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远离都会的娘家已一年有半,不论怎么想要去麻痹时间的感觉,最终都是徒劳。
妮娜·阿鲁诺被礼貌的敲门声唤醒,从安乐椅上起身,一边走向玄关一边在仍旧微微发懵的脑中一隅,忽然想到这样的事。
看了看时钟,时间正好过中午。似乎是在起居室织东西的时候,不知不觉的深深睡着了。这个时间父亲母亲都在田里干活,所以现在只能由妮娜来接待客人。妮娜隔着玄关的门,刚问了声「谁?」,一个无力的声音立刻回应了她。
「……嗨,妮娜。好久不见。是我,亚尼克哦」
亚尼克?——妮娜吃了一惊,从探视窗确认了对方,站在那里的,的确是正在分居的丈夫。
比起一年半以前,感觉他憔悴了不少,但那与生俱来的软弱笑容与记忆中的他分毫不差。当然,是像因失业而自暴自弃以前的那个他。所以,妮娜心生怀念的同时,也对他过于唐突的造访竖起了警惕心。妮娜感觉得到,自己的声音自然而然变得僵硬了。
「你来干什么?」
「我来向你道歉。虽然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相信我」
他率直的语言,让妮娜又吃一惊。
「……真随性呢。只会让自己醉成一滩烂泥然后向身边的人撒气,扔下我一年多不闻不问,现在好意思来?」
「你说得对。我明白。你会这么说我也在所难免。只不过……一会就好。能听我说说话么?我想好好的跟你面对面,向你道歉」
他的声音很真挚。妮娜感觉到,曾经那个诚实的他真的回来了。她踟蹰了片刻,最后推开了木门。因为她觉得,若非父母现在不在,要不然以后很难有机会能跟他好好对话了。
「……好吧,进来吧。现在爸爸妈妈都不在,时间不长倒没事」
「是么。如果可以,我还是想尽量和爸爸他们问候一声……」
「别犯傻了。爸爸要是回来了,铁定得把你痛揍一顿哦?」
妮娜试着略带威胁的口气这么告诉他,但亚尼克毋宁觉得这样反倒心安理得一般,点了点头。妮娜不由张大双眼。而亚尼克接着说出了这样的话
「谢谢你,但我就不到家中叨扰了」
「咦?可是现在的话……」
「没关系。我在这里就行了。不提这个了,请让我仔仔细细地看看你的脸」
「…………亚尼克?」
为什么呢?久别重逢的他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然而现在不同于最初萌生的警惕心,有种其他的躁动——感觉就像丧失感一样的东西,突然间突然从心内浮现。
「出什么事了么,亚尼克?今天没有联系就突然跑过来,而且从刚才开始,你的样子就……」
可就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从房子里传来惊人的哭声。
这个似乎能够吵到邻居的声音,毫无疑问是婴儿的哭声。
「啊,不好。稍等一下,孩子好像醒了」
「孩、孩子?等等,妮娜。你难道已经和别的人——」
「笨蛋!当然是你的孩子啊!」
妮娜打断亚尼克误解过深的妄言,匆匆忙忙地折回家中。「……我的,孩子?」亚尼克更加吃惊,茫然自失地沉吟起来。这个时候回到起居室的妮娜,手法娴熟地抱起了摇篮中抽抽搭搭的爱女。她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走向玄关,不出所料,亚尼克仍旧僵直在完全相同的姿势和表情。他那大吃一惊的样子很可笑,妮娜不禁失笑。
