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九月三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离宫图书馆与未婚妻莉兹·菲茵菲塔对谈。
首先是钱。关于这方面,今后仍会继续跟赛德立克维持借贷关系。只要自己没失态的话。
其次是光鲜亮丽的形象。这点则是由莉兹透过婚约替他带来了。
再其次是人。无论理由为何,都愿意替自己效命的人才。关于这点,他也已经招揽到最低限度的人数了。
接下来是名声与评价。很遗憾地,这还不足够。他需要在战争中取胜,而且还是足以压制反弹声浪的压倒性大胜;足以让贵族们陷入狂热,为他醉心,甚至不再思考的大胜利。然而,现在还不是能发动这种战争的时机。
斐兹拉尔德沉着一张脸玩弄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头金发。
「——来得及吗?恐怕很勉强吧。」
姑且不论战争的问题,最后那一项几乎完全没有进展。
三名孩子。王兄、王姐,还有自己。不过,王姐已经远嫁他国,等于放弃王位。
人民期待他能够成为下一任国王。如果得以实现,虽然不符合长幼之序,但应该也不至于引发谋反。而且,斐兹拉尔德也已经将有力的贵族全都揽入了自己的派阀。目前在宫中两派可说势均力敌。然而,即便众人都希望由他继承王位,却仍存在着无法靠集体意见来颠覆结果的问题。
罗丹实行君主专制,因此国王拥有绝对权力。于是,即位的若是贤君,国家便能繁荣;即位的若是昏君,国势便会衰败,人民的不满也会升高。
现任国王属于前者。而指名下一任国王,亦为国王的权力之一。
他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明年的三月三日,王兄即将年满十八岁。在罗丹,年满十八岁即可参加成年典礼而正式认定为成人。斐兹拉尔德必须赶在这之前解决前述的问题。
全国上下都对父王的计划心知肚明。他打算在雷米尔德的成年典礼时指名下一任国王。被指名的不会是自己,而是雷米尔德——关于这点,斐兹拉尔德比王兄本人更深信不疑。就现阶段看来,他甚至可以断言这是必然的结果。
尽管这阵子国内开始出现「斐兹拉尔德更能够胜任王位」的议论声浪,身为一名父亲,现任国王仍想指名雷米尔德为王。
——让继承了正统血脉的长男成为国王。
于是,呆头鹅王兄变成一国之君将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样一来,为了让自己当上国王,恐怕就只能杀了王兄了。这是斐兹拉尔德极力想避免的做法。
在自国内部发生的王族权力斗争,只要出现流血事件,就会留下祸根。而自己努力争取来的评价,恐怕也会跟着下滑吧。影响会持续很久。只要有人因此送命,事态就会变得更棘手。
他不能让肃清的戏码扩大。
只能让父王认同自己。他必须透过正面进攻的方式,来让自己成为国王。
「……而且还有那个问题存在啊。」
出乎他意料的问题。可以的话,希望能在确定自己将成为下一任国王之前解决的那个问题。
人数不断增加的暗杀者。尽管出现在斐兹拉尔德身边的害鼠大致上都已经清除掉了,但只对付小喽罗是治标不治本的做法,他必须揪出主谋者。然而,倘若繁殖老鼠的始作俑者不在自己的管束范围内,想出手更是难上加难。仅仅是个第二王子的他,目前能掌控的权力仍相当薄弱。凭他的力量,完全不及支撑着王兄的那对姐弟。
害鼠们对外泄漏了什么情报也很重要,他们有可能会在不知不觉中泄密。倘若有人将这些外泄的破碎情报串连起来,那名人物将会成为威胁。
除了暗杀者变多,没有其他动静——若这是真正的答案就好了。
斐兹拉尔德吐出一口气,以指尖用力扯了扯自己金色的浏海。
另外,和莉兹缔结婚约之后,王兄派来的刺客人数也增加了。想要将他们确实区分出来,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前去造访王兄的离宫那次,企图袭击他的人并非王兄的手下。不仅如此,该名暗杀者还是当初和克斯泰亚交战时,应斐兹拉尔德的征召而加入军队的佣兵。虽然不确定对方的真实身分,但他身上有着证明其隶属于杰斯塔某个组织的文件。
杰斯塔啊——
斐兹拉尔德心中喃喃念道。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劣质纸和一张高级纸,比较里头的内容。一张来自自己的部下,而另一张,则是赛德立克出自「善意」让老鹰送过来的书信。
两张纸上头的内容可说完全雷同。
证明路威斯确实已死的调查结果。
「虽说路威斯的死亡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倘若路威斯还活着——他便能和卡杰尔联系。至今不断增加的那些暗杀者,如果都是路威斯派过来的,情况也就说得通。
然而,路威斯已不在人世。死人什么都做不到。这件事情,只能说是自己杞人忧天。更何况,即便卡杰尔是敌人、是害鼠之一,在中庭里时,他又为何没有对自己下手?那应该是个绝佳的机会才对。
当初,被斐兹拉尔德视为「随时都可能杀害自己」而警戒的对象,并不是待在庭园里的暗杀者,而是卡杰尔。不过,这到头来也只是他的多虑。
