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出现的消息一下子就传遍了匍都。
绝大多数的市民都听说了这件事,对此半信半疑却也感到惊恐。
本来龙、蛇鸡(Basilisk)、三头犬(Kerberos)或者鸟兽王(Griffon)什么的都是童话中才会出现的生物。然而这座城市是走在炼狱学尖端的莹国首都,炼术可以创造出生物,这点常识连一般市民也都知道。更何况历史上曾有过实例。
以炼禁术创造出现实中不存在的生物,莹国史上屈指可数的三大罪人之一——「幻想园艺师」基尔奇·路马·德雷伊安。
他的所作所为甚至成为街头巷尾的传说或枕边故事,就连小孩子都知道。相对于罗兰的人造人流传于世的情报是「结果并未完成」,基尔奇则是以「完成之际,事迹败露而受惩罚」为人所知,因此市民之间的不安也扩散得很迅速。
有人看见「特区」正冒出火光与黑烟。
有人看见飞舞在天空的巨大影子而惊叫。
有人看见三颗头的黑色怪默在窗外昂首阔步,吓得站不起来。
也有人听见不像这世间会有的生物发出的咆哮,吓得扬起耳朵。
随处倒在路边的尸体,怎么看都像怪物吃剩的。街道对侧传出令人不安的声音。空气间飘荡着不同于炼术师交战的气息。灾区附近的人全都一哄而散,尚未受害的地区则宛如颁布了戒严令般一片死寂。
面临这种紧急事态,原本应该保护市民的警察军,如今在大街上却到处不见踪影。
因为作为警察军本部的建筑物目前正燃着熊熊大火。
「啊哈哈,一片鲜红!看着鲜红烈焰,一股甘甜的滋味就在口中化开呢!」一面眺望警察军本部逐渐烧成灰烬,蒂·琪·莱姆愉快地拍手叫好。
这就是她从优贝欧鲁那接到的第一个任务。
利用事先在布上画好的炼术阵进行的高等炼术,一个也不放过地让里头的人沐浴于烈焰之中。幸存的大概只有碰巧外出巡逻的巡警,不过失去了顶头老大,恐怕也已派不上用场。
其他比较值得担心的是民间炼术师,不过关于这边她并没接到优贝欧鲁的任何指示。在这种全城大乱的时候,就算不知情的他们抱持善意活动,影响也微不足道。蒂·琪没有闲工夫去理会那种事,因为优贝欧鲁吩咐她的第二项工作,同时也是最为重任务正等着她去办。
相较之下,袭击警察军本部不过只是小事一桩。
轻抚尖顶帽的帽沿将位置重新挪正,蒂·琪笑道:
「大事不妙喽。将整个玩具箱打翻的大騒动要开始罗。」
她宛如小丑似的自言自语,轻轻提起黑衣的衣摆。
与到昨天为止爱用的不同,这一件是全新的。
订制新的当然是有理由。
将一个炼术阵分割画在斗篷内侧,借由提起衣摆让炼术阵接合的同时开启炼狱之门,以达到让炼术立即发动——这就是蒂·琪使用炼术的方式。只不过,织在这件斗篷内侧的炼术阵,是不同于以往的东西。
开发者是蒂·琪,构想并提议的人则是优贝欧鲁。成为他构想契机的,似乎是名叫绮莉叶的人造人所具备的固有能力。
蒂·琪在优贝欧鲁的委托下编出了这个炼术阵。过程相当困难,不像平常一样只需咬碎石灰就能灵光一现,因此她吃下、肢解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最后在她将蛇褪去的皮与兔子的生血一起喝下时,终于得到了天启。
似乎是足以与第一冠术式匹敌的超高等炼术。
命名为——「箱庭的人偶(Lime 3)」。
摊开斗篷,形成炼术阵。口中喃喃念了五次「醒来」。绑在手腕上的「克拉夫念珠」释放出了足够发动五次炼术的毒气。从不释放出如此多的量就发动不了来看,足以说明这个相当于第一冠术式的炼术规模之大,连蒂·琪都呛得差点咳嗽。
然后在发动的那一瞬间。
蒂·琪的身影当场消失。、
之后什么都不剩。
唯独警察军本部的建筑仍留在熊熊烈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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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翁十分地疲倦。
