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Re·Union 第五章 纯白花瞳—Re Paradigm Shift—

「第一个问题在于,我们完全不知道小穗穗目前所在的位置。」

我们决定找出穗实后,重大的问题迎面而来。

为了防范其他研究员前来,门已经上锁。为了交换彼此意见,我、美阳小姐、阿升、姐姐四人坐在折叠椅上围成圆圈。

背靠着椅背,美阳小姐伸出没骨折的那只手轻抚下巴。

「橘子箭,你还记得穗实离开时往哪边去吗?」

「没有,我当时马上就昏过去了,完全没记忆。不过,我记得她飞的速度很快……应该不会是躲在都市内的某处。」

「照这样来说,小穗应该躲在云朵上啰。」

虽然姐姐的这句话仿佛带着几分童心,但表情的锐利程度比平常添增两成。

听了敬爱前辈的话,美阳小姐低吟一声后接着往下说:

「应该不会。就算小穗穗有飞行能力,也不太可能长时间滞留在空中。很可能正在某处歇脚。」

「……阿橙。」

阿升的指头轻敲着手边的涅斯提,缓缓地开口:

「有没有一些线索啊?穗实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在想,会不会她就飞到那地方去了?」

「……穗实想去的地方。」

思考开始运转。在这一星期又多一些的时间内,曾令穗实展现兴趣的事物非常多。譬如说在丰穰祭上,充满了好奇心的视线可说是毫无分别地扫过一切事物。若要我清楚指出,范围太广了不知从何下手。剩下的线索是言行吧——最近她所说的话,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

突然间,思考在脑袋的一角绽放火花。那时候在小路上。

穗实在离开前留下一声「对不起」。现在我能明白她的意思了。对不起,我是残留体——一定是因为,她知道我由于姐姐遭遇的事件:心中对残留体抱持着恨意,才会这么说。说完穗实便飞向高空。如果这行动代表着,她觉得无法和我在一起——

如果说,远离我——远离都市的场所,就是穗实的目的地。

「纯白花瞳。」

伴随着明确自信的一句话,让大家的视线汇聚在我身上。

「穗实应该会打算尽可能远离这里。不过,一旦出了都市,四周都是海,也没有陆地——如果要找可以落脚休息,而且穗实也知道,并且离这边距离够远的场所……我想应该就是纯白花瞳了。」

「原来如此。有可能。」

经过一段沉默的思考,美阳小姐点头肯定我的想法。

「目前都市已自深海浮上海面,本都市『鹡鸰』没有手段能靠近纯白花瞳。况且那座塔的顶部高过海面,小穗穗理应可以从空中降落在那里。她若要藏身,没有地点更加适合。……春前辈怎么看?」

听见调查室过去的晚辈寻求意见,姐姐柔和微笑。

「我认为有跑一趟的价值。不管事实如何,万一小穗还在都市内部,就凭我们的人数,要找遍整个城镇太难了。如果她人不在纯白花瞳,到时候我们再占领观测所,请人帮我们找出小穗的行踪吧。」

元顶尖武装研究员不疾不徐地陈游她的想法。不愧是「舞姬」。十分可靠——后半那段

话虽然说得简单,但实际上还满恐怖的。

美阳小姐得到姐姐的附议,点头做总结:

「搜寻地点就这么决定了。接下来就是,要怎么前往塔顶。」

「没问题。如果要一双脚,我有门路。」

阿升踏响脚跟示意。脚——前往纯白花瞳的交通工具?

「研究所的边缘地区不是有一个小码头?你如果要潜水艇我拿不出来,不过小艇之类的交通工具,我有办法准备。可以送阿橙直达纯白花瞳。」

「小艇……用船渡海吗。嗯,好主意,就这么办。」

美阳小姐和阿升之间似乎达成了共识。虽然我不太懂,不过我也不打算插嘴。他们马上就会对我说明,我也不想随便打断讨论。

「好,这样一来大致上的行动方针就决定了。」

室长一拍双手,环视两位晚辈和一位前辈的脸。

这代表行动就此开始。

「分头进行吧。橘子箭和小八一起到码头。移动时的注意点就由小八作说明。另外,这时间点残留体驱逐作战已经差不多要进入准备阶段,注意途中不要撞见其他职员。万一被拦下来耽搁了,会出麻烦。」

「明白了。」「了解。」

「然后,可以请春前辈跟着我一起行动吗?」

「好呀!。我没问题。」

美阳小姐和姐姐立刻站起身。我突然有个疑问:

「你们要去哪?」

「拖着这条手臂和你一起去,万一出事,恐怕只会成为你的累赘。」

美阳小姐摇晃包在白色绷带内的手腕。

「万一小穗穗还在都市内,我们会监控研究所内的通讯网,必要时才不会晚一步出手。如果取得了什么情报,我会再联络你。」

收集情报吗。……啊,对了。

「美阳小姐,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哦?你有求于我还真稀奇。没问题,尽管说吧。」

美阳小姐豪爽地一口答应。我也直接说出我的请求。

「关于情报中,负责领导残留体的那个红头发的《长羽型》——我记得好像叫堕天使?关于她的目击情报,可以请你查出更详细的情报吗?」

「对了,阿橙,最后你问的那个是啥意思?」

阿升的声音伴随着波浪声传进耳中。

在特别派遣调查室与两人道别之后,我和阿升按照计划,步行前往这座大规模研究所的偏僻角落。途中每当看见白色制服的衣角,我们便躲进通道的转角处,宛若间谍一般偷偷摸摸地一路来到码头。

