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呼」的一声呼吸声掠过耳朵的时候,已经让对手相当接近了。
一个影子仿佛在地上爬行,由从斜下方逼近。对手身着酷似骑马装的服装,一边摇曳着用长发编起的金尾巴,一边将手中的武器送向咽喉。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的碧眼中,感觉凝聚着微微笑意。
「得手了,慧!」
「不对不对,哪有那么轻松」
秋津慧太郎一面轻松回应对手的呼喊一面拔腿,重心迅速避向侧旁。
首先先发制人让对方暴露在连击之下,看准对方退后的破绽立刻不留空隙地大胆急袭——对手无疑是这样的计划,可会心一击被轻易躲过,对手惊而驻足。慧太郎趁此机会,完全拉开了距离。
「在这边哦,克洛伊。后面后面」
「、这!?什、什么时候……!?」
凝然转向身后的少女——克洛伊·埃马纽埃尔·德·拉·罗什雅克兰,在飘洒着朝雾的清爽空气中,心骇目眐。接着,她携剑急速冲来,然而脸上已然遗忘了平素那骑士风貌的凛然,透出某种孩子气的感情。而慧太郎了解到同窗的她其实相当不服输,仅在这半小时的功夫里。
须臾间,克洛伊再次立于一步一刀之距,慧太郎面带苦笑,举起自己的兵刃与之交锋。慧太郎自制的木刀重视中段挥砍。克洛伊收刃的细剑重视刺突。
「——那就再来一次吧?」
「好!这次我定要取下一城,慧!」
随即,两人同时步步逼近开始相互入侵对方的剑圈,今晨已不知第几次的剑尖三寸的攻防与炽烈的舌战,开始上演。
今晨。晨曦尚未从地平线的那头抬头的时候。
位于法国最西端的非尼斯泰尔省,而又坐落于这最西端的端点之上的圣凯萨琳学园内,在学园的中庭里,今日慧太郎终于实现了与克洛伊以前订下的约定。
入学仅一个月。慧太郎最近便再次拾起了当初疲于奔命而寸尺未进的剑术修炼,然而昨晚克洛伊唐突地提出提议「明日一早,来场许久前许诺过的比试如何?」。
慧太郎当然没有反对。尽管东洋与西洋的作法存在差异,但彼此都是年纪轻轻便迈上剑道之人。慧太郎很想试着与她切磋一次技艺。
怎奈此前双方完全配合不了对方的时间。毕竟克洛伊是个大忙人,不仅兼入剑术社与马术社,还要完成身为班长的工作以及参加圣歌队的练习。慧太郎也因个人的原因,放学后频度极高地与亨利一起进行秘密的野外活动。结果,两人共识虽已达成良久,然而拖拖拉拉遗至今日方才作结。
「由衷的感谢你今日奉陪我的任性,慧!」
克洛伊呼着略微凌乱的气息,说罢,施展尖锐的连刺。慧太郎半如滑行般在草地上后撤,轻捷地闪躲开为数惊人的剑刺。
「怎么能叫任性。我对此也求之不得。可为什么昨天突然就提这个呢?」
「其实我很早之前就猜想,这可能对彼此都是最方便的时间!可一大早就拉你做这种事,感觉实在有些厚颜无耻,所以一直难以启齿!」
「哈哈。可我最近早上开始练剑了,所以就当顺水推舟了呢」
「没错!于是,请允许我问个稍有冒犯的问题……慧,你平时上完课之后,都跑哪里去了!?总有事情么?」
「啊~,这个……最、最近我在伊斯交了个朋友。我经常会去看他哦」
这里搬出来的,自然是让了。尽管在两天前的事件中险些被卖到海外,可他仍出乎意料地一派轻松,现在还是呆在那个能算作学园的城下之镇的伊斯某处。慧太郎经常去见让,这话虽然也不假,但他放学后一直外出的主要原因正如前所述,是协助亨利工作。
「原来如此,已经在校外交到朋友了么!这可真是可喜可贺、呢——!」
克洛伊话音未落便发动攻势。在许多虚招之中绵密地混入了关键的一刺,展现出精妙的技巧,瞄准眉宇之间。这是利用腿部力量释放的漂亮一击。
可是,慧太郎完全识破招数。他向皮鞋之内的趾尖微微施力,暂且侧摆身体,却又让下肢急遽脱力,应对先手。
「!?」
克洛伊瞠目。蓝宝石的双眸间不容发地偏向肘腋之处。慧太郎一避开刚才那一击便凭借爆发力摆脱了克洛伊的视线,令克洛伊产生一种又被绕到背后的错觉。
可实际不然。慧太郎只是原地沉下了腰,在原本的位置上几乎没有移动。克洛伊之所以反射性地跟了过去,是因为慧太郎有意识的将自己的发梢滑过了克洛伊的视野一端。如此一来,她必定会将自己毫无防备的背后暴露在敌人眼前,随即
「克洛伊,你太依赖双眼了」
慧太郎起身,用木刀的柄轻推了下克洛伊的额头。克洛伊纤细的肩头夸张地弹了起来,即刻转向身后。她的脸上,是彻底混乱的表情。
「这……为什么?你刚才,确实……」
「不对哦。你弄错了。在进行有效打击的时候视野会变得非常狭窄,所以仅凭眼睛去跟踪对方就会发生刚才那样的情况。动态视力越好的人,就越容易中招而失败」
另外,虽然她的攻击了得,但防守略显拙劣。可能是兵刃处理起来比较轻便,一旦展开攻击就会形成一边倒的局面。但姑且不提以草靶做对手,对着活人不顾一切专注攻击的话,有时也会遭到沉痛的反击吧。
慧太郎一本正经的说出这些,克洛伊没多久便垂下了剑,悄然的嘟哝起来
「……果然厉害,我的自信心有点挂不住了。没想到与你之间的技艺差距竟如此悬殊」
「啊,这是哪里的话,我想我大概……没你想的那么厉害哦」
虽然慧太郎试着这样说了,可连他自己都感觉到这是蹩脚的安慰。毕竟以切磋为形式的练习已经开始了半个钟头,慧太郎一次也没让克洛伊的剑没碰过分毫。
「你甚至还对我放水,我竟如此不堪。世世代代作为骑士仗剑行义保国安民的罗什雅克兰家的名誉要哭泣了呢」
「不、我并没有放水……」
慧太郎此言战战兢兢地一出,克洛伊便立刻恶狠狠地瞪了过去。
「请不要撒谎!平时你都是……将剑扛在右肩,以更加不拘一格的架势进行练习的不是么?那应该才是慧的真本领!」
「诶?我、我早晨练剑的时候,你看到了么?」
「看到了!对,我每天早上都在看!岂止如此,最近突然之间眼睛就会经常随你而去!连我自己也稍稍觉得,自己只顾盯着慧看!然而……然而,我竟落得如此狼狈!库、库呜呜呜呜……!」
克洛伊的手上下乱挥,不甘心的跺着地面。别说孩子气了,完全就是个小孩子了。慧太郎本以为,既然将剑尖指向对方是她的流派,那么自己也应该配合她,于是换成了中段劈砍的架势,可这样的矜持似乎造成了隔阂。
「抱、抱歉!是我不好!都怪我在奇怪的事情上顾虑太多,对不起。」
「没……没什么,我并非想得到你的道歉!我只是感叹自己的不成熟罢了!同样生为女儿身,却感到了如此悬殊的差距……我岂能静得下来」
同样生为女儿身。
对——就是这样。慧太郎是女人。至少表面上是。
由于现在穿着便于活动的服装,头发在脑后扎成了一束,可能看上去给人一种中性的感觉,但在这所圣凯萨琳学园中,他是名叫『秋津慧』的女学生。
他这么做的理由是为了欺骗世人的眼睛。远航之际乘坐的雷克勒号沉没,而慧太郎一个人被扣上了引发这起事件的冤罪,在那之后经过也一个月也未得昭雪。
慧太郎也基本习惯了男子禁制的寄宿学校的生活,遗憾的是,就算不用刻意矫饰,周围也会误会他的性别,最近就连自己正在扮女人的事其实也被他抛在了脑后。由于方才也是作为男人与克洛伊过招,而突然被迫认清了事实,于是慧太郎做出了古怪的反应。幸好并没有被克洛伊识破。
必须多留一个心眼。慧太郎一面深深引以为戒,一边编织话语
「同样生为女儿身……听这个说法,莫非克洛伊认为剑术的高下取决于性别么?」
「绝无此事!不管怎么说,我也能明辨武器的优势所在!剑往往出则必杀,就算力弱妇孺,只要瞄准要害,也能立刻击倒强壮的男人!」
她一脸自豪的讲述起来,然而整个人仿佛萎靡了一般,气势衰落下去。
「……只是,在旁人眼里就另当别论了。因为从以前开始就经常听人『明明是个女人』处处不受待见,家人也不是很支持我修剑」
原来如此——慧太郎心领神会。社会上依然弥漫着很强的重男轻女思想,而且克洛伊以及学园大部分学生也都是这样的贵族。自恃甚高而投以管窥蠡测之意见,想必这种情况不在少数吧。慧太郎觉得她的境遇和自己很像。
「所以,尽管有些自以为是,我还是对不屈于世事艰辛修得高超剑术的你产生强烈的共鸣……可如我这般不成熟的人产生的共鸣,这恐怕十分愚蠢可笑吧」
