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丹历一百三十年三月二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谒见罗丹国国王。
你再说一次。
国王与其子。在只有这两人的空间里头,国王的声音重重地回响着。
「我早就料到你八成在打什么鬼主意,不过——目的竟然是这个?事到如今,你还在说什么呢,斐兹拉尔德?我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下一任国王就是雷米尔德。」
「那么我就再说一次。」
这里是谒见厅。在父王面前垂下头单膝跪地的儿子站起身来。面对未经自身许可便站起来的儿子,国王的脸上浮现了些许不悦。
「您的王位——不是由王兄,而由我来继承吧,父王。」
「你是认真的吗?斐兹拉尔德,让你……」
斐兹拉尔德只是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父王。
「成为吾国的国君,你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吗?」
父王这个提问相当愚蠢。
「我当然明白。」
正因为明白,才必须透过如此迂回曲折的方式。
将虚假化为真实。
「坐上王位意味着什么,我当然再清楚不过了,父王。对我来说,与其在谁的麾下过着心惊胆跳的日子,以正当的手段争取王位,才是通往安泰人生的道路。既然如此,当然没有不选择它的道理——身为您的儿子,这正是应有的想法吧?」
他淡然地这么补充。
「明明是身上流着完全不同血液的父子……」
尽管是父子,却是丝毫不相关的两个人。王兄和王姐确实继承了父亲的血脉,只有斐兹拉尔德是个异端。
「这样的你,却展现出最适合成为国王的能力……实为讽刺啊。」
「血统就这么重要吗?父王。」
「血统是无法动摇的铁证。人民会向王家俯首跪拜,但可不会向不知打哪儿来的人这么做呐,斐兹拉尔德。即便是无能的昏君,人民也不得不对他低头。因为他就是王。那么,又是什么决定了王的存在?是血统。在罗丹,便是起源于第一任国王马尔诺依的马尔诺依家之血。」
「——父王身上流着马尔诺依家之血,但我并没有。」
斐兹拉尔德淡然地开口。
「去憎恨你的母亲吧。憎恨那个既美丽又傲慢的女人。」
「深爱着这样的女人,并将她册封为第一夫人的,不就是父王您吗?不对——这或许也是血统的影响吧。父王和前任国王都被女人给背叛了。女人还真是可怕的生物呢……而悲剧也因此跟着产生。」
「悲剧?看你今天反常的言行举止,跟我没有半点血缘的吾儿啊,你脑袋不正常了吗?」
父王的态度看来相当游刃有余。他因暗杀所受的伤应该尚未完全恢复,精力却相当充沛。在斐兹拉尔德将国王代理权交还至克蕾榭手上之后,不过三天她就被迫卸下代理人的头衔。
现在,克蕾榭非常地安分守己,手上握有的权力也被削弱了。除了身边的亲人是下令暗杀国王的逆贼以外,她在公开行刑场的所作所为也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要求无辜的第二王子做出对自己叩首跪拜这种羞辱行为,实在过于傲慢——这类的指责声浪相当强烈。不过,除此之外,还有其他需要改变的事情。
「我的体内没有流着马尔诺依王家之血,只是个空有其名的王子,所以无法继承王位。而王兄虽然无能,但确确实实流有王家血统。血统更胜于能力——父王,这就是您的意思吗?」
「尽管雷米尔德很平凡,但只要在他身边安置几个可靠的臣子,就算无法让他有一番作为,至少也能好好治理一个国家吧。没必要拥有过于突出的能力。」
斐兹拉尔德理所当然地被归入安置在王兄身边的可靠臣子,而他也理所当然地敬谢不敏。
「那么,既无能又没有流着王家之血的国王,其存在价值又如何呢?倘若是父王,会给予这种人什么样的评价?」
「连评价的价值都没有。你之所以能维持第二王子的地位迄今,就是因为你不符合前者。然而,能力过于突出也是一种问题。多半会因此涌生无法成就的野心,最终招致失败。」
「无法成就的野心?您这句话是在暗指我吗?父王,这您可就误解了……我只是提出正当的要求罢了。关于应该让我继承王位的正当要求。」
「你所谓的正当性在哪里?就当作是给在克斯泰亚战役中立下战绩的你一个奖赏吧。考虑到你不会诉诸武力,我可以姑且听听你的说法。」
「前任国王的妻子,亦即父王的母亲维奈亚王妃生下了三个孩子。一个是父王您;一个是父王的王弟,同时也是我亲生父亲的巴尔洛斯子爵;另一个则是塔拉公主。这三人之中,除了父王以外,其他两位都已辞世。巴尔洛斯子爵在我出生没多久之后便意外身故。塔拉公主则是出生不久后因高烧而夭折。因此,父王继承了王位。而维奈亚王妃是在被立为正妃后,第一个产下国王之子的女性。这点并没有问题。此外,前任国王虽有其他侧室,但和侧室间生下的孩子并不多,而且每个都是女孩——在前任国王驾崩后的一年之内,她们也纷纷因为意外事故而死亡了。」
「很多人都会凭借自己身上流着国王之血这点,提出无穷尽的要求呐。不过,这又如何?」
「维奈亚王妃的第一个孩子似乎流产了,父王——打开大门!」
斐兹拉尔德转过身这么喝道。谒见厅的大门回应他的要求而开敔。在敞开的大门后方,出现了一名身形瘦小的少年。
「璐,进来吧。」
璐踩着紧张的步伐,以双手捧着搬运物品用的装饰小桌,一步步走向斐兹拉尔德身旁,然后戒慎恐惧地朝坐在王位上的国王俯首跪拜。
「叩见国王陛下——」
国王并没有对这名被儿子传唤进来的少年表现出半点兴趣。
