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Re·Union 第三章 才没有白费—Young Shooter—

一星期过去了。虽然不能说是转眼之间,但在感觉上差不多就这么快。

这一星期间,特别派遣调查室接连不断收到泪晶遭窃的报告,却完全掌握不到任何有关泪晶窃贼的线索,可说是毫无进展地虚度了一整个礼拜。

另一方面,这个星期的毫无成果同时也代表了穗实的记忆尚未恢复,母亲的行踪依旧不明。

「嗯——今天的天气也好棒喔!」

不过患者本人正仰望天空,口中轻哼着歌,仍旧精神十足。

寒假也来到了中期。我们正走在前往研究所的路上。这一星期借住在我家的少女说得没错,今天也是个晴朗无云的好天气。不过,头顶上的人工太阳天天灿烂发光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这句吐槽我就先省了。走在早晨的街道上,朝阳的暖意确实十分宜人。

我看向步伐轻盈地走在前头的红发少女。

「穗实还是老样子,天天都很有精神。」

「头上天空这么漂亮,要拿出多少精神都没问题!」

穗实一转身,爽朗的笑靥跳进我眼中。那是个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纯真无垢的笑颜。

也许是因为我的反应太过迟钝,穗实疑惑地歪过头:

「嗯嗯?橙矢好像没有精神?」

「会吗?应该算还好吧。最近泪晶的失窃案件都没有进展。每天到研究所去也拿不出成果,有种一直落空的感觉啊。」

「挥棒落空?三好球?打者出局?」

「我不是在讲棒球啦……话说回来,那么古老的运动你居然也知道。」

世界崩坏之后,这类球技大部分都失传了才对。

「不过说真的,小偷又不是透明人,怎么会连一件目击证书都没有。」

「嗯?透明啊……我觉得,没人看得到是件很悲伤的事耶。」

悲伤吗?这我倒没想过。穗实的着眼点还是一样有趣。

我们两人走在人烟较稀少,自然成分偏多的街道上。突然间——

「直到最近……」

——穗实抬头仰望浮在头顶上的人工太阳。

「我才知道,原来太阳这么亮。」

全然不同的着眼点。很亮?听见我应声,穗实点头:

「不是很刺眼的那种亮,是闪闪发光的那种亮。天空的颜色也是,走在路上的人们的眼睛、头发,看起来都好新鲜。」

是因为我都不记得了吗?穗实说着,似乎也对自己口中的话感到不可思议。

相遇的人,眼中的景色,一切都是全新的——

「……你还是想要回想起过去的记忆吧?」

对我来说,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确认。

但穗实露出了少见的烦恼神情,自言自语般说道:

「其实,最近我开始觉得,记忆不恢复好像也没关系。」

这句话对我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程度也许和发现穗实丧失记忆时同等,也许还更严重一些。

「……为、为什么?」

「如果能回想起来,我还是想拿回记忆。我想找到妈妈,对我自己的身分也很在意。可是又觉得好像没必要强迫自己回想起来。我会失去记忆,说不定是因为有必要全部忘记也说不定。」

「……这样啊。」

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听见穗实的心底话。

遇见穗实之后,一个星期过去了。穗实喜欢谈天说地,个性也很好相处,但我总是有意或无意地闪躲着可能触及记忆的话题。虽然主要的理由在于这话题很敏感,但她自己也不曾主动提起,我亦因此不主动过问。

所以,她愿意向我倾诉心事,我很高兴,也希望能帮上她。

「因为我现在很满足。就这样维持现状下去……不行吗?」

「没关系啊。」

我个人认为,世上没有不变的事物。

人物、环境、天空,甚至时间也在分分秒秒中变化。今天看见的景色到了明天也许就不同了,就算看似没变,那也只是相似但不相同的景色。就算看起来没变,变化仍确实存在。无论谁希望或者不希望,变化依旧造访着世上各处。

话虽如此,如果有想要好好珍惜的「当下」,那就好好珍惜也无妨。

「啊,但是……」

穗实看似慌张,突然想起什么似地低声说道:

「一直待在橙矢家也不太好意思……我该工作吗?打工?」

不知为何发出劳动宣言。这用意是……?

「为什么?一直待在我家不就好了。」

姐姐也会开心。我也有种多了一位家人的感觉——也许这说法太自作主张了——热闹的用餐时间与姐姐和穗实的嬉笑声治愈了我每天的疲劳。至于金钱方面的问题,姐姐和我打工的收入也十分充裕了。

我和姐姐当然是举双手赞成。剩下的就看穗实自己的意愿……咦?

不知何时,耳根子发红的穗实正板着一张脸。

「我,我好像明白小翼之前讲的话了……」

「翼?她说什么?」

「『橙矢不只是天然,是超天然』——我觉得,真的是这样!」

但是还是要谢谢你——穗实说完,不知为何闹别扭似地嘟起了嘴唇。奇怪。天然系少女明明就是穗实的招牌。而且看这反应,她似乎是在害羞?

虽然我不明白她害羞的理由。虽然不懂——但也觉得无所谓。

虽然泛着红潮,穗实的侧脸依旧带着笑。而我的表情大概也相去不远。

「人常保笑容是最好的。」

今天的天空,蔚蓝依旧。

话说回来,经过这一星期,也有某些事物改变了。

「啊,早安!」「早安,穗实妹妹。今天也很有精神喔。」「我只有这个优点而已啦。」「喔?特查的穗实啊。有机会来我们部门玩吧。」「我一定会去的!」「哎呀,小穗,肚子会不会饿?贩卖部的面包,要就拿一个去吧。」「真的可以吗?谢谢!」

改变的事物——简单地说就是穗实在研究所内的知名度。

在基本穿着为白色制服的研究所内,穗实显然有一种局外人的气氛,因此一开始时常感受到职员们的好奇目光,不过好奇渐渐转变为善意,最近穗实受欢迎的程度甚至可说是不分男女老幼,几乎成了职员们眼中特查的活招牌。

小穗穗,我说你之后该不会变成研究所的吉祥物吧?

「穗实的人脉似乎越来越广了。真了不起。」

「没有啦……嘿嘿!」

穗实嘴巴上谦虚却掩不住脸上喜色。我在她身旁坐下,朴素的沙发发出细微的倾轧声。

这里是休息室的一角。由于巨大的研究所内部构造复杂,我们职员移动时多少需要一些时间。为了方便职员们移动,通道上设有不少能让人喘口气的休息空间,我和穗实正在其中一处歇脚。

「呜……感觉有点累了。」

「走在路上见到每个人都要打招呼,会累也很正常。」

这句话纯属事实,不带任何夸张成分。我甚至觉得穗实与人亲近的能力算得上一种才华。而她本人对这点毫无自觉,更加符合阿升给她的称号——天然少女。

不知为何,天然少女穗实正全神灌注地凝视着墙壁。

我原本以为她发见了状似人形的霉斑——原来好奇少女的视线正凝聚在墙上挂着的数张裱框相片,相片依等距间隔挂在墙上……内容并非风景。

「橙矢,这个是什么?」

「每一届的绩效最佳奖……应该是得奖者的相片吧。」

其实我也不大清楚,至少不是日常生活中时常能目睹的景象。

照片上清一色是身穿制服的研究员。有些人以个人身分得奖,也有些是以调查室或研究室为单位,由复数人一同得奖。所有相片唯一的共通点,大概在于每个人都面带笑容吧。无数笑容排列在面前,甚至让我一时之间感到震慑。