「不、不会不会不会!这
实在自卑过头啦!」
一会儿发火一会儿消沉,真有够忙的。她在难伺候这一点上,跟自己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克洛伊最后原地蹲了下来,在草地上用手指写起了一些文字。慧太郎思考着该拿这位缩手缩脚的班长怎么办,不久试着拿出了一个建议。
「……那、那么这样如何?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要不要试试陪我一起练剑?」
克洛伊肩头蘧然一颤,有了反应。
「你瞧,一起练剑能够互取所长对吧。我那最初让你让你好奇的步法,大概也能教给你哦。虽然膝盖的使用方式稍稍有些诀窍,不过有克洛伊这样的身体素质,在短期内修得并不是异想天开——」
克洛伊的肩膀产生激烈的反应,抖动起来。
须臾间,她垂下的脸扬了起来。慧太郎在内心「唔哇」地发出大惑不解的声音。因为克洛伊圆圆的眼睛就像被喂食的雏鸟一般,绽放着灿烂的光芒。
「这、这也就是说……每天早上,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的意思么?」
「咦?啊,嗯。是的」
「谁也不会来打扰,亲密无间地手把手脚缠脚的?」
「这、这个,总感觉有些语病……不行、么?」
如果她不方便的话,就另辟蹊径好了。但,最终克洛伊不知怎的哗~地一下小脸绯红起来,肩膀因愤怒而剧烈起伏,向慧太郎逼近。
「你、你可真是个充满魔性的女人啊,慧!这么快就要把我引上那条道路!」
然后突然开始宣读莫名其妙的话。慧太郎不由呆若木鸡。
「诶?魔、魔性?道路!?怎么回事!?」
「你、你的提议我欣然接受,但请不要产生奇怪的误会!我以前对亨雷特也说过,我是货真价实『喜欢男人』的!我喜欢拥有雄伟体魄充满男性魅力的男性!我可没有非生产性的兴趣!」
「为什么亨利、更正,亨雷特的名字会……啊啊不对,克洛伊,你先冷静一点!感觉你把不得了的东西说漏嘴了啊!」
「不,我不冷静!你想让我就这样一点点觉醒奇怪的性癖、哇!?」
不知是不是没站稳,克洛伊突然倒了下去,而且猝不及防地抓住了慧太郎的袖子。
慧太郎也对此无力抵抗,姿势轻易地被瓦解,顺势和克洛伊一起倒在了草地上。为了不压到克洛伊,慧太郎能将一只手撑向地面便已竭尽所能。
可是随后——噗呦,传来柔软到可怕地步的触感。
获得触感的瞬间,慧太郎领悟到自己犯下了惨痛的失败。
「啊、啊、啊啊啊啊啊……」
克洛伊发出战栗一般的声音。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慧太郎几乎一半身体压在了她的身上,而且将本来应该撑在地面上的右手五指,埋入了不可思议的东西里。怎么说呢,这——就像捏扁苹果一样的感觉。
沉默一时间弥漫开。克洛伊激烈地颤抖起来,慧太郎也动弹不得。因为慧太郎经历过克洛伊被亨利挑逗而错乱,自己被克洛伊追着砍的经历,对接下来将会发生的惨剧感到背脊发凉。
然而,可能绕了一圈又恢复冷静了,克洛伊忽然摆出风平浪静的表情。
「真的那么喜欢,唔咕……羞处,嘶……么……?」
想太多了。
不过这仅仅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唔哇、唔哇哇哇、对不对不起,克洛伊,都是我不好!」
随后,慧太郎不得不让瞬间溃决的她平息下来。
——作为赔礼,请来看我唱歌的样子。你没有否决权。
被克洛伊含着泪如此恐吓,慧太郎不可能不答应。
可是,在那之后胡乱挥剑瞎打瞎闹的混乱情绪,究竟消失到哪里去了呢?——慧太郎一边觉得有些不合理,一边无力地走过长长的走廊上。
「……好险啊。剑路乱无章法,比切磋的时候还要难以捉摸啊」
顺带一提,那位克洛伊现在不在。她又是哭又发火又是混乱不堪,最后对自己的丑态露出了仿佛看到世界末日的表情,想必不得不找个别的地方将仪容打理好吧。「今天早上接下来将有圣歌队的练习」她邀请慧太郎之后,就暂时回自己的房间擦汗换制服去了。在中庭与她分别之后,慧太郎也回自己的房间整理了行装,现在克洛伊说不定已经到礼拜堂了。
「竟然一大早就连续进行两场锻炼,克洛伊真的很忙啊」
今天并非休息日,再过两个小时将开始上课。伤害了百忙之中抽出空奉陪自己的她,慧太郎非常愧疚。
所以,现在必须尽早让克洛伊心情好转,然而
「……真的是在这里集合么?」
迷路了,但不应该是这样。自己正按照刚才告诉过的路在走。
虽然为时已晚,慧太郎还是有些后悔,心想早知如此,和克洛伊一起走就好了。
慧太郎看她似乎很赶时间的样子,所以就让她先走了,想自行前往礼拜堂,可殊不知圣凯萨琳学园如此广阔。院地内各式各样的设施密密麻麻,建筑物内部也是鳞次栉比错综复杂。据说这里甚至有『迷宫学园』之称,所以前往并不熟悉的地方会相当辛苦。
「居然建有礼拜堂,这所学园可真不简单啊。话说,这所学园好像原本是修道院?」
应该是的。所以圣凯萨琳学园如今也残留着十分浓烈的宗教色彩。
可是,由于学园还没有做出强迫学生信仰的行为,对存在于校内各处的这类设施疏于问候的学生,实际上除了自己之外应该还有很多。
有人路过的话就问一问好了。不管老师还是学生,只要能问到路就可以了。可不巧的是,面朝与主校舍相隔甚远的喷水庭院的这条走廊上空无一人。
「……真的是在这里集合,的么?」
迷路了,但想要相信没有迷路。因为自己正按照告诉过的路走过来的。
可就在慧太郎终于认真觉得自己可能会迷路或倒在路面,开始杞人忧天的时候——忽而有阵搔动耳朵深处的东西,令慧太郎当即驻足。
是歌。
美妙的轮唱的旋律。
歌声来自准备前往的方向,仿佛在诱惑自己一般回响着。
看来路走对了。凭着俄然令人鼓起勇气的思维,慧太郎朝着歌声再次迈步。他到达双扇平开的大门前时,就是在那之后不久。
慧太郎将栎木材质的厚实大门微微敞开。门的连接件微微咿呀作响。
世界为之一变,由黑变白,由隘路变成开阔的空间。
圣凯萨琳学园的礼拜堂,远比慧太郎想象中的还要气派。
彩色玻璃的精致,井然排列的长椅,讲坛上的祭坛,设立其中的圣母像——不论哪一件,都俨然是历史与庄严都并居,不折不扣的一流文化财富。前些日子因为某些缘由叨扰过的,曾听到过这个声音伊斯大圣堂虽然也很厉害,但此处也毫不逊色。虽说是贵族千金们所上的学校,但充其量不过是一所学校,而这所学校竟有如此气派的礼拜设施,当属特例吧。虽说原本是修道院,但由修道院改建的学校终归比比皆是。
歌声的主人们位于讲坛前面。她们的打扮和慧太郎如今的一样,是以法袍为模板制作的制服。她们整整齐齐的横列成三排,配合指挥的棒子,齐心唱响歌喉。
少女们大约有30人。在最前列的中央稍稍偏左的位置上,是十指交扣在胸前的克洛伊的身影。她唱着歌确认慧太郎到场,似乎想起了中庭的那场骚动而有些难为情的样子,不过眼睛微微弯了起来。
——太慢了啊,慧。我还担心你不会来了呢。
——抱歉。现在就来拜听哦。
用视线与颔首简单交流后,慧太郎的注意力接着又转向搁在讲坛角落的一架簧风琴。而慧太郎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坐在簧风琴前面,行云流水地弹奏键盘的少女吸引过去。
是亨利。她现在也穿着和大家一样的制服,或许是考虑避免妨碍到演奏,枯叶色的头发宽松地扎成一束。
这是种新鲜的感觉。慧太郎此刻方才首次目睹她作为演奏者的一面。
在校内多数时候会假装老实的亨利,如今散发着某种澄澈的气氛。可是,面对风琴的那张侧脸却极为静谧而真挚。慧太郎总有种不可俗染的感觉,最近开始罹患的心律不齐一时令胸口发紧。
珍妮·亨雷特·卡西米尔·法布尔。
沉迷昆虫与的研究,自称『爱虫女孩』。这名少女对于秋津慧太郎是无以感激的大恩人,同时也是无可取代的朋友。
这样的她在近前抬起脸,忽而流眄,似乎终于察觉到站在门边的慧太郎。榛色的双眸大大地睁开。
——唔慨?为啥女装变态在这儿!