因为那天他从一大早就一直忙着准备。
虽说身体仍硬朗,也已是年过七十的衰老身躯。光是到处走动就够折腾人了,更别提他不假他人之手,独力完成了一连串的作业。因为不能赶不上计划实行的时间,所所以也没办法悠哉进行,等他总算完成时差点忍不住瘫软在地。
不过完成的只是准备而已,好戏反而接下来才要开始。
心情像个少年般兴奋高涨。与身体的疲劳相反,嘴边浮现笑意。
扬着满是皱纹的嘴角,同时他突然心想。
能够深入本质理解自己——修纳·维纳这个垂垂老者的人,找遍全世界恐怕就只有一个。
不,正确来说是以往从来没有,未来也不可能出现半个。
别提过去隶属于守卫王宫的特务队时的结界炼术师同僚,就连现在作为同伴协助自己的优贝欧鲁·卡特榭雷提斯一干人,他们恐怕也都误解自己了。
前者不晓得修纳是个喜好肢解少女、以此为乐的人。
后者不晓得修纳是个深爱着家人、品格高尚的人。
无论哪一个,都是修纳·维纳这名人类的本质。
打从他还在特务队工作的年轻时代,就以绑架少女、用尽各种可能的方法加以肢解为乐。另一方面,如今的他依然一思及家人,内心就满是敬爱与慈爱。
心爱的家人——妻子、儿子与儿媳,还有孙子,大约在二十年前的意外中,修纳一口气失去了他们,但他无时无刻从未忘了这份想念他们的心情。真的就连一瞬间也没忘。无论是勤于研究结界炼术的时候,或者肢解少女作为消遣的时候。
他对杀戮一事不抱持罪恶感。他的爱情也绝无扭曲。两种相反的性质共存于修纳体内,丝毫没有矛盾。仔细想想虽然有点奇怪,但没办法,事实就是这样。他觉得就算说明了,别人也不可能理解,因此他从未向人解释过。虽然直到最近才终于遇见有人能理解他的性癖好,但那个优贝欧鲁或者雷德·欧塔姆也都是与家族爱无缘的个性。就算告诉他们,也只会被当作玩笑话吧。
这辈子直到死为止,八成已注定不会有任何人了解他的本质了吧。
他不觉得难过。年轻时虽然多少烦恼过,但他现在看开了。由于没能向最心爱的妻子坦白,事到如今也没有意义了。
只不过他有些寂寞。
因此修纳很想留下自己曾经活过的证明。
承袭他血缘的儿子早已身亡;假设仍健在好了,但也还不足以称为曾经活过的证明。非得要是能够具现出自己所拥有的双面性质的东西不可。
之所以助优贝欧鲁一臂之力,简单来说就是因为他觉得终于能实现这个愿望。
不知那名青年是从哪听说的小道消息,他出现在自己眼前,如此说道。
——「我想请你破坏王城的结界」。
就是这个!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他如此确信。
心爱的家人全都以身为炼术师的修纳为荣。守护王宫的结界师——全国最伟大的工作。妻子相当体贴理解并支持常因公不归的自己。儿子立志要走上与自己相同的道路,总是半开玩笑地说总有一天要成为炼术师,练就一身足以破坏父亲搭建的结界的高强炼术。
而很不可思议地,喜好肢解少女的性癖也连系到了同一个终点。经过他研究炼术得到了一个成果,绝不能公诸于世的禁忌定律,也就是以生肝为原料来精制键器。
于是老人矛盾的两种生存方式,毫无冲突地结合为一了。
过去自己所搭建的王宫守护结界,经由自己的手来加以破坏。
以一个炼术师的身分超越过去的自己与同僚,就是他回报给家人的爱。而用来实践这项伟业的,就是长年以来兴趣的成果,活体键器。
用来为人生划下句点,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修纳站起驼背的身躯,仰望着矗立眼前的王城。
