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贵族街道几乎没有人烟。
由于身份高贵的名流之士没有夜游的不良习惯,所以不同于市民街道,理所当然没有酒吧与青楼的存在。加上社交界于十点散会,到了午夜时分,男女老少皆早已沉进梦乡之中。
连一只猫的叫声都听不见的这片宁静,不代表治安的好坏。只要有心,无论是明亮的地方或是暗处,随时皆可以从事不法的勾当。
在宅邸与宅邸之间的小巷子内,人影出现在路灯所照射不到的地方。
是面对面的两个人。
一位是少女。隐约可见融入夜晚的漆黑之中的蓝色的发丝与衣裳。纤细的四肢显得妖娆多姿,宛如年幼的流莺,与贵族街道的建筑物散放出的优雅气息格格不入。
另一位则身穿一袭附帽子的漆黑大衣,无法从外观判断出性别与年龄。在黑暗中只有裸露在外的脸庞格外显眼,然而只要定睛一瞧,肯定会吓到双腿发软。那张脸没有眼睛、鼻子与嘴巴。因为戴着一张没有任何图案、有如白色陶瓷般的面具。
少女——绮莉叶朝面向自己的那个人露出一抹浅笑。
「今晚的部分已经结束了?」
「嗯。」
那个脸戴面具,全身又紧包着大衣的诡异家伙,不带感情地回答。是男人的嗓音。
「在三十分前处理完毕。雷纳德·诺克斯贵族院议员。」
「哦。」
莉叶语带嘲讽地给予赞赏。
「真是辛苦了。这样是第几个人了?」
「第五个人。我方的另一只部队现在应该也正在执行,除非接到大陆的重大任务。」
「尚未出现阻碍吧?」
「莹国似乎开始在瞽戒了,但还很松散,完全无力阻止我们。」
「这真是有趣起来了。」
对绮莉叶的那番话,男人的氛围顿时出现一丝紧绷。
虽然不晓得面具底下是何种表情,但感觉得出那番话触怒了他。
「我们『使徒』跟你不一样,不会对任务感到乐在其中。」
使徒——
他们如此称呼自己,是绮莉叶的同事。
古多·雷雷伊斯所统率的法王厅特务机关「奇迹认定局」所属之执行部队。总数十七人,所有人皆是一袭黑色大衣,配戴纯白无图案的面具,执行任务时会将个人特质完全隐藏起来。
他们不只是外表统一 ,从思考、判断基准,甚至到身体能力,一律皆尽可能地相近,作战时不是采取个别行动,而是化为一种生物。一为全、全为一,十七人之中有人阵亡的话,会由另一个拥有同样能力的人替补,如同蜥蜴的尾巴、章鱼的触角。
换句话说,他们是听命于法王厅,十七个人合为一体的机构。
戴着象征着自我牺牲的白色面具,甘愿沦为道具,根基建立在对于正统丁字教的盲信、殉教精神,以及只要是神的旨意,无论面对多么肮脏的工作仍毫不手软的钢铁意志。将生死置之度外,死后灵魂坠入地狱也甘之如饴。
因此交谈时总是不带感情,让绮莉叶感到无趣。所以绮莉叶经常像刚才那样透过言语挑爨来观察对方的反应,享受个人之间的微小差异。
因为是靠药物与训练来极力抹杀个性,所以无法完全铲除。即使达到体格均一化,不分性别,天生的本质仍绝对会在某处显露出来。今天的家伙看来是属于自尊心比较强烈的类型。
「真亏你敢说跟我不一样。我跟你们……从一种兵器的角度来看,感觉上没有差别。」
奇妙的是,「使徒」与拥有「群体」能力的绮莉叶十分相似。
同样都是听命于一个意识行事的集团。虽然是受到后天训练出来的集团战术,但只有先天性的能力差异。
对方的回答俨然一副人类的架式。
「像你这种没有信仰的人造物,没资格与我们混为一谈。」
「使徒「与绮莉叶在奇迹认定局享有先锋部队的待遇。足足有十七人的「使徒」与绮莉叶一人的地位相同——似乎不少人对此感到不满。
对方无意间流露出的情绪,让绮莉叶忍不住发出阵阵呵笑。
「你们是依靠信仰来催眠自己还是人类吧?隐藏自己的长相,抹杀个人特质,明明只是杀人道具……我完全无法理解。」
从一种兵器的角度来看十分相似,但他们还是跟绮莉叶截然不同。
