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遇到冲击性太强的事,常常会把之前烦恼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这现象一般被似乎称作「冲击疗法」。
也许是冲击疗法发生了效用,经历了昨天和穗实在屋顶上那番长谈,现在我的心境可说是稳若泰山缓如大河,平静至极。
「关于昨天逃进纯白花瞳的泪晶窃贼,处置已经决定了。」
话虽如此,一大早美阳小姐才打开特查室的大门便将这句话抛入室内,强迫我完全忘记有这回事的大脑回想,这刺激未免太强了些。
「……啊—啊—啊—对了还有这回事!」
「差点忘了,还有这家伙。」
阿升正和涅斯提一起整备我的驱动枪,听了这话他掐响手指。我的视线被声音拉往他,正好成了个四目相对。双方见外地冲着彼此笑了一下……好尴尬。脑海里浮现的正是昨天的医务室。
现在我已经明白阿升当时话中的意思。不过却抓不到机会告诉阿升。和这位损友相处也好一段时间了,就算带点尴尬也能照常过日子——这根本是借口。虽然我也知道是借口……
呃,该怎么办。
这个嘛。对了。泪晶窃贼的事比较重要。差点又把这回事完全抛在脑后。
「咦?小偷先生?」
穗实抚着膝上涅斯提的手也停了下来,表情僵硬。那尴尬的神情简直就像在脸上清楚写了:我也刚刚才想起有这回事。
「嗯。毕竟才经历过透明个体的袭击。一时忘记也是人之常情。」
听我们室长的口吻,她似乎早就料到我们的反应。
「总之我先告诉你们结论。」
话说到这,美阳小姐露出了少见的踌躇,暂且停顿。
「……潜水都市『鹡鸰』决定放弃援救泪晶窃贼——就这样。」
一阵寂静包围了整个房间。放弃……?
「那个,美阳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我代表另外两人率先发问,美阳小姐忧郁地玩弄着发梢。
「今天早上,上层已经发布了决定。对于失踪在纯白花瞳内部的泪晶窃贼,特设研究机构决定放弃所有调查行动——讲得更简单一些,就是置之不理。」
「置之不理——喂喂喂,大姐头,这真的还假的?」
对着一脸铁青的阿升,美阳小姐面无表情地点头道:真的。
从这神色来看,这决定似乎不符合我们室长的希望。
「不过,有必要这么快决定吗……」
「因为有不得不马上决定的理由。橘子箭,你记得对潜水都市来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啊。」
记忆的碎片从脑海深处浮上。我将之化作言语:
「话说回来,潜水都市浮上海面的日子,就是今天……」
「对。同时今天也是『鹡鸰』与纯白花瞳解除连结的日子。」
散布于世界各处的潜水都市依照一定的周期潜入海中。理由就是为了与纯白花瞳——泪晶的宝库相连接,连接期间正好为三十日。这是潜水都市之间订下的时程,与人类营生必需的泪晶有关,这时程绝对不能打破。
并且——我们所居住的潜水都市「鹡鸰」,将在今日白昼时浮上海面。
「所以,就算我们想出手,也没办法进入塔内……」
「非常遗憾,就是这样。不过上层似乎决定对下一个与纯白花瞳连接的都市发出救援申请——所以救援任务会延续下去……不过,虽说遭受透明个体的袭击令我们自顾不暇,但未能由我们亲手救援,也算是留下一桩没能了结的心事。」
语毕,美阳小姐轻叹。叹息声中似乎蕴含着遗憾。
一桩心事.说来也真的是一桩心事。这一个星期内追了又追的泪晶窃贼,最后没办法亲手逮到……还真有点不甘心。
再说——雨衣人逃进残留体的住处后是否能平安无事,这点也让我很在意。
「总而言之,关于这案件我们已无从干涉,只能祈祷泪晶窃贼能早一天获救……小穗穗,可以帮我泡杯茶吗?」
「啊!好,马上来!」
正在发呆的穗实自椅子上弹起。
从今天开始,穗实成为特查的茶水员了。我什么都不懂,希望在调查之外的事情帮上忙——这是她主动提出的。也许是因为在回廊前受那位武装研究员前辈恶言相向,使她受到影响,不过看她泡茶时兴高采烈的神情,特查的成员们也只好心怀感激地品尝。
没过多久,托盘上乘着等同于人数的茶杯出现在桌上。我轻啜一口。好暖和。
「对了,我突然想到一件无关的事。」
怕烫的美阳小姐喝茶的模样像是在舔着茶水似的。
「你们觉得残留体和人类有差别吗?」
「……什么?」
你的突然未免也太突然了吧。茶杯差一点就滑出手中。美阳小姐面带微笑:
「呵呵,我刚刚不是先讲了?这和刚才的话题无关。其实昨天透明个体的突袭让我产生了一些疑问。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当参考。」
美阳小姐放下茶杯,纤纤指尖轻抚下颚,是她认真烦恼时的习惯。
「如何?你们觉得残留体和人类两者之间有差异吗?」
头一个回答的是毫不在乎热度,大口咽下热茶的阿升。
「我是不晓得大姐头你说的差异是到啥程度啦,可是光看身体构造就不一样了啊。残留体的身体是用泪晶引发思考升华制造出来的。我们人类的身体是从古早时代的人猿经过漫长历史,代代相传到现在。双方的身体不管来源和强度都差很多。从这点来看,不就完完全全不一样了?」
「唔,有道理。不过,小八,你不觉得反过来这样说也可以吗?——残留体拥有能思考的脑,而且也有受脑指挥而动作的身体。和人类相比其实也相去不远,不是吗?」
「啥……?什么……真的有像吗……?」
阿升一脸狐疑。嗯嗯?我想这未免也——
「美阳小姐,这也太牵强了吧。」
「会吗?既然能够引发思考升华,代表残留体的脑部能对泪晶施加与人类同等,甚至更复杂的想象或思考——难道不是吗?」
美阳小姐询问时的神情十分认真。我不由得随着思考沉吟。残留体脑中的思考和人类的相同层级——这一点我连想都没想过。
我们的室长笔直竖起食指。
「昨天的透明个体就是很好的例子。以往我们认为残留体并没有集体行动的同伴观念。意识中只有猎食这个念头,性情凶猛,攻击时甚至不分敌我。」
但是——她语气一转,多竖起一根中指。
「昨天它们隐藏身影,组成集团向我们发动突击。而且数量并非少数,为数众多的残留体同时潜伏靠近我们——这行动完全有别于过往的残留体,它们并不是单纯发动突袭,而是挑选我们最松懈的瞬间下手。」
看准了在我们攻入纯白花瞳前精神上较为松懈的时间点。
这一点——的确不该用凶猛形容,而是狡猾。
「再者,各残留体的思考升华也有所差异。如你们所知,思考升华需要相当精细的想象。身体的透明化是非常高等的思考升华——从这理论反推,既然能成功透明化,那么透明个体理应拥有程度相当的想象力。」
这就是第三个证据。说完,美阳小姐竖起了无名指。
换句话说……头脑越好的残留体,就能引发越强大的思考升华。
