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兔子牌机车

窗外传来啾啾鸟鸣,晨曦透过窗帘缝隙泄入房内。

「哥哥、哥哥你快起床。哥哥,不起床会迟到喔。」

「……………………嗯?」

醒来才发现,凛正在摇著自己的肩膀。

「总算醒了。」

「……咦?是凛?」

睡眼惺忪的彻,一时还搞不清自己为何睡在陌生房间里,更不明白为何分隔五年的妹妹会出现在眼前。

「哥哥,你别睡昏头了,这里是宿舍。」

「宿舍……」

一段段的记忆逐渐回到了彻的脑海里。

魔法复活、来到时岛,以及……

「你完全醒了吗?」

凛突然靠得老近,深蓝双眸紧紧盯著他瞧。

「醒、醒了。」

「那我的任务就此完成啰。记得上课不要迟到,再见。」

凛拿起脚边的书包,扬起裙襬转身开门。

「对了,我刚刚忘记问你了,哥哥。」

对凛而言,这个问题非问不可。

「你还记得决斗的结果吗?」

「……不记得。」

「唔……你背叛了我的期待喔。」

凛的表情与话中含意相反,不知怎地,她一脸高兴的样子。

「耶──」

「…………」

彻默默把枕头丢过去。

凛留下一阵噗哧窃笑声,就此离开房间。

「……可恶。」

发泄心中的不满后,彻立刻下床。他先拉开窗帘再慵懒地捡起枕头,走回床边。

然后因发现挂在墙上的某物而叹气。

那是一套全新的时岛学校制服。

宿舍名叫白鹭庄。

等看到挂在玄关上的看板,彻才知道宿舍的正式名字。白鹭庄是一栋历史悠久的西式洋房,住宿的学生也很少,可以想见一开始的用途应该不是学生宿舍。

虽然宿舍位在比学校更远离海滨的半山腰上,可远眺街景与海景,但说句实在话:宿舍的地理位置糟透了。

「好了。」

话说回来,现在可不是欣赏美景的时候。

「……臭妹妹,竟然一叫醒我就自顾自地开溜。」

尽管不知该如何是好,彻仍换上制服离开房间,结果发现整间宿舍空荡荡的,看不到其他学生。

他从学生手册与网路查到的资料得知,住宿生一定得搭公车上学,也知道最后一班公车已于数分钟前发车。

无论怎么看,他都觉得自己迟到定了。

不过彻仍不死心,动身快步前往停车场。假如有住宿生专用或多出来的脚踏车,说不定可以借一辆来骑。

停车场确实有多出来的脚踏车,不过它们全因爆胎或漏气等等原因被弃置,甚至还能看到没有引擎的机车,以及折成两半的自行车。

「每一辆都跟废铁没两样……嗯?」

彻的眼光停留在某辆原以为同样是废铁,却有些与众不同的速克达上头。

那是一辆蓝色的兔子牌SA301。

乍看之下,这辆油箱已被拆除的速克达根本不能骑,但诡异的是整辆车外观却新簇簇的,明显有人精心保养过。

即便有些惊讶,彻仍蹲到机车旁,想看得更仔细些。

就在此时。

「你怎么会在这里!?」

附近传来耳熟的声音。

一回头便看到意料中的人物。

「你、你怎么会在这……」

与昨天同样打扮、随身带著古书的诺雅惊愕道。

「……我不能来停车场吗……」

大清早就有人找碴,彻立刻不爽回嘴。

「当然不行!公车已经在五分钟前发车了耶!?」

「所以我才想──嗯?」彻突然发现对方的话里有些不对劲,倏地闭嘴。

诺雅抱著头大伤脑筋说:「天啊,再拖下去会迟到的!凛究竟在搞什么!?」「她只有跑来叫我起床而已。」

仔细想想,当时应该是赶末班晨间公车的最后时限吧?

「怎、怎么会这样!」

诺雅大为震惊,连彻都差点被她吓到。

「被她打败了。我的确是拜托凛『叫你起床』,但内容却不仅是单纯叫你起床,还得代替我这位指导员照顾你……」

「啊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彻渐渐理解早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换言之,因为诺雅不想见到自己,所以才会拜托凛代替她叫自己起床;结果凛只是随便应付,一把自己叫醒便开溜了。

脑海里,屁股长著恶魔尾巴的凛正在噗哧窃笑著。城府颇深的凛不可能听不出诺雅的言下之意,她肯定是故意的。

「……没办法。」

诺雅走进停车场,牵出那辆兔子牌速克达。

「──嗯?」

她稍微集中精神后,没有燃料的机车竟然发动了。

噗噜噜噜噜噜噜噜噜。

引擎强而有力地嘶吼著。

就算满心诧异,彻还是在知识与记忆帮助下,勉强理解眼前的状况是怎么回事。

「它……也是召唤器吗?」

眼前这辆兔子牌SA301跟诺雅昨天使用的古书一样,都是用魔法运作为前提的工学产品。

这辆速克达是将正规机车拆除油箱与汽油引擎,换装构造单纯且更耐久的引擎,进而打造出来的改装车。新引擎可吸收魔法,能让召唤至燃烧室内的火焰产生能量推动活塞,然后再转换成动力。

「来,快上车。」诺雅戴好安全帽,坐上机车。

彻听著轰隆引擎声,依自己、诺雅、机车的顺序指了一遍。

「咦?连我也上车?」

「没错。」

诺雅摆出跟找碴没两样的高姿态说著,似乎想掩饰尴尬。

「快点上车啦。」

「……等等,请问你有没有备用的安全帽?」

经过提醒,诺雅才恍然大悟,连忙打开机车置物箱。因拿掉油箱而空间大增的置物箱里,确实放著一顶备用安全帽。

彻戴上小一号的半罩式安全帽,小心翼翼坐上机车后座,抓紧位于屁股处的握把,呈现完全不会碰到诺雅的坐姿。

「…………」

诺雅脸上流露出不知该不该出言纠正的困扰神色。

「又怎么啦?」

「……别坐得像个不良少年一样。」

一般的标准骑车双载方式是后座的人得抱住前方的骑乘者。彻虽然不想妥协,但诺雅也不肯让步。一番争执后,愈来愈不爽的彻只好退让。「那么我失礼了……」

「丑话先说在前头。如果敢乱摸乱碰,我保证杀了你。」

不想丢掉小命的彻只好轻轻环住诺雅的腰际,动作跟被喝令丢掉枪枝的反派没什么两样。

……好细!

噗噜噜!引擎发出更嘹亮的嘶吼声。

女生的小蛮腰与凶恶强劲的引擎声形成强烈对比,让彻有些不安。

「……欸,虽然拖到现在才问,不过你应该有驾照吧?」

「当然有。」

状似警察手册(注)的驾照忽地出现在眼前。大头照和本人一样,脸上挂著得意的笑容。(注:日本警察用来表示身分的证件。)

「真厉害,竟然两种一般驾照都考上了。」

「我可是打算考取所有能考的证照唷。」

话说回来,她也太早考驾照了吧?

