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朕就是这样小心眼
录入:胸怀宽广的小滚滚
脑海里,场记板的声音响起。
1
我停下脚踏车,再看一下地图。
若是走路,目的地离车站只有十二分钟路程;骑脚踏车的话,不用五分钟就到了。由于在大马路上,很容易找,何况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四年,要去的也不是毫无所知的地方,其实没必要看地图,但我已经从昨天晚上起就疯狂确认地点,我也知道自己紧张到了极点。
收起地图后,我再次踩下踏板。
由吉祥寺车站沿着井之头通往下走便能到达「Elysion」,那是一间可出租的排练室。不过,不是那种有音响设备的练团室,可以把它想像成类似舞团排舞的地方。墙上装了整面的大镜子,地上铺了木头地板。其实我也没去过,这些印象都是我昨天才从官网上看来的。
昨天我还在官网上的行程表发现,一整年的周一、周四跟周五都已经被预约。其实这也很理所当然,因为Elysion是某间剧团的专属排练室,只有在这间剧团不练习的时候才会出租,而周一、周四跟周五就是这个剧团的排练日。
可是,在当今日本这个提到剧团就想到「穷」、想到「穷」就不禁要提起剧团的社会里,有几个剧团能阔气到买下自己的排练室?电铁中央线沿线上分布着密密麻麻的小剧团,哪一家不是咬紧了牙根才总算能低空掠过赤字的边缘?在这个只要拥有一枝红黑双色原子笔就可以做帐的剧场界,到底要红到什么程度的剧团,才能拥有自己的专属排练室?
刚刚提到的那种红黑双色原子笔,如果真的在市场上销售,不晓得会不会大卖?我边在心里盘算着商机,边骑着脚踏车超越一个褐发的小个子女生。这个女生的嘴巴抿成一直线,认真地大步往前走。她那毫不犹豫的步伐,透露出她要前往一个确切的地点。
接着,我又超越一位眼镜颇有个性的酷酷男,他修长的双腿以自然的步伐行走,不过快也不过慢,跟刚才那个女孩子形成对比,不过,从他笔直的视线看来,他的目的地也很明确。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们要去的地方跟我一样。
抵达目的地后,我把脚踏车停在大楼旁的停车场里,再绕回入口处。玄关的玻璃门旁挂了一面金属招牌,上头写着「Studio Elysion」。
另外还贴了一张纸:
第三次选拔会场
是的,这里正是「那个」顶尖剧团的排练室。
一年吸引二十万名观众、名副其实的日本顶级专业剧团。
超级剧团「潘朵拉」的——入团选拔会场。
2
排练室位于建筑物的地下室。跟我从官网上看到的一样,木头地板的正中央站了十五名男女,看起来都很紧张。我想我的表情大概也差不多吧。
刚才我骑脚踏车从后方超越的那两个人也在这里,酷哥穿上运动服后还是酷哥,褐发女生则一副神情严峻的样子。她走路时散发出来的那股强大气势,可能在她止步时被她锁在了体内吧,我仿佛听见她身体里发出「喀喀喀喀」的声音。不过,也有可能她的气势真的大到足以发出声音,毕竟眼前这两个人都是连闯两关的强者呢。
第二次选拔时就已经听说了,这次参加第一关书面审核的有五百个人,其中有一百五十个人顺利进入第二关的实技测验,可是到了目前第三关,却只剩下十五个人,实在是太过惊人的淘汰率。再加上,每年公布在官网上的新人顶多只有三名,有时则挂零。这意思是,目前站在这里的十五个人,还会再淘汰到低于三分之一的程度。
我想第三关应该就是最后一关吧?褐发女、酷酷哥,不好意思,你们还是早点放弃,毕竟今年入团的新人肯定是我。当然,如果可以三个人一起过关的话是最好的。
我把现场所有参加甄选的人全都观察过一轮后,看了看室内,墙边站了几位看起来很像剧团人员的人,有几个我曾经在舞台上看过很多次,例如同时活跃于电视剧与电影的一线演员霜野先生,如果甄选者里有他的影迷,一定会很激动吧?不过我对他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这时,门「唧——」的一声打开来。
转头一看,两个人走进排练室,所有甄选者突然间紧张了起来。
当然不可能不紧张,能站在这里,怎么可能会不晓得这两位是什么来历。
其中一位男士戴着细框眼镜,他是把「潘朵拉」从大学里的一个小小戏剧社拉拔成为顶尖剧团的大功臣,也是超级剧团「潘朵拉」的团长——戏剧制作人不出三机彦。
另外一位是我今天才第一次亲眼见到。
优美迷人的大美女。
超级剧团「潘朵拉」的专属编剧。
负责撰写所有剧本并执导的——御岛铸。
这下子,我不得不激动了。
3
所有甄选者全都站得端端正正,现在可不是站没站姿的时候,毕竟眼前这两个人是潘朵拉的两大巨头。
「不错不错,紧张得恰到好处。」
不出三机彦站到我们前方,微微笑着说道。他那柔顺得媲美女孩子的头发,衬托着脸上的银框眼镜。眼镜的纤细线条赋予他一种狐狸般的感觉,虽然他的眼尾并没有往上勾。
「好吧……现在先请小铸跟大家讲讲话。大家都闯到这一关,我想应该认识她吧。这位是我们『潘朵拉』的专属编剧御岛铸。」
站在一旁的御岛铸在不出先生的挥手招呼下,站到了前方。
御岛铸。
我曾经看过好几次她的照片,不过真的亲眼见识之后,还是觉得跟想像中的不太一样。该怎么说呢……比我想的更美!
御岛铸是编写所有潘朵拉剧作的专属编剧,同时也是执导所有自己作品的舞台导演。十年前,当潘朵拉刚创团时,御岛铸只是个艺大戏剧社的大学生,但自从剧团把她的作品搬上舞台的那一天起,「潘朵拉」便掀起了窜红之幕。
御岛铸的作品新颖有趣又充满挑战性,让所有看过她作品的观众无法不为之着迷。最初在五十人的小剧场表演时,便已收服五十名观众的心;接着在能容纳一百人的小剧场表演时,同样引爆了一百名观众的狂热。潘朵拉的观众人数就这么随着他们的公演次数不断上升,把潘朵拉与御岛铸的名号打得震天价响,为他们带来应得的荣耀,而御岛铸本人也在三十岁前便坐稳业界的顶尖宝座。以上资料来自潘朵拉的官方简介。我本人不用说,从高中起就爱上潘朵拉的戏,对于御岛铸更是无比崇拜。
不过,御岛铸总是非常坚守一名编剧的角色,从来不以个人身分出现在众人之前,也绝少接受媒体访问,顶多只有公演前会在杂志上亮个相,可是这种照片我顶多也只看过两、三次。不晓得是不是全天底下的编剧都是这样?话说回来,御岛铸这么美,不多亮相实在太可惜。
眼前的御岛铸看起来脂粉末施,但细致的脸庞不输给女演员,要是多在媒体亮相,人气一定会马上暴涨吧?这可不是身为粉丝的我一厢情愿、言过于实的夸赞唷。
此刻,才色兼具的剧团招牌御岛铸正站在我们这群甄选者面前。
紧张死了!
「大家好,我是御岛铸。」
声音虽小,但清澈地在排练室里回荡开来。
「今天站在这里的人都通过了第一次与第二次的选拔,我想各位都很有实力,请你们更有自信地接受挑战。」
说完,她轻轻颔首示意,退回后方。
感觉是很典型的场面话,这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以为剧团是一个怪人大集合的地方,而御岛铸这种身分的人应该更古怪,没想到她说的话这么老套,老实说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她讲完话后挤出来的那个微笑,在我脑中闪过了「假笑」的印象。这个人该不会演技很差吧?但我只是个菜鸟,没什么好批评别人的。
「谢谢御岛铸。」
不出先生紧接在御岛铸之后再度上前。
「就像小铸讲的,你们这十五个人都已经有过舞台经验,请更有自信地展现自己,千万不要畏于潘朵拉的名气而害怕表现。接下来,直到正式站上舞台之前,请建立好你们的自信。」
说得真简单。
残忍的事实摆在眼前,站在这里的人,不是每个都能成为潘朵拉的团员。这十五个人里,只有两、三个,或甚至没有人可以挤进潘朵拉的窄门。其他人在甄选后,只能回到戏迷的角色,在台下欣赏其他人演出。怎么可能会对自己有自信呢?说者无心,但那番话不由得让我们想像起站在舞台上的自己,与坐在台下艳羡地望着台上演员的自己两者间天差地别的处境。
看来不是只有我觉得刚刚那席话很残忍,甄选者的气氛突然变得很肃穆。褐发女又开始「喀喀喀喀」了起来。大家都发现自己跟其他人存在着竞争关系。没错,这里是战场。
不出先生一点也不在意这种战场氛围,继续笑容可掬地说:
「哦,我想我还是先说明
一下,其实甄选过程已经结束了。」
大家都傻了。
褐发女也不再「喀喀喀喀」。
「不要误会,我们并没有偷偷躲起来审核。」
不出先生像只老狐狸般笑着,继续说道:
「其实潘朵拉的团员甄选只有两关而已,所以,现在站在这里的你们这十五位都是我们今年的新团员。恭喜你们!」
啥?这是什么意思……?