准备已完成。七十二个手制的结界珠已在外围的壕沟与树丛间布置完毕。以远距离操作让所有结界珠同时启动,形成一个巨大的结界,强制覆盖掉原本为王宫张开的结界——就类似小泡泡会被大泡泡溶解、吸收的原理。一旦成功,之后就只须破坏掉修纳所张开的结界即可。特务队以庞大人数不眠不休才能持续发动的结界炼术,一旦遭到破坏,势必花上长时间才能再次发动。应该一整天都派不上用场了吧,要让优贝欧鲁完成目的是绰绰有余。
距离预定行动时刻还有一点时间,而且到现在也都还未收到「实行的信号」。
但修纳早已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脸上掩不住期待与兴奋所带来的笑意。
自己恐怕会死吧。为了不让守护对象受毒害波及,所有的结界炼术解除之后,毒气将会向外侧释放。这是设计结界时就已设定好的最基本架构,连修纳做的结界也不例外。换句话说,当王宫结界被破坏的同时,与结界规模成正比的高浓度毒气将会扩散到王城周遭。
就算他是再怎么厉害的炼术师,衰老脆弱的身体不可能承受得了。
即便这样也无所谓。他反而还感到欣喜。
没想到自己竟能心满意足地迎接死亡。想必一定也能够前往天国吧。
不晓得能不能与家人再次重逢。
一面想着这些事,修纳·维纳一面等待着信号。
天气和照,凉风吹拂,是个很适合赴死的好日子。他一面为自身的幸福心怀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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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西斜,差不多已到黄昏时分。
这时候城里市场的人潮差不多也开始变多了吧。
最近都没有上街买东西。内心一面怀念那陈列各式各样商品、混杂却又令人快乐的空气,伊欧,特莉努一面茫然漫步于慰灵塔前的庭院。
话虽如此,但她还未克服上街的恐惧。再说目前要上街也未免太轻率了。
离在街角被袭击的那天还经过不到半个月。
伊欧被卷入的一连串骚动——锁定国家重要人士进行的连续暗杀事件尚未解决。这一周以来,艾儿蒂和弗格也都忙着四处奔波。要是没有收获,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回来了;今天不晓得有没有进展了呢?虽然她很希望今天一天平安无事地结束,但另一方面她也明白,若克服不了战斗,事件也绝对无法获得解决。
艾儿蒂出门执行任务,加上不能出城所以没办法购入材料做甜点,所以最近几天都一直闲得发慌。起初,大病初愈的她觉得这样倒也不错,可是现在身体状况已经完全恢复,精力多得无处发泄,因此思考的时间也自然变多了。至少要是工作也能多得像其他侍女一样忙碌就好,但伊欧对外宣称的职务是慰灵塔周边的管理,说穿了就是闲职。
无奈之下她只好逛逛庭园,半是把玩地拔除杂草,或者摘掉正要开始攀生的藤蔓。不过当然庭园也有专属的园艺师,所以基本上都维持得很美丽。
回房间里看书算了,她心想。
虽然这么一来就名副其实成了怠忽职守,但反正也没人会责备她。不如说,要是随便乱晃被人看到她闲着没事做,反倒才可能勾起同僚的嫉妒。不管是回房里还是待在室外,都同样令她静不下心来。
一面思考着这些事,双脚一面步向庭园角落一栋供住宿的小屋——与其他侍女不同,只有伊欧一个人被赐予了这间像是家一样的小屋。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与其说是气息,不如以嘈杂来形容比较贴切。仿佛远处有人正在騒闹,又仿佛有某种东西正在接近。
停下脚步环顾四周,竖耳聆听。出身于山岳地带的她听力很好。
听得见像是在叫唤的声音。还听见了类似拍动翅膀的声音。是养在庭园里的鸟逃跑了,侍女们正在騒动吗?可是究竟真有体积大到气息传得到这里的鸟吗?会是哪个贵族从国外进口回来的珍禽吗?
