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一月一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与第一王妃克蕾榭会面。
事情很简单。
想要大获全胜的人,并非只有自己而已。王兄也是如此——不,或许父王亦然吧。无论是由谁所主导的,这一连串的行动配合得十分完美。
在名为「人民狂热」的巨大助力之下,立雷米尔德为王。
这就是目的所在。
那么,该怎么引发这样的状况?只要像斐兹拉尔德提升自己的支持度那样立下战绩即可。直到目前为止,雷米尔德都未曾以一名将领的身分做出能吸引他人目光的行为。但正因如此,倘若他造就了和斐兹拉尔德同等的成果,能够带来的影响或许会比后者更为强烈。
然而,只要自己还在的一天,王兄雷米尔德便不可能领军。这纯粹是至今为止所累积的实际战绩的问题。因此,必须让斐兹拉尔德身陷于无法采取任何行动的状态之中才行。
「……不对,父王只是决定要旁观罢了。」
斐兹拉尔德望向自己的脚边喃喃说道。
虽然之后的命运还不知道会如何发展,不过,至少以现阶段而言,父王并不打算杀了他。尽管为此自负感觉有些愚蠢,但斐兹拉尔德毕竟是罕见的「有用的棋子」。所以,父王才会透过判他有罪的方式,来让斐兹拉尔德看清强弱关系,然后再利用特别赦免,以合情合理的做法将他软禁在自己最能掌控的范围内——亦即王城。父王的用意是要他「不要违逆我」。
「然后也顺便搞清楚自己的立场……是吗?」
要他别奢望自己能够坐上王位。
虽说被长期软禁,但除此之外,斐兹拉尔德并没有受到其他处置。无论胜负为何,都得等雷米尔德战后归来再说,
「不过,这样一来……」
斐兹拉尔德扔下手上那根被折成两半且沾满鲜血的冰柱。那原本是一尊士兵的冰雕所持的长矛。剩下的半根,则是刺入了自斐兹拉尔德开始软禁生活后,负责照料他的那名侍女的喉咙。冰雕是赛德立克送的礼物,送来时,还特别附上了一句「虽然万分遗憾,请恕我暂停和您交易」,宛如诀别一般的台词。这尊冰雕以赏玩品的名义通过了检查,顺利送达斐兹拉尔德的身边。
在软禁生活当中会身处于手无寸铁的状态。要是没有这尊冰雕,就只能透过自身的体术,或以室内的其他装饰品来对付敌人。
为了找出线索,斐兹拉尔德对侍女的尸体搜身。进行到一半时,他皱起眉头。
「……果然是男人啊。」
他扳开男性杀手的两只手掌,然后加以互相比较。掌心里有着长年握剑而长出的茧。如果只是这样,那就并非值得一提之事,然而,问题在于长茧的位置。依据使用单手剑、双手剑——或是更与众不同的剑,长茧的位置也会出现微妙的差异。倘若没有什么特别的坚持,士兵通常会使用国家配发给自己的剑。这会成为他们最惯用的一种剑,锻链的痕迹也会显现于掌心。这名杀手的情况亦同。斐兹拉尔德能借此判断他的出身。
「看来……是杰斯塔呢。」
这国家的名字再次出现。卡杰尔背叛的现在,若要思考是谁下达这种命令,答案相当有限。
只是,可能的答案却和事实并不相符。
数秒后,原本俯视尸体的斐兹拉尔德抬起头来,望向这里唯一出入口的那扇门。沉重的大门从外侧打开。他离开杀手的尸体旁,将挂在椅背上的一件黑色外衣轻披在肩上,重新面向门口。
一男一女领着卫兵踏进来。男子搀扶着女子行走。
这两名人物他都认识。在公布婚约的会场上,他们才刚确认过彼此的状态,而且也依然并不友好,仍是敌对的立场。
「母后、舅舅,两位日安。从我令人欣喜的婚约公布那天后,我就没和您们见过面了吧?」
克蕾榭和亚尔亚连。
让斐兹拉尔德也无可奈何的鼠辈巢窟,便是以这对姐弟为中心的派阀。不过,为了避免这两人做出太荒腔走板的行径,父王会握着控制他们的缰绳。理应是这样才对。
「如同两位所见,我遭到刺客袭击,只好起身应战,我正想叫卫兵过来呢。」
打扮得相当华美的克蕾榭,今天也散发着一如往常的优雅气质。然而,可以看出她的情绪相当紧绷。克蕾榭完全没有望向室内的那具尸体。倒是亚尔亚连在目击到尸体后,表情变得僵硬。
克蕾榭缓缓举起一只手,笔直地瞪视着眼前那个自己名义上的儿子。随后,她以扇子掩嘴,伸出指甲抹上了艳红色泽的细长食指,指向斐兹拉尔德说道:
「我以国王代理人的身分在此下令,捕捉这名大罪人,并将他关进牢房里。」
不过,卫兵们只是面面相觑,并未采取行动。他们或许是临时召集来的,才会一头雾水吧。
「——母后,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克蕾榭发出高八度的呐喊:
「还想装蒜!你打算替自己找借口吗?斐兹拉尔德!你竟敢……竟敢……!」
「王姐,请您先冷静一点。到我的背后吧。」
亚尔亚连像是要保护自己的姐姐似地站在她的前方。看到紧蹙眉头而打算走上前的斐兹拉尔德,他将手伸向腰间那把剑的剑柄,缓缓抽出半把剑。