「如果单纯要驾驶召唤器的话,其实用不上国交省(注)核发的驾照就是了。」(注:全名为国土交通省,类似中华民国台湾的交通部。)

「用不到驾照?」

「没错,因为这座岛全是共有地,国交省管不著……这下放心了吗?」

「唉,起码不用担心会被警察拦了……」

其实更大的问题在诺雅的驾驶技术上头……

轰隆隆隆!引擎更为响亮地猛力嘶吼。

「那么,准备出发啰!」

虽然彻认为油门催得太猛,但是一脸紧张的诺雅不仅没发现,还突然放开离合器。

没有放慢引擎转速的此举为两人招来恶果。

「咦?」

「哇啊啊!」

噗噜噜!获得强大动力的后轮漫起沙尘暴冲。前轮翘起,车体打滑,犹如脱缰野马的机车狠狠甩落两人。

坐在后方且心怀警戒的彻立刻跳下车,平安躲过一劫。不过诺雅就没这么好运了,她顿时像综艺节目里被恶整的搞笑艺人一样,整个人转了一圈飞上半空中。

不知当下发生何事的她,眼中充满错愕。

而且还倒栽葱直往地面摔。

「可恶,要赶上啊啊啊啊!!」

现场瞬时出现奇怪的物理现象。

彻脚边的地面碎裂飞散,周围八十六公分范围的空气同时产生变化,将他整个人推出去,于千钧一发之际滑到诺雅下方。

「呀啊啊!」

「咕哈!」

腹部承受一位少女的体重冲击,让彻痛

到几乎昏死过去。

「我、我说你啊…………」

出声呼唤后,诺雅茫然抬头,愣愣看著眼前这个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奇迹,轻声呢喃:「……念力使……」

插图009

念力使──乃彻拥有的召唤形态名称。

一般而言,召唤魔法是将物质从「那里」移动到「这里」的技巧,两个领域被明确区隔了开来。不过,有些魔法师拥有将两者统合在一起的力量。

由于召唤的「来源」跟「目的地」相同,只要是范围内的东西皆可召唤,甚至可以移动。这种魔法与以前曾经存在过的某种超能力形态极为类似,因此使用者才被叫做「念力使」。

彻也是典型的念力使。有效范围虽然非常狭窄,威力却相当强劲,即便是诺雅这等高手发出的火焰,他也能完全掌控。

「对了……果然只有这样才说的通……一旦厘清真相,事情就简单多了……」

「别说了,请你赶快离开我身上!」

「咦……呀啊啊!」

诺雅发现自己骑在彻身上,慌忙站了起来。

「你、你在做什么呀!」

「那是我想说的话,……等等,亏我冒险救你,结果竟然连一声谢谢也没有!」

「那、那个……谢谢……」

彻原本只是想挖苦一下,怎知诺雅竟然乖乖道谢,这下反而换他尴尬了。

「……唉,算啦……话说你怎么突然放开离合器……」

「咦?」

「机车,我在说机车。」

诺雅脑筋一时转不过来,愣了两秒钟。

「但、但是以前明明不会这样……」

「那是因为你没催油门才不会暴冲吧──话说回来,你刚刚怎么一直猛催油门?」

对机械概念一窍不通的诺雅头上冒出问号,最后垂下肩膀,沮丧地喃喃自语。

「……我又搞砸了……」

又搞砸了?

「……慢著,你平常会骑车上学吗?」

「其实我不太会骑机车,平常都是搭公车上学……」

「那你又为何刻意……啊啊,原来如此。」

换言之,由于诺雅今天不想跟自己搭同一班公车,才会改骑机车去学校。

「……我明白了。」

彻扶起兔子牌速克达大致看过一遍,幸亏车体没有受损。

他把后照镜转正,坐到机车上。

「你坐后座。」

「咦?但是你……」

彻的确无法发动引擎,不过他自有解决之道。

「我来驾驶,麻烦你负责发动引擎跟带路。」

「……啊,原来如此……」

诺雅立刻扯开笑容,迅速坐到机车座垫上。看来她很讨厌骑机车。

她轻轻地靠在彻背上,双手缓缓抱住他的腰际。

彻刻意无视她的动作,语调生硬地说:「麻烦你先尽可能压低动力。」

「好、好的,我知道了。」

引擎再次随轰隆声开始运作。

「要出发啰。」

彻转转龙头,然后放开离合器。引擎动力透过皮带驱动轮胎,让机车轻易载著两人往前行驶。

先前那场混乱就跟假的一样。

哒哒哒!兔子牌SA301一边发出轻快的声响,一边在路上奔驰。他们穿过大门、骑过砂石路,小心翼翼地沿著废弃多年的残破柏油路下山;经过由两旁路树枝叶形成的绿色隧道时,树木影子快速掠过脸庞,感觉就像正在闭气潜水一样。

大海忽地出现在眼前。

两人不经意的大吐一口气。道路霎时宽广许多,视野顿时大开,能够一眼看尽港町到海边的所有景观。

那景象与彻从船上看到的完全不同,简直就像一幅巨大的静谧风景画。

「哗──」

后座的诺雅爆出赞叹声。

「明明每天搭公车时都会看到……但是今天看起来特别不一样!」

诺雅彷佛彼此方才不曾吵过架似的,扯开灿烂天真的笑容寻求认同。结果没几秒后就想起眼前人跟自己有过冲突,立刻撇过头去。

彻苦笑以对,不禁心想「她到底想怎样?」

一看著诺雅,他便觉得自己既渺小又个性扭曲,还是个不想摆脱过去的糟糕家伙。感觉个性里这些自己不愿承认的部分,全让诺雅给挖出来了。

但这并不代表樱田诺雅一定是对的,而自己一定是错的。

他无法理解魔法师的价值观,也搞不懂诺雅突然要和自己决斗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不过,其实也已经无所谓了。)

彻握住离合器踩档。

以人类的立场而言,大概诺雅是对的,目前的自己是错的吧?

他有这种感觉。

「话说回来。」

可是,就算理解到这一点,他的心情还是无法平复。

「昨天的决斗是我输了。」

后座的诺雅倒吸一口气。

彻感受到心中那个骯脏的自己扬起了嘴角,就像要自己拋弃无谓的坚持似的。

「既然是我输,那我就得向你道歉。」

诺雅向自己挑战时,彻只觉得对方百分之百是错的。

一般而言,如果像昨天那样,输的人要向赢的人道歉,其实想也知道,这种做法绝对无法让人心服口服。

反过来说,如果被人逼著道歉时也一样,内心反而会更坚持原来的立场。

所以彻想主动道歉。这样就能让自己继续坚持:「我是对的,错的人是诺雅」。

「我昨天曾经说魔法算什么鬼东西──」

有人正在内心某处大喊:「别说了!」

彻不知道那是谁的声音。不过他猜,那应该是自己的「良心」吧?

彻背叛良心的呼唤,继续说:「我想针对那件事正式道歉──」

「慢著。」

哒哒哒哒──兔子牌速克达开始过弯。

背部传来安全帽的坚硬触感。后座的诺雅拚命思考,回应道:「先稍等一下……」

彻依言等待。过了半晌,诺雅才再次开口:「……说穿了,其实我并没有真的打赢你。当然,我至今依然不认为你是对的。至于决斗,只是我想保护名誉的做法……」

「不过──」诺雅接著说。

「──不过你现在道歉的话,会让我感觉怪怪的。」

啊啊。

「良心」说话了。

正确的言语在正确的音调带领下,传达给那个错误的自己了。

「所以我现在不想听你道歉。」

「……知道了。」

诺雅说得没错,这点彻十分明白。

女孩话里温柔、光明的那一面,如今正大肆折磨彻,令他晦暗的内心发出哀号。

即使难受,他还是坦率地道谢了。

「…………谢谢你。」

「……不用客气。」

对话到此为止。

「……麻烦你慢慢提高引擎出力。」

彻升到最高一档。这台机车的引擎不仅加速顺畅,马力又强,虽然用错方法会发生危险,但是只要控制得宜,骑起来倒还算舒适。

速克达载著两人快速奔驰,一路前往学校。

结果,「两人共骑一台机车上学」这个举动,让昨天本就甚嚣尘上的流言传得更厉害了,还被人大肆加油添醋了一番。

现在,彻不仅是「前不良少年」、「死刑犯」,甚至还转职成集「出手性骚扰副会长」,以及「因为决斗时被修理得很惨,只好当副会长仆人的转学生」等形容词于一身,总之就是感觉非常不可思议的生命体。