气氛开始隐隐骚动,我们这些互不相识的人疑惑地看着彼此。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的意思是我们十五个人都过关了吗……?可是,潘朵拉至今为止从未一次招收过这么多新人,难道是今年的新人特别优秀?不可能!
「好,我说明一下。」
不出先生推了推眼镜。
「我想各位可能是从官方部落格或其他地方得到错误的印象,以为我们的甄选过程有三关,其实只有两关而已。潘朵拉每年都会招收十到二十名左右的新团员,但……说起来这就是舞台剧的辛酸处。各位大概也知道,我们没办法支付所有团员的薪水,而各位可能要花上很长一段时间才有办法靠演戏这行饭生存下去。所以,一开始你们只能兼差或同时有其他正职工作,可是这样还是很辛苦,应该对很多人来说都比想像中的情况还要艰困,所以过了一段时间后,很多人可能觉得跟想像的有出入,或生活实在是过不下去了,于是,虽然辛辛苦苦才考进来,但还是选择退出。这当然是个人自由,如果觉得不适合,一定要早点离开,不能一辈子走不适合的路。可是,你们想想看,如果每年都有这么多人退团,外界会怎么想?所以我们潘朵拉只好把前三个月当成试用期,等过了三个月才对外正式宣布留下来的人成为新团员。因此你们看到的名单,都只有撑过了三个月的人而已。懂了吗?」
不出先生说完,笑咪咪地看着大家。
原来如此,我在心中点点头。一个剧团的形象很重要,如果宣布有二十个人入团后,过了三个月竟然有十五个人退团,外界一定会怀疑这个剧团是不是有问题,到底是怎么折磨新人的,剧团的形象也会变差。因此,小心一点完全没错。
但好不容易才考进自己喜欢的剧团,还是称霸日本的剧团之王潘朵拉,怎么会那么轻易就放弃呢?来考的时候应该就知道生活不会轻松呀。
该不会被赞誉为超级剧团的潘朵拉,研修之苦也是超乎凡人所能承受……?或是前辈会在出类拔萃的新人舞鞋里放图钉之类的……?
「你们别误会,我们这里不欺负新人。」
不出先生看着我的眼睛,露出狐狸般的淡淡笑容。我心里一震,他该不会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吧?
「所以,从今天起各位就是潘朵拉的团员了,只是要先经过三个月的试用期。这段试用期刚好可以让我们了解你们的程度跟特质,为此,今天我们要给各位出一道题目,这是我们潘朵拉每年的惯例,所有团员都做过这道题目。」
他把墙边的白板「喀啦喀啦」拉过来,拿麦克笔在白板上大大写下「五月一日」几个字。
「今天是二月一日,三个月后刚好是五月一日,请各位在那之前排出一出戏。」
新人间掀起一阵骚动。
「题材不拘,表现方法也完全自由,演员等等的角色分工全由你们自己安排。请你们共同完成一出戏,然后表演给我们看。换句话说,这是只有在潘朵拉内部举行的新人公演。」
「新人公演……」
我不禁复诵一次。其他人也不知所措,纷纷转头看着其他人。
「这出戏的结果不会影响到你们在试用期结束后成为潘朵拉一员的事实。我们这么做的原因,只是想掌握各位的个人特质而已。除非各位主动退团,否则潘朵拉不会请任何人离开。请别怀疑,从今天起,各位就已是我们潘朵拉的一分子。」
4
排练室里只剩下十五名新人。
剧团的人都走光了。今天潘朵拉没有排练,我们好像可以自由使用这间排练室。不出先生说:「我在楼上办公室,有事的话可以来找我。」最后连他也离开了。
大家不晓得该怎么办,干脆先围成一个圆圈坐下。
我们都在心里揣测是不是该讲点什么话,这时候,有人举手了,接着他站起来。我一看,原来是那个戴眼镜的酷酷男。
酷酷男说:「因为我们接下来要讨论怎么排出一出戏,我想先找一个人来负责统整会比较顺利。若大家不介意,我可以暂时负责,或是如果有人有兴趣的话也请提出来……」
他说完环视一下众人,大家此起彼落地回应:「好啊。」「OK。」
「那……今天我先当主席,之后大家再一起讨论要由谁来担任好吗?」
大家轻轻拍手通过,酷酷男暂时成为领袖。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是待在角落里,好整以暇维持酷样的那一派人,没想到他可能很能干呢。
「好。那么……对了.等我一下,我一分钟后马上回来。」
说完他走出排练室,一分钟后果然回来了,手上拿着一个装满夹式塑胶名牌套的箱子。
「我刚去楼上借的。我们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别在身上,这样比较容易记住别人。」
有道理,不愧是思虑周详的领袖,像我就完全不可能想得到这种事。我慢吞吞地拿一个名牌。现在我在这个团体里,大概是相当于路人甲的角色吧?哦不,搞不好是路人丙。
接着大家各自别上名牌,开始简单的自我介绍。
酷酷男名叫阿部足马,今年二十四岁,在别的剧团待过两年。那个剧团连我这个不太注意戏剧圈消息的人都听过,我想应该是还不错的地方。阿部说他主要负责跟制作相关的各种事宜,人手不够时也会上场演出。他个子高又有型,我觉得他不演戏实在是可惜了。
另一位我有印象的褐发女生名叫「振动枪子」,这名字听起来就超级振动,感觉可以把所有东西都破坏光一样。她是个二十一岁的大学生,音量大到会让人觉得她一定是演舞台剧的吧,结果她在大学剧团里其实负责编剧跟导戏。哦哦,肯定是超级消耗卡路里的导戏方式。
还有一件事非常可怕,居然有个童星也入团了。之前我在第二次评选时看到他就已经吓一大跳,没想到他真的通过了。这个小男生说他一出生就出道,现在十岁。所以他是出道十年的大前辈?天啊!我们这群「晚辈」统统输了,这个小孩子居然是一伙人里最资深的,戏剧界果然深不可测。
在十五个新人里,我倒数第二位自我介绍,看来已经连路人丙的资格都没有,排到路人戊去了。我叫数多一人,二十二岁。从小我每次自我介绍时,总是忍不住怀疑爸妈到底有多希望我变成路人甲?怎么会苦心积虑给我取了这么个意味着「在数个人里,多出来的那一个」的名字?我今年春天刚从大学毕业,在艺大里专攻表演,以后请各位多多指教——我平凡无奇地自我介绍一下,大家也平凡无奇地敷衍我一点掌声。自己这么说有点不太好意思,不过我还真是个标准的路人耶。哎,我也不是很乐意就是了。
大家全都自我介绍完毕后,阿部继续接下来的流程。
「好,那大家赶快来分配一下工作,首先是编剧跟导演……编剧方面……」
「啊——我!」
「……枪子小姐?」
「我我我!」
「你想做哪一个?」
「两个都要!」
「咦,我们要重新写剧本吗?现在?」坐在枪子旁边一个中等身形的男生开口,我看他名牌上的姓氏是「森」。他继续说:「我们只有三个月耶。」
「的确,」阿部同意森的说法。「我们时间不多,而且才刚认识,现在开始写剧本可能会来不及。」
我完全同意,毕竟我们还不知道枪子要花多少时间写剧本,而没有剧本的话我们就不能排练。想想现在离表演只有三个月的时间,还是别太冒险比较好。
但就在一瞬间,枪子突然像只马一样从地上跃起,冲去拿了包包又冲回来。
「我有写好的!」
她一边喊,一边把包包里的东西倒出来,从里头「碰咚」地掉出一大堆剧本,我看至少有二十本吧?真想吐嘈她怎么会带这么多剧本在身上。
枪子一副「这个吧!这个吧!」的态度,上半身往前倾期待阿部的回应。阿部好像在驯服野生动物似地伸出手来安抚她。
「既然已经有写好的剧本,我们就列入候补。不过,我想其他人应该也有想要演出的剧本。不如这样……下次我们各带一本自己喜欢的剧本过来讨论后再决定,大家觉得如何?」
阿部把球丢给枪子,枪子大力点头,其他人纷纷同意。我也不落人后地扮演好自己路人甲的角色,在底下呼应。
「那执导的工作,除了枪子以外有没有其他人有兴趣?」
有一个人举起手,是个叫做「古屋」的女孩子。她身上的运动服平凡又黯淡,让我觉得她下次如果换套衣服我可能就会忘记她是谁,最好赶快找出她的特征来记住。她就是这么不起眼。
最后,大家决定从枪子跟古屋之间择一。
阿部把比较麻烦的事先摆在一旁,将今天可以决定的事先一项项讨论、确认完毕。大家也配合得很好,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我觉得他好厉害。
在场所有人都有舞台经验,大家都连闯两关、通过了潘朵拉严苛的评选,具备基本的戏剧经验跟知识。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我也是新进成员之一,不过不是我自夸,我们团员是真的很优秀,对于事情该怎么进展以及有哪些优缺点都有概念。最厉害的首推阿部的统合能力。今天一路进行至此完全没出现意见分歧的状况,如果是以前在学校的话,早就各持己见、争执不下。这群人虽然是新人,但大家都是半个专业者,程度果然不一样,佩服佩服。
「我们先决定自己想做幕前或幕后,如果发生了人选重复的情况,留到最后再来讨论。有些人可能会同时负责幕前跟幕后的工作。」
阿部边在记事本上做笔记,边俐落地处理应该要进行的事宜。
最后,大家确定了今后的进度表,顺利结束我们在潘朵拉的第一天。
5
走出Elysion大楼后,一看手表才下午而已,我原本以为第三关会到晚上,不过既然没有第三关,也就早点结束了。
一群新人随意就地解散,各往自己要走的方向离去。朝着车站走的人很自然便形成一群。大家才刚认识,这样的气氛很自然。我因为骑脚踏车来,便一个人去停车场牵脚踏车。
