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一章 乘着风平浪静之际

秋天已过,时序即将迈入冬天。

这一天吹着略带凉意的风,伊欧·特莉努瑟缩着身子,伸手向后关起塔楼的门扉。

这个国家全年寒暖温差不大,每逢秋冬季节,空气仍会透着冷冽。不同于盛夏,只要稍微少穿一件便会不小心感冒。

然而与其他土地相较之下,匍都拥有得天独厚的气候。伊欧出生的高地在冬天会降雪,长年呼啸的山风夹带着不寻常的寒气。而位于大陆更南端的国家则一到了夏天,便炎热到光是站着不动也会汗水淋漓,让伊欧实在难以想像。想必比少女时期待过的工厂更为严酷,工厂室内因为人群密集而笼罩着一股潮湿闷热的空气,便足以让人受尽煎熬。

愈往塔楼地底下走,炼狱的香气愈发浓郁,勾起了一丝工厂的记忆。话虽如此,这里的空气却让伊欧感到舒适自在,与人多拥挤的工厂截然不同。

打通塔楼贯穿地底的空洞里,空气不甚流通,因此形同了夏凉冬暖的合宜环境, 比匍都更加缺乏四季的变化。换句话说,这是炼狱毒气能使时间停滞不前的铁证——然而,个性乐观的侍女完全没有这么联想过,仅重新体认到自己喜欢这个地方。

伊欧踏着轻盈的脚步声顺着绕墙而设的螺旋楼梯下去,一如往常地漫步在漆黑之中。看不见昆虫的身影,也嗅不到霉味,仅有一缕淡淡的花香萦绕于鼻间。即使是对性命有害的毒气,但只要是从挚爱的主人身体散发出的味道,自当没有厌恶的道理。

伊欧哼着歌曲,边走边轮流换手抱着篮子,抵达了最底层。

如往常那般为身为主人的公主送来点心。

今天是夹着核桃与杏桃果干的饼干,是伊欧的得意之作。

伊欧平常便热衷于制作点心,这一个月却格外投注心血,其实是出自一个幼稚的理由。

「公主殿下?」

伊欧透过地下室的铁栅栏的隙缝间向内探看,并轻声问道。

果不出所料没有回应,这阵子总是这个样子。

坐在床上身穿睡衣的艾儿蒂,与坐在对面摇椅上的弗格。虽然是熟悉的景象,但那两个人紧闭着双眼陷入冥想。

这就是幼稚的理由。

最近这两人不像过去那样看书或是玩游戏,大多像这样度日。对于伊欧而言,不明白这两人的行为有何目的,因此产生了一股疏离感。曾经询问过那两人,得到的回答是:「训练配合呼吸」、「想趁机会挑战一件事」,让伊欧感到一头雾水。

虽然听说过东方国家有这种陷入冥想的宗教仪式,但样子看起来实在不像。应该是与炼术有关,换句话说,是任务,并且是作战方面的必须程序。

虽然伊欧明白这是莫可奈何的——但因为有种遭到排挤的感觉,莫名不是滋味。

「午安,侍女送点心来了喔!」

因为那两人没有示意不要打扰,于是伊欧再次开口。

「啊,伊欧小姐。」

弗格终于露出反应。

他睁开双眼朝伊欧瞥了一眼,接着大大吐了一口气。

「艾儿蒂,休息一下吧。」

听从着这句话,艾儿蒂也终于睁开双眼。

一见到伊欧便开心地展露笑颜。

「点心?」

「是的,是点心。」

伊欧抬起篮子露出笑容,内心深处仍有些不满。

虽然晓得这个想法很幼稚,但这个地下室是艾儿蒂、自己与弗格三人的天地。与那两人之间形成一道墙,让伊欧不禁感到寂寞。

「哼……我可不是爱刁难的小姑。」

「什么?」

「自言自语而已。」

伊欧喃喃念了一句,将篮子递给走向自己的弗格。

篮子再送到艾儿蒂手上,接着掀开了盖布。

「感觉好好吃喔。」

见到公主的嘴角扬起,伊欧便感到了无比幸福。

然而,这只是短暂的片刻。弗格立刻向艾儿蒂提及方才的流程进行顺利,下次可以再扩展范围,又是让伊欧一头雾水的内容。

因为对像不是艾儿蒂,所以伊欧不客气地说道:

「弗格,我跟你说,虽然热中是好事,但可以拿捏一下程度吧?不应该打扰公主殿下的宝贵点心时间。」

「是呀。」

艾儿蒂在旁帮腔,此举让伊欧喜不自胜。

「因为我也很累,所以休息时想要好好休息。」

「……唉。」

受到两位女性的责难,弗格露出不满的表情。

虽然个性认真是他的优点,然而太过固执反而会变成缺点。包含这些优缺点在内, 伊欧喜欢这位少年,但坏习惯仍是坏习惯,不打算对此姑息。

「公主殿下说得没错。休息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先不论你跟公主殿下忙的到底是不是『工作』,只顾着埋头苦干而不休息也不是办法吧?」

虽然不能否认感到嫉妒跟寂寞,然而伊欧的这番话也是出自于担心。

「……哎,的确是这样没错。」

弗格顿了一会儿,随即一本正经地点头同意。

「虽然想要尽早完成,但焦急也无济于事。而且过程可以算得上是顺利,那么就接受你的好意,好好休息吧……再说今天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你要去外头吗?」

艾儿蒂的两颊因饼干塞得鼓鼓地问道。

「是的,因为理查德殿下传唤我过去。」

「是吗?」

艾儿蒂露出微妙的表情附和了一声,从表情中无法分辨出是否夹带着遗憾。想必是掺半吧,虽然想跟弗格待在一起,但又不满待在一起也无法玩耍。

「公主殿下,因为我有空,可以待在这里一会儿。这样子不行吗?」

「不,没有这回事。」

见到艾儿蒂摇头否定,伊欧笑着继续说道.

「要做什么呢?要看书吗?之前的那本书已经看完了吗?」

「还没,因为要跟弗格训练所以一直没有进度。」

「那么晚餐前的时间就拿来放松地看书好了。我也买了新书。」

伊欧拿出放在篮子底部的书。

其实伊欧从一开始便有这个打算——弗格在的话会像方才那样持续进行冥想,即使弗格离开后,艾儿蒂仍会因为长时间的「训练」而疲累到懒得开口说话,最近一直处在这样的状况。无论如何,伊欧只能保持安静。

「如果要看书,切记要使用『太阳』。只凭烛火不够充足。因为不只艾儿蒂一人,还有伊欧在。」

「等等,可以不要用我作为理由说教吗?」

面对弗格的插嘴,伊欧开着玩笑抱怨。

只见他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这么说也是,伊欧小姐的视力因此变差也没有关系吧……可是,艾儿蒂的视力变差可就麻烦了,请你要彻底做到。」

「哎呀,不但回敬我一枪,还将扮黑脸的角色推给我!」

「因为总是由我扮黑脸不公平,偶尔也该轮到伊欧小姐扮黑脸。」

见到互相冷嘲热讽的那两人,艾儿蒂不禁蹙起了眉头。

「……你们两个人怎么了啦,用不着提醒我也会叫出灯光。」

艾儿蒂嘟着嘴将脸撇到一旁。即使感到不悦仍没有停下拿饼干的手,这一点显得十分可爱。接着,炼术阵倏地在右手浮现。

片刻过后,出现一颗光球,照亮了牢狱之中。

「要是平常也能像这样听话就好了。」

「弗格,你说了什么?」

「不,没什么。」

少年一脸苦笑地从摇椅上站起。

「好,我差不多该走了 。」

艾儿蒂的表情顿时蒙上一层阴霾。然而,弗格没有察觉到这件事。

或者是刻意佯装不知情。伊欧无法判断出是哪一方。

「那么,伊欧小姐,之后麻烦你了。」

「是、是。」

伊欧用漫不经心的口气挥了挥手,内心仍是一阵复杂。一来是气愤让艾儿蒂感到寂寞,二来是对此感到无可奈何,以及今天可以独占公主的卑鄙心态带来的一丝喜悦。然而,伊欧也与弗格一样没有将感情表露于外。