人造人——拥有与人类不同的灵魂,所以在正统丁字不受到神的眷顾,不被视为救赎对象。别遑论是死后上天堂,连地狱都去不成。因此自然没有信仰,要求人造人信奉神无疑是痴人说梦。因为连神都不愿正视人造人的存在。不但不给予救赎,也不愿意给予惩罚。
「话说回来,信仰对人类来说真的有其必要性吗?身为人造人的我,至今仍不明白这一点……从这个国家的人身上看不见拥有一丝像你们那样虔诚的信仰。」
因为将触手伸及名为炼狱的资源与产业,于是莹国舍弃了法王厅。否定法王厅的教义,窜改出有利于自己的教义,认为信奉同样的神便能受到眷顾。然而,教义改变代表神的定义也会随之改变。更何况是信奉同样的神,便免不了出现互相抵触的情形。
「老早就晓得了。」
绮莉叶眼前的「使徒」带着几分严肃回答。
「所以才要掀起破坏。这个国家的人们失去信仰,亵渎上帝。这是罪孽。只要犯罪便必须接受惩罚。然后我们则是神罚的代行者。」
对方顿时燃起制裁异教徒的使命感与强烈信仰,已经无法窥见任何一丝在数秒前流露出的情绪。
「哦,是吗?」
因此让绮莉叶对这家伙兴趣尽失。虽然还想继续捉弄对方,但看起来已经没有动摇的空间。继续着机械式的对答只是徒增空虚。
「今后的计划安排得如何了?」
于是绮莉叶决定匆匆将事情解决。
「我也必须有个底才行,虽然很麻烦。」
虽然古多曾经说明过计划的大致内容,进度仍必须由自己到现场勘查。不这么做也无法联络对方。
这是绮莉叶这次被指派的任务。
将「使徒」的活动细节转告给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取得合作——
「真是周全的计划耶。为了抹灭敌人,而与敌人的敌人联手。而敌人的敌人对于你们同样也是敌人不是吗?」
「与莹国比较起来只是微不足道的敌人,既然如此,善加利用才是上策。」
对方回答并同时递出文件,绮莉叶收下文件后在黑暗里集中视线确认着内容。上面记载着目前为止所杀害的议员,以及接下来准备杀害的议员名单、预定日程等内容。
「只要将这份资料直接交给对方就行了吧? 」
「嗯。我们要折返大陆一趟。不在的期间,让那些家伙接手执行……我方两周后会回到工作岗位。待那边的杂事处理完毕后,我们所有人会再次登陆莹国。」
身为「使徒」的男人旋踵而去。
离去的身影宛如融入漆黑之中,既没有声响也没有气息,仿佛是幻影一般。神鬼不觉出现在背后,普通的人类应该也不会有所察觉。
绮莉叶眼见对方消失后,嘲讽地叹了一口气。那些「使徒」以部队而言十分优秀,但观察起来很无趣。
更重要的是,他们愚昧无知。
人类这种生物的有趣之处在于:形形色色的个性融合而成的集团所带来的无秩序与浑沌。至少绮莉叶是抱持着这样的想法。结果他们却封印住各自的意志,统合成一个机 构来行事,让绮莉叶深深觉得愚蠢至极。
因为压抑住自己的个性,无法多方面思考;因为轻视个体,不晓得个体所拥有的自我与欲望的可怕之处。
他们想必是受到了肥大化、权威化的正统丁字教的诱骗。以一千五百年的历史君临天下的世界最大宗教,现在对人们而言充其量只是一种娱乐。产业革命带来了上帝之死。与炼狱的毒气不同,信仰无法填饱肚子。在财富与欲望之下,无法给予眷顾与惩罚的神究竟有何种意义。
利用微不足道的敌人?想法未免太过肤浅。
敌人何尝不会有同样的想法。完全没有想过自己被对方视为「微不足道的敌人」,也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是的——没错。
个人所拥有的强烈自我与欲望,然后从中所产生的权谋术数。那家伙与国家或是宗教组织为敌仍毫不却步,甚至正在摩拳擦掌等待大开杀戒的时机。
法王厅太过轻忽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这个男人的可怕之处。