「最后问的……你说哪个?」

一边因承受寒冬的海风而颤抖,我大声反问。无论潜水或浮上海面时,潜水都市整体都包覆在阻挡水压的阻隔墙之下,只有这个码头例外。此处的阻隔墙开了一个可供船舶出入的「洞口」,刺骨的寒风就是从该处吹入码头。不过也是因为这里太冷了而没半个人在这儿,也许我们真该感谢这天气。

不过很冷也是事实,我抱着肩膀。隔了层阻碍,同事的声音听来有些模糊。

「我是说,你最后不是拜托大姐头吗?调查那个红头发的《长羽型》。我在想,你是不是想要尽可能多收集有关穗实的情报?」

「这个嘛……其实也不是这样啦。」

暧昧不明的回答。虽不中亦不远矣——我的想法是这样。

「要问有没有关连,是有关连没错。但是没有直接的关连。」

「不清不楚的。这是哪招?像古早时候的猜谜节日一样?先来个,正确答案就是——噔噔噔噔~~故意卖关子制造气氛?」

「这音效还满像的……」

音效云云的就先别管了。

「我也不是在卖关子啦。其实我也不太确定——只是我的想象而已。我也不想散布错误的情报,等到真相大白了我会再告诉阿升你的。」

「是喔。算了,都可以啦。找到机会再告诉我吧。」

调整结束——阿升自小艇纯白的船身中采出半张脸。

「水上摩托车,整备完成。」

辛苦啦。我一面说,一面心怀敬佩地注视着眼前浮在海面上的船体。这是刚才靠着两名男生的蛮力从附近的仓库拖出来的玩意。没有屋顶的小艇——阿升曰:这已经是旧式的船了,但陈旧的船身外观让我感觉到一股踏实感。

「原来阿升你除了驱动枪之外,连船的整备都懂喔。」

「与其说是整备,其实也只是最基本的调律(维修)啦。如果要更进一步调整或保养,我的功力还差很远。还是玩玩驱动枪比较适合我的个性。」

毕竟我是调律师嘛——他添上这简短的一句话,话语虽短,话中充满了自负。

调律师负责把守武装研究员的生命线——驱动枪。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当初我的行为多么糟蹋这一位好友的心血。

「……那个,阿升。」

阿升随口应声,手摸着带到此处的涅斯提。他的反应与平常没有两样——但我仍然感到几分尴尬的生硬。大概阿升也正努力不去在意那件事。一定是为了不要让我为此迷惘吧。

不过,正因为现在事态紧急——我不想蒙混过去。

我深吸一口气。但话一说出口却是有够丢脸的小声。

「……我们……之前不是吵了一架……?」

「……呃——」

是有啦。

阿升轻声说,浮现一丝尴尬神情的脸转向天空。我也追寻着同事的视线,望向透明阻隔墙的另一端,夜空中无数群星毫无保留地闪烁。

很适合寂静的景色。不过我现在——要打破这气氛。

「——抱歉!」

我对着阿升深深地低下头,同时查觉到眼前的同僚抽了一口气。

「那时候,在医务室我讲了一些蠢话,是我错了。虽然我说什么反正不会死,还是让大家担心了。依赖着再生能力,我根本

没想过该怎么作战。」

更糟的是——我死盯着地面说:

「……我战斗时根本就觉得,死了也无所谓。」

做好觉悟迎接死亡的经验不下一次两次。但是,我从未对死亡抱持恐惧。死了也无所谓,只要是为了姐姐——我曾经抱持着这样的想法。

一直以来,我扣下扳机时,从未正视眼前的死亡。

「但是,我现在很确定我不想死。」

也许这件事并没有必要特别宣言。

为了要活着和重视的人一起走下去,我第一次觉得不想死。

也为了不糟蹋调律师——糟蹋阿升灌注在驱动枪上头的心血。

「所以……一直以来,用那种乱来的方式战斗让你担心,我很抱歉!」

「哦!原谅你!」

阿升的回答就这么简洁。

「……咦?」

我缓缓抬起头,阿升豪爽的笑容早已经在等着我。他嘿嘿的笑声像极了顽皮的少年。那是我眼熟的——但是最近无缘见着的,死党的笑容。

「老实说,那时候我也说过头了。……不好意思啦,阿橙。」

我缓缓地左右摇头否定。有一位愿意为了矫正我的过错而发怒的友人是多么贵重的事,我终于再次亲身体验到。……虽然这话讲出来实在太害羞了,我并不打算告诉他。

视线自然地和阿升对上。我们终于能对着彼此露出一脸贼笑。

「呼。轻松多了。终于能和阿橙正常相处了。」

「……其实阿升你也觉得很尴尬?」

「这还用说。平常打打闹闹的对象突然搭不上话了,很不好受啊。找不到机会和你说明白,你又一天到晚和穗实亲热,一点机会都没有。」

「……我才没有在亲热……应该吧……」

「满脸通红,声音还越来越小,你这样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吧?」

久违了的轻松对话,反倒有种新鲜感。……虽然他选这话题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这反应还真符合你的个性。……啊,对了。」

突然,阿升板着一张脸,对我伸出手,扬起下巴催促我。

「驱动枪借我一下。我马上就搞定。在出发前我再帮你看一次。」

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调律师的手指虽然纤细,但一眼看上去就知道皮肤十分粗硬。我拔出我的伙伴,黑色的驱动枪,将它轻放在至今为止托付了无数次的掌心上。

