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三章 被弃于识域下地平线的未来

这十几年来,应该都不可能有人进出这间地下室。

但是地板上一尘不染,墙壁及天花板看不出风化的痕迹。更有甚的,装在墙壁上的烛台燃烧着明亮的火光,照亮室内。

蜡烛很长,宛如才刚被点燃。

「难不成时间真的静止了……?」

弗格忍不住呢喃。

他有这种错觉——不如说,这样解释还比较自然。

「坦白说,我都搞不懂了。」

一旁耸着肩的绮莉叶看似感到不可思议,同时也满脸不悦。

这也难怪。密室的炼禁术并未回应绮莉叶或者雷可利,而是只对弗格起反应。明明同样是「罗兰之子」,这样的差别待遇令她很不服气。

相较之下,弗格则是内心激动,有一种置身梦境的心情。

室内看起来像是书斋。

三面墙壁摆设着书架,上头几乎塞满了书籍。中央放置了一叠叠堆积如山的文件。拿起来过目,全是些看不懂的算式或图形,就连文字都潦草得无法辨识。看起来不像是研究成果,大概单纯只是随笔记下的一些思考过程,搞不好连写下的本人都看不懂。

但令弗格心跳加速的,不是堆积如山的书本或文件。罗兰活过的痕迹确实激起了他的兴趣,但是比起这些——

书桌的后方,摆在椅子旁边的——奇妙的物体,吸引了他的目光。

「……这是?」

避开地上也有的书和文件,他慢慢靠近那个东西。

底下甚至没铺地毯,就这么曝置于石地板上。

「这是什么……蛋?」

越过他肩膀窥探的绮莉叶讶异地询问。

差不多刚好是双手环抱的大小,椭圆形的白色球体。

被安置在一个造型看似鼎、有着脚架的金属器皿之中。脚架埋进了石地板底下。白色的球体状似一颗蛋,因此容器也给人一种孵化器的印象。

——该不会真的是一颗蛋吧?

试着想像里头要是装了第五个人造人该怎么办?太可怕了。又或者里面沉睡着禁术创造的异形怪兽?

「得调查看看才知道。」

抱着些微的期待,弗格在球体前蹲下。

这个「奇妙的东西」,究竟能否成为打破目前困境的对策?

有必要加以确认。既然不是葡萄酒库,代表至少他们朝希望更接近了一步。

他把脸靠近卵状物,聚精会神地盯着瞧。

结果——

「把雷可利带来。」

头顶上方突然听见绮莉叶如此说道。

「马上带她来这里。」

不是往常那种坏心眼的挖苦语气。

她的表情宛如发烧般恍神,茫然的语气彷佛正为某人的意志代言。

换言之,就是像刚才的弗格那样——

「绮莉叶……?」

「我不清楚。但是,雷可利……那个孩子最好也要在场。么子基亚斯已死虽然令人悲伤,但至少剩下的三个人全都必须在场。」

恐怕连她自己也不明白所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吧。

但她丝毫不加动摇地确信非得这么做不可。尽管按着额头低呼「这怎么搞的」,却不打算收回前言。

弗格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不管是刚才的自己,或是现在的绮莉叶,都有一点不对劲。

卡尔布鲁克很快就带来了雷可利。

像个孩子般被抱在怀里的她,正安稳地熟睡。

卡尔布鲁克让她坐在石地板上。她就这么倚着堆叠的书墙,似乎不会醒来。

「不把她叫醒没关系吗?」

「不要紧吧……大概。」

「这是怎么回事?我开门的时候,感觉身体好像变得不是自己的,甚至有一种被入操纵的感觉。刚才的你也是一样吧?」

「嗯。我猜或许是『那家伙』设计的。」

绮莉叶手抵着眉间,动作像是在忍耐着头痛。

「哥哥负责的是开门,一定是这样。而我则是感应到在这里有『某种东西』与我们兄妹有关。走进房间的瞬间,脑中就涌现了确信……而言可利被赋予的任务则大概是守护这个房间。将这座宅邱作为总本部这件事本身,或许也是像刚才我们被操纵那样。