「这个人是做什么的?该不会是刺客吧,斐兹拉尔德?」
「父王,您这么说倒也挺贴切的呢。起来吧,璐。」
璐应声缓缓地抬起头来。犹豫到最后,尽管国王对自己投以冰冷的视线,但她还是顺从了斐兹拉尔德的指示起身。
「她是生前担任国史编纂官的荷洛依斯的女儿璐。一如荷洛依斯,她拥有十分优秀的能力。因为长年在身为编纂官的父亲身边协助办公,所以对王家的血缘关系也相当清楚。」
「我记得荷洛依斯应该没有女儿才对,只有一个儿子。」
「那个儿子就是璐。因为我国尚未出现女性官吏。」
「所以才让她伪装成男人吗?……那么,你是想让我处罚他的女儿吗?为此特地将她带到国王的跟前?」
「我反而希望您能好好赞扬她一番,然后赐给她一个正式的官位呢,父王。因为她可是让埋葬于黑暗中的真相再次曝光的功臣——这里有一份资料,都是由原始资料复写而成的。」
小桌上堆满了好几叠纸张,每张纸上都写得密密麻麻。斐兹拉尔德从中取出一张纸说道:
「这是取自某封书信的部分内容之复本。寄件人是卢丝塔男爵夫人,这是她寄给我的母后的信。原本是以拉克赛语撰写而成,但这个复本则是将内容翻译成我们平常所使用的大陆共通语书。严格来说,这或许不算复本,但内容是相同的。」
「……卢丝塔写的?」
「听说父王是在她的栽培下长大成人,所以应该觉得这个名字相当令人怀念吧?卢丝塔男爵夫人似乎将父王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疼爱。她可说是基于这个原因,才有办法将一切埋藏在内心深处过完一生。实际上,她也几乎完成了这样的任务。然而——过去她犯下了一个错误。面对我的母后,她忍不住吐露出真相,并写了这封信交给她。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想要一个人持续背负这样的罪行,未免太过沉重了。这是对罗丹、对马尔诺依王家相当严重的背叛行为。」
「没完没了的。你要是不说得简洁一点,就把手上那东西拿给我看吧。虽然我不知道你所谓的复本究竟有多少可信度。」
「当然——倘若父王希望的话,我也可以提供正本给您看。这样一来,您就能判断那是否为卢丝塔男爵夫人的笔迹了。不对,应该说父王是最能做出精确判断的人。」
斐兹拉尔德的视线和父王的视线交会。他直直盯着对方,并递出信件的复本。斐兹拉尔德和王位之间的距离,让他能够直接这么做。
父王面无表情地接过那张纸,然后以单手拿着阅读起来。他的眼球几乎未曾追着字面移动过。待视线移向信件的末尾,他依然维持着原先的面无表情。即使读完了信,国王仍不发一语。
「维奈亚王妃怀的第一个男孩流产了。母体虽无恙,但她冷静地察觉到一个事实——要是没生下孩子,自己便没有价值。能为丈夫献上第一个孩子的人,才有资格站上王妃的地位——屹立不摇的地位。流产可不是能被允许的事情。于是,她下令找一个代替的婴儿过来。可以的话,最好是刚出生的婴儿,而且外貌还要和国王相似。维奈亚王妃相当迅速地采取了行动。她买来了一个婴儿,并将那孩子当
作自己亲生的。至于流产的男婴,则被她偷偷埋葬了起来。真是可悲啊。父王,您不这么觉得吗?要不是因为流产,那个孩子应该能以第一王子之名留存于历史上呢。」
「——照你这么说,我就是被王妃买来,然后跟王家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人吗?」
看到父王嗤之以鼻的反应,斐兹拉尔德仍不为所动。
「父王。这并非我本人的主张,而是卢丝塔男爵夫人的供述。您出身的秘密在没有被前任国王发现的情况下,正大光明地成为了『真相』。父王,您现在正坐在王家的宝座上——这个事实才是对祖先最大的侮辱,是背叛了人民的行为。」
「少在那里妖言惑众!」
「那么,请容我询问您,父王。直至目前为止,在和如同母亲般无微不至照顾您的卢丝塔男爵夫人相处时,完全没有让您涌现出这种想法吗?在和您的母亲维奈亚王妃对话的时候呢?她似乎相当疼爱身为次子的巴尔洛斯子爵,尽管知道那是她对丈夫不忠的结晶。相较之下,维奈亚王妃几乎对您不闻不问。即便您是令人骄傲的长子,是将来会继承王位的孩子。因为,她很清楚您并非她的亲生儿子。相反地,前任国王却很疼爱您,而对巴尔洛斯子爵相当冷淡。这是因为他完全被蒙在鼓里。」
父王的表情仍没有任何变化。不过,斐兹拉尔德捕捉到他双眸深处出现的些许情感起伏。
再怎么说,国王也是个凡人。和母亲维奈亚王妃之间的隔阂——父王十分尊敬他的母亲,并努力尽到所有应尽的礼数。然而,直到最后,维奈亚王妃对这个儿子的态度仍极为冷淡。父王必定也想找出其中的理由才是。
「维奈亚王妃的罪行目前仍持续着——亦即父王成为国王,然后再让王兄继承王位一事。这是玷污王家血统的行为。」
更别提雷米尔德无论在政治或军事方面的能力都不足的事实了。没有血统,又没有实力。跟拥有后者的父王不同。这并非出于斐兹拉尔德的主观认定,十个人里有九个人会认同这是事实。
然而,就算王兄有着高明的政治手腕或是优秀的军事才能,斐兹拉尔德或许还是会选择相同的道路吧。为了坐上王位的道路。
「就当作我认同了你这一派胡言好了。不过,就算继承王位的人是你,也同样是对王家的一种侮辱。没错吧?」
——没错。至少,现阶段是如此。
「璐,从小桌上找出你汇整了重点的那张纸给我。」
原本在一旁静静聆听着国王和王子之间对话的璐,这时朝斐兹拉尔德递出了一张纸。随后,斐兹拉尔德再从自己手上的那叠纸里头,抽出信件另一段内容的复本。
「——父王,我继承了马尔诺依家的血统。是母后分给我的。」