美阳小姐将三只手指干脆地收回掌心。
「总归来说。我目前推测——某些残留体有可能拥有『接近于人类的智能』。」
「接近……于人类。」
「没错。接近于人类。有个说法不晓得你知不知道——越强大的残留体,模样就越接近人型。这句话中强大的定义指的是,再生能力的高低……而再生能力最高的残留体拥有巨大的羽状泪晶,也就是所谓的《长羽型》——我继续讲下去,没问题吗?」
「啊……嗯,没问题。」
视线飘向一旁的穗实。四目交接。绯红长发的少女羞怯地笑。
过去的我光是听到《长羽型》这名词,也许厌恶或愤怒就立刻涌上胸口打转——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
「那我就说下去了。综合过去在纯白花瞳遭遇的《长羽型》数据,七成以上的残留体呈现人型或者以二足步行。如果不限于《长羽型》,从最近的例子来看,上星期自培养器逃脱的个体也是。」
我回想起那道黑影。再生速度的确特别快,那黑影也算是一种人型吧。人型但绝非人类的——怪物。
「所以说……之后可能会出现相貌和人类相似的残留体……?」
「也许会。而且,说不定会成为和人类相同的生命……」
不过这也只是推论罢了——补上这句话,美阳小姐孩子气地微笑。
「要是有机会能在学会上发表这理论就好了……哎呀。」
室长一眼瞄向手表,轻轻颔首。
「好像聊太久了点。橘子箭,时间还没到吗?」
「呃……啊,也对。时
间也差不多了。」
挂在墙上的大时钟告诉我目前时间接近正午。视线转向身旁,只见穗实坐立难安,握紧了拳头。嗯,虽然时间还有点早,毕竟机会难得。
我回过头面向美阳小姐和阿升。
「那我们就先走了……只有我们去真的可以吗?」
「当然。不用在意。明天再请你们两位陪我一起去吧。」
「我也是。而且我今天还有工作。下次有空的时候再一起吧。」
能和小穗两人独处,真让人羡慕耶。阿升一副不怀好意的表情,补上了这一句。这打打闹闹的感觉,虽然有点紧绷但没有太大的改变。我摆出嚣张的笑,回他一句「是喔」。不过心里其实格外紧张。
两人独处这字眼比我想象中更有冲击力。
「好了。橘子箭,小穗穗。」
美阳小姐以明亮的笑容送我们离开特查室。
「一年两次的祭典——丰穰祭。有意义地好好享受吧。」
偶尔也该让身心好好放松。这是美阳小姐的提议。
由于泪晶窃贼和透明个体等事件接连发生,我们特别调查派遣室这阵子可说是忙得晕头转向。由于潜水都市自「潜水」转换至「漂浮」状态,虽然说只是一时之间,不过我们终于能从调查的任务中获得解放。换句话说,特查的所有成员这阵子都比较有空。听从美阳小姐的提议,我和穗实先一步离开研究所,来到街上。
现在正值潜水都市「鹡鸰」规模最大也最热闹的祭典——丰穰祭。
我不知道其他都市的习惯,不过在本都市「鹡鸰」,每当一整个月的潜水时间结束——也就是从今天算起,固定会在市镇区一带举办为期数日的祭典。都市平时都在海上移动,气氛较为封闭,对居民而言丰穰祭是唯一的大规模娱乐。依照惯例,不管是祭典的第一天或最后一天,应该会同样热闹且人潮汹涌。
「人——好多喔。」
所以,失去记忆的穗实目睹这片人潮而满脸讶异,也是正常的吧。
「因为是丰穰祭啊。穗实,小心点别走散了。」
为了不被来来往往的人流吞没,我紧挨着身旁的穗实。原本就是迷路少女了,要是在这地方又迷了路,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尽量不让穗实离开视野——就在此时。
「嗯!那……那就,那个……为了不要走散!」
穗实使尽全力似地朝着我伸出一只手。仿佛某位雨衣人似地,非常漂亮的贯手姿势。差别在于,穗实的颊上染着淡淡红晕,双眼紧闭。
这是要干嘛?……啊。
「这个……该不会是想问……要不要牵手?」
仔细一想,似乎没必要特地把这句话问出口。只见穗实的耳朵像成熟的柿子似地越来越红,大概快到采收期了……等一等,我好像有点混乱。
我也知道自己正处于异常紧张的状况啦——我以前有这么容易害羞吗?
「啊——……既然这样,别客气。」
「嗯……请请、请嘟嘟指教。」
穗实的话开始说得不清不楚。这个嘛……我也不是没有察觉到啦。
我握住了穗实的手。好冰。呜哇……手指好细,手掌好软。
「呜,喔喔喔……」
穗实口中不知在嘟哝着什么。全神灌注地凝视着我的手。她的感想该不会和我一样吧。莫名的麻痒感爬上侧腹。
「我说……穗实,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是也牵过手?」
「啊……嗯。那时候我还把橙矢的手挥来挥去。但是为什么……现在牵手,就觉得很害羞。」
我们两人研究了老半天。视线始终无法离开相系的手……其实我觉得,答案好像早就已经很明白了。不,应该只是错觉啦,错觉!
「总之!……来去祭典逛逛吧?」
「嗯,好啊!」
我收到快活程度更胜平时的回答,看来我们意见相同。
牵起穗实的手,带领她向前走。维持着既不太快也不太慢的步伐。虽然曾经有过姐姐牵着我走在路上的经验,这次轮到我在前头引领却有种难以言喻的不知所措。自交握的手掌,我们清楚感受到彼此使力时的感触。
不知道为什么,这令我非常快乐。
「穗实,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呜……我想多逛一些地方,可是只要和橙矢一起,哪里都可以。」
呜哇。就算牵着手,一如往常的直球对话威力仍然不减。天然系小穗穗,本日球路依然同样犀利。
我拉长了身子环顾四周,感觉到风拂过炙热的脸颊。
「那……我们就到那条街逛逛,好不好?」
「好啊好啊!」
走在装饰灿烂的都市内,各种事物随之映入眼中。平常从未放在心上的街灯多加了少许花饰,即刻摇身一变成为注目的焦点。抬头望向天空,也许是孩子们不小心松了手吧,红色气球轻盈飘在深蓝的天空中。
穗实将她强烈的好奇心化为热情的视线,投向热闹的街景。
「宝……茸……菜……我一开始还以为,宝茸菜。是很宝贵的食材。」
「这误会还真符合穗实的风格……丰穰祭的丰收其实是在庆祝『今年也得到了不少泪晶』。都市一年也只潜水两次,算是不太常见的活动。」
「橙矢之前也有来参加?」
「基本上每年都有。毕竟是潜水都市内第一大的祭典,大部分的人应该都会参加吧。」
「是喔……嗯……在失去记忆之前,说不定我也有来过。」
穗实喃喃细语。失去记忆前——
关于穗实的记忆和母亲的线索,现在仍然没有掌握到什么。之前听美阳小姐说,她已经尽全力朝各方向去调查。话虽如此,我什么也没做,连一点忙都没帮上。顶多像这样带她前来参加祭典。
我想,我应该能为她做更多事。
就像穗实愿意认同我的努力,我是不是也能成为她的助力呢?