「我、我的孩子?这孩子么?那么,你离家出走的时候……」
「嗯,已经怀上了。——来,爸爸总算来看你了,打声招呼吧,赛丽娅」
赛丽娅·阿鲁诺不知像谁,性情不定,一下子又哭起来一下子又乖起来。在怀中还不满一岁的幼子已经恢复了心情,专心吸起奶嘴。
「赛丽娅……女孩子么……」
「是哦?你要是早点洗心革面回来的话,就能和我一起给这孩子起名字了啊。一年半真的等太久了啊」
不知是不是没有听到妮娜说的话,亚尼克战战兢兢地向赛丽娅伸出手。他的食指被小小的手握住,仅仅如此而已,他的表情就像个孩子一样变得乱七八糟。当然,他流露出的,是与悲伤截然不同的感情。
「我这个不中用的家伙……竟然……竟然如此幸福……」
「喂,你也太小题大做了吧。好不容易赛丽娅不哭了,你怎么又哭起来了?」
「对、对不起。可是,我太开心了……我、我差一点就,一无所知的……一想到这里我就,对不起,我说不好话……对比起,对不起……」
妮娜露出微笑,守望着终归还是开始捂面大哭的亚尼克。因为,那个靠不住,爱流泪,但自己下定决心要携手一生的曾经的丈夫,如假包换就在眼前。
所以,她对心中无法填补的不祥空白,努力装作不去在意。
〇
有大堆大堆的事情想跟她交谈,怎奈时间有限,怀念的时光转瞬即逝。世间森罗万象,皆是如此自然。
亚尼克·阿鲁诺离开妻子娘家的时候,外面已经完全染成了美丽的夕暮。妮娜强烈的邀请他住下,可是阿鲁诺坚持要办的事无法推脱,今天暂且回去,恋恋不舍地与她惜别。
他犹犹豫豫直到最后,在临别之际传达了一句「Je t'aime(我爱你)」,贤惠的妻子似乎还是察觉到了他不对劲的样子,执着地嘱咐道
——呐、亚尼克……你还会来的吧?
——下一次会好好的来接我们吧?
亚尼克对她的话点点头,这耗费了他莫大的决心。他很愧疚欺骗了她,最重要的是在知道自己有了个女儿之后,本来早就下定的决心,如今却被势不可挡的依恋之情所冲垮。忍住已经松脱的泪塞,已经让他耗费了击打的气力。
可是,悲伤地时间终归有限。这是不可逆转,冰冷无情,断然无法抗拒的。
「……呵呵,好小的手啊」
离开妻子本家所在的只建着几所农家的小集落,阿鲁诺没有走向驿馆,而是就这么在鲜红的草原上独自漫步。他的手中,仍留有幼小生命的感触。
「塞尼亚。妮娜真是起了个好名字啊……」
迷恋扔萦绕不散。好想与妻子重归于好,再带上女儿,开始崭新的三人生活。纵然虚无缥缈,亚尼克还是无法不去心怀这样的梦想。心,不可思议的澄澈。一般想来,像自己这样气量狭小的人,早该方寸大乱了。
说出心声之后,心中的某处就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救了。
亚尼克早已死心,本以为自己要承受死亡的恐惧直到咽气,会一边大喊大叫最终辞世。
但是,某位少女拼命给自己创造出了一点点的缓期。没想到,这竟然戏剧性的让自己的内心安定了下来。竟然给了自己如此难能可贵的感触。
「谢谢」
亚尼克嘟嚷着。他漫不经心地走着,来到了一座小丘之上,靠着伫立在上面的树下坐了下去。他的呼吸已难以维持,但还是挤尽力气继续说道
「真的,非常感谢。多亏有你,我才能在最后再次见到我珍爱的内子,才能遇见我珍爱的女儿。我现在可以挺起胸膛的说,我得救了」
「……不,我没做什么。这全都是您凭着自己的勇气争取到的」