「也就是说,他是站在我这边的人……吗?」
斐兹拉尔德如此自言自语,内心却又有种骚动的异样感。
「斐兹拉尔德。如果不看书,你待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你的脚!」
以纤细的手臂抱着厚重的历史、语言、地理相关书籍的莉兹瞪着他这么说道。她主要目的是为了责备这名未婚夫将脚放在自己读书用的小桌上。
「我有话要说。首先,这里是我的离宫,所以要待在何处是我的自由。其次,这座图书馆里头的书籍,全都是我砸大钱买来的,净是些难以人手的珍藏品。对于我爽快地答应未婚妻入内使用的宽大行为,希望你能心怀感激啊,老学究莉兹公主。最后,先来到这里的人是我。因为我打算在这里想点事情,所以才把图书馆关上。」
说着,斐兹拉尔德以极其自然的动作将两张纸折起,然后放在小桌子上。
「让我进来的人也是你呀。况且,你好歹是名王族。既然身为这座离宫的主人,就应该遵守最低限度的礼仪吧?这样可无法成为人民的楷模。对于几乎快习惯你的行为举止的自己,我可是觉得感慨万千呢。」
斐兹拉尔德以鼻子哼了一声。
「在自己的地盘里,至少就让我随心所欲一点吧。对外,我可是一直扮演着『完美王子』。别再唠叨了。在知识包围之下,我的思路也会比较清晰。再说,我也没妨碍到你吧?别管我啦。还是说,我的存在让你在意到忍不住想要抱怨几句?」
皱着眉头的莉兹给了他肯定的答案。
「如果你问我是不是很在意你,那我必须回答『是』——你为什么不打算妨碍我呢?」
莉兹将手中的那堆书籍搁在斐兹拉尔德放着脚的桌子上。
「很多男性都不乐见女性吸收太多的知识。」
「我国提倡男女平等,思想可是很先进的呢。」
但实际情况却跟不上这样的理想。
斐兹拉尔德忽略这一点,然后玩弄起自己睡得乱翘的浏海。
「就连已故的路威斯王兄,都不喜欢看到我读书,或是吸收过多的知识呢。」
「没办法,因为杰斯塔的社会观念就是如此。多数杰斯塔的女性都对外头的世界一无所知。杰斯塔可说是彻底的男权社会……让我感兴趣的是,尽管如此,杰斯塔的贞操观念却很淡薄。与克斯泰亚的风俗不同,『女性必须隶属于男性』这点虽然相同,但女性却能同时跟好几名男性维持关系,也没有禁止在婚前和其他人发生肉体关系。虽然这种规定多半也只会针对女性。」
「比起肉体关系,杰斯塔更注重精神层面的结合。肉欲抒发被视为是一种奖励。我们不讲求性关系的忠诚,无论男女都不会追求这样的条件。」
「——虽然杰斯塔是个作风有些保守过头的大国,但在这方面,倒是男女平等到令人赞赏的地步呢。」
「你应该也已经亲身体验过了才是。」
斐兹拉尔德震颤着喉头发出笑声。
「一点也没错。倘若是我的王兄,一定会因为过于失望而勃然大怒吧。虽然我国提倡男女平等,但贞操观念却还是相当古老。崇尚处女的观念仍是主流。」
「看来的确是这样呢……对各大王公而言。」
「你这样的说法,听起来好像有什么言下之意?」
「所谓的秘密,就是通常不会浮上台面的东西吧?」
「我倒希望能避免过多的秘密呢。」
莉兹轻笑出声。
「杰斯塔的女性都十分豪放。不过,你该不会认为她们所有的行动,都源自于宛如糖果那般甜蜜美好的感情吧,斐兹拉尔德?」
「我可没这么想。」
「单纯是因为这是最轻松的手段,而且也是所有人都认同的做法。只是这样
罢了。不,应该说,除此之外,杰斯塔的女性没有其他可以自行作主的事情了。王族、贵族或平民都是如此——在成为你的未婚妻之后,我已经不需要背负这种公开的秘密了。」
「我想也是。目前,对我美丽的未婚妻大人最有贡献的就是我自己,所以你暂时也没有必要去讨好他人。」
随后,斐兹拉尔德又无比感慨地喃喃说道:
「话说回来——实际上,我们还真是肮脏的未婚夫和未婚妻呢。平民所过的生活,远比我们来得正常而问心无愧。」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纯洁无垢的王族吗?」
「就我所知,恐怕不存在呢。风评愈好的家伙,愈可能在暗地里满不在乎地做出骇人听闻的事情。」
「就像你一样呢。」
「这是为了让国家存续下去啊。自己干的坏事能够协助国家发展,才是优秀的王族。要是让国家衰败,便是无能之人了。」
「然而,再这样下去,你可是无法当上国王呢。我听赛法公爵夫人说了,罗丹王似乎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指名雷米尔德为下一任国王。」
有着姣好面貌的莉兹淡淡地道出这个坏消息。斐兹拉尔德不悦地瞪向她,但这名美丽的未婚妻没露出一丝害怕。
「你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了我。尽管如此,立场较不利的你,究竟要如何赢得王位——关于这点却还是雾里看花的状态。」
十虽然我喜欢让他人暴露自己内心的想法,但可不喜欢情况反过来。能够得知我内心所有想法的人,就只有我自己。」
「所以,在面对心腹的时候,你也只让他们各窥见十分之一的自己。这就是你的做法。当得知你十种样貌的人全都聚在一起之后,才能拼凑出你真正的模样。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完整样貌的,只有你本人。不过,尽管那乍看之下是完整的你,但真的就是正确答案了吗?或许在你心中,还存在着另外一个不同的自己。」