「这个景象,会成为我的记忆吗……」
绯红的头顶突然间轻晃,我心中一惊。
「你对丰穰祭有印象?」
「没有。完全没有。完全没有会找回记忆的感觉。」
连一点点没有。穗实说着,手指比出一道细微的隙缝,但脸上仍然挂着毫无一丝阴霾的笑容……那笑容看起来也不像是在遮掩失去记忆的寂寞。
穗实柔和的眼神投向周遭不停移动的人群。
「虽然连一点点都没有——但就是觉得这样也好吧。尽管想见妈妈的心情也还在,但是,如果能像这样和橙矢一起逛祭典,我觉得记忆不回来也没关系——不对,应该说,我不想要记起过去的事了。」
像这样一直下去比较好。她如此细语时的侧脸——也许是我看错了吧——不知为何,似乎带着几分不安。
「……既然这样。」
所以我自然而然地开了口:
「明年也一起来吧。不只是明年,后年,大后年也是。一起来。」
一起来参加祭典。我一说完,穗实停下脚步,转身面向我。满脸通红……嗯?我刚才说了什么会让她害羞的话?看穗实好像慌得手足无措。
「……我……」
「我?」
「我很开心好害羞谢谢你!」
穗实说完便甩过头。耳朵一跳一跳地颤抖……啊,应该是在遮掩害羞吧。虽然是幅令牛人忍不住微笑的光景,但她这反应只会让我跟着一起害羞。
带着某种说不明白的心痒难熬,我未经大脑思考就准备开口——
「咦……橙矢?」
嘈杂人声之间传来耳熟的澄澈声音。我回过头去。
光听声音就猜得出来人是谁,回头一看,站在该处的果然是翼没错。难得见到这位老朋友穿便服的模样。只见她露出了少见的惊讶神情,双眼圆睁。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橙矢会在这地方。啊。早安,穗实。」
穗实也回了一声精神饱满的早安,但眼神却四处游移。仔细一看,翼的视线似乎也静不下来。最后,她的视线停驻在我的手边。
「……两位正在约会?」
疑问的惊呼瞬间冲出我的喉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手掌中穗实的手轻轻颤抖,随后更用力地握紧了我的手。翼的视线撇向一旁。
「和女生手牵手,还不到中午就来参加祭典了,不是吗?」
「咦?但是我记得,我前天不是也有和翼出去玩吗?」
「是,是这样没错啦……话是这样说没错啦!……那次又没有牵手……」
翼微微膨起了脸颊。话也说得不清不楚,后半段完全听不出意思。她这态度还真稀奇。这……应该是在闹别扭吧。不过这也有道理。既然穗实也在场,就应该要约翼一起来才对。毕竟两个人感情也很好。对着脸颊鼓得像河豚的翼,我开口说道:
「翼,那要不要现在和我们——」
「不用。没事。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先Bye啰,穗实。」
糟了。翼的身影快步穿入人潮的缝隙之间,渐行渐远。而我也只能陪着身
旁的穗实一同朝着老友的背影挥手。穗实脸上的笑容似乎不像平常那样灿烂。
「……她会不会是和学校的朋友一起来的?」
听她刚才拒绝的话,也许是这样吧。突然问,我感觉到牵着的手被紧紧一握,将视线收回身旁,发现穗实正一脸歉疚地抬头看着我。
……?穗实樱唇微敔,像是在寻找话语。拿不定主意似地踌躇了一段时间,最后她深吸一口气。
「今天……就好好玩吧!」
她仿佛想通了什么似地崭露笑容……这样啊,说的也是。虽然没能和翼一起逛祭典有些遗憾,不过明天还有机会再找她。
人要把握当下。为了享受现在,我没有理由不以笑容回应她的提议。
「嗯,就这么办……嗯?」
——轰隆——
地面一阵摇晃。话虽如此,冲击并未剧烈到让人站不稳,摇晃也只持续一小段时间,很快就恢复平静,只留下轻微的机械运转声。
「嗯?这个声音是……」
穗实顺从她心中的好奇,凝神专注于四周传出的声响。
「……是有人肚子在叫的声音?」
「这结论也太扯了吧。」
穗实嘿嘿地笑得开怀。啊,这小妮子这回不是发挥天然属性而是在开玩笑。近来我渐渐明白,其实穗实的性格言行举止还风趣的。
不过,也不是说就这样让她把这阵摇晃跟肠胃运动混为一谈就好。
「刚才那个摇晃表示都市正在往上浮。我想应该就快了……」
我才解释完,身旁街灯附设的喇叭便开始广播:「本都市将于数分后浮上海面。震动将持续一小段时间,敬请见谅。」
没错,再过几分钟——都市将脱离深海,浮向阳光洒落的海面。
「嗯——嗯?该不会,等一下我会第一次看见真正的蓝天?」
「哦,说的也是。既然机会难得,找个视野好一点的地方看吧?」
她立即赞同。事不宜迟,总之要先准备好午餐。穗实第一次观赏蓝天,场地就决定在之前那个屋顶上,带上可以轻易食用的餐点。
准备前往目的地,我们不约而同地摇晃着彼此相系的手——就在此时。
与之前明显不同等级的巨响猛击耳朵。
「呜,呜哇!」
惊呼声出自我和穗实,共两人份。我们一不注意松开了一直牵着的手。啊,好可惜——能让我这样想的时间和状况,在下一个瞬间消逝无踪。
宛若身体遭到撕裂一般的尖锐惨叫——自人潮的另一端响起。
骚动转眼间传遍人群,扩散到整条大街上。正在享受祭典的人们纷纷停下脚步。虽然从我的位置好像看不见骚动的中心点,但是——
光是亲眼目睹直往高空窜升的黑烟,就足以让我掌握大概的状况。
「……火灾?」
穗实轻声低语。就是这样,既然冒出黑烟,应该是火灾发生了吧……话说回来,一点也感觉不到火焰的热气。不,其实我已经没有空闲时间慢慢思考了。
因为在这状况下,不安的涟漪要化为恐慌的洪水只是一瞬间的事。
「穗实!跟我来!」
不等她回答,我一把抓住穗实的手,拖着她拔腿就跑。虽然穗实惊得哇哇大叫,很抱歉我现在没有时间多作解释。四周已经充满了一心只想逃离现场的人,场面呈现一片混乱。随便停下脚步,下一秒就会被逃难的大海啸辗平……可恶!有够难跑!
由于这场混乱,当我们冲进建筑物之间的缝隙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呼……好了,跑这么远应该就没问题了吧。穗实,你还好吧?」
穗实在喘息中挤出一声「没事」。外表上似乎也没有受伤。太好了。
突然发生这种事还真倒霉。我远远眺望大街上的混乱与喧哗。
「现在到底是怎么了……嗯?」
突然查觉到一阵麻痒。低头一看,口袋里似乎有某物正在震动——马上又停了下来。才停止,马上又发出无声的震动,告知我有电话打来。
我取出了吵个不停的手机。画面上显示着来电者是美阳小姐。我按下通话键。
「喂喂?是——」
「橘子箭?你现在人在哪里!?」
手机贴到耳畔,吼声立刻贯穿鼓膜。呜哇,好刺耳。
我不由得把手机稍稍拉离耳边,马上又是一声大喝:
「你人在哪——?该不会出事了吧!?」
「咦?等等,发生什么事了吗?」
美阳小姐像这样大吼大叫也真稀奇,话也说得很急,语气中透出几分焦虑。
「……看来是没事啊。」
电话另一头很明显地传来了一声安心的短叹。查觉到对方那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我一面回答,同时联想到眼前的状况。
「我们没事……啊,你是指刚才发生的火灾吗?」
「火灾?发生火灾了是吗?原来二次灾害已经……」
传回了生硬而充满危机感的低语声。
「橘子箭。现在马上远离那里。」
她突然这样讲,我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
「马上离开?……那个,刚才的火灾,状况有这么严重吗?」
「不对。那只是二次性的灾害。目前状况十分——急,快点——」
突然间,美阳小姐的声音断断续续。刺耳杂音白手机喇叭喷出。
「那个,美阳小姐?」
「先回到研究所——现在,残留体正——击——都市。原因与被害——及状况都不明——我们——也——混乱——但是——比起市街区——不危——」
「不好意思,我听不清楚!」
也许我的声音根本没传过去,收讯状况越来越恶化。
「目前——原因——不——,该不会——是——!」
通讯联机断了。只剩下冰冷的嘟嘟声反复敲打着鼓膜。
「橙矢,是阳阳小姐?」
「啊……嗯,是没错。」
看见穗实的眉心因不安而紧蹙,我只好暧昧地点头。不知不觉间,我正紧紧抓着手机。胸口骚动不宁。难以名状的不安……渐渐形成漩涡。
通讯断绝只是收讯问题——我也可以这样解释。
「——穗实,我们走。」
但对于美阳小姐的忠告,我没有听而不闻这选项。我再度握住穗实的手。嗯……?
此时,一阵思心的风擦过脸颊。黏答答地缠人不放的热风。奇怪,这里明明是远离大街的小巷——
似乎听见了呼吸声。我心中一惊,回过头去。
空无一人——没有半个人。
「什么……」
潜藏于周遭景色之中,似曾相识的「扭曲」,毫无疑问就在眼前。
空间逐渐染上了色彩。使光散射而变化的那家伙长着巨大的羽毛,以粗壮结实的四肢立于大地之上。宛若鬼魂般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怪物——
「……不会吧?」
在通讯中断之前,美阳小姐说道:该不会是……
这句话的后半段,她想说的恐怕就是——
「——浊龙!?」
当初潜藏于回廊的透明个体,早已有数只入侵都市内部——
扭曲的雄壮单羽朝天伸展,狂龙朝天尖声咆啸。
——冷静下来。
我努力告诉自己。靠理性的力量强硬驾驭陷入错乱边缘的思考。这家伙和三年前的浊龙不是同一只。和姐姐那时候不一样了。别发作啊,我的身体。有那空闲让全身破裂,不如把力气花在思考处理眼前状况所需的先后次序。
看清楚眼前的敌人。巨大的龙挥出了它的尾巴——!?