决策当时应该也在场见证的卡尔布鲁克并未给予否定或肯定。

「这就不是我能推断的了……剩下的交给你们了。」

他只是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慢慢步出了房间。

「如果你说得没错,那基亚斯·梅涅克呢?」

这嚒一来,那第四位弟弟一定背负了什么任务。

「那还用说。」

绮莉叶断言。

「他知道的一定是在场的我们所不知的事。简单说,就是这颗像蛋一样的东西是什么,该拿这个怎么办……之类的知识。」

「是……是这样吗?」

「不过照理来说,总之把它打破看看就知道了。从形状不是看不出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吗?一定就像宝箱一样啦。看是会蹦出鬼还是蹦出蛇来。」

实在是太随便又粗暴的意见了。

当然,这应该并非绮莉叶确信如此。她的个性原本就是这样,会毫无根据地对这种未经深思得出的结论充满自信。只不过若要这么说,弗格也没有任何根据可以让他对绮莉叶的推论一笑置之。

他们现在清楚知道的,就是这个密室里有罗兰留下的「某种东西」,他们人造人的脑中埋有与那样东西相关的朦胧记忆。

所谓的「某种东西」,很可能就是这颗蛋。

而基亚斯——「第四环」已经不在了。

可是由这一连串的状况来推断,弗格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讨厌的推测。

「绮莉叶,我现在怀疑……这颗蛋有没有可能是不好的东西?说穿了就是……这会不会是罗兰为了成为『完美的存在』的装置。」

「这……」

绮莉叶支吾其词。

没错——有十足的可能。

只有弗格才能开启的大门。

绮莉叶所说的「四个人全都在场比较好」,这种近似已事先被烙印好的感觉。

从优贝欧鲁那里听到的,关于「完美的四源,其碎片与统合」的理论。

若将这一切连结,那么他们目前的状态不就宛如受到花蜜吸引的蜜蜂,然而其实等待他们的却是食虫植物的陷阱吗?

卡尔布鲁克一定会主张说「罗兰不是那种人」。可是对弗格他们而言,与罗兰一起度过的记忆既稀薄,也没有受过他疼爱的回忆,是个连人品都无法判别的对象。正因为是他们的父亲,反而更无法抹灭对他的不信任感。

两人沉默思索了几分钟。

果然唯有这点无法轻易下决定。绮莉叶看起来似乎也多方犹豫。只不过她很不擅长这种无法跟着直觉走的思考,只见她时而搔头,叹息的频率也逐渐增加。因此先得出结论的不是绮莉叶,而是弗格。

「打破试试看吧……如果靠物理方法打得破。」

「可以吗?」

「除此之外没别的方法了。」

万一这个蛋型物体真的是让罗兰转生的装置——既然作为核心的基亚斯已经不在了,那么装置要嘛就是不起动,再不然就算起动了也只生得出不完全的东西。这么看来,破坏它就是最好的选择。

反过来说,万一蛋里面装的是能打破现况的道具、武器或者生物——那么这个应该就是为了执行炼禁术的孵蛋器了吧。里面的东西若已完成,那么把蛋破坏掉也不成问题;若尚未完成,那么就赶不上去救艾儿蒂,到头来对弗格他们来说都只是没意义的垃圾。

而要是这颗蛋的使用方式超出了现今的弗格他们的想像——没有时间去摸索,只能实际试验了。虽然不知塞满这间密室的书籍或文件里是否有记载使用方法,但已经没时间去把它们一一读遍了。