「……咦咦?」

当视线扫过右边数来第三张相片,穗实停了下来。

「这个人……」

穗实像是要瞪穿相片似地凝视,我也跟着看向同一张相片——原来如此。

那是三年前绩效最佳奖的得奖者。一字排开的数名男女之中,有一位女性特别吸引我注目。女性姿态端正,面带微笑,长长的黑发束在颈边。那个人——

「该不会是……春姐姐?」

「……是啊。」

没有特地否定的理由,我点头。

目前身为花店店长的我姐——风峰春的身影,映在特设研究机构的相片中。

「嗯?所以旁边这个人,应该是阳阳小姐……?」

我点头表示肯定。稚气未脱的美阳小姐紧抱着姐姐的手臂。

美阳小姐之所以会称呼姐姐为「前辈」,并非因为姐姐是人生路上的前辈——虽然在她口中应该也含有这层意思没错——其实也单纯地代表着,姐姐是研究所内的前辈。

「春姐姐以前是研究员?」

「以前是。三年前辞掉了。现在是花店的店长。」

尽可能简略地回答后,我刻意地将目光抛向

挂在墙上的大时钟。

为了暗示穗实:休息太久了,差不多该走了。

「好了,我们走吧。今天一定要想办法掌握泪晶窃贼的行踪。」

我尽可能维持态度自然,自沙发上站起身,随即转身离开。

「嗯?嗯……好。」

穗实的脚步声从背后跟了上来。我偏过头往身后看,穗实对我浅浅一笑……其实再休息一下也没关系。抱歉了,穗实。

要是让你再追问下去,我没自信能好好回答你的问题——

「——啊。」

咚。一阵冲击传至身体。我连忙踩稳正要走过转角的双脚。没必要特别问原因,原因出在我一边想事情一面走路,在转角处与人相撞。

没踩剎车撞个正着。我连忙低头道歉。

「对不起,我走路没看路……呃!?」

我瞪大了眼睛。因为对方的那身装束。

和我正面相撞的人物并未穿着制服。当然这没什么好奇怪。不过,稍等一下,今天是大好的晴天,而且这里明明就是室内,为什么会穿成这模样?

「——雨衣?」

站在我正面的雨衣人——更正,泪晶窃贼缓缓歪过头的模样,与现在状况毫不相衬。

我瞥见了雨衣帽罩下的脸庞。带着睡意的双眼、轮廓细致的鼻梁、苍白的肌肤——怎么看都是位女性。而且那美貌甚至使我看呆了,一时之间忘记了当前的状况。——等等,现在不是描违她长相的时候。

为什么?一整个星期不断追寻的窃贼,为什么会现身在研究所——!?

事态太过唐突,思考当场冻结。雨衣人就是泪晶窃贼,这点绝不会出错。曾经亲手刺穿我腹部的对手,只要我的眼珠子还在,绝不可能认错。

雨衣人一动也不动。视线扫过我——就像是看着路边的石子。

「嗯?橙矢,你认识她?」

澄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第一个反应的并不是我,是雨衣人。

帽罩下的双瞳圆睁,脸上如面具一般的无表情因感情而龟裂,当我察觉那感情名为讶异,雨衣人早已自我面前消失——不会吧?在背后?

令我产生既视感的流畅移动,雨衣人贴近穗实。

「——……——……」

两人错身而过时,雨衣人似乎说了一句话——随后便头也不回地狂奔。

「……………糟糕!」

当我终于反应过来,雨衣人的身影正要消失在通道的转角处。

太大意了——可不能用这诃一笔带过,我根本是呆站在原地眼睁睁看她逃走。

没有空间让我自责,我拔腿起跑。然而,在我身旁——

「……穗实?」

我身旁的绯红长发翻飞。当我察觉,穗实早已经展开行动。朝着雨衣人逃走的方向一直线疾驰。我要追——她的行动胜过言语。

等等,为什么你也要追?但我实在没有开口发问的空闲。

可恶!没办法。没时间了——在跟丢之前一定要追上!

早我一步起跑的穗实持续奔跑不曾停下脚步。也许她的视线勉强追得上雨衣人的身影,每当遇到岔路她毫不迟疑地左转、右转或直冲。速度很快。我紧追着穗实,但身为武装研究员日夜锻炼的身体却逐渐压不住喘息。擦身而过的职员们圆睁双眼还搞不清楚状况,我不理会他们,拼老命交互抬动双腿,只为了不让绯红长发逃出视线范围。

最后,在这座巨大迷宫般的设施内的追逐战,终于落幕。

「……吁……呼……」

终于追上她了。穗实呆站在原地,她的肩膀在我眼前上下起伏。

「这里是……」

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人迹罕至的地区。我环顾四周。自昏暗程度来看,应该是地下区域。印象中,在追逐时的确有好几次冲下楼梯。

这个空间的天花板似乎相当高,而且十分宽敞。沉重的低音回响不绝——宛若潜水中的都市的运转声。事实上,此处也最接近都市的动力来源。

错不了。我见过这地方——不,见过这座塔。

「纯白花瞳?」

与残留体居住的高塔相连的巨大连接口敞开在我们眼前。

「所以你的意思是——泪晶窃贼逃进了纯白花瞳的内部?」

美阳小姐为了确认状况而提问,我点头表示肯定。

「目击者不是我。穗实说,她看见身穿雨衣的人物自大门敞开的回廊冲进了纯白花瞳。」

回廊又名为水中回廊、海中回廊。别称众多,但意指之物相同。

回廊是都市与塔相系的连接处——也就是现在我们所站之处,位于都市的最底层。

在最底层,有着一扇高到必须仰起头才能看见顶端的巨大门屝——正确来说,门屝本身目前正收在两旁。两旁设有操纵大门开关的控制室,但目前室内并未漏出任何一点光亮。

「话说回来,来的人真多……」

我环顾四周。在空旷的空间中,包含我在内,尚有其他身穿白色制服的身影。就研究员来说体格太过精良——散发着某种异样气氛的数名男女职员。

全员携带着驱逐残留体的专用枪枝——驱动枪。

「共二十三名的武装研究员。我认为这个动员数量相当符合目前的事态。」

以枪背带固定在美阳小姐背上的银色狙击枪——月下美人六式轻轻摇晃。

「接到你的联络时我也十分惊讶,不过目前事态可说分秒必争。」

在那之后。跟丢了窃贼之后,我所能做的就只是站在狂奔许久而浑身无力的穗实身旁,联络美阳小姐。

联络之后——这就是联络的结果。

「您是指,就救援队来说,人数十分充足?」

「嗯。虽说是窃贼,有一位未携带任何武器的人类侵入纯白花瞳内部。那里是残留体的巢穴——这样下去窃贼的性命十之八九会有危险。」

需要尽速救援。美阳小姐露出严肃的表情转向回廊的入口。

没错。就是这样。二十余名武装研究员齐聚于此,正在讨论突击进攻的时机——就是为了要救出无意之中逃进怪物栖所的窃贼。

虽然她是个小偷,若放任她成为残留体的大餐——晚上也许会睡不好吧。

纯白花瞳是残留体的巢穴,想当然尔极度危险。如果都市分分秒秒与塔相连,怪物便可能如雪崩一般涌入都市。因此,在连接处自然少不了一面屏障。足以承受任何攻击,无论任何怪物都无法通过的坚固大门。

「我们赶到的时候,那扇门就已经开着了。」

职责为「屏障」的大门,现在正完全敞开。

原因有两个。第一点是我们武装研究员正要出发前往救援窃贼。第二点在于——

「——是窃贼之前强行打开的。事实上,管理回廊的两名研究员在我们发现时已经陷入昏迷。我不认为泪晶窃贼拥有开关回廊的技术,八成是威胁职员强迫他们打开入口。」

真是麻烦。美阳小姐露出少见的疲惫神情,轻摇着头。

「久违了的武装研究员的任务,没想到不是为了回收泪晶,而是要救出窃贼。事态会演变成这样,真的超出我的预测。」

「抓到小偷,让他招出泪晶藏在哪里不就得了?」

「呵呵,这真是个好主意。为了能顺利达成这个目标,我现在要去参加窃贼救援行动的最后一次会议。晚点见了,橘子箭。」

让我们并肩作战吧。语毕,美阳小姐轻盈地转身离去。

我看着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有人从我背后唤了我一声。

「喂——!原来你在这里,阿橙、阿橙!」

回头一看,阿升提着左右摇摆的工具箱朝着我走来。看着他不怎么踏实的步伐,我想他大概真的很累了。

「让你久等了,拍档。你拜托我的整备已经搞定了。」

我从阿升手中接过黑色的大型驱动枪——我的爱枪,龙骑兵二式。决定要前往纯白花瞳后,我马上拜托阿升整备驱动枪。话虽如此——

「谢啦。虽然是我拜托你的,不过这么急应该很辛苦吧?」

「没问题啦。再说,真的辛苦的是你们吧。听说那个小偷逃进纯白花瞳了?那家伙还活着吧?」

「应该还走不了太远吧。我猜的啦。话说回来……」

我悄悄将视线挪向一旁。自那时分开之后,心中一直挂念的人物——

「穗实,觉得比较好了?」

静静站在阿升身旁的穗实不好意思似地低着头。

「嗯。让你担心,抱歉……」

露出了少见的落寞神情。不过看起来并不像是身体不适之类的。不过我还是颇担心的。

毕竟她那时就像突然变了个人似地狂奔。

「嗯。没事就好。」

太好了。我把手伸向穗实的头顶。轻抚。穗实轻声嘤咛,觉得痒似地放松了表情。再抚过一次,这回轮到穗实伸长颈子把她的小脑袋瓜推向我。

没这样摸过还不知道,穗实的头发真的好柔软——

「……不好意思从旁打扰一下两位的

好气氛喔。」

「啊?要干嘛?」

我连忙抽回手。穗实脸上似乎浮现了几分惋惜,大概是我的错觉吧。

「也没什么啦。俗话说有备无患。」

阿升一脸贼笑,从制服的前襟摸出一块长方形的神秘物体。

神秘物体——其实也没必要卖这关子,这玩意我十分熟悉。

「以防万一,把预备的能量匣也带去吧。虽然不会没子弹,不过能量用光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的也对。上星期那次让我学到教训了。」