视觉捕捉时已经太迟。风声怒吼。我连忙举起双腕交叉在胸前。下一个瞬间,浊龙的长尾嵌进我的手腕。全身体验到一瞬间的飘浮——随即被砸在一旁的墙壁上。
「呃——嗄!」
无法呼吸。剧痛扫过背脊及四肢,全身的力气无从抵抗地流失。
「橙矢——!?」
「别……过来!」
穗实在惊叫声中跑向我,我嘶吼着制止了她。看着穗实颤抖的肩膀,虽然想告诉她不用担心,但我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和空档。
即使没有余力,我依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下一击已经追上我。
龙的前脚映入视野。我不顾姿势横向猛跳。但是不够快。状态绝非万全的四肢难以自由使唤,未能完全躲过的代价就是肩膀一块肉遭到钩爪削去。
「……咕呃!」
咬紧牙根把惨叫关在口中,狼狈地在地面上翻滚。很……不妙。无从出手。居然连拔出腰间驱动枪的空档都没有——我至少要让穗实先逃离此处。
浊龙踏响大地,步步逼近。幸好,看来有幸被它选为猎物的并不是穗实,而是我……不对,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现在还也不算太迟。我想对应该还在我身后的少女开口说话——但我做不到。
因为穗实正背对着我,双臂向两侧全力伸展。
像是保护
小鸡的母鸡。那姿势——那姿势只代表一个意思——
「呜……呃、啊………呼!」
穗实的呼吸颤抖着,挺身与浊龙对峙。这并不是比喻,她真的打算保护我。
冰凉的触感滑入胸口。脑中化作一片空白,我大喊:
「穗实!你在干什么!快逃!」
「——我没关系!」
她肯定正鼓起勇气抬头瞪视浊龙——穗实宣言:
「这次轮到我了!我来守护橙矢!所以——」
不知为何,那背影看起来似乎背负着无法言喻的悲伤。
「——不准你伤害橙矢!」
穗实大叫。浊龙厌烦了似地举起了前脚。
金属般的钩爪彻底撕裂穗实——不对。
只是撕裂而已。
「咦?」
浊龙之爪撕裂了穗实纤瘦的肩膀。骨骼在破坏性的压力下倾轧,令人思心的声响分毫不差地传到我耳中——但是,绯红长发的少女却丝毫不为所动。若无其事,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一般,伫立于原地。
行动与结果无法相系。明明看起来正常——但却不知哪里出了错。异常。
「……嗯。我就知道。」
原来是这样——我仿佛听见这句话随风飘来。
泪色之羽,随着微风而摇曳。
浅色的光之粒子飞舞。充斥着丰润的光芒,那羽毛朝天伸展的模样,无比雄伟但不失美丽。亲眼目睹那份无上的神圣——甚至令我连挪开视线都觉得有罪。
泪晶之羽,身为残留体的证明。
尺寸远胜于浊龙之羽的,《长羽型》之羽。
绯红长发随风翻飞,自绯红长发之间,察觉到的时候——
——泪晶之羽出现在穗实的头部后方。
……说不出话的时间,到底有多长呢?
红发少女的步伐轻缓。
咚。踏响轻柔的脚步声,少女的身影跃入半空。令人瞠目结舌的跳跃能力——不,那是羽毛带来的浮力。少女利用浮力一跃而上,眼前正好就是龙的头部。
穗实轻轻举起右手。手势为贯手。纤白细指并拢——如闪光般一划。锵。仿佛空气亦为之冻结的切断声倏匆即逝,浊龙的长羽随之碎裂为粉末。生命泉源遭一刀两断,历经短暂一瞬的静止,浊龙的身体化做无色的粉尘——蒸发殆尽。
穗实的手刀,斩断了羽毛的根部。
——当我察觉这件事,少女已经落回地面。
短短三步的距离。
隔着这段只要靠近一步就能把她搂入怀中的距离,我只是抬头望着她。
「……嗯……」
——这时,我到底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呢?
「对喔……」
穗实的表情痛苦地扭曲。喉头一阵颤抖,她咽下了哽咽,却止不住一滴泪珠划过脸颊。
然而少女仍努力地想装出笑容。
——穗实,你看起来好难受耶。为什么……还能够笑得出来呢?
为什么,我会让穗实露出这种表情?
穗实说了声抱歉。向后退开半步。只是半步,却好远。脚好沉重。身体使不上力。心也使不上力。为什么……我动弹不得。
放任眼中噙满泪水的穗实微笑——
「橙矢,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再见。」
最后她这么说。
留下长羽卷起的强烈风压,穗实的身影从我面前消失。
至于我失去意识,大概是下个瞬间的事情。
最初感觉到的,是沉痛的沉默。
迟缓得像是从泥沼之中爬出,我悠悠醒转。昏暗的天花板映入眼帘。后脑杓传来深陷入某物的柔软触感。背后好像也有类似的——啊,我正躺在床上吗?类似消毒水的淡淡气味轻刺鼻腔。
药品的味道。柔软的床铺……我见过。这里正是研究所的医务室。而且还是单人病房。规模特大的研究所内设有无数的医疗室,这里是其中之一吧。
「……你醒啦?」
声音来自身旁。我转过头去,在视野的边缘瞥见亚麻色的长发。
「……美阳,小姐。」
「不要勉强起身。会动到肩膀的伤。」
美阳小姐正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出声制止了我。听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制服底下右肩的部位被包在层层包扎的绷带内……我老实地让头部躺平。
「……我大概睡了多久?」
「如果从你被搬进医务室开始算起,大约六小时。」
六个小时……。难怪窗外这么暗。昏暗的荧光灯是房内唯一的光源。
躺回病床上仰望美阳小姐,我这才头一次查觉到异状。
「嗯?你想问这个?」
像是查觉到我的视线,美阳小姐轻轻摇晃她的右腕——手腕被白色三角巾吊着,顺便送来一抹有点不好意思的苦笑。
「骨头不小心折断了。短时间内恐怕派不上用场。」
「……这样啊。」
优秀的武装研究员骨折了——我短暂思考这件事代表的意义。
「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复数的残留体,同一时间在不同地点对都市发动突袭。」
也许是先猜到我会这样问了吧,美阳小姐立刻给了回答。
「如果你要更精确的答案——于今天中午,残留体自都市上下各处同时涌现,加害一般市民,并四处破坏都市的设施。」
其实在她回答之前,我也已经猜了个大概。
「是透明个体干的好事……对吧?」
「没错。原以为透明个体已在回廊遭到歼灭——看来是我们太轻敌了。」
「意思是说,当时漏掉的残留体进入了都市内部……?」
透明个体的特征就如其名,可改变体色融入周连环境。这份特性只能说令人震惊。若在回廊一战,有数只趁着我们不注意的时候穿过回廊从研究所成功侵入都市——以它们的特性来说,并非不可能。
「不,恐怕没那么单纯。」
美阳小姐摇头说道:这样没办法说明。
「在都市中发现的残留体数量远超过二十。若要认定这全是回廊一战的漏网之鱼,数量未免太多了。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见解,我认为它们恐怕已经在都市潜伏很长一段时间了。」
「潜伏……」
这听起来还真令人无法和凶猛狰狞的残留体相连。
「回廊大门打开的时间点并不算少——与纯白花瞳相连的这一个月以来,假设每当我们打开大门,透明个体便与我们擦身而过进入都市,最后造成现在这毁灭性的状况也不难理解……。也没办法就此轻易接受就是了。」
藏不住悔恨的低语,恐怕正是美阳小姐当下心境的写照吧。
不过,我在美阳小姐刚才的台词中,发现了令人在意的字眼。
「那个,美阳小姐。虽然我不太想追问太深……都市的被害状况还好吗?」
「状况虽然算是毁灭性,不过还留有一丝希望。都市内的主要设施大部分都遭破坏。发电厂也毁了,不久前都市曾一度陷入停电状态,利用紧急电源暂时恢复运转。不过这恐怕也支撑不了太久。」
我们的室长又补上了一句:
「泪晶失窃事件,你还记得吧?因为这事件的影响,都市内的泪晶其实陷入了慢性的缺乏状态。因此,以通讯为首,设施之间的联系效率十分低落,其他设施的损伤状况也大同小异。」
「祸不单行啊。」
怪不得病房内会这么昏暗……。之前和美阳小姐的通讯被打断也是这个原因吧。
话说回来,雨衣人,看你干了这什么好事。
「……一丝希望在哪里呢?」
「在于居民的避难行动已经结束。只要人还活着,东西再造就好。」
美阳小姐笑得乐观,不过随即长叹一声:
「——话虽如此,目前都市机能处于麻痹状态也是不争的事实。虽然残留体遭到我们的反击一时之间鸣金收兵,但不知何时会再度发动攻势。再加上对方无法以肉眼捕捉。现在虽然派出了武装研究员在都市内轮替巡逻,但我方的负伤人员——包含我,数量已经多到无法轻视的程度。就算要全力扫荡,只要发生状况都会处于被动。」
「……该不会,这个骨折也是和残留体战斗时受的伤?」
她以无声的点头代替回答。不出声也许是因为悔恨吧。
被尊称为「舞姬」的姐姐当时最疼爱的晚辈——室长身怀的实力绝对不容小看。但是,她的骨折最多却只换来一时之间的平静。
现在我终于真正理解。这真的是我从未体验的状况。
「……橘子箭,到底发生什么事?」
突然,美阳小姐的声音从头顶上洒落。
「向我们通报的居民说,你倒在小路上。得知你那时身上负伤时,一想到你居然没办法施展『再生』,或者受伤的速度超越『再生』能力,我倒抽一口冷气,以为你遭遇到莫大的危机。」
我无法回答。没有回答。也不愿意回答。
但是她的询问并
未就此终止。
「和你在一起的穗实,她人呢?」
「穗实她……」
穗实。我所取的名字。抓住记忆的碎片。
浊龙。伸展双臂的穗实。泪色长羽。泪珠。泪珠。泪珠……穗实哭了。
—……再见。
「……」
「——看你表情这么痛苦,我有点犹豫要不要告诉你接下来的事。」
就算背过脸,就算转过身,我无法自那声音逃离。
「残留体的目击情报有几项共通点……『发色绯红的少女领导着复数的残留体』——复数居民目击到这景象。研究所认定该少女为《长羽型》,为了方便起见,目前将之定名为《堕天使》。」
「——」
无法——理解。
红发?少女?残留体?领导?堕天使?这什么意思?