「拜托你了。」

「嗯。交给我吧。」

阿升坐在水上摩托车的甲板上,将随身携带的工具箱搁在身边,涅斯提则跟着跳上甲板停在工具箱旁。阿升轻哼一声,将驱动枪放在膝上的整备平板上,像演奏乐器一般熟练地操作手边的工具。

我突然想到,其实这幅景致一直都在我身边。这铿锵作响的整备声也陪伴了我好一段时间。听着那单调的旋律:心情不知为何越来越沉静,真是不可思议。

「……搞定。」

阿升的自言自语为旋律画下休止符。阿升猛力跳离了水上摩托车,涅斯提也模仿他跟着跳下了甲板,阿升连忙接住它。好险。

一如往常的一人加一机。这同样也是我所熟悉的景象。

「动作还是一样很快耶。」

「那当然。速度一流质量至上是我八王寺升的服务理念。」

阿升一边说,一边打开腰包东翻西找,最后他得意洋洋地掏出了——泪晶能量匣。不过似乎不是常见的种类。外表涂装特别美观,阿升拿着它的动作似乎也比平常更加小心谨慎。

我使了个眼神代替疑问。阿升嘿嘿地笑,擦过鼻头。

「这可是我的珍藏。就我所知,性能最高的泪晶能量匣。能量消费效率可是旧型的两倍。用阿橙的花雨来计算,最多可以射十二发。」

「十、十二……?」

我不由得为之哑然无语。平常的能量匣顶多六发就到极限了。就连美阳小姐手上都没有这么高等的装备。这个,价格大概贵到会吓死人。

不过阿升看起来一点也不在意,只是胡乱搔着他的褐发。

「这该怎么讲……我不希望阿橙你送命,说穿了也只是为了我自己心里舒服啦。阿橙惯用的超近身战术对驱动枪的消耗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只出一张嘴叫你要注意,好像也不太对啦。」

说完,阿升向我递出了安装好高级能量匣的驱动枪。

「就当作饯行吧。现在这状况下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疏忽会要命。我会尽我所能支援你。所以——你可别死了。」

「……嗯。」

不过只是短短一句话,却沉重到无法比拟。过去的我恐怕不会接受这种说法。但是,只要手拿驱动枪,这应该是我早就要做好的觉悟。

不过,对我来说,反正死亡的觉悟是随身携带的。

我慎重地接过超高性能的能量匣。

「我保证。我会善用驱动枪,发挥它的一切,活下来。」

「这才对。这才像阿橙的作风。」

这什么意思啦。吐槽完,我不由得笑出声音。话虽如此,阿升似乎也正忍着笑,气氛完全严肃不起来。而且还有点害羞。

不过,这样才像我们的作风——应该吧?

「好啦,差不多了。」

出发吧。阿升才说完,小艇轰然作响。刺耳的引擎声像是在抗议我们让它等了太久。这该不会是故障了吧?……看来并不是。

不知何时,阿升已经启动了小艇的引擎。

「阿橙,我想也不用多作解释了,你就搭这家伙去纯白花瞳吧。」

这家伙——阿升轻拍小艇纯白的船身。我说出心中的疑惑:

「不过,我没驾驶过水上摩托车喔?」

「没问题啦。纯白花瞳的坐标我已经输入摩托车的操纵面板了,不会迷路,你只要稳稳抓着把手,油门踩下去就对了。」

「……听你这样讲我反而开始不安了,这是为什么?」

对一个初学者来说,你的说明会不会太简略了些?

「不用担心啦。阿橙一定没问题的。虽然这话没根据,反正就是没问题。」

损友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我回以苦笑,踏上水上摩托车的船缘。像是滑进船身机械内部似地坐稳了身子,引擎的震动随之直接传上身体。右肩已经不再疼痛——早在前来此处的路上,再生已经完成。

我再度转头面向阿升,他脸上的笑容分毫不变。

「快去快回吧,阿橙。」

「我去去就回,阿升。」

就像这样随口回应,之后。

我牢牢握着把手,凭感觉踩下油门。

深冬时节的海上冷到无法言喻。

小艇在海面上飞快奔驰。顺畅且迅速……不过,横过海面时喷溅的水花袭向我的头发、脸、和衣物,迅速地夺走我的体温。当目的地出现在视野中,我早已经止不住颤抖的上下颚彼此打架。早知道就穿件雨衣来……