我一面说,一面从阿升手中接过两个长方形的能量匣。

重量很轻。正面是黑色,侧面则呈现美丽的泪色,外观相当特别的容器。

「对了……」

穗实探头注视着我手中的能量匣。

「这个颜色……驱动枪的子弹就是泪晶吗?」

「哦,你不知道吗?小穗。」

阿升讶异地挑起眉毛。身为好奇心的化身,少女自然而然开口问道:你愿意告诉我吗?

阿升也大方地回答她:当然可以。阿升的讲解就此开始。

「咳咳。虽然在大家的印象中,思考升华必须藉由驱动枪引发。不过,对思考附加质量这一点,其实是泪晶的效用喔。」

泪晶。点燃就能成为热能来源,电能传导也来去无阻的万能物质。

不过,泪晶的真正价值并不在此——远远超越这个层次。

「泪晶会对外来刺激产生剧烈反应。这些刺激也包括思维——讲得更精确一些——对人的神经讯号也会产生反应。反应的成果就是思考的物质化现象——思考升华。简单说,泪晶让人脑中的想象变成了物质。」

借我一下——阿升知会我一声,借走了黑色驱动枪。

「所谓的驱动枪,其实就是靠这个透镜……一种特殊的水晶体来收集人眼发出的思维线,再将思维线射向能量匣状的泪晶。驱动枪就只是一个单纯的思维输出装置。所以不会射出子弹,也没有必要。不过这也不一定全是好事,有时候反而很麻烦。」

阿升说的没错。没有装弹数量这概念——反过来说,弹药耗尽前毫无预警。能量匣内的泪晶何时用尽,驱动枪会不会突然能量短缺,只能依靠直觉和经验去判断。在这一方面,我还有待磨练。

阿升一眼瞄向驱动枪的透镜,接着说:

「顺带一提,要小心这个透镜。像这样随便看看还没关系,一旦扣下扳机,思考升华就会以聚集在透镜的思考为骨架,在一瞬间发生。因为有失控的危险性,随便乱摸可能会出事……虽然讲得好像很危险,不过这个透镜就像驱动枪的核心,功能重要而且事关重大,调律时这透镜也特别难搞。这种时候,就要靠那家伙的运算机能协助调律。」

阿升看向那家伙——被穗实抱在怀中的涅斯提——眼神中带着几分自豪。原来你这么厉害。穗实说着,温柔地抚过它卵形的身躯,涅斯提的眼瞳闪起红光。插头状的尾巴很开心似地摇晃着。

驱动枪的调律装置——真的在各方面都像极了阿升。

「虽然东扯西扯讲了这么多,总之驱动枪和普通的火药枪枝有决定性的不同。从原理上来说,其实比较接近照相机。扳机就是快门,底片感光就相当于思考升华。所以驱动枪这玩意就是靠透镜聚集思考,再让思考与泪晶能量匣发生反应,将能量以物质型态射出……与其说是枪,不如说是与液晶引发化学反应的机械,这样讲还比较正确。」

说到这,阿升缓缓地吁出一口气,看来讲座就到此为止了……嗯嗯。

「好像……还蛮有收获的耶,阿升看起来似乎变帅了。」

「哦?真的?哼哼,小升我可不是只懂得搭讪的男人啊。」

哦哦——。穗实欢呼加连连鼓掌。阿升的头也跟着越抬越高——其实只是背向后仰吊起下巴而已。

看在同样身为脊椎动物的情谊,我打算给他一个忠告,叫他别再挑战背脊弯曲的极限——突然间。

「太欢乐了吧?」

未经遮拦的恶意之声,从旁插入我们之间。

「战斗就在眼前还聊个没完没了。等一下就要和残留体拼命了,你不觉得太松懈了点?小鬼就是这样,派不上用场。」

脚步声与恶言一起逼近。虽然我已经猜了个大概,也只能不情不愿地转头面对声音的来向。那是一名体格高壮的男人,虽然身穿制服但浑身散发的气氛与一般职员明显有异。

男人——曾经有过数面之缘的武装研究员,像是瞧不起人似地哼了一声。

「凭你这样有办法胜任武装研究员的任务吗?风峰。」

「……只是在作战之前和同僚讲几句话,我认为应该不会造成问题。」

我刻意以冷漠的语气答话,在心中长叹一口气。

又来了,又是这种人。

「你觉得没问题是吧。你们特别派遣调查室乐天过头的人会不会太多了?听说又招收了新的兼差职员?研究所什么时候变成学生的打工胜地了?」

「烦死了,和你没关系吧?」

阿升露出几近呲牙咧嘴的表情反咬。但男人只是一脸无所谓似地说下去。

「你们新加入的同伴——叫什么名字啊?听说也没什么专门知识或技术,根本是门外汉……哦?就是后面那位小妹妹?」

感觉到穗实似乎在我背后颤抖……嗯,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虽然我和这个男的有过一面之缘,但我并不知道他的姓名。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是曾经组成一队驱逐残留体。他偶尔会找我们——其实是针对我——的麻烦。我就算了,但我怎么能让穗实被卷进这些蠢事。

「不好意思,可以请您放过我们吗?差不多该进入塔内了,我觉得先别在晚辈身上找乐子,回到岗位上会比较好一点啦。」

我装出假笑。与内心状态完全相反的表情,勉强算是及格吧。

「啥?喂喂喂。」

不过——应该说是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吧。

通称·无名氏先生并没有闭嘴。而是露出了几乎可以登在教科书上当模板的一抹完美的嘲笑。

「你居然也懂得放低身段?前阵子的你还比较有种一点。这样真的可以吗?你不是『舞姬』风峰春的弟弟吗?」

——姐姐的名声在哭泣喔。

听见男人口中这句话,我收回了虚假的笑容。感情在脑中一角爆发。

讲得更白一点。他踩中了我的地雷。

「……你是说。」

嘴巴自动开阖。我只是个小鬼头,抬头瞪视身高高于我的大人。

「你的战斗技术,比我更高明?」

我扯开嘴角。

以满分一百分来评论的话,这应该是可以拿到八十分以上的嘲笑吧。

「面对我的,再生。——建议你话别说得太满。」

听完这话,男人吊起了眉毛。颤抖似痉挛的脸颊表达出了他的愤怒之情。啊——……一不小心就说出口了。原本只打算随便敷衍过去,但刚刚这句话摆明了就是在挑衅。

不过,我也没打算收回这句话。

「哦……只会仗着姐姐的威势,还真敢说。」

男人向前踏出一步。我摆出架式,一旦他出手,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突然,眼前的男人横向飞出。

没有任何预兆,十分干脆。刚才找我麻烦的武装研究员,就像是吹一口气就飞走的纸片一般,飞了出去。

「……咦?」

不成声的惊呼窜出我的喉咙。这是哪招?哪门子的杂耍绝技?