目送着弗格走出牢狱、拾级而上的背影离去后,侍女忍不住观察起主人的表情。

「……公主殿下。弗格那个样子是不是让您觉得很无聊? 」

究竟艾儿蒂会鼓起腮帮子反骏,或者是会加深脸上的阴霾——结果一反伊欧的猜测,出现意外的反应。

艾儿蒂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要紧的。」

她轻轻闭上双眼,专注地聆听着弗格回荡不已的低沉脚步声。

「伊欧,我跟你说,弗格说他想要变强,希望我跟着他一起变强。」

艾儿蒂露出一抹浅笑。

「我们是为此在做训练。所以我会忍耐。弗格的确一直不发一语,训练期间也不能玩耍,老实说真的很无聊,但是,没关系的。」

「公主殿下……」

啊啊,伊欧心想。

「之前弗格在工作的时候倒了下来。我非常害

怕又难过,以为弗格死掉了。可是因为我失去意识,不晓得后来的事情……能够平安回到这里,我认为都是多亏了弗格倒下后仍坚决不放弃的关系。他一定是连同我的份努力着。」

艾儿蒂的话中透露出一股悲壮。

代表战况更加严峻。现实中这两人面临着生命的危险。对伊欧而言,这个话题会让自己因为不安而饱受煎熬。

然而,却看不见艾儿蒂露出严肃之色。

「当时,如果我更加可靠,说不定可以治疗弗格的身体,说不定可以助弗格一臂之力……不,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因为我们是两个人一起工作,只要两个人变得更强就行了。弗格这么告诉我,而我也是这么认为。所以,非得努力不可。」

她的表情显得开朗豁达,透出一股喜悦。

不,那是类似喜悦的——决心。

面对外头的战争,艾儿蒂露出与至今截然不同的态度。

以前的她充其量只是被动地完成「工作」。为了得到父亲的称赞、为了出去外头、为了想跟弗格在一起。无视战斗内容与交战对象,认为那些只是为了达成目的所附带的难题。

当然,这一点应该到现在仍没有改变。艾儿蒂的个性并不好战。战斗只是工作的一环,她不忌讳行使武力与杀戮,取而代之的却也没有从中感受到愉悦。

然而不同的是,她已经领略到战斗的意义。

现在的艾儿蒂即使得到身为国王殿下的父亲称赞,恐怕也不会像过去那样感到强烈的喜悦,也不会单纯地将出去外头这件事与战斗切割开来。

同时——肯定也清楚地明白到要与弗格在一起必须做什么,与弗格在一起代表了什么意思。

「……是这样吗?」

「是呀。所以弗格就算那个样子,我也多少可以体谅他。」

艾儿蒂洋洋得意的表情显得格外幼稚,感到欣慰的同时也感到一股沉痛。明明还只是小孩子,但寄宿在这个少女体内的觉悟与想法毫无疑问已经是成熟的大人。

与自己的喜悦与悲伤无关,纯粹是为了重要的人。

不是为了父亲,而是守护在自己身旁的男孩子。

即使其变化不大,却有着决定性的转变。原本一直以为还是只雏鸟,不知不觉间变得如此成熟懂事。她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为所欲为地蹂躏名为牢狱的狭小世界的任性暴君,而是为了守护自己所爱世界、安详慈爱的公主。

「公主殿下变得很懂事了呢。」

伊欧露出微笑。

十分努力才挤出来的笑容。

各种情绪混杂之下,让伊欧险些哭了出来。

对主人的成长感到喜悦的心情、对弗格的嫉妒、对逐渐白热化的战争所感到的不安,然而最让伊欧的指尖颤抖不止的是寂寞。

艾儿蒂长大了。不只是身体,心灵上也是。

换句话说,少女正在蜕变成大人。

成为大人后必将无法维持现状下去。不晓得皇室对于未来有何打算,艾儿蒂本身也未必会甘愿继续待在狭小的牢狱中过活。

伊欧甚至有种预感,艾儿蒂迟早会抛弃这座牢狱而远走高飞。这当然是值得庆祝的事情。被迫在地下室度过一生无疑是一场悲剧。然而,当艾儿蒂准备朝宽广的世界展翅高飞之际,肩负照顾艾儿蒂的职务、名叫伊欧·特莉努的存在——自己究竟该何从?

「见到公主殿下如此懂事,我也感到很欣慰。」

伊欧连自己都分辨不出自己说的是真心话还是谎话。

艾儿蒂用稚气未脱的动作点头附和。

「弗格跟我变得更强后,也会保护伊欧。」

或许是察觉到伊欧隐藏起来的不安。

面对主人的这番话,侍女再次露出微笑。

「哎呀。那么我就可以躲在公主殿下你们的身后一直制作点心了。」

原为王属军炼术师的青年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显露出对这个国家的反叛心,掀起舞会袭击事件后已过了一个月。