她说中了。
「真是一针见血呢。不愧是我的未婚妻。」
「然而,你对每个人坦露的那部分,同时却也是真实的——没错吧?」
「这应该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吧?相信任何人,却也不相信任何人。所谓的王族,便是能够贯彻这种矛盾之人。」
知晓自身真实的人只有自己。要是将其展露在外,便会引人趁虚而入。
「我聪慧的王兄也奉行这样的做法,但最后却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或许是因为回想起昔日光景,莉兹垂下眼帘。
「也就是说,你在担心我是吗?未婚妻大人。怕我有一天会重蹈路威斯的覆辙?」
「搭上的船只还未出港就沉没——身为乘船者,设法回避这种事态,算是基本常识吧?你到底打算怎么说服罗丹王呢?」
「我有秘策。」
斐兹拉尔德漫不经心地一边整理睡翘的浏海,一边这么答道。
「不过,我可没打算对你开诚布公喔。依据你的判断,我并不是这样的人对吧?我只会对自己判断为『有必要知道』的人坦白。」
没错。只让这样的对象得知,秘策才具有意义。为此,必须先做好相关的事前准备才行。
「……对了,我美丽的未婚妻大人。我听到了某个传闻呢。」
斐兹拉尔德换了个话题。
「——传闻?」
莉兹蹙眉。
「没错。莉兹·菲茵菲塔和国史编纂官的儿子璐关系非常亲密之类的传闻。听说众人都判断两人之间有着相当深厚的男女情谊呢。为此,生得一张平凡无奇的脸的我,甚至还被守门人同情了。身为一名男性,真是颜面无光啊。」
斐兹拉尔德戏剧性地以双手掩面,然后又放开。
「那么,我深爱的未婚妻大人。可以请你从实招来了吗?」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九月四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离宫图书馆和编纂官的儿子璐密会。
璐·尤迪德是一名下级文官。现在,他一动也不动地站在莉兹昨晚曾伫立的位置附近,亦即那张小桌子旁。
毕竟跟对方是初次见面,所以今天的斐兹拉尔德像个正常的王子一般,中规中矩地坐在椅子上。他细细打量着璐。在看到本人后,他更确信了心中的想法。
璐和斐兹拉尔德同样是十六岁,不过,璐的体型看起来相当娇小,身高也不算高。他完全不敢望向斐兹拉尔德,只是不断注意着离宫图书馆的大门。看来他八成很想从这里逃出去吧。
「我已经吩咐闲杂人等不准靠近,也把大门锁上了。在我们谈完之前,我可不会放你离开。你就认命吧,璐·尤迪德。」
原本微微低着头的璐,此时露出拼死的表情试图辩解。
「属下和莉兹公主绝非是像传闻那样的关系!属下只是在图书馆里头数度和公主巧遇,也很荣幸地获得机会能和她攀谈而已……!莉兹公主绝没有做出背叛您的行为……!」
斐兹拉尔德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喔,那种事情无所谓。」
听到他的回答,璐愣愣地张着嘴,眨了好几下眼睛。
「无所谓……?」
「无所谓。」
斐兹拉尔德再次断言。于是,璐阖上了嘴,露出既非吃惊、亦非困惑的复杂表情。他或许是无法接受斐兹拉尔德对于未婚妻的偷腥嫌疑满不在乎的态度吧。这是价值观不同的问题。
「我和莉兹的婚姻关系构筑于政治利益之上,只是这么一回事罢了。我也不求你能理解——至于今天会找你过来,是为了国史编纂官的事情。」
璐的表情瞬间僵硬起来。
「你的父亲是国史编纂官对吧?不过,他在八月的时候病逝了,听说是胸腔的疾患。他留宿在王城里进行编纂的工作,隔天早上被人发现因病发而死亡。负责接任的国史编纂官人选还没有决定。你为什么不毛遂自荐?」
据说,璐时常跟在父亲的身边帮忙,最适合完成他父亲遗留下来的工作。奉罗丹王的命令而开始的国史编纂工作尚未结束。
「再这样下去,身为编纂官的辅佐,累积了一定的经验,也有实绩的亚克塔家的达吉修,将会被任命为下一任的编纂官。如果你自愿接任,父王说不定也会重新考虑人事异动。」
斐兹拉尔德将放在小桌子上的一叠陈旧纸张转向璐所在的位置。那是璐的父亲荷洛依斯直到死前最后一刻,仍不断献上自己所有热情所成就的工作。
「你——为何不主动要求接任?我听说过你的评价。明白自己寿命将尽的荷洛依斯,似乎已经将编纂官的所有工作内容都传授给你了。他应该也深切希望你能接下这份工作才是。达吉修曾向周遭的人表示,他打算舍弃荷洛依斯的所有草稿,再从零开始重新编纂起。这样好吗?」
璐面无表情地以浅褐色双眸俯视着父亲留下来的草稿,最后,他抬起视线说道:
「达吉修大人虽曾和父亲发生过争执——但他相当优秀,想必能够编纂出完美的国史吧。」
「也就是说,你不打算继承父亲的工作是吗?」
「是的。」
「理由呢?」
「…………」
「不想回答吗?那就换个话题吧。璐,把衣服脱掉。」
这么命令的同时,斐兹拉尔德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了莉兹的脸。倘若她现在也在场,必定会对他大发雷霆吧。昨天,提起那个传闻之后,他就理解到了。