从凛那边得知此事(专程传简讯告知)之际,彻整个人如同散掉的沙雕般崩溃倒地。

午休时间。

「彻,我帮你买过来了。」

彻正坐在第三讲堂中央处,一边翻阅手册一边填写表格。

「你从刚刚就在写些什么?」

濑户洋二探头过去用单眼看著表格。

「学分计画表。」

彻放下笔,接过他帮忙从福利社买回来的罐装咖啡,喝了几口后回答道。

受到环境特性影响,时岛学校既是完全学分制的学校,同时也是以退学为前提的魔法学校。因此校方提供了许多科目给学生选择。

具体而言,上午的课程基本上都是国语、数学、理科、社会与英语。

然而除了这五科之外,其他所有科目都要由学生自行挑选。

「喔──选课挺麻烦的。啊,选这堂课的话你一定会赶不上。」

「嗯?但是时间看起来应该还好──」

「这门课的教室离校区很远,从虎町走到六番町得花上三十分钟。」

「这么远啊?谢啦。」

虽然很感谢洋二的善意提醒,不过彻不免觉得,如果他早点讲的话就好了。

或许因为他的想法都表现在脸上,洋二继续表示:「话说,没有其他人帮忙处理这件事吗?」

「……诺雅应该会帮我处理……」

「……那家伙啊。」

听到彻这么回答,洋二旋即脸色一沉。

「别管那种女生了。如果有需要,我和凛都可以帮你一把。」洋二拍了拍彻的背。

彻不置可否。

他知道凛会帮自己挑选有用的课程,也知道就连洋二──

「对了,你选课的方向有点失衡,再选些其他课程吧?」

──也只会跟诺雅讲一模一样的话。

「……或许你说的没错。」

他晓得自己的真心话一定会惹洋二不开心,所以仅是点了点头,草率敷衍一下。

「唉唷,时间快到了,我先走啰。」

「好,加油。」

挥手目送朋友离开之后,整间教室就只剩下彻一个人。

偌大的教室里,仅剩填写表格的书写声。

同学们全在其他教室上课,而自己待在这里做其他事的感受非常奇妙。为了挥去于心有愧的感觉,彻迅速填满整张表格。

学分计画表,也就是未来示意图。

它是为了打造理想中的自己,预定要收集哪些必要要素的计画书。

以打算继续升学的洋二为例,他将重点必修课程放在语文、历史和体育上面;至于想夺得当家权力的凛,则几乎能选的课全都选了。

那么,自己该怎么做?

当下的「相马彻」该如何规划未来?

他会……

「嗯──课程有些失衡呢。」

上方突然传来说话声。

「嗨,彻同学,选课选得如何?」

「呃……」

彻一抬头便看见某位眼熟的老师。

「竹井……老师?」

「嗯,正是我。莫非你把我错认成其他人了?」

其实这样讲也没错。

眼前的人跟还在疾风号上时的感觉完全不同。不仅原先宛如瘾君子的虚弱感完全消失,身上还套著名贵西装,感觉相当体面,每个举止都充满活力。

女生应该不会轻易放过这样一位大帅哥吧?

「可不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计画表?」

「可以,请。」

竹井宛如体操选手般,俐落地坐到桌上拿起表格,细看彻选了哪些课。

「唔,还不错,可以直接交出去了。」

「那就麻烦您盖章……」

「嗯?你还满果断的嘛。不过难得有机会,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即使这份计画表确实没问题,但是──」

竹井敲敲表格上的某个课程栏。跟其他基础讲座与资格讲座不同,上面一点痕迹都没有,表示拥有者连碰都没碰过那里。

「跟魔法相关的课程太少了。」

竹井困扰地笑了笑。

诺雅与洋二也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我选的课应该有满足最低学分才对。」

「唉,是没错……」

竹井那张英俊的脸皱成了一团,一看就知道他在烦恼该怎么开口。

「……反正我往后也用不著那些知识,就算只修最低学分,老师也不会介意吧?」

「原来你是基于『失去魔法』这个前提来选课的。」

竹井弹弹手指,翘起二郎腿,每一个动作都带著轻佻的气息。

「我们教职员在检查学生的学分计画表时,通常会先提醒大家『你们必须要有因失去魔法而转学的心理准备,然后再规划课程表』。因为几乎所有的学生都想选修魔法相关课程。」

充满揶揄味道的美目,散发出无比的魅力。

「……就好像深信努力钻研魔法就不会失去它一样。结果你却跟大家相反。」

竹井不经意地望向远方。「彻同学,你今年刚满十六岁?」

「……是的。」

「那么你应该知道『魔法师每年会以一成多的机率失去力量』这个法则,也知道此法则只能套用到二十岁为止?」

彻回答:「知道」。

在高达百分之九十六点四的淘汰者之中,唯有百分之三点六的人能成为真正的魔法师。

一旦超过二十岁,原本约莫百分之十左右的丧失率会大幅滑落,该魔法师就会这么度过一生。

「从现在到二十岁为止,你失去魔法的机率高达五成。」

五成。

彻想起糖果盒的故事。若看到盒内放著一半糖果,究竟要当成「只剩下一半」,或是认为「还有一半」?

「这个机率算高,基本上也相当可靠。」

竹井从口袋拿出袋装饼乾吃了起来,还顺便问了一句:「要不要吃?」彻回答:「那我不客气了~~」伸手去拿。

「然而反过来说,你永远是魔法师的机率也有五成。」

他从袋子内拿出一片白色的飞机饼乾。

此时校内响起宣布下午课程全数结束的下课铃。

「你明天再交计画表。如果只差一、两天,我可以帮你掩饰过去。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竹井说著说著,将表格还给彻。

彻嚼著香草饼乾接过文件,转身道:「……我先告辞了。」

既然老师不肯盖章,那他也没办法。彻把东西收好,背起书包。

「啊,等等,你还不能回家。」

把人叫住后,竹井从胸前口袋拿出小型麦克风,清清喉咙,透过走廊的扩音器大声广播:『一年C班的樱田诺雅同学,一年C班的樱田诺雅同学,下课后请立刻到第三讲堂报到。重复一次──』

一结束广播,竹井马上把彻叫到面前,接著出示一张从怀里取出的文件。

那是张悔过书。

『由于相马彻与樱田诺雅违反校规、滥用决斗权,因此处以劳动服务一星期之处分。』

「就是这么回事。」

竹井扬起吃人般的诡异笑容。

「麻烦你们两位先去打扫校舍后面。」

「……怎么会这样。」

彻随便扫了扫地面,轻轻叹了口气。

时岛学校虽然有决斗的传统,经营方却不认为这是好事。倘若有人私下进行决斗,就会被校方认定为「给学校制造麻烦」、「滥用决斗权」。无论打赢还是打输,都要接受「双方各打五十大板」的裁决……当然,彻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彻用扫把撑著身体,转头看向诺雅,发现她正非常认真地卖力打扫著。诺雅戴著厚手套、拿著大铁夹,不停把地上的垃圾夹进垃圾袋里。和敷衍随便的彻完全不同,好像四处都脏得要死似地逐一整理乾净。

如果连她也随便扫扫就好了……那卖力的身影让彻放弃偷懒的意图,无奈叹口气后重新打起精神,继续清扫作业。

清扫作业于两小时后结束。

两人合力将清理出来的三大袋垃圾运往垃圾场,半路上不曾说过一句话。

将扫具放回原处、拍拍双手上的灰尘之后,今天的劳动服务正式结束。

「应该不用向老师报告了。」

诺雅关上垃圾场的门,如此说著。

「……那我们回家吧。」

「好。」诺雅出声回应。

彻准备搭公车回宿舍,诺雅则是得骑机车回家。

他们将就此分开。

可是无论绕过校舍还是经过停车场,诺雅仍紧跟著不放。

就算一直错失道别的时机,他依然忍到校门前才出声。

「……喂。」

彻在夕阳余晖下开口。

「什么事?」

「怎么不去牵你的机车……」

由于早晨共乘机车上学只是为了不会迟到,因此彻认为彼此会个别回家休息,结果诺雅非但没有前往停车场,反而跟著他走向公车站。

彻可没蠢到产生「因为她想和我一起回家,所以才跟著我」这种往脸上贴金的误会。

「……莫非你不敢骑机车?」

「怎、怎么可能!我好歹是炎龙的子孙,怎么会怕一台小绵羊──」

「那就去骑机车回家啊?」

「对不起我骗你的……其实我很怕骑机车……」

回得好快!而且好娇弱!