不,不对。因为,男人倒在地面上一动也不动——不会吧。

「你,你还好……」

我说不出下半句话。

男人……不,男人所在的地面不自然地扭曲。我不由得揉了揉眼睛……景象的扭曲并未消失。我理解到,并不是我的视觉发生异常——扭曲的是景象本身。

察觉到这件事的瞬间,难以言喻的寒意爬遍全身。

眼前的扭曲像是拥有意志般蠕动着。那模样与动作给我一种近似生物的感觉,但该处却又空无一物。两件事实在脑海内彼此撞击,迸射出唯一的解答。

某个东西,就站在眼前。

动脑呀。这里是哪里?是距离残留体巢穴最近的地方。那扇巨大的门屝是什么?是区隔残留体巢穴与都市的大门。那么,那扇门现在怎么了——?

全开。门户大开。这件事加上眼前的扭曲,紧急状态下的思考将之彼此组合,符合眼前景象的一句话浮现脑海。我在心中念出声音。

将体色化为透明的残留体——就站在我面前。

「——呃,啊……」

突然间,我吸不上气。再怎么大口吸气,氧气完全吸不进肺部。像是要把铅块吞入喉咙似地,只是想要呼吸却感受到无比强烈的阻碍。

「呃——呼——呼,啊、啊,啊啊、啊——」

无法呼吸。膝盖使不上力,我跪倒在地。两腕拄在地上勉强撑住身体,防止自己真的瘫倒。我告诉自己要先冷静下来。催眠自己先不要

思考。

但是——这些挣扎都没有意义。太迟了。

「——呜啊!」

啪的尖锐声响在耳畔炸开。像是气球破掉一般,令人不快的声响。同时,陷入混乱的五官感知到些许的异常——咦?会痛?

我并没有受伤。在聚焦失败的模糊视觉中,我才想寻找原因,原因自动跳进眼中。

啪!右手手背在瞬间迸裂。

「呜——啊啊啊啊!」

在我认知到这道伤口的瞬间。

炸裂声响遍全身上下。啪、啪、啪——连绵的声响甚至构成了某种节奏,非比寻常的痛觉随节奏刺激痛觉。全身——真的是全身上下纷纷遭到撕裂——每个关节如同燃烧般地灼热。啊啊,好热。

头——好热。

埋在头部的——泪晶,好热。

「呜……啊。」

视觉越来越朦胧。硬质地面的触感逐渐远去,不快的浮游感包围全身。眼前景色化作纯白,但意识却沉入一片漆黑中——这是失去意识的前兆。

「——……——橙……」

在意识的残渣消散前——就在这一刻。

听见了某人的声音。同样的声音,又听见了一次。那是——是谁?想不起来。无法判断。知觉无法与认知连结。只有复数的呼喊声在耳畔胡乱交错。

「——矢!橙……——」

但是,呼喊声使劲摇晃着我的头。好几次又好几次——未曾放弃,摇晃着我。

「橙矢!振作一点!」

自一片漆黑的泥沼之中,把我拉了上来。

「呃………啊!」

我睁开双眼。瞥见绯红的长发。人偶般工整的五官与我正面相望。

绯红长发的少女——穗实的眉梢低垂,堆满在眼角的泪珠仿佛就要滚落。

「穗……实……」

「橘子箭!」

凛然的声响传至耳畔。亚麻色的长发映入视野的一角。

「没事吧?橘子箭!还能动的话,协助战斗!」

「……美阳,小姐?」

美阳小姐凝视我的眼神中带着不由分说的急迫。不过,战斗是指……?

我终于察觉了。抬起脸一看就知道——四周早已化成战场。

四下分散的武装研究员们纷纷举着驱动枪指向空无一物的半空中。有人对着空气扣下扳机,有人则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击撞飞。若用不同的角度来看,也许像是熟练至极的舞蹈演艺。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们的确正在战斗。

大家,正在和空气——和肉眼看不见的残留体战斗着。

「橘子箭,没时间了我只大略说明。复数残留体入侵至回廊,数量不明,种类属于透明个体(stealth)——能让体色配合周遭,拟态型的残留体。」

透明个体。这名词震动了我的胸腔。

「哈,哈哈……原来如此。我就知道,是这样。」

我在自己的笑声中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血划过脸颊。手还能握拳。脚还能动。刚才差点失控的思考现在冰冷澄澈且锐利,连我自己都觉得诡异。

「橘子箭?」

「我要驱除这些家伙们——美阳小姐,可以的话请您支持。」

拜托啰。说完我自腰间枪套拔出黑色驱动枪。在如此紧急的事态,枪柄一如往常的冰冷触感令我异样地安心。我让枪在掌中转了一圈。

瞄准半空中。瞄准了潜伏在虚空之中的敌人。

憎恨——真实无比的恨意。就是那家伙,害我——

我和三年前的我早已不同,这点毋庸置疑。

「——全都消失吧!」

我高声咆啸。

美阳小姐在第一时间给了最棒的支持。

「橘子箭——要点灯了!头放低!」

美阳小姐的指示响彻战场,我听从指示低下了头。

下一个瞬间,炸裂声在头顶上方远处响起。液体洒落在四周,宛若豪雨一般。我以指尖沾起滴落在脸颊的水滴。这液体是黑色的?我盯着漆黑如墨汁般的水珠,理解了美阳小姐的意图。

抬头一看,四周景象的扭曲——拟态藏身的残留体们身上发生了明显的异状。

「这是——着色弹!」

着色弹。遭到带有颜色的液体泼了满身,肉眼无法看见的怪物就此现形。近似墨汁的大量黑水,使得潜藏在我面前的残留体微微现出了轮廓。

像是包围着我似地,残留体的数量多得吓人——

「——」

无数的透明扭曲开始发光。光芒之中透明的火花喷散——紧接着,自它们头部伸出的泪色之羽的轮廓变得更加显眼。

泪晶之羽,那正是残留体拥有的泪晶。

残留体之羽生长在头部。虽然羽毛本身看来还算可爱,但令人惊异的是,其实泪晶之羽直接与它们的脑部相连。这代表的意义可不是用可爱两个字可以收拾的。

歪曲的羽毛。而围绕在残留体羽毛周遭的火花最后集中于一点。庞大的光能瞬间迸发。光芒洒落在残留体的身躯上,形成提升身体强度的厚实装甲。

无中生有。以光能打造披覆全身的镗甲。使思考升华为物质的能力——

「思考升华——!?」

听见背后传来惊愕的大叫。正确答案,穗实。

没错。那羽毛可不是装饰用的。因为那些家伙们能利用脑内的思考——神经讯号与泪晶之羽直接产生反应,随心所欲操纵与我们武装研究员相同的力量——思考升华。

溶入空气般的体色变化、覆盖身体的坚固装甲,这些使它们被人类蔑称为怪物的所有特异之处,全部源自于它们藉由泪晶之羽引发思考升华以改造肉体的能力。

「不过——这可不是你们的专利。」

指头勾着扳机一转驱动枪。枪口朝上喷出司空见惯的火花。光的碎片化作刺眼的热能团,孕育对抗怪物用的武器。

思考升华完成——我紧紧握住受重力牵引而落入掌中的破刃剑。

右手握枪,左手架起破刃剑。我与扭曲生物群中其中一只残留体四目相对。

「——!」

突然间,怪物以尖声代替战嚎,朝我发动突击。那残留体近似人形,以双脚步行,却将左腕拄在地上当作辅助用的拐杖。那模样,要一言以蔽之只有诡异一词可用——哼。

「喝!」

长叹一口气,我压低上半身。奇形怪状的手臂切过空气。速度很快。但即使如此,在它攻击落空后一瞬间的空档也足以致命了。枪口对准残留体毫无防备的胸口,让思考凝聚于透镜,我随即扣下扳机。  

在这地方就没问题。上次和黑影战斗时,场所太窄而无法施展的招式。

——光——热——花瓣——花雨——

随着啪吱一声,枪口放射出透明光芒,光量在眨眼之间增幅,形成灿烂的光球。光球突然迅速膨胀,又急违收缩至一点——化为我心目中的形体。

白光冲出枪口直线喷射——高过摄氏两千度,以光热织成的花雨。

世界瞬间染为纯白。

白色洪流吞没残留体。怪物扭动身体像在痛苦挣扎。挣扎也没意义。即使用高强度的装甲覆盖全身,也无从抵抗压倒性的庞大热量。一枚一枚的花瓣舔舐、灼烧残留体的身躯,直到灰烬都不剩——焚烧殆尽。泪晶之羽也遭吞噬——连同存在本身彻底消灭。

