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场重大事故之后,又过了几天。
「哇,妳是谁啊」
看到变装的白鹭。辰野浅香首先的反应是这个。等白鹭摘下太阳镜,露出棕色瞳孔时。「原来是妳啊——」辰野浅香的身体连椅子一起转动,回到面对玻璃的方向。
辰野浅香拥有的实验室,乍看像是间录音室。前方摆设着对白鹭而言用途不明的器材,准备一些从来没看过的点心与饮料。饮料随便乱放,似乎没能考虑过万一装了饮料的宝特瓶倒在器材上的话该怎么办。而正面则设置了厚厚的玻璃,能窥视底下的空间。
眼前这间墙壁,天花板都涂装成纯白色的房间是用来进行危险实验的隔离场所。白鹭靠近「哦?」注意到房间里被绑的独臂女性。
「这不是那个脑袋有问题的女人吗?」
白鹭睁大眼,并扬起嘴角。
「熟人?」
「不算,她果然活了下来,很好很好,我的眼光果然是正确的」
坐下她准备的椅子,白鹭低着头看着蛞蝓。
「她果然没有右手,呐,浅香,她是杀手对吧」
「嗯,不知道耶。」
「她不是杀了蚯蚓吗?」
「就说是啊——蜻蜓不快点醒来就伤脑筋了——」
辰野浅香像个孩子般连同椅子旋转。白鹭手抵在太阳穴上,半眯着眼。
「所以说,有趣实验是什么?」
「不就在妳眼前吗——?」
心情极佳的辰野浅香指着玻璃后面。房间里有着紧急固定于地上的粗糙铁柱,蛞蝓的左手被绑在锁链上。两脚紧贴,脚踝也被绑在一起,蛞蝓似乎尚未恢复意识,低着头坐在地上。房间大门位于蛞蝓无法触及的位置上。
「你想让她发挥神奇的力量扯断锁链吗?」
「不,我期待的不是左边,而是右边。」
白鹭的眼睛转动,凝视着蛞蝓的右手,半眯起眼。
「但不是没有右手吗?」
「就是没有才好啊,嘿嘿。」
辰野浅香像猴子颤动着肩膀,发出合乎「天真无邪的邪恶」的笑声。
「妳对她施打药物了?」
「只有一点点,妳看过《铁之旋律》(注:手塚治虫的漫画。内容描述被黑道夺走双手的男人装上靠念力驱动的钢铁义肢,进行复仇)吗?」
「那是什么,别看我这样,我很忙的耶。」
白鹭边说边擦嘴巴,橘子的白丝沾在手指上,白鹭将它舔掉。
「啊对了,我带了橘子送妳,叫秘书帮忙搬了。」
「啊谢谢,别说一年,我连一个月都等不了,所以把时间大幅缩短了。不知道她能不能产生打破这种状况的异能呢?」
听到这个说明,白鹭才知道辰野浅香的意图。
她对蛞蝓不存在的右侧能否发生变化,抱着期待。
「喔喔,原来是这个意思……你想这么做是无妨,但如果什么都没发生的话会怎么样?」
对白鹭而言,比起实验真确与否,她更关心蛞蝓的生死。
「如果不行,就顶多发狂而死吧。虽然就算发生了也可能发狂而死,只不过在那之前我会先砍掉左手,再不行就右脚、左脚,依序尝试。妳猜哪个能发生效果呢?」
大概是说着说着,藏不住兴奋的情绪了,辰野浅香的手指又蠢动起来,如果没有白鹭的眼睛在看着,说不定还会流露出嘴角流口水的陶醉表情呢。看着这样的她,白鹭淡然地回答:
「虽然轮不到我来说,但我想,妳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吧。」
「妳好过分哟,我一定会安享天年啦。」
辰野浅香自信的微笑。虽然生过孩子,她的侧脸上丝毫看不到变老的痕迹。
「我很注重健康哟~天天都有吃番茄呢。」
「我已经受够了蔬菜」
白鹭一脸烦厌的摇着头。仿佛脸色也跟着发绿的拒绝方式。
「继续玩超能力者的死尸也挺烦的。偶尔也要换换口味,搞点新玩法才行啊。而且这个实验似乎能当成超能力者从『哪儿』来的参考呢。」
「超能力……对了,我提供的水黾跟青蛙现在怎么样了?」
辰野浅香指着隔离室。与白鹭的视线望向那的同时,蛞蝓动了。
啪嗒,听见水滴声。那个声音戳破睡眠的薄膜,催促蛞蝓醒来。
首先觉得双膝很痛。朝下的视线看见纯白色的地板与由上滴落的水珠,与跪在地上支撑着身体的膝盖。两脚紧密地贴在一起,没有缝隙。下意识的想站起来减缓膝盖疼痛,左手腕却感到强烈的抵抗。剧痛使得蛞蝓完全清醒了。
蛞蝓边因疼痛闭起单眼,边低头看左手,光是要做这个动作,身上的汗水滴了满地。这时她才发现,原来地上的水珠是蛞蝓流下的大量汗水,同时也得知自己的左手腕正被锁链绑在丑陋的固定在地上的柱子上。仔细一看,为了限制脚部行动,两脚也被绑在一起。
「这……怎……」
喉咙很渴,无法轻易发出声音。原本蛞蝓想说的是:「这是怎样?」仿佛蒸气浴的高温度令她觉得很不舒服,略为抬头,头部淌下的汗水就覆盖了整张脸。但因为被绑住,想擦掉也办法到。下意识地拉拉左手锁链,但当然不可能挣脱。
此时她注意到自己砍下的食指已经接在左手上了。一瞬间感到欢喜。原本以为永远不会回来的东西,又回到原位了。而受伤的眼睛也变得看得见了。只不过由现在面对的境遇看来,这绝不是出自善意的治疗。
『嗨嗨~终于醒了吗?爱睡懒觉的孩子。』
设置放房间内某处的喇叭以刺耳的大声量播放。与蛞蝓失去意识前听到的声音感觉很像。蛞蝓喃喃:「果然……」
『如果三小时后妳仍在(那里)的话,我会先从砍下左手开始。』
「啊……咦?」
单方面蛮横地宣告完毕,女人的气息离开喇叭附近。但似乎忘了交待某事似地,女人又立刻回来,蛞蝓茫然地听着播放。
『啊,请放心,我会在砍下后立刻帮妳止血与输血,所以应该不会死的,我想。』
女人似乎就只是想补充说明这件事,室内又再度终于宁静。之后蛞蝓又抬起头,已经什么没有了。随着愈来愈理解女人话语意义,视野也随之扭曲起来。
砍下左手?