「……真壮观。」

我让船减速停下,停泊在露出海面的塔顶旁,才踏出前往塔顶的第一步,后悔的心情随即一扫而空,不复记忆。

这片纯白花田的美丽,让我忘却了后悔。

「这里就是……纯白花瞳。」

我现在正亲身体验何谓浑然忘我。

连绵不绝的白花原野跃入眼帘。塔顶上,纯白色的花朵争相绽放。纯白花瞳一词的由来——虽然花朵的模样各有不同,但共同之处在于,所有的花都呈现纯白一色。

美丽、漂亮、惊人等感想甚至无从浮现脑海……在这片压倒性的景象面前,我只能哑然无语。

月光下的白花们的确是甜美且姣好——但是。

「……找到了。」

在这片花田的中央,我发现了更加美丽的事物。与因反射月光而灿然的无数白花不同,它主动向四周洒落光芒——令我为之屏息的,透明泪色的光芒。

泪色光芒的映照下——一缕绯红长发浮现在夜色之中。那人拥有一头幻想气氛的长发,

背对着我,一心只是仰望着天空。

泪晶之羽自绯红长发之间长长伸出,那人任凭长羽与海风嬉戏。

我又踏出了一步。发出了窸窣的,踏过花丛的声响。同时也让少女的肩膀为之猛然一颤。我再靠近一步。少女的颤抖也越来越剧烈。我又往前一步——

「……对不起。」

这声音乘风来到耳畔,是在我踏出第三步的下一瞬间。

少女——穗实转身面向我,双腕并拢在身后。

「对不起,我一声不吭就跑掉了。」

「……没这回事。」

稍稍停顿,我缓缓摇头。

「我才觉得抱歉。那时没有立刻追上你。」

「不会啦。……不过,没想到橙矢居然会来这里找我。」

我吓了一跳耶。穗实说着,故作轻松地歪着头。

那是她日常生活中时常流露的神情。

「……听我说,」

「天空……」

她的一声细语,像是为了不让我说下去。

「原来真

正的天空,这么漂亮。」

朝着夜空,穗实伸展双臂。像是要拥抱散落在整片夜空中的繁星一般,但夜空宽广无限,不可能收入她的怀里。

「月亮、星星、云……还有这片海。世界上的一切,看起来都好漂亮。」

她话锋一转,缓缓垂下双手。

「但是,那是因为我是残留体——因为我本来就什么都不懂,对不对?」

她边说边抚着自己的羽毛,神情淡然已极。

橙矢——她轻唤我的名字。我应了一声。

仿佛很开心似地,穗实露出了一如往常充满朝气的微笑。

「一直没机会和你好好道谢——谢谢你,捡到了我。带我去很多地方,那时候我真的很开心。阳阳小姐、阿升、小翼、还有春姐姐。要是没有遇见橙矢,我就没机会认识大家了。」

她的语气全部都是过去式。我察觉到了,但就算如此——

「不是这样。……是我不好,抱歉。」

我的双眼紧抓着穗实的视线,绝不放开。

「那时穗实从浊龙手中保护了我,我却什么也作不到。我很抱歉。我明明知道穗实那时有多痛苦,但我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我真的很抱歉。」

「啊,这件事橙矢不用道歉啦。」

穗实连忙摆着手。我深吸了一口气。

「穗实。和我一起,回家吧。」

「嗯?不行啦。」

再清楚不过的否定,出自一脸笑容的穗实。

……这算笑容吗?

「我出生的地方就是这里。我终于找到了,我的家——迷路女生的家。还有这么漂亮的花坛,嗯,这里真的很漂亮,对吧?」

「回家吧,穗实。美阳小姐、阿升、翼都在等你。姐姐说要请你好好吃一顿大餐。而且待在这种地方会感冒的。」

「嗯?我没关系啦。健康是我最大的优点,我才不会输给感冒呢。要是下雨了,躲到塔里面其实也很温暖喔。」

「穗实,你真的这么想?」

「真的啊!」

穗实脸上绽放开朗的笑容。灿烂而无垢,开朗而……这怎么可能嘛。

我看不下去了。

「那为什么你眼泪一直掉?」

——穗实的眼泪没停过。

打从她转身面向我开始,穗实的眼泪从来没停过。她一面流着眼泪一面笑。虽然举止和平常没有两样,说起话来口气也毫无异常,但滑过脸颊的泪水却从未止住。就算她能忍下哽咽,努力按捺颤抖的肩膀,只要看那两行泪水就一目暸然。

穗实根本不是一如往常。

「我没在哭哦?」

并未意识到眼眶中浮起的水光,穗实微笑着。

「就说了我没有在哭嘛。」

「不对,你在哭。穗实,你流泪不是因为难过吗?因为穗实根本不想待在这里——因为不想待在这里才在哭,不是吗?」

我再度缩短与穗实之间的距离。穗实畏缩地低下头。看见她低垂的睫毛正不停地颤抖,我察觉到穗实其实连笑容都是装出来的。

「……不,不是这样,我、我……」

少女的长发随着她激烈摇头而飞舞,但否定的字眼却在立刻被无法忍受的哽咽吞没。声音颤抖不已,话语寸步难行,穗实她——

「……我,我很难过。」

仿佛白喉咙深处挤出的真心话,如雨点般洒落。

「……好难过……我好难过,我不要这样……!」

穗实的脸上笑容已不再。

裸露在外的感情,在脸颊上洒下不知歇止的豪雨。

「我不要这个羽毛,我不想要这个羽毛。我不要这样……如果事实是这样,我根本不想要知道自己是谁!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永远,永远永远和橙矢在一起!我……我不想要——不想要变成橙矢最讨厌的残留体!」

她的悲伤,她的痛苦、煎熬、痛楚,清晰回荡在我的胸口。

「我……我………我——」

穗实哽咽地嘶吼。

「和橙矢相遇的我,为什么不是一个普通的女生!」

——真的好像。我想着。

对于突如其来的状况而混乱,无法接受事实而自己残害自己。突然有一天失去了可以回的家似的丧失感囚禁着自己,但是又无法依靠任何人,只能孤零零地暗自落泪——和昔日伤害了姐姐的我,真的好像啊。