初升的旭日爽朗宜人,清澈的空气沁人肺腑。露水沾湿了种植在庭院的草木叶梢,在阳光的反射下显得闪闪发亮,让庭院更显绿意葱郁。
眯细双眼眺望着自左右延伸开来的风景,雷德·欧塔姆重新将行囊背在肩上。庞大的麻布袋显得沉重不已,不适时挪动会让肌肉僵硬起来。
他一路横越位在匍都郊外的前男爵宅邸的庭院,然后推开了门扉。
「我回来了。」
没有人出声回应,中央大厅呈
现一片寂静。
「哎呀,这么一个美好的早晨结果每个人都还在睡吗?」
雷德忍不住喃喃自语起来,是在国外生活的这十年来养成的习惯。为了不忘记莹国语,而开始在日常生活中自言自语,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习惯。也没有人特别出面制止, 于是便一直维持着这个习惯。
「只有我在卖命工作吗?哎,要是撞见人被问起这袋东西可就麻烦了。」
雷德爬上正面的楼梯,前往右手边的走廊。
二楼的左手边为女性的房间,男性则占领了右侧的区块。换句话说,住在这区的是雷德自己、优贝欧鲁与另外一人。
「老爷子,你在吗?」
雷德出声呼唤,立刻有了回应。
「喔,进来吧。」
「好。」
雷德重新扛起麻布袋,打开了房门。
「你已经醒来了吗?真早耶。」
坐在房间内侧的椅子上的房间主人——修纳·维纳发出一阵笑声。
「因为老人很早起……哎,其实我是等不及你回来而先起床的。」
如本人所言,他是一名年迈老人。
年约七十岁,自脸颊到下巴处的胡须与仅剩的头发皆已全白。布满皱纹的脸庞干瘪凹陷,失去生气,从长袍露出的手臂枯瘦如柴。然而,镶在深邃眼窝中的双眸仍绽放着炯炯光芒。
「喏,礼物。」
雷德露出一抹浅笑,将扛在肩上的麻布袋放在地上。
抽出挂在腰际的短,割开了麻布袋。
老人确认袋中的东西,一脸欣喜地眯细了眼睛。
「呵呵,真是太棒了。」
他看着袋中的东西——一名失去意识的少女。
做精湛的贵族华服与整齐盘起的黑发,因为受到粗鲁搬运的关系而变得凌乱不堪。美丽的双唇被塞进了口衔,细瘦白皙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下手的人正是雷德本人。
「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烦你,你的伤势明明才刚痊愈。容我向你说声谢谢。」
修纳起身走向少女,同时看向雷德的右手臂。
「不要紧,我的状况不差。」
雷德挥了挥手臂,向修纳展示。
因为一个月前的战斗而遭到炸飞的右手臂——手肘处以下仍完好如缺。
「已经可以活动自如了?」
面对深感兴趣的修纳,雷德笑着附和。
「是啊,跟以前几乎没什么不同。只是在控制力道上多少有些困难……虽然动作比以前迟缓,但仍感觉得到触觉跟疼痛。那个女人真是惊人。」
在雷德失去手臂的数日后,有个女人拜访这栋宅邸并赋予了雷德一只新的手臂。
艾莉丝·嘉立尔,外号「魔剑之母」。因为触犯禁忌使用了炼禁术,与罗兰·康菲尔德、基尔奇·德雷伊安并列为历史上的重大罪犯。由于发生在雷德离开莹国后,所以他一直到最近才晓得这号人物。
雷德仔细端详自己的右手臂,握起五指张合。
仿佛是货真价实的一只手。不久前还呈现状似水银的液态金属形体,不知不觉间已经拟态成雷德的手臂。
「我的恶名会被盖过也是正常的。」
与如此骇人的东西比较起来,雷德自己创造出的炼术形同儿戏。
「呵呵,在我眼中你也不是泛泛之辈。不是听说接上义肢的人十人中有八人会死吗?因为无法忍受同化的痛苦。」
「真的很可怕,我三天三夜都痛得满地打滚。」
然而拜此之赐 ,失去的手臂重新恢复过来。必须要向那个女人道谢才行。
「话说回来,老爷子,你现在没有空闲关心我的手臂吧?把那个姑娘放着不管迟早会清醒过来。虽然有让她衔着口衔,但闹出骚动可就麻烦了?」