像右手这般?
问什么玩笑。
大量的冷汗,由发青的脸上迸发出来。
「你看——这边是青蛙,这边是水黾。有看到脖子上的名字牌吧?」
「……哪边是脖子啊?」
白鹭面露难色地望着辰野浅香所指的两个饲育箱。每次看到总让人心情愉快不起来,倒不如说使得胸口混浊,变得像是与箱子里的东西一样混沌。
与关着蛞蝓的房间不同的另一间研究室里有两个并列的箱子,里头关着两块红色肉块。形状细长,有些部分勉强还算保有人形,但大半的部分都瓦解了。仿佛被鸟啄过似地,表面坑坑疤疤。有时会全身震动起来。有时则是分泌出湿滑的黏液,试图在箱子里活动。
对辰野浅香而言,这种状态仍算是活着。所以才会命名为「饲育箱」。
只不过她似乎不认为自己使他们「复活」了。
「似乎不管如何,最后总会变成这种状态啊。」
「好不可思议对吧——也许还是人类时的记忆深深烙印在这种生物之中了。」
过去研究过的尸体,到最后都是变成这种红色肉块。全身仿佛有脉搏般蠢动,虽失去了眼鼻,但身体某处仍能找到了一张大嘴。嘴的位置不固定。
「没有作为人的意义吗?」
「做过很多测试,我想应该没有。它们的思考模式或许更接近昆虫吧。」
「原来如此……」
看来与其说是使之复活,更近乎创出不同的生物。
「好歹先改变一下外型吧?直接把这种东西带出去会引来骚动。」
「现在还在摸索的阶段啊,先以生存为优先,即使完全失去原形也没关系。就算丑陋也好,能达成目标比较重要。这样才能带来自信。」
所说的话虽有道理,但若以此当作人身实验的研究能度就是个大问题。只不过本人似乎深信自己是正确的。不管是眼神还是言行都见不到迷惘。
「想要的话我可以给妳一只喔,之前也有人收下了。」
「我才不要这种东西呢。只会浪费饲料钱而已。」
说完,白鹭转身离开房间。「啊,等等啦,我还有其他东西可以炫耀耶——」辰野浅香像个炫耀昆虫图鉴的孩子般挽留白鹭,白鹭无视她,径自走上走道。
辰野浅香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关掉室内灯光,跟在白鹭背后,白鹭的目的地是刚才观察蛞蝓的房间。边走,白鹭重新戴上太阳眼镜。
「真的过了三小时就要砍下她的左手?」
「如果觉得等得不耐烦的话,也可能一小时就砍掉喔。」
「哎呀哎呀,不守约定真过分耶。」
白鹭言不由衷地说。「咦?」辰野浅香睁大眼睛表示疑惑:
「我跟她做过约定吗?」
「没有。就只是浅香的片面宣告罢了。」
「对嘛——所以不算毁约啊,完全不算。」
浅香似乎放心了。对于如此浑然天成的疯狂思想,白鹭不由得露出苦笑。
能在来往之中,让白鹭感觉自己还算个正常人的人物实在很少见。
光是这点,白鹭就认为有跟辰野浅香交朋友的价值。
其实可以怒吼:「开什没玩笑!」也可以大骂:「去死!」
但是蛞蝓选择闭上嘴,忍耐,瞪着眼前的门。
门就近在眼前,伸手所能触及的距离。但是她没有手臂可伸长。再怎么伸长脖子也没有用。再怎么想甩动脚、想伸出左手,也因受到束缚而无法达成的失意腐蚀着蛞蝓。异常闷热的环境夺走了大半抵抗意志,不久,蛞蝓再也动不了了。
究竟目的是什么?就算拷问蛞蝓,也得不到什么有用情报,这点蛞蝓自己最清楚了。那么,单纯只是为了愉悦才束缚蛞蝓吗?看到蛞蝓害怕疯狂、受伤的模样,她会感到兴奋不已吗?这个理由恐怕最能说明。
同时,蛞蝓也联想到仇敌少女。她瞪着头上的玻璃,但因为角度关系,见不到背后的模样。瞪了一段时间,觉得愈来愈不舒服,想吐,蛞蝓低头,心跳很快,逐渐觉得身体异常。
呼吸自然地变急促了,张开口想呼吸,却因为湿度过高的空气使得舌头烫得像是快燃烧。但是就算屏住呼吸,脉搏也会增加,头脑像被人摇晃,徒增恶心感觉了。就算考虑到与蚯蚓厮杀造成的出血、受伤会造成身体状况恶化,这种自我快崩溃的感觉还是很可疑。或许被施打了某种药物。
左手定期尝试拉扯锁链,但非常牢靠。无法扯断锁链,怎么想也不可能从这里逃脱。丝毫没被留下这种可能性。
如果对方的目的单纯只为了虐待,那么蛞蝓该怎么办才好?乖乖地被砍下左手,结束一生?这种事当然没办法接受。
失去了左手,等于彻底地无能为力。蛞蝓的脸在颤抖,想起失去右手时的情景,随着愤怒涌起,渗血般的鲜红在嘴巴与眼睛中扩散,状况却依然没变。反而因为过度愤怒使得身体内侧像是快溶解了,感受到令人起鸡皮疙瘩的丧失感,令反抗心逐渐萎缩。