怎样都无所谓啦。不知为何,她没办法这么想。
伊欧从空气间感受到一股异常焦急的气氛。像是要证明她的猜疑无误,鸟类振翅,声音愈来愈大——逐渐接近。
她看向声音传来的方位。一抬头,天空、王城外墙、基檐映入眼帘。
然后看见了一个黑影。她不禁叫了出声。
「……咦?」
她也没有闲工夫为喉咙溢出的呆滞声音感到丢脸。
因为映入眼帘的景象实在太过超脱现实。
一只鸟正飞在上空。
不——是有只「奇怪的东西」正绕着王城周围盘旋。
那东西有一对翅膀,头部像鹫縻一样,到这里都还算正常。但不知为何,那个玩意居然有四只脚。前半身像鸟,后半身却像是兽类;身上长的也不是羽毛而是刚毛。那具躯干让她联想到曾几何时来访匍都的珍奇小屋,在那里所看到的狮子。
综观整体。
简直就像在童话里见到的鸟兽王(Griffon)。
那个东西的影子落在外庭,身体在上空中飞行。时而降落屋檐、时而飞起,时而踹向尖塔转换方向,看起来也有点像是绕着王城外墙在玩。
抬头瞻望了怪物的样子几秒后……
「啊……啊……」
伊欧当场瘫坐在地。
身体比内心抢先一步感到恐惧。
怪物正在破坏王城。
着地之处瓦片破碎,被踢到的地方砖头崩塌,四处都已残破不堪。拥有纯正的传统与历史、就连历经市民革命也都未曾遭受破坏的王城——如今却变成宛如闲置荒废了十年般,惨不忍睹的模样。
怪物的鹫头在空中四下张望,锁定下一个落脚处。
察觉到它视线的目标,伊欧不由得叫出声。
「……不行!」
不可以。
那里是——那栋建筑物不可以。
但是她痛彻心扉的愿望不可能传得到怪物那里。
振翅的巨躯几乎来到伊欧正上方,毫不客气地攀住独立于王城而建的一座塔。
为了前王妃而打造的慰灵塔。换言之,也就是艾儿蒂的住处。
狮子的后脚整个埋进砖瓦之间,禽鸟的前肢剌进屋檐里。以细致的砖瓦建成的塔,一部分天花板与外墙因此而崩坍。
悲伤的情绪淹没了内心。为什么?她心想。
守护这座塔明明是她的职责。要是艾儿蒂——她的主人回来之后,见到这副景象会做何感想?栖身之处同时也是祭祀母亲灵魂的场所,竟遭到残忍的破坏。
瘫坐在当场的伊欧,只能茫然地仰望逐渐皲裂的高塔。
因此她没能注意到塔崩塌后自然会发生的后果。
一旦遭到破坏,碎片当然就会从天而降。
位处于正下方的自己又会变得如何。
「啊……」
坍落的砖瓦有如倾盆大雨。小则如孩童的头,大则约如成人的身体。落下的碎片当然不可能避开还留在底下的她。
等到威胁直逼眼前,她才终于发出惊叫。
落下的其中一块瓦砾,描绘出即将压扁伊欧身躯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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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飞来的鸟兽王(Griffon)身姿,修纳·维纳满意地微笑。
它那盘旋于王城四周、践踏屋檐、踢毁尖塔的模样是如此壮大,不愧堪称为幻兽。
他心想,能亲眼目睹这种珍奇之物,真是不枉费他活到这把年纪。
可以的话,真想让孙子也看看这幅景象。
年幼的孙子喜好阅读,特别喜爱专为孩童写的童话和中世骑士故事。龙、三头犬(Kerberos)、
蛇鸡(Basilisk),还有鸟兽王(Griffon)。这些幻兽在现实昂首阔步的景象,想必他一定会看得很开心。
——一切全都成了往昔之梦。
这只鸟。鸟兽王(Griffon)的袭击,也就是「行动开始的信号」。
持有羽翼的巨大猛兽可以飞越王城的护城河、外园,对城堡外墙展开破坏。但不管它再怎么使墙壁崩塌,也无法更进一步入侵内侧——中庭以内更深处的地方。顶多就是被看不见的墙壁阻挠而撞伤鸟喙吧。
姑且不论地面,就连上空甚至地底都被球形的结界给包覆住了。不分昼夜与季节、永无休止张开的结界,就是守护国王与王族的最后堡垒。
结界有多么坚固,他最清楚不过了。
也很明白当结界消失时,王宫将多么不堪一击。
优贝欧鲁应该已经抵达了吧?或者还悠闲地在半路上逍遥?不管怎样都好,反正4没有想和他见最后一面的念头。
他从怀中掏出一颗蛋大的黑色球体。
是结界的启动键。只要打碎这个,布置于王城周围的七十二颗结界珠就会起连锁反应跟着破裂,个别开启炼狱之门、连接术式,展开远超越守护王宫规模的结界。一旦守护结界被吸收,剩下的就只须静待时机,让结界还元成毒气即可。
他仰望王城。
过去曾经侍奉的老东家,已在鸟兽王(Griffon)的袭击下四处毁损。
国王将会如何看待这场騒动?自从修纳辞去王宫守护特务一职已过了十年,当年还年轻气盛的国王,如今也已是壮年了吧。他是个称职的国王。不过,也就只是称职而已。他绝非昏君,尽管如此却也远称不上是个名君——适合当今时代,作为国家的象征无可挑剔,除此之外别无特色,仅只如此的器量。这样的君主,究竟是否真有让他赌上人生侍奉的价值?