绮莉叶没有反对。

在房门外倾听对话的卡雨布鲁克也保持沉默。

——只能放手一搏。

反正不管怎样,对现在的他们来说,连犹豫都嫌浪费时间。

「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能后悔,可以吗?」

「无所谓。要是什么都没发生,顶多就是回到起点罢了。要是发生了不期望的坏事……反正么弟不在,事情一定会往好的方向运转吧?」

与她乐观的内容相反,语气里蕴含着严肃。

「知道了。那我要动手罗。」

弗格重新跪在白色球体的面前。

首先确认它的硬度与质感。要是摸起来很硬,那就得去找来破壳用的钝器。一面想着这些事,双手像要将其环抱般,抚上球体的表面。

就如外观的印象,粗糙的触感与鸡蛋类似。感觉得出里面是空心的。虽然还不至于判断出里面装了什么——但就在他手掌稍微滑动的瞬间。

「什……」

宛如冰块融化一般。

无声无息,甚至连触觉都变得暧昧。

仅仅那么一刹那。

球体的表面迸开了。

白色的外壳彷佛突然消失般化为粉尘

。甚至让人无法判断原本是固态或液态,就这么烟消雾散。如此看来,搞不好是升华成气体了?掌心的粗糙触感也已消失,唯独空气间飘散着余香。

宛如花香,却与现世存有的任何一种花都不同,馥郁的浓烈香气。

换言之,就宛如炼狱的——

「……咦?」

不知究竟是鼻孔先嗅到气味,还是视野先察觉到异状。

弗格不知何时已来到未知的场所。

不,「未知」这种比喻又到底算不算正确?

贴在密室墙边的书架、散落一地的书本、石地板以及书桌,全都消失无踪。覆盖视野的只有雪白而朦胧的雾霭。

而且他连自己究竟是站是坐都无法判断。

想要活动手脚,但连身体感官也都变得暧昧不清。想要寻找绮莉叶与雷可利,却没有办法转动脖子以视野巡视四周。

彷佛精神独自脱离了肉体,飞到了空白的世界。

「嗨。」

有一道声音。不是从耳朵听见,而是直接在心里响起。

有人在叫他,他直觉地心想。

如此思考的下一瞬间,眼前——不如说「意识」的前方——形成了一个人类的影像。

是个男人。

由身高看起来是个成年人,但五官却隐约散袭着稚气。

年纪应该刚过四十岁左右吧,身上迈遢地穿着看似便宜的贵族服,胡乱耙着色。暗的金发,脸上带着孩子气的笑容。

「好久不见呢,弗格……话虽这么说,实际上也不是我本人亲自见到你啦。我已经死了,现在正说话的我只不过是显像出来的冒牌货罢了。简单地解释,就是我还在世时所创造的『卵中雾』,像鸦片一样对你的神经起作用,与深层领域的记忆互相反应,让你看见幻觉罢了。」

「你……你在说什么?你是谁?」

问出的话也不是发白喉咙,而是发自内心。

「喂喂。」

那个男人耸了耸肩,似乎有些伤脑筋。

「你连自己父亲的脸都忘了吗?嗯~虽然是我故意这么设计的啦。因为要是一直都无法从父亲这里独立的话可就伤脑筋了嘛,最好还是快点把我的脸忘掉。」

「父亲……?」

男人搔着头,害羞地回答:

「是啊,我是你的父亲,罗兰·艾努·康菲尔德。」

于是那个「幻影」,罗兰·艾努·康菲尔德开始和弗格交谈。

「……那么,你又为什么进到了这个房间,把蛋打破?不,就算你回答了,我也没把握能根据你所说的话给予正确的回应就是了。」

「这是怎么回事?你……你不是已经死了……」

「你就想成是来自过去的信吧。」

只不过,这究竟能算得上是「对话」吗?