在舅舅这一连串的动作当中,映入斐兹拉尔德眼中的「那个」触动了他记忆的琴弦。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斐兹拉尔德再次注视着那个让自己觉得事有蹊跷的部分——舅舅所抽出来的那把剑。这次,他的记忆和「那个」完全一致了。难怪他会觉得「那个」好像似曾相识,因为那正是自己前些日子才目睹过的东西。
不过,倘若舅舅持有那种模样的物品,就代表——
「国王可是因为杀手行刺而负伤了啊!他到现在都还没恢复意识,在生死关头徘徊呢,你要我怎么冷静下来!」
「……你说什么?」
斐兹拉尔德的思考瞬间停止。这几年以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曾动摇过的他,现在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你还想继续演戏吗?那个杀手在拷问之后,已经供出你的名字了!」
克蕾榭的一字一句在他的脑中缓缓扩散开来。
「尽管你之前企图掀起叛乱,但因为国王的恩典,最后只受到软禁的处分。不过,我们这次可不会再放过你了,斐兹拉尔德。来……王姐。你们还在磨蹭什么!快点把他捉起来!」
在罗丹,对于企图加害王族的犯人,处置从没有例外。
依据惯例,经过三天的缓冲期之后,便会立即处以死刑。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一月二日深夜,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在地牢回绝部下提议。
虽然有来牢房探望过别人,但斐兹拉尔德可从来没有变成其中一分子的经验。不知为何,单人牢房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恶臭。王城这座昏暗的地牢无法照射到阳光,也没有半枝火炬照明。尽管身体能慢慢习惯黑暗,但时间感却令人错乱。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应该还没有经过三天。
斐兹拉尔德将后脑勺靠上单人牢房的墙壁。
状况改变了。变成对他而言最糟糕的事态。
在国王因故无法自由行动时,一般来说,会依据王位继承权的先后顺序来移交王权——亦即以身为第一王子的雷米尔德为优先。然而,雷米尔德目前人在战场上。移交王权是为了避免出现政治空缺而暂时采取的紧急措施,也因此,倘若国王代理人身在国外,这么做就没有意义了。于是,理论上应该将王权移交给待在王城里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但被冠上「逆贼」嫌疑的现在,他理所当然被排除在王权移交的对象之外。
至此,王权移交的对象首次将国王的伴侣纳入考量。这次成为代理人的,是雷米尔德的母亲暨第一王妃的克蕾榭。而克蕾榭当然没有理由庇护斐兹拉尔德,不如说斐兹拉尔德会是她企图第一个除掉的人。
很不巧的是,每小时过来地牢巡逻一次的卫兵,都是雷米尔德派的一员。
倘若和外界的联络手段被阻绝,那就连斐兹拉尔德也无可奈何。尽管自己并没有被系上手铐或脚镰,但也只有这一丁点儿的自由。
若是想凭蛮力逃狱,就算是四肢健全的人恐怕也很难做到。自己恐怕没办法吧。
踏进牢房之后,斐兹拉尔德便撕开那件黑色的外衣,替自己左手臂上的伤口止血。伤是他和假扮成侍女的刺客战斗时所造成的,他看了看这个伤口。
克蕾榭一行人打开房门时,斐兹拉尔德还不知道来访的人究竟是谁。他被软禁的场所不是自己的离宫,而是王城,就算敌对势力出现也不奇怪。所以,关于他的惯用手负伤一事,知道的人愈少愈好。因此,斐兹拉尔德才会以黑色披风遮掩住伤口。不过,现在就无所谓了。只要先控制住出血,这不算会马上致命的伤。身为大罪人,可无法再奢望有人会过来帮自己治疗。
「…………」
看着止血处的斐兹拉尔德笨拙地动了一下。他拿起用剩而被搁在腿上的披风,像是要掩盖
伤口一般将它从肩上披挂下来。
然后重重吐出一口气。
「……不过,束手无策的状况还真是让人深受打击啊。」
这么自言自语之后,过了片刻,斐兹拉尔德从喉咙深处发出笑声。
「真可笑。」
在状况急转直下的瞬间……不,比起这个,听到父王遭人暗杀未遂的那一刻,自己所感受到的冲击……像这样冷静下来之后,他开始觉得出现动摇的自己真是可笑。
自己应该有能力采取更恰当的行动,原本他应该要那么做才对。
然而,最后却演变成这样的结果。
这样的自己倒挺新鲜的呢。刚立志要当上国王那阵子,斐兹拉尔德还曾一心只考虑暗杀国王一途。他认同对方是一名「国王」,但事实似乎不仅如此。他或许还认同对方是一名「父亲」。
这是斐兹拉尔德第一次察觉这件事,他原本还以为自己早已失去了这样的想法。
然而,在内心的某个角落,似乎还遗留着一些近似骨肉之情的情感碎片。
而会思考这些事情,就代表——
「我变得懦弱了吗?」
斐兹拉尔德闭上双眼,自己仿佛回到了哭着呕出马肉的那一天。实际上,自那天以来,自己或许根本没有改变。因为,和当年相同的强烈无力感,现在正袭向自己。不对——真是这样吗?