离晚上打工还有一点时间,要怎么打发呢?去图书馆找剧本好像不错,不过我对剧本其实不是很在乎。我在大学里一直负责幕前演出,对于剧本的要求大概是「只要有我能演出的角色就好」。如果十五个人分别带着十五份剧本去好像也很麻烦,我不如把获选机会让给别人。
我心里这么想,一边等着红灯。从后方走来一个人停在我旁边。一看,原来是枪子,看来她没跟其他人一块儿走。
「哈罗。」
我跟她打招呼,她转过头来吓一跳,好像没有注意到我。
「你要去车站吗?」
我笑着比比车站的方向。
枪子蹙眉,一副很受不了的样子,脸上表情说着:「干嘛啊你!搭讪?」
我从包包里拿出刚才的名牌。
这时她才「啊!」地惊呼一声。居然连十分钟前才刚讲过话的人长什么样子都忘记,这家伙也太过分了,还是说我实在是长得太像路人甲?哎,别追问比较好,做人要敦厚一点。
「要不要一起走去车站?」
枪子用力点头,于是我牵着脚踏车跟她一起走,谁想到这居然开启我苦难的路途。
「你要搭JR吗?」
枪子用力点头。
「你家住得很近吗?」
她又用力点点头。
「往中野的方向……?」
她用力摇了摇头。
「往三鹰……?」
枪子大力点头。
「呃……」
枪子没有动。
「……今天天气不错。」
她又用力点头。
完蛋了。她为什么不说话?怪怪的……刚刚大家都在时,她明明很正常呀,甚至应该说有点太活泼,结果大家听她说话时,都只好保持距离免得被她的大嗓门震倒。现在她走路的步伐也变小了,但还维持着能量守恒原理,每一步都很有力。小小的脚步弹跳着,感觉她好像很有精神但又有点颓丧。
「你怎么了?」
她用力点头回答我的问题,眉头堆起一堆皱纹,说道:
「小铸姐……」
「你说御岛小姐吗?」
「不见了耶……」
「她回家了吧?」
「我想!」
枪子突然在人来人往的路上止步大喊。
「我想跟她讲话!」
「哦……」
原来如此……
「你很迷御岛小姐吗?」
枪子大力颔首。
看来她之所以独自回家,是因为解散后就留在剧团里找御岛小姐。可是今天不是排练日,如果御岛小姐没有什么事应该早就回家了。
「反正我们已经入团了。」我安抚她,继续往前走,「以后一定有很多机会见面。」
「可是……」
「咦?难道你带那么多剧本来是因为……」
「我想请小铸姐帮我看看……」
原来如此,我还想说她怎么会带那么多剧本来,原来是想听御岛小姐的意见。毕竟,今天如果是一般评选、如果她落选了,以后可能没有机会跟御岛小姐讲话,所以她今天才会带那么多自己写的剧本来。不过……二十本会不会太多了?哪个刚认识的人有时间帮你看二十本呀。
话说回来……
「我了解你的想法,其实我也很期待跟她见面。我之前还想说,如果可以请她指导一下我的演技就好了。」
榆子一听我这么说,杏眼圆睁地盯着我问道:
「你也很喜欢小铸姐吗?」
「嗯,我很喜欢她呀。」
「你喜欢她哪一部戏?」
「呃……全部吧,不过……最喜欢的应该是『银河的果实』。」
「『银河的果实』!」
枪子边走边激动地挥舞双手。
「超赞的!『银河的果实』超赞!那个呀、那个!人!人啦!母亲呀对不对!」
她在讲什么?
「呃呀!那个、那个大家的、人类的!母亲的心情!」
看来这个人原本日文就很糟,一旦兴奋过头更是语无伦次,真没想到她这样还能导戏?我歪着头努力解读她的语意。
「呃……你是在说母性吗?对,『银河的果实』的确是在讨论母性这个主题。嗯。」
「你懂吗?」
「大概吧……」
「不过、不过!我告诉你!不只是这样!『银河的果实』还可以从地域角度来解读!所以呀虽然是相反的,但是可以成立!太诡异了!很诡异!可是、可是!所以没办法三言两语就解释清楚的!」
看来她想说的话还有很多,可是这时候我发现我们已经走到吉祥寺车站的南出口楼梯。她也注意到了,小声地惊呼:「啊!」
接着,她用眼神跟我表达了希望。
我只好无奈地指了指车站前的麦当劳提议:
「要不要去那里坐坐?」
枪子重新以早上的昂然步伐朝着麦当劳大步前进。
最后,我们兴高采烈地聊起潘朵拉跟御岛铸的作品,一聊就聊到了傍晚。
6
二月天,外头还冷得很,还好便利商店里开了暖气。可是,便利商店的冰箱里又很冷。我觉得很奇怪,在一间装设御寒设备的屋子里设计一个冷死人的空间不是很没效率吗?应该把瓶装饮料跟冰淇淋挪去店外卖呀。我在心里一边抱怨,一边用冻僵的手继续把商品上架。
我打工的这间「夜蝶」不是那种全国知名的人型迚锁超商,而是一看就比较落后、由旧酒铺改装成的商店。主要客层是我就读的那间井之头艺术大学的学生,手工三明治是我们店里的热门商品,扭蛋里最受欢迎的是电击玩具。跟附近的7-11相比,我们这家店大概落后人家二十年吧。
当初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老板希望夜间店里也生意兴隆,可惜不幸的是店主居然不知道夜蝶的另一层含意,所以附近的老人家偶尔会怀疑我们是不是什么可疑的店。还有,虽然名叫「夜蝶」,但夜蝶半夜是不开门的,我们的营业时间只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二点,这点就超商来讲也是不合格的。
我从暖炉上拿起水壶,将热水倒进茶壶里。店里的暖气不够暖,所以柜台里摆了个煤油暖炉。吉祥寺这么大,但我看这个区域里唯一一家可以在柜台泡茶的超商大概只有我们。我像个老爷爷一样啜饮一口茶。一过夜晚十一点,夜蝶连个客人的影子都没有。我正这么想,一位在睡衣外披了件棉袍的女人来了。
「数多,我也要喝茶。」
哦,我说错了,是店长。我再订正一次,是店长不是客人。
我家的店长是之前那间酒铺老板的女儿,在酒铺改装成超商时变成店长。今年二十八岁,单身,兴趣是订货下单。她可以说是所有超商店长应该引以为戒的不良范本。
店长就住在这家店的二楼,虽然说二楼住家跟一楼店面分开来,但她平常就以这副居家打扮在店里晃来晃去,好像这里是她家一样。我在她专用的杯子里倒了茶。她走进柜台后的餐厨区检查冰箱里的存货,现在是她享受个人嗜好的时间。
「对了,你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你的审核。」
她边填进货单边问。
「没有审核呀。」
我把今天发生的事跟她说一次。
「咦?这么大方呀?一次收十五个新人?有八成不干?演舞台剧那么辛苦啊?」
「我也不知道,我才刚进去而已,可能很辛苦吧……有些人有薪水,有些人没有。」
「反正年轻时穷一点无所谓。」
我也这么
想,所以心底有点准备。
「数多,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嗯?」
「进剧团之后,你还要在这里打工吗?」
「呃……嗯,我想呀。不行吗……?」
「当然不是不行,可是我说,你要不要趁现在赶快找个正职工作?」
「为什么?」
「因为你一定是中途退团的那八成里头的一个呀。」
「有什么根据?」
「有,你这个人就是这种命。」
我顿时哑口无言。她说的没错,我就像我的姓氏「数多」一样,永远属于多数的那一方。在我的人生里,从来没发生过脱颖而出或独占鳘头这种事。这次居然可以通过第二次评选、成为十五名新团员的一员,在我的人生里可以算是奇迹了。
接下来如果大家陆续退团,我看我大概会是其中之一,这是过往经验给我的预感,虽然我本人也很无奈。万一被店长说中的话,退团后既没有正职工作,也不玩剧团了,等在眼前的不就是个悲惨的春天?可是现在已经二月,四月就是新工作年度的开始,现在才要找工作的话也太……话说回来,我根本还没要退团啊。
「我没有要逼你的意思,你当然可以留下来。如果你现在辞职我也很头痛。」
店长轻松地说,我想她应该是说真的。
「不好意思,我现在还不知道将来会变得怎么样……请你继续让我打工一阵子。」
「将来呀……」店长笑着说:「井之艺的学生都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的,你别担心。」
「哦……」
「我开这间店已经六、七年了,来这里打工的大部分都是艺大的学生,我一路看了十几个,可是没有半个在一毕业的时候就清楚目标。一个都没有。」
「……读艺大真的没什么将来。」
「嗯……倒也不是只有艺大这样子。」
店长喝了口茶继续说:
「不管是找到正职的,或是没找到正职的,所有人都是迷惘着张大眼睛,努力辨识眼前的五里云雾,在无奈之下龟步前进。大家都是这么活过来的,这就是人生。」
「真的?」
「真的。」
人生好像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无奈地喝口茶,店长则对着进货单叹口气:「炸鸡块的前途看来也一片雾茫茫啊。」
关门前,我去店外收拾垃圾桶。
天空云霭低掩,透着些微光线的云层后应该藏着皎洁的明月吧?结果原来是我看错了,哎,真希望这不要是我人生的隐喻。
7
第二次集合时顺利决定了剧本。
结果大家选中的是枪子的作品。其他被列为候补的还有三本已出版的作品,以及(今天也)穿着朴素运动服的古屋小姐以前写好的剧本。枪子的作品之所以被采纳,是因为她的角色人物设定符合我们目前的情况,舞台设备也不难实现,而且她那么努力从自己的一大堆作品中挑选出适合我们现在情况的一部剧本,当然会被选上。这个人口才虽然不好,日文能力也有点问题,但头脑还是有的。