这也代表了他销声匿迹后已过了一个月。

皇室反叛罪、国家内乱罪、暗杀权贵未遂罪,加上其余超过二十项控罪的通缉犯,不仅是王属军,同时也受到警察军的追缉,对于至今尚未将他逮捕归案一事,政府大感头疼。有一种说法是:贵族或是议员之中有内贼协助,但尚未掌握到特定人士。

或许谍报局已经掌握到某些情报,只是连自己也浑然不知——假使找出了他的潜藏地点,谍报局也无能无力。从这个层面上看,弗格给予优贝欧鲁最高的评价。

保持警戒是最正确的做法。

「无论如何,眼前的问题堆积如山。」

坐在勤务室椅子上的理查德亲王殿下,托着腮叹了一口气。

由于在弗格面前可以放松戒心,理查德从以前便经常露出这种举动,然而脸上的疲惫之色远比平时更为深浓。

正如他所言,莹国现在手上的棘手问题多不胜数。

「已经不是逮捕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一个人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吗? 」

「是啊,简单来说,他充其量只是引爆点。原本这个国家的内部就暗藏着脓疮。而 现在终于从伤口开始流脓出来……不过的确是那位青年划下了伤口 。」

将他的反叛作为起因,或是因为连锁效应产生的诸多问题,正开始侵蚀着这个国家。

首先是潜伏在台面下从事小规模破坏活动的思想犯们——极端的海利库斯主义者, 或是因为民族问题而对莹国怀恨的一伙人,当中存在着好几个待燃的火种——全因为那个事件而再次活络化了起来。虽然现在的规格不大,但警察军仍为了镇压各方而疲命。

犯人原隶属于王属军的背景对市民们造成了负面影响。多数人不愿意让贵族院掌握议会实权,希望转为完全的民主政治。他们之间似乎将优贝欧鲁视为忧国之士,出现英雄化的倾向。

随着国内的不安要素增长,迟早会成为外敌、也就是诸国列强趁隙而入的机会。与过去雷迪克·梅尔引起的骚动相同。只要将「克拉夫念珠」流进某个国家的思想犯手中,便会扩大破坏活动的受害状况。

然而莹国比当时更缺乏收拾现况的力量。

因为「撕裂杀人魔」的事件,让王属军与警察军陷入了慢性人员不足的状态。接二连三有人殉职,却没有新进人员填补空缺。即使有人填补空缺仍来不及进行教育与训练。如果「撕裂杀人魔」的犯行也是优贝欧鲁在背后所主导,他可以说是做好了周全的准备,在万事俱备之下才浮上台面的。