我尚未承认也尚未理解,但美阳小姐继续说了下去。
「残留体已经获得了集体行动的特性——你记得我说过的这句话吗?这次袭击都市十分近似——计划性未免也太高,准备未免也太周全了。甚至让我怀疑,有某个战略思考能力与人类同等的残留体,负责指挥残留体全体。」
「……不对。」
话出了口我才想到。我——到底在否定什么?
「……橘子箭,我现在要告诉你,我的推论结果。」
不用讲。不说出口也无所谓的,美阳小姐。我背对着美阳小姐,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我仍然清楚感觉到,美阳小姐正为了开口而深吸一口气。
「小穗穗是残留体。」
感觉就像是心脏被紧紧攫住。
「综合所有目击情报,她拥有相当巨大的羽毛。从大小来判断,我们推测她比过去任何一种残留体都更加强大。此外,也有居民目击到她飞行的模样,这也是身为《长羽型》的一项证据。」
不是。我呻吟。到底什么不是?我问我自己。到底不是什么?
我不知道——不给我思考的时间,美阳小姐的话语毫不留情地袭击我。
「能力越强的残留体,型态就越接近人型。无限趋近于人型的残留体,拥有与人相似的思考,拥有与人相似的想法,拥有与人类似——不,与人相同的人格。」
「这个……只是美阳小姐的推论吧。」
「没错。但是你也亲眼看见了,长出泪晶之羽的小穗穗——这也是事实。」
「不对……穗实她……」
「她是残留体——不先承认这一点,事态不会有进展,也无法进展。」
「不是这样!」
「就是这样。——橘子箭,听我说。」
白皙的手掌轻轻夹住我的脸颊。触感冰冷。我的脸被转向美阳小姐的方向。
没办法再将视线挪开。不允许逃避的凛然眼神射穿了我。
「现在,为了扫荡藏身于都市内的残留体,我们正在组织驱除队。进一步的被害可能会真正毁掉这座都市——本次驱除作战,应该会是投入全武装研究员的大规模作战。」
驱除——驱除是什么意思。
「目标是侵入都市内的所有残留体——当然也包含了红发的少女。」
「……你是说……要驱逐——穗实?……美阳小姐?」
正是如此。美阳小姐简洁的回答,让我吸不进下一口气。
美阳小姐的双眸内,盛满了悲伤到令人觉得残酷的光芒。
「作战实行时间订于明天早上。你有一个晚上。」
宛若抚过我的脸颊似地,白皙的指尖悄悄抽离。美阳小姐站起身,被绷带吊着的手腕轻轻摇晃,走向病房门。脚步声停下。
「你要怎么做,你想怎么做。在那之前先做好决定。」
留下了这个问题。
美阳小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完全隔音的单人病房转瞬间恢复寂静。在这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显得响亮的空间,我自言自语。
穗实。穗实……穗实。
外头一片漆黑。
完全浮上海面的都市正处大自然的夜空之下,四周则是深邃的黑暗。街上灯火为了保存电力而降到最低,照亮地面的只剩下月光与闪烁的群星。夜幕早已落下,加上深冬时的寒意,看着看着令人感到有些寂寞。
再说,这里是毫无人踪,只有我一人独处的屋顶上,更显寂寥。
「……星星看得好清楚啊。」
背靠着栏杆,我仰望星空。久违的星空涂满了洋溢着透明感的黑色。散落在黑暗中的群星连成星座,可惜我对天文学可是一窍不通。
就算仰望这么美丽的星空——我还是摸不着头脑。
「和穗实相遇,也是在这个地方吧。」
对着老旧水塔的自语悄悄溶入夜色。这里没有其他人,也不可能有人在。一般市民已全数避难;为了前往驱除残留体,武装研究员现在应该还在作战会议的途中。为了打倒威胁都市安危的怪物,人人大概正团结一心。
为了驱除负责领导残留体——被命名为堕天使的,绯红长发的少女。
「……穗实……是残留体。」
这件事……我早就明白了。
虽然我对美阳小姐那样说,但我自己早就明白了。肉体承受浊龙的利爪攻击之后,以贯手一击斩断《长羽型》的羽毛。这种身体机能远远超出运动神经优良所能解释的范畴。穗实是残留体,这点不会错。
所以——美阳小姐的推论,恐怕也正确吧。
「……越强大的残留体,就越接近人型。」
穗实也许是残留体有史以来最强的《长羽型》——美阳小姐如是说。
话虽如此,与我一同生活了这段时间,我看到的穗实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
她的模样、想法、举动,和人相比毫无分别。肚子饿了也会咕噜地叫。发现有兴趣的事物就热中到浑然忘我。个性天然系带点傻气,不过有时也会故意装傻开开玩笑。全方位天然系少女总是精神饱满且朝气蓬勃,但心痛时两行泪水也忍不住滑过脸颊。
坚强但脆弱——与年龄相符的少女。
「失去记忆……这样也说得通了。」
失去记忆,恐怕就是残留体太近似于人类所付出的代价。
虽然这也只是假设加假说——由于穗实使自己的形体升华到太近似于人类,因而获得了人类的人格,而非残留体的人格。太接近人型的《长羽型》穗实,忘记了自己的身分是残留体,在认知上判定自己身为人类。某方面上这也是十分自然的想法吧?我也是,一辈子也不会怀疑自己或许不是人类。
这样想的话,一切都说得通了。
穗实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记忆。
刚出生的婴儿当然没有记忆。我想穗实的状况也相同。穗实取得了等同于少女的人格,由于自己之前身为残留体,因此能与人格成长至该年龄相应的记忆,她从未拥有过。虽然人格和思考模式上是一位与年龄相符的少女,只有在记忆方面形同呱呱坠地的婴孩——一片空白。
空白。并非后天造成的——算是一种先天的记忆缺乏吧。
「……如果真是这样,迷路的含意就完全不同了。」
眺望着与许多美好回忆同在的水塔,那一天的景象鲜明地回到脑海。
之后的事情,就连推测都算不上,只不过是单纯的想象而已。
也许穗实原本是潜伏在都市内的残留体吧。被当作袭击都市的其中一员,自纯白花瞳被送入都市内部。但是,穗实以人的身分觉醒之后,忘记了原本的职责,才会有一位迷路少女,在那一天被我发现。
并非残留体——我遇见的,只是一位迷路的少女。
「不过,关于母亲的话还是没办法解释……也没办法问她了。」
穗实已经不在这里了。我该想的是另一个问题。
「……明天早上,是什么时候啊?」
我仰擎漆黑的天空。当这片漆黑转白,就是「明天早上」吗?