回应他的人,就在他的身旁。逆光之中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的声音十分低沉嘶哑。阿鲁诺心想,她一定是在对就快死去的我感到痛心吧。她的身后,是同样在这几天里遇到的三位少女,她们相依相偎地站在一起。
「而且——」
「应该来说,得救的,是我才对」
面对她说话的样子,阿鲁诺笑逐颜开。感觉风变强了。
啊啊——阿鲁诺喘气似的呼吸。
不想死。不想死。
还想继续活下去。
真希望能够多一分多一秒的去品味这样的幸福。
「……妮娜……赛丽娅」
我的妻子啊。我的女儿啊。我心爱的两个人啊。请宽恕愚蠢的我吧。
我知道这番话非常自以为是,但请宽恕我将你们抛下。
于是最后,请再让我说一声。
「谢谢」
向无可取代的家人,向站在身旁对我有恩的少女,还有向更多更多的人们。
如今,阿鲁诺的舌头已经不听使唤,但他还是奉上了发自肺腑的感谢之词。
「……谢谢。我、真的……非常、幸……福…………」
不久,眼中的景色骤然被黑暗所封闭。
看来,太阳完全落山了。既然如此,就小睡一会儿吧。什么嘛,醒来之后再加把劲好了。为了下次能够和妮娜还有赛丽娅一起,三个人手牵着手——
〇
就这样,亚尼克·阿鲁诺与世长辞。
降生于世间的生命,自然都会如此。
他一边露出喜悦的微笑,一边流下悲伤的泪水,让一个人所该有的后悔与遗憾,静静地泌满心头。他的身体在慧太郎面前发出声音,渐渐化石化。
如此同时,可能因为篡改认识的
药失去了效力,阿鲁诺的样子从常人变回了的外表。他不能被任何人所目睹的遗体摆在眼前,慧太郎一时间呆呆地杵在了原地。迟暮久久不落,犹如燎原之火,浩浩荡荡地在眼下的平野铺开。
「…………慧太郎」
背后传来亨利的声音。慧太郎明白,必须完成阿鲁诺所托付的最后的约定。为此,自己这数日间,一直待在他身旁。
慧太郎无言地从刀鞘中拔出无垢娘矩安。刀身在斜阳下绽放出强烈的光辉。
不知何时,周围回荡起寂寥的歌声。不必转身确认,自知唱响歌喉的是玛尔缇娜。战栗的歌姬感怀惆怅,与在学园礼拜堂听到的歌喉截然不同,以令人吃惊的温柔音调,向死者献上镇魂歌。
克洛伊正漏出微微的呜咽。亨利正拼命忍住泪水。
不久,慧太郎摆出蜻蜓的架势。此刻,他表现出些许的犹豫,但这恐怕是对孤身奋战而赢到最后的阿鲁诺来说,是一种冒渎吧。所以,他迅速挥下了刀刃。
「啊」
亨利再次叫了出来。因为此刻,更为强烈的强风吹拂而去。
粉碎的化石乘着风,如雪花般腾空而起,就这样恍然送向遥远的彼方。亚尼克·阿鲁诺化的证据,可能会连累他身边之人的事实,由某人小发慈悲,从世间湮灭。
不为任何人所察觉,不连累任何人,悄然消逝。
这就是阿鲁诺最后的请求。
「——祝您一路走好,先生」
慧太郎咽下口中的咸辛之物,拼命地控制感情,低声说道。
不会再有人向您掠夺,不会再有人向您威胁。
您于弥留之际展露的那份微笑,它的含义,在场的我等心领神会。您永恒的思念将铭刻在我们心中,永不磨灭。
所以,祝您一路走好。
「请您……务必,一路走好」
凭吊之歌宁静肃穆地持续着。克洛伊抽泣传染了亨利,亨利也开始发出微弱的声音。慧太郎送完饯别之言,火热的液珠从脸上滑过。
于天空飘洒的无数雪片,如今以消失无踪。
唯独风儿诉说着他的行踪。
〇
就这样,平凡的日常一尘不变的再次到来。
纵有痛之入骨的悲伤不期而至,日子仍不知停留,继续下去。世界不会顾及当事者的心境,堪称残酷地持续运转。而我们将屏住呼吸,甘受平和。
可是,要说一尘不变,当然是并不正确——
「亨雷特,一起用餐如何?」
「我说你啊……」