诺雅垂头丧气地老实招来。「我虽然不怕三千度高温的火焰跟岩浆……却拿那种按错地方就可能爆炸的东西没辙……」

「慢著,机车又不会爆炸,况且火焰跟岩浆还更可怕吧……」

魔法师独特的思考模式惹得彻摇头叹息。

「不然机车该怎么办?总不能丢在停车场不管?」

「……我打算今天先寄放在学校,等有空再牵回去。」

「牵回去……你想从这里牵回宿舍?」

诺雅理所当然地回了一句:「没错」,似乎是当真想牵著速克达爬四十分钟上坡路回宿舍去。

彻虽认为此举相当胡来,却不觉得诺雅办不到。倘若是她的话,无论再累再辛苦都会拚命达成目标。

唉──彻长叹一口气,转过身说:「走吧。」

「咦?彻,你要去哪──」

不知是害羞或者虚荣心作祟,还是无心之举?彻快步走向停车场。

「──啊。」

诺雅从后追了上去,在夕阳下快步走著。

「……谢谢你……」

她拖著长长影子传来一声道谢。

彻莫名有点不爽,回了一句:「不用谢我」。

若要追究的话,他也得为早上害诺雅动用速克达一事负些责任。

不,现在已经不用追究谁该负责了。

「我只是可以顺便省下一趟车资。」

「你没钱吗?」

「少得可怜。」

彻原本存了不少钱,结果绝大部分花在高中学费上面。至于剩下的钱,也在护送途中买东西用光了。在月底收到就学辅助金之前,他无从想像该怎么撑过这段时间。

「啊,我想到一个好点子!既然你没钱搭公车,乾脆我们明天也一起上学好了!」

诺雅宛如自夸「我是天才!」似的兴奋说著,彻则是五官全皱成一团。

尽管诺雅聪明到足以胜任学生会副会长一职,眼光却有如野生动物般短浅。只要想到了好点子,她就会把感情等等因素拋诸脑后,立刻大剌剌地说出来。

「……明天也……那个……」

只不过,她也会马上发现自己说错话就是了。

许多因素化为一道煞车,阻止诺雅继续说下去。

「…………」

「…………」

一到达停车场,两人牵出速克达戴好安全帽,各自默默坐上前后座。

「麻烦你发动引擎──记得抓紧一点。」

「……好。」

诺雅抱得比早上更紧了。引擎随著啪哒哒哒的声音开始运作。

噗噜噜!受魔法之力驱动的机车载著两人,在黄昏晚霞中往前奔驰。

在沿著晚间山路回宿舍途中,彻发现自己很想跟诺雅说声「先前是我不对」。

纵使不认为昨天的决斗与翻脸之举是错的。

(魔法算什么鬼东西?。)

不过他觉得自己应该为这句话道歉。

然而总不能就这么乖乖赔不是。即便现在说出口,诺雅仍无法理解自己当时的心境,以及当时吼出那句话的理由。

随随便便的道歉,只会招来更严重的误解。

而且话说回来,当时诺雅的反应也太不对劲了。

(她们是淘汰者。)

那句发言确实古怪。愈了解诺雅,便愈搞不懂她为何那么说。

还有,诺雅怎么会如此重视魔法?

即使很想问个明白,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彻只好放弃说对不起,改找其他话题。

「欸!」

强劲晚风掠过耳边,逼得彻非大声说话不可。

此时来了一辆对向车。彻立刻降低车速,将远光灯切成近光灯。

「明天还可不可以跟你一起骑机车上学?」

「……咦?」

又来了一辆。

两人只靠兔子牌速克达的头灯照明,在夜色中慢慢骑上山。

胳肢窝开始大量冒汗,心头还涌上很想知道后座的诺雅是何表情,却同时又不想知道的矛盾念头。

正当彻准备大吼「当我没说」之际,沉默至今的诺雅短短地回了一个字:「…………好。」

速克达瞬间加速,腰际上的玉手也抱得更紧。

引擎莫名其妙地忽然马力大增。

「喂!你召唤太多火焰了,快点降低动力!」

「我、我办不到啦!」

由于动力不知怎地降不下来,两人就这么一边大声哀号,一边沿著上坡路冲回宿舍。

特殊指定灾害生物绝不会杀害人类。

它们对成人不屑一顾,也不会因「碍事」以外的理由破坏建筑物和资源。

更不会恣意杀害最重要的小孩子。

只是掳走他们。

掳走小孩子,然后带回海底。

小孩子一旦被海水溺死,特灾就会随意丢弃尸体。

虽然人类至今尚未解开其行动逻辑,但是对彻而言,他才不管那么多。

当初发生于兜村的灭村惨案,下落不明者共有二十五人。

其中一人正是相马小夜。

她明明就是彻的一切,也是唯一目标。

然而他却……

隔天,形同被罚当值日生的两人照样打扫校园。

『──依旧停滞,没有移动迹象。目前预测停留一星期至一个月──』

从古书化身的收音机广播内容听起来,似乎有台风接近了。难怪不到一天时光,昨天清扫乾净的区域就被吹得到处都是垃圾。

「……它未免也太方便了。」

那本古书究竟还有多少功能?一般家庭可能也很想要一本诺雅手上的万能书吧?

「喂──樱田同学──!」

正当彻于校舍旁杂木林打扫,刚好装满第三个垃圾袋之际。

竹井老师从与树木同高的二楼窗口探出身子,挥挥手呼唤诺雅;可是她却只顾著专心捡垃圾以及收听天气预报,根本没发现。

「喂,老师找你。」

就算走到近处搭话,诺雅也毫无反应,彻只好拍拍她的肩膀。

「喂。」

「!」

反应大到堪称夸张。

诺雅飞也似地拉开距离举起古书,摆出临战架式。

「喂,别乱来。」

下巴被古书抵住后,彻举起戴著厚手套的双手投降。

『──目前推测高气压环流将加快迷路台风的北进速度。以上为今天的天气预报。接下来进广告──』

在一片奇妙的紧张气氛之下,古书传出「猫罐头公司关心府上猫咪的健康与地球环境」这句广告词。

「……对不起。」

诺雅放下古书关掉收音机,轻轻颔首致歉。

彻虽然没生气,却被搞得一头雾水。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诺雅抢在彻发问之前开口:「……有事吗?」

「啊,不是我,是老师他──」

「喂──!诺雅同学──!」

「哎呀,是老师。」

「拜托,求求你接一下电话!」

一副弱鸡样的竹井老师刚大声说完,立刻累得整个人靠在校舍墙边,手上还握著手机。

「您说电话?」

「我刚刚就打给你了,莫非你没发现?」

等关掉收音机之后,诺雅才发觉学生西装制服的下襬在震动。

「哇!什、什么时候……呃,这个要这么操作……」

她慢慢从制服口袋拿出手机,有如拆解炸弹似地怯怯按下按钮。

哔!

『你终于接电话了!』

声音透过莫名执行扩音模式的手机响遍四周。诺雅被吓得往后仰,连忙再次按下按钮。

「啊,挂断了。」

嘟──嘟──

「你在做什么啦!老师会哭喔。」

手机立刻接到第二通来电。

『不准挂电话!』

话中带泪。回头一瞧,本人真的哭出来了。

彻从慌到差点挂掉电话的诺雅手上抢过手机,打算透过设定画面解除扩音模式。虽然是没用过的机种,不过介面应该不会差太多。

哗──诺雅发出了赞叹的声音。那蕴含尊敬之意的闪亮眼神,让彻操作起来非常别扭。

包含机车那件事在内,彻可以判定,诺雅是个不折不扣的机械白痴。

「樱田同学!樱田同学你听见了没!?」

「对不起,我是相马彻。刚刚发现手机出了点问题,所以由我代接电话。」

「是相马同学!?这下正好,你们两个一起听我说!」

「是。」

刚刚才关掉的扩音模式再度开启。

「樱田同学,现在发生〇(洞)八状况了,麻烦你立刻与相马同学一起赶往现场!」

诺雅倒吸一口气。

「瞭解!请问位置在!?」

「国山山脚的田浴町附近。动作快,目前距离事件发生已经有五分钟了!」

「我立刻赶过去!……彻!」

「咦?──呜哇!」

由于突然被诺雅拉著跑,彻只得放下大铁夹跟垃圾袋,随她一起离开。

「情、情况很紧迫吗?要不要骑机车过去?」

虽不清楚发生何事,但是他从两人的慌张神色中发现大事不妙,赶紧迈步快跑。

「不行,骑机车保证赶不上!──我要使用免责宣言了!」

『这里是统治局语音转接系统,各类申请请按1,转接人员请按2──』诺雅拨打了某个号码,无视预先录好的电子语音直接按下「7」。一连串动作宛如机械般熟练流畅,没有先前的生硬与迟疑。