「喔喔,说得也是、说得也是。」
于是修纳蹲在地上用舔舐般的视线瞪着少女。
「是哪家的女儿?」
「好像是高登伯爵家的千金。」
「几岁?」
「几岁?不晓得。应该没有超过二十岁。」
「超过的话就麻烦了。超过二十岁在使用途中会成效不彰。」
老人发出的笑声显得卑劣下流。
嘶哑不已的声音却透出一股情欲。或许可以说是是理所当然,因为修纳·维纳准备要对这名少女做出的行为无疑是一种凌辱。
「好,立刻开始吧。」
他从长袍胸襟取出短刀,连同内衣将少女的贵族华服割开。
显露而出的是雪白肌肤上的锁骨与尚在发育的乳房,以及平滑的腹部。
老人接着伸出手放在少女之上。手掌上绣着密密麻麻的剌青。直线纵横交错所形成的复杂纹——是炼术阵。
「老爷子,记得要对狙击手姑娘保密?」
雷德轻轻耸了耸肩,睥睨着修纳与作为牺牲品的少女。
「因为那个姑娘在我们之中最为正常。如果晓得让自己保住小命的结界所使用的材料竟然是这种东西,肯定会昏倒。而且,她以为你是人畜无害的慈祥爷爷……真是的,老爷子你到了这把年纪还会让女人哭泣。」
「呵、呵。」
不知是否有听进雷德的忠告,老人发出硬朗的笑声。
他仿佛像是面前摆放着昆虫标本的少年。
修纳口中喃喃咏唱着咒语,接着手掌一把钻进了少女的左乳房。没有出血,也没有出现伤口,宛如将手伸进黏土之中。
「……唔。」
少女发出细微的呻吟声。然而,她没有清醒过来的机会。与以前看见的情形相同,老人立即用五指直接捏碎她的心脏,在一阵剧烈的痉挛后一命呜呼。
不让对方感到痛苦不知是出自于仁慈,抑或是会妨碍到真正的目的——取出活肝。
「杀戮博士,你还要继续参观吗?」
「不,够了。结束后再叫我,因为我要收拾尸体。」
雷德挥挥手转身离去,内心深深感到一阵战栗。连恶名昭彰的杀戮博士也想像不到——不,世界上除了这名老人,应该还有其他人知情。
用特殊的方法提炼年轻女人的肝脏,便能创造出存在着炼狱之门的液体。
据说不能是初潮前的少女,十六岁到十八岁之间,可以让门扉的大小达到最大。超过二十岁后门扉会渐渐缩小,超过二十三岁便无法再进行提炼。
将描绘着炼术阵的纸片与该液体一起用树脂密封起来,便可以制作出一旦破裂便可以立刻施展炼术的圆珠。那正是修纳所使用、强力无比的结界的真面目。
有数种物质与环境可以开启炼狱之门,选择使用少女的活肝无疑超出正常人的范畴。若不是基于兴趣凌辱女人、进行解剖,用所有想得到的方式随意玩弄脏腑与尸体,便无法发现这个原理。
无论是那个打扮成魔女的少女、「魔剑之母」也罢、这名老人也好,都陷入不寻常的疯狂之中。然后跟这些疯狂的家伙一起生活,让雷德十分快乐。
雷德·欧塔姆关上门后,边笑边离去。
顿时感到肚子饿,想起还没吃早餐,于是决定在面包涂上牛肝酱来果腹。
妮娜·蕾娜·斯雷吉坐在位于宅邸一楼的餐厅座位上,重重叹了一口气。
开始在这里生活后已经过了一段时日,也渐渐将没有佣人的生活视为理所当然。然而,至今仍无法习惯一起生活的同伴们的古怪行径。
其中最令妮娜感到头疼的少女正坐在对桌。即使在屋内,甚至是用餐时仍不将那身格格不入的尖帽子与漆黑斗篷褪下,而且现在莫名一脸愉悦地注视着妮娜将面包撕成小块。
「……蒂·琪·莱姆。有什么事吗?」
妮娜唤了一声魔女的名字,没有停下用餐。
「嗯?我想想——不,与其说有事,不如说是感到不可思议。」
「什么事情不可思议?」
「你竟然吃得下那种东西,而且还是从一大早就在吃。」
她指着妮娜的手上。
「什么叫做这种东西,这只是普通的面包。」
妮娜回答完又叹了一口气,心想对方一定听不懂。
蒂·琪的盘子装着有如拳头大小的白色硬块。外表乍看像是干酪,但其实是截然不同的东西。那甚至不是食物,而是石灰。
她用手指将石灰捏取成一小块送进嘴里。
光是想像味道便让妮娜感到不舒服。她甚至反过来表示面包不是食物,完全无法当作玩笑一笑置之。