午餐时间,圣凯萨琳学园的教室中,照例带着篮子匆匆忙忙准备前往图书馆的亨利,对迎面而来的搭腔声不由眯起眼睛。
抬头一看,只见拦住去路的是克洛伊。她用依旧缠着绷带的手中拿着一个便当盒一样的包裹,不知为何正露出太阳一般灿烂的笑容。说真的,感觉很烦。
「……你究竟想怎样?」
「什么?怎样是什么意思?」
「少装傻!我说你啊,究竟吃错什么药了要挡在这里……!」
亨利的语气越来越粗暴,可她勉强自我控制下来。毕竟班长女士总是毫不顾忌周围,说得所有人都能听到,所以热热闹闹开始进餐的同学们整齐划一地正凝视着这边。没有提醒与斥责,而是好像极为普通的朋友一样对待亨利,这种事迄今为止一次都不曾发生过,会有这种反应也是在所难免。
亨利很讨厌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无奈之下凑近克洛伊的脸庞小声诘问
「你这不是在全力以赴地引人注目么!为什么要在教室里找我搭话!?」
「唔。不是你说过,要与我和睦与共么」
克洛伊噘起嘴。亨利心想,说是说过,可这人怎么像个孩子一样。亨利感到一阵茫然,接着说道
「我确实说过不对你装样子了,但我没说答应过要对其他家伙示好!再说了,你平时不是和慧太郎一起吃饭的么!」
「这有何不可。今天我想和你一起吃。而且,慧一上完课就离开教室了哦?似乎有事要办的样子」
亨利当然知道。可是,她心中的候选人偏偏只有慧太郎和自己,怎么都觉得奇怪。在他转学过来之前,克洛伊都是和其他同学一起吃午饭的。
「……你只顾缠着我的话,会失信于你身边的人哦?」
「不必担心。我还打算再邀请几位一起。只要大家一起和和美美地围绕在餐桌旁,一定会立刻了解你真正的性情的。没关系,大家一定都会尽弃前嫌冰释误会的」
「你这是在打什么保票!?并没有什么误会,而且别人怎么看我,我完全……啊~受不了了!你这女人究竟有多烦啊,班长!」
「什么?班长?班长是谁?我可不知道这种见外的称呼是指谁」
「你、你这女人……!」
不好。总感觉力量关系正在逆转。以前都是自己捉弄对方,可现在被玩弄的一方变成了自己。而且这家伙握着几个秘密就开始蹬鼻子上脸了。
「总之,约定以外的事情我一概不管!」
亨利不想再纠缠下去,站起身来,她直接从克洛伊身旁穿过,走向教室外面。可是,怒气冲冲的她刚刚走到走廊上,便有一个人影在途中悄无声息的与她并肩偕行。
「我知道了,那就没办法了呢。我今天也不和大家吃饭了,就赖着你一个人好了。话说,你上哪儿去?」
「为、为什么要死缠着我!?你这……笨蛋克洛伊!」
「呵呵,终于喊我名字了?对,我是克洛伊。骑士家系罗什雅克兰的血脉!一旦咬上猎物就绝不松口哦,亨雷特!」
「这绝对不是骑士!只是粘液质(注5)罢了吧!?」
亨利发出尖叫,跑了起来。克洛伊当然也跟着她冲了出去。亨利完全搞不懂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忽然间,少女们的全力追逐剧拉开帷幕。班上的女孩们看到两人的身影,从教室探出脸来,全都是一样的木讷表情。
对,没有什么是改变不了的,没有什么的是永远不变的。
阿鲁诺的去世已过去三天。治愈亨利他们的心灵需要时间,而这一如既往却略有不同的每一天,终于要回到他们的身边。
※注5:粘液质为克雷奇默论述的性格类型之一。坚强、固执、保守,几乎不会感情用事,有时突破极限会有极强爆发性地感情表达。这里主要表现固执。