「……嗯。」
一不小心就沉溺于缅怀过去,烦恼了一些不必要之事。
国王什么的,事到如今都无所谓了。王城的美好也不值得再去回顾。
修纳·维纳所背负的使命,就是为自己的人生完美地划下句点。
将托着起动珠的掌心高举到胸前。
妻子、儿子、儿媳、孙子的面孔浮现心头。回想至今以来所杀害的少女们,她们的哀号、血肉的触感、内臓的手感、指尖划过她们骨头时的声音、切断血管时内心的痛快。
「呵……呵。真是太满足了。」
像个普通老人般和蔼地微笑,结束自言自语,修纳反转掌心。
起动珠落地。
珠玉破碎的声音既轻盈又剌耳,宛如孩童们的嬉闹声。
+
朝自己落下的瓦砾令她害怕得不禁闭上眼,而几乎在同时,身体感觉到被人强力地拉了一把。待经过数秒,头上也未传来直接被砸中的冲击,取而代之只有零星的细小石片掉落在头发与肩膀上。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眼前抱住她肩膀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伊欧以颤抖的嘴唇呼唤她的名字。
「啊……狄恩小姐?」
艾莉丝·狄恩,本名艾莉丝·嘉立尔。「魔剑之母」的她是名留莹国青史的大罪人,然而对伊欧而言却是同乡的朋友。
一具肉体拥有两个灵魂,而那另一个灵魂则企图取伊欧的性命——猛然想起弗格告诉她的话,伊欧反射性缩起身体,但又立刻否定。
现在的这个人是伊欧所认识的「狄恩小姐」。
令人联想到母豹的锐利眼神与带剌的气息虽然可怕,但内心却是非常温柔。另一位「艾莉丝」却是在柔和的表情下藏着无法窥探的恐怖个性。
再说若是「那一位」的话,刚才就不可能对伊欧伸出援手。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因为王宫的守护结界并没有包含到这里。」
手离开伊欧的肩膀,艾莉丝微微一笑。
「拜此之赐我才能潜进这里。不过倒是打昏了一个卫兵啦。」
她笑着站起身。
她的一只手里拿着一把剑。宽剑幅、有着一定厚度,刀身稍微有些短。好像是叫作弯刃大刀?伊欧回溯记忆。看样子似乎是靠这把剑斩碎瓦砾的。
「那个,真是非常谢谢你。」
「因为我察觉到有骚动,为了保险起见才来看看,没想到被第六感猜中了。」
似乎是在回答伊欧最初的问题。
「骚动?」
剑尖指了指攀抓在塔上的鸟兽王(Griffon)。
「因为你待在城里所以才没发现吧。现在外面正发生不得了的大事,『像那样子的东西』正到处肆虐呢。那个浑帐……居然掀开了地狱的盖子。」
艾莉丝表情苦涩地愤愤说道。听了她的说明,伊欧瞠圆了双眼。
艾儿蒂和弗格目前正外出执行任务。这么一来,那两人是不是正在跟那种怪物交战?光是想像就令她害怕,内心不安得仿佛要撕裂了开来。
举着剑的艾莉丝狠狠回瞪正朝这里俯视的鹫瞳。
沉默的时间在紧张中持续流逝——过了一会,对峙无疾而终。
鸟兽王(Griffon)别开视线,拍动翅膀飞上天空,就这么离开慰灵塔,缓缓飞往反方向的尖塔。看样子似乎不打算再回头。
「……呼。」
她松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剑。
但是紧接着。
——锵!
仿佛以铁槌使尽全力敲打石头、尖锐又剌耳的轰声震撼着耳膜。两人反射性地撝住耳朵皱起眉头,但紧接着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比起耳朵的剌痛,气味更是强烈教人难受。
「……!」
两人都呛得猛烈咳嗽。甚至令嗅觉麻痹、灼烧肺部的这阵气味是——
「炼……咳咳!狱……的……」
毒气。而且是非比寻常的超高浓度。
比艾儿蒂周围散发的还要更强烈。别说身为炼术师的艾莉丝,就连耐性高的伊欧也甚至快要失去意识。
肺部好热,每一口呼吸都伴随着剧痛。虽然勉强没咳出血,但恐怕免不了缩减一个月的性命。掩住口鼻环顾四周,庭园里可以看见摔落树根旁的野鸟。
——照这情况看来,在城内值勤的卫兵和同僚侍女们或许都没救了。
「怎……么回事?刚才的……那是……」
「……你没事吗?真是不得了!」
皱眉铁青着脸的艾莉丝苦笑。然而视线憎恶地看向王城外壁。她啧舌低喃:竟然做出这种好事!