受到穗实拯救之前的我——和眼前泪流不止的少女,两者的身影彼此重合。

「……穗实。」

就算我费尽唇舌,穗实身为残留体的事实也不会改变。也许她是与我完全不同的生命。

即使如此,穗实还是穗实。只是个女生。

我认为,我也该尽我的全力,喊出我的心声。

为了让这句话传进穗实的心中。

「穗实很可爱!」

音量拉到顶点的大喊声,猛然晃动少女的肩膀,抬起了她的脸。

「穗实很可爱!超可爱的!就算是残留体一样很可爱!」

传给她吧——我不停放声大喊。

「……我、我一点也不可爱啦!」

穗实狠狠地瞪着我。不过,我对她露出了可以说是肆无己i惮的一抹微笑。

「错了错了。真的很可爱!艳丽柔软的长发、饱满的脸颊、圆滚滚的大眼睛、身高不算高但是身材很棒,总之就是很可爱!」

「呜……才没有!你乱讲!我才不可爱!」

喊吧!——把这份感情传达给穗实,让她明白。

「个性开朗又有精神,温柔的个性也很可爱!对什么东西都有兴趣,岂止一点点天然,根本就超级天然这一点也很可爱!全——部,全部都很可爱!」

「呜——橙、橙矢!」

穗实满脸通红朝着我步步进逼。然而我不会停下来的。

「第一次相遇的时候,看见穗实的睡脸,我就觉得心跳加速。决定要在一起生活时:心脏跳得更快!在特查的调查时心跳同样静不下来!在丰穰祭上牵着手,脑袋热到都快要沸腾了!」

「哇……哇哇哇!等一下,橙矢你等一下!」

穗实伸出双手要捣住我的嘴,我轻易躲过——大叫:

「穗实世界第一可爱!是不是残留体根本不重要!反正穗实就是很可爱!」

「我,我知道了啦!我知道了啦!别再讲了,不要再讲了!」

柔软的触感环上我的身躯。她的双手绕到我的背后,紧紧地束缚住我。绯红发丝轻搔我的下巴。我觉得有点痒而扭动身子。

「穗实……真的很可爱喔。」

我轻抚穗实的头。绯红的小脑袋瓜轻轻一点。又一次,紧接着点头好几次。在原本湿透而冰冷的制服的胸口,湿润的温暖逐渐扩散。

「……橙矢。」

穗实抱着我,头仍然低着。但由于我们正紧贴着彼此,声音听起来反而十分清楚。

「我是残留体喔。」

「我知道啊。不过,穗实很可爱,这样就够了。」

「橙矢不是讨厌残留体?」

「以前是。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我现在明白了,我真正憎恨的,其实是当时无法守护姐姐的自己,不是残留体。残留体只是一个契机。你误会了。」

「我……我……」

穗实抬起脸。在至近距离处四目相对。樱色双唇纺出心声:

「我真的可以和你在一起?」

「当然可以。不只你想,我也不想和你分开。如果穗实你愿意的话,我很高兴。」

说完,我试着对她一笑。只见穗实不只耳朵,连脖子都泛起了红潮——她再一次把脸压上我的胸口,又马上抬起脸来,全神贯注凝视着我。

像是想用视线凿穿我似地凝视着我——最后穗实陶醉地轻声道:

「……我想要,和橙矢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嗯,那就这么决定啰。永远在一起。」

我再度抚过穗实的头发,像是温柔地慰劳她的辛酸。绯红长发的少女好像闹起了别拗,却又掩不住喜色,她别过脸,嘟起嘴唇轻语:

「……橙矢,真的有够天然。」

「这个嘛,这个我已经不在乎了耶。」

「花花公子!」

「这、这就太过分了吧……」

我苦笑。穗实的表情宛若融化了似地柔和……,哈哈,这种幸福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真的好想就这样一直下去——虽然心情上是这样。

「穗实,我问你喔。」

维持着彼此相拥的姿势,我低头注视穗实的脸。

「有一件事想问你。穗实你还在都市的时候,在来到这里之前,有没有领导……带着残留体在都市里逛街?」

「嗯……?没有喔。我飞到天上之后就一直线来到这里了。」

穗实一脸不可思议地歪过头。与她脸上的困惑相反,我脑海中萦绕不去的疑问正逐渐消散。于都市各处遭到目击的红发少女。堕天使。准备太过周全的奇袭作战。这么一来……一个疑问就此解开。

领导残留体的《长羽

型》——堕天使果然不是穗实。

而且,无论何时——不好的预感总是会成真。

突然间,奇妙的麻痒感爬上后颈。近似于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连忙挡到穗实面前。下一个瞬间——「某物」坠落在正前方的花田。轰然巨响伴随烟尘一同炸开。脚底下传来一阵摇晃,爆炸中心吹出的暴风挟带着漫天飞舞的纯白花瓣。

少女突然更加使力握住我的手腕——我也反握住穗实的手。

一道光芒穿透遮掩视线的烟尘,也映出了来者的身影。双脚与双手。纤细的颈项与一头长发——以及一根闪烁着泪色光芒的长羽。

烟尘终究落定。出现在该处的……是一位少女。

——果然被我料中了吗。

「你就是……堕天使……!」

拥有一头红发,相貌与穗实毫无二致的《长羽型》静伫于此,她那扭曲的单羽朝天伸展。

我全身为之僵硬。但并不是因为《长羽型》突然出现在眼前。

绯红长发。巨大的泪色羽毛。这些情报我在事前早已得知。

但是,我再怎么也料想不到——堕天使的相貌秀丽、五官端正,仿佛人偶一般,而且身上正套着一件遮盖全身的雨衣。

这已经不是眼熟不眼熟的问题。这家伙……这《长羽型》就是——

「你不就是……那时候的泪晶窃贼!?」

不可能。然而内心否定的声音被脑袋中冷静的部分否定:这是事实。

在学校。她展现了超越常人的肉体能力,赤手空拳刺穿我的腹部。

在研究所。泪晶窃贼选择的逃亡方向直接通往残留体的居所,纯白花瞳。

最后,在都市各处发生的——泪晶窃案有何意义?