虽然他的身份可以得知某一程度的内部资讯,但与一国为敌竟然可以建立起如此之高的优势,着实令人佩服。当然,这不是值得赞赏的行为。

「我也何尝没有想过,为什么是发生在吾王掌权的时代。」

虽然理查德是在开玩笑,但恐怕也是真心话。按照现在的状况,并试着回顾弗格开始进出这间勤务室的那段岁月,目前俨然处在史无前例的恶劣情势下。

「如果早生或是晚生一点,或许我每晚都无忧无虑地在舞会受到女性们的簇拥。真是生不逢时。」

「没有这回事。您是运气好的人。情势只要稍微有个偏差,现在皇室可能已经因为市民革命而遭到断绝,殿下也在断头台上引颈就戮。」

「真是的,连发个牢骚都不被允许。」

面对弗格的玩笑,理查德露出苦笑附和。可能是对不小心吐了苦水的自已感到羞愧。尽管如此,理查德脸上的忧虑之色仍不见消散。

「不过,现在的确不是可以放松的场合。到了这个地步又多了一个问题。」

理查德耸了耸肩,挥着一张文件。

「而且是十分重大,需要紧急处理的案件。」

弗格忍不住蹙起眉头。

情况的恶化是在预测之中,但心情仍沉重了起来。理查德的表情也透出一股严肃。

「与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有关?」

「还不清楚。不过,可能性很高。老实说思想犯的零星犯罪活动与这个案件比较起来,还不足以成为我们的头疼来源。」

亲王叹了一口气作为开场白。

「发生了议员与其周遭人士为中心的连续失踪事件。」

「您是说说……失踪吗? 」

连弗格都大吃一惊。

而且失踪的人是议员。

「国家的达官要人失去了踪影,目前已经是第六个人。情况十分严重。有先对报社下封口令,不然光是刊登一条报导便足以造成骚动了,何况还是连续发生。」

弗格从沙发上起身接过理查德递过来的文件。上面详细记载着失踪者的姓名与时间。

从最新的一笔依序由上往下排列。

最新一笔是菲利浦·杰伊·范葛森贵族院议员。子爵,五十六岁的男性。于昨天在自宅附近散步便一去不回。无目击者。

下一位是潘蜜拉·米兹·诺拉。迪克·诺拉贵族院议员的长女,十三岁。于三天前自剧院返家途中,在马车内突然失去踪影。

然后是贝尼特·克

劳斯庶民院议员。三十八岁的男性。于五天前的清晨迟迟未走出寝室,感到疑惑的佣人打开房门才发现房内早已空无一人。

接着是爱力克·希斯·史丹佛特贵族院议员。男爵,二十九岁的男性。一周前与友人们前往匍都近郊的森林狩猎之际,追赶着兔子进入草丛中后便从此行方不明。

接下来是法兰洁丝卡·梵·梅尔碧路。十六岁的女性。梅尔碧路侯爵家的三女。于十天前与侍女达莉雅一同外出购物,两人从此未返回家门。

以及最后是——

映入眼帘的名字让弗格忍不住出声。

「妮娜·蕾娜·斯雷吉……?」

斯雷吉男爵家的独生女,十六岁。失踪二十天。纸上明确记载着这一笔。

「嗯,没错。」

理查德面色沉郁地附和道。

「那位斯雷吉家的千金也失踪了。应该说,这一连串的失踪事件当中,她似乎是最初的被害者。曾接获她失踪的报告。原本以为她是因为那件事想不开而离家出走……没想到会演变成这种地步。」

那件事指的是她的祖父,也就是前任斯雷吉男爵。身为炼术师的他,奉皇室之令于执行任务之际死于非命。据说妮娜为此深陷悲伤之中。

弗格也目睹了斯雷吉男爵的死。虽然不认识这位孙女,顿时胸口仍感到一阵沉重。

没想到在祖父之后连孙女也——

「当然,妮娜小姐失踪时没有料到会发展成连续性的案件。无法否认处理速度过慢。然而,现在也难以断言可以妥善对应。虽然从妮娜小姐到法兰洁丝卡之间隔了一段时间,之后的频率变成两、三天一次。这可不是儿戏,这个案件甚至关系到国家的威信。 」

不可能是偶然,这无庸置疑是某人计划性的绑架行为。

「包括这位名叫达莉雅的侍女在内总共七人……被害者的年龄、性别、失踪的时间带与场所全部没有共通点。硬要说关联性的话,只能锁定议员与其周遭人士吧。」

「如果阶位在公爵之上,也就是王族的重要人士失踪的话,恐怕就无法继续隐藏下去。那些人为此提心吊胆不已,一直嚷嚷着要我们尽早解决这件事,吵得耳根不得清静。」

「……这样形容好吗?好歹也是殿下的亲戚吧。」

「只是一群紧抓着已经没落的皇室权威的老人罢了。」

可能是回想起平常受到的百般刁难,理查德露出一脸苦涩。

「总之,包括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在内,必须尽早解决才行。大概有一半机率是那家伙干的好事。即使没有直接参与犯行,恐怕也脱不了关系。」

弗格再次快速扫了一遍文件,突然说出内心的疑问:

「方才殿下也提到,妮娜·斯雷吉到法兰洁丝卡·梅尔碧路之间隔了一段时间,这一点让我有些在意。」

最初的犯行到下一次犯行的十天空白。之后变成两、三天一次,频度高到甚至产生了规则性。或许是基于什么理由。

「关于那一点目前没有任何线索。」

「有收到赎金要求吧? 」

「是啊。他们单纯只是失踪而已。」

「……换句话说,失踪者已经被杀害了?」

「可以这么想。但实在难以告知被害者的家属。」

议员消失的话,形同政治停滞、国力削减。

「可是,失踪的人近一半是女性,既不是议员也不是一家之长。」

「这也是令人无从判断的地方……就结果来看,与掳走议员本人或是一家之长的意义相同。父母会无心工作,贵族的千金对于国家而言等同是财产。」

当然,理查德的这番话并非是故作绅士。

贵族的女儿可说是社交界的光环,也是政治的道具。不论对像同为贵族,甚至王族或国外的权威人士——会随着出嫁对像而或多或少为莹国带来繁荣。与平民失踪的价值、重要性截然不同。虽然是不公平又令人愤怒的事情,但这是不争的事实。