「……呼。」

只剩下滋滋作响的水气。残余的水气也迅速消散无踪。包围我的残留体依旧握有数量优势。不过,我的眼睛没有放过它们微微的颤抖。

大概是恐惧吧——接收到弱者对强者心怀的感情,我咧嘴一笑。

「来吧。我会消灭你们。」

残留体们齐声咆啸。

自左方逼近的残留体自中距离挥出皮鞭般的长腕。我以破刀剑格挡后弹开——没有喘息的空档,在转身的同时我举起驱动枪。枪口抵住悄悄潜行到我身旁的怪物,怪物的动作短暂停止。太迟了。我自透镜捕捉残留体的身影,白光窜出枪口。

「哈!」

背对怪物喷出的水蒸气,我全力一蹬。面前残留体头上的羽毛正开始发光。在闪烁的光芒开始膨胀前,我提起黑色的枪口。怪物的思考升华即将完成——在完成之前,我的驱动枪喷出火光——不,是白光。迎面冲来的风扫过前额浏海。

「哈哈!」

在头发的间隙中,我瞥见黑色的身影。察觉到率先传到耳边的风声,我向后一跃,面前的地面随即爆裂。飞散碎片的另一头,残留体人模人样地抡起双拳。厚实的左拳再度轰来,我以左手的破刃剑试图弹开攻击,但没能彻底吸收冲击力,剑柄脱手。

铿锵的金属落地声在远处响起。无所谓。以左腕的酸麻为代价,我抓住一瞬之间的空档,将准星瞄准了怪物的头部。透镜中央准确对准泪晶之羽,流畅地扣下扳机。闪光。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自己也知道,我笑到脸颊都快抽筋了。

残留体共通的再生能力源自于思考升华。

受伤也好,流血也罢,筋肉撕裂也

无所谓——重新创造失去的部位就没问题。因此,残留体一旦肉体遭受损伤便会运用思考升华修补伤口,这是它们的思考方式,也是本能。

创造,而非再生——这之中隐藏着残留体的致命弱点。

稍微动脑就能明白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只要破坏泪晶与思考用的脑两者共处的头部,残留体的生命现象便立刻停止。这就是它们无可隐藏的弱点——!

「……!」

突然间,不祥的麻痹感爬过后脑杓。我反射性地抬起脸。正上方。无机的超挑高屋顶上——伏贴在屋顶的黑点就是这份寒意的来源。

形似巨大蜘蛛般四肢外伸的怪物,正以它红色的眼睛注视着我。

「——!」

我举起驱动枪和残留体纵身跳向我,这两件事几乎发生在同一个瞬间。

右手拇指扣下扳机的瞬间,黑色枪口喷射出创造之光。我立刻伸手刺入光团,紧捉破刃剑的剑柄——拔剑与招架一气呵成。

银色的闪光与正想压扁我的残留体的双脚短兵相接。

「呃……!」

破刃剑与装甲包覆全身的蜘蛛之间的抗衡只维持了一瞬间。咕叽的恶心声响从左肩传来,我立刻跳离现场。无可抗拒的麻痹感迫使我松手放开破刃剑。不知道是脱臼还是骨头裂了,也许肩骨根本折断了也不一定……真是的。

笑声自然而然地外漏。

「哈哈……就该这样才对嘛——!」

我再度蹬向地面。巨大蜘蛛疯狂咆啸。

迎击极其炽烈。闪烁着铅色金属光泽的蜘蛛前脚在空中划出数道轨迹。一道、两道、三道——最后是四道。银灰光泽在我眼前狂舞,但只攫走我前额的数根头发。单调的连续攻击我以视觉确认再回避也来得及。挥出第一只,紧接是第二只前脚——碰!第三只前脚猛烈震动我的脑袋。

「……啊。」

脚步踩不稳,差点失去意识。在歪斜的视野角落,我瞥见一只特别长的蜘蛛前脚。黑影——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字眼闪过脑海。

好热。也许头破了,温暖的触感爬过脸颊。好痛。全身上下的伤口事到如今才开始集体抗议。又热又痛——不过,我没问题。

我将被打歪的头部猛力拉回正面。

「——哈,哈哈哈哈哈!」

全身上下的无数伤口——连二连三开始再生。

巨大蜘蛛的动作不自然地僵硬了起来。不知为何,它挪动后脚一步又一步地向后选。这速度之缓慢,就算我拖着这身伤也能轻易追上。刚才灿烂发光的红眼失去了神采,只是颤抖。

「——再生有这么稀奇?」

我将漆黑的枪口凑上它眼前,只见红眼睁得更大了些。

只告诉它一句话。

「消失吧。」

纯白的光芒转瞬间吞噬了残留体的身影。热风疾驰四散。在不给分毫再生余地的高热包围之下,大蜘蛛的脚随着破裂声接连折断。嘴角不听使唤地向上吊。哈。呼出第一口气之后,疯狂般的情感接连窜出喉头。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消失吧。给我全部消失。

残留体也好,透明个体也罢,通通给我从这世界上消失——!

「橘子箭,你在哪?」

突如其来的指令让我把笑声吞回喉咙。看向声音的源头,美阳小姐挟着银色的狙击枪,朝着半空中击出冰块的模样跳进视觉中。是叫我出手支援——?

「不对!不是我!小穗穗她们呢!?」

这句话止住我踏出的步伐。穗实不就在我身后——什么?

「……穗实!?」

她不在。刚才还在我身后的红发少女,不知何时和我的同僚一起消失了。

我焦躁地左顾右盼。视线一圈又一圈扫过呈现混战状态的战场。持枪的武装研究员。如海市蜃楼股摇曳的扭曲影像。除了参战者和怪物之外,我找不到其他任何人——!

「在哪……到底在哪里!?」

几近是惨叫。双脚已经自作主张起跑。难以言喻的寒意缠上四肢,我穿梭在人与怪物的空隙之间,一心只想找回少女和死党的身影。在哪里?到底在哪里?在这片混战之中,一个不小心很可能会被卷进敌方或我方的攻击中啊!

突然间,我在无数重彼此交错的人影与虚影之中找到飞舞的绯红长发。

「……!穗实!」

我大喊。穗实一惊,回过头来。即使距离这么远,我仍清楚看见她脸上紧绷的表情放松了——突然,她的身躯不自然地摇晃。

娇小身躯缓缓颓倒。绯红长发轻盈散入空中。就这么干脆。

「……咦?」

视线自然而然追向少女的前方。身穿制服的男性同样倒在一旁。长着褐发的后脑勺与散落一地的技术工具映入眼帘……等一下。等等。喂,等等,稍微等一下——

于是我终于发现。直到现在才发现。

漂浮在半空中的扭曲,正在两人面前不规则地幻化——

「啊。」

我听见脑袋某处发出倾轧声。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咆啸点燃我的身体。

压榨出身体全部的爆发力,低空跳跃。一口气直逼怪物身边,枪口抵着它的肉体。也许是感受到恐惧,残留体怪里怪气地抖动。死到临头了泪晶之羽才开始发亮。不给它抵抗的机会。我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闪光炸裂——却在途中熄灭。

能量用尽。脑内仍维持冷静的部位才说完,我已经舍弃驱动枪。

「喝啊!」

挥出右拳殴打残留体。随着吱吱声响,飘来一阵血肉烧焦的臭味。虽然右手不大对劲,不过这只是小事一桩,重新再生就好。

残留体挨下半套花雨,肯定全身滚烫——脑袋的某一部分如此推测。

「混账!混账!混账!」

无间断地接连挥舞左右拳。太硬了,再来。右,左,左,右右,左右右——

竟然——竟然敢对穗实和阿升下手—

「橘子箭!你在做什么!」

听见怒吼的下一个瞬间,背后传来炸裂声。风压殴打我的后脑勺。我不耐烦地回过头,正好看见一只向后仰倒的残留体。四周散落着冰的碎片。怪物的头部被砸得一点都不剩,但身体仍在痉挛。

啊——这里也有残留体。

我捡起滚落在一旁的驱动枪,一拐一拐地走向残留体,跨在它身上。

「消失吧!」

喀。扳机击出空洞的声响。喀、喀、喀、喀。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反应啊!

「消失吧消失吧消失吧消失吧消失吧!」

「橘子箭!」

肩膀似乎受到剧烈摇晃。烦死了。但那只手似乎一点也不打算抽离,只是固执地反复摇晃着我的肩膀。别阻挠我。我要把这家伙,把这家伙,把这家伙给——!