〇
『——嗯,原来如此。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啊。那么,那边也告一段落了么?』
『是的。没有回收到书实在不好意思』
『这没什么。那本来就不是你的本职工作,只是偶然有本魔书流入了伊斯,所以就顺便拜托你处理一下罢了。好了,死神也已辞世,这样一来,剩下的就是——』
『呢?残存的力量应该还有一半哦』
『啊,这不成问题。我们已经顺利请得首相阁下处理了』
『阿道夫·蒂耶尔?欠那个老狐狸太多不太好吧』
『事出无奈。我们现在需要那个男人的力量。一方面是为了能在法国自由行动,一方面也是为了探明梵蒂冈的动向。你瞧,上个月暗杀的时候,他不就发挥了很大作用么』
『……爱德华·瓦尔提斯·科尔亚诺枢机卿。散播魔书的罪魁祸首呢』
『不过正确的说,是包括他在内的一部分强硬派就是了。他们觊觎着十字教能重新得势,似乎做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利用魔书来增加煽动社会不安,好像也是诸多计划中的一个。真是的,不值一提的东西,惹麻烦倒是超一流的,真让人伤透脑筋』
『说的就像事不关己似的。最后处理这不值一提的东西就是你吧?关于上次将整个伊斯牵连进来的那件事,我气还没消哦?』
『想也是呢。你那莞尔的笑容,我现在还历历在目。不过,你要责备的我话可就弄错对象了。在这件事上,我和约瑟夫一样,都是投的反对票呢』
『……杀死M.约瑟夫的的持有者,还没有找到么?』
『是啊,完全没有头绪。他在非尼斯泰尔省——你的地盘上潜伏着的可能性很高呢』
『哎呀,话里有话呢。莫非你在怀疑我?』
『不敢。我可没傻到去顶撞女王中意的东西』
『那就好』
『不提那些了,情况如何?还没告诉我你本职任务的进展呢』
『没有变化。我觉得,罗什雅克兰的后裔果然对旺代叛乱的「真相」一无所知。继续监视的必要性真的——等等』
『?怎么了?』
『……有人来了。我先切断通信了』
〇
到达了图书馆里头的区域后,只见她呆呆的坐在椅子上翻着书。
尚未开馆的图书馆内十分昏暗,唯一有外界的光从窗帘洒下来的这块地方,仿佛绘制出她的剪影一般,从周围游离。可能是从脚步声中察觉到了有人接近,小小的脑袋惊觉似的转了过去。
「什么事?」
「也不是没事就不能来看你吧,玛尔缇娜」
慧太郎苦笑着如此回答,
玛尔缇娜·罗塞里尼立刻叹了生气,不置可否地留下一句「是么」,接着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返回到书中世界。慧太郎已经习惯了她的这种态度,所以并没有为此消沉。他在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下去。
「你还是老样子啊。不好奇我为什么会知道这里么?」
「我基本看出来了。是那孩子告的密吧」
那孩子,说的是亨利么。那就猜对了。慧太郎从亨利口中打听出了玛尔缇娜待的地方,借来了她偷偷制造的图书馆的备用钥匙,来到了这里。
「于是,你有什么事?」
「?不、我没什么——」
『我在这里基本上是秘密。亨雷特也不会轻易松口。如果没有让人信服的理由,我不认为那孩子会把备用钥匙借出去』
『……太明显了么。你有时候会像M.维多克一样呢』
被玛尔缇娜用拉丁语像侦探一样追问,慧太郎也用拉丁语像犯人一样投降了。