「大概是守护王宫的结界破了,刚才的是余波吧……真是的,开什么玩笑!王宫里也就算了,但外头工作的人可无法全身而退啊!」
耐性差的人会像掉落庭园的野鸟一样即刻暴毙,好则咳血晕厥吧。
「如此一来王城的防卫已经不堪一击了。那只怪物没多久就会回到这里。」
像是算准伊欧呼吸平复的时机,艾莉丝朝她伸手。
「来吧,要逃命罗。」
「咦……」
伊欧对此感到意外——不如说,她没料到艾莉丝会这么说。
「这里已经不行了。」
艾莉丝断言。环视如今仍充斥着馥郁毒气的庭园,以及变得残破不堪的王城,她说道:
「不是只有那只怪物。王城很快就要成为战场了。优贝欧鲁那家伙……就是袭击你的那个雷德的同伴。那家伙八成会攻进城里吧,待在这里也只是死路一条。」
艾莉丝抓住伊欧的手,硬是让她站起来。
「先去我的藏身处吧,至少比较安全。」
伊欧的思考一片混乱。
「逃命」、「这里已经不行了」、「王城将成为战场」。她的理解到现在还追不上这些接踵而来的话语。
她知道有货物袭击王城,而守护王宫的结界炼术被打破一事恐怕也是真的。这些似乎都是名叫优贝欧鲁的人的阴谋,伊欧遭人袭击也是那家伙指使的。这么一来,以不久前发生的议员失踪事件为开端,所有的事情发展全连成了一线。
简单来说,艾儿蒂与弗格战斗的对象就是那个叫优贝欧鲁的人,而他还将其他幻兽放生到大街上,所以艾儿蒂他们理所当然应该正在对付他——
「请等一下。」
伊欧试图抵抗牵着她的手正打算迈步的艾莉丝。
「怎么了?没空去拿忘记的东西了喔……」
伊欧停下脚步。不是这样的。她摇摇头并调整呼吸。
伊欧·特莉努清楚地告诉艾莉丝:
「对不起,我不能去。我不能够逃离这里。」
艾莉丝眯细双眼。
那大概类似一种责备任性孩童的视线。但或许因为她本身的相貌,那道视线锐利得宛如要射杀人,带给伊欧很大的压迫感。
「怎么回事?」
逼问之声一反先前的温柔。伊欧明白,而且也很感谢她对自己如此认真地关心。可是答覆依旧是不变的。
「对不起,我不能去。因为,我……」
紧咬下唇,像要确认自身的意志般说道:
「……我的工作就是等待。等待公主殿下回来。」
没错。
艾儿蒂和弗格如今正在战斗。
两人一定能战胜敌人。等他们打倒幻兽,回到城里打败那个叫优贝欧鲁的人,然后战斗结束回到这座塔时——笑着迎接他们就是伊欧的职责。对他们说一句「辛苦了,欢迎回来」就是自己的任务。
他们两人毫不逃避地战斗,所以自己也不可以逃跑。因为,除了伊欧以外,还有谁能为疲惫的两人准备甜点和红茶?除了伊欧以外,还有谁能为躲进被窝里的艾儿蒂唱摇篮曲?