美阳小姐的问题,在那之前我必须给出答案。
「……嗯?」
制服下传来震动。并非侧腹突然抽筋,而是有人打电话来。在都市陷入危机的状况下,会打来的对手自然十分有限。我取出了震动的源头,液晶屏幕上显示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名字。总而言之,我按下了通话钮。
「喂喂?」
「……终于,打通了……」
当我对着手机应声,对方传来的第一个反应是短促的惊呼声,紧接着是「呼——」的如叹息一般的长长一声。咦?这声音不就是——
「该不会……是翼?」
「有什么好怀疑的?真受不了,你这么吃惊是什么意思?」
那个,我只是想说,应该是美阳小姐或研究所那边打来的。
我答得有点赶。
「那个,怎么了吗?找我有事吗?」
「……拜托一下。现在这个状况,你还问我有事吗?」
她传回一声混合了无奈与不悦的叹息。
「街上出现了看不见的……那个叫什么,残留体?……到处都有那个怪物,镇
上也陷入一片混乱。我赶紧去避难,但是到了避难所才发现,某个熟识的家伙就是没露面。我才在后悔,之前他说要一起逛祭典,那次真不该拒绝的……我连忙打那家伙的电话,但是怎么打都打不通,之后我又打了好几次,在这状况下你还问我有没有事?」
听了她详细明白的说明,我终于理解了。
「翼……你在担心我吗?」
「废话。我在担心。非常非常担心。」
话说,你的声音似乎带了点怒气……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不过接下来的这句低语,反倒带着一点哽咽……。
「……让你担心了,抱歉。」
「没关系啦。也没怎样,没事就好。」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微笑的感觉。我差点忘了,已经认识十年的这位少女——
「话说回来,橙矢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即使身处这状况,温柔的她不会忘记关心突然陷入沉默的我。
我不由得为之苦笑,缓缓地左右摇头。
「没事。没什么。」
「骗人。声音这么消沉,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她瞬间斩断我的谎言。
「让我猜猜看……你和穗实吵架了?」
一出口就是这句话,我打从心底吓了一跳,单纯地就是吓到了。
「……为,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知道?我知道啊。最近的橙矢老是和穗实在一起啊。现在橙矢消沉到从声音就听得出来,我想大概和离你最近的穗实脱不了关系吧。」
只是得知友人的近况,连烦恼都能一语道破,翼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过,最近啊——。其实这字眼比想象中更令我的心思动摇。总觉得,我和穗实已经相识很长一段时间了……这么一说,我才想起。
自从相遇至今只过了一个礼拜出头。
「然后呢?不嫌弃的话,可以找我商量。」
「……我觉得……也不算是吵架啦。」
弓道少女的古道热肠,令我不由得开始寻求依靠。不,是想寻求依靠。
胸中整理不出头绪的心情——想一吐为快。
「其实,穗实她……遇上了一些事。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发生了很多事。我那时候也和穗实在一起。可是……」
我深吸一口气,吐出累积在胸中的阴霾。
「我什么也做不到。」
「……完全?」
「嗯,完完全全。穗实遇上麻烦的时候,我只是满脑子混乱,没能为她做任何事——不只是这样,还做了些,很过分的事。」
——「对喔……。」
我紧咬住下嘴唇。浮现脑海的是穗实离去之前带泪的笑脸。面对着得知她真实身分而不发一语的我,她一边说,一边掉着眼泪。明明如此痛苦,却仍然努力露出笑容。
是趴在地上毫无作为的我——逼她露出这种表情。
「……对这件事,橙矢觉得很后悔?」
翼的一句话,让在我心中打转的感情浮现出一部分清晰的轮廓。
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我……觉得后悔吗?
「……也许就是这样。」
是喔。简洁的回应在耳畔响起。
沉默短暂流动。最后,翼宛若轻声倾诉般说:
「我说……橙矢,你最近变了。」
没头没脑的转了个话题。我鹦鹉学舌回应道:
「……变了?」
「变了。你自己没发现?」
长年来的死党宛若恶作剧般,却又温和地轻笑几声。
「橙矢,变得比较会笑了。」
「……我以前真的那么缺乏笑容?」
「也不是这个意思。该怎么说……打从心底露出笑容的次数变多了。以前也是会笑,只是——该怎么说,那种让人看了心裎很舒服的笑容,或者说,我要好好享受这世上的一切,这种感觉的笑,在以前的橙矢脸上,我从来没看到过。」
「……这个嘛。」
也许是这样吧。自从三年前姐姐那件事之后,我自己对自己施加了束缚。我无法自罪恶感中逃脱。伤害了姐姐的我,没有资格可以开心地笑——我无法舍弃这样的想法,也不会有解脱的一天,我一直这么认为。
直到遇见穗实为止。更精确地说,是到那一次在屋顶上聊过为止。
「我觉得就是在穗实出现之后。橙矢的笑容软化了。不过反过来说,也比较常露出一脸呆样。」
「哈哈……这还真是不好意思。」
翼的笑声让我也跟着笑了起来。脸上大概就是翼说的,放松的表情。
这大概也是受到那位少女的影响吧,多亏她永远天真欢笑无处不天然的个性。
「所以,你应该没必要,也没空去烦恼吧?」
虽然看不见表情,自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声音,让我联想到她的神采。
「橙矢已经不一样了。只要想一想,穗实对新的橙矢来说是什么人,该怎么做,答案不就马上揭晓了。」
「……什么,意思?」
什么人?对我来说——穗实是个开朗而充满朝气,好奇心强烈又容易害羞的女孩。这两年来我埋头狂奔至今,只不过是不断逃避的难堪挣扎,她却愿意认同我。
这位少女对我来说是什么人——这应该不需要再问了。
「我想向穗实道歉。」
穗实是残留体。而且被判定为《长羽型》中最强,也最接近人类的残留体。
——就这么单纯?
我到底在烦恼什么呢?穗实是残留体——那又怎样?
所以我就会因此讨厌穗实?不,绝对不会。
所以我与穗实共度的快乐时光就会因此改头换面?不,这不可能。
所以我和穗实之间的关系就会因此全然不同?不,不不不——全都是否定。
「虽然我做了些很残忍的事,而且什么忙也没帮上……但是,我想和穗实道歉,重新和好。」
穗实就只是一位女孩子,这点也从未改变。
「是喔……不过,还真是不甘心啊。」
翼的口气中突然浮现了几分寂寞,我不由得问她:
「不甘心……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从来没有让橙矢露出那种打从心底绽放的笑容。」
像是要遮掩什么似地,她又添了一句「我乱想的啦」……嗯?
「虽然只是我自己乱想的,但只要说到橙矢,我敢说没有人比我更懂。不过我吓坏了。穗实果然很了不起,我真的比不上她……就这样。」
穗实?为什么会扯上穗实——?不过,有另一点更令我在意。
「橙矢一脸难过的时候,我也没办法听你说说心事。在你身旁也没办法让你开心。我一直自认为比谁都更靠近橙矢……——啊,抱歉。讲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很不像我吧。啊啊不行,我刚才说的你就忘记——」
「翼你等等,等一下等一下。」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哽咽,我连忙打断了她的话。
为什么。为什么讲的好像她从没帮上我任何一点忙?