一切都连成一线。假设雨衣人正是《长羽型》,她事先抢夺都市各处的泪晶,是为了让都市过袭后陷入机能麻痹状态。假设当时泪晶窃贼前往纯白花瞳并非为了逃走,而是因为奇袭作战的准备已完成,只是要回到自己的住处。

如此一来——一切不就都解释得通了?

「……啊。」

先打破沉默的,是被我挡在身后的穗实。她向前一步,带着愕然的神情,颤抖的双唇开阖,吐出一个词:

「……妈妈……?」

——那个……其实,我在等我妈妈。

我一直以来为此百思不解。失去记忆——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记忆的穗实,为什么会认为「我在等我妈妈」。现在我明白了,那是记忆的残渣,穗实遗忘了当初身为残留体的职责,只剩下记忆的残渣。如果说,当初对她下达潜伏于都市的残留体领导者——在穗实的记忆中被转化成母亲的形象的话。

原来如此,这家伙——《长羽型》堕天使,就是穗实的母亲。

「——」

堕天使率先打破静止的平衡。任凭海风拂动雨衣的下襬。相貌与穗实并无二致的《长羽型》——朝着穗实缓缓伸出了手。

——和我一起来。

我之所以能明白她或许是这个意思,原因在于堕天使的表情。工整至极的五官依然面无表情。但她的双瞳之中没有任何一点敌意。

就像是母亲前来迎接迷路的孩子回家。然而,面对这温暖的欢迎——

「……对不起。」

穗实缓缓地左右摇头。微笑的神情似乎喜悦中带着寂寞。

「我想和橙矢在一起。就算我是残留体,不是人类,我也想以人的身分待在橙矢的身边——所以,对不起。」

少女深深地低头。

「我不能和妈妈一起走。」

「——」

听见这句话,堕天使只是无法理解似地歪过头。脸上并未浮现疑惑的神情。不带感情的双眸这回终于转向我。宛若一瞥路旁的石子似的……不对。真要打比方的话,就像是猎食者注视猎物时的眼神——什么?

《长羽型》藉由她巨大的羽毛一飞冲天。

突如其来的风压横扫花田,我举手遮挡脸部防止烟尘伤眼。但这是个错误的选择。当我再度睁开眼睛,堕天使已在须臾之间逼近到不能更近。

似曾相识的贯手笔直刺向我的胸口——

「别这样。」

穗实抓住了那只纤白的手掌。

沉默在一瞬之间断绝。堕天使挥舞长羽往后一跳,纯白的花瓣随之恣意飞舞。在无数花瓣飘落的空隙间,两名《长羽型》的视线彼此交错。

也许——这正是双方关系转变为敌对的决定性瞬间。

冰凉的触感握住我的手掌。穗实抬头短暂地看了我一眼,露出微笑。

「橙矢……要开始啰?」

我还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我已用眼神表达「没问题」——就在下一个瞬间。

景色加速了。

强烈的压力挤压胸膛。飘浮感包围全身。纯白的花田、漆黑的大海在转眼之间越离越远。风声宛若爆炸声一般震荡着鼓膜。呼气声萦绕在耳畔。穗实紧搂着我的双腕交叉在我的胸口前——描述至此,我终于明白现在的状况。

穗实正抱着我在空中飞行。

「要动了喔,抓紧一点!」

急遽的加速度袭击全身。柔软的触感压在我脸颊上,但我没空放在心上。急速回旋的理由正是出现在视野角落的小黑点。在正下方远处。黑点越来越大,那正是舞动着长羽的堕天使。

不妙。我本能地察觉。

堕天使高举单手,泪色之羽随之发光。这动作不到两秒便在她身旁创造出无数的「羽毛」。思考升华——创造理想物质的力量。她在每一枚羽毛上附加了紫电的光辉。以那压倒性的光量准备发动攻势。

百雷疾驰。

「——穗实!下面!」

警告奏效。穗实在空中利落翻转,紫光刺穿我们身旁的空间。宛若枝糈一般分岔的无数锐利雷光自我们身旁疾驰而过,迸裂在遥远的夜空中,传来连绵不绝的轰鸣声。千钧一发。

不过——这绝对不是结束。

百雷——再放百雷。

「——呜!呜呜——!」

像是穿梭在紫电之羽的隙缝之间,穗实接连不断回旋飞行。

右、右、左、上、下、前进、后退、后退、回旋、左、右、下——只为了闪避的空中舞蹈,连呼吸的余地都没有。就连只负责被抱着的我,都为了飞行时的惯性与速度而想吐,但穗实丝毫不放缓速度,迎风飞行。紧咬着下唇,只注视着前方的侧脸——虽然现在场合不对,我只感觉到美丽。

最美丽的事物——最为虚幻且脆弱。

「呜……」

数道雷击接连奏响轰声。我已经无法把它们当成声音。听觉几乎已经麻痹。伸手压着就要裂开的鼓膜,我往下方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堕天使已经来到不远处,数根带电的羽毛飘浮在她身边。

「——可恶!」

我连忙把伸手摸向枪套,拔出驱动枪并在同一时间扣下扳机。自瞄准正下方的枪口,灼热的白热轨迹直线延伸,白光同时照亮了堕天使及夜空。

正中红心。我很确定,命中了——但事与愿违。

「——为什么!?」

堕天使冲出灼热花雨的包围,更加逼近。等一下,为什么。为什么还活着。照理来说,花雨应该把她连同泪晶之羽一同吞噬了——!