房间里的墙壁与地板都是统一的纯白色调,除非闭上眼睛,否则没有办法不看。愈看愈使人头痛,中心甚至产生了漩涡状的错觉。拚命伸长脖子,想咬开眼前的门,却连接接触也办不到。蛞蝓发出野狗般的低吼声,渐渐地,连这样也变得厌烦了。蛞蝓的眼睛逐渐混浊,像是受到白色房间侵蚀,失去色彩。
蛞蝓相信这世上杀人并没有报应。如果有那种东西,蛞蝓认识的人早就全部死光了。与此完全不同的,某种类人的恶意或临时起意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事实,使得蛞蝓差点掉泪。就算变得想否定过去人生的一切、后悔,很想放弃。蛞蝓咬紧牙关,说什么也要忍耐下来,强忍住泪水。低着头,汗水有如下雨般滴落在地上。
突然之间,觉得好像有某种物体穿过眼前,蛞蝓抬起头来。
在视野的角落,她见到自己的右手被打飞到后方。
「没有变化,看起来真无趣。」
白鹭打呵欠,老实地诉说感想。明明她是为了看有趣的东西才来的。
实验开始后经过了三十分钟,蛞蝓已经不再挣扎,变得安分。辰野浅香似乎也是同样意见,开始整个人随着椅子咕噜咕噜转起来。转了好几十圈后,像是要压抑打转的眼睛似地,手指着额头,说:
「不然把左手砍下好了?」
语气轻松得仿佛在问要不要削苹果皮。对于辰野浅香的提议,「唔……」白鹭手摸着下唇,考虑了一下,说:
「砍掉也没用,顶多发出哀号昏倒口吐白沫吧?那种的早就习惯了。」
「这么说也有道理。但有切砍比较像实验嘛。」
「难道不能弄得更有趣点吗……例如让她跟熊战门。」
无视于实验主旨,白鹭提出建议。接着自个儿笑了起来。「这里又没有熊——!」辰野浅香嘟嘴抗议。对于自己的实验不被理解感到不满。
「不然把刚才那个放进去怎样?那种肉块会攻击生物吗?」
「我想肚子饿了就会攻击吧。让它们吃人太浪费了所以没试过,但会吃牛或猪的肉,应该没问题吧。不知道这种情况算不算是同类相残喔/如果算的话,生吃或许会产生排斥反应喔。前提是那种生物有生殖本能。」
不管形式如何,只要有机会炎论自己的研究就很高兴,辰野浅香变得很多话。
「只可惜刚刚才食过饲料,就算把它们带来这个房间也不会发生什么事。顶多嫌这里很闷热很讨厌而已吧。」
「……要不然,你有能让她想起讨厌的事的药物吗?像是能刺激心灵创伤,使人发狂之类的。」
面对白鹭的新提议,辰野浅香表情突然明亮起来。
「啊,这点子好像不错。让她想起失去右手时的事情,逼上绝路,也许就能发挥隐藏的神奇力量吧。」
「有那种药的话我也想要。」
白鹭坐着伸出手。辰野浅香天真地笑,大大摇头。
「不,怎么可能有那么方便的东西。又不是漫书的幻术。」
「什么嘛,现代科学真让人失望。」
把手缩回去的白鹭,似乎真心感觉到失望,觉得有些沮丧。
「不过我已经施打过轻微的迷幻药,差不多快有变化了吧。」
「既然如此早点说嘛……对了,我想到一件好事。浅香,妳能把我们这边的声音放给她听吗?我想让她听到电话里的声音,办得到吗?」
「当然办得到啊,要做什么?」
「我想起她在前几天提过的事了。她似乎对那个大小姐有着很深的恨意……对了,浅香妳有玩过《雷霆任务》吗?」
「游戏的那个?一代?等等,妳话题变得太快了吧。」
或许是太闷了。辰野浅香不管自己也差不了多少,对白鹭的孩子气感到很可笑。
「对,就是那个。」
「我只有听过名字。那款游戏怎么了?」
「嗯,待会再说。我想妳一定会高兴。」
白鹭伸长脖子。蛞蝓一动也不动,只是低头,无法从表情看出内心变化。她皱着眉头,视线集中在右边袖子上。
「对了,浅香,万一如果她获得力量逃出房间的话,应该会直接来杀我们,你有防范对策吗?」
一听到白鹭这么问,辰野浅香扬起嘴角,眯细了眼。像是在嘲笑。
「哇,小白鹭真的认为她有『力量』觉醒吗?」
「我是说『万一』。」
白鹭冷漠地回应,不理会辰野浅香的揶揄。
但是闭上哟后,在心中说出剩下的话。
——如果,那个「万一」成真了……
白鹭的瞳孔变得像猫一样垂直竖立。
「真羡慕啊,甚至令人嫉妒。」
蛞蝓立刻理解这是幻觉。就算已经明白快喘不过气来,仍保有能否定这件事的理性。她早就已经失去了手臂。更何况仅仅一双毫无特微的手飞掉,为什么判断那是自己的手?