「我,是因为有翼陪伴,才活到今天的。」
手机传来不成声的讶异。
有翼陪伴,我才能好好活着。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对了。
这件事,我从来没有真正告诉她。现在说清楚,一定还来得及。
「翼,从国中的那个冬天到现在,是你一直支持着我。那时我因为姐姐那件事:心情一直很低潮。但是在学校和翼聊天时,让我很安心。」
国中时代最后一个冬天,我退出了一直以来参加的弓道社。
由于浊龙事件带来的后遗症需要住院,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其实是因为我不想面对任何人。伤害了姐姐,我没资格活得轻松愉快——在出院的同时,我下定决心成为武装研究员。出院后我也不希望有人来打扰我,在自己与周遭之间筑起了一道墙。在学校是这样,在家里也一样。那时的我十分暴躁,在每天必须度过大半时间的学校内处境越来越孤立,这一点都不奇怪。
但是翼每天都来找这样的我谈天说地。
「一直没有好好跟你讲明白,现在正好。」
我仍然记忆犹新。对着摆明了不给好脸色的我,翼从未放弃找我搭话。我在学校她会来找我,我在家里她就打电话来,不管在哪都一样。为了成为武装研究员,曾有段时间我对自己课以相当严苛的特训。每当最后的一线——死亡来到眼前,脑海中总会浮现翼担忧的表情,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道。
对我来说,这是多大的帮助。
「谢谢你,翼。」
这份感谢——我想要立刻清楚传达给她。
「多亏有你在,我现在还活着。」
在我说话时,电话另一头的翼一直保持沉默。现在也一样,一语不发……奇怪了,没反应?我寻觅下一句台词。
「多亏有你在,我现在还活着。所以说……」
「……是……
这样啊。」
已经没有必要再顾虑了。
翼似乎隔着电话如此细语。
「……原来橙矢很感谢我啊。」
「?这当然的吧。」
再怎么道谢都讲不完的谢意。真正的救命恩人。就算没发生姐姐那件事,小时候也不知受她几次照顾,说实话,我觉得这份恩情就算花上一辈子都还不完。
话虽如此,我打算花上一辈子还多少算多少。
「那……有机会,要不要再一起拉弓?」
突如其来的提案。翼的声音微微颤抖。和刚才忧伤的气氛又有所不同,反而比较像是在努力压抑自己的兴奋之情。
「弓?……你是说,弓道?」
「我没有要你回来弓道社。只是放假的时候,或平常的午休也可以,那个……就我们两个人一起,到弓道场拉弓。」
「不过,我很久没碰弓道了喔?」
成为武装研究员之后,我的弓道用品早就堆满灰尘了。
「我再教你就好了。橙矢很有天分,绝对没问题的……还是说,你不愿意?」
耳边的细语声猛力敲中我的脑袋,让我产生近似头晕脑胀的错觉。这是怎么回事?我在感觉到疑问之前,就答应了她。
「太好了!」
难得听到她如此雀跃的语气。思,答应她是正确的选择。
她轻咳一声当作转折,我仿佛看见她淡淡的微笑。
「橙矢你一定能和穗实和好。加油。」
「嗯,谢谢你,翼。」
没有什么比好友的鼓励更能带给我勇气。之后我们又交谈了几句。
「……刚刚说的,算是约会喔。」
「——咦?」
我要问已经太迟了。只剩死板的单调音效,嘟嘟嘟地响个不停。液晶屏幕上显示的通话时间是六分十二秒。满短的。不过,要让我下定决心,这已经再充分不过。
再说,我已经许下了重要的约定。
「……一切结束之后,再来练习弓道吧。」
我再度仰望天空。虽然天空依旧漆黑,但在我眼中和五分钟前的天空已经全然不同。闪烁的星光看起来更加耀眼,星座的魅力让我不禁下定决心改天要买本天文学的书,而浮现在空中的数个斑点……咦?斑点?
远远看见的斑点——是什么?
「……!」
我连忙揉眼。是眺望天空的双眼出问题了?不对,不是我看错。复数的斑点如同巨鸟振翅飞行般,沿着稳定的轨道朝着此处缓缓飞来。那速度甚至让我觉得耳边响起了翅膀拍打的声音。
喂喂喂,别开玩笑了……那些斑点该不会是——
「……《长羽型》!?」
的确——这和五分钟之前已经不是同一片天空了。
事情演变成这样,已经不是答案云云的问题了。
我连忙离开屋顶后数分钟。事到如今,我再度亲身体会到这研究所实在大到不适合全速奔跑。抵达目的地时,我早已上气不接下气。
「美阳小姐!刚才残留体从空中——!」
我粗暴地打开特别派遣调查室的大门。连滚带爬似地一头栽进室内——
「哎呀,小橙?」
一进门,迎接我的是平稳柔和的声音。
「跑这么喘,身体不要紧吗?」
「咦……啊,没事。只是跑了一下没什么大碍……」
「呵呵呵。这样啊。小橙是个健康宝宝呢。」
等……等一下等一下!呵呵呵?你人为啥在这——姐姐?
「来来来。先坐下吧,小橙。」
元武装研究员,目前身为花店店长的我家姐姐,不知为何正坐在调查室内的椅子上。她轻轻拨动及腰的黑发,对着呆站在原地的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可以坐在她对面的座位……还是先坐吧。
我调匀呼吸。深呼吸时顺便将起伏不定的心情熨平。平——常——心……
「呼——……哈—……好了,姐姐你人怎么会在这里?」
将心中最大的疑问投向姐姐,只见姐姐崭露轻缓的微笑。
「美阳找我来的。目前都市正处于极端危险的状况下——虽然我已经隐退了,不过现在我正以智囊团的身分绞尽脑汁喔。」
「智囊团……是说顾问?」
是啊~。回答后头接着拉长的尾音…….说的也是,现在事态紧急。被逼入绝境的研究所向过去的研究员寻求协助,没什么好奇怪的——而且姐姐还是当初在职时实力与经验皆首屈一指的「舞姬」。溺水时的最后一根浮木,现在可说是黄金的浮木了。
不过,状况已急迫到必须向身为一般民众的姐姐求助——啊!糟了!
「我差点忘了!刚才残留体从空中——」
「嗯,这我知道。」
面对情绪激动的我,姐姐的态度却沉稳至极,脸上甚至仍然带着微笑,我也只好按捺心中的焦虑。
「那个……你已经知道了?」
「是啊。不久前都市外墙的观测所已经传来消息了——观测到复数的《长羽型》正在城市上空飞行。看来都市的阻隔墙已经被打破了。对了,美阳她去参加对抗《长羽型》的作战会议所以人不在,我在这边负责留守喔:」
怎么搞的。姐姐和缓的语气与话中急迫的状况完全对不上……我甚至对这份悠然自得感到几分羡慕——哪像我对目前状况紧张兮兮。
「但是,姐姐,现在还有时间慢慢开会讨论吗?那群《长羽型》,我刚才看到的时候好像已经飞得很近了。」
「你说这件事啊。那群《长羽型》目前似乎只在上空盘旋而已:沿着同样的路径一直在绕圈子……目前我们还没收到《长羽型》造成的损害报告。它们只是在都市上空盘旋,还没有真正攻进都市内部。」
「咦?是这样喔?难道它们在犹豫……?」
「我觉得它们并不是在犹豫喔!」
对着目前仍然只是一位新人的我,曾为顶尖武装研究员的姐姐回答道:
「说不定——《长羽型》正在寻找我们的位置。」
「……你是说,这是在侦查。」
姐姐轻笑,缓缓勾起唇角,以表情告诉我:正确答案。
残留体的确是个威胁。但对残留体来说,我们武装研究员也具有相当程度的威胁性。双方的力量足以彼此抗衡。目前战斗暂时告一段落,残留体可能是打算先锁定敌方——武装研究员的根据地,再重新发动攻势吧。
突袭与侦查。现在的残留体,已经懂得运用智能与战略了吗?
「话说回来。」
姐姐突然皱起眉头,注视着我的右肩——制服底下缠着数重绷带的右肩。
「事情我听美阳说了。……你还好」
「没事。虽然受了点伤,只要『再生』一下就没问题。」
为了证明伤势已愈让姐姐安心,我转动肩头。伤势隐隐作痛……呃,看来还是会痛。
我藏起冷汗装出笑脸,然而姐姐对着我摇头:我不是指这个。
「我是说小穗的事。」
「……美阳小姐告诉你了?」
我家大姐无言颔首。嗯,其实我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穗实是残留体,是史上少见的强力《长羽型》。而且与这次的袭击有相关——我全都知道了。」
「……不过姐姐你看起来好像不太讶异?」
令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姐姐的神色和语气中虽然隐含着对我的关怀,但似乎没有任何混乱或茫然。这是怎么回事?
「嗯,因为我之前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
姐姐简明扼要地回答……回答了什么?