——好过分!这反应实在太过分了啊!
以心传心。慧太郎不由无声地指责在椅子上吓得向后仰的亨利。
克洛伊露出惊讶的表情,扭头向背后偷瞄一眼。亨利连忙重新戴上了孤高的面具。而就在此刻,从旁传来失笑。
「你们的关系还是一如既往的和睦呢」
慧太郎朝平静的声音转过
身去,只见那里有一位面露笑容的初老女性。外表看上去是俨然是一位虔诚的修女,然而散发出来的气息告诉旁人,她绝非泛泛之辈。
「……特蕾莎修道院长?您怎么在这儿?」
慧太郎很吃惊,小声问道,圣凯萨琳学园的学园长,特蕾莎修道院长小声回应。
「我和你一样是来参观的,Mlle.秋津。平时心血来潮的时候,我偶尔会像现在这里拜访此处。我们的圣歌队风评可是很高的」
「哎呀,Mlle.这称呼实在有点……不过,是这样么?」
「对。被邀请到校外展示歌声的机会也很多。最近已经定下来要在巴黎进行公开演出呢。我今天来是打算看看完成情况」
特蕾莎一边说一边靠过来。慧太郎发出感叹,可心情变得六神无主。慧太郎仍对特蕾莎怀着畏惧心理。
「——我听亨雷特说过了。前天夜里似乎够呛呢」
「库区的那件事么?……算是吧」
站到身旁的特蕾莎将声音压得更低,慧太郎回想起两天前的那起事件,颦蹙起来。
果不其然,以让为首被走私贩诱拐的儿童们全都是孤儿。由于将他们交给国家警察的话很有可能会被送往实验设施,结果在那之后,慧太郎与亨利自作主张放他们逃到了街上,但那是否就是合适的判断,如今还是拿不出自信。他感觉这是将根本性的问题束之高阁,担心得不得了。
「这也无可奈何。既然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收养起来,你纵然懊悔还是只能靠他们自力更生,别无他法。只要能够完全实现拟态,也能开辟出不同的道路吧。所以M.秋津,你就为自己拯救了那些生命挺起胸膛吧」
「……是。亨利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可即便如此,心中还是留下了一个疙瘩。仅仅只能排除眼前的威胁,不能在真正意义上拯救遭到迫害的,慧太郎对自己的无力感到气愤。还要历经多少岁月才能盼到社会接纳他们的那一天呢——慧太郎想到这里,无法不感到焦躁。
因为,慧太郎已经将一位无法等到那『有朝一日』的人,将那个经历过刻骨铭心的遭遇,可悲的修罗约瑟夫亲手了结了。
「你可真难伺候啊」
忽然从侧旁传来碎语,慧太郎将即将沉湎的思考拉了起来。
「啊、那~个……抱歉。我发呆去了」
「不,没关系。只是——是啊,我也有些明白了。亨雷特和罗什雅克兰的后裔为什么会被你吸引的理由」
慧太郎蹙眉。且不论了解许多内情的特蕾莎举出了亨利的名字,这里为什么会出现克洛伊的名字呢。而且「罗什雅克兰的后裔」这个说法也耐人寻味。听上去毋宁在说她个人,更像在说她的家系有什么文章。
试着问问她话外之音吧。——慧太郎想到这里准备开口,而就在此刻。
「啊啊、不行……!真不像话!好,大家请先停下!」
负责指挥的女教师突然发出声音,少女们响彻礼拜堂的歌声停了下来。
应该是找到了需要改进的地方吧。接着女教师用严厉的口吻开始对学生们斥责,亨利和克洛伊也露出听话的神情倾听指导。
「哎呀,这么巧么?」
「……什么?」
独白的是特蕾莎。看她样子似乎想到了什么,漏出别有深意的笑声。
「M.秋津。难得今天来此,且听听那孩子的歌声吧。说不定能够开解你的心情呢」
特蕾莎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接着重新面对圣歌队的方向,然后,静静地朝声音粗暴的女教师身后「弗兰索瓦修女」喊了过去。
「咦?啊……我、我在。学园长,请问有何指教?」
「我就大致的说了吧。刚才的问题不在于整体的平衡,而是每个个人的技艺水准,没错吧?那么弗兰索瓦修女,首先给大家做个示范吧?」
「示范、是么?这个嘛,可是……那个,也就是……?」
「对。——玛尔缇娜·罗塞里尼,在的话请上前来吧」
究竟什么事要开始了?——慧太郎感到茫然,不久后,有人响应了特蕾莎的呼喊,以细若蚊蚋的声音作出回答。
「……是」
接着,一个娇小的人影从圣歌队的第二排慢吞吞地站了出来。
慧太郎直观的感到非常震惊。由于完全被第一排挡住,直至现在都没有察觉到,然而——被叫做玛尔缇娜的那名少女,拥有着在法兰西极为少有的容姿。
乱蓬蓬的头发。惺忪的睡眼。
这些都与慧太郎一样,染着犹如沦浸墨汁一般的黑色。
皮肤白得通透,而脸上又异常的面无表情,是让人联想到等身大的古董娃娃的风貌。个子大致只及周围学生的胸高,看上去快要滑脱的眼镜以及松松垮垮的制服,更加彰显出她稚嫩的容姿。很难立刻相信她与自己是同龄人。
玛尔缇娜走出众人前面,向特蕾莎问了一声。
「唱就行了?」
这是犹如将一切不必要的装饰统统挥去一般,极为简便的语言。
「是的,能否有劳?」
特蕾莎如是回应,玛尔缇娜立即不骄不亢的点点头,与弗兰索瓦修女交换站位。这个时候,某种奇怪的气氛在其他学生之间流动起来。
她们成不了示范却显得嫉妒、羡慕、满腹牢骚,同时眼神中也含着莫大的期待。感觉就连亨利和克洛伊也并非与这些感情无缘。
看来那位名叫玛尔缇娜的少女,接下来要开始独唱。明白这件事的慧太郎尽管置身事外,却稍稍担心起来。身体就算了,可她就连关键的声音也小得可怜,所以慧太郎怀疑她能否在众人的守望下完成独唱。
然而须臾间,玛尔缇娜敛目举颐。
无需伴奏无需指挥。岂止如此,就连信号也没有,从那纤薄的双唇间骤然编织出歌声。
「————————————」
歌声拂过耳朵的瞬间,慧太郎全身毫毛根根倒竖。
这是种仿佛冷水毫无遗漏地灌入神经的感觉。美妙、高超,这些陈腔滥调的修辞完全不足以形容,是更为异质的『某种东西』。
慧太郎疏略音律,无法用专业术语来细致的表现这股冲击。只是,即便如此,若要用自己所知的语言将感觉原原本本的描述出来的话——
那就是『过近之歌』。
将自身构筑的城壁瞬间凿穿,潜入核心的最深处,释放致命的一刀。
歌声轻而易举便深深动人心魄,令人陷入深藏于心的秘密被悉数抖露的错觉。慧太郎头一次明白。——感动过度就会转为不安。
这是贯穿礼拜堂的天顶,直破苍穹的,无与伦比的音量。
这是洒脱不羁地在周围四处跃动,纵扩一切音域音量的,娇嫩歌唱力。
然而寒气无法压抑。被孤独感折磨得无法自已。
即便想要庇护强制裸露的心,但还是手脚麻痹动弹不得,甚至无法捣住耳朵。或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陶醉吧。若是真的,那可真是一种甘美的拷问。
不仅是慧太郎。除了玛尔缇娜,在场的所有人都歪起脸忍受痛苦一般呆呆地杵在原地。即便歌声结束,一时间仍未有任何一人重获自由。
这是恍如隔世的的漫长静寂。这是恒远冰洁无法消融的时间。
可是首先打破它们的,也是玛尔缇娜·罗塞里尼。
「——这样满意了?」
借着空泛的一言,听众总算从咒缚中获得解放。骤然松解的空气中,却无人鼓掌。毕竟,任谁也不可能没有那么从容。众人全都面无血色,无言之中陈述着「听到了荒唐透顶的东西呢」。
「是、是的……谢谢,玛尔缇娜。那个、非常出色哦?」
特蕾莎露出僵硬的笑容,勉强挤出犒劳之言。从她的样子能够察觉到,事情似乎也超出了她的计算。毕竟特蕾莎是为了让意志消沉的慧太郎心情好转而让玛尔缇娜展露歌声,若是这样,甚至可以明确的说,这起到的是反效果。
不久,玛尔缇娜回到队列中。圣歌队生硬地继续开始练习。
可是,她们的合唱已经传不到慧太郎的耳中。方才听到的无与伦比的歌声,余音连绵不绝地萦绕在鼓膜深处,挥之不去。
战栗的歌姬,玛尔缇娜·罗塞里尼。
她的身影被埋没在了学生们的身后,终归寻之无望。
〇
「啥?你想了解玛尔缇娜?」
当天晚上,慧太郎来到了位于宿舍二楼的亨利房间。