因为那是妄想的产物,如此罢了。是脑子产生的幻觉,所以才会一瞬间便知道那是什么。仅只如此。蛞蝓试着说服自己,接受了幻觉。
但是每次转头,右手都会出现在眼角或正面。即使闭上眼睛,也能看见正面景色的异常现象使得蛞蝓难以保持正常。那双右手掉在地上,逐渐崩解,变成细长红色的肉块。
肉块之中有脉搏跳动,像一条蛆或蚯蚓般爬行。即使知道那是幻觉,那种形状,那种爬行声,却令她无法完全忽视。肉块一直线朝向蛞蝓。就算蛞蝓能毫不犹豫地杀人,却无法排除对这种物体的恶心感。肉块身上的血色黏膜沾到地上,形成一道轨迹,就像是动物界的蛞蝓在地上爬行的痕迹一样。
即使在心中默念:「别过来。」肉块还是毫不在乎地移动到蛞蝓身边。接着,那双没脸的生物突然张开巨大的嘴。它的血盆大口咬住了蛞蝓不存的右手。明明早已失去的右手敏锐感受到与柔软肉块与黏膜的接触感,「噫……噫……噫……」惨叫声从紧咬的牙齿缝隙中流淌出来。
开始分不清幻觉与现实的界线了。蛞蝓露出胆怯眼神。想躲开它,也因左手被锁链绑住,无法如愿;想将它甩掉,也因右手打一开始就不存在,根本办不到。可是右手被啃蚀、逐渐溶解的感触却不合理地传入脑中。「唔啊……呜咿……」蛞蝓发出莫名其妙的呻吟,拚命甩着唯一能动的头部来逃避恐怖。可惜,那只是无谓的努力。甚至还引发自己是否真的在动的怀疑。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蛞蝓已经判别不了了。
「住……手……不要吃我……的右手……右手……我的手……」
唯一很真实的被捕食的感觉令蛞蝓战栗,苦苦哀求。流着眼泪,对咕啾咕啾地融化骨头,甚至肩膀也要吞没的肉块乞求饶恕。就这样,那团肉块变得愈来愈像是一张脸,看起来就像是青蛙的脸。
「青…青蛙……那边……去那边啦……不要……讨厌……拜托……别夺走……」
仿佛被那张血盆大口透过血管将脑子吸得一干二净,头颅变得轻飘飘的。构成自我的事物一一被青蛙脸的肉块夺取,无法维持原形。全身上下被吸干,只剩下一副皮囊的幻觉令蛞蝓大大地困惑,全身都像是要发出惨叫一般。不管是对左手的担心,对今后,对复仇,一切都被恐怖所吞没、溶解,消失无踪。
——别拿走……别再夺走了……
——谁来……救救我啊……
又这了好几天。就算是重大事故,仅过了一、二天便不再成为话题。
我不清楚在那个事件中,有谁以怎样的方式失去了什么。当然,有许多牺牲者不幸困难,但至少没听说在远离现场的某处有发现一具失去右臂的女性死尸。
接获秘书的联络,我本来要自己前往教团本部,但既然秘书说要上门来拜访,我便乖乖地在家等候了。
过了不久,秘书的车子在我家车库停下。父母的车子不在里面。最近他们完全不回家。虽然不担心,却让我觉得有点恐怖。
我怕下次见面时,他们会为成我不认识的怪物。
「等规模变大,不改变住处就不行了。」
秘书看着客厅愉快地说。用力将囤绩的垃圾袋踢到房间角落,腾出能坐下的空间。几个袋子破掉了,臭味四溢,但秘书似乎不以为意。
当初刚热心接受教团的教诲时,他们还很热心打扫。等到成为干部,忙于宣教活动后,就开始把家里放在一边了。
「等有钱我会请住宅改造的专家来改建。」
我握紧拳头,将随时司机等着冒出的右手触感抹消。虽然也想阻止脸颊发烫,但这边我就实在无能为力了,再怎么捏也只会变痛而已。
不管经过多少日,一不小心那种触感就会甦醒,恐怕连白鹭大概也没想到会这么有效吧。
踢掉垃圾袋,我也在秘书旁边坐下。讨厌白鹭,这不是谎言。
但是比起她,恐怕我更讨厌自己。为了否定过去轻率的自己,为了将抹消过去。说不定清算过去才是我真正的动机。
跟那个无论如何都想后除过去的女人说话时,我总有种在照镜子的感觉。
「你是说,你找到直系的家名了?好快啊,还没经过一星期耶。」
「因为他们没特别隐瞒啊。网路搜寻一下就跳出一大串。当地还有人以此为号召哩。」
「原来如此。就像有些战国武将的子孙也很出名,类似那个吗?」
「就是类似那个。」秘书点点头。我可不想提拔已经在卖名的家伙啊。这种人一旦出名,就会被挖出许多消息,很容易穿帮。要找还是找个没没无闻的家伙比较好。
「水鸟、米原、鹤舞这几个家族算是比较接近始祖的血脉。」
我在口中背诵这三个姓氏,但也没特别有印象。
「只跟我说姓氏也没用。这些家族当中,如果有人很缺钱的话就好了。」
「钱吗?」
「总不能用『不要不一起搞宗教?』来邀人入伙吧。」
如果有人这样就上钩当然是最理想的。要推举还是找个爱作梦的人比较好。
「所以说,拉拢有财务困扰的人最简单。」
「对他号称能发大财吗?」
「没错……接下来也得调查这些人住在哪儿。」
刚才秘书所说的,当地的人也很多……所谓的当地是哪里啊?有古文明遗迹的地方吗?那一带成了修学旅行的圣地,感觉一点也不庄严神圣。我看当地寺庙的大佛还比较有庄严感咧。