最关键的一点在于那个剧本很有趣。虽然有些内容很明显受到御岛铸跟潘朵拉的影响,可是瑕不掩瑜,剧本也相当程度地显现出创作者的性格。最后全体通过,也决定让枪子执导,不过让她当导演这件事倒是有点令人不安。
接着阿部依照大家的意愿,迅速将大家分成幕前跟幕后两组,决定好各自的角色。
想走幕前的,就回家好好背熟剧本,下一次集合时排练。这出戏里的角色人数符合我们现有人数,没有人会坐冷板凳,所以我想下一次应该只是确定每个人要演哪个角色而已。我可能会是配角,这个可能性很大。我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可能会被派去演车掌,不过现阶段也只能努力看看了。
排练时间排在每周二、三、六。周一、四、五是潘朵拉前辈的排练日,排练室不能给我们使用。虽然潘朵拉有专属排练室,可是不是那么宽敞,如果新旧团员全都挤在一起练习的话会互相干扰。不出先生也说:「你们等新人公演结束后,再来帮忙准备我们的公演就好。」目前还不能跟前辈一起排练有点让人遗憾,但也令我松了口气。
阿部问过所有新人的工作跟时间后,排好了排练时间。我先前也说过,他是个很杰出的制作人。虽然制作人在一场舞台剧里时常是被忽略的角色,但一出戏能不能成为优秀的作品,制作人绝对举足轻重。
就在杰出的阿部完美的指示下,大家结束了第二次排练。我们照原定时间抵达吉祥寺。
8
阿部拿着啤酒站起来,
「各位各位!今后请多多指:教!」
「请多多指教!」
大家也纷纷拿起啤酒杯干杯。
排练结束后,我们来吉祥寺庆祝排练揭开序幕,顺便联络感情。
舞台剧是一种团体作业,成员之间的沟通很重要。每一个成员彼此合作、互相帮忙才能完成一出感动人心的作品。聚会可以促进感情、有效沟通,另一项好处则是,你能从聚会中推测出谁将会是今后舞台上的润滑剂,谁会是收拾善后的倒霉鬼。至于我,当然是在背后支撑别人的那一个。这已经是我无从抵抗的命运了。
两小时后大伙儿渐渐聊开。一开始大家还朝着全体讲话,渐渐地,一个个小圈圈慢慢形成。舞台剧分成很多种分工,当演员的跟演员同伴讲话、道具组的跟道具组的讨论、灯光组的跟灯光组的切磋,各个专业聊得起劲,我则在一旁聊胜于无地小口小口啜饮啤酒,一边观察大家。童星今天没来,总不能带着小孩来喝酒嘛。除此之外,十四个人全员到齐。
身边围了最多人的是个表演组的女生樱鸟。大家当然不是被她深奥的表演理论所吸引,而是她实在长得太可爱。我也好想跟她讲话哦~可惜我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要是手中有剧本就好了,我跟她都是演员,可以借口说要跟她对台词,可惜现场没有人可以临时帮我编场戏。
唯一一个可能可以临时帮我编剧本的潘朵拉新进专属编剧枪子,则在跟同样对于导戏有深厚兴趣的古屋热切讨论御岛铸的作品。她的嗓门特大,坐在一段距离外都还听得到她在讲什么。古屋连穿便服也很不起眼,我看这个人大概没什么其他特征了。
「绝望乡里的麦高芬呀(※MacGuffin指在电影里扮演推展剧情的人物、物件或某种存在,为电影用语。)!」我听到枪子这么大嚷,哦,她大概正在聊那一方面的作品吧?虽然我之前跟她私底下聊过五小时,但她想畅谈的内容我恐怕还没听完十分之一吧?我虽然也自称是御岛迷,但跟真正的迷妹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你自己一个人在干嘛?」
转头一看,阿部正拿着啤酒杯站在我旁边。他把啤酒杯放下,坐了下来。
「喂,数多一人……我能叫你『数多』吗?你也可以轻松一点,想怎么叫我都可以。」
「我继续用原本的称呼叫你吧。你年纪比较大,我还是叫你『阿部哥』,可以吗?」
「当然可以。」
阿部笑了笑。我说过他这个人很随和,跟他讲话很轻松。
「你不太能喝酒啊?」
他看着我还满满的酒杯这么说。
「普通吧。」
「那你酒怎么还这么多?而且,怎么没去加入樱鸟的后宫?」
「我也想去,可惜机会溜走了……」
「连捧女生的圈子你也进不去?想当潘朵拉的演员,性格要更强烈一点呀。」
完全被一语打死,我也觉得我要再强悍一点。
「那你呢?」
「我?我有喝呀。」
「可是我从刚才就一直观察你,你只是轮流跟大家敬酒、炒热气氛,然后跟兴奋过头的人讲讲话,确认一下大家都没有问题。我从刚刚就想,你这样担心别人,你自己放松了吗?」
我直接讲出自己的想法。从一段距离外观察.就会发现他在聚会里一直在换位置,注意周遭气氛好不好。表面上看起来是在跟大家敬酒,可是其实是在推动整个团体的气氛前进。我看着他心想,排练时推动大家前进、聚会中推动大家前进,他这个人简直是前进的化身。
「你现在只是刚好轮到我这里而已吧?」
「哪有!好啦好啦,对啦对啦……」阿部像是觉得自己露出马脚的样子,「你讲得这么直接,我会很不好意思耶……哎,你怎么这么爱观察别人呀?」
「我是在称赞你。」
「真的吗?算了,你别管我,我喜欢这样。制作人的工作也是我自己喜欢做,你别在意我。你在意我,我反而难做事。」
说完,他一口气喝光剩下的啤酒,大概是有点害羞吧。
「不过做舞台剧的,很少有人想当制作人耶。」
我想起以前的朋友。不管是高中或大学的戏剧社,几乎没有人想负责处理事务工作或安排剧团运作,大家都想要表现一点什么,不管是幕前表演或幕后工作,只要不是当制作人就好。
「真的很少。」
「那你为什么
想走这方面呢?」
「呃……」
阿部又点一杯啤酒,嘴里咕哝一声。
他想了一会儿后,开口说:
「我大学时参加了戏剧社。」
「嗯。」
「一开始我负责表演,后来有一次人手不够,整出戏都没办法进行。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退下来处理所有杂事跟推动制作。」
「哦?」
「结果那出戏还算成功。后来大家又叫我回到幕前,可是我尝过一次甜头后发现了。」
「发现什么?」
「我根本超喜欢指挥别人呀……」
「……」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
「你的笑容很爽朗,可是说的事情很黑暗……」
「喂,你别误会,我不是喜欢对人颐指气使。要怎么说呢……我努力去处理一大堆杂事,并不是只想让大家心无罣碍,而是大家心无罣碍的话才能共同合作出一出我想看的戏。你想想,我在一开头就计算好所有情况,接着进行,大家按照我想要的样子去实现,然后整出戏在我一个人的掌控之中完成……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赞了!」
阿部接过刚点的啤酒,不怀好意地莞尔一笑。
这个人……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人啊。
「我不太想知道你这些黑暗面……」
「黑暗面?」
「黑暗呀。我宁可不知道你这一面,以为你是为了大家好才这么拼命,傻傻地被你操弄还比较幸福……」
「没关系啦……」
阿部眯起眼睛看着我说:
「数多,你会把这当成是我信任你的证据,从今天起你会为了我好好努力。」
「……你跟我讲这些事,该不会也是经过计算的吧?」
「你说呢?」
阿部再次露出邪恶的笑容。这个人真的很坏耶,我有点觉得自己应该不是他的对手。
「说起来,」阿部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说:「不出前辈应该是我的理想吧。」
「不出先生吗?」
一手打点潘朵拉戏剧制作的舞台剧制作人不出三机彦。
超级剧团潘朵拉的领航者。
「这个人把我想做的事用超高水准展现出来了。你看看,潘朵拉的演员跟工作人员全是电影界跟电视界的一线红牌,可是,他可以协调好每一个人的行程、兴致跟立场,让他们出现在同一个舞台上全力以赴,并且作品出出卖座。这件事有多困难,我绝对可以感同身受,更何况潘朵拉还有一项难以掌控的因素,你知道是什么吗?」
阿部看了看我。答案很清楚——
「御岛铸。」
「没错。」
阿部比了个圈。的确,御岛铸是最不安定的因素。
只要是潘朵拉的忠实观众都知道,御岛铸没有所谓的「风格」,她唯一固定的风格就是「创新」。
你永远猜不透御岛铸这次会怎么表现作品,观众的情绪在不安中被带往一艘未知的船上,等你察觉时,早已到了未曾去过的星球。这种无法预测的旅程给人一种莫名的快感。
大胆新颖的创意与果敢挑战新天地的勇气——我实在不觉得这是制作人能掌控的因素。
「当然,我们从外面看不晓得御岛铸的作品到底有多少程度是在不出先生的掌控下完成,可是不容否认的,让御岛铸编导、让舞台剧场场卖座、将潘朵拉推上日本首席剧团位置的人,正是不出先生。你不觉得这种事一定是在精准的掌控下才有可能完成吗?我将来想做的就是这个!没错……我想变成不出先生那样的人。」
阿部看着远方缓缓地说。
「很远大的目标呢。」
「你觉得我有点太不切实际吗?」
「不会呀。」我真心这么想:「我觉得很棒。」
「我要变成小铸姐那样的人!」
另一头,枪子正站起来用响彻店内的声音大喊。
所有新团员全都拍手起哄。我们这群伙伴们看起来很可靠。我指了指想当日本第一编导的那个人对阿部说:
「看来你有合适的搭档罗。」
「那家伙呀……」
「好控制吗?」
「简单。」
阿部再次露出邪恶的笑容,不过我觉得他的判断很正确。如果是阿部的话,一定三两下就能降伏枪子了,而枪子这把狂乱危险的大刀也会在阿部的指引下挥往正确的方向。
这两个人一定从不迷惘吧?