日落之后闯入女性闺房,此等行为就慧太郎的理性而言是极为鲜廉寡耻的行为,但毕竟亨利传达了指示。她说,尽快到房间来露个脸,解释清楚今天早晨为什么突然来参观圣歌队的练习。
由于面对这项追问,慧太郎坦率的回答了「因为和克洛伊约好了」,亨利又闹起别扭,发生了争执——不过这件事无所谓吧。慧太郎像平时一样被罚土下座,而且现在也在地板上继续维持正坐,但与主旨无关,也就暂且没管。
于是,在亨利愤怒的火势终于开始减退的时候,慧太郎突然想到这
是次好机会,试着问了出来。慧太郎从早上开始,便一直对那个玛尔缇娜·罗塞里尼的事耿耿于怀。
「……怎么了你。继胸部骑士之后又打算对那个小呆妹出手?」
活腻了?——亨利一边在椅子上坐下,一边让慧太郎能够看见,把桌上放着的短枪扳机弄得嘎啦嘎啦响。慧太郎连忙摇头。
「不、不是的不是的!而且何谈出手啊!?」
「哼,真是苍白的诡辩!表面上装作人畜无害,其实明明是只杰出的蚁狮!我说你啊,你那无节操见人就诱惑的臭毛病也给我收敛收敛啊!现在是变西瓜虫的时候么!?」
「是你让我做的吧!……话说亨利,我能站起来了么?这屋子乱七八糟的,从刚才开始,钢笔之类的东西就一直扎着脚好痛……」
「你休想!这不是你的生存价值么!?你是为了什么来到法国的!?」
「至少肯定不是为了行土下座啊!」
慧太郎撑不住了,站了起来。扎着他脚的不是钢笔,而是裁纸刀。
亨利的房间里堆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布局明明和慧太郎的房间一样,可每次造访都有种十分逼仄的感觉。椅子是与桌子配套的,独有一把,但大致由于亨利正在使用,所以慧太郎迫于无奈,在基本已成自己固定位置的床上坐了下来。
「呜呜……竟然如此稀松平常地接触女孩子的寝具,我真可悲……」
「于是总有一天连闻味道也会成为稀松平常呢。人类是会堕落的生物啊!」
既然这么觉得,把椅子腾出来就好了啊。——如果胆敢这么反抗,必定下场凄惨,所以慧太郎自然不会说出来。毕竟现在的亨利身上虽然穿着会让人误认为是千金小姐的可爱居家服,可内在依旧是那位令人伤脑筋的麻烦小姐。
「——于是,你究竟要干嘛?为什么突然问玛尔缇娜的事?」
「没别的意思。听到那样的歌声,任谁都会好奇的吧?」
「哎~……你说的也对」
亨利微作愁容,但还是表示理解。
「不过,关于那孩子的事,我也说不上什么哦?她是来自撒丁王国的留学生,和我一样以加入圣歌队为条件得以免除学费,沉默寡言冷冷冰冰讨厌做无用功,意外的馋嘴,非常麻烦,另外就是,呃……」
「慢、慢着。这不是超详细么?」
咦?有么?——亨利瞪圆了眼睛。她似乎自己没有发觉。
「大概是因为我相比其他人跟她走得更近吧,只是这样罢了。在贵族小姐们的窝里,离群的人相互之间很容易聚在一起呢」
「啊,原来如此。这么说,莫非她是你的朋友?」
「所~以~说~,不是能够那么自豪就一口咬定的关系啊。既然如此我就再给多讲一些好了。她好像很讨厌与人接触,总之是个完全不提自己事情的孩子」
看样子是个谜团重重的学生。确实如此呢——慧太郎也表示同意。和自己一样黑目黑发的她,不论好与不好,一眼看去便是个从周围游离出来的存在。
「要我说还知道什么,那就是从你开始所有人都明白的部分了」
「?我和所有人?」
「——『天才』」
亨利的声音中伴着严肃的音色。慧太郎也自觉地表情绷紧。
没错,要论自己对她产生兴趣的原因,果真非此词无以敝之。慧太郎从未像今天早上那般强烈地意识到天才这一类人。
如果不怕周围挤眉弄眼硬是要说的话,其实自己也应该算是一个人才。在剑术方面,秋津慧太郎的确天赋异禀。
但是——那个不一样。
那是令万般才能自惭形秽的真正天赋。她超乎界限的才能瞬间令世间为数众多的努力瞬间黯然失色。
单纯用天才这个词不够火候。那已经可谓是某种怪物。
是已然确定不久将会名垂青史之人——『伟人』。
「她,那个……平时都是那样么?都是那么荒谬绝伦的歌声么?」
慧太郎忽然感到恐惧,想要将抖落这种恐惧,开口问道。亨利愀然作色,轻轻摇头。
「不,她平时不会那么乱来。合唱的时候她会很好的配合周围的声音,独唱的时候也会稍加控制。……那个声音,我也是头一次听到。我知道她是个不得了的孩子,可没想到如此叫人无计可施」
无计可施,此言恰到好处。以男性的名义出版过谱集的亨利,更能够强烈的感受到这方面的差距。她的语气显得没那么精神。
「……那果然不简单啊。可为什么只有今天是这样?」
「不清楚。但我觉得应该发生了什么事」
「事?」
「嗯。那孩子平时唱起歌来,平常那种毫无感触的样子就像假的一样,感情的投入十分精湛,可今天载入感情的方式并不寻常。一定是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让她提起劲来的事情。但不知道这到底是好是坏就是了」
说到这里,亨利微微呼了口气,切换心情一般,爽朗地接着说道
「——不过那件事呢,较真的话可就输了哦。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只能当它是个教训吧。而且毕竟我的本行终究是研究昆虫和呢」
「你倒是干脆利落啊。明明不在一个领域的我都相当震惊啊」
但同时也被深深感动了。尽管在欣赏的时候必须保持平静,可玛尔缇娜的歌声确实太动听了。在那之后听特蕾莎修道院长说,虽说她仍就因为个人意愿留在学校里,但已经作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得音乐家受世人瞩目,向她发来的出场邀请似乎现在都络绎不绝。
「一想到能够免费听到那种人的音乐会,就没有冒出半句怨言的余地了,么」
「没错没错,毕竟是免费的呢。免费最棒了哦?因为不用花钱啦。所以你也给我『太好了,真走运~♪』高兴起来吧」
说罢,亨利站了起来。「好了,差不多该出发了呢」嘟哝着。
「?出发?去哪儿?」
「澡堂。再不快点就要打烊了——呜哇!?」
此刻,慧太郎快如疾风地行动起来。他飞速下床,一个箭步穿过整间屋子,在门前作仁王立,挡住了亨利的去路。此乃示现流的云步。
「咦?你、你冷不丁的干什么?话说好快!」
面对有些退缩的亨利,慧太郎接着以仿佛来自深渊的声音通告道
「……我不会让你过去的,亨利。你要过去,除非把我——」
「崩了就行了么?你永远活在我心中!」
「不要说出这种危险的话,然后毫不犹豫的拔出枪啊!不、不是那样的……今天也带我去澡堂吧!」
随后,亨利的表情转为发自心底感到厌烦的神色。
「咦咦?又说这个?真是学不乖啊~」
「什么学乖啊!?我已经撑不下去了啊!再继续和学园的大伙一起入浴的话,我会得忧郁症的啊!」
慧太郎苦苦哀求。圣凯萨琳学园自然不存在男浴场,所以身为女装学生的慧太郎总是和其他同学一起入浴。多亏有亨利为他调制的魔法药,所以身份不会暴露,然而这并非不暴露就没关系的问题。
「我的精神压力已经超出极限了!由于要恪守时间按学年入浴,也没办法趁着没人的时间去啊!最近场景甚至出现在梦里了哦!?」
「我说你啊,我以前不就说过了么?我在学园里已经被孤立了,也就算了,你表面上只是个普通留学生,要是在不好的方面引人注目,今后会很麻烦的。而且伊斯的澡堂和日本的『公共浴场』可是截然不同的东西哦?」
「没关系,没关系的!求你了,亨利!」
「啊~,烦死了啊!说不行就不行!我的乐趣会减少的啊!」
「乐趣!?你说乐趣了吧,刚才!?你果然只是想让我出洋相吧!」
两人争吵了一番之后,最终来到了走廊上,之后又经过了短暂的唇枪舌战。
「……请问,两位在做什么?」
忽然,从身后投来一个困惑的声音。
两人同时惊讶地转过身去。不知何时,身着制服的克洛伊伫立在了那里。
慧太郎连忙向后一跃。亨利也飞快地同慧太郎拉开距离,拼命整理仪表。不,她可能是想装样子,殊不知焦躁之色已昭然若揭。