「还不快清醒过来!」

啪!很响亮的一声。我花上一段时间才察觉,我被甩了一巴掌。是谁?连这疑问都还没浮现,亚麻色的长发飘过眼前。美阳小姐……美阳小姐?

「美阳,小姐……?」

唇间流出的声音,枯哑得连我自己都吃惊。

「认得出我吗?战斗结束了。已经结束了。」

美阳小姐的手轻放在我双肩上,以悲痛的神情注视着我。我感觉到脸颊在痉挛。刚才我一直在笑。断断绩续的痉挛止不住,颤抖扩散到全身。好冷。我无法思考,缩起身子。还是好冷。我——

我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呜……啊。」

事到如今,虽然握拳的双手不断控诉烫伤带来的剧痛。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只有紧握着驱动枪的指尖僵直而动弹不得。

看似漫长其实为时短暂的大混战,以武装研究员的胜利、残留体全灭作收。数名负伤。死者为零。美阳小姐转达给我的信息就只有这样。

「……呼……喝。」

口中吐出的气息异常地热。

撤离回廊之后,我立刻被推进了研究所附设医务室内的单人病房。理由是为了治疗双手。虽然烧伤看起来颇严重的,不过迅速的处置加上我自己的再生能力双管齐下,现在我已经恢复到足以在床上坐起身。患部包着白色的绷带,不要动就不会感觉到疼痛。

「…………怎么会……」

因为手完全止不住抖动,钝重的疼痛断断续续地涌上。

宰杀残留体时的感受现在仍残留在脑海中。我已经将那家伙彻彻底底地消灭殆尽了。但自心底源源不绝涌上的厌恶感却让我颤抖不已。

我打倒它了。我已经消灭它了。但透明个体的身影却迟迟不愿离开脑海。

「停下来……给我停下来……」

「想要不痛,应该先吃止痛药吧?」

我回过种来。转头面朝声音的来向,熟悉的同僚站在打开的门前。嘈杂的脚步声与大声呼喊自走廊传

人室内。打扰啦,阿升说着关上了门,嘈杂声响被隔绝在外。我慢了半拍才想起来,研究所的门有完全隔音的效果。

我使了个眼神询问外头骚动的原因,阿升明白了似地,转头瞥向门板。

「上头的大人物指示下个没完没了。说是不能让这件事给市民知道。毕竟都市的绝对安心防卫线被突破了,我也不是不明白他们的紧张啦。目前看来,大概还在重建指挥系统吧。大姐头也被叫去参加对策会议了。」

「……这些我都知道。」

我答得冷淡,但阿升也没有因此板起脸。我听见他在房间角落的玻璃厨柜翻找药品。最后,阿升递给我两片小小的药锭。止痛剂。接着又在我床边放上一个装了水的杯子。

「谢了。」

「嗯。」

我将药锭全放进口中,啜一口水。水流过干渴的喉头,舒服到感觉像是呛到似的。

「我问你,你为什么会那样战斗。」

阿升开口时,杯中的水已经见底了。

「我一开始被残留体打昏,但是我在你们战斗途中就醒了。之后我就一直在看橙矢你战斗的样子。」

那算什么啊?

阿升唾弃似地说,我感觉到他话中肯定蕴含着怒意。

「空手和残留体干架就算了。也没在注意驱动枪剩余的能量,还追打残留体的残骸,根本就是在欢迎敌人偷袭你嘛。」

原来是这样。我的嘴角不由得往上吊——也就是笑容。干涩的笑。

「……被偷袭又不会怎样啊。受伤也不会出事。」

反正又不会死。话才说完,比想象中更粗壮的双手一把抓住我的领子。我被阿升硬生生拉到他面前,与他四目相对。

「……少鬼扯了。」

这次我明白到,他真的在生气。

「嘴巴上这样讲,实际上不是差点就送命了!要不是大姐头出手救了你,你说不定早就真的没命了!」

「……我这不是还活着吗。」

「这只是结果而已!我也猜得到,也许透明个体是阿橙的眼中钉。但是,你好歹也该知道这样战斗摆明了会出事吧!?就算有再生能力,这样下去总有一天真的会送命!」

「……就算真的这样,」

那也无所谓。

原以为这句话只默念在心中,但我似乎说了出口。只见阿升怒目瞪视着我,双手一推放开了我的衣领。杯子摔在地面上滚动。

发出「筐」的一声,听起来不像玻璃。

「……你是认真的吗?」

阿升的眼神很可怕。正因我心知那眼中映着我的身影,更让我害怕。

上一次有人像这样直接对我发脾气——是多久前的事了?

「我是调律师。武装研究员的武器兼生命线——驱动枪的整备都交给我们。虽然我成为调律师还没很久,但我好歹也有这份自觉。虽然我没有实际上场和残留体战斗,但是我照顾驱动枪时,在心情上同样是赌上性命。」

因为我背负着别人的生命安危——他补上的这一句,仿佛正责备着我。

「阿橙,你是为了什么才拿起驱动枪?」

什么?——为了什么?

我茫然地看着阿升,阿升似乎觉得有点尴尬。

「……这些事情,拜托你想一下好不好?」

他转身离去时十分干脆。留下短短一句「先走了」就步出病房。途中似乎和谁打了声招呼。

是为了什么。这种事——我连想都没想过。因为驱动枪就是武器,而且是唯一能与残留体对等作战的武器。我不知道有其他用途。

驱动枪——不就是为了扫除残留体而生的?

「……我不懂啊,阿升。」

足以露出苦笑的精神似乎回到了我身上。有朋友在真的令人感激。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不过才挺起身子就察觉到有人正注视着我,而且似乎不远。

房间明明能完全隔音,但嘈杂声却不断自走廊流入病房。这个矛盾的原因我立刻就察觉了。门微微敞开,从缝中窥看室内状况的少女与我四目相对。

「……穗实?」

眉梢低垂成了八字的穗实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点了个头。

我们谁都没有提出意见,但脚步自然而然一同走向当初相遇的屋顶。夕阳照射之下,头 顶上的水塔拉出了长长一道影子——在阴影下,我和穗实并肩而坐。

正值寒冬,天气当然很冷。我询问在我身旁对着手掌心呼气的穗实。

「……你身体没事了?」

「嗯!健康是我最大的优点嘛。」

穗实爽朗地笑了。在那快活的笑容中,我看不出一丝勉强装出的印象。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然承受了肉眼无法目视的攻击,幸好穗实的伤势仅止于轻伤。背上好像麻麻的——恢复意识后,穗实如是说。至于阿升的伤势,也只需要接受些许治疗,并无大碍,真的是不幸中的万幸。话虽如此——

——好冷。一回想起那时两人倒地的模样,寒意再度涌上。

「嗯……?橙矢,你的手在抖耶?」

穗实探头想看我的右手。我连忙把右手藏到背后。

「这个,没事啦。刚才一直握着驱动枪,握力有点变弱。」

「是这样吗?但是好像有伤口耶?不会痛吗?」

听她这么一提,我才发现皮肤上有几道细微的裂痕。觉得应该没问题了,刚刚才把绷带拆掉的说。真的会痛。血自手背渗出。

刚才还完好无伤的说……我的控制技术也太差了吧。

我在心里对自己吐槽的同时,凝神注视手背。像是在回应我的注视,泪色的火花轻盈舞动。皮肤的裂缝随之愈合,血也止住了。

我轻轻甩手,确认恢复的状况,这才察觉到穗实哑然无语的神情与视线。

「……这是魔术?还是障眼法?」

糟了。被看见了……不对,该说是一不小心秀给她看了?