「不——不对。」
斐兹拉尔德睁开双眼。不一样。那时的他打算继续往上爬。像现在这样默默等待处刑,简直跟退化没两样。这有违他的行事主义。
——动动脑,替自己辟开一条道路吧。如同至今所做的一样。
这便是自己的做法。
斐兹拉尔德改变想法的同时,地牢传来一阵沉重声响,紧接着是迅速冲下石阶的脚步声。
斐兹拉尔德在一片黑暗之中定睛凝视,他所在的单人牢房前方出现了点亮的火炬。
红色的光晕照亮了周遭,入侵者的面貌也变得清晰。是拉格拉斯和几名他看过的部下。
拉格拉斯用钥匙打开牢房大门,然后出声催促斐兹拉尔德。
「我们已替您确认好逃亡路线了,王子。请您快逃吧。离开王城的路就由我后方这名——」
望着眼前这名认出自己之后,突然笑出声来,并且到现在还止不住笑的君主,拉格拉斯不禁以极为认真的表情打断他。
「王子!现在不是笑个不停的时候了!」
「抱歉。因为我没想到你会过来救我呢,真是出乎意料。」
「您还说这么悠哉的话!当初是您说『如果想帮我,就透过其他行动来表示』啊!」
「……嗯,我的确这么说过呢。所以你就前来协助我逃狱是吗?」
「就是这样。所以,请您赶快离开这座地牢吧,王子。」
拉格拉斯非常认真地肯定了他的回答,在斐兹拉尔德遭逮捕的时候,拉格拉斯挨了卡杰尔的迎面一拳。那时所造成的淤青,现在还淡淡地残留在他的脸上。
「拉格拉斯。既然你们过来了,那我就不逃狱了。」
斐兹拉尔德懒洋洋地伸展自己的四肢,但同时也注意不让肩上的披风滑落。
「——啊?」
「话说回来,你们为什么会在王城?你们应该都是隶属于一军吧?怎么没跟着上战场?」
「是……是的。我们反抗了雷米尔德大人,所以被依违反军规处以闭关思过的处分。身为代表的我被关到另一座牢房里头,不过……我逃狱了。其他还有一百名左右的士兵受到处分,虽然多半是待命的处分就是了。」
「原来违逆那个呆头鹅王兄,就等于是违反军规啊?我现在才知道呢。」
「因为大家都是企图为了王子召开誓师大会的人,情绪比较激动一些。上头说这样会给其他士兵带来负面影响。」
「誓师大会……我有印象呢。真是一群惹人爱的傻瓜啊。」
「实在是万分抱歉。原本应该以身作则的我却……不对!比起这个,王子!您说不逃狱是什么意思啊!两天后就要处刑了啊!」
「两天后啊。意思是,已经过了一天了吗?没错。两天后,我就会神清气爽地被送往行刑场了呢。不过,我决定了,我要提出公开处刑的要求。」
一般情况下,王族的处刑通常都会隐密进行,但也能选择公开处刑的方式。
「倘若本人提出这种要求,第一王妃想必也会非常乐意将我公开处刑吧。因为她巴不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光明正大地杀了我呢。」
「公开……王子,您打算就这样放弃一切而死去吗?」
拉格拉斯错愕地喃喃问道,但斐兹拉尔德却一口否定。
「不,我可要肮脏地活下去呢。」
「王子!虽然您的胆识相当令人钦佩,但请别在这种情况下开玩笑了!」
「谁在开玩笑啦,我可是再认真不过了喔——听好了。就算现在逃狱,我也会因为暗杀国王未遂的逆贼身分而被追捕。当然,那并不是我指使的。你们也是因为相信我的清白,所以才会来到这里吧。这点我很感谢。不过,要是现在逃走了,我和你们都很难再次回到王城这个舞台上。说实话,也没人能保证真的有办法顺利逃走吧?我们也很有可能就这样曝尸荒野。」
「这……」
拉格拉斯原本想反驳,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
「所以——我们要正面还击。」
在火炬朦胧的桥红色亮光照耀之下,斐兹拉尔德露出奸诈的笑容。
「若失败了,我们所有人都会死;若成功了,就能洗刷冤罪,然后堂堂正正地踏上战场。」
—你们这群值得疼爱的傻瓜,已经有将性命托付给我的觉悟了吗?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一月三日深夜,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在地牢与杰斯塔国第三王女莉兹·菲茵菲塔密会。
经过看守地牢的卫兵过袭昏厥一事之后,对斐兹拉尔德的监视变得更加严密了。现在,他被系上了和墙壁相连的脚镖。虽然同样无法掌握时间的流逝,但由于巡逻的卫兵总是会乐不可支地告诉他当天的日期和时间,这方面倒是没问题。原本懒洋洋地仰躺在冰冷石地上的他,这时转过头来。他听到远方传来年轻女性的声音。虽然无法听到对方在说什么,但似乎是在和卫兵交谈。
谈话声随即止住,一道轻盈的脚步声缓缓朝这里靠近。
「——你来啦。」
「嗯,我来了,斐兹拉尔德。」
杰斯塔国第三王女莉兹站在自己的眼前。她一身的打扮和灰暗又弥漫着恶臭的场所完全不相称。莉兹移动手上插着三根蜡烛的烛台,仔细望向躺在牢房地板上,只有脸朝自己看的斐兹拉尔德,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看来你还活着呢。」
「能够让美丽的未婚妻大人这么担心自己,我这个男人还真是三生有幸呢。」
斐兹拉尔德伴随着一阵锁链摩擦声起身。他走到墙边,然后靠墙坐下,和莉兹面对着面。
「既然来到了这里,我可以解释成你是来协助我的吧?」
昨天,斐兹拉尔德对拉格拉斯所下达的命令之一,便是和莉兹接触。
「我只听说你很想见我而已呢。」
「要是你真以为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可就伤脑筋了。」
斐兹拉尔德并没有自叹自怜。为了重获自由,他同时需要身分高贵者的帮助。在外拥有后盾,要是轻易地出手,便会对外交造成影响——就像莉兹这样的人物。只凭拉格拉斯等人,并无法动摇高层的决定。莉兹应该是察觉到斐兹拉尔德想要寻求协助的用意,所以才会走这一趟。若非如此,在不可能获得正式会面许可的情况下,她不会冒着风险到这里来。
「那么,我该怎么做才能得到你的协助呢,莉兹公主?」
「我想知道一些事情。」
莉兹将烛台靠近斐兹拉尔德的牢房。
「——关于你在诺斯特丘陵企图做出的行为。」
两人的视线在灰暗的火光照耀下交会。
「企图做出的行为?那是名为赛德立克的高利贷商人出资协助我,才能够拿下的胜利。你是指这侧吗?」
「…………」
莉兹点了点头说:
「是吗?倘若你想跟我打马虎眼,我的选择就只有一个。」
莉兹转身,表明了自己打算掉头离开的意思。
「——等一下。」
举白旗的人是斐兹拉尔德。于是莉兹转过来面对他。
「如果你愿意协助我,我倒也可以勉为其难地回答你这个问题……不过,你知道答案之后,打算做什么?」
「前来传达你很想见我的人是拉格拉斯。然而,也有其他人对我提出警告,要我别和你走得太近。但对方完全没表明自己的身分,感觉像只老鼠呢。只是,他告诉我的内容还挺有趣的。」
——虽然数量不明确,但果然有侵入内部的老鼠泄漏了情报吗?