「面包是褐色的,看起来一点都不好吃。」
「褐色?颜色有味道吗?」
「嗯。味道也有颜色喔。还有声音也是,声音也有味道跟颜色。你不晓得吗?「
我不想知道疯子的逻辑——妮娜将原本要脱口而出的怒骂收了回去。即使离家出走,自己好歹也是贵族,不可失去那份自尊。
平常优贝欧鲁总会巧妙地替自己解围,但他在数日前有事外出。
至少来个什么人也好,正当妮娜在内心如此祈求时。
「嗨,小姐们,你们正在和乐融融吃早
餐吗?」
传来凑热闹的声音,一名中年男人走进了餐厅。是雷德·欧塔姆。
消瘦的脸颊上有三道像抓痕般的伤口,放任生长的头发在后脑勺草草绑成一束的粗犷发型,以及一身凌乱的贵族风装束,俨然一副海盗的打扮。
「铁匠大姊……还在睡吗?」
「她总是这样啊——不到傍晚肯定不会醒来。不知道艾莉丝作了什么梦?我昨晚梦见红色的蛇让雨降在湖泊,鱼儿与草木感谢上天的恩惠,但雨水中夹杂着蛇的剧毒,让大家都生病了。」
「真是快乐的梦。」
「不,很难过。因为鱼儿们半死不活,永远陷入痛苦之中。」
「什么啊,还是很快乐啊。」
「是吗?你这么一说,或许真的是这样——」
光听便让人头脑感到混乱的对话。
蒂·琪自不在话下,搭腔的雷德也不正常。妮娜感到无奈,只能机械式地将面包送往嘴里。打算早早结束用餐,回到自己房间。
「好,我也来补充营养了。」
「你要吃石灰吗?」
「感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跟你不一样,喜欢暴饮暴食。」
雷德挥了挥手,走进了厨房。「什么东西都没有嘛」隔墙隐约可以听见他自言自语的声音。片刻过后,雷德回到了餐厅,手上握着一瓶葡萄酒。
「本来想要在面包涂上酱料,结果只有香肠。」
他挑了一张并排在餐桌旁的一张椅子坐下并屈起单膝,然后用力拔开瓶塞。
「没有人出去采购食粮吗?」
雷德吐出这句话后,举起葡萄酒瓶大口豪饮。因为太过没规没矩,让妮娜不禁蹙起眉头。
「雷德·欧塔姆先生。即使没落了,您好歹也算是贵族的一分子吧?结果您的这副模样简直像是土匪一样。您不觉得丢脸吗? 」
「哈哈!我喜欢小姑娘你的这种地方。」
「什……!」
妮娜鼓起勇气提醒对方,却得到无礼至极的回应。她因为愤怒与耻辱而胀红脸颊。这对未婚的女性来说是十分严重的侮辱。
「雷德,不可以啦,妮娜喜欢的人是优贝喔——」
「蒂·琪·莱姆!连你也!」
让妮娜的脸颊更加滚烫的原因并非出自愤怒,而是羞耻。
「妮娜,真遗憾耶,优贝不在。」
「……什么啊!」
然而妮娜没有察觉自己的心意,因此没有意识到被说中,只是紧咬嘴唇,对这两人为什么要一起捉弄自己感到愤然不解。
妮娜无视露出一脸窃笑的蒂·琪,转身面向雷德。
「总之一大早就在酗酒是放任自己堕落……」
「抱歉,我彻夜未眠。比起肉,血更能滋润身体。」
「那是血吗?那么我也想要喝——鸽子?斑鸠?」
「你没有读过圣经吗?是上帝的圣血……对了,提到我们的首领……」
好不容易转移开话题,雷德又再度重提。
「那家伙去哪了?已经三天没有回来了吧。该不会是被逮到了?哈哈,那么我们可就糟了。」
「优贝欧鲁先生才不会出这种差错!」
妮娜反射性地予以反驳。
糟了。她随即在内心感到不妙,然而对方已经露出卑劣的笑容。
「喂喂,小姑娘,我是开玩笑的。真是的,首领真受欢迎啊。」
「我已经说过没有……」
变得语无伦次的妮娜,接着因为蒂·琪的一句话而心脏猛然一跳。
「呵呵——优贝是去找女人了!」
「咦……」
「哎呀、哎呀,那家伙也是个花花公子呢。」
妮娜心想着找女人指的是什么意思。
「呃,是去找哪一位?我们以外还有其他同伴吗?」
虽然害怕自己可能会再次失言,但仍忍不住开口询问。
「好像是喔——」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蒂·琪依用稀松平常的态度回答。