「我将自己的知识与记忆一部分植入了你们脑内。因为是保存在平常不会使用到的领域,所以至今你们不曾预想到自己脑中有那些东西……刚才吸入的『卵中雾』就是钥匙,用来开启我藏在你脑中的知识与记忆——开启通往那块领域的道路、唤醒情报。」

实在是太出人意料的逻辑。

但弗格几乎是凭直觉就理解了,使他总有一种奇妙的心境。

觉得对方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也仅在一瞬间,之后他立刻就明白了意思。因为对方所说的都是早已预先潜藏在弗格脑中的知识。并非被教导未知的事,而只是把遗忘的东西忆起来罢了。

换言之,很容易就能洞晓话中含意。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正在跟自己脑中『罗兰的知识与记忆』对话?」

「没错。你理解得很快,真是太好了。虽然要让所有植入的资讯觉醒,还是得花上一点时间。」

也就是说为了让资讯觉醒,才需要这段对话。

「当然,虽然是记忆,但就像我刚才所说的……这不是我真正的灵魂或精神,纯粹只是一项资讯。就算是我,也办不到移植精神这种把戏。」

「……请等一下!」

弗格不自觉对罗兰若无其事脱口的戏谑话语起了反应。

那是一项很重要的暗示。

若依照逻辑,其实就只是弗格在深层意识寻求了一项疑问,然后「罗兰的知识」委婉加以解答……可是弗格却认为是罗兰察觉到他们的状况,因此便以恶作剧的方式提示线索。

「你刚才……说什么?你说『办不到移植精神』……」

「用不着特地反问吧?这些都是在你脑中的情报啊。」

罗兰苦笑。

他耸耸肩,抓了抓头发——啊啊,想起来了,这是他的习惯——然后继续解释:

「移植人类的精神,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办到。至少以我的炼禁术是办不到的。就算复制精神固定到另一具灵魂上,也无法重现人格。人格这种东西,是灵魂与精神透过肉体和经络连系而成的结果,是后天产生的东西。」

「也就是说……」

「嗯,就如你所想的。」

没错,也就是说——

「我并没有构思要让自己转生这种荒唐的计划。」

优贝欧鲁所说的「罗兰的计划」,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现在正与你对话的也是,并不是我真正的人格,而是保存在你记忆深处的『罗兰的说话口吻』,透过你的记忆再次重现罢了。真正的我已经死了。人死不会复生。我也不打算复生,我死得很满足。」

语气像个孩童般,却又显得有些狂妄。

罗兰以前就是这样的男人。为什么自己会遗忘至今呢?

不——他为何要让弗格忘了与他相关的记忆呢?

「关于这点你就别太深究了。」

罗兰似乎有些害臊,又再次开始搔头。

「你们的人生并不需要我这个枷锁,与其回顾关于我的回忆,我更希望你们重视与人的接触……不过养育小孩还真是困难耶,不管是你或是绮莉叶,似乎都因为我而害你们的人生过得相当曲折。」

「可是,雷可利和基亚斯……」

「我对基亚斯也很过意不去。那孩子肩负了『我的希望』,没想到却反而酿成了反效果,让他最后留下了悲伤的回忆。」

「希望?什么意思……」

「先从雷可利开始说起吧。」

没有回答弗格的问题,罗兰转移话题。

或许过去也有过相同的经验,这也只是在重现记忆。

他记得以前也曾经这样。在弗格发问时转移焦点,实际上却是为了确实解决疑问,而先从别的事情开始说明。

「她是我的女儿,同时也是我的妻子。」

他的视线投向远方。

彷佛爱怜着不在此处的雷可利。

「我刚才也有说过吧,『移植精神这种事是办不到的』。我已经失败过一次了。为了让死者复生……企图将死者的精神移植到人造人身上。」

「那……难道是……」

罗兰眼神寂寞地淡淡笑着说:

「是我的妻子,比我年长三岁的好女人。既是唯一理解我的人,也是我的朋友,但是她却病死了。我在她死的时候,将炼禁术创成的灵魂当作容器,尝试移植她的精神……或许移植本身是成功了也说不定,我无法确认真伪,因为那具灵魂确实寄宿着精神。可是,没有办法连人格都再次重现。」