『我想对你说声谢谢』
『不需要。要说给你魔书那件事,之后我会好好收缴利息的』
『哎呀,不止这件事。另外,还有你给我助言,帮忙去救亨利,受了你很多照顾。多亏你了,玛尔缇娜。谢谢』
玛尔缇娜抬起脸。注视着这边的黑瞳,在眼镜下面微微游移。
『……我可没道理被你答谢。我只是按我自己的想法行动罢了』
『想法?』
『对。从我个人的角度思考,有比魔书更加重要的事情,而这是我认清这一点,转换主次所带来的结果,只是偶然间帮到你了而已。别作无谓的感谢了』
认清?莫名其妙。但慧太郎转念一样,感觉这样也好。
『那么,献给M.阿鲁诺的吊歌呢?难道那背后也有隐情么?』
想起那一天在夕暮之下听到的充满哀伤与慈悲的旋律,慧太郎为了掩饰胸口下面的痛,微微一笑。可这显然行不通吧。——慧太郎心想。
这一次,玛尔缇娜雪白的脸颊最终明确地泛起朱红之色。
『虽然不太说得上来,但那首歌真的好厉害。多亏了那首歌,我也感觉到我好好信守了与先生间的约定。你没有美化死亡,但我感觉,你告诉我死亡是新的开始,用力推了我一把』
『你、你这老好人的毛病还是收敛收敛吧。我并不是有那种心才唱歌的……』
『没关系。我相信那是对的。所以——谢谢你,玛尔缇娜』
慧太郎重新道了声谢,玛尔缇娜立刻深深地垂下脸,藏起表情,开始慌慌张张地翻起书来。真是招人微笑的反应。慧太郎已经理解了。坐在眼前的这位谜团重重的少女,看上去冷静而狡诈,实际上为人却出人意料的温厚。
想问的事还是太多太多,但玛尔缇娜终究不会给出任何答案。既然如此,那么现在就应该为稍稍了解到她的为人而感到欣慰吧。
『……我稍稍能够理解亨雷特的心情了』
不久,玛尔缇娜嘟嚷起来。她的脸还是有些红,语气因微微的不甘而动摇。
『一看到你,心里就觉得毛毛的。你总是亲切地对人露出这种招人误会的笑容,你总有一天会因为情感纠纷被女人捅死的哦?要不然你的事情败露,反而会在浑然不觉间招惹到真正有那种兴趣的同性接近你,袭击你呢。长点心眼吧』
『?怎么突然扯上情感纠纷上——』
慧太郎正准备反驳,将后半句台词咽了下去。因为他产生了强烈的异样感。
『真正有那种兴趣的,接近我的……同性?』
『是啊。会将你错当成女人向你搭腔的男性,想必不会很少吧』
『!?』
慧太郎张大双眼,屁股从椅子上悬了起来。他一瞬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可是玛尔缇娜轻轻地嗤之以鼻,依旧面无表情,但带着某种嗜虐的口吻告知道
『你以为我没注意到么?要真如此,你还真是天真得过分呢』
『为、为什么……?』
『你身体的骨骼是男性的。喉结虽然难以辨认,但还是能够确认到。被你抱着的时候胸脯很硬。而且,我有免疫,魔法药对我没什么效果』
听到玛尔缇娜淡然地为自己举出的会看穿的理由,慧太郎只得哑口无言。特别最后一项至关重要,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之前在大浴场碰面的时候,自己在她眼中的样子就是——
「在那之后,有段时间夜里闷闷的呢。多谢款待」
「那时你令人费解的反应,原来是对这件事吗啊啊啊!」
玛尔缇娜换回法语,做出不知在哪儿学到的合掌动作。慧太郎对此抱住脑袋,一边后仰一边纵声疾呼。——话说,多谢款待是什么意思!?
不妙。原本的性别暴露了,实在太不妙了。既然如此,必须解禁在亨利面前都不曾展示过的土下座的最终奥义,求她务必宽宏大量么?