「知道是谁在当地卖名吗?」
「属于哪个家族并不清楚,但名字一下子就找到了。因为那个人在搞音乐活动啊。另外还有一个不算被发现的,米原家有个失踪已久的女儿,不知是神隐了还是被绑架了,这件事也挺有名的。」
「唔唔……搞音乐的吗……要用歌曲来洗脑似乎有困难啊。」
「因为很deculture吧?(注:出自动书《超时空要塞》系列的杰特拉帝人表示惊讶的感叹语。)
「嗯?嗯。」
秘书满面笑容这么说,但我其实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总之先含糊回应。
「一边找比较不出名的,同时先跟那个自称音乐家的人接触看看吧。」
「我还没见过那个人。如果是搞个刺猬头,身上又是刺青又是饰环的年轻人该怎么办?」
他的比喻很像老头子。不,这个秘书本来就是个大叔。
「要求他剃光头似乎很困难啊。」
秘书皮笑肉不笑地回应我不怎么有趣的笑话。我的表情大概也差不了多少。
「对了,你眼睛颜色从刚才就变个不停,是怎么了?」
秘书对我的左眼感到疑问。自刚才起,我一直不停切换眼睛颜色。
「哼哼哼,这只是能力失控罢了……不,没事。」
我想也是。除非初次见到,否则我的能力很难发挥效果。
一开始会秘书看惯了就不怎么在乎了。对一个人只能发挥一次效果蚂?虽然跟我憧憬的那种能力很相似,却有致命性的差异。这并不是因为力量太强,需要限制。而是因为为能力太弱了,相当于顶多只能发挥一次功效的把戏。
我自己也觉得这能力实在弱得有点难为情啊。
仿佛算准了快陷入尴尬沉默的时机,电话铃声音起。是打给秘书的电话。秘书利落地取出手机。夹在个头庞大的秘书脸颊与手掌之间,手机像是玩具一般。
秘书跟对方讲了二、三句后,把手机送给我。
「打来找你的。大概是来推销的吧。」
「推销?」
我讶异地接过手机,贴在耳朵上。开朗的女性声音钻入耳孔里。
『你好~我是辰野浅香~』
「嗄?啊,你好。」
她像个朋友,或者说,像个公众人物般亲密地打招呼,但我完全不认识这个人……辰野浅香?记得一号曾提过这个名字。我用视线示意秘书说明。秘书小声地不让电话另一头知道,在我耳际解说。
「她是超能力的研究者。虽然听说主要的研究项目另有其他。」
「超能力?那不就是……仓科康一的……」
「是的,就是他殷切追寻的那个。以前跟她也有过接触,仓科康一似乎没发现这件事。因为作为副业,这位女性也兼营杀手派遣事务所。」
「哎呀呀。」
但这么一来,我大致了解一号这名男子的真面目了。
『喂喂~?新代表,你有在哪吗?』
这位叫辰野浅香的女性语气毫不顾忌又积极,很有活力的声调适合当业务,但能度却像是朋友。
「抱歉,我有在听。你找我有事吗?」
『没错没错,我就开门见山地问吧,你的手下够用吗?』
「完全不够啊,真的。」
开诚布公地道出内情。现在我能用的只有秘书而已。虽然也能找海龟帮忙,但我不打算强行牵扯她进来。她应该也想远离危险吧。
『对吧?我想也是。所以说,要不要用超低价格雇用护卫啊?啊,我们这家事务所虽然只有一个人,但不只护卫,连杀人也没问题喔,深具攻击性是卖点。』
「毕竟连你都主动进攻过来嘛。」
『对吧?怎样?真的很强喔,是个叫做蜻蜒的杀手。』
「那个人拥有超能力吗?」
从名字听起来似乎能期待,便问看看。况且还是从超能力研究所来的。
『有啊。就算被杀也不会死喔。』
「嗄?」
『同伴都称呼蜻蜓是The·不死身呢。』
感觉被刺个一刀就会死了。
「有没有试用期啊?我们没本钱雇用没名气的人。」
『真可惜,免费试用期早在春天就结束了啊~你要多久的试用期才能决定呢?』
「让我试用半年,好用就正式签契约。」
『半年~?太久了啦,一个月就够了吧?』
「才一个月,恐怕还没机会登场就结束了。」
『可是半年还是太长了。说不定这段期间内地球早就灭亡了呢。』
灭亡的话不也不必在乎了?
「不然三个月吧,只在有必要的时候,我们向你们申请支持时再过来就好。」
『不需要常驻吗?』
「如果你们有其他委托,可以优先处理那边,只要有空的时候,心情跟时机都好的时候来帮忙就够了。」
『嗯嗯……比起送洗衣粉,好像这个条件更好。』
现在有人还在用这么老套的促销方案推销报纸吗?
『你们现在应该也付不太出钱吧——我们也是来试试水温。』
我想也是,如果没有什么特别关系,主动来找我们这么弱小的势力也很稀奇。
「好吧,那我就当成暂时契约成立……还有,想问一件事。」
『是是,请说。』
「你听过巢鸭凉吗?」
『她是谁?我待会
儿会把蜻蜓的资料送过去,请多指教。』
辰野浅香到最后都一股脑地滔滔不绝说完,结束通话。
最后我试探了一下,没想到她回答得这么若无其事……真的没有关系吗?
