质的东西,具体的要做什么,怎么做,我还是无法想象。”
“你说的对。我也一样。”
“那么,该怎么……”
“就我所知,能构思出这样一个病毒式的什么东西,并且能实际准备出来的天才——而且还深入组织内部,掌握组织内情到足以将之实现的人只有一个。……这样你们该明白了吧?”
“那就是你老哥了是吧。”
“说得对。我非常了解他的性格和能力。是他的话,当然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并且为了以防万一
事先准备了什么吧。而且是在其他干部没注意到的情况下。因此,我们应该做的,并非一个不落地袭击‘汞合金’的关联设施,或者破坏他们的机体的生产工厂。而是将雷纳德·泰斯塔罗沙活着拘禁起来,即使用上各种各样的手段,也要让他协助我们。”
“各种各样的手段,啊……”
泰莎保持着冰冷的目光,淡淡地点了点头。
“各种各样的手段。我没必要再多解释了吧?”
“可,可是啊……”
“谢谢。不过没关系的。”
泰莎平静地微笑道,克鲁兹绷紧了嘴唇,打了个寒战。克鲁佐和毛用某种深刻的目光注视着她的侧脸。马度卡斯则面带悲痛的表情低下了头。
“虽然福勒逃走了,但还是获得了几条有用的情报。丹努的分析也在进展。我会就这样让舰往南,在太平洋待命。或许也会出现不得不去大西洋的情况,不过以这艘船的航行能力,就算绕过南美大陆也不会花太长时间吧。没有异议吧?”
“是,舰长。”
马度卡斯最先说道。稍后其余三个人也同意了。然后又商量了几件事,会议就结束了。马度卡斯、克鲁佐和克鲁兹走出房间之后,剩下的毛叫住了泰莎。
“泰莎。”
“什么?”
“不要紧吧?”
毛的眼神非常认真。
“嗯。为什么这么问?”
“为什么……呢。啊,没什么理由,就是这么觉得。”
“刚才也被马度卡斯先生担心了。但是,没关系的啦。”
泰莎微笑道,但毛却没有笑。
“那就好,只剩下顶多五个小时了。去吃点什么,然后好好地睡一觉哟?”
“嗯嗯,我就打算这样。”
“船医歌德贝里大夫也说了吧?能有食欲——”
“是是是!能有食欲,睡得好就没问题了,对吧?我正是这样,所以别担心啦!”
泰莎强迫自己打了个呵欠给她看,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走出了状况说明室。
就那样径直回到舰长室,桌子上放着一个装了三层鸡肉火腿三明治和蔬菜汁的小包。大概是厨房的卡斯亚上等兵给自己留的吧。
已经有半天多什么也没吃过了。
“…………”
她咬了一口三明治,极其勉强地让它流进喉咙。但是第二口怎么也不行了。只有蔬菜汁总算是喝了一半左右。然后泰莎把三明治丢进厕所的坐便器,带着像试图湮灭证据的犯人般的心情把它冲走了。
也想过要不要洗澡,但是也没了那个心情。她关上灯。把衣服全部脱掉,裹上毛毯,横躺在床上。
十分钟过去了,三十分钟过去了——
过了一个小时,她终于放弃了。
睡不着。
她蓦地撑起上半身,慢吞吞地把毛毯拽过来,背靠着墙,在黑暗之中默默地蹲坐着。
两眼一直睁得大大的。
在头脑中盘旋的,是死去的部下们的面孔和名字。由于自己而死去的,最棒的男人们、女人们。
她就那样一直、一直无言地,凝视着对面的墙壁上的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