莉兹跟璐的感情真的十分融洽。女人实在很不可思议——斐兹拉尔德不得不这么认为。尽管她们能在背地里若无其事地做出阴险的行为,却也能建立起这种美丽而坚固的情谊,着实是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生物。
「——您在说什么啊!」
「我们不都是男人吗?没有必要犹豫吧?上半身就够了。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公平的话,要我先脱掉也无妨。这样一来就扯平了。」
「属……属下没有这么觉得……」
「那就脱掉。放心吧,我对男人的身体没兴趣,上床的对象绝对还是女人比较好。虽然对拥有那方面兴趣的人来说,你应该会挺受欢迎的就是了。」
璐紧揪着上衣的胸口部分。于是斐兹拉尔德乘胜追击说:
「还是说,你没办法脱呢?」
结果璐死命地摇了摇头。
「不……!」
下级文官的日常服饰采用前开式的直筒状设计,正面敞开的部分以绳子固定,再透过腰带束住整件衣服。在解开位于脖子下方的一部分绳结后——璐的手停下了动作。
斐兹拉尔德维持着坐姿伸出左手。
「怎么了?你在发抖呢。要我帮你吗?」
「呜!不要!」
扭身避开的璐发出抗拒的高声尖叫。
不过,斐兹拉尔德早已放下伸向璐胸口的左手。他打从一开始便不打算碰触对方。
惊觉事态不妙的璐掩住自己的嘴巴,但为时已晚。
就算想脱掉这件衣服,璐也做不到。
「——看来你其实是女儿身呢,璐·尤迪德。」
虽说璐的声音
原本就比较高亢,但她方才发出的完全是女性的尖叫声。
「…………」
璐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倘若她仍坚持否定下去,斐兹拉尔德原本还打算要逼迫她设法证明这一点。
「抱歉。你把绳子重新绑好吧。」
璐咬着下唇轻轻点了点头。她十分俐落地重新打好绳结,动作看起来相当熟练。因为她长年以来都女扮男装,所以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您……是从何时开始知道我是女人呢?」
璐不再刻意压低声音,而是以少女的声调询问。虽然头发剪得很短,但如果重新观察璐,便能发现她的表情和散发出来的气质,完完全全属于女性。之前是基于「璐是个男人」的先入为主观念,所以才会觉得她看起来像一名男性吧。斐兹拉尔德简洁地答道:
「因为莉兹。」
「莉兹公主……?」
「你和莉兹互动亲密一事是我起疑的开端。」
璐的脸上浮现诧异的表情,斐兹拉尔德则是露出乐在其中的笑容。
「在我看来,莉兹十分鄙视又厌恶男性。毕竟她生得那般美貌,或许也因此而有过许多不愉快的经验吧。她不会接近没有利用价值的男人,至于我呢,则是被她判断为『有必要接触』的男人。所以尽管内心百般反感,她仍然不会拒绝我。这样的莉兹,竟然会和一名下级文官——而且还是男性——传出过从甚密的谣言,未免太奇怪了吧?就算和下级文官变得亲密,莉兹也无法获得什么利益。为了保险起见,我刻意向莉兹提起这个传闻,结果她相当袒护你呢。璐,你很得她的疼爱喔。」
「您从未怀疑我和莉兹公主之间可能是恋爱关系吗……?」
「莉兹和我是同类型的人——一切行动都源于利弊考量,和他人的交流也是如此喔。『因为喜欢对方』这种像糖果般甜美的理由,可会被她鄙视不已呢。再加上她又讨厌男人,所以可说和恋爱最为无缘。」
虽说莉兹也能扮演出坠入爱河的样子,但这不过是王族需要具备的才能之一。倘若做不到这点,便无法继续当一名王室成员。
「然而……如果是做朋友,那就另当别论了。莉兹也知道你是女人吧?」
璐老实地点了点头。
「……是的。莉兹公主是一位相当聪慧又美丽的女性,还愿意为属下设身处地着想。」
「女人的友情实在很美丽呢。」
在莉兹眼中,璐想必非常美丽吧。像这样和她对谈的时候,就连斐兹拉尔德都觉得自己有些反常了。
虽然本人大概没有自觉,但璐有着相当纯粹而率直的个性,完全没被污染过。或许是因为已故的荷洛依斯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女儿吧。
「你八成是在莉兹强硬的要求之下指导她念书吧?而且每天都持续到很晚。」
「公主的求知欲和探求心实在令人佩服。她能够不断地吸收新知,指导她也让我相当乐在其中……!」
璐浅褐色的双眸闪耀着光芒,但下一刻,她便慌慌张张地低下头。
「真……真是万分抱歉……!」
「不,没关系。实际上,你应该也是名良师吧。至于充满向学心这点,我想你也一样。因为你选择了我这座离宫图书馆。就算在罗丹的学者之间,这里也是『专家』才知道的好地方呢。」
斐兹拉尔德并没有夸大其辞。这是事实。包含手抄本在内,这里的藏书相当多样化。这里除了让斐兹拉尔德本人学习以外,也是提供他人向学机会的设施,同时更是适合发掘人才的场所。
「……是的,属下也明白这一点。自从您在离宫内部增设这座图书馆之后,父亲也常来借阅这里的书籍,所以属下也会前来利用。」
「不过,对于不了解其中价值的人而言,只是成堆的废纸罢了。」
「怎么会是废纸呢!」
璐不禁加强了语气。下一秒,她将身子缩得比刚才还要小。
「真……真的非常抱歉……!」