阿部跟枪子都有清楚的目标。或许他们也会在过程中碰到烦恼的事,可是绝对不会迷失方向。我真心觉得,他们就是那种笔直朝向目标、勇往直前的人。
我想起店长之前跟我说的那番有关前途茫茫的话。
不知不觉间,我有点羡慕阿部跟枪子。
「你呢?」
「咦?」
我呆愣一下,把头转向阿部。
「你为什么来潘朵拉?你想当舞台剧演员吗?」
「思……这要怎么说……」
我放下啤酒杯,寻找字眼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其实也不一定要一直演舞台剧。虽然我大学时修了电影系的表演科,但其实什么都学,没有专注在特定项目上。」
「所以你将来也想演电影或电视剧?」
「我也不知道……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当然想演连续剧,也想演电影。我很喜欢电影,如果有一天能演电影就好了。大概是这样吧……」
「大概?」
「呃……该怎么说呢……」
与其说我是在跟阿部解释,还不如说是在跟我自己解释。
老实说,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高中时,在没有什么特别原因的情况下,我跟朋友一起加入戏剧社。由于第一次演戏的经验实在太有趣,我便去考了有演员课程的井之头艺术大学,结果居然让我考上了,就这么在四年前搬来吉祥寺。我在大学里专攻演戏,在社团也负责演戏,这四年来成天成夜泡在戏剧里。
接着,迎来了毕业前夕的秋天。
当我问自己:「毕业后要当演员吗?」我没办法马上回答。
首先,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成为一个演员,而且当了演员后吃得饱吗?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持续下去。我没有一丝一毫可以让人说「你能当演员」的资质。
结果花了四年时间,我居然不太清楚自己的想法。
我只知道我喜欢演戏。
我只知道我喜欢当演员。
我只知道我还不想放弃。
就带着这种心情,我报考了潘朵拉。老实说,我也没想到自己能留下来。此刻,我对于未来仍旧迷惘。
继续在夜蝶打工的话,尽管经济方面不宽裕,但至少生活还可以维持得下去,也可以配合潘朵拉的排练调整打工时间。只要别过得太奢侈,我应该可以继续享受演戏生活。
但剧团里也有些人一边做全职的工作、一边排戏。
我之所以想继续当个打工仔,搞不好只是想逃避现实而已。
「我还没考虑到未来的事……」
虽然在脑袋里转了一圈,但说出口的跟废话一样。
当然没办法说明。
我连一件事也没办法说明。
「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跟我对不起?你不剐跟我道歉啦。」
「是啊……是没错。」
「我知道你现在很烦恼,但烦恼并不是一件坏事。我们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烦恼吧。我说数多呀……」
「嗯?」
「你把脑袋清空一下,看一看四周。」
我抬起头来,阿部以介绍什么似的手势引领我看向四周。即将一起参加新人公演的团员们,一桌桌聊得正起劲,闹烘烘的。阿部指了指里头的枪子说:
「枪子的剧本很有趣。虽然有点青涩,但布局得很好,以学生来说是相当不错的作品。古屋有很丰富的导演经验,我这一次想请她帮忙助导或舞台总监的工作,有古屋的帮忙,舞台效果一定会更棒。至于樱鸟,你看她可是这一带剧团罕见的美人,光是站在舞台上,就为舞台增添多少光彩啊。而且,我们还有童星可以用耶,这可是强大的秘密武器。这些人都是通过潘朵拉入团审核的一时之选,我们还有专属的排练室跟足够的排练时间。」
阿部看着我说:
「你不觉得我们实在太幸福了吗?」
我再次看了看周遭。
的确,就像他说的那样,在场的这些人一定可以做出一出很棒的戏。
这是多么幸福呀!
「所以你一直摆出一张苦瓜脸不是太可惜了吗?」
「真的……」
「我期待你精采的演出。」
「哪个角色?」
「唔……大概是车掌吧。」
阿部直率地说。我想也是。在这出戏里我比较适合的角色就只有车掌,我目前还没有能力在这伙人中演个主角。
可是、可是,我有能力在这群人里演个车掌。
想到这件事,我开心得咕噜喝下啤酒。
9
三月过了一半,天气渐渐变得暖和。
新人公演的练习进展得很顺利。
虽然预定时间已经过了一半,但事情都进行得很顺畅,我们比预定时间更早进入正式排演,灯光跟美术组也开始规划到了细部。每年潘朵拉的新人公演都会跟外部商借表演场地,去年居然是在有五百席座位的吉祥寺进步座剧场演出。不愧是潘朵拉,连内部公演都肯花这么多预算。
幕前排练也在枪子那好像核融合般的爆炸性能量的引导下火速进行。一开始我还有点担心她有没有问题,不过她的导戏方式比我想的更有逻辑。她本人很努力在维持这种逻辑,不过稍微一不小心,说出来的话又会让人听不懂。如果能善于理解她的表达方式,就能提升演技,但说到底,还是个有点令人头痛的导演。
还好枪子讲话虽然不清不楚,但阿部杰出的制作能力可以弥补这点。特别是阿部跟担任舞台总监的古屋两个人合作无间,毫无窒碍地完成了资料搜集、下单、调整等一连串的琐事,枪子也因此得以有充分的时间专注在导戏上。她就像是在阿部精心打理好的国家公园里,欣喜狂奔的一匹野生动物。
至于我呢?我则努力诠释好那根本就是属于我的车掌角色。我想把这个上场时间很短、短得没人会注意到、甚至不应该让人注意到的小角色演活。排演时,枪子甚至给了我最疯狂的赞美:「你演得太好了!完全不抢戏,我还以为你不在场咧!」哦!我希望我不会因此心碎。
每次排演完后都会开会讨论。大家围成一个圆圈坐下,由阿部担任主席,我们已经习惯这么做。
阿部会先就整体情况报告,接着各小组如果有事讨论就提出来检讨。不过现在还没碰到什么大难题,大多是今天有没有人可以一起去采买、有没有人有某种款式的衣服之类的小事。
「好吧,那今天就到这里。」阿部正打算宣布散会的时候,有人打开了排练室的门。
「现在方便说话吗?」
进来的是不出先生。
他穿着西装、拿着手提包,一副业务员的打扮走进排练室。平时我们很少在这里看到他,因为他大多数时候都在外头忙。在宣布新人公演的课题那天之后,这应该是第一次看到他。
「大家都在吗?」
「是的,今天大家都在。」阿部回答。
「那刚好,我有事问问大家的意见。不是什么大事啦。」
不出先生对围成一圈坐着的我们说:
「我想你们应该都知道,我们目前正在准备潘朵拉的下一次公演,演出小铸的新戏『Forge』。」
当然知道!虽然现在还在准备阶段,尚未对外公开,不过来排练时很自然就会听到风声。身为戏迷,能够事先知道外界还不晓得的潘朵拉新戏名称,真是让人充满优越感。
「现在好不容易主角都到齐了,我们下礼拜会正式排练。」
「真的不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我们人手很足够。下一次准备公演时,你们再来帮忙就好,这一次请以你们自己的新人公演为优先。但我想你们有机会的话,还是来看一次潘朵拉的实际排练情况比较好。所以……」
不出先生「啪」地拍一下手。
「下星期五是『Forge』的第一次正式排练,有空的人就来参观吧。我们已经进入正式彩排的阶段,之后还会继续练习,有机会的话,你们以后当然随时都可以来参观,不过,既然是第一场正式排练,新团员有空就全都一起来吧。那一天如果有事的话也不勉强……怎么样?大家那天有空吗?」
「有空!」
大喊有空的人当然是枪子,她兴奋得脸红得跟小孩子一样。不过我转头看一下童星,童星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兴奋。所以我要修正,枪子不是像小孩子那么开心,而是她开心得就像她自己一样。
「太好了。那天只是参观而已,大家不用特地穿运动服来排演唷。」
不出先生讲完要讲的事就离开,然后,阿部再一次确认了大家的时间,大家那一天都有空。当然啦,没空也要把事情排开呀。
这可是超级剧团潘朵拉的新戏呢!而且是正式彩排的第一天。
我们这群热爱潘朵拉、热爱到进了这个剧团的人,怎么可能抗拒得了这份诱惑?刚刚我还笑枪子,其实我自己也很兴奋。
不过再看一下枪子,她已经激动得坐不住,站起来乱蹦乱跳。我输了,我怎么可能激动得过她呢?