太大意了。我连忙动起脑筋,想出几种借口——我放弃思考。没办法了。事到如今纸包不住火,连再生的瞬间都让她看得一清二楚。

但我仍然难以启齿。我决定尽可能简洁地说明,开了口。

「……不是。没有障眼法,也不是魔术。是思考升华。」

「思考——升华?」

如我所料。穗实不止是半歪着头,简直是全歪。思考升华不是利用驱动枪引发的思考物质化现象吗?——她心中的疑问全写在脸上。

穗实的知识没有问题。问题出在我身上。

「嗯。那个……其实,我的头颅里面,有一块泪晶。」

我老实地坦白。

「以前,我被卷进某个事件,这块泪晶就像是事件的后遗症。话是这样讲,不过对身体没什么坏处。只是泪晶正好埋在差一点就会碰到大脑的位置。但有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这泪晶会收集大脑的神经讯号,引发思考升华。我只是利用这个治好身上的伤——」

「为……为什么?」

一开口就停不下来的台词被穗实的声音盖过。

我闭上了嘴。因为穗实眉心紧蹙,看起来好像很难受。

仿佛她的胸膛正遭受巨力压迫似的痛苦神情。

「橙矢,你看起来好难受耶。为什么……还能够笑得出来呢?」

——小橙……不会感到不安吗?

「你在说什么啦。我才没在难过。」

喃喃吐出的这句话,声音弱到连我自己都吃惊。

我无法直视穗实的脸。低着头,但嘴巴却像是别的生物似地动了起来。

「我之前有讲过,姐姐曾经是这里的研究员,对吧?」

三年前,风峰春辞去了研究所的职务。不得不辞。

「她辞职的原因,其实就出在我被卷入的那件事。」

浅笑。我现在大概正露出自嘲的笑容。

「那件事……」

心情好像在忏悔一样。一想到这里,我打起精神,在心中摇头否定。

这绝对不是称得上忏悔的高尚行为。

这只是——放任后悔泛滥罢了。

「那是我的错。」

三年前的冬天。刚好就像现在这时节,一只残留体袭击了都市。

潜水都市并非一年到头都泡在海中,除了潜水期——与纯白花瞳相连接的时期之外,都市都浮在海面上。世界虽然毁灭了,太阳仍然残存于世,我们人类也喜欢沐浴在天然阳光之下。当都市浮上水面,守护都市不受水压危害的屏障也会被解除。

这一点,在三年前造成了惨剧。

那一天,为了接当时以武装研究员身分工作的姐姐回家,我前往研究所。

姐姐是位极其优秀的武装研究员。以近身战为主的战斗手法,从旁人看来就如同舞蹈一般,甚至为姐姐博得她的名号「舞姬」。然而不只是强悍,她的个性能消除周遭的紧张气氛,再加上她正年轻,不止受研究室的美阳小姐等同事的爱戴,甚至集研究所内众人的宠爱与信任于一身。就这一点来说,也许也有点像穗实。

姐姐是我的荣耀,是我的骄傲,

更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下起雪的那天,我为了送伞给姐姐而前往研究所。位于研究所玄关的大厅不知为何空无一人,而我只是毫无警觉地思考着为什么今天特别安静。

接着,完完全全毫无预兆——一匹龙从天而降。

像是将所有颜料搅和在一块泼洒在身上的,巨大残留体。

那家伙属于残留体中的《长羽型》。它的泪晶巨大化,使得它甚至拥有飞行能力——这些信息,我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

残留体的再生能力以及力量强度与残留体拥有的泪晶息息相关。泪晶越大,其再生能力及肉体创造的细致度及威力皆会向上提升——变得更加狰狞且强大。

因此在残留体之中,《长羽型》毫无疑问是最为强大的怪物——然而,当时十三岁的我太过幼小而无法察觉这件事。

太幼小,太脆弱,太无知。

《长羽型》如同字面上所违——从天而降,它混浊的双眸扫过我。泪色的单片羽毛威风凛凛地挥舞在空中,烂泥色的四肢轰然震慑大地。

我呆站在原地。只是愣愣地想着:这好像一条龙。

这次袭击之后被命名为「浊龙事件」。我得知这名词也是之后的事了。

《长羽型》浊龙自纯白花瞳露出海面的顶端展翅飞行,入侵解除屏障后的都市。——这些细节,也是直到很久之后我才得知。

而浊龙,就像是执行它身负的义务一般,理所当然地朝我攻击。

当时的我没有任何力量,亦非武装研究员,照理来说我会当场没命。这应该不用多作解释。面对熟练的武装研究员都难以应付的《长羽型》,区区一位国中生要拿什么与之对抗?

想当然尔,我短暂的人生就到此为止了——照理来说,应该会这样。

如果姐姐没有从旁窜出,为我阻挡那一击。

至今仍历历在目。

举起细到令人觉得使用场合错误的小短剑,阻碍者挡下巨龙由上往下挥的前脚。在这一瞬间的空档,阻碍者举起漆黑的手枪,扣下扳机。光芒膨胀,扩散——压倒性的光之轨迹灼烧巨龙,映得那人的黑发仿佛化为雪白。

「舞姬」风峰春,无可比拟地强悍,而且美丽。

姐姐转头望向跌坐在地上的我,露出松了口气的安心笑容,轻声问我是否有受伤。我缓缓地正要点头——却因为看见姐姐背后的景象,浑身动弹不得。

浊龙仍未命绝。

不但还活着,它的龙鳞正悄悄融入大气——身影化为透明。

透明个体。我第一次见到这种残留体,就是在这时候。

姐姐惊觉有异而转身时,已经太迟了。我只觉得一阵强风吹过,姐姐就轻易地被扫向一旁,瘫倒在地面上。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在我眼前只剩下恐怕还在原地的透明浊龙,以及掉落在地的黑色手枪。

在这之后的记忆暧昧不明。

我想也没想地拾起了黑色手枪——姐姐的驱动枪。未经任何思考,只是模仿姐姐的动作,举起了手枪。

第一次触摸枪枝的触感,就像是拒绝我的一切似的,冰冷而坚硬。

如果我能在这时察觉就好了。

驱动枪是对思考附加质量的特殊枪枝。其想象绝对不能蕴含矛盾。无法达成无悖思考的人——未经训练者,绝不能使用这把枪。

一心只想要收拾眼前的怪物,甚至陷入了错乱状态的我——

——扣下了扳机。

啪叽。泪色的火花冲出枪口。这并非思考升华的前兆。

——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

不可能成功。

即便想象并不完整,不完全的想象仍会创造出不完全的物质——这就是思考升华的性质。

光芒爆裂四散。失控的思考升华——数道雷击向四周奔驰。其中一道雷击命中了看不见的浊龙——刺穿了与浊龙头部连接的泪晶之羽。泪晶之羽急遽碎裂朝周围射出碎片,碎片划出泪色的轨迹——其中一片就刺中了我的头。

意识迅速混浊。但我想到一件怪事。

为什么,我距离光的爆炸最近,却还活着呢?

紧接着,我察觉了,姐姐正紧抱着我。

那姿势就好像是为了在突发的光之爆炸中守护着我。我反复摇晃姐姐,动作僵硬得像是机械。没有反应。而且,摇着姐姐的双手好热。一看才发现,手掌沾满了红。

毕竟这份记忆相当陈旧,也许并不可靠。

但我想那时,我一定放声尖叫。

因为一大片的腥红浸湿了姐姐的背——

「是我射伤了姐姐。」

对着夕阳,我揭起仍在颤抖的右手。

「姐姐保住了性命。但是,身体的机能受到严重损害,变得很容易疲劳——也就是一般说的体质虚弱。事件之后,姐姐的身体一直都这样。」

光是奔跑就足以对身体造成负担,甚至吐血。再也不可能像过去的「舞姬」一样作战。——就武装研究员来说,这是致命的缺陷。

这就是三年前,姐姐辞去武装研究员一职的理由。

「橙矢呢?泪晶跑到头里面,不会出问题吗?」

坐在我身旁贯彻倾听角色的穗实问了我这个问题。

她都愿意听我这一串忏悔往事了——只要问我就尽量回答吧。

「问题多的是啊。毕竟有异物卡在脑袋里。」

事件之后,我因伤住院半年。

一开始是为了自头部摘除泪晶的手术。但是体积一半以上嵌入头盖骨的异物难以拔除,不幸中的万幸在于,就算放着不管也不会致死,于是我接受的治疗主要着重于如何利用泪晶。

「泪晶与思考反应后,对想象赋予质量——不过人是种无时无刻不思考的生物。脑内运转的思考都是泪晶反应的对象。甚至只要有模糊不清的想象,泪晶就会在我体内创造性质暧昧的物质。」