「会因此而动怒,就代表你相当清楚这些藏书的价值呢。」
「属下不敢当——斐兹拉尔德大人,您会传唤属下前来,是因为我犯下了伪装性别的罪行。这点属下现在已经明白了,我甘愿接受任何刑罚。」
「谁说要处罚你了?更何况,我国并没有订立这样的法律吧。」
虽说罗丹目前没有录用女性官吏,但也没有明文规定女性不得当官。
「可……可是,按照惯例……」
「为了个人方便,我会忽略一些不好的惯例。就算出现女性政治官,我也觉得这不是一件坏事。毕竟我国是提倡男女平等的国家。应该说,要是不存在女性官吏,反而是很奇怪的现象呢。这便是恶习之一。正因如此,荷洛依斯才会把你当成男人来扶养吧?不管这是否是你的期望。」
「——这并非是属下的期望。」
「然而,你仍以男人的身分活到现在。」
「我已经告诉父亲好几次,我并不想过这样的人生!但父亲却无视我本人的意愿——!」
「看来你很憎恨自己的父亲。之所以不继承他的事业,是为了报复吗?你的父亲花了一辈子成就的编纂作业即将被人舍弃,埋没在不见天日之处。」
「……真是大快人心呢。」
璐低垂着头否定了自己的父亲。
「你是打从心底这么想的吗?撇开你父亲不提,单纯思考一下『国史编纂』是个什么样的工作吧。」
「就是掌权者为了向后世夸耀自身的权威,而刻意留下来的纪录吧。属下是这么想的。」
「呵,真是犀利的见解。但这么说倒也没错。倘若你的父亲编纂出将国王吹捧得天花乱坠的国史,那就是如你所说的那么回事。不过,事实并非如此,这点你应该也很清楚。正因如此,你父亲虽然能力受国王认同,同时却也被国王疏远。掌权者都是一些个性别扭的人呢。赞美理所当然是悦耳的,但敢于当面批判自己之人,却也能让他们萌生好感。前者是可能被任命为下一任国史编纂宫的达吉修,后者则是荷洛依斯。那么,你属于何者呢?」
现在大概何者都不是吧?璐方才所表示的意见,或许是出自于荷洛依斯的教诲。尽管本人相当否定,但无论璐对她的父亲抱持着什么样的感情,她仍然受到极大的影响。
「…………」
「将纪录流传至后世——我认为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任务了。璐,你应该引以为傲。你的父亲接下了这样的重责大任,你也为了承袭这个重责大任而努力至今。」
「可是,父亲虽然得到了国史编纂官这个头衔!……唔,实际上,却只是一介下级文官。」
这点恐怕也是让璐反弹的原因之一吧。编纂官的地位并不算高,而且也和升迁不太有缘分。人们的注意力总是倾向更能有一番出色作为的职位。
「但你的父亲发掘了从事这份工作的喜悦,不是吗?甚至让他不惜将女儿当作男人扶养,以便在将来继承这个事业。」
「纪录这种东西……有什么重要性可言呢。」
璐无力地垂下头来。
斐兹拉尔德从附近的书架上随意抽出一本书,将它放在国史草稿的旁边,然后立起来。
「这里有一本书。」
语毕,他才看向书背上的书名。
「是坊间流行的恋爱小说——虽然读者局限于贵族的女性。」
斐兹拉尔德继续补充说道:
「故事在我还无法理解哪里有趣的情况下就结束了。那么,关于最重要的剧情内容,过了十年,大概还有人会记得吧。过了二十年或许亦是如此。然而,过了三十年之后呢?……倘若过了一百年之后,恐怕没人记得了吧……然后过了两百年。两百年之后的人们如果发现了这本书,究竟会不会去读它呢?」
「……但那是恋爱小说呀。」
「不对。这是资料。虽然是一本小说,但里头反映出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习俗和社会背景。两百年后的人们,可以透过这个故事来了解两百年前的世界。尽管内容比不上单纯的历史纪录,但小说也并非完全无法当作史实的参考资料。其中必定反映着当下的时代背景。璐,你必须明白。如果没有留下历史纪录,后世的人们便无从得知『现在』。假设……」
斐兹拉尔德以食指推了一下立在桌上的恋爱小说。书本往桌面倒去,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假设,我的父王突然丧心病狂地下令焚毁国家的所有藏书呢?经过几百年后,对后世的人来说,想要了解罗丹国的实际状况,将会是极其困难的事情。能当作参考资料的,恐怕只有他国的文献或传闻了吧。纪录相当重要,但却很容易就能销毁,因为只要放弃编写它即可。不,就算写下纪录,其中的争取性有时也会令人存疑。」
「……这是什么意思呢?」
「首先,依据记录者不同的想法、立场和主观看法,即便是同一件事情,内容也会产生差异。先前,我国罗丹在和克斯泰亚的战争中获胜了。然而,针对这场战役,你所编写的纪录,和克斯泰亚的文官所编写的纪录,
你觉得会完全一致吗?……我想,你应该会站在战胜国人民的立场来编写战史吧,所以不会出现对我的负面批评。不过,克斯泰亚的文官会基于自国战败的结果,而写出同情克斯泰亚的内容。我八成会被写成一个坏人吧,像是没血没泪的侵略者之类的。也因此,一般都期望编纂官能够站在公平客观的立场来书写纪录。」
想摒除个人主观是很困难的事情,因为这样的想法总是会不自觉地浮现。
「您刚才说『首先』……意思是,还有其他原因吗?」
「有。虽然是活在『现在』这个时代的我们也无可奈何的原因就是了。那就是在世代不断交替下,产生的下意识的窜改行为。这样的行为分成两种,一种是记录者出自个人的判断,造成纪录被窜改的结果。」