「我是统治局二等管理官樱田诺雅,编号0987456!申请解除轻井泽条约08463号免责事项限制,使用第一种移动系魔法『天梯』!」

那是在使用「受到法律限制之魔法」的时候,必须先向统治局提出申请的免责宣言。它是能够让魔法摆脱法律范畴

的话语,更是咏唱现代魔法的强力前导咒语。

『本局受理申请。』某人从电话那一头回应道。声音明明比电子语音更有人类的味道,语调却不带一丝温度。

诺雅旋即盖上手机,烧断身上那本古书的锁具。锁具是一条铝合金属带,唯有火之使者才能打开。

宝具现身眼前。

跟拿来辅助魔法、单纯做为物理道具的召唤器相比,宝具才是真正拥有超常之力的魔法道具。用魔法师骨头与毛发打造而成的它,大多会以手杖或戒指的形式出现。举例来说,前几天戴在彻手上、封住他魔法的「圣凯隆之锁」,也是其中之一。

彻以前虽见过小型宝具,却没看过这么大、这么美丽的宝具。

摊开的古书页面中央有颗绿色小水晶球,每翻过一页,它就会神奇地被切开,露出横切面。由于内页以石绵制成,有一定的厚度,因此全书仅有寥寥十六页。

诺雅翻开第三页之后,写满陌生古文的页面迸出火焰。

「燃烧吧!」

空气随之发出怒吼,卷起一股热风。

诺雅在校舍后方的开阔空间里,解放自身真正的力量。

热流往上直窜,暴风肆虐四周;鸟儿争相逃离怪风,地上的樱花瓣漫天飞舞。

海市蜃楼与扭曲彩虹令附近景色产生歪斜,受强风吹袭的身体缓缓离开地面。

「喂,你难不成──」

「抓紧我的手!」

立场与骑机车时完全颠倒的诺雅提醒道。

「喂,等等,住手啊!」

到了下一秒。

「呜、呜哇哇啊啊啊啊啊啊!」

火焰制造出风速为每秒约三十五公尺的强风,把两人猛力拋上空中。他们离校舍越来越远,底下还有学生在向他们挥手致意。

「妈呀啊啊啊啊!好可怕,快掉下去了!」

「真失礼,你才不会掉下去!」

「咿呀啊啊啊,我不要──!」

「都说不会掉下去──欸!?等、等一下,你在摸哪里呀?笨蛋!」

腾空飞行让彻吓到几乎闪尿,死命抱住诺雅腰际。两人一边吵闹一边继续提升高度,于五十公尺上空处才开始平飞。

薄云接连掠过身边,稻田宛如镜面般闪闪发光。

「冷静下来了吗?」

「……该说冷静还是……」

在跟鸟儿平时飞行的高度一样、看不到任何建筑物的天空上,彻一脸惨白呢喃道。惊吓过头,让他反而冷静了下来。

「……我开始讨厌逐渐习惯你这些夸张举动的自己了……」

「咦?什么!?我听不到!」

由于风速过强,没大声说话就听不见。诺雅只听到彻最后不爽喊出的那一句:「没什么!」

「对了,现在究竟发生什么事!?」

「是〇(洞)八号!」

「你说……几号!?」

「发生〇(洞)八号状况,也就是魔法师集体失控事件!」

「魔法师集体失控事件?」

这个名词让彻不禁回想起数年前的「原宿意外事故」。当时有一位来东京毕业旅行的少年,过马路时差点遭闯红灯的卡车辗过,结果情急之下使出了魔法吹跑卡车与附近的一切,酿成六死三十五伤的惨剧。

「……我们该怎么处理?」

「当然是解决它!」

彻的脸色更加惨白,脑海浮现当时竹下通(注)化为废墟的新闻画面。(注:原宿的行人专用街。)

「慢著,你为何要带我一起去啊?我哪帮得上忙?」

「我并不期待你能有所表现。由于目前人手严重不足,我才会带你来。」

「我不去,立刻让我降落!」

「不行,这也是惩罚的其中之一。」

「真的假的!?」

这跟打扫校园差远了吧!?

「……差不多……啊,看到了!」

两人在抬杠时飞过了乡镇与农田,来到时岛三山之一──国山的山脚处。底下有一条穿越茂密树林的国道,还能看到国道附近出现神秘光芒与不明水柱。

以及原因不明的爆炸。

「要上啰!」

「等等,我还没准备……呜哇啊啊啊!」

诺雅毫不迟疑地减弱魔法效果,迅速降落到距离地面十公尺处。

「喂──!」

诺雅用上升气流缓缓降低速度,出声制止眼前的目标。

那不像喝止犯人、反倒像老师的语气让彻满心不解。

「你们赶快回托儿所去!」

他看到本次失控事件的犯人了。

「欸──你们素随?来这里做什么呢?」

你管我。

「大葛格,你想不想看我的飞蝗?」

不想看。

「叽……叽叽叽叽!」

不许叫。

「我──我──我想嗯嗯!」

那就拉啊!等等,不是叫你现在就蹲下去上大号!

彻顿时束手无策。

「……这是什么情况……」

他被上至小学生,下至幼稚园的学童簇拥著,茫然呢喃道。

「……欸,诺雅。你缩命一下!」

「缩命?是咒我短命吗……太过分了,莫非你想找我吵架?」

「不素啦!──喂,你们快让开!」

彻甩开爬到身上乱捏自己脸颊的小男生(而且有三个),指著聚在附近的孩子们说:「我是要你说明一下!这是哪门子紧急情况?不是发生了失控事件?」

「嗯,的确是失控事件喔──啊,你想成本土的〇(洞)八号状况了。其实在时岛,失控事件就是指这类情况。」

「那也不能嘎噗嘎噗呼嘎呼嘎──喂,让开!」

「喂──小皓、小修,你们不准爬到彻身上!」

「不要,诺雅别拉我啦!我现在是蝉唷!」

「欸嘿嘿,我是锹形虫。」

诺雅彷佛抓甲虫般,一边拉下没学到教训、再次尝试攀在彻身上的小男生,一边深感意外地盯著彻瞧。

「……你意外受孩子们欢迎呢……莫非你会分泌树液?」

「怎么可能。」

赶开凑过来闻味道的诺雅后,彻放下小男生,要小朋友们赶紧去搭前来接送的通勤巴士。

「来,大家快上车──老师,请问还少了几位小朋友?」

「还少两位,我找不著美久跟小尚。」

从巴士旁那位穿著围裙的女性合掌说:「真不好意思」的应对来看,她们应该认识。话声方落,一位女童立刻从护栏旁探出头来。

「啊!美久,不要乱跑!」

「呀──!被老师发现了!耶──!」

美久(推测四岁)大声欢呼跑下土丘,接著飞上空中。身为风之使者的她,飞行动作比需要先透过热能产生风力,再让自己飘浮推进的诺雅细腻许多。

「休想逃!」

可是诺雅的召唤领域远比她更大,威力也更强。火焰召唤领域随空气发出的吱嘎声,一口气扩张到极限。美久的领域遭到抵销,召唤出来的风也被吹散,小小身躯让强劲上升气流像颗皮球似地托在半空中。