「你的母亲?那只是被我从民间拔擢上来的女人,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是。」
「——卢丝塔男爵夫人为何要将这封信交给我的母后?刚才我交给您的复本里头应该没有提及。她这么做的理由,就是一切的答案。」
「那你就让我见识一下你所说的答案吧。」
「您做好心理准备了吗?父王。」
国王发出嗤笑声。他将双肩和手肘靠在王座上,把儿子方才递给他的信往地面扔去。王座位于高出一阶的位置上。纸张在空中缓缓飘扬,然后无声无息地落在斐兹拉尔德所站的低矮处。
「你就让我瞧瞧吧,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
「我就让您瞧瞧吧,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父王。」
冷笑在两人之间交错。
斐兹拉尔德望向手中的两张书信内容。
「基于罪恶感,卢丝塔男爵夫人对您加倍疼爱。而在发现您所具备的聪明才智之后,尽管心怀罪恶感,她还是认为您才是适合继承王位之人。但在这个时候,维奈亚王妃却怀上了第三胎。卢丝塔男爵夫人感到相当恐惧。因为王妃腹中的第三胎,毫无疑问是她和国王的孩子——跟您,或是巴尔洛斯子爵不同,父王。然后,倘若第三胎是个男孩子的话呢?」
维奈亚王妃想必会让这名三男继承王位。书信里头娓娓道出了卢丝塔男爵夫人的心境,以及她犯下的第二个罪行。
「维奈亚王妃的第三胎是一对双胞胎,她生下了健康的男婴和女婴。」
卢丝塔男爵夫人在书信中表示,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做出那么可怕的举动。她用一块布捂住男婴的脸,让他窒息而死。她杀害了那个男婴。
一直以来都负责替王妃接生、王妃信赖有加的卢丝塔,将自己杀害的那个男婴佯装成一开始便是个死胎。
「即便犯下了无法挽回的滔天大罪,卢丝塔男爵夫人依旧相当冷静。她没有因此乱了方寸,而是确实地采取了行动——这都是因为她太疼爱您了,父王。从这点来看,卢丝塔男爵夫人可说是您的『母亲』呢。」
无论本人是否有过失,如果产下男婴之后又让他死去,维奈亚王妃想必会受到责难。因为她这次生下的是双胞胎,而另外那名女婴还活着。这点对维奈亚王妃而言相当不利。
「卢丝塔男爵夫人这么对维奈亚王妃说——『就当作您只生下了一名女婴吧』,并要求王妃把善后工作都交给她处理。」
维奈亚王妃答应了。因为,尽管自己是王妃,明白长子出身秘密的她同时也为此感到心虚。王妃的地位绝非坚若磐石。比起公开,她选择了隐瞒。
这么做是正确的。维奈亚王妃最后以国王母亲的身分寿终正寝。
「于是,生下来的孩子就变成只有塔拉公主一人。而连名字都还没取,就被卢丝塔男爵夫人杀害的那名继承了正统血脉的男婴,被偷偷埋葬了起来。没人知道他的坟墓在哪里。至于塔拉公主,也在诞生之后随即因为发高烧而死亡——」
斐兹拉尔德拨开浏海,然后摇了摇头。
「不过呢,父王,女人实在是令人费解的生物呢。尽管她们歇斯底里又残忍,有时却又会慈悲得不可思议——卢丝塔男爵夫人最后还是不忍心夺走那名可爱女婴的性命。」
他喃喃往下说:
「这个慈悲为怀的女人,将可怜的婴儿连同用拉克赛语撰写的书信,一起送到民间。而后,这名幸运的小女婴被下级贵族领养了。」
斐兹拉尔德露出笑容。
「——那名小女婴,便是我的母后。」
斐兹拉尔德踏出脚步,单膝跪地,然后恭敬地将书信捧至父王的面前。
「一切都写在这里头。倘若您希望——不对,我想父王想必会这么希望吧——我会在之后向您提交书信的正本。」
就让您瞧瞧吧。
父王瞪视着儿子,然后开始阅读书信的内容。原本放在王座扶手上的左手握成拳。
「倘若真有命中注定这种事,那还真是相当讽刺呢,父王。迎娶了自己妹妹的感想如何?」
「……是从何时开始?那个女人从什么时候——」
「打从一开始,母后便是在知晓自己出身背景的情况下,成为父王之妻。」
「既然如此,那个傲慢的女人为何没有说出真相?」
这是极为理所当然的问题。正因为父王很了解自己的妻子——亦即斐兹拉尔德的母亲,才会涌现这种疑问。
的确如此——如果是母后,必定会理直气壮地主张自己应有的权利吧?她不可能会忍气吞声。自己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人。
而眼前的父王也相当明白这一点。
斐兹拉尔德以一脸毫不在乎的表情说道:
「因为这是一场复仇吧?父王,母后想要的并非是她原本应得的地位,而是对抹灭自身存在的王家展开报复行动。卢丝塔男爵夫人的悔恨和告解,反而对母后造成了反效果。沉默正是复仇的一种表现。她触犯大忌,以此败坏王家的风气,而且还是用自己才知道内情的方式。」
「你就是她败坏风气的表征!」
「您当真认为我相信自己是您的王弟巴尔洛斯子爵之子吗?父王,那应该是您的计谋吧?」
为了除掉态度愈来愈嚣张的弟弟,以及令自己感到厌倦的妻子。
「实际上,我的父亲应该是一名那时和母后有染的青年士官。这个事实就连我都调查得出来,您不可能不知情。」
而那名青年士官也已身亡了。在母后过世之后,他被迫踏上战场而殡命。
「不过,对我来说,父亲的血统并不是那么重要,因为母后的血统能弥补这一切。没有继承王家一滴血的父王和王兄,以及继承了血脉的我,究竟何者比较适合坐上王位——领导国家走向太平盛世的父王,应该不会不明白吧?」
您刚才不就否定了没有流着王家之血而诞生的我吗?要是认为这样的想法不适用于自己身上,那就太奇怪了吧?