若真是这样,不就真的像她平常老足挂在嘴边的——

「就像如今在此处的我一样,若要根据我的记忆重新构筑『雷可利·艾努·康菲尔德』的拟似人格不是不可能,而当时我的确也考虑过实行,可是那样子只不过是在以假乱真罢了。就好比大略翻阅了一本书,将模糊的记忆抄写下来,然后又进一步再拿去翻抄一样,已不再是原本的故事。所以我放弃了。」

姑且不论形式,原来她真的是罗兰的妻子——

「不过总之,就算不是陪我度过大半辈子的『雷可利』本人,但她无疑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女儿。」

「那么,基亚斯·梅涅克呢?」

「基亚斯吗?我赋予他的是『经络』的能力。」

「你说是……经络?」

而罗兰接着又说了更令人讶异的话。

「没错,巡回于神经与血管的生命之力……甚至连炼狱的大气都察觉不到,将其处理成与这个世界相同的空气,『对于毒气的完全耐性,并将其传授给子孙的能力』。结果他却在生子之前就死了,真是极其可惜、极其令人落寞啊。况且还拖累了心仪之人一起陪葬……实在是太过讽刺了。」

「……你的意思是!」

弗格慌忙打断他。

理解终于再也追不上流入的知识。

在弗格知识中的「罗兰之子」的特性,与造物主本人所说的「罗兰之子」特性有着极大的龃龉。

若依照优贝欧鲁的说法,每一个「罗兰之子」,身上都各自寄宿着超越凡人的「完全的四源」的碎片。

「第一环」的弗格是经络之力——「消失点」。

「第二环」的绮莉叶是肉体之力——「群

体」。

「第三环」的雷可利是灵魂之力——「供牺之血」

「第四环」的基亚斯是精神之力——为了统合一切而被移植的罗兰之心。

然而这个理论似乎错得离谱。

首先是「第四环」基亚斯。罗兰根本就没打算让自己复活,想当然精神也并未从自己身上移植过去。

赐予基亚斯的特别能力,反而是「经络」之力。

连炼狱毒气都无法察觉,如同在空气底下呼吸并加以处理的能力。

「克服毒气?让人类……克服毒气的能力……是吗?」

「没错。他是为了和人类结合,将经络的能力遗传给子孙而生的。」

虽然他讲得一副平淡无奇,但弗格除了惊讶,再也别无反应。

实在是超乎常识的破天荒构想。

让人类与人造人结合生子,让人造人的特质遗传下去?

然后世代传承下去,总有一天终能将对于炼狱毒气的完全耐性,赋予名为人类的物种?

基亚斯·梅涅克之所以作为人类之子被寄养在贵族家、被视为人类养育,就是这个原因吗?一切都是为了将人类导往新阶段的远大计划吗?

但实际上却与弗格的惊愕相反,他的动机实在过于渺小。

「是我妻子的愿望。他希望人类能够对于那个美妙的技术更运用自如。」

「这是……为了将人类导引至更好的方向吗?」

「是啊。看样子转生后的雷可利也与我妻子生前时有着相同的理念,所以虽然方法不同,仍依照她自己的方法做了各种事。明明记忆和人格都没办法移植才对啊,真是不可思议。」

不光是优贝欧鲁,连弗格也以为雷可利从罗兰那里得到的是灵魂的力量。但实际交谈下来,其实她继承的不是灵魂,而是罗兰妻子的「精神」

「……绮莉叶呢?」

弗格再次提问。

剩下的两个人——绮莉叶和自己又是如何?