「好,逮到你了。」

「被逮到啰──」

被逮回来的美久掉进诺雅怀里,笑嘻嘻地说著,惹得诺雅也跟著笑出来。

那不是她平时充满孩子气的笑容,而是充满慈爱光辉的微笑,使得彻一时有些傻眼。

(原来诺雅也有这样的一面。)

「剩下的另一位是……小尚……」

诺雅拍拍美久的背,催促她赶紧上车之后,表情立刻严肃了几分。彻也跟著摇头回神,开口问:「现在怎么办?分头去找吗?」

「不行,分头找反而危险。」

原本放心不少的彻再度紧张起来。

「跟我来。」

两人越过护栏,走进森林里。

「小尚是年仅四岁的雷电使者。」

「天啊!」

「『雷电使者无弱者』,小心为上。」

那是魔法师之间常用的形容词。跟没设下一定程度以上的召唤圏,便无法发挥毁灭性威力的水和火焰相比,雷电无论召唤门再小,都会产生「带电」反应,进而制造出带有高压电的物体。因此雷电被当成一种强力召唤对象看待。

然而它也引发过不少悲剧。

雷电使者是幼年期死亡率最高的魔法师。至于原因,就出在本人大多会成为带电物质所致。

甚至连母亲碰触到带电的雷电使者之后,母子一同烧成焦炭的例子更是层出不穷……

「他没穿导电鞋之类的特殊装备吗?」

「应该有,可是小尚不喜欢穿,经常脱掉它。」

「……虽然听不懂,但是总觉得挺麻烦的……」

两人来到森林中一处空旷地。

同时也看见了一名浮在空中哭泣的小孩子。

「小尚!」

「呜哇啊啊啊!诺雅──!」

年约五岁、因迷路而大哭特哭的小

男生一见到诺雅,立刻高兴地靠过来。

「危险!」

彻反射性地利用流体控制推动空气制造阵风,把小尚吹跑。

「呜哇啊啊啊!」

被吹进森林里的小尚再次大哭特哭。

「磁性浮游状态……」

诺雅五官紧绷、冷汗直冒。

磁性浮游是雷电使者把四周空气离子化再往下吹,藉此飘浮于空中的第一种移动系魔法(飘浮原理类似气垫船)。可想而知,此时的雷电使者身体就有如打雷前的乌云般,饱含强大高压电,如果不慎碰触到,轻则昏倒,重则一命呜呼,还会殃及周遭。

让强风吹跑且哭个不停的小尚当然没有敌意。他只是因迷路感到害怕,进而使出让自己放心的力量,藉此驱走不安罢了。

现在,不仅森林内的野猫野狗不敢接近小尚,甚至连其他人都无法轻易靠近。

「欸,这下该如何是好?」

「情况演变成这样,只能等力量自然消失,或者请其他雷电使者抵销它。假如能请到人帮忙,这件事就能迎刃而解,倘若请不到,我们便得为此耗上好几个小时……」

「呜哇啊啊啊啊!诺雅──!」

「哇啊啊!都叫你别靠过来了!」

小尚再次遭强风吹跑。

「唉……小尚不要哭……」

诺雅因无力解决眼前情况,导致不知所措的模样令彻有点不爽。他知道诺雅的火焰无法消灭电流,也知道她无计可施。

但是什么也不做的话,就跟只知道担心孩子安危的母亲没两样。

彻在心中自言自语:「赶快振作起来!」接著往前踏出一步。

插图010

「喂,我说小尚!」

他接著插腰大喊:「男孩子不许哭哭啼啼的!」

「呜、呜呜。」

他指著至今才发现自己,还惊恐看过来的幼童。

「彻?」

「少哭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这全都是你自己搞出来的,怎么还敢大哭特哭?你已经五岁了,总该知道如果碰到现在的你,任谁都会被电晕吧!」

「可、可是……」

「没有可是!」

原本满是错愕的小尚让彻骂上几句后,心虚地别开目光。

「不许看旁边!」

「呜!」

「那、那个,彻,你先冷静──」

诺雅怯怯地出言缓颊,结果被乾脆的忽略了。

「你既然是男生,那就要学著自己擦屁股!懂了没?」

「嗯、嗯。」

「不是嗯,要说是!」

「是、是!」

「答得好!我现在教你怎么收起雷电,跟我一起做!听好,首先要──」

彻大胆走向小尚,传授青梅竹马以前教过他的除电方法──「简单说,控制在不会打雷的程度,慢慢释放电流就行了。加强离子风,把电力控制在几乎飞起来的程度。」

小尚在彻的帮助下,于半空中释放电流。

「来。」

然后轻轻掉进彻怀、里。

「呜……你没全数释放掉吗?刚刚电得我微微发麻耶。没事吧?」

「嗯……我没事。」

「很好,你很坚强,也很厉害喔……喂,你在做什么……为何你们都想爬到我头上……」

从彻怀里爬到他头上之后,小尚满足地扯开笑容。

「……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嗯?我叫彻,相马彻。」

「阿彻哥哥……」

彻死心嘟哝:「真拿你没辙」,带著骑在肩膀上的小尚回到诺雅身边。

「没想到小尚愿意亲近你,真是太意外了。」

诺雅吃惊地眨眨眼睛。

「这是最后一位小朋友了,对不对?我们回巴士去。」

「说、说的也是……不过彻,我得先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请你别对小尚说『既然是男生』这种话。」

「反正我们都是男生,有什么关系。小尚,我说的对不对?」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诺雅一脸无奈地开口:「小尚是女生。」

「蛤?」彻顿时满脸错愕,骑在他肩膀上的小尚则是一脸害臊。

「再见啰~~」挥手目送载著小朋友的巴士离开后,彻和诺雅踏上归途。

道路两旁是一望无尽的稻田。夕阳把水面照得一片通红,四周也传来阵阵春天的虫鸣。诺雅一边在路缘石上面走著,一边噗喃窃笑,好不开心。

「呵呵呵。话说回来,你怎么会把小尚错认成男生?」

「因为听到你们用称呼男性的方式叫她,我才……」

「啊啊,原来是这样。其实小尚讨厌被人家当女生看待,如果叫她小尚妹妹,她会赌气不理人呢──噗哧噗哧,你大可不必将那么可爱的小朋友当成男生啦。」

诺雅的表情每次回头时都不一样。

「可是……算了。话说走回去会累耶,难道不能用飞的?」

「哎呀,你不是怕得要死?」

「啰嗦,我已经习惯了。」

「我的回答是不行。先前由于情况紧急,统治局才会允许我使用『天梯』。就跟消防车和救护车一样,只有状况紧急时才能用。」

「是这样?」

「正是如此。」

诺雅从路缘石跳下来,一路上不时回头。她哼著陌生的歌曲,节拍随每次回头改变,表情亦然。

半边天空已染上夜色。只能照到山头的太阳渐渐没入海中,地平线上的民房里亮起了温暖的灯火。

两人沿著路边的潺潺小河走上山。

「看来你很喜欢小孩子。」

彻开口说。

「是啊──既然会这么说,代表你不擅长哄小孩呢。」

「我是不讨厌小孩啦……」

讲到「但他们会爬到我头上……」时,彻叹了一口气。诺雅噗哧笑著回应:「什么爬到你头上……」

「彻,你说不定能成为一位很棒的幼教老师。」

「是吗?召唤圈仅仅八十六公分的幼教老师,哪里派得上用场?」

若提及魔法师未来的就业出路,一般会想到太空人,或者深海调查员等等顶尖职业,但是能成为极地调查员的人屈指可数,因此其他六成以上的魔法师大多从事教职。毕竟唯独拥有强力召唤圏的人,才能有效地抑制小朋友的魔法。