「不用担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啊……咦?真、真的么?」
「你要为我保守我是魔女的秘密,对吧?那么,你要是再答应我一个请求,我就不揭穿你是妖怪·露枪狂魔的事」
「竟然说出妖怪这个词,你很了解日语啊……啊、不说这个了,是什么请求?」
「今后也要按期按点到大浴场来」
慧太郎惊得全身一僵。即便有种不好的预感,可隔了片刻后还是问道
「为、为什么?」
「为将来作参考」
「………………」
「作为交换,你可以看我的。我不会拒绝的」
「你倒是拒绝啊!而且这不是相互看就能解决的问题吧!」
她的发言不只有几分真意,慧太郎本以为已经掌握了她的性格,殊不知竟又以迅猛的速度飞出掌控。就在这个时候,从旁突然传来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
「哎呀,这不是慧么。还有玛尔缇娜也在。两位是一起的么?」
「?克洛伊?为什么你在图书馆——呜哇」
慧太郎转过身去,大吃一惊。只见克洛伊从书架后面现身,在她身边,亨利被她抓住手,也在这里。亨利不知怎的一副精疲力竭的表情,垂头丧气。
「呃、呃~……发生什么了?」
「……这只胸部怪兽,烦死人了。逃也逃不掉」
「呵呵,今天的我来要尝个新鲜。将错就错之人是很强的」
亨利欲哭无泪,克洛伊心满意足,两人的角色完成了调转。慧太郎看得一头雾水。接着,克洛伊拉着亨利的手,在慧太郎与玛尔缇娜身边落座,说
「不过说起来,我们四个竟然能在校内不期而遇,这也是某种缘分呢。我们共同闯过了那场战斗,今天就在这里齐聚一堂共进午餐吧」
「你这独裁者,怎么又自作主张!你倒是给我回教室啊!」
「请容我严正拒绝。——话说回来,慧,平时这个时段图书馆应该是闭馆的,你和玛尔缇娜是怎么进来的?我们进来的时候门开着呢」
「诶?啊、这个嘛,就是……」
「我们有秘密的备用钥匙。慧太郎向亨雷特借来的」
「……亨雷特,你竟然私配学园的钥匙?给我从实招来」
「玛尔缇娜,你个叛徒!你手里也有备用钥匙吧!」
忽然之间闹腾了起来,慧太郎不知所措地挠着脸颊。向对面看去,只见为了规避自己的罪行,逃过克洛伊的法眼而将朋友完全出卖的玛尔缇娜,也露出了有些束手无策的表情。当然,她依旧对亨利的抗议装作一问三不知。
「……总觉得这里越来越吵了」
「有什么不好的。偶尔违背一下自己的方针,能和大家一起共度美好时光啦」
咦?——玛尔缇娜露出差异的表情。慧太郎对讨厌与人接触的少女接着说道
「我们四个人,拥有着只属于我们的思念。克洛伊说得没错,我觉得这也是种缘分。只是今天而已,就奉陪一下吧,玛尔缇娜」
慧太郎心想,无法忘怀阿鲁诺和贝诺瓦的,应该不只有自己。所以大家渴望着知晓内情的同伴,自然而然地如此聚集在了一起。亨利和克洛伊自当不遑多论,而玛尔缇娜也并没有匆匆离开这里,一定代表着我们的心是相同的。
没过多久,玛尔缇娜诚然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却仍旧容忍地叹了口气。
「……好吧,仅限今天。而且我肚子有些饿了」
「哎呀,是这样么?可是玛尔缇娜,这里可没有为你准备的——」
「这个」
「……为什么指向我的便当?」
「啊哈哈!活该,克洛伊!你就为玛尔缇娜那无底的胃袋战栗吧!」
「亨利,不好意思打扰你炫耀胜利了,就在刚才,你的三明治也被抢走了」
热热闹闹的进餐时光开始了。喧嚣的互动,在新的关系上建立起来的日常,会微微中和独自无法承受的悲痛。疏远良久的两人与喜爱孤独的少女齐聚在一起的这个地方,兴许就是一个充满奇迹,祥和而协调的小小乐园(荒石园)。有朝一日,一定要将让这个所有人不断追求的小
小的救赎之环变大,包容更多更多的人。
虽然这个理想如今仍旧遥不可及,但慧太郎已经知道了它的架构。
那就是手心中明确依存着的,鲜亮的星之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