「你赋予她的力量是……」

「是肉体,因为我希望她能够克服死亡。不死之身就原理上来说是不可能的,于是我便考虑是否可藉由自我分裂的形式来克服死亡,这么一来就能实现永恒的生命。以永恒的生命永远守候着这个国家直到厌烦的那一天……但看来我的方法太差了。」

相较于想得知真相的弗格,罗兰显得很平静。

像是内心牵挂着绮莉叶,懊恼似的笑道:

「那个力量实在是太悖离常人了,我没有考虑到这一点,也没有预先想到那将会在未来成为她内心的折磨……这也难怪,因为我的思考实在太跳脱人类常识了。」

记忆再次宛如泡沫般浮起。

弗格所认识的罗兰,总是孤单一人。

没有个像样的朋友,也没有人前来拜访研究室。被赞誉为绝世天才、拥有聪颖头脑与卓越知识、世上难得一见的炼术师,另一方面世间也谣传他的人格有着极大缺失。无法正常理解他人的感情,欠缺同理心,无法配合社会的伦理与常识——一定是因为太过聪明,观看世界的着眼点与见解与他人相差太多,因此实在没办法融入人类社会吧。

但是如今心意相连,他明白了。

罗兰并非舆论所说的那种悖离人道的恶徒,也并非像优贝欧鲁所说的,是个为了一己之欲而牺牲自己孩子的自私男人。

赋予绮莉叶的力量或许的确很可怕。

企图以炼禁术让死去的妻子复生,或许真的很疯狂。

不仅如此,甚至还荒唐地考虑让名为人类的物种继承人造人的特质,藉以从根本上撤换人类的结构,就情况来说也算是一种骇人的禁忌吧。

但这些行为都并非出自恶意或私欲,而是纯真的思虑。

仅管形式扭曲——却是对女儿、对妻子、对人类的担心,期许他们有更好的未来——极其平凡且又理所当然的情感。

对基亚斯·梅涅克寄予的期望,是改变人类未来的经络之力。

寄托给雷可利的是一颗爱妻的心。

给予绮莉叶的是守候国家的不死之驱。

他们都各自获得了寄托着罗兰心愿的「特别的四源」。

优贝欧鲁……进一步来说,是修菲姆所推测的「超越的四源」、「完美的碎片」,在创造出人造人的罗兰本人眼里看来,实在是误谬得离谱。归根究柢虽然是能用于战斗的力量,但因此就将之断定为「超越人类」,实在是太不自量力了。

罗兰所灌注的是更不一样的心愿。

能力终究只是手段。无论是「消失点」、「群体」或「供牺之血」,都只不过是手段——为了要实现他寄托给孩子们「真正重要的事」。

以暗示着背叛的悲叹之河替他们命名,或许是为了戒惕他们不要成为那样,又或者只是出于轻微的戏谑心罢了。

可是——既然如此。

「罗兰……爸爸。」

弗格如同往昔那般地呼唤自己的造物主。

被遗忘在记忆远方的声响,即便是在精神世界里,念起来还是很让人难为情。

「对你而言,我是什么?」

询问了关于自身的事。

「我的『消失点』又是为了什么?」

吞噬炼狱的毒气转为已用的能力。

如果那并非「超越人类的经络」的产物,只是一种手段。

必须要利用「消失点」来完成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我是为什么、为了什么目的而生的?」

总觉得自己从刚才就一直在发问。

罗兰还在世时也是这样。那是什么?这是怎样的东西?这个机械的构造是什么?这本书上写的这又是什么意思——

对于生活周遭的所有物品感到好奇并且一一提出疑问,那些记忆、那些日子,为何至今都忘了呢?他不禁想咒骂自己,不禁埋怨起这个让他忘了至今一切的男人。

但是弗格也回忆起来。

面对他的疑问,父亲是什么反应。

每次他东问西问各种事物,罗兰总是一脸嫌麻烦的样子。

尽管如此,却一定还是循规蹈矩地坦白回答他。

「你的『消失点』,作用是解除炼术、将炼术还原为无。我认为那是必要的力量。这个国家的架构是以炼术来运作,而必须要有人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场。」