彻的召唤圈尽管强劲,却范围却过于狭窄。相较之下,召唤圈半径广达三十公尺的诺雅,肯定会是医院和托儿所抢著要的优秀人才。

「没那回事。重点是小朋友都喜欢你……」

「那个叫喜欢?他们只是喜欢爬到我头上吧?」

「……嗯,这样讲好像也有道理。」

「喂。」

「呵呵呵。不过话说回来,幸亏今天这件事能平安落幕,太好了。」

此时,两人正好走到路边小河的水源处。

那是一个很奇妙的瀑布。

不同于大多数的地底涌泉,作为源头的山泉水,竟然是从五公尺高之处凭空倾泻而下的。

他们自然而然地走到瀑布前。灯光打在位于小型广场正中央的瀑布上,犹如一座美丽喷泉。

『子弓瀑布』。

该瀑布为时岛小有名气的观光景点,也是过去魔法师凿出来的涌泉。

据说远在数十年前的开发初期,一名出生于岛上、苦于无井水可用的少女曾以命相搏,最后打造出这座瀑布。

结果,原本最长仅能维持半天时光的召唤门,足足开启了五十年之久。至今仍每小时召唤出多达五十吨的甘泉,不停滋润人们的身心。就一旁纪念碑的内容来看,召唤门起码还能维持三十年以上。

时岛还有好几个类似的地方。

「国山的狐火、荒天原的空风、幽灵岬的深渊,以及片濑医院的空中庭园。」

诺雅一面说著,一面指出彻于船上见到的异常景象。

那全是孩子们的灵魂所留下的痕迹。

「……这些地方搞不好会成为新的观光胜地……」

诺雅轻声说著。

「真的假的……」

她语调极其沉重的回答:「我说笑的。」

「……老实说,下午的情况非常危险吗?」

「假如我们没赶上,或者……」

诺雅坐到瀑布边的围栏上,把手伸进涌泉里。飞溅的水珠在雷射与灯光照射下,让景色变得更加梦幻。

「既然如此,严格禁止小朋友们使用魔法不就得了?」

「办不到。」

「为何办不到?我们不是也受到限制,不准使用危险的魔法吗?」

「彻,小时候大人有没有要求过你别使用魔法?」

「当然有。」

「结果呢?」

「全被我当成耳边风……啊!」

「就是这么回事。」

诺雅深深叹了一口气。

彻想起小时候与玩伴们玩的魔法游戏,总是在大人的斥责声中结束。小朋友一看到大

人头冒青筋怒骂「不许使用魔法!」便觉得很烦,最常见的反应就是扮个鬼脸,然后逃之夭夭。

完全没发现大人的一片苦心。

「我小时候也跟你一样……所以其实我也没资格说你。小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危险,就算耳提面命说『这样玩会出事』,他们却认为没出事就没关系……等到果真引发意外时,已经来不及补救了……」

诺雅抬头,看向那无法弥补的美丽结局。

「假如制造出这瀑布的女孩出生于现代,肯定不会留下如此美丽的景致,而是能活得长长久久,最后变成一位老太太吧……或者当时我在场的话……」

诺雅慈蔼地抚过涌泉,宛如轻抚小孩子的头一样。

「或许吧……」

诺雅形容的光景,其实不难想像。

两人之间再度陷入沉默。此时灯光出现变化,将瀑布染成一道七色彩虹。

「至七为神明,至九为魔法之子。」

诺雅忽然冒出这句话。

「至七为神明」是先前新生儿死亡率高到吓人的时代时留下来的俗谚,代表幼儿在七岁前并非人类,而是神明,道尽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无奈。

后面的「至九为魔法之子」,当然就是指那些受魔法所困的孩子们。

「彻,你知道阿玛拉与卡玛拉这对姊妹的故事吗?」诺雅问道。

「很抱歉,我……」

「若改成让母狼养育长大的姊妹,你可能比较容易懂吧?」

「啊,我知道那个故事。」

彻想起以前曾在漫画之类的书上看过。

「距今约一百年前,有人在印度丛林发现一对不懂人话的姊妹。她们后来被取名叫阿玛拉和卡玛拉,是被狼养育长大的弃婴。」

「欸──」

「自从听过这故事之后,我就一直认为,其实我们跟阿玛拉和卡玛拉很像。」

「??」

「……代表我们不是被狼养大,而是被魔法养大的意思。」

诺雅像叙说故事般的补充道:「我们当然是让父母与奶妈养大的,但是绝对不仅这些人而已,其实还有一头名叫魔法,生性喜欢恶作剧的狼会默默守护、养育我们。」

那是一个非常悲伤的故事。

「不过光靠狼的母爱跟养育方式,依旧无法培育人类小孩……即便小孩多么钦羡、多么想追随狼而去,脆弱的手脚终究有追不上其脚步的一天……」

故事内容虽然很也象,彻却很不可思议地理解了。

假如魔法之神果真存在,祂肯定是一位长著狼耳朵,生性喜欢小孩的年轻女神。

可是祂却不懂爱小孩的方式,犹如给花浇太多水、给兔子肉吃一般,将魔法轻率地赐给人类,完全不知此举会造成何等惨重后果。

「你懂我的意思吗?」

诺雅有些不安,抬高视线瞄了彻一眼。

「我想──应该懂。」

「太好了。我也曾跟凛讲过这个故事,结果她打死不肯接受……」

「……为什么?」

「凛说『那个故事虽能套用在九成九的人类身上,却把最后百分之一摒除在外了』,还有『假如能够在火焰中盛开的花朵、以肉类为食的兔子,或者只能靠魔法生活的人类当真存在,那这种温柔反倒会让那些异类痛苦。倘若反过来由人类养育小狼,也会衍生出同样的悲剧』……」

「……很像她的作风。」

「但我觉得她说的不对。人还是要跟人一起生活才好……」

彻默默颔首回应。他并非同意诺雅的论调,而是理解了她想表达的意思。

她的言下之意,是想从狼的手上救出两姊妹。诺雅希望能够有如天使般,降临到那位因口渴难耐而召唤泉水,结果因力量太强,反倒害自己几乎溺毙的少女眼前,抱起她脱离致命危险。

为了达成愿望,魔法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所以诺雅绝不能失去魔法。

所以她以此为傲。

(魔法算什么鬼东西!。)

所以一听到眨低魔法的发言──

「她当然会发火……」

彻跟著坐到瀑布围栏上,叹了一口气。

一切都连起来了。

诺雅绝非受到菁英意识影响,才会对魔法有所坚持,她是因为想要拯救孩子于危难之中,所以才那么重视魔法。

结果自己居然出言侮辱她的梦想。

「你怎么了?」

诺雅沉浸在如指南针般的十字光芒中,抬头看过来。

即便明白了她的真正心意,彻一下还是说不出道歉的话语,只是讷讷地开口:「我问你。」

「什么事?」

「你还记得前天从教室窗口看到的那三位女孩吗?……你当时称她们为淘汰者。」

虽然彻不确定这个问题该不该问,但他还是想知道真相。

「……记得。」

「她们该不会是你认识的──」

「是我的队友。」

诺雅冰冷回应道。

「应该说前队友才对……」

「……是这样。」

大致猜出来龙去脉之后,彻闭口不言。

结果这次换诺雅不肯住口了。

「……你愿意听我讲一件无聊事吗?」

「有话尽管说。」

「我曾跟几位朋友约好要一直在一起,还要一同实现梦想……」

诺雅低下头,紧抓著裙襬。「百合子说她想当太空人,美保想当防灾管理官,理世则是想当幼教老师……」

并非出自瀑布的水珠滴到地上。

「……明明约好要共同奋斗,她们却一口气……!」

诺雅别开视线。

「……结果你却称呼她们是淘汰者,会不会太过分了?」

「这个我明白!」

她接著说:「我当然知道她们并非自愿失去魔法,而是迫于无奈!也知道世上有些事是人力无法改变的!但是──」

诺雅不禁悲从中来,伤心低头。

那三位少女,肯定是她的朋友。

想必还是能够彼此分享梦想的姊妹淘。

「为何她们要丢下我一个──」

诺雅自此泣不成声。

彻不清楚她和三位少女之间有过什么过去,也不知道她们曾经说过了些什么。

可是彻完全懂了。那个原来他怎么都想不通的问题。

「淘汰者」三个字不是针对彻说的,也不是针对那三个女孩。

它只是一发流弹而已。

仅仅是说出口的时机太糟。

「对不起。」

彻很自然地脱口道歉。

「嗯?你为何道歉?」

诺雅吸吸鼻子擦擦眼角,抬头问道。

「我不该说那句『魔法算什么鬼东西』。」

「……啊。」

她立刻会意过来。

「……嗯。」

这次诺雅什么也没说,静静接受彻的道歉。

「……你想开了?」

「对。」

「这样啊……」

尽管诺雅没有追问下去,彻却觉得自己不吐不快,方才的立场完全颠倒了过来。

可是彻无法当场说出口。

该说是命运使然吗?