「家父……也提过类似的事情。」
璐喃喃说道。
「嗯,因为这点也是你的父亲教授我的。接下来,我要举另外一种例子。假设你现在完成了一本完整的罗丹国史纪录,然后寿终正寝。接着,下个世代的人发现了你的国史纪录。假设他在阅读过后写下了手抄本,他就是第二位记录者。在这个时候,记录的内容应该尚未出现什么变动。接下来出现了第三位记录者。此时,假设你编写的国史纪录已经遗失了,他理所当然只能参考第二位记录者所撰写的资料。第三位记录者就这样留下了他的纪录。而第四位记录者——」
斐兹拉尔德没有继续说明下去的必要,因为璐接着开口了:
「随着时代变迁,古代的纪录变得不可考的可能性也愈大。新时代的纪录较能顺利传承下去。在数百年之后,留下来的或许只是经过再三参考而抄写出来的内容。传闻愈是流传至后世,遗失的情报也愈多。」
「就是这样。」
流传至后世的纪录究竟能保有多少正确性?除了前述的两种原因之外,仍有其他会成为阻碍的因素。但斐兹拉尔德并没有说出来。
「打胜的战役可能会变成败仗,或许还会写错我父王的名字,甚至将我写成拥有惊为天人的美貌呢。」
「……您提到的这些是下意识的窜改行为。不过,家父还说过,后世的人也有可能做出刻意窜改纪录的行为,因为纪录是可以让人们随心所欲改写之物。」
不愧是荷洛依斯的女儿,相当敏锐。斐兹拉尔德的嘴角扬起笑意。正如她所说。不过,还是可惜了点。
「没错。尽管后世的人发现这些资料之后,或许也会怀疑内容有遭窜改过的迹象,但要是足以证明这一点的纪录不复存在,怀疑也只是枉然。只会成为相信单方面纪录的人和不相信的人之间的战争。透过论战,仍无法归纳出答案,即便对现在的我们来说是不证自明的事情也一样——璐,你听好了。留下纪录的编纂官,远比你所想像的来得伟大呢。你也该给自己的父亲一些正面评价,要以他为荣才是啊。」
「国史的……编纂工作……」
璐的表情出现动摇。
「先摒除你内心对父亲的负面情感不谈,最能胜任荷洛依斯未完成的工作的人,难道不是你吗?还是说,你连带对编纂国史这份工作感到厌恶?在我看来并非如此呢。」
「可是,我是女人。我甚至……没有成为官吏的资格。」
尽管表情开始动摇,璐还是摇了摇头。
「由我来推荐你吧。你就光明正大地以女人的身分接下这个职位,然后完美地编纂出王国史让我瞧瞧。如果有需要的资料,我也会尽可能提供给你。如何?」
「我……」
「你以前很讨厌在父亲身边帮忙吗?一般来说,应该都会这样吧。因为父亲我行我素的期望,以致明明是个女人,却得被当作男人扶养长大,你心中想必五味杂陈。然而,正因为被当成男人扶养,你才有机会接触到女人所无法获得的知识,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我刚才也说过,虽然我们王族提倡男女平等,但实际上并未彻底落实这样的理念——你不想改变一下这样的状况吗?就由你来成为打破现况的第一人吧。这可比假扮成男人过一辈子要简单得多喔。」
语毕,斐兹拉尔德从小桌子的抽屉中取出一叠破旧的纸张,然后将它扔在桌面上。
「这个给你吧。」
「这是?」
「你的父亲生前希望我能让他看看的东西。是我母后的遗物,内文我看不懂。」
璐拿起最上面的那张纸,双眼开始专注地追寻上头的文字。
「这……看来是一封信。是用拉克赛语……一种罗丹边境地区的方言所写成的。虽然我国目前以大陆共通语言为主,但方言也并未完全消失。」
「似乎是这样呢。没想到被称为边境国的我国之中还存在更边境的地区呢。荷洛依斯曾说过想将其做为国史编纂的参考资料,他实在是相当热中自己的工作啊。遗憾的是,我还没来得及交给他,荷洛依斯就过世了。所以,我想交给你是最恰当的。」
「您母后的……真的能让属下看吗?」
「因为里头或许还藏着我所不知道的事实,这是让我更了解母后的好机会。」
斐兹拉尔德以极为平淡的语气如此回答,但却让璐的脸色明显地蒙上一层阴郁。
「我记得……在您相当年幼的时候,王后便过世了吧。」
「嗯。现在,我还记得的大概只有她的长相吧。」
璐像是下定决心似地收紧自己的下巴。
「——我明白了。属下这几天会努力解读这封信,然后向您回报内容。」
「只答应收下这封信吗?你还真是个顽固的女人呢。也罢。今天就先这样吧。有劳你了。」
「是。」
「毕竟你也可能因为某种契机而改变心意。总之,你过几天就舍弃女扮男装的行为吧。事情总有一天会曝光,要是提前被其他无脑的家伙们知道,可是会闹得沸沸扬扬的呢。」
「……莉兹公主也对属下说过同样的话。」
「我想也是。你可以退下了。别在意那些传闻,反正过不久就会消失了……喔,桌上那些东西你可以全数拿走,除了那本恋爱小说以外。还是说,你也想一窥在坊间大受好评的恋爱故事?我倒是不推荐啊。」
那是个描述贵族和农家出身的少女之间门不当户不对的恋爱故事。两人最后修得正果,迎向让斐兹拉尔德想发笑的结局——贵族迎娶农民之女做为正妻,两人共同跨越了各种障碍,最终迎向幸福快乐的生活。
「不……不用了!」
璐满脸通红地摇了摇头,快速朝斐兹拉尔德一鞠躬之后,便怀抱着国史草稿和王后的信件,朝图书馆大门小跑步过去。然而,在伸手握住门把的前一刻,璐仿佛想起什么似地停下了动作。斐兹拉尔德随即对她喊道:
「我忘记说了——其实大门从一开始就没锁上。」
他毫无愧意地再补上一句:
「不过,我有下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这可是真的喔。」
璐离开之后,接着造访图书馆的人是卡杰尔。原本将双脚搁在小桌子上,独自在里头漫不经心地看着丢在桌上的那本恋爱小说的斐兹拉尔德,此时露出了不悦的神情。
「我可不喜欢在我沉思的时间受到打扰。」
「因为我看到您终于解放了那名叫做璐的下级文官,所以判断应该可以进来了。再说,莉兹公主看起来相当不安呢。」
「她大概是怕我偷腥吧。」
「我觉得她应该是在担心那位担任下级官吏的少女呢。」
「你——原来知情吗?」
面对君主语带「既然知道,怎么不早点告诉我?」的不满情绪质问,卡杰尔毫不犹豫地回以肯定的答案:
「我能分辨出女人和男人的骨架差别。男人的纤瘦和女人的纤瘦完全是两回事。」
「还真是方便的技能啊。」
「是的。哎,虽然是在奴隶时代培养出来的能力。毕竟,那时所有人都穿着同样的衣服,而且全身都只剩下皮包骨而已,但仍能看得出来骨架的差异。」
「你现在倒是把这经验灵活运用了呢。」
「这真的能派上用场吗……」
「——所以,你有什么事?虽然不太想听,但我就勉强听一下吧。」
斐兹拉尔德将恋爱小说抛到桌上,双手环胸这么说道。
「骑马部队的甄选已经结束,新的队员也招揽完毕了。但最重要的马匹数量却不足,还需要一百五十匹,请您添购。另外,我开除了供应牧草饲料的商人,因此前来向您做个事后报告。」
「那是最低限度的数量吗?」
「是的。」
「牧草出了什么问题?」
「里头混入了毒草。」
斐兹拉尔德叹了一口气。
「——是那个呆头鹅王兄干的好事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
「不,十之八九是他干的。马匹的问题——因为资金都用在其他方面了,就去跟赛德立克采买好了。还有其他问题吗?」
「硬要说的话,就是希望您差不多该采取行动了吧。听说雷米尔德
王子会当上国王,我军的士气已经明显地一落千丈了呢——企图引发问题的血气方刚士兵愈来愈多了。」
「真是一群讨人喜欢的家伙。我好感动啊。」
这次换卡杰尔叹了一口气。
「还有几个家伙甚至开始计划为您召开誓师大会。幸好有拉格拉斯严格监视,而我在发现这种征兆的时候,也会设法劝退他们就是了。」
「……都是因为我太受爱戴的缘故吧?大概是因为太活跃了?受欢迎的男人还真是辛苦。」
斐兹拉尔德装模作样地按住自己的眼头。不过,卡杰尔并没有流露出特别感动的反应,只是淡淡地陈述自身的意见。
「无论您是否打算采取行动,我想,对部下清楚表明自身的想法,或许会比较恰当喔。」
「我当然会采取行动。『我认为,我所敬爱的王兄才是应该成为国王的人,我希望能在背后支持他』——我就这么告诉大家吧。」
「这番话听起来还真是虚情假意呢。」
「因为的确是谎言啊。」
于是君主和臣子同时耸了耸肩。
「斐兹拉尔德!」
一道令人熟悉、柔美而悦耳的声音响彻了图书馆内部。卡杰尔转头望向大门之后,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将视线移往其主。
「未婚妻大人找您呢,王子。」
「——日安,卡杰尔。」
看到卡杰尔也在室内的莉兹先是如此出声问候。
「您今天也十分美丽动人呢,莉兹公主。」
尽管踏在地面的鞋跟发出响亮声响,但莉兹走过来的脚步却完全没有影响她的威仪和气质。斐兹拉尔德露出一脸想捂住耳朵的不悦表情,看着她在自己放脚的小桌子前停住。
斐兹拉尔德用一只手制止莉兹,先行开口说道:
「等一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和璐有关的事对吧?」
莉兹朝卡杰尔瞄了一眼。
「我也很清楚『她』的事情,所以您无须设法隐瞒我,公主。」
「喂,你别误会了喔。是这家伙自己察觉到的,我可没有错。」
看样子他是清白的。尽管莉兹看起来丝毫不信任这名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但她还是轻轻收拢下巴。
「那么——你能说自己没有利用她的打算吗?」
这名未婚妻像是要查明斐兹拉尔德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似地怒目瞪视着他。
「璐跟我们不一样。」
「所以才好啊,不是吗?我偶尔也会想要甜蜜的糖果嘛。而且,正因为她原本就像糖果一般天真,所以才能有效运用——我并不会把她吃掉。」
「…………」
「璐是我成为国王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如果我这么说,你可以接受吗,未婚妻大人?」
为了以正面进攻的方式获得王位,在最终的阶段,璐可说是会成为最大功臣的人。
「在坐上王位的那天,我会以自己渺小到不行的良心重赏她。我能保证璐接下来会过着衣食无虞的人生。」
「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呀。你究竟打算让璐做什么?刚才那些发言根本不算回答。」
「你误会丫。」
「——?」