虽然有些拐弯抹角,但解释得倒很详细。

「你至今一直都是靠那个力量去对抗炼狱吧?承受几乎可说与国家画上等号的炼术,并加以吞噬、消除、化为自身的食粮,同时一路观察了这个国家吧?」

语气状似冷淡,内在深处却蕴含着热意及认真。

「那就是我在你身上寄予的期待。对炼术这门技术而言是天敌,因此对炼狱世界来说也可算是朋友。换言之,就是理解炼术及炼狱的一切。这是我想成为却无从成为、想实践却无法办到的事。」

罗兰将自己的一切——全部告诉他。

「弗格,你是我最初的孩子。因此对于你,『我寄托了我的灵魂』。」

并非像四源说里那种科学层面上的「魂魄」。

那只是一种比喻。

心念、愿望,在人生旅途中所栽培、萌育起来的东西。

灵魂——最重要的核心部分。

「或许你会觉得是包袱或者是重担,但正因为这样我才想说姑且就把能力交付给你,之后全凭你自己决定,所以消除了你全部的记忆……可是啊。」

罗兰接着说:

「那位少女。邂逅那位可说是炼狱及炼术化身的女孩,对你来说一定是命运,也是一种侥幸。只要和她在一起,你一定就能走向比我的目标更遥远的地方。超越我吧,有必要的话尽管利用我的一切。作为替代被夺走的『消失点』……尽情利用你脑中我所留下的知识吧。」

就像往常那样——就像以往结束授课时那样。

「别说是莹国,甚至全世界无人并驾齐驱的最强炼术师,罗兰·艾努·康菲尔德的知识与记忆。没什么好担心,也许有一点危险,但一定能对你有所助益。」

半开玩笑地——

砰。

他轻拍了弗格的头,笑着说道。

「你能妥善处理吧?毕竟你是我引以为豪的儿子啊。」

「爸爸……我……」

想传达些什么。

可是不管传达什么也都是徒劳了。

因此他没有说出半句话。

哽着喉咙,他突然回想起过去出生前见到的初始风景。

啊啊,对了。

在那个雪白的房间,正好就像这个精神世界一样,空无一物的空虚之中,孤伶伶的他——在来到这世间的前一刻,这双手好像也如此轻抚过他。

笨拙却温柔,包含着爱与祝福。

「好了,差不多该道别了。」

眼前的罗兰是保存在弗格脑中的记忆所显现的幻影,本应不可能碰触得到,更何况他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此处。然而内心却根据昔日的记忆,重现出了他轻触头发的体温,以及对于离别的悲伤。

「请

等一下,我……我还没……」

「你已经不再需要我的守护了吧?」

「不是的,不是那样!我……!」

白雾散去。

宛如消融于白雾中,罗兰的身影渐渐消失。

「再见了。」

完全消融的前一刻,彷佛看见了他背对着自己挥手的背影。

那是他还年幼时,最后见到的、父亲自研究室的门离去的记忆。

与现实转换成梦境的刹那相同,清醒也是在刹那之间。

注意到时雾已放晴,视野回到现实,自己正一屁股坐在堆满书与文件的地下室。胸腔深处怦然作响的心脏律动,以及指尖触碰到石地板的冰冷温度,让他意识到这是现实。深吸一口气,甚至再也闻不到一丝花朵的余香。

在邢个梦境——那个精神世界里,究竟经过了多久的时间?