「班、班长?你怎么在这儿!?」
「不、这是因为……亨雷特,我找你有些事情……」
不知为何连意料之外的人也一并撞见了——克洛伊向两人投来这样的目光。
「……我们最近像这样遇到的情况,是不是非常多呢,慧?」
「是、是么?是你搞错了吧。啊、啊哈哈哈」
慧太郎想用笑声来掩饰过去,但克洛伊显然一脸狐疑。她十分挂虑身为留学生的自己,像现在这样在不太好的场面相互撞见的情况必然不会很少,而这可能会节外生枝,让她对自己与亨利间的关系起疑。
「两位似乎聊得十分开心呢,究竟在聊什么话题呢?」
「开、开心?怎么可能啊!我和那个留学生么!」
「哦?那么,又和平时一样,『只是在这儿偶然碰到』么?」
「咕、有种请君入瓮的感觉呢……就是这么回事,有意见么!?」
两人还是老样子关系不和。不,主要原因出在亨利身上。
亨利讨厌贵族与财主,所以不论是自然而然地被贴上「疏远学园学生的一匹独狼」的标签,还是自己和本应几乎没有接触点的慧太郎的关系暴露给周围的人,她都非常讨厌。可她也发觉到,同样的花言巧语对克洛伊已经快要不起作用了。
「啊~,克洛伊,你找的是她对吧?那我可以告辞了么?」
慧太郎准备给亨利解围,克洛伊还是无法释怀的样子。
「啊,不。并不是需要避讳的事情」
「那是什么啊?我现在正忙着——」
「洗澡」
亨利呆住了。大概慧太郎也是。克洛伊如细致入微地再次解释
「洗澡。入浴。生命的洗涤。到指定时间了,所以我来接你了」
「……欸?咦、不、这……接我是、为什么!?」
「你总不在大浴场现身,同学们开始吐露不满了」
「不满?」
发问的是慧太郎。克洛伊微微颔首,愁苦地接着说道
「大致上,采取干扰其他学年入浴时间这种缺乏协调性的行为,很多人会觉得不顺心,也是在所难免。大家的生活一直都遵规守据。我身为班长,不能再继续放任你独断专行了」
「所、所以你要来硬的么?强行把我拉去?」
「是的。机会难得,就趁此机会与我还有同学们加深和睦吧」
她的诚恳实在可怕,就连十分热心快肠的亨利此时也像摆在狼面前的野兔一样颤抖起来。接着,她奋力转向慧太郎,眼看着小脸变得绯红。因为她了解一切,所以想象到了最糟糕的结局吧。
于是,亨利当机立断。她头也不回准备逃离这里。
「不会太你逃的,亨雷特」
「!?」
可是,今天的克洛伊棋高一着。不知是不是看穿了情况的走向,她电光火石地将正欲逃之夭夭的亨利牢牢抓住。亨利这回面色苍白。
「这、不要……不会吧?放、放手!」
「?怎么如此反感。只是洗个澡而已哦?」
「不是、不是的!才不是只是而已!这所学园里潜伏着名叫西瓜虫的野兽!学园的浴场总是暴露在大火炮的威胁之下啊!」
「……亨雷特偶尔会变得莫名其妙呢?」
不,这是显而易见反应。不如说,这事与慧太郎脱不了关系。亨利之所以表现出『这个样子』,毕竟是性命攸关吧。是故,此刻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
「哦?你上哪儿去,慧?」
慧太郎方生此念,一只手便放在了肩膀上。
为什么感觉她的动作比早晨练剑时要更上一层楼呢。慧太郎欲哭无泪,朝克洛伊转过去。等待他的,是善意百分百的笑容。
「慧也一起来吧。其实有些事想拜托你一下」
「…………Oui(是)」
慧太郎死了心,点点头。慧太郎已别无他法。
「不要!会嫁不出去的,不要——!」
「亨雷特,请镇静一些!你今天实在很古怪!」
亨利仍不死心拼命挣扎,可她赤手空拳岂是克洛伊的对手,被半是拖着的带走了,唯独哀嚎的余音在学生宿舍的走廊上久久不散。
克洛伊的请求很简单,总的来说就是「本周末能否陪同一起上伊斯一趟」。慧太郎询问理由,她有些害羞的样子,接着这样说。
「我托经常光顾的职人帮我为剑做了护理。于是,我想前去取,怎奈店的位置实在不熟悉」
「不熟悉?那当时是怎样委托的?」
「说来惭愧,当时有剑术社的前辈陪同。毋宁说,那家店本就是那位前辈向我介绍的。今天早上,你不是说『最近我经常会去看伊斯的朋友』对吧?店就在那一位所居住的地区」
原来如此。总之就是在贫民区那一带。贵族确实不会靠近吧。骤耳听来,那位剑术社的前辈似乎是位相当古怪的人,而且现在似乎因为家中有事告假还乡。就克洛伊所知,学园内再没有其他人知道店的位置。
「可是,既然是经常光顾,那你应该专程去过几次吧?既然如此——」
「……慧,今早与你比试之时,你捏了我的『这个』对吧?」
克洛伊声音的温度骤然下降。慧太郎对『这个』一词起了反应,不由张大眼睛瞥向一旁,在那前方,目击到了像气球一样漂浮着的丰满双峰。
慧太郎误以为自己要猝倒了。他感到鼻腔深处有股危险的气息,连忙抬起脸,再度瞑目。
「是啊,那可是用那种野蛮的手法,在左侧的羞处下流地抓了一番呢」
「且、且慢。这件事应该已经作罢了……」
「在圣歌队练习的时候,你的视线只顾竹子和玛尔缇娜·罗塞里尼的身影,这又如何解释?」
这是自讨没趣。看来在礼拜堂听过玛尔缇娜的歌声之后,自己被玛尔缇娜所吸引的事,克洛伊早已心知肚明。克洛伊现在脸上,恐怕正挂着尤为可怕的笑容吧。
「——本周末。我想不管怎么说,你也不会拒绝的」
「…………Oui(是)」
继亨利之后,最近又被克洛伊骑在头上,慧太郎身为男人的尊严已为风中残烛。
可是,现在还有比这更为紧要的问题。逃避现实转移视线也已濒临极限,慧太郎提心吊胆地微微张开眼睛,窥视周围的情况。
是浴场。
不容分说就是浴场。
是货真价实,无需妙语雕琢,完完全全实实在在的浴场。
圣凯萨琳学园的大浴场。又名——『女肉之森』。
当然,周围弥漫着大量的蒸汽,而且欧洲人或许在感觉上对与人赤诚相见有所抵触,大家都用浴巾最低限度地护住了重要部位。但即便如此,这也无法成为慰藉。
一边是四周必定时常发出的尖细欢声。一边是忽而从浴巾下露出的娇艳肌肤。
这些事物所充满的奇妙的甘甜味道,令慧太郎头晕目眩。
恪守时间——话虽如此,但毕竟无法一次应对一个学年的全体学生,所以是轮班交替入浴,现在在场的学生有60人左右。正从孩子向大人转变的思春期特有的绝妙色香,在大小与剧场不相伯仲的大浴场满溢荡漾。
「…………呜呜」
真不是在开玩笑。即便周围的认识因魔法药的效果而被篡改,男人隐藏性别混进女浴室,还是极端精神不正常的勾当。
更何况今天,平时本不在的对象就在自己正后方不远。如果认为这种场景「令人羡慕」「是男人的梦想」,那脑子一定有问题。
「……慧太郎,你懂的吧。敢看这边就跟你绝交哦?」
「……是。不肖秋津慧太郎,将倾尽全力只看前方」
背后传来紧张的声音。当然,这是『敢看这边就和慧太郎一辈子绝交』的意思。
在大理石制的豪华浴池中将身体没过脖子的慧太郎,由于觉得总是闭着眼睛太不自然,无奈之下只好紧盯着嘴里喷出水热的狮子。因为是雄狮子的雕塑,所以看着他能够稍许安下心来。亨利在身后还是老样子抱怨个不停。
「啊啊受不了了,真是糟透了。为什么我要受这种罪……」
「这一定是报应啊。因为你想扔下我一个人去澡堂」
「啰嗦!什么嘛,竟然摆出那种写着『活该』一样的脸!」
「才没有!你根本就看不到吧!?再说我是被连累的,怎么开心得起来啊!」
被强行带到这里来的亨利,现在在克洛伊的监视下,像气球一样趴在浴池的边缘。要说为太郎为什么会知道背对着的她的样子,是因为乳白色的洗澡水中映出了她模糊的身影。当然,无法连细节也看透就是了。
「唔……两位又在说悄悄话。关系不是很好么?」
「咦?啊、不、这是……」
「别说傻话了。你还要我解释多少次?」
亨利以傲然的态度说道。隔着自己从背后传来的声音,语气非常不中听。
「要让我为这种乡下人帮他遮风避雨,我可恕难从命。从已经打开门户的国家专程跑到法国的偏僻地方来留学,想必家境一定很不错吧?」
「你这个人,为什么那么……算了,就算你对富裕阶层存有偏见,至少也应该稍微在社交方面留些余地不是?难得把你带到大浴场来,可你却见人就咬一样对大家嗔目以对,所以才没人愿意靠近你不是么」