父王的表情仍没有一丝变化。不过,斐兹拉尔德感觉得到,他正努力压抑住自身的愤怒。
「斐兹拉尔德,我可不相信你。」
「那真是太令人心痛了。我是如此尊敬您呢,父王。」
同时,斐兹拉尔德也相当清楚父王的个性。父王是个完美主
义者,讨厌一切造成不完美的瑕疵。看到绳子松开,就会想动手把它重新系好。尽管他不会完全相信斐兹拉尔德今天所供述的「事实」,但现在,父王已经认同这是个「瑕疵」了。
而且还是个让他亟欲马上亲自调查真伪的瑕疵。
时限只到明天。
倘若斐兹拉尔德所言属实,那么,在雷米尔德的成人典礼上宣布让他即位的决定,之后便必须撤回。这么做想必会让人民产生无谓的不安、动摇和不信任吧。虽然也可以重新宣言,但这么做又会引来多余的臆测。这是个和王家的威信息息相关的问题。
而无论父王怎么调查,都只会找到支持斐兹拉尔德论点的书面资料,而不会发现半点足以断言内容属伪造的确实证据。
国王深恶痛绝地怒视着眼前的儿子,随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转移了视线。他望向没有加入这段父子对话,而是以旁观者身分在场的璐。不知何时,她再次恢复了叩首跪拜的姿势。
「——你叫做璐是吗?」
听到国王突然对自己开口,璐不禁咽了一口口水,然后将头垂得更低。
「是。」
「抬起头来吧。放轻松点,老实地告诉我。」
「遵……遵命。」
璐战战兢兢地顺从了国王的旨意。沐浴在国王锐利的视线之下,她怯生生地抬起头来。
「吾儿说你是一名大功臣。」
「是。属下拜读了卢丝塔男爵夫人的书信——然后将内容转告给王子。」
「为何斐兹拉尔德要把那封书侰交给你?」
「王子打算推荐属下继任国史编纂官一职。当时,他一并将家父生前希望用以参考的资料——亦即王子母后的那封信交给了我。」
「斐兹拉尔德为何不自己读那封信,而是要把它交给你?」
「父王——这个问题应该问我吧?」
国王没有理会儿子的发难,只是直直盯着璐瞧,为了不放过少女脸上表情任何的变化。
「那封书信是以拉克赛语撰写而成,拉克赛语是罗丹国内的边境地带所使用的语言。恕属下直言,这是帝王学也不会教授的语言。属下是在家父的指导下学会的,但如果不是使用拉克赛语的地区出身的人,就算明白内容是以拉克赛语撰写而成,恐怕也无法解读。」
「你能够确定这封书信的确为卢丝塔男爵夫人所写?」
「恕属下失礼——但属下长久以来都在家父身边帮忙,所以也熟知如何判别笔迹和文风。一开始阅读这封信时,基于内容的关系,属下也怀疑这是捏造出来的。虽然不算彻底,但我至少仍接触过编纂国史的工作,因此会十分细心检视资料的内容。至于男爵夫人的书信,属下在理解了内容之后,便从资料的观点来判断其正确性。斐兹拉尔德大人的母后的年龄、卢丝塔男爵夫人侍奉维奈亚王妃的年月、信中所记载的日期——完全没有不符合的地方。」
「所以,你认为这就是真相?」
国王举起了手中的纸张如此问道。
「——是的。愈是调查,属下愈这么相信。当然,属下现在的能力还有待加强,所以也无法说自己没有任何疏失。不过,属下判断信里的内容一切属实。」
璐如此侃侃而谈。那是紧张的感觉暂时消失,以自身的工作为傲而向上报告的人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完全表里一致,也完全不让人认为她背后藏有企图。
「吾王。恕属下——」
尽管看起来有些迟疑,但璐仍像是下定决心似地开口:
「恕属下以一介草民的身分向您直言,恳请您务必做出正确的判断。倘若是家父——我想他必定会对您这么说。」
那双眸子相当澄澈,是连斐兹拉尔德都模仿不来的眼神。正因为这是发自内心的表现,所以才更具有说服力。面对不是在演戏的人,就算努力想找出对方演技上的破绽,也是白费力气。
至少,璐是打从心底相信着自己所发现的这个真相。正因如此,才会散发出这种纯粹到令人目眩的气质。
璐的纯粹成为在后方推动的助力之一。
让斐兹拉尔德向父王提出的「真相」成为「真相」的助力。
「……父王,您想必也很犹豫吧。究竟该不该相信我的说词呢?就感情层面而书,您应该无法相信,不过,我想您也无法置之不理。倘若一切属实——那就更不可能逃避了。或许一半一半吧?然而,明天就是王兄的成人典礼了,父王。」
父王必须做出决定。
「国王啊,请您做出正确的判断吧。」
如同璐所言,选择那条正确的道路。
原本俯视着璐的父王,最后将视线移回儿子身上。
「——我真应该在你出生的时候就动手杀了你呐。」
然而,如今父王已经不会下令杀害他了。
尽管相当迷惘,但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父王,对于他说出的「真相」必然抱持着高度怀疑。
不过,实际上父王也无法果断否定这一切。愈是深入调查,他想必会愈发苦恼吧?王兄举行成人典礼的时间已迫在眉睫,父王必须在这短短的期间内戳破斐兹拉尔德建立的「真相」。
他不可能做得到。斐兹拉尔德有自信如此断言。不管父亲如何驱使优秀的部下调查,和「真相」相关的人物都已经死亡,只剩下极少数的书面纪录而已。
父王无法颠覆他所供述的「真相」。
只要做不到这一点,无论父王多么不愿承认,斐兹拉尔德都是王家血统的唯一继承者。
倘若真能颠覆这「真相」,那也是父王耗费漫长时间,编织出另外一个「真相」之时吧?
流传到后世的纪录究竟有几分可信?