「哦,是住在哪里?」
比起捉弄妮娜,雷德似乎更对那位「同伴」感兴趣。
「不是匍都,还要更遥远的地方,应该距离有三百公里远吧? 」
「那还真是远耶。如果方位是东方的话,可以远渡重洋到大陆了。是在国内吗? 」
「在国内喔。好像是北方还是西方,我不记得了。」
「三百公里啊,是一趟长途跋涉耶。看来要等到首领回来,恐怕还要一阵子吧。」
雷德呷了一口葡萄酒,耸了耸肩膀。
之后,除了妮娜以外,这两人开始大肆讨论优贝欧鲁外出的事情。
诸如在他回来前是否要按照他的指示继续行动、或是出外采购的问题。以蒂·琪·莱姆在场来说,算得上是比较正经的内容,妮娜却心不在焉地充耳不闻。
她在思考三百公里的距离。
这趟旅程优贝欧鲁究竟是选择搭马车,还是选择不拉车直接骑马。如果是后者,路程应该是两至三日。换句话说,或许今天左右就抵达目的地了。现在可能正在见那名女性。
当然,如果对方是同伴,这是优贝欧鲁的工作范围。他绝对不会将儿女情长牵扯进自己的使命之中——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尊敬他的那一点,妮娜的内心才会感到一阵沉重。
因为这代表妮娜对他而言,充其量也只是同伴。
忍耐着不惯,纵马驰骋了两天半左右,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从匍都出发,历经遥远路程终于抵达目的地。附近十公里远的地方有一座小村子,以及一栋不属于任何聚落的半荒废宅邸。宅邸背对着一片广大森林——那一带曾是德雷伊安伯爵持有的土地。自从该名贵族的领地遭到没收后,现今被称为伯爵领地旧址。
村子人口不多,他们过着耕田狩猎的典型乡间生活。遭到肃清的伯爵原本持有的宅邸与屋后的森林因为谣传有怪物出没,几乎没有人敢接近。
过去曾透过炼禁术创造出实际不存在的幻想怪物,欲在自己的领地打造一座梦想庄园,也就是莹国史上三大罪人——基尔奇·路马·德雷伊安。周遭的村民至今仍对过去这位领主的作为记忆犹新,并由衷感到恐惧。
优贝欧鲁从匍都千里迢迢赶到此处,潜入了伯爵宅邸的入口。
上一次过来是在半个月前。庭院仍荒废不堪。大门锈迹斑斑,庭院的草木迳自丛生,看不出有人烟出入。优贝欧鲁随意挑了一棵树木,将马拴于树干,接着敲了敲正面的大门。
优贝欧鲁不等回应便立刻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优贝欧鲁忍不住发出赞叹。
改建成中庭的中央大厅与过去不变,阳光从镶着玻璃的天花板穿透而下,从大门到正面楼梯之间铺着红色地毯,左右两旁覆上一层泥土,种植着花草,这副景象也与过去相同。令人惊讶的是——与过去明显不同——上头留下了足迹。
出现在眼前的不是为了寻求花蜜而四处纷飞的小型飞虫,也不是将飞虫视为犹物而从外头聚集而来的蜥蜴与蛇。正确来说,是拥有飞虫、蜥蜴与蛇的一部分,却不厉于任何一种的生物们。
比方说,用蜻蜓翅膀在空中飞行的无脚蜥蜴。
比方说,拥有七个头的蛇。
比方说,有着公鸡的身躯,同时长有蝙蝠翅膀、蛇尾巴的生物。
每一种皆身形低矮、大小不及幼犬,但仍让优贝欧鲁感到战栗不已。
「……太棒了。」
从开始至今仅过了两个半月,却有如此惊人的成果。
优贝欧鲁想继续欣赏这副景象,但想起或许自己没有时间悠哉,况且进展得如此神速,更一刻也闲不得。
屋内不见身为屋主的伊莎,优贝欧鲁心想这也是莫可奈何,而且她早在之前便同意可以自由使用宅邸。优贝欧鲁穿过中庭,打开右手边的门。
经由走廊来到宅邸的转角处,然后沿着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拾级而下。