倘若赛德立克没有放弃克斯泰亚,斐兹拉尔德应该会采取那个最糟糕、但也确实能将自军
导向胜利的手段吧。而接近莉兹的人——亦即那些老鼠,也很清楚这个事实。
斐兹拉尔德在内心咂嘴。
「……哦?那只老鼠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说。他没告诉我详细的内情。不过——我稍微查了一下诺斯特丘陵那一战。然后,也开始觉得对方说的话有几分可信了。那场战役,其实说不定有可能迎向不同的结局。」
「结局还是一样的。只是战胜的方式不同罢了。」
罗丹会获胜这点不会改变。于是莉兹以僵硬的声音问道:
「——斐兹拉尔德,你打算透过人为的方式散播传染病吧?」
斐兹拉尔德露出淡淡的笑容。
「不愧是元祖的妹妹。不过,想在诺斯特丘陵使用那种手段,成功率太低了一点。」
在杰斯塔,当年才十岁的少年——杰斯塔国第二王子路威斯在守城战时,曾经利用尸体对外散播传染病,并借此获得了胜利。因为其他部族的叛变,路威斯和少数战力被困在他滞留的城里。然而,他指挥部下,将死于传染病的人的尸体用投石机抛向城外,让该部族也染上传染病而自灭。「战胜」这点在国内换来了相当高的评价,详细的作战方式则是被轻描淡写地带过。此外,杰斯塔王或许就是因为那次的守城战,改变了对路威斯的评价。
「虽然跟路威斯不太一样,但我也和传染病挺有缘的呢。」
「你在十二岁时,似乎因为中了刺客的毒而倒下,然后被送往菲伦地区疗养对吧?当时,该区有传染病肆虐。好几个村落连同居民一起被烧成灰烬后,疾病才终于停止了蔓延。此后,你就相当关注菲伦地区的情况,在那里盖了治疗所,还不时前往视察……尽管如此,或许因为菲伦地区算是罗丹国境内较为贫困的地带吧,总会周期性地爆发出传染病。甚至严重到被命名为『菲伦病』。所以当地人民都对那间治疗所心怀感激,还称罗丹国第二王子为『慈悲为怀的王子』。」
「这么短的时间,真亏你能调查到这么多东西呢。疾病预防药也是由相当优秀的医生调配出来的。只是,它的味道实在令人难以下咽。」
斐兹拉尔德拨了拨金色的浏海。
「我就跟你摊牌吧。我有让白军事先喝下预防药。不过,那种药的缺点在于药效很短,几天之后就会失效。但要是长期饮用,又会出现副作用。该在什么时候让他们喝,是很难取决的问题。再加上药的味道又很思心,所以只能掺在比较酸的酒里头让士兵服下。」
斐兹拉尔德一边说明,一边放下被浏海掩盖住的手。
「接下来,就是该如何让疾病蔓延开来的问题了。」
菲伦病的传染速度相当快,即便是因病死亡的尸体也具有传染性。然而,抛下尸体后,斐兹拉尔德也观察过敌方的情况。他判断,想透过这种方式让敌营染上传染病,恐怕只能靠运气。从对方将尸体烧毁的反应看来,他们似乎还是对传染病有一定程度的戒心。但反过来看,提到传染病,可能只有「尸体」会引起敌人的警戒。既然如此,那就请最强力的候补把疾病传染过去吧。
能让敌人主动接纳,就算稍微出现病征也会试图治疗,又会接触到较多人的——战俘。
「利用已经染病的俘虏。人类比动物更适合当传播疾病的媒介。之后,就算战争再次开打,只要能撑过一定的时间,敌方势力就会自行减弱。虽然也有可能影响到赛维斯将军或马诺尼艾尔将军,但我手上有药可治。」
不过,药的数量有限。倘若未能喝下预防药的我军出现染病的迹象,自己想必会以治疗赛维斯军为优先吧。
最后,因为赛德立克的回应一如他最理想的预测,斐兹拉尔德便没有必要使出这个下下策。不过,倘若真有需要,他也不会犹豫。
—一切都是为了获胜。若在意敌人的性命和死因,反而导致战败,那罗丹又该怎么办?凡事都有优先顺序,必须优先保护的是罗丹人民。自国人民和他国人民——而且又是敌对之国,何者较为重要,不言自明。斐兹拉尔德心中划出的界线相当明确,倘若罗丹灭亡,就得不偿失了。
「你没有让士兵理解这一点吧?」
「特地告诉他们会有什么好处吗?对于此种手法并不人道,我好歹也有点自觉。不,应该说这是最逼不得已的下下策。无论是经过多少训练的士兵,只要脑袋还正常,就会对杀害妇孺感到愧疚。那跟这点是一样的,因为人多少都有良知。如果可以不让他们知道,那就再好不过了。」
即便诺斯特丘陵一战是在敌军因传染病而撤退的情况下告终,也能将此视为上天所赐予的机运。是罗丹时来运转、是我军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士兵和人民都只需沉醉在胜利的喜悦中即可。无论知情与否,结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以前我曾对你说明过和我订下婚约的利益所在吧,莉兹?现在,我已经把你想要知道的情报都说出来了。你呢?一
「——罗丹王似乎被救回来了。」
现任国王和斐兹拉尔德双双死亡——倘若事态发展至此,对莉兹来说应该是相当理想的状况。这是想要帮助祖国的她求之不得的最好结局。
然而,倘若死的只有斐兹拉尔德,事情就不一样了。