降低纪录正确性的原因,斐兹拉尔德没有对璐说明第三种可能性。
那就是「纪录打从一开始便是捏造出来的」这种情况。不是后世的人,而是「当代」——活在现世的人为了让捏造的内容流传至后世,而窜改真相。同时,遭到窜改的结果也将理所当然地被视为真相记载。
——过去,维奈亚王妃产下了双胞胎,但出现了死胎。
男婴是死胎。于是,害怕自己的立场变得不利的维奈亚王妃,便当作自己第三胎仅产下一名女婴,以及伪装那名女婴在出生不久后死亡。上述都是事实。
女婴被送往民间,然后长大。卢丝塔男爵夫人最愚昧的行为,就是写了那封明示了让人做为养女的公主之真实身分的书信。然而——这名女婴还未满十岁便病死了。
而斐兹拉尔德的母亲,其实只是被下级贵族领养的公主的一名玩伴而已。了解母亲的斐兹拉尔德很轻易便能想像出来,母亲想必是在某种因缘际会之下发现了那封信,她甚至可能比公主更早一步得知书信里头的内容。他知道母亲有阅读和书写拉克赛语的能力,母亲唯一教授过斐兹拉尔德的语言便是拉克赛语,虽然时间并不长就是了。一时兴起的母亲,并没有持续指导到儿子学会这种语言,便失去兴趣了。
不过,斐兹拉尔德仍然记得母亲在教他拉克赛语时的一句口头禅:
「总有一天,你会为自己的母亲是我这件事心怀感激唷。」
他也记得自己怀疑着这一天是否真的会到来。
母亲的热情总是向着自身。该如何打扮自己?要让人觉得自己美艳不已,还是散发出知性的气质呢?该谈一场什么样的恋爱呢?
现在,斐兹拉尔德能够明白了。
母亲深爱着不切实际的梦想。正因如此,她才会对自身充满热情。
话说回来,这实在很不可思议。
让当年的斐兹拉尔德抱持疑惑的事——自己变得感激母亲的那一天真的会到来吗?然而,实际上,现在他的确很感谢自己的母亲。尽管理由跟她所想像的不同。
母亲是罗丹国边境地带的商家千金,贵族的位阶是她的双亲用钱买来的。母亲先成为了下级贵族,接下来——在得知公主的存在后,打算取而代之。不对,应该说她是在不知不觉中认定「自己就是公主」。
母亲想必很羡慕吧,所以便下意识地让自己取代了公主。
被送往民间做为养女,最后成为下级贵族的孩子之人,就是自己。
自己不是普通的下级贵族,而是流着国王之血。母亲应该是半认真地相信着这样的幻想吧?她将原本的自己和梦想中的自己混淆,同时也让这两者共存。
对母亲而言,这个世界就是以自己为主角的一个舞台。直到她死亡,表演谢幕为止。
存放在宝箱里头,写给真正的公主的那封信,就是被母亲染上了虚构梦想色彩的宝物。
而斐兹拉尔德只是加以利用罢了。让梦想成为真实,让真实没入黑暗。
将母亲是商家千金的证据全数抹消,同时窜改了信中领养了公主的下级贵族家名。
换做是荷洛依斯,或许能识破这一点,但璐就没有办法了。
至于和事实兜不拢的部分,则全部由斐兹拉尔德改写过。
在寻访过后,他发现了能力优秀的书记官,对方是个模仿字迹的
天才。他重现了具备相同质地和陈旧度的纸张,也准备了合宜的墨水,然后模仿了卢丝塔男爵夫人的字迹。
还加上一段维奈亚夫人的第一胎流产的叙遖。
父王确确实实是前任国王的儿子。他坐上国王的宝座,然后让自己的亲生儿子雷米尔德继承王位,完全不是什么背叛人民的行为。
男爵夫人原本撰写的书信里头,仅提到了将维奈亚王妃的第三个孩子送往民间做为养女一事。只有这样而已。
然而,这样的东西并无法帮助斐兹拉尔德取得王位。尽管他的母亲认定自己就是公主,他也无法借此发挥。
他必须将书信窜改成「只有自己流着正统王家血液」的内容。
所以,他将打造出母亲梦想国度的那封信稍微加油添醋了一下。
于是,人为创造出来的「真相」完成了。
接下来,问题在于该灌输谁这个「真相」。
该名对象必须要有不错的头脑、熟悉王家、拥有自己的信念,如果个性单纯又有些过度认真,那就更理想了。容易被说服,会轻易相信虚构的正义,并且绝不能是个基于自身利害而行动的人。而像荷洛依斯那样经验过于丰富的人也不行。
该将这个「真相」托付给谁?
斐兹拉尔德选择了璐。她正是最理想的对象。毫不知情地接下这项重责大任的她,最后完美地达成了使命。
就算再怎么感谢她也不够。
「璐,辛苦你了。」
离开谒见厅的两人走在回廊上。听到斐兹拉尔德慰劳自己的话语,原本看似陷入沉思的璐愣愣地眨了眨眼。
「属下不敢当。那个……王子……」
「什么事?」
「属下还是想毛遂自荐担任国史编纂官。如果您允许的话,属下希望能确实撰写正确的纪录,然后让它流传下去——」
「哦?」
「当然,或许还存在着一些不能公开的历史。例如——这次发生的事情便是如此。」
「……说得也是。这件事可不能说出去。就让它深深埋在你、我和父王的心中吧。」
和此事相关,同时了解所有来龙去脉的,只有他们三个人。在斐兹拉尔德的安排之下,其他人全都只有接触到「真相」的一小部分而已。
「是。」
不过,尽管不能张扬出去,但这件事却务必得写进正史里头。因为必须留下证据。
「父王必须以更为优秀的贤君形象名留青史。这也是替将来着想。」
「不过,我还是认为必须透过其他方式,将这件事记录下来。」
「这话也有道理。」
这是很不错的进展。璐主动表示想留下纪录,这样一来也省了斐兹拉尔德开口命令的力气。
「——正确的历史……是吗?」
璐并没有发现斐兹拉尔德的声音中蕴含的嘲讽语气。
「是的。留下毫无虚假的纪录。虽然属下是女儿身。」
「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喔。包括——在内。」
「王子?真是万分抱歉,但属下没听清楚您刚才……」
「不是什么重要的话,别在意。」
——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包括颠覆真相在内。
「若是你的话,必定能够为后世留下正确而没有半点虚假的国史吧。」
璐开心地露出斐兹拉尔德最不擅长应付的笑容——宛如糖果般甜腻纯真的微笑。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三月二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离宫将短剑交还未婚妻。
「首饰就选从克斯泰亚掠夺过来的那个『苍蓝蔷薇』吧。头发不用绑得太紧,让一些发丝自然垂下比较好……难得有机会,就穿低胸一点的礼服吧。我比较喜欢这种的。」