定睛一看。堕天使烧伤而扭曲的脸颊,在转眼之间就恢复成洁净的白瓷色。

「……再、生?」

——我疏忽了。这家伙是《长羽型》,而残留体的特征就是「再生」能力。即使身受摄氏两千度的烈焰包围也丝毫不为所动,理由就在于她压倒性的再生能力。

「————」

在雷击的轰隆声与飞行时的风声的包围中,我察觉到堕天使的视线。不带一丝感情的双眸,我清楚感觉到在那视线之下,自己的身体随之颤抖。宛若明镜一般的双瞳,反射着紫电的光芒而幻化其色彩——

那看起来就像是喜好玩弄人类的残虐神情。

「——啊!」

穗实的身子猛然摇晃。少女的表情因痛楚而扭曲。循着她渗泪的双眼的视线看过去——遭受电击而僵硬的左肩已远远超越了触电红肿的程度,化为黑色的焦炭。

「穗实,被打中了吗!?」

「我……我没事!」

释放出眩目光量的泪色火花一瞬间覆盖少女的肩膀。光芒瞬间消散,不忍卒睹的伤口重新再生为白皙的细致肌肤。穗实露出一个坚定的微笑,随即敛起表情,舞动长羽,再度加速——

不过,当另一道雷击直接落在她背上,她再也无法拍动羽毛。

一声低吟之后,她的头颅垂下,四肢失去力量。羽毛也不再舞动。——会坠落!?

「……穗实,穗实!——振作一点!」

即使身受自由落体的定律所支配,我仍不放弃呼唤穗实。就像当初在回廊,她不停呼唤着我的名字,把因思考升华失控而昏迷的我从那片泥沼中拉回现实世界的岸边——

穗实微微睁开双眼。一脸震惊注视着我们即将撞击的海面。

「嗯——呜嗯!」

痉挛的长羽重新跃动,穗实勉强维持了滑翔的高度。波浪拂过脸颊。受到紫电的影响,穗实全身依旧不自然地僵硬。拍打长羽朝向唯一的陆地——塔顶持续滑翔,最后我们一头栽进纯白的花田。

理所当然地,我也摔到一旁。不过我无所谓,穗实的状况比较紧急——

熟悉的寒意爬上后脑。我直觉地仰望天空。雷光尚未全数消失的夜空之中,某一个黑点。堕天使正朝着此处垂直落下——那又怎样。

谁会让你继续对穗实为所欲为——

「消失吧!」

扣下驱动枪的扳机,白光的洪流填满了我的视野。朝着正上方射出的花雨彻底吞没堕天使的身影。

面对压倒性的热量,《长羽型》她——

「……!?」

她在白光散去的同一时间冲到了我面前。伸出双手掐住了我的喉咙。我不由得咳出一口气。好难受……没办法,呼吸……眼前事物逐渐转为黑色……即使如此……

我双手紧握驱动枪,指向堕天使。

「那就……尝尝,这招吧?」

只要在这个距离施展花雨——再怎么样强悍应该都无法复原才对。

对着双眼微微圆睁的堕天使,我逞强挑起半边嘴角。

纯白的光之洪流冲出枪口。零距离的光热花雨。足以眩目的光量覆盖了堕天使,但她却像是在模仿我似地改变了表情。

我毛骨悚然——在下一个瞬间,尖叫冲出我的喉咙。

「咕……啊啊啊啊!」

百雷刺穿我的全身。无数的羽毛迸射光芒,光亮甚至压过了纯白的花雨。感觉真的就像是全身上下遭到火烤一般。意识被拖向黑暗的深渊——在那之前,我咬紧了牙根。

「可……恶……!」

我绝对不会松开扳机。同时在脑海中描绘「再生」。

枪还有能量——我还能再生!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光与雷碰撞的余波,将世界染成一片白色。

耀眼的花瓣舐遍堕天使的肌肤。奔驰的迅雷刺穿我的肩膀。前者在眨眼之间恢复为美丽的陶瓷色泽,后者耗费了一段时间也仅是从焦黑转回红肿。除了握枪的手,我失去所有触觉。但是指尖会痛。我还能感觉到痛。

只要还感觉到痛楚——我就还活着!

凭借着痛觉,我牵动手指,拼尽全力再度用力地扣下扳机。几乎足以烧穿眼底的光束再一次直线奔驰。堕天使也再一次,不,已经算不出是第几次,陷身于灼热之中——

随后,再生的光芒压过闪亮的花雨。

「……呜,啊。」

——我真的有办法撑过去吗?

突然间,绝望的念头拂过脑海。视野转黑,冰冷的触感迅速侵蚀四肢。身体仿佛失去平衡,意识就要被吸入无底的黑暗深渊。可恶……

死,很可怕。

「……我才……不会死……!」

——别担心——

手心被温暖的温度给包围。确实的,人的温度。我勉强撑开眼皮,看见一双小手正包着我的手。那双手的指头紧紧依偎在我的指尖旁,冰冷凉爽而令人怀念的触感。绯红长发在空中轻盈飞舞。

纤细而柔软的指尖,推着就要松开扳机的手指回到原位。

……啊啊。我还能开枪。

因为,这片纯白世界的某处传出了声音,的的确确抵达了我的心中。

「别担心。橙矢一定,一定没问题的。」

我扣下扳机。

灼烧、灼烧、灼烧、灼烧、灼烧、消灭。

当光芒落尽,我已经找不到堕天使的身影。

柔和的波浪声传到耳畔。强劲的海风吹过脚边,将纯白的花瓣卷入空中,漫天飞舞。满天星空之下,纯白的光洒落在四周。

……原来是这样。

「结束了……穗实。」

我和堕天使之间的再生能力有一道令人绝望的鸿沟。那是无可抹灭的事实。就算我的花雨在火力上足以与她抗衡,但在白光与紫电交锋时,我的身体被烧尽几次都不奇怪。但是我却仍然活着。对,就好像是——