「如果死的只有你,那么,我就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选择你做为未婚夫了。我得让『由你继承王位』的那个未来成真才行。」
「既然父王得救了,那就宁可选择跟他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我,是吗?」
「是的。再说——倘若泄漏情报给我的人目的在于让我弃你于不顾,那么,照着那些连身分都不表明的鼠辈的计划行动,岂不是令人相当不愉快吗?我要依照自己的想法决定该如何做。」
「这才是我的未婚妻。」
结果莉兹皱起眉头。
「——为什么我觉得一点都不开心呀?」
「你只是在害羞而已吧?」
「这是拉格拉斯托付给我的。竟然要我帮忙转交东西,他倒是挺有胆量呢。」
莉兹叹了口气,缓缓摇摇头,从胸口拿出一张折成小小的纸片。她蹲下来将纸片放在地板上,用指尖弹出去。硬质的劣质纸穿越了铁条隔成的牢房大门缝隙,顺利滑到斐兹拉尔德身边。
斐兹拉尔德随即打开纸片。莉兹为了替他调整光源而移动了烛台,但表情却也跟着一沉。
「斐兹拉尔德,你是不是受伤了?」
而且还是惯用的那只手。
现在,斐兹拉尔德依然用披风盖住伤口。但火光照耀下,黑色布料表面有块不自然的痕迹。随着时间经过,伤口的血水渗透出来。斐兹拉尔德因习惯了黑暗,并未察觉这一点。
「……不碍事,还不至于危及到生命。但不能让拉格拉斯他们知道,别说出去喔。」
斐兹拉尔德从纸面上抬起头来。
「为什么?」
「会造成他们的不安。不管是虚张声势或是在逞强,我表现出自信满满的模样,并不会带来任何损害,但要是让他们看见我脆弱的样子,那就不好了。」
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
莉兹凝视着斐兹拉尔德,藏在双眸深处的情感出现了些微的动摇。
「那么,你在什么情况下,才会表现出脆弱的一面?」
「——一人独处的时候。」
这么回答的瞬间,斐兹拉尔德的脑中浮现了某个场所。那是位于王城里的一个寂寥的小角落。他摇了摇头。
「……别聊这种无趣的话题了,进入正题吧。我现在要写下回复拉格拉斯的内容。帮我将这张纸回传给他们一行人,就是我希望未婚妻大人帮忙的事情。」
「回复?怎么写?」
纸张就在斐兹拉尔德的手上,但他没有书写的工具。
「血液也可以代替墨水。」
斐兹拉尔德正打算在自己的左手食指上咬出一个小伤口,莉兹迅速地将另一个物品推进牢房里头。是那把有着杰斯塔传统设计的短剑。
「借给你吧。」
「你连这种东西都藏在礼服里头?」
斐兹拉尔德拔出短剑,将刀刃靠近自己的食指。锋利度看起来一如往昔。他以刀刃轻轻划过指腹,再用算不上是伤口的伤口渗出的血液在纸上写字。最后,加上当初和拉格拉斯等人讨论过后决定的数字——用以证明内容确实为自己所写的证据。随后,斐兹拉尔德起身。伴随着铁链的声响,他隔着牢房的铁栅栏站在莉兹面前。他没有将纸折成小片,就这样交给了莉兹。
「拜托你了。这是我的回复,交给拉格拉斯,然后协助我。纸片的内容你想看就看吧。」
斐兹拉尔德将拿着纸张和短剑的右手伸出铁栅栏外头。
接过这两样东西,然后阅读了纸面内容的莉兹,不禁以一脸难以理解的表情回望斐兹拉尔德。拉格拉斯写给他的内容,是关于斐兹拉尔德昨天指示他进行调查的事情。
暗杀国王未遂的犯人的身分背景和下场,以及某几名雷米尔德派贵族的服装。
对于这些情报,斐兹拉尔德给拉格拉斯的回应是
「等我发出暗号」。
「还有璐的事情。」
「璐?」
听到出乎意料的名字,莉兹反问了一次。
「虽然我觉得她应该不会有事,但你还是要尽可能保护她。璐是你的朋友吧?我劝说她接任国史编纂官一事,也有部分的人知情。这是为了以防万一,毕竟最近那些鼠辈频频有动作。」
「璐的人身安危也可能堪虑?」
「因为我把重责大任交给她了啊。」
要是璐死了,我可会很困扰。斐兹拉尔德不久之后便需要借助璐的力量,为此,他必须先平安通过公开处刑这个关卡。而能够发自内心尽力保护璐,同时又拥有一定权力之人,除了莉兹以外,没有其他人选了。
「不用你提醒,我也会保护璐的。」
「那就好。我要交代的就是这些了。」
随后,斐兹拉尔德走回单人牢房正中央,然后像莉兹来访前那样,重新在石子地板上躺平。
「你这是在做什么?」
「已经没有其他事要做了。为了应付公开处刑,我要好好养精蓄锐一下。」
斐兹拉尔德挥了挥右手。离开单人牢房前的莉兹,在迈出步伐之前,再次朝他丢下一句话.,
「请你记住,我可不许你死掉。」
斐兹拉尔德转头望向莉兹。
「那当然。你以为我是谁?」
他带着桀骜不逊的笑容回应。
「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
「没错。」
一阵轻笑在两人之间交错。原本打亮斐兹拉尔德所在位置的光源开始往其他方向移动。莉兹离开之前,斐兹拉尔德听到某种物体掉落地面的声响,同时有东西撞上自己的身体。
——是将那张纸交给莉兹时一起还给她的短剑。