「你说什么——!?」
「小橙,太大声了会吵到隔壁喔。」
听见我用尽肺活量的惊呼声,姐姐一手添在侧脸,露出了管教孩子似的表情。
「不,不对吧,不是这样吧。吵到隔壁这不是重点吧!」
「怎么会不重要?小橙,如果隔壁的调查室或研究室的同仁正在小憩补眠,那不就太打扰人家了?大家都会吓一大跳-心脏噗通噗通地跳喔。小橙也不喜欢一大早被人家吵醒吧?所以夜里不可以大声乱叫。」
「呃……是我错了。」
被形同母亲的姐姐当面责备,身为小弟我也只能脊髓反射地道歉。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为风峰家的教育方针。
「……对了,姐姐你……之前就知道了?」
我小声地再度发问。姐姐苦笑着,带着困扰的神情,点了头。
「我其实不是知道……我只是隐约觉得『或许是这样』。」
「隐约……不过,看你一点都不惊讶,应该有一些根据让你这样想吧?」
「你这样问我也答不出来……这感觉真的没有根据。只是,我觉得小穗这个女生的气氛和其他女生『不太一样』……况且,虽然她失去记忆,但除了过去的记忆之外,不晓得的事未免太多了,这点也让我很不可思议……最后加上美阳曾经告诉过我残留体的进化论,我才想到说:啊,也许真的是这样。」
老姐,这已经算是很充分的根据了吧……。
「简单说,这是女性的直觉。」
「我敢说绝对不是。」
不过,说是「直觉」也没错吧。经历与残留体的无数战斗,彻底了解残留体的「舞姬」——正因为这份过去的经历,才有这份洞察力吧。
「所以,虽然我也吓了一跳,但是其实我没有很惊讶。……小橙你呢?」
突然问,姐姐那澄澈透明的眼神转向了我。我老实回答:
「——……我吓到了。吓到了,而且很混乱。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不久之前——交情甚笃的某位少女,为我扫除了所有阴霾。
眼前就是最大的关卡,我笔直注视姐姐。
「姐姐。我要去找穗实。」
没有回答。但是我明白,一言不发的姐姐,正倾听我的决意。
我认为,我必须向她说明白。
「——其实,我一直都在逃避。」
自从三年前的那一天,自从我伤害了姐姐之后,我一直在逃避。
擅自背负起也许没必要背负的罪恶感,拼命撑过没必要拼命的两年。心里总是想着,如果当上武装研究员参加战斗,是否就能偿还那一天我对姐姐犯下的过错?不过,其实我只是不愿意去真正面对那一天我的所作所为。
不愿面对伤害了姐姐的弱小的自己——我只是在逃避罢了。
「但是……有个女生愿意对我说,我这样很帅。」
——明明就很帅!
这句话.让我打从心底得救了。
她愿意承认,这两年来我的挣扎是有价值的——我无法形容那一刻我有多么高兴。当我明白这一切并未白费的瞬间,我真的好想嚎啕大哭一场。
那时我终于发现了。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了。因为有过去的我,现在的我才会站在这里。」
伤害了姐姐而感受到罪恶感。如果我没有因此成为武装研究员。
如果我没有与阿升相遇,我不会拥有这一位损友。
如果我没有与美阳小姐相遇,我学不到她富有弹性但敏锐的想法。
如果我没有和穗实相遇,直到现在我仍在后悔当初走过的道路。
这样一来——我永远不会察觉到最重要的事物。
「姐姐,有句不得不对你说的话,我一直都搞错了。」
伤害姐姐之后,我好几次又好几次反复道歉:「对不起」。在病房、在家中、在梦中。因为我只要一停止谢罪,一颗心仿佛就要遭到压碎似地难受。
但是,我错了。我该说的话,不该只是一句「对不起」。
为了不再后悔,为了承认。我开口说道——
「对不起——谢谢你,在那时守护了我。」
……我明白。
神情透露出些许的寂寞,眼眶里泛起薄薄泪光——姐姐微笑着对我说。
「……呵呵,小橙也真是的,什么时候学会讲这么有男子气概的台词了?」
「啊哈哈,我也不知道……因为经过了很多人的锻炼吧。」
姐姐擦拭眼角,再度笑了,这次的笑容中只剩欣喜。
「真该感谢小穗。找机会我一定要下厨为她煮一顿大餐。」
你愿意帮忙吗?姐姐问。我回答:当然好。
虽然料理上我只帮得上一点小忙——不过,为了让大家再度团聚在餐桌旁。
「我会找出穗实。绝对会。」
说完,我察觉到自己话中的迟疑,果决补上:
「就算我必须违背研究所的命令……就算我必须就此离开研究所。」
「……小橙。」
我们注视着彼此——突然间,姐姐轻声嘻笑,笑容似乎比平常更加柔和。是怎么了?我的困惑没有持续太久,只见吾家大姐一瞥她身后紧闭的大门。
「看来小橙很有干劲喔。」
你不觉得吗,美阳?她兴高采烈的话语声才落定。
「——是的。能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晚辈,是我三生有幸。」
房门开启,美阳小姐潇洒登场。咦?啥?……美阳小姐?
「……美阳小姐?呃,刚才我说的话,你听到了?」
「有什么好着急的?橘子箭。」
踩着响亮的脚步声,我们的室长走向我。浮现在她脸颊上的,是一抹锐气十足的笑。我不由得为之浑身僵硬的模样,毫无保留地映在她的双眸中。
「我记得,刚才我已经问过你了。你打算怎么做?你想要怎么做?」
她重迤了一次,之前在医务室对我的询问。
「回答我吧。武装研究员风峰橙矢,不久之后研究所将举全组织之力展开作战行动——而你打算放弃驱除残留体的任务,前去搜索《长羽型》小穗穗。这就是你的答案?」
「……是。」
我说出的回答等同于宣誓。我明白,对于长久以来对我多加照顾的美阳小姐来说,这是多么重大的背叛行为——但是,我心意已决。
「我想再见穗实一面,有话想对她说。」
「我懂了。这件事算我一份。」
即使我必须与美阳小姐在此诀别,我也——咦?
「……啥?」
「你的表情未免也太惊讶了。」
美阳小姐恶作剧似地笑了。
「难道说,你认为我会选择驱除《长羽型》小穗穗?」
思考迟滞不前。我的确是这么想的——等等,这回答的意思不就是——
「……不是吗?」
「当然不是。难道你认为,我会对我的友人小穗穗动手?」
这不可能。我们的室长再坚决不过地如此声明……意料之外。
「那个……美阳小姐,你刚刚在医务室和我讲的话,完全不是这个意思耶?」
「我只说研究所打算执行残留体的驱逐作战,我可没说我会参加作战行动吧?确实,穗实是残留体,武装研究员的工作是驱逐它们。但是,如果对方是我亲爱的友人,这个前提便自动完全消失。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出穗实——为了这件事,就算违反职务也在所不惜。」
吃惊到连下巴都阖不上——这惯用的形容句,我第一次用来形容喜出望外。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满怀感动的我只能久久凝视着微笑的美阳小姐——
「呃——……你们好像正感动到一半,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煞风景地——不,再适时不过地,耳熟到不行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打断了我的凝视。
那人站在门口,背靠着一边门框——这位同事的身影和声音同样熟悉。
「可别忘了还有我。你们这样我有点寂寞耶。」
「阿升……」
呦!阿升轻快地扬起一只手。蓬松的茶色卷发、穿歪的白色制服、陈旧的工具箱。他脚边的涅斯提像是模仿主人似地举起一只机械短臂。上次见到这组拍档虽然只是几个小时前的事,却叫我很是怀念。
相处长达两年的损友兼同事的视线依序扫过姐姐和美阳小姐,最后是我,在我开口之前,他低声说了声好。
「来吧。我们没时间了对吧?要动手就要快。」
「……没关系吗?」
如果协助我们,肯定会遭研究所惩罚——这声确认中蕴含着这层忠告的意义。我想这位同事一定也心知肚明吧。
「喂喂,你怎么还在问这么基本的问题啊?」
阿升宛若理所当然般地笑得露出一口灿亮白牙。
「为了可爱女生而行动,还需要任何理由吗?」
「……哈哈,说的也是。」
还回答真符合阿升的风格。阿升式的轻佻个性——阿升式的率性想法。
「——好啦。状况和演员,双方已准备齐全。」
特查室室长环视我们。紧接着眯起了她猫一般的双眼,仿佛在笑。
「我们特别派遣调查室的职责,我想在座各位都再清楚不过,但身为室长的我,在此特别宣言如下——」
包含我、阿升、姐姐,这个房间里的每个人——
「自此刻开始,我们将开始搜索我们的同事小穗穗。好了,有意义地开始行动吧。」
全场,一致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