枪子冲来冲去,最后停下来「呀~~~~~」地乱吼。
「怎么办啦~~~」
怎么办?就去参观呀。
10
当天我穿了一件新衬衫。虽然去参观排演可以穿得轻松一点,可是我就是想要端端正正地去朝圣。我也不是因为御岛小姐会来才特别注意穿着,可是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我把脚踏车停在Elysion的脚踏车停车场,听说排练是从中午十二点开始,我提早了二十分钟来。果然还是太兴奋了。
走进大楼时,刚好碰见从楼上走下来的御岛小姐。
「呃!早、早安!」
「早。」
御岛小姐简单地回了个招呼,就走下楼下的排练室。
我不禁难过地叹一口气。难得突然遇到她,我居然紧张到结巴,算什么演员啊!我、我……难怪我只能演个车掌!我忍不住努力反省。
不过话说回来,刚刚有件事好像不太对劲……对,就是在她下楼梯之前,她回头瞄了我一眼。那一眼怎么感觉特别意味深远……
她在生气……不,那不是生气的表情……那是什么表情?该怎么说呢……
对了!她刚刚的表情——
「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突然听见枪子大喊,我吓一跳转头一看,她居然在我身旁。
「刚、刚刚!小铸姐!小铸姐走过这里对不对!」
「对呀。」
「你跟她说什么?」
「呃……我说了早安。」
「那她跟你说什么?」
「早……」
「咿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枪子疯了。
她突然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摇晃。
「你是演员!你是演员啊!你现在就完完整整重现一次刚才她说早安的样子给我看!」
「嗄?」
「你一定可以的!」
我努力回想一下三十秒前的场景,清清喉咙,尽力回应她的要求。
「早。」
「那才不是小铸姐的早安呢!」
枪子踹了我屁股一脚就冲下楼梯。剧团内暴力!猖獗的暴力!我摸摸屁股,蹒跚地走向排练室。
十二点前,新团员已经在排练室后面排成一排,前方用绳子暂时界定出一个当成假想舞台的排练空间,潘朵拉的主要成员围着假想舞台三三两两地站着。这些时常在舞台跟杂志上看到的熟面孔全都站在一起,果然很壮观。
「早啊。」
中午十二点整,不出先生来到排练室,跟大家简短地打声招呼。
「今天起开始正式排练,这次大家都很忙,一起排演的时间比较少。不过没关系,我们想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排出一出好戏。有些人远离了舞台一阵子,请小心舞台上的安全。另外,大家应该已经习惯每年都有新团员来参观我们排练,今天正好是参观日,请你们展现出最佳状态。至于想跟新进女团员搭讪的人,唯一允许的例外是用工作当借口。」
男性前辈们发出「哦——」一声转头往后看。
樱鸟此时以新进女团员的代表身分挥手致意,男前辈们不禁「哦哦哦哦」地鼓噪起哄。连即兴演出都宛如公主般优雅,樱鸟真不愧是天生当女演员的料。
「好吧,那我们开始!」
不出先生说完退下去,御岛小姐在长桌子前的导演专属座位坐下来,开始潘朵拉正式排练的第一天。
从这一刻起,我才真正看见——
以「潘朵拉」为名的这个剧团,在那华美动人的盒子内,究竟隐藏着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一开始的十五分钟内我就已然了悟——不,我想不光是我,所有新成员应该都已经发现,我们所看见的才是真正的「舞台排演」。
展现于眼前的是一种完美符合我们心中理想的排练情况,一个超乎我们所能想望的国度。
而这,才是舞台剧,才是舞台剧的排练。我们凭直觉已全然了解。
所以呢?
我们现在做的是什么?
我们一路参与的是什么?
我们还来不及沉浸在烦恼中,御岛铸已经对着正在排演的前辈们教戏。
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讲什么。
我听到她说了些什么、我听到她用了哪些字眼,可是,我完全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什么,也不知道她到底为什么要那么说。她用的字眼跟枪子截然不同,仿佛是来自于平行世界。
但前辈们只是点点头,修正了先前的演出,重来一次。
第二次的表现方式完全不同。
被指正过的演员,明显展现出惊人的演技,那样强烈、那样激昂,看得我都紧张起来了。眼前的「戏」令我惊慌,那真的是在演戏吗?该不会真的疯了吧?我的心慌慌张张,看不下去。剧烈的精神刺激令我惊惶不已,我无法继续观看下去。我,或说包含我在内的所有新人,都对前辈的演技感到畏惧不安。
御岛小姐喊停,前辈恢复正常姿态,一跳脱演戏的情境后,我们才惊觉:啊,刚才那果然是在演戏。
御岛小姐又做了第二次指示,接着进行第三次练习。
这时候,一段戏才算完成。
太完美、太出色了,第三次表现跟第一次、第二次截然不同。看完后,会觉得这场戏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子演,但在看之前却连一丝一毫也无法想像。真是痛快!光看就让人神清气爽,想一直看这一段戏,又想看接下来怎么发展。我怱然间意识到:喔,是啊,这就是潘朵拉的戏。这就是我一直以来以戏迷身分所看到的超级剧团潘朵拉的戏。
这时候,我才初次察觉。
我至今为止从观众席上看到的,是一出又一出「已完成的舞台剧」。
让人在沉醉与着迷之后,带着幸福感受回家的极致娱乐。
那是剔除所有不属于幸福、妙趣、愉悦的质地后精心料理出来的终极娱乐。
但此刻,我眼前的是料理之前的材料。那无疑是毒药,是不能让人吃下肚的毒药,是吃了后再也不会醒转的毒药。
御岛小姐在排练过程中区分出美与毒,将有毒的部分剔除,将无毒的部分保留下来。她沿着毒素的边缘仔细挑起绝佳的美味,将人类所拥有的各种演技淬链成为终极风华。
仅仅透过两次教戏。
前辈也只尝试过三种表现。
我没办法。这里任何一个新人都没办法。这已经不是演技层次太低的问题,是即使提升,也辨别不出哪种方式比较差、哪种方式比较好。现在的我完全无法想像,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达到那种境地。
一场场戏,令我们惊奇、震慑、感动。
那时,我们已经了解到自己绝对没办法成为潘朵拉剧团的一员。
我们不过是来看戏的观众。
在我身边,樱鸟直楞楞地看着眼前的排戏。
她美丽的瞳孔仿佛看见不该看的东西,渐次缩小、黯淡无光。
那时,我依稀听见她心碎的声音。
啊——原来如此。
原来半晌前我在玄关看见的御岛小姐的眼神是那样的含意。
「哀伤」。
是「过了今天之后,或许这孩子就不会来了吧」的哀伤。
隔天,八个新人退团。
11
手机闹钟还没响之前我已经醒了。
我从被窝里伸出手来关掉闹钟。中午十一点,打工是晚上的事。
剧团白天要排练。
我现在要起床。
要起床才可以。
可是……去了之后要干嘛?
哦,对了,要练习。练习。新人公演的排练。排练完才能公演。
嗄?
可是,为什么我要做这些事?
做这些事也不能导向我的理想。
我想做的,已经有别人做了。
所以我做的事一点意义都没有。
我也不去找个正当的工作,耗费了大部分精神只是终于醒悟「我办不到」,那我到底在创作什么?
我所创造的是什么?
我!
我生存的意义是什么?