诚然。平时会十分自然地向克洛伊周围聚集的学生,今天完全没有动静。大家害怕亨利的眼神,只是远远的围着这边。她们交头接耳的内容,不用说也知道是对亨利的中伤。
「——那态度是怎么回事!就像野兽一样向我们发威!」
「克洛伊大人和慧大人,也别管那种自以为是的人就好了」
「两位都有很强的责任心。克洛伊大人是班长
的职责使然,而慧大人则是在搬入宿舍时受过照顾,知恩图报,所以才拼了命的想让她改过自新的」
「可她竟然揣着人家的好意反咬一口!这种行为岂能容忍!」
「……Mlle.法布尔这种人,要是被那个『死神』杀掉就好了啊」
「不,还是诅咒更解气哦!只要得到『魔书』,我们也能够……」
后半的发言实在太过了,即便错在亨利,慧太郎还是非常恼火,甚至想对她们说上两句。
而他没有付诸实行的理由有二。一是身为当事者的亨利一边正和克洛伊争执着什么,一边若无其事的用手碰了碰慧太郎的背。慧太郎受到本人的制止,自当无话可说。然后另一点是发言者们的台词中存在着令人在意的部分。
「…………死神?魔书?」
什么意思?——慧太郎眉宇颦蹙。死神听上去有种危险。
亨利或者克洛伊知道些什么么?——慧太郎心想,可是两人正把慧太郎夹在中间展开唇枪舌战,完全不是能够听人说话的状态。
「又、又来!又瞧不起我的胸部了呢,亨雷特!」
「班长,不论多少次我也会说。你那两个肉袋除了能讨男人欢心一无是处,是下流的武器哦。是与你看中的陈腐骑士道豪不搭调的玩意呢」
「下、下流?陈腐!?你、你你、你竟敢在我明前如此大放厥词!虽说你贫瘠不堪,但不要再嫉妒富人!」
「贫……贫瘠!?开什么玩笑,才没有那么贫瘠啊,我的胸部!」
口水战太过激烈,结果两人压不住势头从水中站了起来。因为她们双方都毫不遮掩,刚从克洛伊那放荡的部位移开视线,又直视到亨利那含蓄的部位,心脏快要跳出来了。慧太郎的忍耐力举起了白棋。
逃吧。继续在这里待下去,真的会愤懑而死。
慧太郎留下眼中已经没有周围的两个人,慌慌张张的离开了这个地方。
慧太郎打算先到浴池的正对侧去看看。
由于那里是离出入口最远的位置,没有太多别的学生涉足那里。以前入浴的时候因为总有人在身旁,所以一次也没有到后面去过,对那里多少也有些感兴趣。
「……哎~。为什么关系就那么差呢?」
这指的是亨利和克洛伊。慧太郎丝毫无法理解两人间的争执。
不对,慧太郎知道是亨利不好。可是,克洛伊要是稍稍通融也不错。明明只各退一步就海阔天空了。
「不过,就是因为做不到,所以才说她们合不来就是了」
慧太郎一边摇头,一边在水中前进,没多久到达了浴池的边缘。不出所料,这里几乎看不到其他同学的身影,在水汽的另一头会动的气息,只有寥寥数人。
估计她们也和亨利一样,是无法与周围熟稔的人吧。没有任何人开心地攀谈,所有人都拉开一定距离,专心沐浴。如今也能听到在大约十余米的后方传来那些趁老师不在尽情胡闹的同学们的声音,可唯独这里就好像深更半夜一般鸦雀无声。
慧太郎并不那么爱好孤独,因为这让会让他想起自己是个异邦人。
虽说害怕亨利她们的裸身于是逃了过来,但慧太郎从氛围中直观的感觉到此地不宜久留。身体已经充分的温暖了,等亨利和克洛伊头脑冷却下来后就离开吧。想到这里,慧太郎开始寻找适合停留之所。
「?」
他忽然发现了一个令他在意的身影,在水中停下了脚步。
「玛尔缇娜·罗塞里尼?」
「——谁?」
下意识把名字说了出来,孤零零泡在水中的少女转向慧太郎。从吸收水汽后变得像海藻一样的乌黑长发的缝隙中,露出同样乌黑的双眸,双眸中毫无感情地映出了慧太郎自身。
「啊、这个……抱、抱歉。并没有什么事,只是,不经意就……」
「………………」
慧太郎前言不搭后语的分辩起来,可玛尔缇娜没有作任何反应。她对慧太郎并不是不加理会,而是摆着一副吃惊的表情,凝视着近在眼前的他。
吃惊的表情——总觉得有些意外。
由于清早在礼拜堂第一次目睹她身姿的时候,她基本一直面无表情,本以为她一定是无法将内心反映到脸上的那类人。
「………………………………」
而现在,她的表情确实地变化了。倒不如说,她现在的样子几乎可以叫做愕然。有什么值得那么惊讶的么,玛尔缇娜一直沉默不语,专注地注视着慧太郎。
「啊,莫非是没戴眼镜看不清楚?」
「……不,并不是」
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可惊讶的残渣依旧附着在她的表情上。就像把自己当成非常稀罕的东西——没错,有种目击到了本来不可能存在的特例的那种感觉,慧太郎的心情立刻变得浮躁。
『——一柱擎天』
「嗯?」
慧太郎倾首。她轻轻地嘟嚷了一句什么,可声音太小完全没听见。另外,感觉那也不是法语。
「早晨看到的时候没有察觉到啊」
「???看到了、却没察觉到?……也就是说,就像纳入视野却没有引起注意一样令人费解的情况么?」
「才没有。你傻的么?」
慧太郎被冷言相向,立刻消沉起来。——被讨厌了么?
玛尔缇娜还是老样子盯着慧太郎。她目不转睛,仿佛要把慧太郎的身体盯出洞来的势头。若是直接离开,还是太在意的她那视线的含义,慧太郎提心吊胆的向玛尔缇娜靠近。
「呃~……我可以在你身边么?不行的话我就走」
「随你」
得到了首肯,慧太郎在玛尔缇娜身旁坐了下去。幸好玛尔缇娜身材娇小,一坐下便成了水浸没到下巴的状态,慧太郎无需多加顾虑。当然,对方是女孩子,还是尽量小心不把脸转过去。
于是,玛尔缇娜再次嘟嚷起来。依旧是用不同于法语的其他语言。
『受教了。不过作为一个人来讲怎样就难说了』
『——请问,你从刚才起一直在说什么?受教了是指什么?』
「!?」
玛尔缇娜第二次露出了诧异的表情。感觉再一次遇到了稀罕事,慧太郎吃惊地缩起脖子。这次清楚的听到了内容,所以立刻做出了回应,但似乎是搞砸了。
「抱、抱歉,我懂法语。到不如说,驾轻就熟」
「……是么。『难道其他国家的语言也能说?』」
玛尔缇娜同法语表示认同,又用拉丁语提出问题。所以慧太郎使用后者作答
『我会英语和荷兰语,另外中文也略知一二。啊,当然法语也是』
『身在敞开门户还没多久的国家,竟然通晓数国语言,不简单呢。既然如此——你的家庭中有兰学者对吧?而且还相当优秀』
这次轮到慧太郎张大双眼了。
『抱歉。原来知道兰学者这个词啊。啊,不过,为什么知道我是日本人呢?』
『寄宿学校就是闭锁式小型自治体的典型。只要有人从外界进来,消息自然会传开。据说有一位留学生插进了亨雷特的班上,那就是你吧?』
『啊、嗯。正是如此。本人秋津慧太……秋津慧。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慧太郎在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发觉不对劲。
『……话说,感觉你和刚才不一样了,变得能说了?』
『换用熟悉的语言说起来比较顺口。并不表示我不擅长法语』
『指母语么?可是我听亨利说过,你是撒丁王国出身』
那个国家的公共用语言并不是拉丁语,记得应该是以拉丁语为语源的另一种语言。慧太郎心生疑窦,而玛尔缇娜的黑瞳微微眯起来。这是极为细微的变化。
接着,她没有回答慧太郎的疑问,取而代之说出了截然不同的话
『亨利,也就是亨雷特咯?』
『咦?——啊!』
糟了。完全大意了。竟然在别人面前用『亨利』称呼她了。
『看你这样子,这事似乎要保密呢。犯傻了哦』
『啊、啊~……不、那个,个中有许许多多的内情……』
『放心好了。我知道亨雷特的底细,也知道她在学园里总是孤零零的,最近交到了朋友。不过那个朋友正巧就是你,仅此而已哦』
『? ???』
『你以为一个月前,让吵架的你们重归于好的人是谁?』
吵架?和亨利总是在不停的吵架。究竟是哪一次呢?