政治不是建立于道德伦理之上。

「总之,尚未厘清的地方太多了。」

「这正是烦恼的来源。我猜测应该是想让政府陷入混乱……目前只能请各方贵族多加防范。即使想要派护卫,但致命性的人手不足。目标是议员与其家族或许是不幸中的大幸,有余裕自行雇用私兵。」

「与之前的『撕裂杀人魔』不同吗?」

「反过来说,的确与当时不同,因为市民不会陷入恐慌。」

「我的任务是?」

弗格将文件还给理查德,并开口问道。传唤自己过来的理由恐怕不是只为了抱怨与商量。

「莫非必须派艾儿蒂上场?」

理查德摇了摇头。

「还不到那个阶段。目前没有任务要派给艾儿蒂米希雅。当然派你参加警察军的搜索也于事无补。虽然可以派你担任权贵人士的护卫,布下天罗地网,但不确定对方否真的会下手,真实性也显得薄弱……所以你暂时是负责联络窗口。」

弗格顿时产生一股不详预感,不禁眉头深锁了起来。

「所以也就是说……」

「嗯。」

理查德的回答正如弗格所预料的一样。

「我与『雷可利之宴』的联络窗口。你那副表情是怎么了?有什么不满吗?」

理查德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

「不,没有这回事。」

弗格实在难以承认自己的「不满」。弗格之所以蹙起眉头是因为不太想与雷可利打照面,基于个人的情绪问题。

尚未造成实际伤害。而且硬要说是敌是友的话,目前无庸置疑是站在同一阵线,双方想法上的差异也不是问题的根本。弗格单纯只是不擅应付雷可利。

「老实说,跟那个人说话会让我很累。」

「什么啊,原来是这样吗?」

虽然理查德还笑得出来,对弗格而言心情再沉重也不过。

「你跟她可以说是兄妹吧?」

「正是因为这一点。即使说是兄妹,也没有太大的真实感,而且感觉上不同于人类的血缘关系……总之,是我不太想打照面的人。」

将罗兰视为生父让弗格有种奇怪的感觉。更何况称雷可利为妹妹未免显得太过狡猾。虽然先出生的是弗格,但她的意识比弗格早一步在连接着蒸馏器的烧瓶当中诞生,这样一来,或许应该可以称她为姊姊。

假使是姊姊,弗格也实在难以产生敬仰之意。以同样的形式诞生这件事本身便令人感到毛骨悚然,这样形容反而更加贴切。

「虽然感到很抱歉,但我也不能因此而迁就你。」

「我明白。事实上除了我以外也没有合适的人选?」

弗格单纯只是能避则避,下令去见对方仍会遵从指示。

而且自己是人造人,只要活在世上便不可能与同为「罗兰之子」的她们划清界线。 既然如此,掌握对方的所在反而比较有利。站在敌对立场的神出鬼没的第二号,以及不晓得是否真的存在的第四号比较起来,雷可利或许还比较好应付——纵使有个性上的差异问题。

「你可以送这份文件过去吗?是失踪事件的详细内容与调查委托。」

理查德递给弗格一份盖着封蜡的信封。意思要现在立刻动身吧。

「您有先向对方说明吗?」

「你随时都可以自由进出『特区』内部。你的脸似乎就是通行证的样子。我没有跟你说过吗?」

「……没有听说。」

真是气度宏大的作为。难道雷可利没有考虑到自己有可能会遭到剌杀。不,正明白弗格做不到才会给予这样的待遇吧。雷可利这种充满自信的地方也让弗格感到厌恶。

「那么,我立刻动身。因为我想要速战速决,所以会认真执行务的。」

弗格对理查德行了一鞠躬后旋踵离去。

「嗯。代我问候她一声,下次有机会再一块喝茶。」

真要说不满的地方,这位亲王似乎与她意气相投,这件事比什么都要让弗格感到不满——这两人之所以意气相投都是因为自己的关系,弗格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因此更加感到恼怒。

换句话说,欣赏弗格正是理查德与雷可利的共通点。

离开王宫是在三点过后不久。

雷可利所在的「特区」徒步需要两小时,马车也需要四十分左右的路程。临时赶过去在距离上显得有些遥远。弗格实在没有打算徒步的念头,于是向卫兵叫了马车。

王属军的专用车外观粗糙,搭起来却意外舒适。这是因为座位远比市民们作为移动手段的驿马车还要来得牢固。马车的阵阵摇晃甚至显得有几分优雅。

弗格将身体倚靠着填有柔软棉絮的靠背,恍恍惚惚陷入沉思。

去程四十分钟,完成交付的事情三十分钟,回程四十分钟,来回大约两小时。回去后将雷可利的答覆转告给理查德,等到全部告一段落应该已经是六、七点了。接着回家吃晚餐,八点可以赶到艾儿蒂身边。