我使劲摇了摇头。不能想!不能想!现在不能想!今天要排练!排练日一定要去排练室,那是一定的,一定要遵守的事。所以,我现在一定要去排练室。总之先去再说,要赶快去。
我急急忙忙换了衣服出门。
我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拼命踩下脚踏车的踏板。
12
包括我在内,只有五个人来:阿部、枪子、表演组的森、美术组的小仓、我。
女主角樱鸟辞演,舞台总监古屋不干了,童星也不演了。共有八人正式递出退团申请表,新人剩下七个,但其中的两个人今天也没来,以后或许不会来了。原因是什么,我们在场的人都很清楚。
大家围成缩小的圆圈坐着,打破沉默的是阿部。
「我觉得我们今天可能要讨论一下接下来的打算。」
「接下来……?」
森咕哝着。他是我们这群人里年纪最大的男演员,在其他剧团的经历也很长。他以一脸悲痛的表情面向阿部。
「我实在不想这么说……可是我觉得,应该不行了。」
「不行了……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大家应该都知道吧?」
「我不这么想。」
阿部摊开一向使用的笔记本,写上剩下的时程说道:
「虽然少了八个人对我们来说是很大的打击,而且今天没来的那两个大概也不会来了,可是,我们还有五个星期,枪子还有很多剧本可选。我们可以选一个适合我们现在情况的剧本,改一下舞台设计……」
「问题不在这里吧!」
森打断阿部的话。
「你逃避现实也没用呀!」
「我逃避现实?」
「对不起,我说得太过分了……阿部是监制,你的角色就是朝着舞台剧完成的那天迈进,现在的情况对你来讲太难启齿。我代替你说吧。」
森以沉痛的表情看着我们。
「我们这五个人当然可以在这五星期内做出一出戏。只要把规模缩小,一定没有问题。可是……你们可以把那样的戏……演给那些人看吗?」
阿部的表情扭曲,枪子低下头去。
「我没办法!」
「可是……!」
阿部想反驳,绞尽脑汁却无言以对。大家都无话可说。森说的是事实,在场与不在场的所有人心底的事实。
「潘朵拉」与我们的层次截然不同。
我们究竟要用什么脸去那些人面前呈现我们的戏?
森那句「不行了」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一样落在我们肩上。
大家都不自觉地往那方面去想。
完了。
我……
森……
小仓……
阿部……
「我!」
枪子突然大喊一声。
「我不要放弃!」
她扭曲着脸继续喊。
「我不要放弃!我不要放弃!我很害怕!我很担心!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我不要放弃!我绝对不要放弃这一次的公演!」
她现在是在「宣示」。
不是跟我们任何一个人宣示,她只是吼叫着对她自己宣示。我从来没看过比她更强悍的人,她站在那里,令我完全慑服。啊,枪子是那样强悍,她的心还没被击垮。
可是我……
「接下来……」
阿部缓缓站起来开口。
「星期六还有一次排练,在那之前大家下定决心吧。要继续还是要放弃,大家自己做决定。想退团的话不用说什么,就默默离开;还想留下来的人,下次请来参加排练。」
13
走在吉祥寺路上时突然下起了毛毛雨,雨势小得不需要撑伞。绵柔的细雨将街道的浓度冲淡了。
我什么也没想便离开家门,不知不觉来到吉祥寺。我也可以就这么回家,但离打工还有一点时间,我又没有特别想去哪里,干脆继续在蒙蒙细雨的街道上走着。
昨天枪子已下定决心。
她跟自己宣示要把公演做完。
如果不刻意宣示,不靠着宣示来留住自己,恐怕就会跟大家一起放弃。她借着「宣示」这根木桩把自己插在新人公演这件事上头,即使这么做伴随着无数的痛楚与辛酸。
舞台剧完成之后,当然要表演给潘朵拉的前辈们看。
枪子必须把自己编导的舞台剧展现在他们面前。
给御岛小姐看。
给御岛铸看。
让自己崇拜的人看到自己有多没用。
为了让她看见自己有多没用,粉身碎骨去制作一出舞台剧。
为什么她会这么坚强?
为什么她敢冲进腥风血雨的战场?
一定很痛吧?一定会血流不止。一不小心的话,恐怕还会失去自我。就算捱过那些心碎和苦闷,前方可能还是什么都没有。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我不行。
我办不到。
我没办法让那些人看见我空洞的演技、看见我什么都不懂却硬要装模作样的演技,我光想就已经觉得心如刀割。怎么可能忍受得了?那么做跟自杀有什么不一样?
我没办法去参加周六的排练。
虽然对枪子很不好意思,不管道歉多少次可能还是不够……可是,我没办法去。
我的心在上次看到他们排练时已经被击垮了。
接下来只能施打麻醉,静静等待这股痛苦的波浪平息下去。
雨好像停了
。我抬起头,才发现自己走进了车站前的SUNROAD商店街。书店正好在眼前,我笔直走进去。现在的我什么都不想思考,只要能弭平我的思绪,书或任何事物都好。
这间书店有三层楼,二楼卖文库本,三楼卖漫画。我走上那有点陡的楼梯。就在快走到转角的时候,我看见一个抱着大纸袋的人从楼上走下来。下一瞬间,她一脚踩空,书本一本本从袋里腾空落下,全部往我冲来,接着那个人也往我的方向掉下来。我在被压垮的同时,脑袋里想起《足球小将翼》里的大空翼有个往球门冲去的必杀技叫做「天空俯冲射门」,接着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对、对不起!」
掉在我身上的女人慌慌张张地爬起来站到一旁。
「对、对不起!呜哇……真……真的对不起……」
那女人忙不迭地把我身上的书扒落,不停跟我道歉。我拨开了像图鉴般厚重的书本,一边撑起身子。
「对不起……你……有没有……受伤?啊……对不起!呜哇对不起……」
不用这样道歉吧?我摇摇头。虽然很痛,但应该没有受伤。
「我没事……你还好吧?」
「对不起!真的很不好意思……咦……你……」
我拾起头。
「对……不起。」
御岛铸看着我的脸,再一次道歉。
14
御岛铸跟我在星巴克的窗边面对面坐着。
「真的很抱歉……」
「嗳……」
我无意义地出声敷衍。之所以会对我崇拜的御岛铸小姐这么失礼,纯粹是因为她已经跟我道歉三十次了。
「请你别再道歉。」
「对不起……」
「……你真的买了好多书哦,有美术书籍、写真集……连网页设计的书籍都有,这些全都是为了舞台剧买的参考书吗?买那么多,应该很重吧?」
「对不起……」
她就一直道歉。
老实说,跟御岛铸或其他潘朵拉的人见面对我来讲很痛苦。自从那天去参观彩排,见到那样云泥之差的演技之后,我已经无从掩饰内心的自卑。我原以为如果有一天再见到他们,我会心虚得低下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现在之所以有办法跟御岛铸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几句话,纯粹是因为她的头垂得比我还低。
只是……
她怎么感觉跟在剧团时不太一样?