「我有刁难她吗?我只是劝她接任国史编纂官罢了。为什么只是这样就得遭受责难呢?」
「应该是您为人的问题吧。」
卡杰尔从旁插嘴道。于是,斐兹拉尔德刻意感慨万千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对眼前的未婚妻和部下摇了摇头。
「你们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啦?再说,我可从未强迫他人做过什么事情喔。我总是会让对方自由选择,并尊重本人的意见。璐也不例外。」
倘若她真的不愿接任国史编纂官一职,那倒也无所谓。
「真的吗?」
「是啊。」
斐兹拉尔德打从内心回以肯定的答案。
——因为,重点并不在于编纂官的人事问题。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九月六日,已故国史编纂官荷洛依斯的女儿璐,要求和罗丹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紧急会面。
穿着睡衣的斐兹拉尔德从刚才就一直忍着想要打呵欠的冲动。和满脸困意的他相较之下,璐看起来相当焦躁。从泛红的双眼看来,可以判断她恐怕完全未曾阖眼过。
「就算必须跟尽忠职守的看门人大吵一架,还因此妨碍到我的睡眠,也坚持要跟我会面……这倒是值得称赞。」
结果,尽管已是深夜时分,斐兹拉尔德仍批准了璐的会面请求。
两人目前在离宫图书馆里头。璐提出希望能跟王子单独谈话的恳求。然而,在刚才那阵骚动之后,总不能说一声「这样啊」就将她带到斐兹拉尔德的个人房间。结果最后选择的就是这里。图书馆与离宫之间有一段距离。
这里只有一处入口,再加上还拥有一扇厚重的大门,所以里头的交谈声不会被外面的人听到。现在,是刚才和璐起了争执的看门人守在图书馆外头。
「让我花了这么多功夫之后,如果你要谈的是无聊的事情,我可会对你处以极刑喔。」
「……是。属下深知自己的行为相当无礼。不过,我认为这事有必要尽快向您呈报。」
璐带着复杂的表情点了点头,然后,仿佛想要让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似地深呼吸。在这个两人独处的室内,她的呼气声静静地回响着。
「关于您昨天交给我的那封王后的信……」
「那个啊。你已经看完了吗?然后为此在深夜赶过来打扰我?」
面对斐兹拉尔德无言以对的反应,璐仍带着复杂的表情点了点头。
「是的。」
斐兹拉尔德不禁皱眉。
「然后呢?」
「——那是寄给您母后的一封信。不,或许应该说撰写那封信的人,是将自己写下的记事内容做为书信寄给她。我原本还以为这可能是哪里搞错了——」
「听得我一头雾水啊。信里写了些什么?」
璐拿出一张折成小片的劣质纸张。
「请您看这个。我将内容写在里头。因为难以透过口头说明,所以——我以文字来统整。」
璐这么表示。她伸出的右手颤抖着。斐兹拉尔德无言地从她手中接过纸片,摊开那张仿佛持有人欲将其封印住而小心翼翼折叠起来的纸。
起初还以淡漠的眼神审视纸上文字的斐兹拉尔德,随着阅读进度往下,表情也愈发凝重。
「……这是……」
「都是事实。我在父亲的房间里调查过了。那名人物确实存在,至于笔迹——也来自本人。并非是他人伪造出来的。」
「你为什么能这么确定?」
「为了编纂国史,我的父亲时常会去向下人请教一些问题,也会在获得允许之后,借来一些私人物品做为参考。写这封信给您母后的奶妈……卢丝塔男爵夫人的资料也在其中。」
「卢丝塔?」
「卢丝塔男爵夫人。她是在丈夫过世之后成为男爵的一名女性,深受前任国王的信赖,同时也是负责教育现任国王的老师。卢丝塔男爵夫人在您出生之前便已经过世了。她来自边境地区——亦即使用拉克赛语的地方。」
之后,两人的对话唐突地中断了。斐兹拉尔德反复读了几次璐所写下的内容,然后以沉重的表情开口道谢。
「——你做得很好。多亏有你告诉我。」
「王子,您打算将这个事实……」
「不好意思,我必须以确认事实为优先,还得更进一步调查才行。」
「这是当然。」
这句赞同的回应,听来仿佛在祈求那封信的内容纯属虚构一般。
「在调查过后,倘若仍判断这就是真相的话——」
「…………」
「也只能向我的父王禀告了。」
「可是……!」
「真相不应该被埋没。身为王族。倘若得知了这样的真相,却还放任不管,就等于是背叛国家和人民。而若是就这么默认这项事实,便等同于再次背叛。」
「我想,就连国王本人,可能也对此事毫不知情。」
这倒也是。关于这点,斐兹拉尔德同样相当清楚。
「那就更应该这么做了……璐。」
从这里开始——就真正进入最终阶段了。
「是。」
「在调查真相这方面,我也需要你的协助。不——应该会以你为主来进行吧。我希望能在极度保密的状态下调查。时间相当有限。你明白吧?必须赶在父王向人民宣布王兄是王位继承人之前完成。否则,视情况而定,也可能会演变成无法挽回的事态。」
「……是。」
尽管表情看起来紧张又僵硬不已,但璐仍然用力地点了点头。
「绝对不能将此事泄漏出去。你做得到吗?」
「属下必定会遵守。」
这是再理想不过的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