她知道这样的思考很不合理。在这种状况下,她也不认为能够回到一如以往的日常。但要是她放弃了——逃出这里的话,艾儿蒂和弗格不就再也无法回复平稳的日子了
「我是侍奉公主殿下的侍女,所以不能逃。我必须留在这里,必须留下来等待她回来。」
不知对方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但伊欧还是语气坚定地说道。
「真是伟大的忠诚心。」
过了一会,艾莉丝才平静地说出这句话。
「提到你所侍奉的公主殿下,也就是莹国王家……拉耶家的人。」
光是与她对上视线,身体就不禁畏缩。她的眼神里充满令人不寒而颤的杀意。
不对,不是杀意。
那是恨意。
不是针对伊欧,八成是针对莹国——这个国家的王族。
「你应该也知道吧?莹国王家过去在中世时代,对我们乱族是如何地赶尽杀绝,将我族人的首级曝尸荒野,手段强硬地逼迫我们服从。」
当然不可能不知道。
伊欧虽是混血,但也曾听父母亲说过乱族的历史。民族的血统因莹国人而变得稀薄,被迫处于贫困,沦落得不得不到匍都讨生活——只能依赖支配者、被其所利用才得以生存下去,如此蛮不讲理的规则仍根深蒂固地残留在那个村落里。
「你要称呼生于那种血缘的女人为主人吗?向那种毫无顾忌践踏我们的祖先、同胞尸体之人的子孙发誓效忠,甚至不惜奉献生命?」
老实说——乱族血统稀薄的伊欧,其实并不怎么憎恨莹国王家。
伊欧本身并未深刻考虑过这种事。因为自己虽是乱族,但也是一个名叫伊欧,特莉努的人类。虽然确实抱有身为乱族的骄傲,但光有骄傲却也无济于事。再说不管过去有着什么样的历史,把伊欧送来匍都谋生终究是双亲的选择,不减少家里的人口,日子就过不
下去,因此她并不憎恨父母。同样的道理,她也不恨莹国与王族。
想当然,艾莉丝却不是这样。
身为纯种的乱族,艾莉丝一定抱持着更复杂深刻的心境。因为她并未像伊欧这样放弃思考,所以或许无法原谅伊欧的决定。
但尽管如此。
就像艾莉丝内心藏有身为乱族的骄傲,等同于此的心情——伊欧也有。
「狄恩小姐……艾莉丝小姐。」
伊欧笑了。
抱持着觉悟与决心,凝视着对方的双眼。
「我侍奉公主殿下,并非因为她是王族。我确实头脑不好,做事也不经大脑,作为乱族也只是个半吊子的混血。所以我不敢说自己绝对没有这种天真的想法,觉得公主殿下实在美丽,不愧有着高贵的血统……」
她尽可能地坦诚。
绝无半点虚假。她不想以谎言敷衍流有相同血液的同胞。
「但是我之所以侍奉公主殿下,是因为我身为乱族之前,更是一个名叫伊欧·特莉努的人。而公主殿下虽是公主,但在那之前更是我的……我们的艾儿蒂。」
她想起艾儿蒂天真的笑容。
想起她闹别扭时生气的脸。
哭泣的脸、睡着的脸、平静的脸。她的气息、一举一动一一浮现。
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全都那么地惹人怜爱。血统什么的根本就无所谓。连她的特异体质都早就不在乎了,更遑论去在意什么血统。
「艾儿蒂这个名字,是公主殿下还小的时候我替她取的。所以公主殿下对我和弗格来说都不是艾儿蒂米希雅公主,而是艾儿蒂,我就是为她命名的亲人。那个人……不,那个女孩,她是我和弗格找到的,只属于我们的宝物。」
心中想到的全都一吐为快。
或许会被艾莉丝讨厌。或许她会瞧不起自己。但伊欧不在乎,因为这就是她的心情,没有半点虚假。伊欧,特莉努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对不起——双手紧紧握拳,抬头看着眼前的对象。
过没多久。
「……唉。」
艾莉丝半是无奈地叹息。
同时不知为何,她看上去似乎很开心。
「你知道吗?乱族的女人都很专情喔,绝对不会背叛爱上的对象。所以你才不是什么半吊子的混血,是货真价实高洁而美丽的乱族女人。」
她笑了。她对自己笑了。
「艾莉丝小姐。」
「我知道了。你就留在这里等公主回来吧。公主的房间……是在塔底下吧?那里的话,那像伙应该也不会胡乱硬闯吧。」
大姆指比了比慰灵塔示意。
「不知为何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抱歉试探了你一下……不过当然你若愿意跟我一起走就再好不过了。」
「对不起,谢谢你。」
伊欧对她鞠躬行礼。艾莉丝温柔抚摸她低下的头。
「你已经做好觉悟了吧?我可没办法一起留在这里保护你喔。我还有必须完成的事,得先回藏身处才行。」