看来不能什么都怀疑巢鸭啊,今后就九·五成怀疑就好。
「他们来推销蚯蚓吧?只不过那个老爷子的价格相当高喔。」
秘书用手指比出圈圈。掌心朝上,即所谓的金钱标志。
我把手机还他,否定了他所说的名字。
「蚯蚓?不,她说要介绍蜻蜓给我。」
应该不太可能把两者搞错吧。「喔?」秘书表情也很意外,歪着嘴。
「我以为那里只有蚯蚓,原来他们还有余力雇用其他人啊。」
「不知道,但我也认认蚯蚓。虽然对他没有好回忆。」
我不可能忘了那个彻底玩弄过我的食指的老爷子。没想到他所属的事务所竟然上门来推销……这么说来,那个老爷子跟蛞蝓之后又怎么了?
「蜻蜓吗……不知道是否能信任啊。」
如果真的是不死之人的话,可以用来盛大演出我有赋予他人不死的能力。但我想,应该不存在着不死之人吧。比读心者或飞天杀手更不可能。
我想,命运的洪流一定比重力或物理法则更难以违背。
能自由操纵这道洪流不见得是好事。
虽然说,无比傲慢的白鹭可能谎称连命运也掌握在她手中吧。
「今后这类电话会接不完喔。还有,跟仓科康一过去有来往的对象交涉,以及是否要继续交易等等都要由你来决定,可能没时间睡了。」
秘书和颜悦色地宣告。我搔搔头说:「我知道。」
「像是书籍的贩卖或报纸的分发吗?」
以前被母亲强迫读了很多。
「这类当然也有,但更重要的是,原本在募款建造像征性的建筑物,但在完成前仓科康一死了。款项已经募集到某种程度,相信有许多人在等候我们的计画再决定要不要继续捐款吧。」
「喔喔……信徒们最爱这种简明易懂的象征啊。」
双亲也曾对白鹭建造的巨大建筑物感动落泪。不知道他们为此究竟捐了多少钱啊?甚至该说,他们捐愈多钱就愈引以为傲,这才糟糕。
那群人也许以为花钱就能净化灵魂吧。
投入靠着与直销无异的方式赚来的钱,却一点也不感觉矛盾,脑子扭曲得太彻底了。
「那就继续兴建吧,我相信这么做,信徒一定会回来。」
「这么有自信?」
「一旦相信过,他们就不会放弃,离开就等于否定了之前的信仰啊。」
所以同伴离开的时候也会拼命慰留。结果,大家都只为了自己。
既然已经成立了这个任性妄为的集会,有必要严格监视金钱动向。不能让教团高层可以自由动用钱,所以有必要确认仓科康一构筑的型态。遗憾的是辛苦闭关出来的干部、干部候补生大半都死了。原本想要完整接收这群人呢。我笑着想,甚至想从白鹭那里挖角呢。
看看手部,就算下了新的决心,只要看见手掌又会想起白鹭。
似乎难以忘怀那种触感,手指又开始蠢动起来。
「啊啊,可恶……」
为什么那家伙这么理解的人的心情呢?
从大人到小孩,从超能力者到处男国中生。
命运的洪流就罢了,我比较想抗拒胸部的诱惑啊。
当我在努力抵抗胸部时,叮咚,门铃响了。我想像不到有谁会来,用眼神问秘书。「我谁也没找啊。」他摇头否定。既然是我家,就该由我去应门吧。再怎样也不可能是巢鸭。既然门都坏了,那家伙肯定会毫不客气闯过来。
好像很久没有人按门铃了。擅自闯过来的人倒是不少。
小跑步穿过走廊,前往玄关,一名女性饶富兴味地望着斜靠着的门。「啊。」我不由得感到动摇。是猪狩友梨乃,成实的姊姊。
「你好,呃……石龙子同学?」
笑容满面地打招呼,以跟巢鸭一样的方式称呼我,害我紧张起来。因为对手是憧憬的?女优。而且是连我喜欢DVD哪些部分都看得一清二楚的人物。会死。
环顾家门四周后,猪狩友梨乃小姐说:「
我是第一次来,真的住得很近呢。」
「对…对啊。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莫名其妙地鞠躬哈腰起来。
绝对不想让她上二楼,希望在玄门就结束讨论。因为二楼有她主演的……呃,思考也不行。她开始嘻笑了,我不由得脸红起来,低着头。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是…是喔,什么事啊?」
原以为多半跟成实有关,但?狩友梨乃缓缓摇头。
她脸上不停挂着微笑的模样,跟巢鸭有点神似。
「虽然有点突然,请问你能雇用我吗?」
大量流汗造成的脱水症状,替蛞蝓带来更进一步的混乱。喉咙水分蒸发殆尽,连叫声也发不出来,连张着的眼睛也笼罩在黑暗之中。身体已经挤不出一滴水分供眼睛流泪。呼吸也不正常,咳嗽个不停,无法喘息。
在痛苦的背后,蛞蝓见到的是自己吸食乌龙面的模样。一条以肉制成的乌龙面。蛞蝓狼吞虎咽地吃着以被自己杀死的人们的部位连接而成的乌龙面。每次咕滋咕滋咬肉的时候,脑中就把那个味道从幻觉提升到现实。难以忍耐的腥臭味与咀嚼感使得她差点呕吐,但从胃部涌起的东西因为太过缺乏水分,卡在喉咙里,令已经停滞的呼吸变得更困难,黑暗被白色光芒所遮蔽。接着,蛞蝓又笼罩在光之洪流里,当意识差点与之融为一体时,卡住的东西总算吐出外面。呕吐物中没有固体,地上只见一滩胃液。但是包围蛞蝓的不快感与幻想仍不见停息。
接着见到的是毛毛虫。毛毛虫被解体。毛毛虫里是毛毛虫,又解体,里头又是毛毛虫。不断切割毛毛虫。就算抗议:「够了,我不想再看了。」仍不停止。接着,毛毛虫逐渐变化成肉袋,是蛞蝓放置的右手腐烂,吸水变得膨胀起来的模样。那个东西被切得稀巴烂。有时还会有没看过的动物来啃食。每次,明明没有连接的右手的痛楚又让蛞蝓发出哀号。
蛞蝓见到的,都是与杀人或与右手有关的事。这些是构成蛞蝓这个人的一切,此外别无所有。她领悟到自己已经没有维持人性的必要。没有情调也不知情爱的她,没有理由继续巴着人性不放。
话说回来,自己为什么会成了杀人者?为了正义?为了他人?为了快乐?为了自保?不管从过去找出多少理由,都恍若隔世般遥远。遥远过去的自己为了不把记忆交给杀人者,一直小心隐藏着。
蛞蝓茫然地想:「如果人生在这里结束的话……」已经习以为常看着右手被啃蚀的幻觉,蛞蝓思考死亡的事。如果就这样死了,忘记复仇的话,或许也不错吧。比起愤怒,现在活着的痛苦更强烈。可是她却还活着,这该怎么办?