『……不明白就算了。不说这个了,还是别用拉丁语交谈了吧』
『咦?为什么?你用拉丁语比较方便吧?』
『行了。你要闲话家常,我奉陪你便是。尽管会稍微违背我的方针』
既然是本人的要求,也不便多言。慧太郎简单的接受,接着换成法语,对能够接近她感到庆幸,于是立刻试着将一直惦记的事情问了出来
「今天早晨的歌,真厉害啊。用陈腐的方式来形容,真是感动得让人起鸡皮疙瘩。你一定在什么地
方学习过专业的歌唱方法么?」
「不告诉你」
她音色中的感情很淡薄,可是拒绝的意识斩钉截铁。慧太郎的脸抽搐起来。
「……你不是说会陪我说话么?」
「说过。可我没说要回答你的问题」
「那、那么,唱好歌的诀窍呢?」
「不知道」
「……莫非,你讨厌我?」
「一般般」
「………………」
「一般般的,讨厌」
『好,还是用你的语言来说吧。就这么办吧!』
『开玩笑的。另外,这个提议恕我驳回。下次再敢用拉丁语说话我就把你捏碎』
捏碎是什么意思!?——慧太郎心想,可是从语感感到受到了不祥的预感,于是慧太郎无奈,只好作罢。
可这样一来,这次就没话题了。玛尔缇娜看上去不是会主动抛出话题的那类人,而且自己对她几乎也是一无所知,无法判断从哪里切入提出问题比较好。有没有什么不会产生隔阂的话题呢?
想到这里,慧太郎脑中突然浮现方才掠过耳畔的『那两个词』。
「——死神」
「你是希望被人这样称呼的年纪么?」
「不是的。另外还有魔书。你听过这两个词么?」
沉默微微的弥漫开。不久,玛尔缇娜用粗鲁的口吻说道
「听过啊。这个传言现在铺天盖地」
「传言?这样啊,是传言啊……呃,那是怎样的传言?」
「死神就是那个未加斟酌的通称。经常会提到哦」
玛尔缇娜从容不迫的站了起来。突然,纯白的裸身弹开水汽暴露出来,慧太郎全力转向一旁。说着说着,视线不知不觉间地将她收纳进来。她的身体几乎没有起伏,十分青涩,无法让人萌发情欲。
「魔书也是字面意思。指一本古怪的书」
「古、古怪?这是指,那是魔女读的……」
「它和魔导书也不一样。具体的去问那孩子怎么样?」
那孩子?——慧太郎正纳闷的时候,传来哗啦哗啦有谁破水而来的声音。慧太郎心想,看来是亨利或者来找自己了。玛尔缇娜应该是感觉到有人接近,也准备离开。亨利说的没错,她这个人果真很讨厌与人接触的样子。
「另外,给你一个忠告」
在身体转到一半的慧太郎背后,完全从水中起身的玛尔缇娜出声说道
「最好别和死神还有魔书扯上关系」
「……咦?」
「特别是你」
最后留下这谜样的台词,以此为分界点,她的气息渐渐远去。慧太郎皱紧眉心。他下定决心转过身去,可是就连她的背影也被水汽所遮蔽,寻无觅处。
扯上关系?莫名其妙。传言这种东西不是主动扯上,而是被动受牵连的吧?
「啊ー!总算找到了!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啊?」
如同交替一般出现的,是亨利。慧太郎判断出有个人站在了身后。
「亨利,我问你,刚才玛尔缇——」
「别转过来,笨蛋!」
慧太郎正要转动的脑袋被抓了起来,强制固定住,发出咯咯的不祥声音。
「受不了你。什么事?玛尔缇娜怎么了?」
「啊、不是的……」
慧太郎一边确认脖子的稳定性,一边摸索语言。慧太郎自身仍留有强烈的不啻一头雾水的感慨,不知该如何解释刚才的那番对话。
只是,决定先试着遵照玛尔缇娜所说的问了出来
「亨利。你知道死神和魔书的传言么?」
「什么?这个嘛,不知道的话反倒有些说不过去就是了。不过,都是很没意思的事情哦」
特别是后者呢——亨利做出这样的开场白,接着将现在轰动法兰西的神出鬼没的连环杀人犯,以及得到之后能让人获得异能的奇妙的书的事情,轻描淡写地讲述出来。
〇
「……真是的,为什么总是把人叫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啊」
硬要说的话,这样的抱怨确实为时过晚,不过心中有愧的人或许基本都是这样。弗朗索瓦·维多克的嘴角嫌麻烦地弯起来,打开了眼前的门。
地点位于法国巴黎郊外,一所仿佛被信徒、被神明抛弃,几乎被废弃的寂静教会。刚向内踏入一步,只见一位正在打扫地面的衣着质朴的神父确认到弗朗索瓦的身影,表现得大惊小怪。虽说这是目睹到在一个上望尘莫及的人所表现出的反应,但毕竟已经打过许多次照面,维多克也希望他差不多能够习惯。
「唷,神父先生。我来还是为那件事。那家伙呢?」
「已、已经到了。那、那那、那边……」
神父一副快要失禁的害怕样子,向堂内一角设置的忏悔室指去。
我的样子有这么吓人么?——维多克有些受伤,穿过忏悔室的门,毫不迟疑的走进了逼仄的房间内。维多克刚刚在寒酸的椅子上坐下去,隔墙那头的人便省略一切寒暄向维多克搭话
「真慢啊,迟到了20分钟哦」
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顶多只有三十出头。维多克耸耸肩,回应道
「这可真是不好意思。可你既然这么想的话,选地方的时候就再多讲究点啊。就算要避人耳目,一边怀疑被跟踪的可能性一边到这种鬼地方来,可是相当费工夫的哦?」
「这也在你的分内工作。碰头所需的费用我会支付的。事情那边呢?」
毫不在意维多克的麻烦,对方公事公办地迅速切入话题。维多克叹了口气,对这个声音——其实连脸都没有见过的当前的雇主草草回应
「该报告的东西全都在信上了。雷克勒号沉没事件,伊斯的大量涌现事件,都没什么进展。我觉得继续找下去也没什么指望」
「……是么。也罢。这也可想而知」
「嗯?这么轻易就想通了?我还做好了心理准备,被你骂几句的」
「如果你如此轻易地就会被那些家伙逼得黔驴技穷,我等也不会想去动用你这样的人」
也对——维多克随便附和了一声,稍稍开动思维。
实话实说,在一个月前发生的两起事件的调查中,「没什么进展」是赤裸裸的谎言。在两次事件中都牵涉颇深的两个年轻人,一位是来自日本的黑发少年,另一位是对的研究倾注热情的少女,而维多克硬是把他们两人的事对委托人瞒了下来。他们今后会与男人口中的『那些人』——接触的可能性非常高这件事,也瞒了下来。
理由很简单。委托人完全不能够信任。露骨的傲慢态度,不亮明身份,几乎威胁的强行把委托推过来,这让维多克对这名男子十分警惕。
「……说实在的,你究竟是什么来头?虽然我的宗旨是不过问委托人的事情,可就连名字也不知道,实在说不过去呢」
「哼。那就用你拿手的推理来试试如何?」
男人本打算揶揄一下吧。可自称『全世界唯一的侦探』的维多克在这关键时刻一本真经的展开了推理。谁让这是委托人老爷的要求呢。
「假说的话我倒立定了几个。比方说,伊斯的事件表面上公论为是发动的令人费解的恐怖行动,可实际上根本没什么费解不费解的。那帮家伙的目标就是破坏梵蒂冈的枢机卿与蒂耶尔首相的秘密会谈。啊、不对,正确的说应该是暗杀吧?会谈的袭击有首相自导自演之嫌,这我也已经报告过了吧?」
「……是这样么?」
「没错。毕竟难得弄到手的情报源,也就是那两个被抓到的,在事件过后立刻从拘留所中消失了。那显然是聪明过头,买通内部弄出来的。我认为首相和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那又怎样。你想说什么?」
换而言之——维多克犯了在把对方逼到走投无路时的毛病,摸起了鬓角。
「你的委托表面是『寻找』,但我认为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最终目的不是蒂耶尔么?」
「………………」
「好了,既然知道你们的目的是要去逮那只老狐狸的毛病,也就能够充分锁定在你背后的人物了。比方说——对了,如果把『将蒂耶尔的失权作为轴心,动摇现政府,企图复辟帝制的波拿巴派(注1)的大财主』写成剧本应该凑合得过去吧?」