斐兹拉尔德握住短剑,望向莉兹刚才原本站立的地方,但后者已经不在那里了。
脚步声和光源逐渐远离,最后完全消失。
「……真是不坦率啊。」
斐兹拉尔德凝视着短剑喃喃说道,然后在恢复一片寂静的黑暗之中闭上眼。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一月四日黄昏,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的公开处刑开始。
基于身为国王代理人的第一王妃克蕾榭的喜好,斐兹拉尔德的处刑在圆形的户外剧场内举行。在这里,万恶的大逆贼将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行刑者一刀砍下脑袋。克蕾榭和亚尔亚连等人坐于贵宾席上眺望整个处刑的过程。
王族在处刑前可享有特别待遇。因此,沐浴过并换上黑色犯人服的斐兹拉尔德,仪容看来整洁了许多。在左手食指上闪闪发亮的三连戒,是他要求「希望能戴上它迎接死亡」,才允许戴上的装饰品。那是在诺斯特丘陵一战中险些卖给赛德立克,但却被对方嫌弃成路边小石子的国宝。
斐兹拉尔德踏进剧场后,喧嚣声一瞬间沉寂下来,然后再度爆发。能够容纳近千人的观众席塞满了万头钻动的观众。进入内部的斐兹拉尔德,首先搜寻的目标是贵宾席。
手持斧头的行刑者站在舞台中央。在他的正前方,有刻意将几张椅子搬过来设置而成的贵宾席,而且还距离行刑者相当近。坐在那的是第一王妃克蕾榭、其弟亚尔亚连,以及基于两人的婚约关系而现身的杰斯塔国第三王女莉兹。而在贵宾席的周遭,甚至还有贵族专用的座位。
确认过贵宾席的情况之后,斐兹拉尔德的嘴角微微上扬。
最令人不安的要素已经排除了。现在需要的道具有三个:众多目击者、目前戴在自己手上的三连戒,以及雇用了暗杀国王未遂的犯人的幕后主嫌——不对,应该说是身上配戴着「那样东西」的幕后主嫌。
他对应该已经混入观众里头的拉格拉斯发出暗号。
——别过来。
当初,为了以防万一,斐兹拉尔德原本打算安排举发罪状的证人,并让拉格拉斯一行人闯入行刑场。但在确认过贵宾席之后,他判断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
接下来,他必须靠自己独力排除万难。
倘若不这么做,就不够「光荣」了。
斐兹拉尔德双手被捆绑于背后,像是被身旁的士兵推着走般来到了舞台正中央。
那里有着让罪人跪地的台座和行刑者等着他。
待斐兹拉尔德登场之后,场内便开始宣读他的罪状——菲伦地区叛变行动的主谋,以及暗杀国王未遂的大逆不道之罪。证据为执行暗杀的犯人之口供。
「——基于上述罪状,于此刻、此地行刑。」
负责宣读罪状的人严肃地念完内容,然后向克蕾榭请求指示。最终判断权仍握在国王代理人的手里。接下来,只需要克蕾榭的一声许可便能够行刑。
士兵依照行刑前的流程,切断了原本绑着斐兹拉尔德双手的绳索。
克蕾榭一身穿着打扮仿佛是前来观赏上流舞台剧。她将原本轻掩双唇的扇子合了起来,朱红的唇瓣正缓缓吐露话语——
同一时间,斐兹拉尔德也开始采取行动。
他踹开身边的一名士兵,然后拔出短剑抵住另一名士兵的喉咙。莉兹这把短剑原本就属于女性用的武器,因此不但很轻,尺寸也比一般短剑来得更短,在这种情况下可说是相当方便。就连自己负伤的左手臂用来也毫不费力。于是,观众发出的鼓噪变得更剧烈了。
「——我有异议!」
不是由其他人,而是由斐兹拉尔德本人提出异议。
「斐兹拉尔德·萨格斯克·马尔诺依对这场处刑提出异议!」
骚动宛如海潮退去般逐渐平息下来,仿佛是为了不要漏听接下来的任何一字一句。
「为什么这名大逆贼会持有武器!」
只要离开敌人众多的王城,外头便有很多同情斐兹拉尔德的人,想收买这些人并非难事。而被收买的人,在监视时多少都会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让他在行刑前独自沐浴和更衣而已。对方是一名王族,而且行为始终都很安分守己,再加上,斐兹拉尔德又是在两手空空的情况下被士兵从地牢带到剧场。他们八成没想到他身上居然会藏着武器吧。
然而——斐兹拉尔德的目的并非在于将士兵当作人质,也不是要将其杀害。更何况,就算将士兵当人质,克蕾榭也不是会重视一兵一卒的性命,并企图出手救助他们的女人。于是斐兹拉尔德放开了自己原本挟持的士兵。
「请原谅我这番鲁莽无礼的行为,母后。我只是——期盼您给我一个替自己辩解的机会。」
斐兹拉尔德摊开双手,表明自己没有敌意,并将短剑放在地上。
克蕾榭的脸上浮现嘲笑。
「辩解?犯人还需要辩解什么吗?」
「倘若您允许我提出辩解,我必定会揪出真凶。」
哪里还有什么真凶呢?无论你再怎么垂死挣扎,还是免不了死刑一途。克蕾榭的表情如此诉说着。然而,数秒过后,她的红唇勾勒出向上的弧度。
「——既然你这么希望,就跪下来俯首恳求吧。如果你这么做,我或许就会愿意倾听大逆贼的说词呢。」
你应该还拥有身为王族的矜持吧?斐兹拉尔德,你会怎么做?