「是,我会加油的。」
伊欧颔首。艾莉丝摸索腰间,掏出腰带里夹着的东西。
「这个先给你。」
递出的是条项链——不,是如项链般的东西。
编成环状的锁链,前端扣着一块垂坠状的泪滴型金属片。
仔细看,不止一个。
换言之,同样造型的项链有两条。
「这是……什么?」
「一条给你。还有,等你的公主回来……到时你判断情况,如果有必要的话,剩下的另一条就让她戴上。我只是以防万一做了最坏的打算,当然事情若不必戴上这个就解决则是再好不过了。」
「这不是普通的项链,是吗?」
「是剑。」
伊欧吓了一跳。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么换言之这就是「艾莉丝的魔剑」其中之一吧。
「坦白说,这孩子不是什么佳作,反倒要归类在性格恶劣的那一边。可是就算给你普通的剑,你应该也不会使用吧?再说就现况来看,你所处的立场或许会转往坏的方向。到时这就是你的最后手段……我这样再三叮咛你或许会觉得罗嗦,不过可以的话,不去使用绝对是最好的。」
「你的意思是……」
我先教你使用方法。接着——
艾莉丝开始说明。
内容很简单易懂。
同时伊欧总算明白,为什么她会一脸严肃又为难的理由。
——照她的说明,这把剑的性格的确很恶劣。
老实说,她不晓得到底是要陷入怎样的状况才有机会使用到「那种力量」,假设机会真的来了,她也绝不想使用。
但另一方面,她也明白艾莉丝将这东西交给她绝非没有意义。这条项链的力量,大概「持有它」这件事本身才是最重要的。为了将伊欧的觉悟以具体的形式表现出来。
因此她收下了项链。
一组对链——第十二号魔剑,也就是「艾莉丝十二号」。
收下的链子远远比想像中更是轻盈,宛如羽毛一般。
相对于链子的轻巧,伊欧反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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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亚斯·梅涅克在城堡的中庭里听见结界崩毁的声音。
当然基亚斯不可能知道那声音代表守护王宫的最后一道防线就此消灭。
只不过——耳膜仿佛被玻璃碎片割划,这种莫名的不快带给他一种不祥的预感。城里或许发生了异常事态。内心敲响了警钟。
他之所以人在中庭,是因为被传唤而正在前往的途中。
传唤他的是夹在房间门缝里的信——虽然笔迹不同,但署名是玛格丽特。也许是请侍女代笔的吧。一定是因为考量到他目前的微妙立场,避讳以王族身分递送亲笔信件——他才出此下策,绝对错不了。
虽然担心会不会在城门口就吃闭门羹,不过门卫轻易地就放行,他因此更加确信。这果然是公主的安排。
国内发生的议员连续失踪事件,祖父涉嫌的可能性很高,因此身为孙子的自己也同样在家中接受禁闭处分。原本理当没有余裕再去管他人的闲事才对。可是基亚斯满脑子却被思慕玛格丽特的心情给支配了。
未婚夫迪特王子遭到暗杀,莹国国内如今发生异变,不知她会有多么地沉浸于哀伤,内心会有多么地不安。因此自己必须去安慰她才行。
或许他只是想以对爱慕之人的担忧,来掩盖自己前途已染上绝望色彩的事实。基亚斯甚至一点也没有想到「为玛格丽特带来不幸的究竟是谁的祖父?」如此理所当然的因果关系。就这么来到王城。
——结果人才刚抵达,就听到那阵异样的爆轰声。
他直觉联想到异变尚未结束。
再加上王城周边从刚才就骚动不已。远处也传来近似的震的闷响,仿佛王城正赤裸裸遭受投石机的攻击。
内心非常地不安,然而他却没有外出确认状况,而是选择前往王宫。
他很担心玛格丽特。必须到她的身边,由自己来保护她不可。因为她也同样依赖基亚斯到甚至寄信给他。
「……公主殿下。」
嘴里呢喃着,手隔着衣服揪住藏在怀里的短刀。
剑术的心得也只是作为贵族的嗜好大致学过毛皮而已。更遑论他所学的是剑术,对于短刀的技巧几乎等同门外汉。可是这是梅涅克家代代相传的护身用怀刀,据说过去基亚斯的祖先就是凭着这把刀打败敌人,筑起了无上的光荣。
那么这把短刀一定也会庇佑自己。他如此希望。
基亚斯穿越中庭,踏进王宫。
王宫里比起平常还要来得出奇安静,让人感到一股无法言喻的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