让几名侍女从旁协助打扮的莉兹,不禁看着镜子蹙眉。她对倒映在镜中的未婚夫问道:
「……你应该对服装没有什么兴趣吧?」
「我是会在有必要的时候不惜付出大笔金钱的人。在明天的典礼上,我可得让自己的未婚妻打扮得华丽一点呢。」
这次,皱着眉头的莉兹下令侍女离开。虽然她的打扮还没完成,但侍女们仍将礼服整理得让莉兹可以自由活动,并迅速替她梳理好发型,然后离开了房间。
「我听说你甚至没有回复会不会出席典礼呢。」
「……女人的情报网真是可怕啊。会参加,但也不会参加——这就是我的答案。」
斐兹拉尔德露出有些认真的表情回答。
「这是什么意思呢?倘若是以下一任国王的身分出席,你就愿意参加?」
「我的未婚妻大人真是聪明伶俐呢。我好开心啊。」
「所以,你这几天才会一直送礼服和首饰过来,要我好好打扮一番吗?」
莉兹略为厌烦地垂下双肩。
「原来你讨厌打扮吗?这可是我初次耳闻呢。」
「也不是讨厌。只是,光为了打扮,就得好几个小时动弹不得,简直是一种苦行呢。肩膀都变得僵硬了。」
语毕,莉兹在镜子前轻快地转了一圈。她撩起一撮落在肩上的发丝,对着镜子开口问道: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斐兹拉尔德。」
「——我想把你寄放在我这里的东西还给你。它在公开处刑的时候帮了大忙。」
斐兹拉尔德递给莉兹的是那把短剑。
「我原本还在思考该何时还给你,后来决定选择今天。」
「今天?为什么?不管是今天还,还是日后再还,都没什么差别吧?不对,既然如此,你应该在回到罗丹那天就还给我呀。」
「我的战场的第一阶段,基本上在今天就结束了。真要说的话,其实应该是明天才结束。不过,为了对我美丽的未婚妻大人聊表敬意,我就提前一天吧。」
自己和莉兹只是因为暗杀国王未遂的事件,而暂时休兵到今天罢了。
斐兹拉尔德站在莉兹身后,将已入鞘的短剑伸向她的颈边。
「无论是对你或对我来说,明天都会是另一场战争的开始。」
「——是的。」
莉兹收拢下巴,凝视着未婚夫映在镜中的身影。
「我选择在你即将面对战场时把短剑还给你……可别太松懈了,莉兹。」
斐兹拉尔德也望向镜中的莉兹。
「你才是呢。」
莉兹将手伸向未婚夫还给自己的短剑,以纤细的手指紧紧将其握住。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三月三日,罗丹园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在离宫中静待时刻到来。
今天是身为自己兄长的第一王子雷米尔德迎接成人的日子。
斐兹拉尔德待在自己的离宫里头,惬意地用棋盘玩着游戏。那是鲁那斯流行的一种桌上型游戏,由能够吃掉对手较多棋子的人获胜,这时,斐兹拉尔德皱起眉头,瞪着眼前那名原本和他中断交易,现在则是再次恢复了这种关系的游戏对手——赛德立克。
「我说你……还真是毫不留情呢。」
一口气被吃掉数颗棋子的斐兹拉尔德以手托腮,用左手轻敲桌面,思考着下一步棋该怎么走。赛德立克则是抚摸着自己下巴的松垮赘肉,并将吃掉的棋子揽向自己。他手上戴的几枚戒指都镶着几乎能把手指完全遮住的巨大宝石。在他移动棋子时,宝石便和棋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话说回来,王子……」
「什么?」
「您还真是高高在上呐。」
「是吗?」
「当然是罗。」
两人原本都是在专注盯着棋盘的状态下交谈,不过,赛德立克抬起头来环顾这间办公室。原本该由这间房间的主人坐着的旋转椅上,坐着被堆积如山的文件包围着的书记官贝尔卡。环绕四周的文件实在堆得太高了,完全遮住了他。只有细微的书写声,勉强反应出有人待在那里。
「那家伙比我还擅长签名呢。」
「要是得处理那么多文件,会变成那样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他原本就那样。那是他唯一的专长,也可说是唯一的可取之处。但我很重用他。」
「这样啊……不过,王子,今天是您王兄举行成人典礼之日,您窝在离宫里没有关系吗?」
「有什么办法呢?王兄对我的戒心很强嘛。他八成以为我会在典礼上引发什么流血事件吧……真是严重的被害妄想症啊……好,这样如何?」
斐兹拉尔德露出满足的笑容,他成功夺回了自己被吃掉的棋子。这次换赛德立克陷入沉思。
「唔唔……不愧是王子。尽管是初学者,但这手却下得很漂亮呢。」
「因为我学习能力很强。那么,关于资金的问题……」
「印象中,您今天一大早找我过来,目的应该是要介绍您的未婚妻给我认识吧?」
「这的确是目的之一。不过,莉兹现在还在打扮。女官跟侍女们全体出动在帮忙呢。现在还没办法跟她见面。」
「真希望能快点见到她呐。在大门旁瞪着我的那名部下大人的脸,我实在有点看腻了。」
负责守门的拉格拉斯站在能够和赛德立克看到彼此的脸的位置。从刚才开始,斐兹拉尔德这名忠实的部下,便不断对赛德立克投以说不上是友善的眼神。
「拉格拉斯长得很美型吧?这是你大饱眼福的好机会喔,他可是众多女性的绿洲呢。」
「尽管美型,但还是跟我深爱的美有所出入。我真想跟您交换一下位子呢。」
「就算你这么做,拉格拉斯也一定会跟着移动位置,因为他似乎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呢。他大概很想看着你的脸吧。」
「王子!请恕属下失礼,可是——!」
专注倾听着自己侍奉的君主和高利贷商人的对话,同时努力按捺着自己的拉格拉斯不禁出声抗议,但却被斐兹拉尔德打断了。
「你闭嘴,拉格拉斯。」
于是拉格拉斯沉默下来。尽管如此,他对赛德立克投射的视线并没有改变,带着一种侮蔑和轻视高利贷商人的情感。
「你看吧。会那样卯起来否定,不是很可疑吗?他的视线也愈来愈炽热了呢。真是太好了,你被他深爱着喔,赛德立克。」
「爱也分成很多种吧。我还是敬谢不敏了。」
斐兹拉尔德转头,看见部下瞪视着家财万贯的高利贷商人的模样,忍不住摇了摇头。随后,他将视线移回棋盘上,然后喃喃说道:
「——那家伙为什么就是这么讨厌你呢?不管跟他说过多少次你是我的贵宾,他还是那种态度。虽然这也算是他的优点就是了。」
「不只那位部下大人会这样。毕竟,乐于跟我做生意的人本来就很少。像部下大人这样率直表现出自己的嫌恶之情,实在很好理解呢。透过在背后辱骂我们,而借此强化一体感的债务人相当多。虽同样是嫌恶我的人,但如果我的客人全都像部下大人这样的话,我也会轻松不少呢。」
「我倒是只有夸奖,而没有出言辱骂过你呢——难道你是在抱怨我吗?」
「您想说『厚颜无耻』是一种称赞?」
「那当然。这是我对借贷业者最高级的称赞呢。倘若我说你是心地善良的大好人,那反而代表你是个差劲无比的借贷业者喔。这就是辱骂的一种了。」
前长擅长做生意,后者则不擅长。尤其后者很可能会被客人欠下一堆呆帐。结果赛德立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说:
「听您这么一说,似乎也很有道理。在我的客人之中,您也是特别与众不同的一位呢……我会在内心祈祷这样的合作关系不仅限于今天。」
「光是祈祷可没用喔。」
「您的意思是?」
「因为今天的主角是我……哼,你这步棋还真讨人厌呢。」
在对话的同时,这场游戏仍持续进行着。赛德立克以一颗棋子做为诱敌的炮灰。如果斐兹拉尔德吃掉这颗棋子,斐兹拉尔德的棋子之后就会因为连锁关系而被赛德立克吃掉;然而,如果放着这颗棋子不管,也会影响到最后的胜负。
「您那毫无根据的自信总是令我佩服不已呢。」
「因为上天是站在我这边的。没有比这个更可靠的根据了吧?」
斐兹拉尔德翘起腿,整个人向后靠在椅背上。下一刻,一名侍者带着满脸惊吓的表情冲进办公室里头。因为这股震动,一张纸从堆在办公桌上的文件小山最上方滑落。但随即有一只手从成堆的文件中迅速伸出,抓住了那张纸。
「斐兹拉尔德大人!」
听到这个接近惨叫的呼唤声,斐兹拉尔德以食指塞住耳朵,转动眼球眺望着贝尔卡阻止文件落地的动作。
「冷静点。」
「刚……刚才王城传来了十万火急的通知……!关……关于下一任国王的人选——」
「国王似乎已经暗中决定指名你了呢。」
莉兹以平静的声音插嘴说道。她身穿以杰斯塔的传统染布技术打造的浅蓝色礼服。一头秀发高高盘起,同时还妆点了银质发饰,看起来楚楚动人。耳垂上挂着蓝宝石耳环,胸前则佩戴着她从祖国带来的首饰,而不是斐兹拉尔德昨天提议的「苍蓝蔷薇」。发现这一点后,斐兹拉尔德的嘴角扬起笑意。陪伴在一旁的侍女看着宛如活生生的艺术品一般的莉兹,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在拉格拉斯和赛德立克都不禁看得出神时,斐兹拉尔德下了能和赛德立克分出胜负的一步。
「这样一来,就是我赢了,赛德立克。」
他反过来利用赛德立克做为诱饵的棋子,然后取得胜利。将视线移回棋盘上的赛德立克再次摸了摸下巴。
「……看来是这样没错呢。」
现在,斐兹拉尔德并非穿着平常在离宫里头昂首阔步时的那身轻便装扮,而是符合他王族身分的正装。结束游戏的斐兹拉尔德从椅子上起身。
他走向未婚妻身边,以恭敬而完美的一连串动作捧起她的手。
「虽说底子原本就不错,但精心打扮过后,更能衬托出你的美呢。我美丽的未婚妻,我这未婚夫真是三生有幸啊。」
已经习惯沐浴在众人目光之下的莉兹,朝向室内的成员们露出优雅的微笑。
「各位日安。尤其是赛德立克大人——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您吧?我是莉兹,菲茵菲塔。请您不需要太拘束。未来夫婿的友人,同样也是我的友人。」
「这真是我的荣幸,公主殿下。」
赛德立克也回以一个亲切的商业用笑容。
「既然介绍告一段落了——那就回到资金的话题上吧。赛德立克商会有没有打算将所有的财产都拿来投资我?」
这是斐兹拉尔德今天找赛德立克过来的真正目的。对方随即回答他:
「倘若您会成为国王,那就没有理由拒绝了呐。」
「……他这么说呢。埋在文件堆里的贝尔卡,你马上将这段发书写成白纸黑字的证据。」
虽然贝尔卡没有出声回应,但他取而代之地举起了自己的手表示了解。随后,赛德立克刻意叹了一口气说道:
「您的疑心还真是重呢,王子。我可是将信用和诚意视为做生意的最优先条件呐。」
「没有比和你的口头约定更不可靠的东西了。毕竟是蚂蚁和跳蚤的粪便那种程度啊。」
「我想也是。跟王子做口头上的约定,也让我担心害怕不已呢。」
赛德立克抖动着下巴的赘肉笑着表示同感。
「对吧?——那么,差不多该出发了。前往王城吧。拉格拉斯,你去准备一下。」
「是!」
接获命令之后,拉格拉斯迅速地开始行动。
「你要一起来吗?赛德立克。」
「虽然我很感兴趣,但请容我婉拒。」
「我会成为国王,而你想必也有不少事情要忙吧?」
赛德立克的双眸发出聪明而狡猞的光芒,他并没有否定斐兹拉尔德的提问。
「是啊,真的有不少事情……不过,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哎呀呀,众人想必都在王城引颈期盼着王子……不,是陛下的到来呢。真是令人又惊又喜。」
「——所谓的主角,就是要姗姗来迟,才能更引人注目。」
看到斐兹拉尔德露出狞笑,赛德立克耸了耸肩。随后,前者的视线不经意地飘向赛德立克身后那扇窗户外的景色。
虽然从这里看不到,但这间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罗丹国的王城。
斐兹拉尔德脸上的笑容在一瞬间消逝,然后再次浮现。
罗丹历一百三十年三月三日,罗丹国为第一王子雷米尔德举行成人典礼。
同日,现任国王指名了王位继承人的人选。而这个英明的决定直至后世仍不断受到众人赞扬称道。
罗丹国第六代圆王,私下指名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为下一任国王。
而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事前并不知道这项消息,所以迟了一些时间才踏入王城。
——死人们啊。对你们而言,杀害你们的王族,是何等存在呢?看到欺瞒这个国家,凭借伪造的「真相」继承了王位的我,你们又做何感想?