听到脑子倾轧的声音,脑细胞彼此相摩擦,削切,发出哀号。仿佛患了贫血一般眼前变成一片黑暗,敏锐地感到幻听。哀号声变成旋律,驱策蛞蝓的疯狂。耳朵似乎连眼珠子的转动声都觉得吵闹。
听见了笑声。「啊哈哈哈哈。」与现场气氛一点也不相配的开朗笑声降临头上。吵死了,想捂住耳朵,想停住呼吸,想戳烂眼睛,想把所有声音都抛弃。
『嗨~喂喂,还好吗?』
有听过的声音。对蛞蝓而言已顾不了那么多,但是……
『咦?有个好难得的人打电话来耶』
某道无法忘记的声音贯穿了幻觉的墙壁,蛞蝓随着战颤栗抬起脸来。
别说是救赎,这道甚至是绝望根源的声音悠然地响起。
是巢鸭。蛞蝓渗血的嘴唇代替声音吐出憎恨。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能不能笑个几声来听听啊?』
另一道不是巢鸭的声音如此说。但蛞蝓的耳朵只听见自己的咬牙切齿声。
『嗯~?要我笑吗?』
『对。请尽情地笑吧。这么一来一定会发生很有趣的事。伟人不是曾说过,人生最重要的就是笑容吗?』
『可是比白鹭小姐更伟大的人不多耶。好吧~啊哈哈哈哈哈哈。』
巢鸭笑了。吵人的笑声掩盖了咬牙声,使得蛞蝓……『啊哈哈哈哈哈哈1』巢鸭继续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愈来愈多。『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想起那时的事。『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思考被打断,招来混乱。『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
『啊…嘻…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吵……死……了~~~!」
沙哑至极的喉咙随着血一起挤出声音。噗吱噗吱,似乎听见种种血管断掉的声音。
蛞蝓的意识逐渐产生变化。在迷雾中扩散、失去了焦点的意识,仿佛被笑声所吸引,集中于一点之上。结合,膨胀。对身体索求足以将盘踞耳朵的「那个」,将笑声打
垮的力量。咬牙声引导蛞蝓回到现实。
脑中鲜明地见到了「被紫色的针刺中」的形象。
只要这副身体能动的话。有部位能动的话。没被压抑的部分能延伸的话。
如果恶意能成为武器,如果习恶能成为刀刃。如果杀意能置于手边。无限由梦中降临,幻想在这个世界中现形。书面的另一头,脑子的深处,笑话变成了神的奇迹。
无法掌握上下左右的蛞蝓张开大口,用力咬下舌头。舌头前端被咬破,溢出的血腥成为让蛞蝓精神恢复正常的契机。
蛞蝓眼神恢复光亮,充血的眼睛有如燃烧,流下鲜红色的血泪。
动啊,动啊,动啊。
伸长了鬼气森然的脸庞,仿佛在嚼动空气一般,动了好几次下巴,彼此交撞的牙齿鸣音。
动啊动啊,动啊。
眼睛睁得更大了。眼珠子扩散的感觉扩展开来,驱散了袭击蛞蝓的幻觉,意识有如褪下薄膜般裸露。就好像心脏以喉咙为中心似地,跳动加速上升,原以为已经流光的汗水又一口气冒了出来。宛如消费着潜藏蛞蝓内部的另一双生物的生命力。视野角落捕捉到白色灵魂的摇曳。
「快……动……啊……」
伸长的舌头近乎动也不动的状态下,将声音由喉咙深处挤出,不停喊着:「动啊,动啊。」蛞蝓的脑子半是停滞状态,只靠着本能呼喊这句话。身体再怎么往前伸出也动不了。但此时,蛞蝓似乎听到某种摩擦声。也有触感。某种东西被拖着动了起来。
边吐着血,蛞蝓大叫。
命令那个东西:
「快给我动啊!」
听到这仿佛要破坏喉咙般的「祈福」的,是命运吗?
还是蛞蝓自己呢?