那地方竟然就在不远处。

「……彻?」

「请你陪我去某个地方。」

彻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

诺雅一语不发,牵住那只手。

心中毫无一丝怀念之情。

也毫无一丝喜悦。

仅有一片空虚。

「这里是……」

走在后头的诺雅轻声问。

夜空中的满月微微照亮四周。

她以为自己将看见一片废墟。

还以为可能会见到一具尸体。

然而现场没有那种东西。

什么也没有。

「……哈哈哈。」

彻至此才明白,原来人类在无计可施之际,只会乾笑以对。

此处是位于时岛西北部的兜村。

村里早已什么都不剩。

仅剩大理石路面与常绿树留存。

彻带著诺雅踏响石板路,穿过犹如墓园的村内前往祭坛。

不,不能用「犹如」来形容。

这座村子正是如假包换的墓园。

彻很快就领著诺雅到达目的地。

村子中央立著一座悼念五年前灭村惨剧罹难者的石碑。

「这里以前是学校。」

「……啊。」

「真怀念……不,其实我现在也不太懂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石碑上刻有罹难者的名字。明明由上方找会更快,彻却刻意从最下面一行开始找起。和田、和久井、吉田、吉良……刻意制造的空档不到一分钟就结束了。

彻当著诺雅的面。

「我──」

有如呼吸般自然而然地表示:「还有一个妹妹。」

「嗯?啊,是凛?」

见诺雅一脸不可思议的点点头,彻不禁苦笑以对。看

来凛真的不曾对别人提起那件事。但想想凛的心情,如今他也不觉得凛无情无义了。

「我其实还有另一位妹妹。她叫相马小夜,是凛的姊姊。」

头上的夜空难得万里无云。

「小夜在五年前,被特殊指定灾害生物抓走。」

「……!!」

沉默便是回答。

「我从那天起,不停寻找小夜的下落……」

五年前至今的一切,依旧鲜明印在脑海里。

纵使既无旅费也毫无自由,彻还是四处找寻妹妹。他曾因无处栖身而睡在空地里,也曾被警察开导再带回宿舍去。可是他不曾放弃,也没办法放弃。对彻而言,放弃找寻就跟背叛自己没两样。

明明没有人勉强自己寻找小夜,他却四处找个不停。

「托失去魔法的福,我才能够自由前往全国各地打听妹妹的消息。我会在放假时,骑著脚踏车去医院打听和指认无名尸,最后仍一无所获……只好将目标转向海外。」

「海外……」

「谁叫我是个笨蛋。我拚命苦读,勉强考上于美国西岸有姊妹校的某间升学高中,也准备于夏天前往当地了,结果……」

诺雅知道后续发展为何。

相马彻重新得到魔法,再度回到这座岛上。

「莫非……」

她终于发现重点。

「你没有因魔法复活而开心的理由……是为了寻找妹妹下落……?」

彻默默颔首,指著刻在石碑上的某个名字。

相马小夜。

从今年春天开始,不再被认定为失踪,而是罹难者的妹妹姓名,化成刻在玄武岩表面上的四个小字了。

「怎么会这样……」

诺雅先是大感错愕,紧接著搭配肢体动作慌张解释道:「彻,那个,我完全没发现就算是魔法师,也有做不到的事……」

「别在意。」

「但是只要你说出来……」

「所以我才会告诉你。」

「不是的,为何你拖到现在才……现在?……啊,啊啊!」

诺雅后知后觉的发现,彻原本没打算说出口。

彻完全看穿她的心思了。这就是所有事情连贯起来的感觉。目前,诺雅正在经历他数秒前体会过的心境变化。

「对、对不起!」

诺雅毫不迟疑,立刻开口道歉。

「但我说的淘汰者不是针对你……也不是指她们,那是,呃,那个……」

彻随口说了一句「没关系」,结果反而让诺雅抱头呻吟了起来。

「……彻,你生气了?」

「当然会生气。」

诺雅再次随呻吟声低头。

「可是现在我已经不生你的气了。其实你也不气我了,对不对?」

「……是啊,那句对不起可是说进我心坎儿里去啰。」

诺雅深深点头道。

「所以我也要诚心向你道歉。彻,对不起。」

「不用道歉啦……」

「太好了。」两人不约而同爆出笑声。诺雅笑得灿烂,彻也开怀大笑。春虫大声和鸣,明月照亮大地,墓地内充满笑声。

感觉世界很久没正常运转了。

彻突然濒临极限。

他双膝一软靠著石碑,紧抓狂冒冷汗的胸口。

「咦?彻、彻你怎么了!?」

诺雅见到原本一同开心聊天的彻忽然脸色铁青坐了下去,慌忙上前关心。

「我有点……抱歉……情况比想像中还严重……」

化为墓园的村子,刻在石碑上的名字,两者正在大肆折磨彻的心灵。

「我、我该怎么做!?叫救护车吗!?或者飞──」

「……留下来。」

他拉住准备跑去求救的诺雅。

「留下来陪我……」

「明、明白了,我不会离开你的。能不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静静待著就行了……」

彻打从心底想著「真是丢人现眼」,双眸泛起泪光。

即便模样如此难堪,他还是觉得无所谓。

「拜托,留下来陪我……」

「……啊。」

诺雅很快就收起慌乱之情,静静坐下。

然后很自然地、理所当然地轻轻抚摸彻的头。

「呼、呼、呼。」彻原本打算笑,但是听在旁人耳里,那声音跟呜咽没两样。

他至今才明白。

至今终于明白。

自己不过是害怕罢了。

单纯只是无法像凛那样,鼓起勇气放下罢了。

口口声声说要寻找小夜,结果一件正经事都没做,也没什么能够确实找到她的有效方法。

自己不过是藉著打听妹妹下落来逃避现实而已。

如此一来,相马彻即可将自身行为合理化,不用考虑死心放弃之类的事,然后瞧不起放弃的人们,以人浊我清的高姿态活在梦想世界之中。

可是他再也无法以此自居了。毕竟灵魂一旦受挫,便再也无法恢复原貌。

所以彻打算就此重新开始。

「诺雅。」

「……什么事?」

好不容易回到故乡的彻,郑重地开了口:「……你一定要当上幼教老师喔。」

「……咦?我曾提过这件事情吗?」

「光看就看得出来了。由于想成为幼教老师,你才会需要魔法之力吧?」

「那个……」

「加油,你绝对可以的……」

其实根本没有所谓的「绝对」。魔法师每年都有一成机率会丧失魔法。无论天才或是庸才皆逃不过这个命运。纵使幸运保有魔法,仍可能受到意外和疾病等等不可抗力因素影响,导致梦想破灭。

即使如此,彻依然相信,也祈祷诺雅能实现梦想。

因为那是他所见过最美丽的梦想。

用魔法之力拯救遭魔法束缚的孩子们。

如此美丽的梦想无法实现?那怎么可能。

「我也要重新开始了。」

受挫的心灵不能复原。彻已经不再像过去一样,盲目相信自己什么都办得到。所以他打算重头来过。

首先是找出小夜的下落。

虽不知该用哪些手段跟方法,但还是得找到她。

同时寻找自我。

亲手把五年前死去的相马彻重新找回来。

撇开前者不谈,后者将是一道难如登天的课题。

就算艰难至极,不过只要有她相伴的话,彻就认为自己办得到。

「啊,有流星。」

一道流星划过天际。

由于彻仰望夜空,祈祷诺雅能够实现梦想。

所以直到最后一刻都没发现。

身边的诺雅并未点头回应,而是咬著牙低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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