——是欢迎呢?或是否定?
——究竟是何者?
肮脏的水面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夜晚的寂静笼罩着斐兹拉尔德。
前来这里的路上,让他费了不少的功夫。光是今晚,他就已经砍杀了好几名王兄派来的刺客。现在,暗杀行动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看样子,没被选为下一任国王,让他大受打击了。」
父王想必不会告诉王兄背后的理由吧。而父王这样的做法,又会让父子之间的裂痕更进一步扩大。斐兹拉尔德甚至有种王兄会自取灭亡的预感。认定自己被父王背叛的王兄,有可能会因为满腔怒气,转而对父王刀刃相向。对斐兹拉尔德来说,这样的结局倒让他乐得轻松。
「所谓的真相——」
所谓的真相,就是编造出来的东西。现在,倘若让它维持着「真相」的身分,直到后世,它也都一直会是「真相」。就连父王也找不到能够证明那封信是伪造品的铁证。这是当然的,毕竟,斐兹拉尔德已经在事前将足以颠覆这个虚假真相的证据
一一消灭了。他不可能只花一天就找出能够翻盘的证据。随着时代变迁,想这么做的难度也会愈来愈高。就算在后世出现了怀疑斐兹拉尔德出身背景的特立独行者,这个问题也终究无法得到解答。
「于是,我就这样……」
骗了整个国家,光明正大地主张自己应有的权利,然后即位。
尽管体内没有流着相同的血液,但自己仍和父王十分相似。真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大概就是对于血统的尊崇吧。
「对自己的血统感到自卑吗……?」
就算没有继承王家的血脉,他也能颠覆这个事实。
更何况,不属于王家的血脉又如何呢?既然已实际被视为王族成员之一,这样不就够了吗?
在得知自己没有继承王族血统的「真相」之后,他的父王无法将错就错。未能抱持「即便如此,我仍有资格坐上这个王位」的想法。他为何无法战胜自己的自卑感?
或许,愈是认为自己是正统王族的一分子,并以此为傲,就愈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吧?
斐兹拉尔德很清楚自己是个生父不详的私生子。也因此,他完全不会有以自身血统为荣之类的想法。再说,就算自己不是王族的血脉,他也有办法扭转这样的事实。
「尽管如此——会来到这种地方,就代表我多少还存在着一点良心吧?」
或许是这样吧?应该还是存在的吧?那种名为「恐惧」的感情。
斐兹拉尔德露出自嘲的笑容。
知法犯法。他犯下了欺骗整个国家的重罪。
晚风轻轻撩起他沾上刺客鲜血的浏海。
他站在已经荒废不堪,没有人会主动靠近的老旧河渠旁。
这是个没有人等待着自己、毫无意义的造访行为。
即便在王城里,仍没有一个场所绝对安全。斐兹拉尔德将好几具反被他杀死的刺客尸体投入老旧河渠之中。这些尸体就算被人发现了,也只会像例行公事一样被处理掉。不会有人去追究这些尸体是谁、或是被谁所杀。然而,对于自己造访此处的举动,斐兹拉尔德也只能给予「轻率」的评价。
尽管如此,在不知不觉中来到这里,却是他至今无法完全停止的行为。此处的黑暗总是默默地接受斐兹拉尔德脆弱的一面,然后将它沉入水底。
他总是待在此处,独自对已经不存在于世上的亡魂们说话。
每次造访这里时,斐兹拉尔德都不禁这么想——自己究竟是在对谁说话?
是亡魂?还是过去?
抑或是他自己?
然而,今天的他有了特定的说话对象,是众多亡魂的其中一个。
「贾西德——」
他已经许久没有开口呼唤过这个名字。这是除了自己以外,在王城里头居住、工作的人,恐怕都已经不复记忆的一个名字。就连当初下令杀害贾西德的人,可能都已经忘记了吧?然而,斐兹拉尔德还记得。
「贾西德。我会成为国王。这样一来,我就无处可逃了。不过,罗丹国内也不会再有能跟我站上同等地位的人——」
语毕,他将一束花投进水里。那是现在正在罗丹国内盛开的白色雪花莲制作而成的花束。遭刺客袭击的时候,为了不让花束溅上鲜血,斐兹拉尔德可吃足了一番苦头。但也因为这样,白色的花朵得以维持原先的美丽色彩。
献上花束哀悼死者。不是基于自己的立场或义务而这么做,这是斐兹拉尔德首次采取这样的行动。这想必会成为他本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带任何理由的行动吧。
「接下来,就是我杀掉这个国家,或是被这个国家杀掉。」
花束在水面上载沉载浮。辛辛苦苦带来这里的白色花朵,现在被汗水弄得肮脏不堪。
「——我不会再来这里了。」
斐兹拉尔德静静地凝视着水面。片刻后,他如此喃喃开口,然后转身离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