「体内……?」

「穗实你也有看见吧?刚刚在回廊里,我全身破裂的样子。就是那个。」

虽然敌人并非过去的宿敌「浊龙」,但与透明个体再度相遇,让我混乱到连呼吸都有困难。脑内沸腾的意象,毫无分别全都是思考升华的反应目标,在体内化为实体。当然了,人体本来就无法接受这些异物——连物质都算不上的半成品,身体各处便发生拒绝反应。

只要我放任脑海中浮现具有轮廓的想象,我的身体各处就会在瞬间破裂。

「不过,这种麻烦得要死的体质,在战斗方面非常方便。」

住院时,我不分昼夜地研读医学相关的书籍。特别专注在人体的构造和成分上。人类的身体究竟是如何组成的——我将这些知识全部灌入脑中。

一切都是为了藉由思考升华创造自己的肉体。

「肉体……再生?」

「嗯。正确答案。」

穗实理解得很快。我对她一笑,转而注视刚刚完成再生的手背。

治愈伤口的再生能力,其原理正是肉体的创造。

被残留体夺走一切,获得的能力却与残留体如出一辙,多么讽刺啊。

「既然能治好身上的伤,稍微乱来一点也没问题。不顾损伤全力进攻,或是为了防御牺牲一条手臂——这种事我现在做得到了。就算我年纪再轻,只要我拿得出战斗能力,研究所不会多说一句话。我只是个学生也能担任武装研究员,原因就在这。」

虽然受伤也是会痛啦。我以带点苦笑的口吻作结。

黄昏了。我打算抬起已经变得冷冰冰的屁股——就在这时候。

穗实正紧拉着我的袖口。声音轻得像是唇间飘出的呼气,她对我问道:

「所以……橙矢成为了武装研究员?」

「——因为姐姐放弃武装研究员的工作,是我的错。」

成为武装研究员之后的两年之间,我反反复覆对自己这么说。

抱着咳血般的心情与残留体战斗,真的咳出几口鲜血时。或者感觉到周遭把风峰橙矢与「舞姬」相比较的目光时。

这些时候,我振奋自己,埋头苦撑拼命战斗直到现在——为了补上姐姐的空缺。

也为了逃离罪恶感——是我伤害了姐姐。

「……唉,不过我也知道,这些全都是白费工夫罢了。」

好像听见穗实轻轻的一声「咦?」,大概是错觉吧。

「姐姐自然不用说,其实谁也没叫我来当武装研究员。对我犯下的错,姐姐只是一笑置之。但是当我说要进入研究所,她却十分反对。我不顾她的反对,硬是加入了美阳小姐的特查室,于是就这样过了两年。」

我突然发现。不,其实我应该早在一开始就已经发现了。

「说是为了赚取一家人的生活费,在姐姐开始经营花店的时候,这层意义就消失了。说是憎恨残留体所以持续着武装研究员的工作,这大概也只是借口。」

所以,其实我并没有理由继续当武装研究员。

根究柢,我走过的这两年,一点意义都没有。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这两年来,我作的事情有多白费力气,在旁人眼中有多滑稽。但是,我别无选择——」

「才没有呢!」

一时之间,我不明白是谁,也不明白那人说了什么。

声音大到像一把槌子直敲我的头。声音的来源很近——根本不用找。

毫无疑问地,这是发自穗实的怒吼。

「……穗实?」

穗实满脸通红,两道柳眉挑得半天高。全心凝视着我的双眸中盛满了纯粹的愤怒。我感到混乱。为什么?她在生什么气——?

「才没有白费!」

穗实挺身逼向我,激动到像是要一把抓住我的衣襟似地,不停向我倾诉。

我不懂——到底有什么事能让她认真到这个地步。

「绝对没有白费!橙矢直到今天的努力,全都没有白费!」

听她这一声大喊,不知怎地,血冲上了脑门。

「——全都是浪费时间!」

回过种来才发现,我已经吼回去了。

「这两年之间,我做的事情全都只是白费工夫而已!没有人希望我这么做,我只是给大家制造麻烦,让姐姐操心而已,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但是我又能怎样!我伤害了姐姐,总不能一个人轻轻松松地活下去吧?就算姐姐,就算大家都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罪恶感加上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快把我压垮了!所以我——」

「所以,全都没有白费!」

一刀两断。

穗实的呼喊斩断了我的后悔。

「因为橙矢明明就很帅!」

——不过,为什么接上这句话,我完全不懂。

「……啥?」

「遇到春姐姐那件事,明明就很难过了,还是跑来武装研究员这么辛苦的工作!内心觉得自己有错,可是一直和自己的罪恶感作战,而且一直一直努力到现在,我觉得橙矢真的……真的……总而言之就是非常帅!」

她说得好坚定。

穗实整张脸红到耳根子,倾尽全力想说服我。

「……才」

「不准你说才没有!」

呃,被她抢先了。

「……你真觉得我很帅气?」

带着某种近似放弃的心情,我缩起了脖子,战战兢兢地问。

「明明就很帅!」

她想都没想就回答。我的脸急速发热。呜哇。这要怎么办。仔细一看,穗实正咬着嘴唇,脸也像颗苹果似的。呜哇。

我想,这份红潮应该来自与不悦或愤怒全然不同的感情——比方说,害羞。

「呃,这个嘛………谢谢、称赞?」

「嗯……不、不客气?」

莫名其妙地互相客套了一两句话之后,我们的视线逃离彼此。但是当我才把目光挪回原处,又恰好与穗实的视线面对面撞个正着。紧接着全身僵硬。

历经好一阵子的沉默,我们两个——

「「噗!」」

——两个人同时噗哧一笑后,一阵阵的笑声将屋顶上的寂静洗刷殆尽。

「噗……哈哈……穗实你真的……有够天然。」

我一点也不夸张地捧着肚子大笑。穗实则鼓起了红通通的脸颊。

「你这话很没礼貌耶!至少比橙矢你要好多了!」

「最好是这样……你想想,刚刚那状况,有谁会突然讲什么帅不帅的?」

「呜——!不可以喔?因为我真的觉得很帅啊!」

「是是是,谢谢你啦……喂,会痛啦!不要打这么用力!」

见我一脸贼笑,穗实轰出抗议的铁拳,威力远超越一般少女的拳头,还真的会痛。我很快就半认真地喊痛求饶,连连道歉请她高抬贵手,只挨了几记粉拳便获得大赦。

穗实像是威吓时的猫似地呼呼吐气。

「呼。我是认真的。有橙矢在,才有现在的我喔,懂吗?」

「……?什么意思?」

穗实的表情远比想象中要认真,我也正色反问。

「如果橙矢说,武装研究员这种工作我才不干呢,然后就放弃了,那我就不会被橙矢捡到。如果橙矢没有发现我,我觉得我一定会在那个屋顶上一直等我妈妈。」

「……是吗。」

就算这样,一定也会有其他研究员保护她——说这种话未免也太不解人意了。

而我也绝不愿意看到我以外的某人把迷路的穗实捡回家。我和穗实度过的这一星期可能就此消失——这种起点我绝对不承认。

「……原来如此。没有白费啊。」

只要我心中珍惜着穗实相遇至今共度的时光。

那么,我身为武装研究员不顾一切奔驰的这两年——一定有其价值。

「穗实……我直到今天的努力,都没有白费吗?」

「嗯!我刚才不就讲好几次了!」

穗实的笑容爽朗无比。令我觉得非常眩目。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我——我终于明白,我现在这么开心的原因。

三年前,我伤害了姐姐。我无法承受那份罪恶感,背起了不必要的十字架,以自己的意志选择走上武装研究员这条满是荆棘的路。对于这件事——

也许有人安慰我,说我很可怜。

也许有人劝阻我,说没必要做这种事。

也许有人责备我,说都是我的错。

「嗯?怎么了吗?橙矢。」

很帅气——像这样认同我的人,她是第一个。

「啊!对了。难得又来到这里了……」

突然,穗实头顶上的灯泡一亮。虽然在我心中感激的暴风正席卷一切,但绯红长发的少女可不管这么多,她站起身子,绕到我面前。

「嗯……和之前好像位置刚好颠倒了。」

背对着夕阳,穗实一脸害羞,对我伸出了她纤细的手掌。

微微倾首,那是她招牌的——我所熟知的神情。

「橙矢,谢谢你捡到我。是你带了我勇气。嗯,以后也请多多指教!」

—听了宛若突击一般却又无比诚挚的这句话。

我忍不住,掉了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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