倘若斐兹拉尔德在这里屈服,虽说是面临公开处刑的关头,但人民恐怕多少都会对「向王妃磕头的自国王子」感到失望吧。对克蕾榭来说,没有比这更让她痛快的事情了。而要是拒绝了,斐兹拉尔德便无法得到辩解的机会。
想像着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内心的纠葛,脸上始终带着微笑的克蕾榭,在看到斐兹拉尔德以淡淡一笑回应自己之后,有些不愉快地挑起一边的眉毛。
「恳请您给我辩解的机会。」
语毕,斐兹拉尔德毫不犹豫地跪下来向克蕾榭磕头。
「…………」
笑意从克蕾榭的脸上消失了。她高高在上地望向如自己所说的一般跪在面前的斐兹拉尔德。这段时间持续得愈久,观众们原本平息下来的议论纷纷声便开始变得更为剧烈。
「——你抬头起身吧,我愿意听听你的辩解。」
克蕾榭露出那被各种形容词赞美过的笑容,然后重新于椅子上坐正。
「非常感谢您,母后。」
起身的斐兹拉尔德遵照王族的作风优雅地一鞠躬。
——那么,我就开始反击吧。
「首先,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您。」
「……什么问题?」
「欲加害父王,并表示是受我指使的那个可恨刺客——听说是亚尔亚连舅舅出手制裁的?」
听到对方口中突然迸出自己的名字,亚尔亚连不禁皱起眉头。
「那又如何?你就回答他吧,亚尔亚连。」
「正是如此。因为在讯问途中,他有意脱逃而动手攻击我。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如意算盘,但那时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的在场者——真是难看啊,斐兹拉尔德。你就是对父亲、亦即国王拔刀相向的罪人,竟然还打算辩解……根本像一出闹剧——」
「——舅舅,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话说到一半被打断的亚尔亚连露出扫兴的表情。
「一如佣兵是在这个世上以战争为生的职业,也有不少人是靠暗杀过活。其中,又以某个组织特别耐人寻味。他们会在不让雇主知情的情况下,替对方加上某种『记号』,然后透过这样的方式,将对方排除在暗杀对象之外。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们也有可能因为接受其他委托,而酿成了杀害曾付钱给自己的前雇主的悲剧。不过,当遇上双方的契约关系在不可抗力的情况下作废之时,这也会反过来变成标记出目标对象的证据就是了。」
斐兹拉尔德熟知这种「记号」的意义,因为他曾经差点被这个组织夺去性命。在十二岁那年,斐兹拉尔德之所以会到菲伦地区疗养身体,并非是王兄的毒杀所造成。那时,他理解到了这个组织的存在和做法,同时也得知自己身为王子,性命却只值一点小钱的事实。
现在,斐兹拉尔德和该组织达成了一个共识。这个组织不会再对斐兹拉尔德出手,而斐兹拉尔德也不会出面干涉组织的行动。当组织的「记号」有所变动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向斐兹拉尔德报告。这个组织确实遵守着和他订下的契约,也确实通知斐兹拉尔德「记号」变更一事。
「那么,您认为这个『记号』会是什么样的东西呢,舅舅?」
「我不知道。不过,你身上一定有吧?你八成就是利用那个什么组织来暗杀国王。」
「不,我的身上并没有该组织的『记号』。不过,倘若我是组织里头的人,应该就会在委托人佩带的物品加上『记号』吧。例如——」
说着,斐兹拉尔德刻意望向克蕾榭。
「假设委托人是名美丽的女性,我就会在戒指、首饰或是手环等饰品上头加上『记号』。」
克蕾榭「啪」的一声合上扇子,一脸不悦地插嘴问道:
「那么,如果你是委托人,又会怎么样呢?」
尽管听来像是挖苦,但这却是斐兹拉尔德求之不得的提问。他将视线移回自己的舅舅身上。
「我吗?……这个嘛,再怎么说,我毕竟也是拥有『常胜将领』这个别名啊。高级的刀剑应该是最适合我的物品了吧。我恐怕会忽略上头的『记号』,不疑有他地使用呢。」
亚尔亚连的表情微微僵硬了起来。他移动自己的眼球,对腰间的那把剑投以视线。那和他参加婚约公开宴会时所佩带的剑不同。
「不过——喜欢收藏刀剑的舅舅,或许比我更适合吧?」
适合带有「记号」的佩剑。
「——话说回来,舅舅今天佩带的那把剑,似乎也是相当非凡的收藏品呢。可以让我见识一下它出鞘的模样吗?」
直到方才,都还带着嘲笑表情聆听外甥发言的亚尔亚连,现在却浮现了焦躁的神情。他的喉咙出现一阵明显的起伏。大概是吞了一口口水吧。
「对了,我忘记说了。这次的『记号』,据说是一条蛇和五个圆形组合而成的图样。」
「……你该不会想说我的剑上头有这样的图案吧?」
「怎么会呢。不过,难道您认为自己的剑有那个『记号』吗?所以才无法在这里拔出鞘?」
「不是!」
亚尔亚连应该也很想拔剑吧?他想相信剑身上没有那种东西。他记得上头应该有着装饰的图样,但问题在于,那究竟是不是所谓的「记号」?从亚尔亚连不愿拔剑这点看来,他应该也无法判断吧。然而,亚尔亚连目前佩带的那把剑——在刀身的根基部,确实有着斐兹拉尔德在接获该组织的报告之后看到的图样。
而这个「记号」,便代表了亚尔亚连曾经委托该组织暗杀过谁的事实。
发现那个图样的时候——斐兹拉尔德压根没想过父王就是亚尔亚连下令暗杀的对象。
拉格拉斯透过莉兹转交给他的报告当中,提及了关于刺客的尸体上出现的某个烙印。斐兹拉尔德很清楚,那个烙印是该组织特有的。
斐兹拉尔德还针对了宫中的鼠辈可能潜伏的场所,指示拉格拉斯一行人对其他可疑的贵族进行调查。然而,只有舅舅的身上有那个「记号」。
看到亚尔亚连不愿拔剑的反应,观众开始七嘴八舌起来。像是硬要压下这阵喧嚣一般,亚尔亚连将手伸向剑柄。
「『记号』什么的,根本——」
他一口气拔剑出鞘。细长的刀身沐浴在逐渐西沉的落日余晖之下,承受着来自一千多双眼睛的注视。其中,也包括了原本企图断言「不存在」的亚尔亚连本人错愕的视线。他发不出声音,只是以嘴唇念出无声的「怎么可能」。