虽然只要问等在房门外的卡尔布鲁克就能知道,但他没那种打算。比起确认时针的前进步数,现在他更想尽可能多沉浸在罗兰的记忆里。

「……啊啊。」

沉重的吐息宛如郁闷的叹息声自背后传来。

他在茫然中转头。

发出声音的是绮莉叶,她也和弗格一样颓坐在地。

垂着头,手抵着额问。

「什么嘛……」

她以听不出感情的声音自言自语。

「开什么玩笑,真是的。」

「你也……看见了吗?」

如此询问,只见她头也不抬地小声回了句「嗯」。

只不过接下来的嘀咕不是针对弗格。

「实在是太自私,太荒唐了……开什么玩笑。」

是针对直到刚才也出现在她脑中的罗兰。

「什么『守候人类』,什么『永恒的生命』嘛,别擅自把奇怪的任务强加给我啊!我才不想做那些事,才不想要永远活着,才不想要这种身体!」

光听字面意思是怨言。

而实际上她确实在埋怨,理所当然地。

在所有兄弟姊妹当中,就属绮莉叶被赋予的能力「群体」——最如实表现出了罗兰过分悖离世间的思维。自己这种飞跃性、如同怪物的能力,她向来都不断在心里加以咒骂。

「还擅自玩弄别人的大脑、封印以前的记忆,甚至安排了这种东西……什么嘛!不是根本完全把人家当作玩具吗!结果却还说自己没有恶意,就是这样才恐怖!我们的父亲根本只是个疯子吧……!」

但是——

愤怒的咒骂声逐渐驱弱。

撑着额头的掌心开始不住地颤抖。

「……呐。」

几乎是爬着靠近弗格身边,抓住他的袖子。

「我说,你相信吗?」

弗格的妹妹抬起了头。

变得涕泗纵横的脸庞——对着哥哥笑了。

「即使是这样,但我们还是被爱着的。我居然是在爱情之下而生的耶!」

如往常那般的挖苦语气。

如往常那般嘲讽着。

然而看起来却是往常未曾见过的——开心。

「我…是……爸爸……爸爸他……!」

绮莉叶已不再像往常那样固执赌气。

她几乎是扑倒进弗格的怀里,泪水滂沱地开始呜咽起来。

「……绮莉叶。」

「什么嘛,什么嘛!这种记忆……以为凭这种东西我就会原谅他吗!我怎么可能原谅他!可是……明明就不想原谅他,可是我……我……!」

弗格将手伸向埋进自己胸膛的小脑袋瓜。

望着那如沧海般的发色,然后轻轻地抚上。

第一次在战斗以外接触到妹妹的体温。由于她嚎啕大哭而显得发烫,却又是那么娇弱,宛如一个平凡的少女。

——若是罗兰,会以什么方式安慰她呢?

本来想查问绮莉叶刚从他那里继承到的知识记忆,但还是作罢。

那个大概不是要这样使用的,也不是可以草率依赖的东西。

首先要能自己好好思考、迷惘、烦恼、判断才去下决定——为了不让弗格他们倚赖父亲传授的知识,而是确实地作为一个人而活,所以罗兰才将这份遗产封印在地下室。

所以弗格露出伤脑筋的表情,叹了一口气,思考着该如何是好。

他没办法做到像父亲那样。

身为哥哥该如何对待妹妹,他只能自己去摸索了。

想当然不可能一轫一夕就想得出什么好听的话,可是这样也不要紧。

——因为他们都还是雏子。

「绮莉叶。」

轻拍了拍尚在呜咽的妹妹的头,催促她并且站起身。

「首先去夺回艾儿蒂吧,反击的事之后再说。」

「……是啊。」

绮莉叶从弗格身上离开,粗鲁地擦拭着眼泪,别扭地别过头。

那举动看似是有些难为情。她一定也是一样,困惑着该怎么以妹妹的身分对待哥哥吧。

突然间,视线转向房间角落的雷可利。

她依然像刚才一样沉睡着。

探索罗兰的知识,但并未找到取回失去灵魂的方法。或许她将永远是这个模样了。但是——被优贝欧鲁夺走的只有灵魂而已。罗兰最为珍视的东西,也就是雷可利的心,依旧寄宿于她的肉体。

不知她是否也和弗格、绮莉叶一样,见到了心爱的丈夫呢?

这一点无从得知。

只不过,在她安稳的睡脸上,看起来似乎淡淡浮现一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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