地下室是伊莎生父基尔奇所留下的书库,同时也是研究室。
大小应该与宅邸面积相同。以通道上的数个房间区隔开来,天花板、墙壁与地板一律为石造,行径之处皆弥漫着一股霉味。优贝欧鲁靠着一路上的微弱烛光步行在幽暗的空间,终于在第三个房间发现要找的人物。
「嗨,好久不见。」
他向坐在椅子上埋首在书堆中的女性搭话。
那位女性发现到优贝欧鲁后抬起了头,蜂蜜色的浏海随之摇曳,眼镜底下的双眸微微眯了起来。
「哎呀,优贝欧鲁。」
特莉艾拉·梅普露出浅浅一笑。
「很高兴你一切安好。」
「托你的福,我过得很快活。唯一比较困扰的是这里的光线昏暗,分辨不出日夜。」
「对你来说应该是优点才对吧?可以不用在意时间。」
「哎呀,我偶尔也是会想见见太阳。而且因为分不出上下午,也无法用时钟捉弄客人,连我自己都会忘了约定的时间?」
「你有约人碰面吗?」
「不,完
全没有。」
她打趣地说完后,发出阵阵笑声,乍看之下与以前完全无异。
自从她陷入疯狂后,这是第三次见面。感觉状况比之前改善不少。当然,没有改变的仅只是表面。
「我看过中庭了,进展得满快速的嘛。」
优贝欧鲁将话题转移到幻兽上,只见特莉艾拉叹了一口气。
「还只到半途而已,目前只尝试创造出小型生物,大型生物还是很花时间。」
「所以还没有诞生吧?」
「人数也不足呀。」
特莉艾拉困扰地耸了耸肩,她的这份态度也与过去毫无改变。
不同的是说话的内容——
「毕竟这是炼禁术,为了创造出一个胚胎,必须制造大量的毒气。所以,负贵作业的人都接二连三死去了。」
换句话说,她已经失去了枷锁。
「创造大型生物的胚胎,必须依比例使用更高一倍的浓烈毒气来持续注入炼术,需要目前近两、三倍的人数。虽然从附近的村落抓了零星的几个人来使用,要是人手全部阵亡的话该怎么办才好。」
她理所当然地说出发疯前绝不会说出口的话,毫不犹豫做出过去绝对不会涉及的行为。换句话说,特莉艾拉·梅普从常识、道德伦理,以及自我控制的枷锁中获得了解放。
「现场的状况不是形同地狱吗?你是怎么让他们听令?」
「只要挟持对方的家人或是恋人当作人质,两、三下便乖乖听话。」特莉艾拉一脸稀松平常地露出笑容。
态度显得冷静自如。
「这么一来,为了让一个人效命,不是必须大费周章抓两名以上的人质吗?这样会不会太得不偿失?」
「这种问题我当然有解决之道。事先在屋后的森林盖了三个工厂,分别在不同处要胁对方,对父亲说『要是逃跑的话,就找母亲代替』;对母亲说『要是逃跑的话,就找小孩代替』;对小孩说『要是逃跑的话,就找父亲代替』 ,类似这种方式。」
特莉艾拉仿佛在讲解方程式的美好,说起话来有条有理,同时透出一股热情。
她丝毫感觉不到良心的苛责,眼眸中闪烁出绚烂的光芒,甚至让优贝欧鲁受到感动。
「太佩服了,这真是绝佳的点子。」
优贝欧鲁露出笑容。
——接下来应该可以进入正题了。
「虽然还想继续听你说实验工程的伟大事迹,但其实我过来是有事想拜托你。」
优贝欧鲁从手上抱着的公事包中取出一叠文件。
「幸好目标物尚未诞生,我还在担心要是赶不上该怎么办……不过,是否真的『赶得上』,接下来必须仰赖你的判断了。」
优贝欧鲁将文件摊在桌上,特莉艾拉则探头细看着。
上头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与类似插图的数个炼术阵,全由优贝欧鲁一人制作而成。她瞄了一下便立刻明白了文件的主旨。
「……意思是要现在加进这些吗?」
特莉艾拉用手托着下巴,蹙起眉头。
指示本身十分单纯。
简单来说,就是希望修改跟幻兽生态构造有关的设计。
优贝欧鲁说道:
「我希望将这上头记载的特质一律赋予在今后创造的幻兽身上。按照文件的内容,理论上应该不可能办不到。」
「不过,这是……」