「哎呀……亚尔亚连大人。这把剑根部的华丽装饰,是设计成要拔剑之后才能一窥其貌呢。这图样是五个圆形——而围绕着那些圆形的,好像是一条蛇吧?」
莉兹平静地开口。于是嫌疑一口气集中至亚尔亚连身上。再加上,他刚才曾表示是自己处决了那名刺客。换个方向思考,这事实能够简单地解读成「为了防止失手的刺客泄密而杀死他」。
「这是穿凿附会!『记号』这种东西……对了!『记号』的图案,根本是你胡謌出来的!」
「很遗憾,舅舅。『记号』是成对的设计。照罗丹国的规定,暗杀国王未遂的那名犯人的尸体,现在应该还被完好保存着才对。只要调查一下,我想就能发现他身上有相同的『记号』。」
「你说……成对的……?」
亚尔亚连的双唇开始颤抖。其实这是谎言,并没有什么成对的记号。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比起说刺客的尸体上有烙印,捏造出有成对「记号」一事,更能让其他人明白亚尔亚连和刺客之间的关连性。
「国王代理殿下。透过前述的内容,我在此告发舅舅为暗杀父王的真正大逆贼。」
「——你……」
从椅子上起身的不是亚尔亚连,而是其姐克蕾榭。
「你可也还没洗刷自己就是逆贼的嫌疑呢,斐兹拉尔德。」
所以,现在还没有必要调查刺客的尸体。倘若调查过后发现了成对的「记号」,亚尔亚连的嫌疑就会确立。但这必须另外花时间,而且不管再怎么找,也不会发现成对的记号。因此,要是对方真的采取这样的行动,斐兹拉尔德反而更伤脑筋。他要透过另一种方式证明自己的清白。
「就目前的情况看来,只是嫌疑犯增加了而已。」
「是的,这点我明白。」
没错。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所以,我才要戴上这个三连戒。
「既然如此,就效法我们的先王,来问问上天的旨意吧。倘若我所言属实,上天应该会做出正确的审判才是。」
斐兹拉尔德流利地如此回应。同时,为了让所有观众看见自己手上的三连戒,他将左手举高。伸直左手臂的那一瞬间,一阵激烈的痛楚传来,但他咬牙忍了下去。
「为罗丹的国宝淋上圣水吧!」
听到斐兹拉尔德的发言,克蕾榭的表情豁然开朗起来。
「……我明白了。就将一切托付给天意吧。让你在严正王的感化之下,为国宝淋上圣水!将圣水端过来!」
严正王是罗丹国的第二任国王的别名。据说他遵照上天的声音,打造出一只能分辨真伪的戒指——亦即斐兹拉尔德手上的三连戒。为求真相而将圣水淋上戒指的朱石之后,只有在戴着戒指的人说实话的情况下,石子的颜色才会由红转蓝。然而,这个戒指虽然由王族代代传承下来,但在严正王死后,无论淋上几次圣水,戒指上的石子都未曾再次变色。
——每个罗丹的人民应该都很清楚,无论谁戴上戒指,朱石都不会变色。
在确认我方逆转获胜之后,克蕾榭的脸上恢复了艳丽的笑容。
「那只戒指必定会向我们展示你是逆贼的事实吧。」
「是的,母后,上天能够看清一切。真相必定会浮现在我们眼前。」
听到斐兹拉尔德的回答,克蕾榭再次展开手上那把扇子。她自座椅上起身,从贵宾席走到舞台上,气势宛如女王降临。
她以展开的扇子掩住嘴,凑近那名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并悄声说道:
「从你的能耐看来,这算是不错的余兴节目呢。不过,想要倚靠上天,还真是愚蠢至极的行为呀。看来我太高估你了呢。真是狼狈的下场呀。」
「——能让您如此乐在其中,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母后。」
「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我刻意要行刑者在下手时出些差错,好让你在痛苦中死去。你就以丑陋、凄惨而不堪的模样死亡吧。」
克蕾榭或许是期待斐兹拉尔德乞求她饶命吧?但后者的反应并非如此,他没有回避克蕾榭的视线,而是在她的耳边如此轻声回应:
「——倘若天意站在我这边,到时候就轮到你向我下跪了,臭老太婆。」
克蕾榭的双颊被愤怒所染红,但她压抑了下来。结果已经确定了,这不过是丧家犬在虚张声势罢了。石子根本不可能变色。届时——
克蕾榭的双唇再次勾勒出笑意。瞥见手持圣水的女官走上舞台之后,她一
脸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回贵宾席。
女官走向舞台中央。她手上捧着专门装圣水的器具——有着细长壶嘴,并附有盖子的水壶。
「来吧,替戒指淋上圣水。聚集在此的罗丹人民都将成为此刻的见证人!」
克蕾榭高举起一只手下令。她的声音听来对于自己的胜利没有半点怀疑。
女官将水壶倾斜。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的脸色看起来似乎有些苍白。圣水涌出之前,斐兹拉尔德主动将手上的戒指凑近细长的壶嘴,并在深吸一口气之后屏住呼吸。
圣水从三连戒上方淋下。
壶里的圣水相当滚烫。为了不让自己表露出痛苦的反应,斐兹拉尔德死命忍耐着。
「……咦?」
女官愣愣地发出疑惑的声音。
圣水淋下之后,斐兹拉尔德为了让圣水发出的热气消散而甩了甩手,随即将左手的戒指拔了下来。他以右手捏着戒指的下方,像是刻意让众人看见似地将它高举起来。
随后,他对紧握着扇子而瞪大双眼的克蕾榭露出得意的笑容;后者则是以深恶痛绝的眼神怒瞪着这名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并愤恨地咬住下唇。
「——是蓝色的。」
戒指上的石头原本应该泛着鲜红色泽。目睹颜色变化的某个观众不禁如此开口喃喃说道。
「蓝色!变成蓝色了!是真的!」
接着出声呐喊的,是混在观众里头的拉格拉斯——亦即斐兹拉尔德的部下。剧场内掀起了一片兴奋的热潮。齐声呐喊「是蓝色」的人声,慢慢转化成欢呼斐兹拉尔德之名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