「……穗实?」

就像是有人挺身守护了我,为我负担了缺少的再生能力。

「……咦?」

持续沐浴在高热之下而没有时间让肉体再生,即便身为《长羽型》,肉体迟早也会无法承受。就连惨叫声都会遭到火焰吞没,彻底焚烧到完全消失为止。

面对高再生能力的个体,基本战略就是以量取胜——直到现在我才察觉。

「……啊。」

挺身保护我免于堕天使的雷击——最强的《长羽型》少女。

「……啊。……啊……」

就连一直紧抱着我的穗实——

也逃不过烈焰的侵袭。

「……穗实!!」

我鞭策软弱无力的膝盖,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来到突然向后仰倒的少女身旁,我伸出手。

我想抱起穗实瘫倒在白花之间的身体——

「好烫……!」

我反射性地抽离手掌。触碰的瞬间,掌心传出滋的一声。在刺鼻的恶心臭味之中,我抱起穗实的身子——为之哑然无语。

「………橙、矢?」

穗实稍稍睁开了眼睛。她的身体可说是已经什么也不剩。

四肢被烧成灰烬,消散在海风中。肉体勉强维持着人型,但已濒临死亡。虽然头部看上去只是稍微焦黑,但这其实只不过是为了保护身体机能的中枢,将所有的再生能力灌注在头部所造成的结果。

而泪晶之羽——残留体的生命线,早已粉碎到连碎片都不剩。

「……嗯……原来……」

看见我说不上话,穗实颤抖着脸颊,试着对我露出笑容。

她已经连微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明白到这件事,放声大叫。

「不用连这种时候都笑!」

「嗯……我只有……这个优点嘛……」

穗实没放弃。即使水滴濡湿了她焦黑的脸颊,也不放弃要绽放笑容。就像是想告诉我,只要崭露越多笑容,就能变得更加幸福。

「……橙矢……」

穗实气若游丝。

「橙矢你……来找我……我……真的、很高兴……」

「别说话了!」

「你说……我很可爱……我真的……很高兴……」

「穗实,我求求你!」

「这样……我……很满足了。」

「我不想要失去穗实啊!」

泪流满面的你——为什么说得出已经满足这种话——

「不要讲这种话……穗实……穗实你真的觉得这样子很幸福吗……?」

「…………呜……呜。」

也许是没办法摇头了,否定只表现在摇晃的视线上。

「……我……还想……在一起……?」

「那然这样,那就不要笑了!藏起自己的心情,勉强装出笑容一点意义也没有啊!我喜欢的是穗实平常的笑容啊!」

穗实的眼神变了。神色落寞地敛起了笑容,一滴泪珠滑过脸颊。

这一定是——穗实深藏心底的感情吧。

「……橙矢。」

「嗯!」

「我……我不想死。」

「嗯!我明白!」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穗实痛哭着。烫伤皮肤也无所谓,悔恨迫使我将她的头颅紧紧拥入怀中。

已经没有泪晶了。耗尽再生能力的羽毛已经遭到花雨和雷击吞噬消失。穗实不可能让自己的身体再生。就算我想救她,没有泪晶我也——没办法——再生——?

等等。等一下。如果没有泪晶——反过来说,只要有泪晶就能再生?

「……再、生?」

我低头看向手边的驱动枪。可引发思考升华的大型手枪。赋予质量于思考的技术——这和残留体拥有的再生能力,在原理上如出一辙。

再生的手法我明白。我了如指掌。

一直以来,我依靠头颅内的泪晶实行过无数次的肉体再生。

「——」

我紧握着驱动枪,枪口指向濒死的少女。

「…………橙、矢?」

穗实惊讶地微微睁开双眼。不过,我已经没有时间把注意力放在外界。即使肉体濒死,脑还活着。在大脑死亡之前,穗实就还在世上,所以我——

「我一定会救你。等我一下,穗实。」

回想——快点回想起来啊!

穗实的长发、眼睛、脸颊、嘴唇、胸脯、手腕、脚、气味、动作、笑容、嘟嘴的表情、哭泣的表情、眼泪、声音、她的坚强、她的脆弱——令人怜爱的她。

自己喜欢的女生——这点小事好歹要能清楚回想。

「穗实。我——」

——我喜欢你。

光芒四散。自枪口射出的火花凝聚为一点。思维之间的冲突产生令人为之眩目的庞大热量,最

终化为点点洒落的光之雨。

思考升华——光芒倾注于穗实。

几近溃散的肉体领受甘霖。少女的残渣灰烬重新取回色彩——由灰转白,由白转红,红色化为血色,血液转化为肌肉,肌肉转化为骨骼。步调虽然缓慢,但光雨确确实实地重塑着人的形体。而光之雨落尽之时——

「……嗯?」

穗实就在那里。

「……咦?……奇怪……橙矢?」

圆睁的大眼睛:心中疑惑时歪着头的习惯、宛若身体装了弹簧似地跳起,转头环视世上最美的花田,止不住眨眼的神情。

「——怎么连橙矢也来到天国了?」

加上这句风格一如往常的发言——一切都是原本的穗实。

……真是,太好了。

安心的下一个瞬间——我失去了意识。

我仿佛听见穗实慌张地哇哇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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