「不提这些了」
※注1:波拿巴王朝是由来自科西嘉岛的拿破仑·波拿巴于1804年建立的欧洲法国一个王朝,拿破仑1815年于滑铁卢战役战败后,波拿巴王朝也随之衰亡。
男人的声音中蕴含着危险的强硬感觉。与此同时,喀拉一声,响起了微弱的金属声。
但是,维多克朝这样的男人一阵冷笑。即便隔着隔墙被枪瞄准,维多克还是毫无顾虑。
「喂喂喂,算了吧。做出这么好懂的举动,会让单纯的假说可信度瞬间飙升的哦。你想笑死我么?」
「你这家伙……」
「不是挺好么,只有一方能玩的游戏多没意思。你也尽管把心眼都留我身上吧」
仿佛千斤压顶的沉默在忏悔室中弥漫
开,然而沉默也没有持续很久。因为男人再一次出乎意料的退让了一步。
「……也罢。我已经明白你的才干了。我也会毫不犹豫的改变今后的应对方式」
「那可真是抬举了。不过,从我的经验判断,感觉还有句『只不过』在等着我?」
「只不过,要看你下一个工作的表现。我要补充一项委托」
果然还是说了——维多克束手无策地哀怨起来。看来这才是今天的正题。
「魔书,这名词你知道么?」
「?啊,这个啊。就是现在在小姑娘们中间疯传的那个传言吧?然而据说没有任何人拜见过实物。据我所知,那可是杜撰出来的哦?」
「也对呢。确实是个极端低俗的话题。毕竟——」
男人煞有介事的咬定。此刻,维多克莫名的感觉周围的气温好像降了下来。就好像在这无神之宿,对那本书的异端性感到恐惧战栗一般。
「——据说它是『任何人读过都能成为魔女的书』呢」
〇
深夜。苏珊·阿贾尼快步走在稍稍远离繁华区喧嚣的小巷中。
周围空无一人。昏暗的巷道中,只有她自己的鞋底发出的声音回荡着。这个声音之所以会略显得不规则,是因为匆忙赶路的苏珊脚步不论如何也稳不下来所致。
她现在结束工作,正在回家途中。她所从事的职业不太光彩——更直白的说,就是卖春。这一天,苏珊达成了定额,和往常一样使用避人耳目的这条路回家。而她从刚才开始,一直在边走边抱怨。
「……那个臭王八羔子,真不像话」
她并没有遇到什么特别令她不开心的事,只是喝了酒又是一个人的时候,思考会趋向内侧,时不时污言秽语就会像刚才一样冲口而出。这是她的坏毛病。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在酩酊大醉的头脑一隅,是已经重复过好几年的自问。
年轻的时候多好。充满梦想,就算不用刻意献媚,也会被男人们惯着宠着。可自从开始走下坡路之后,自己的人生就完全看不到曙光了。
自己的本家是典型的暴发户,在工业革命盛期之时偶然靠投机一夜暴富,可是由于事业失利,一切都没有了。失去了金钱这一后盾的暴发户之女,纵然秀色可餐,价值还是大打折扣。苏珊被强迫嫁给了一个爱发酒疯的资本家,讨厌丈夫的重度暴力倾向而离家出走,在偏僻的小镇上用自己唯一的长处过活。这种形单影只的生活已经有几年了呢?唯一的长处?那明明也不是恒久不变的东西。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最开始心想「还能重来」,所以连本来的生活也轻易舍弃了。
可待到醒悟过来,自己已过花信年华。目前当还无事,然而总有一天人老珠黄,再也没有男人肯看自己。然后某一天,老鸨就会告诉自己「你不用来了,这些年辛苦了」,扔来几个子将自己赶走。
「见鬼,为什么就我要受这种罪……!」
不应该是这样。——苏珊在酒精侵蚀的头脑中,愤懑地依靠着那段美好的记忆。
年轻的时候,世界曾是更加的光辉夺目。然后最关键的是,世界曾对自己十分体贴。
然而,为什么必须因为仅仅一次的失败,而且还是因为父母的不小心,自己就要落魄到如此田地?这还有天理么?苍天真的在看么?
「…………」
苏珊停下了摇摇晃晃的脚步,意识转向手中包里的东西。接着,她失笑了几声,此前一直在内心中激荡的愤懑,顷刻间云消雾散。
所以——重来吧。这一次,真真正正地将一切全部重来吧。
刚才也陈述过,这一天她并没有遇到什么特别令她不开心的事。毕竟烂醉之后不分场合地滔滔不绝的情况平时不曾少过,毋宁说今晚的苏珊心情极佳。她快步在路上行走,也是想要快点到家开始『重来的后续』
「……呵呵。我要夺回来。将一切……一切、一切!」
苏珊露出好像坏掉的笑容,已然坐立难安,踩着蹒跚的步履,正要飞奔起来。就在这前一刻,她留意到了一件事。
前面,有人。
可以断言,那人直到刚才还绝对不在。他是在这个距离上,不知不觉间,突然出现了。
仿佛忽然从地面长出来一般,犹如枯树一般细细的轮廓,伫立在忽明忽暗已气若游丝的路灯之下。他穿着一件带兜帽的外套,无法看清楚面向。但是,恐怕性别是——
「苏珊·阿贾尼对么?」
男人。听到声音,苏珊确信了。这是一个莫名地让人感到惶恐,让人感到危险的声音。
「你……你是什么人?」
是偷东西的?这么想总觉得有些古怪。——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莫非是不知哪儿来的身无分文的蠢货,想等我工作结束免费让他上?
苏珊保持警惕,但男人接下来的话完全偏离了苏珊的预想。
「几天前,你从嫖客手里买到了『一件东西』是吧?」
「!?」
苏珊开始战栗。因为男人的语调虽然用了疑问的形式,但几乎等同于断言。苏珊将手中的包紧紧抱在怀中,摇摇晃晃地在小巷中后退。
「你、你的目的难道是这个……?」
「——里面的内容,看过了?」
苏珊第三次被单方面的提问。这样一切都清楚了。下一刻,苏珊转身朝来时的路冲了起来。即便碍于醉意,脚纠缠在一起,无法很好的跑起来,她还是拼了命的奔跑。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绝对不要失去这个。
这是花大价钱弄到手的,还给了那位客人万分周到的服务,岂能让别人夺走。如果被夺走,自己就无法重头再来了。
「别开玩笑了……!还只读到一半,怎么能——」
「是么。已经读到一半了么」
真遗憾——忽然从身旁传来一声低语。随后,苏珊产生一股强烈的异样感,停下了脚步。她对着自己的身体朝下一看,只见胸口中央不知为何绽放出鲜红的色彩。
「……奇、怪?」
力量从膝盖散去。整个人如同被抛出去一般,由脸倒伏在了石地板上。而她几乎没有感觉到冲击带来的疼痛,只是明明睁着眼睛,眼前却急遽变暗。
「那么,你已经『为时已晚』了。……抱歉,我救不了你了」
昏暗的那边传来男人的声音。明明是个偷东西的,竟然想要救我?——笑意顿时涌了上来,当然,苏珊实际上根本没能笑出来。
拯救。对啊,自己渴望拯救。想要从这犹如泥潭底部的现实中得到解脱。
可是,这个愿望已经无法实现了。因为,那个被夺走了。苏珊如今在即将丧失一切光芒的视野中,看到男人正打量着自己掉下去的包。不久,他从里面抽出了什么,仔细确认了一番。啊啊——从苏珊口中零落出虚无飘渺的叹息。
是书。
一本黑皮封面的,平淡无奇的书。
本应能够拯救凄惨的自己,记载着能够让人重来的魔法的书。
「啊、啊啊……还、来……把它、还给……我……」
苏珊不知不觉的伸出手,挤出最后的力气,朝着被夺走的自己的希望。
「……可悲啊」
男人兜帽下面的表情微微扭曲。然而,这仅仅听了一瞬间。他拿着书旋踝离去,再也没有回头。苏珊明白,脚步声正渐行渐远。
没多久,苏珊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手无力地落在了地上。
在一去不返的意识尽头,她直到最后,还是痛彻地自问。
——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