ESP的胎动,恶魔之水。复仇的旋律。
某种在地上拖动的物体,发出咆啸,一跃而出。
应了祈祷的人以门来代替回答。
白色大门像被重重地殴打了一拳,发出轰然巨音。
而且不是从外侧,而是从房间内侧。
室内立刻又回归静寂,接着,蛞蝓凭着本能理解了自己正与「那个」共有着又痛又麻的感触。
蛞蝓茫然的脸上露出恍惚的表情。只剩下自己的声音还能传入耳里。
「动了,真的动了。很好,很好。」
蛞蝓不停夸奖「那个」,露出壮烈的笑脸。眼中闪耀着过多的光亮,滴落的汗水从眼旁流过,立刻像被吸入似地消失。发出旋律也似的笑声的嘴角因嘴唇过于干燥,局促地蠕动,对「那个」下达笨拙的命令。
「接着是,杀死。」
命令一下,正达的门立刻随著巨音被殴打成「く」字形。
同时刻,另一个房间也发出欢喜之声。
「呼哈哈哈哈哈,太完美了!太完美了啊,呃,名字叫什么?算了没关系,你真是太棒了!没想到真的能获得『力量』啊。」
辰野浅香其实根本不相信这件事,所以更是难掩兴奋。手碰在玻璃,眼睛闪亮地低头看着蛞蝓。之后,她所碰触的玻璃似乎受到某种强烈冲击,留下了裂缝。但外面普没有什么接触到玻璃。接着,「某物」明显地又敲击了二次、三次后,厚重玻璃被击成粉碎了。
辰野浅香赶紧退后,仍被飞散的碎片划到,锐利地割伤手与脸。保持距离的白鹭却缩在椅子上往后退,跟玻璃及「某物」保持距离,安然无事。
对于蛞蝓的变化从头到尾都默不作声,屏住呼吸静静观察的白鹭虽没有在表面上表现出来,但内心也受到了某种冲击。她低头看着膝盖跪地摸着伤口的辰野浅香,对她开口,说话声中潜藏着强烈好奇心。白鹭的脸离开手机,向辰野浅香索求:
「呐,浅香,把她给我吧,我很中意她。」
她向辰野浅香索求明明被锁链绑在底下房间里,却能不停地施行「奇迹」的暴力的蛞蝓。打破玻璃,跳进实验室的「某物」大肆胡闹,把墙壁跟器材乱揍一通。
没错,是用「揍」的。
「欸~」
按着割伤的伤口,手掌被鲜血染红的辰野浅香嘟嘴表示不满。
「你没把一号献给我,现在算扯平了。该交出成果了吧。」
白鹭半眯起眼,瞪着像个孩子般犹豫的辰野浅香。被出资者强烈视线盯着,只好露出一张臭脸,「算了,好吧。」接受了要求。反正超能力本来就偏离辰野浅香原本的研究,交出研究对象倒也不是那么要紧。原本想训练成唯一所属的蚯蚓的替代者,也已经找到更好的对象了。是的,还有蜻蜓。若摆出救命恩人的脸孔,应该能交涉成功吧。
那么,她又为何犹豫呢?那只是因为个性弯扭的她被人要求「给我」,自然而然就想反抗的关系。
「对了,之前我跟一号见过面了。」
辰野浅香的眼角扬起。白鹭似乎想起那个模样,笑了出来。
没有必要的话,她似乎到最后也没打算告诉辰野浅香。
「蚯蚓也有跟我提到喔。那家伙现在在干什么啊。虽然说他的异能的确不是很适合当杀手。不确定性太多,很难使用。所以他就算逃了我也不太在意。」
「他在公园里拙劣地演奏乐器啊。那么醒目,居然到现在都没人发现。或许他的或能真的很适合躲藏跟逃跑吧。」
白鹭对于能够神秘地消失又出现的他保持着高度兴趣。能够轻易躲起来的可能,是白鹭最想要的能力之一。如果能应用在人身上的话就更棒了。基于这层理由,白鹭曾问过辰野浅香这件事,并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
自鹭也没有再三逼问。别人不回答是理所当然,就算说了她也不会打从心底相信,对白鹭而言,真实是从推测中归纳得出的东西。
辰野浅香所说的一号虽然神出鬼没,但回想起与他接触时的情况,由他的行动与说词看来,他本人似乎也未能完全把握这项能力。现在想来反而对被刺一事感到不爽。综合浅香所说的「不确定性」与过去跟可能者接触的经验看来,白鹭对他能力的真面貌大致有个底了。
整理思考完毕的白鹭突然发现电话里仍传来笑声。「哎呀呀。」露出苦笑。继续投入燃料的话,恐怕连自己都会有危险,便将手机贴在脸上。
「啊,已经够了。谢谢。」
『是喔?……嗯~什么事变有趣了吗?』
巢鸭有点气喘吁吁,虽看不到她的模样,或许正歪着头吧。
面对巢鸭的问题,白鹭露出灿烂的笑容,强而有力地回答:
「嗯,一定会,今后会变得更有趣。」
『真的吗?好吧,我喉咙很渴,那就先拜拜啦。白羊~……』
说完后,巢鸭主动挂掉电话,白鹭露出苦笑。敢对白鹭态度这么任性自在的人并不多。而这么危险的状况进逼到如此眼前的机会也不多。连续发生两件稀事,白鹭感受到危机,但恰到好处的紧张也让她有了某种感受。
「哇——器材被搞得乱七八糟、歪七扭八了。那家伙怎么可以这样!」
「那是你自作自受。」
有如暴风雨呼啸而过的暴力终于恢复宁静。白鹭她们「见不到」那个东西,所以没办法保证绝对,但辰野浅香从破掉的窗户看了一眼,「她完全昏过去了。」做出判断。如此一来,白鹭总算确信那是蛞蝓所为。
将手机放在一旁,白鹭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无所惧地笑了。
脑中浮现的,是与自己同样无能的少年。
只拥有跟自己同样等级能力的存在。不只稀奇,甚至可说独一无二的对手。
白鹭以抱着某种期待的语气,对这个世界的洪流投以疑问:
「接下来我就拭目以待,看看那个废渣男能多『接近』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