这么一来,便有一、两小时的训练时间。

弗格晓得

因为训练的关系,让伊欧最近的心情不是很好。这是当然的,伊欧来到地下室,两人仍沉默不语,甚至没有察觉到伊欧的出现。对她来说,肯定有种被排挤的感觉。

弗格内心感到抱歉,但没有停止的意思。对于弗格与艾儿蒂而言,训练是最不可欠缺的事项。为了比现在更强,为了今后不再吃败仗。

不想再看见艾儿蒂为了自己哭泣。尽管有「艾尔莎」这招杀手锏,也不能因此只想着藉此投机。

下次与优贝欧鲁对峙时,绝对非赢不可,凭着两人的力量、两人的意志。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不可以继续安于现状。所以只能让伊欧暂时忍耐一阵子。

因为只要两人变强,等同有能力可以保护伊欧。

弗格一思及此,睁开了微微闿起的双眼。

「……嗯?」

弗格顿时感觉到视线中有股异样感。

正确来说是对面的座位。贴附在坐垫上的毛料一部分被沾湿。

呈现深浓的红色,仿佛将水打翻一样。弗格当然没有携带饮料。本来以为是天花板漏水,但外头没有下雨。由此来看——这股异样感顿时变得更加强烈了起来。

天花板没有滴下水,座位的水渍仍逐渐扩大着。

不,不是扩大的问题,已经根本已经不是水渍,形成了一潭满溢的黏质状水洼,红色的毛料甚至冒出阵阵气泡。

弗格摆出架式,他已经看出这个现象代表了什么。

水洼自座位上倾泄而下,开始汇集在弗格的脚边,随着一个不舒服的声音,从水面上出现细瘦的手臂。紧接着是肩膀、头、胸、腰、脚。

对方睁开紧闭的双眼,唇瓣浮现一抹浅笑,水洼聚集在一起,逐渐附着在对方的身体上。惊悚的是,液体慢慢凝结固化,呈现出布料的质感。

「哥哥,好久不见。」

她粗鲁地拨起蓝色的发丝,并说道。头发已经不再湿濡。

「拜托你有点礼貌跟常识好吗?」

弗格坐着原处释放出敌意,瞪视着她——绮莉叶。

弗格握住挂在腰际的短刀握柄,以便随时可以抽出。

「哎呀,态度真冷淡耶。」

绮莉叶坐在座位上,刻意交叠起双脚。

马车的速度出现一丝迟缓,传来车夫抽鞭的声音。目前似乎只有马匹发现车厢内突然多了一个人。

狭窄的车厢内充满了紧张感。即使如此,绮莉叶的脸上仍挂着浅笑。

「难得妹妹我来见你,未免太冷淡了吧。」

「你想道么做也无妨,我没有这个打算就是了。」

感觉不出杀意,似乎没有携带武器,手腕上也没有系着「克拉夫念珠」。难不成真的是赤手空拳而来。

「我不是说了我没有那个打算吗?」

绮莉叶动作夸张地张开双手,并耸了耸肩.

「我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出现在马车中……早知如此就应该挪开时间。枉费我还刻意避开那个姑娘,真是天大的失策。」

绮莉叶的声音细如蚊蚋。是为了不被身后的车夫发现而压低了音量。换句话说,她似乎真的没有闹大事情的打算。

弗格稍微放松了一口气,但是仍没有解除警戒。

「……你究竟有何企图?」

弗格重复了一遍与方才同样的问题。

「哎呀,妹妹来见哥哥还需要理由吗?」

「我可没有空闲陪你说笑。」

「什么嘛,我的哥哥真是个无趣的男人。」

「我没有义务要取悦你。」

不可能没有目的。而且,那个目的绝对不是出自友好。

绮莉叶仍一贯游刃有余的态度,开口说道:

「对了,你要去哪里?」

「我有回答的必要吗?」

「不回答也无所谓。因为只要一直待在马车上自然便会晓得。哎,即使没有一直待在马车上,也不难猜出你的目的地。」

绮莉叶接着转到一旁,从小窗户看向外头,观察着流逝而过的景色。

「……要去『特区』吧?」

绮莉叶嘲讽般地轻笑着。

弗格判断不出绮莉叶是洞察力敏锐,或是单纯晓得目的地。然而,见到没有做出反应的弗格,绮莉叶感到佩服似的睁大了双眼。

「即使被说中态度跟氛围却没有一丝改变,真是厉害。不过,我说中了吧?『特区』代表是准备去见我们的妹妹吧。我可以一起去吗?」

「我无所谓,如果你想要见她的话。」

弗格有一半是出自认真。

只要关系到优贝欧鲁,雷可利便与自己是同一阵线,但既不是朋友也不是同伴。带绮莉叶过去也没有理由受到责备,而且她甚至回答绮莉叶的到访感到欣喜。

当然,弗格没有真的打算带绮莉叶一起去。绮莉叶的增殖能力,「群体」可以任意在见过的人身旁制造出自己的分身。如果她们还没有见过面,这么做会对雷可利不利。

「真要说想不想见的话,我不想见她吧。」

「你曾经见过她吗?」

「见过一次。」

这番话若属实,弗格的担心便是多余的。

绮莉叶瞥了一眼一脸怀疑的弗格。

「是真的。」

绮莉叶补充了一句,然后不悦地哼着鼻子说道。

「那种人竟然是我的妹妹,老实说我很失望,甚至感到愤怒。想起她的脸就满肚子气……哎,不过你也是一样。」

「某方面来说我也深有同感。」

弗格忍俊不住。

弗格对绮莉叶与雷可利抱着共通的印象。

换句话说,互相不对盘。

绮莉叶似乎也跟弗格一样,如同她对弗格与雷可利的感觉,弗格对绮莉叶与雷可利也产生一种同样的厌恶——「罗兰之子」之间的契合度恐怕糟糕到不行。雷可利的那种态度肯定是坏心眼的个性使然,将水火不容的关系视为娱乐。

绮莉叶似乎是想起了雷可利的事情,只见她蹙起眉头地转回正面看向弗格。

「哎,我找你的目的跟你要见那个女人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应该吧。」

「……什么意思?」

绮莉叶说出了 一句话。

「忠告兼宣战声明。」

原本的嘲讽态度突然一变,表情与话中透露出敌意。

弗格忍不住做出反应。摆出架式,并迅雷不及掩耳地抽出短刀。

绮莉叶对弗格露出冷笑,刻意竖起食指。

「你们不久便会晓得我跟谁联手。这也代表了你们势必与跟我联手的对象交战。」

「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吗?」

「天晓得。如果是,你打算怎么办?如果不是,又打算怎么办?」

绮莉叶岔开话题,不回答弗格的质问。

「不需要现在急着问,因为迟早会晓得。对你们来说,你们的不幸就是敌方人多势众换句话说,活在莹国的保护伞下对你们来说就是一种罪过。」

取代回答的是锐利的视线。

「我们人造人怎么可以活在国家的庇护下?怎么可以将守护人民视为理念?怎么可以与他人互相扶持而活?我们有靥于我们的地狱,我们必须活在不见天日的地方。」

投向弗格的不只是敌意,包含了埋怨、憎恨、嫉妒、杀意。以及与以前交战时对弗格释出的种种负面情绪交杂之下所流露出的表情。

「比不配当人类的人还更加不如,又称不上是人类的我们,只能丑恶地互相残杀。我跟你,以及用人类的桎梏束缚你的公主……那个妹妹不久也无法继续高高在上,我也要将她拖进地狱。」

「……绮莉叶,你到底在说什么?」

「不是我起的头,我只是让他们帮我做事前准备。」

不知何时她的双脚已沉入黏质状的泉水之中。

可以变化成衣服的液体是绮莉叶身为人造人「第二环」的力量。

「所以你再等一会儿吧,马上就会真相大白。」

不只双脚,接着是腰、胸、肩膀、手臂。与出现时相反,绮莉叶的身体正在逐渐下沉。座位与地毯积着水洼。

「哥哥,再次互相残杀吧?这次会更凄惨、更残酷、更愉悦。」

绮莉叶的身体愈变愈小,仿佛全被吸进了毛料之中。

「等等……!」

不顾弗格的制止,绮莉叶迳自消失了身影。

只剩下马蹄声与车轮行驶在石板路上的声音。

马匹轻声嘶叫,车夫悠哉地握着缰绳,直到最后仍没有发现车厢内的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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