特莉艾拉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她陷入沉思,随即摇了摇头。
「不,确实有可能办到,也有实例。就是弗格的搭档,那个王属炼术师。」
特莉艾拉的双眸——绽放出光采。
「实例不只有她而已,你看一下第八页。」
因此优贝欧鲁也热切地进行说明:
「上头写着匍都的同伴告诉我的一个发现,使用年轻女性的肝脏所提炼出的物质存在着炼狱之门,以及其提炼方式……那个叫做艾儿蒂的少女所拥有的特殊体质应该与这个原理有部分雷同。」
特莉艾拉看着文件上的文字,一面点头。
「也就是说……」
「嗯。生命与有机物只要在条件齐全之下,便可以成为键器。」
这正是关键,也是优贝欧鲁希望在创造幻兽时加进的要素。
「不需要像艾儿蒂那样的特殊体质。你看一下第九页。不是有推测为什么只有初潮过后、未满二十岁的女性肝脏才会显现出强烈的特质?这部分虽然尚未完全厘清,如果将这点只视为是创造出炼狱之门的重要因素,你觉得如何?即使对像不是少女,应该也可以轻松达成。」
「……是呀。不过,要存活下来很困难。会因为太多的未知因素而无法达成。假设达成了,只要打开炼狱之门,细胞也无法承受。所以那个身为王属炼狱师的少女才会是特例,也可以说是奇迹。」
「不需要活体。」
优贝欧鲁强而有力地摇了摇头。
「重点是死后的幻兽。只要达到这一点便足够了,不需要存活下来。不……存活下来的话反而比较麻烦。重要的是让死亡作为起头。万一我们不幸吃败仗,或许这可以成为重获胜利的关键。」
优贝欧鲁早有把握。
看见特莉艾拉发热泛红的脸颊,因为兴奋而加快的语气
对学术的好奇心化为冲动,冲动化为动力。
换句话说——
「办得到吗?」
「嗯,办得到。」
她已经跃跃欲试,没有亲自试试绝不会感到满足。
特莉艾拉的微笑充满着自信。
「优贝欧鲁,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可是边狱院键器开发部门的副部长。只要论及键器,一切都可以靠我的头脑去运算,用我的手去实现。」
「……这真是可靠。」
优贝欧鲁提供的理论没有问题。第一阶段达成。
她的技术在达成上没有问题。第二阶段达成。
那么,剩下第三阶段,也就是最终阶段。
「只剩时间的问题……什么时候可以完成?」
「你很急吗?」
「愈快愈好。需要人员的话,我可以协助补充。」
不够的人手只要从匍都抓过来就行了。恰好现在失踪者正在不断增加中。正统丁字教的教徒正在卖命地消灭贵族。
「只要在现在制作中的胚胎加进原理,便可以赋予这个特质。三天便足够了。剩下只需要一直注入炼术,让胚胎在现世固定则需要四十天。」
「半个月便可以送作业员过来。这样的话需要多久时间呢?」
「代表现有的人都可以牺牲掉吧?那么就是半个月。牺牲者可以用来制作饲料,高浓度的养分会同时促进细胞分裂,幼体一瞬间便可以离巢,幼体立刻会成长为成体。要完成所有的步骤,我想想……一个月。」
「特莉艾拉·梅普,太精彩了。」
比预估的时间还要短。
真是令人高兴的误算。毕竟受到国家通缉,优贝欧鲁自己也明白时间拖得愈久,愈会被逼入险境。因此才会希望可以尽早发动作战。
优贝欧鲁将原本放在桌上的手抽回,站了起身。
特莉艾拉的兴奋表情究竟是出自疯狂还是狂喜。
为了让特莉艾拉那股仿佛会感染人的热情冷却下来,优贝欧鲁语带玩笑地说道:
「可以麻烦你向伊莎保密吗?为了以防她想到幻兽死掉会悲伤掉泪。」
「好,我明白了。」
即使如此,仍无法压抑住内心的雀跃。
还剩一个月。
这将会是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开创命运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