在Elysion的御岛铸,基本上不做不必要的交流,只讲工作事宜。她排戏时除了教戯的指示外,也不太说废话,给人冷若冰霜的印象。
但眼前的御岛铸像只无助的小猫般柔弱,凛冽的气息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个双手捧着星巴克甜腻的咖啡,一小口、一小口啜饮的孩子。
「御岛小姐……在外面好像变了一个人哦。」
脱口而出后,我心想:「完了!」为了打破憋死人的沉闷,我不小心说出这句话,但万一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本性,我可就是踩到地雷。
「……」
御岛小姐什么也没说。呜呼,看来我真的踩到地雷,完了。现在要怎么收拾才好?不,我还是别讲话,假装没这回事好了。就在我手足无措之际,御岛小姐的嘴巴微微张开说:
「……不出……」
只要外头车辆一经过,就听不见她讲话。
「不出叫我在新人面前……装得严肃一点……」
「所以你是在演戏吗?」
「对不起……」
「不会,我一点也不觉得怎么样,只是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也不晓得……不出要考虑的事很多,所以……若他觉得这样比较好,我就照办……」
既然是不出前辈的要求,那应该是基于剧团形象考量之类的原因吧。
御岛小姐在接受杂志访谈时,的确展露出一种冷冽的形象,但此刻在我眼前的她却……该怎么说呢?可爱多了。当然,这可能不能用来形容年纪比自己大的人。
「我年年都这么表演,但……新人一进团后很快就会穿帮,一点用也没有……」
「是啊,至少在我前面已经穿帮了……」
「你别跟不出说唷,他会生气的……」
她俯下身去,抬眼看我,实在太可爱了,现在这才是在演戏吧!心脏扑通扑通狂跳,我赶紧拿起咖啡杯来掩饰,谁知道杯里已经空了,我只好装模作样地喝一口。
御岛小姐又不说话了,我们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我拨弄着已经空了的咖啡杯,看着继续小口小口啜饮着咖啡的御岛小姐。
她果然很有魅力。
今天碰巧看见她的另外一面,虽然很吃惊,可是这一面也很迷人。我这才察觉到自己实在很崇拜她,不管从前、现在或以后,我都会是她的戏迷,也只能是她的戏迷。
眼光落在她身旁的大纸袋上,里头装满美术类跟设计类的书籍,全都厚重得不得了,这一袋书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实在太重。也许那是她闲暇时看的书,也许那是她写作时的参考书,总之,这些书都将会成为御岛铸作品的沃土吧。潘朵拉今天放假,御岛铸小姐今天应该也放假,可是她脑袋里大概还在想着她的作品,因为她是个「创作者」。
但我去不了「那一边」。
因此,我要跟她在这里别离。
星期六我不会去排练,没办法去排练,所以,我跟潘朵拉的交集大概在今天、在这里就结束了吧?这将会是我最后的回忆。
我绝对忘不了这一天。
跟御岛小姐像这样两个人一起喝咖啡,这恐怕是神送给从高中起就一直想当个演员的我的一点小小安慰。
乌云已经散去,窗外亮起来,下了一整天的毛毛雨停了。既然没雨,我也该走了。
御岛小姐的咖啡已经喝光。
我压抑着不舍的心情,奋力起身。
「数多。」
御岛小姐忽然叫我,我停下动作。
「你会退团吗?」
扑通!心脏大力抽痛一下。
我吞吞口水,原来自己被看穿了。我压根儿没提到那方面的事。
哦……对啊,她当然会看穿罗,毕竟她已经看了多少年啦。如果以潘朵拉每年公布的入团人数来推论,恐怕每年都至少有十个人退团吧?她应该已经习惯了。
我也跟众多被潘朵拉带离舞台的人一样,不过是群众里的一个。这么一想:心底感到轻松许多。我叫做「数多一人」,本来就是多出来的那一个、跑龙套的那一个。
「御岛小姐。」
我也很诧异自己居然会跟她搭话。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这次真的要告别,所以我想问她一件心底一直想知道的事。
「御岛小姐,你怎么有办法一直创作不懈呢?」
「……」
「你从来不痛苦吗?从来不沮丧吗?如果努力一辈子也追不上某个人、做不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创作还有什么意思呢?坚持下去只会更痛苦而已不是吗?努力下去只会更辛酸而已不是吗?或者因为御岛小姐是天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你什么都能写、什么都能导,所以一点也没体会过落后者的心情吗?」
我一口气说出口。
「我……不行,一辈子也不可能变成潘朵拉的前辈那样。我知道我怎么拼命也没用,所以我没办法了,我要放弃了,不能一直带着这种失败的落寞去创作、去演戏……那太悲哀了不是吗……太痛苦了不是吗……?」
我一股脑儿全部宣泄出来。反正今天过后一切就会结束,丢不丢脸又怎样,我就是想听听御岛小姐怎么说。
我从自己的口中说出来了,坦诚地说出来,这样就够了。
我不需要答案。
御岛小姐一定不明白我的心情。她不可能会明白。御岛铸是遥遥领先的创作翘楚,怎么会知道在后头拼命追赶、望尘莫及的心情?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把纸杯捏成一团。
手劲又慢慢松开。
好,现在这样就结束了。
我已放弃走演员这条路。
「创作当然很痛苦。」
闻言,我抬起头。
御岛小姐盯着空空的杯子说道:
「不管我看再多书、写再多剧本、看再多戏、创作再多作品,永远也没办法抛开这种郁闷的心情……就算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创作、就算我创作了十年,还是没办法抛开……唯一的解决之道只有接受自己的作品。可是我怎么可能接受呢?我从来没满意过自己的作品……不断挑战、不断失败、继续挑战、继续失败……实在非常痛苦、非常难受……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我只清楚一件事,一件绝对错不了的事。」
御岛小姐说完,温柔对我一笑。
「那就是,这世上没有比叫我放弃创作更痛苦的事。」
15
我从小就讨厌打针,也讨厌看牙医,因为我怕痛,直到现在仍然很怕看医生。
我也讨厌运动,讨厌把自己
搞得很累。每次在学校跑完马拉松,我都怀疑学校为什么要我们做这么累的事。
有时候我想起死亡就怕得不得了。小时候,我傻傻地相信世界会灭亡的预言,因此睡不着。我向神请求,如果一定得死,请让我毫不痛苦地离开。
回想起来,自小我最痛恨的就是「吃苦」,我就是个到处都看得见的死小孩。
我走下地下室,用力拉开门。
偌大的排练室里只有两个人。
「数多!」
阿部。
「数多!」
枪子。
我走向他们。
三个人实在没办法围成一个圆圈,再怎么努力,顶多只能围成三角形。
「对不起,数多。」
阿部对我低下头。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我也这么想。」
说实话,我真的以为我不会来了。不是开玩笑,我确实以为自己不会再走进这个地方。因为我清楚来到这里一定会很难过。
可是……
「我知道——」
我凝视着他们说:
「继续下去比放弃来得轻松。」
我只不过是选择轻松的路走。
坚持下去很痛苦,放弃这一切更痛苦,所以我宁可选择痛楚少一点的一方。
所以我要继续演。御岛小姐已经告诉我,放弃这一切、放弃这所有才是最痛苦的事。
实在是很消极的选择。
但这个选择不是忍耐、不是妥协。
是我这个厌恶吃苦的人,眼前所能选择的一条最轻松的路。
「我什么都演。」
我对着阿部与枪子这么说,说完不禁笑了。我发现从那一天以来,自己一直没笑过。阿部受我感染也笑了,枪子同样笑了。我们再也没有一丝犹豫。
「那……」阿部看看手表,叹口气说:「数多应该是最后一个来的人……」
「什么?只有我们三个?」
枪子毫不掩饰不满,大声抱怨:
「这样演员怎么够呢!我至少还需要一个人!」
「你不要抱怨啦!你是导演,要想办法啊!演员不够的话你也去演!你又不是没演过!」
「呜……那你也要演!」
「我也演?那现场怎么办?谁来安排?」
「呃……好啦好啦!数多!你不是说你什么都演吗?那你一个人给我演十五个角色!」
「一定要我演的话,我也可以演,可是这样角色之间……怎么交谈?」
「那你至少演五个人!」
这也太高难度了,果然是枪子这种人才说得出口,我根本办不到。
「好啦,你别再吵,赶快把你的剧本都拿出来。」阿部边骂边拉扯她的包包说:「你没什么剧本是一个人就能演的吗?」
「有是有……」
枪子大力倒出包包里的剧本,原来我之前看到的不是全部,这些大概是先前的两倍。
「这本就是单人剧本,『废村里孤寂而死的最后一位地底人』。」
「……还有呢?」
于是我们三人把枪子的几十本剧本一本本挑选过。
最后,终于挑出一本合适的剧本。
16
从天花板上悬吊下来的三十盏投射灯照亮舞台。宽十五公尺、纵深十二公尺的宽敞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独自站着。我戴着一顶矫揉造作的大礼帽,穿着一件矫揉造作的灰色风衣,叼着一根装模作样的烟斗。
曾解决过一千桩案件的名侦探普拉瑞斯是全世界最厉害的侦探。
从未被任何悬案难倒的名侦探普拉瑞斯是全世界最厉害的侦探。
安排给我们的舞台实在太宽敞。
宽敞得没办法用临时做好的简陋大道具、临时排练的三流演员来撑起它。
名侦探普拉瑞斯解决了一桩又一桩案件。
名侦探普拉瑞斯抓住了一个又一个坏蛋。
不知不觉间,普拉瑞斯的身边不再有事件发生。
大家知道逃不出普拉瑞斯的手掌心,不再做坏事了。
舞台灯光缓缓聚焦。阿部负责灯光,枪子在后台待命,准备在必要时提供协助。她只负责传递道具跟转换布景,没有参与演出。这场戏里,我是唯一的演员。
但有一个人选是不肯悔改。
艾奎那鲁教授是普拉瑞斯永远的仇敌。
艾奎那鲁教授总是不断犯下恶行。
普拉瑞斯总是解浃他犯下的疑案。
艾奎那鲁教授总是在躲藏、总是被抓到、总是逃狱,总是不停挑衅普拉瑞斯。
如今普拉瑞斯身边只剩下唯一一个干坏事的人,就是艾奎那鲁教授。
我使尽浑身力气,大声说出台词。第一次在这么宽敞的舞台上演戏,所有声音仿佛都被观众席的空间吸进去一样。没有多余的人手操控音响,只要我的台词一说完,舞台便陷入寂静,那份寂静让我恐惧得拼命大声说话。我追捕着艾奎那鲁教授,近乎咆哮般地大喊。
这样的艾奎那鲁教授向普拉瑞斯寄出最后的挑战书。
艾奎那鲁教授病了,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将近。
他打算跟普拉瑞斯一浃胜负。
大家都希望普拉瑞斯能获胜。
只要普拉瑞斯获胜、艾奎那鲁死亡,城市将永得安宁。
众人都祈祷普拉瑞斯胜利。
祈愿所有的事件都从这世上消失。
我趴倒在舞台的正中央。
普拉瑞斯趴倒在舞台的正中央。
名侦探普拉瑞斯是解浃过一千桩案件、全世界最厉害的侦探。
所以他知道。
他一定可以解决艾奎那鲁教授最后的挑战。
名侦探普拉瑞斯是从没被任何难题难倒过、全世界最厉害的侦探。
所以他知道——
他连艾奎那鲁教授的病也可以解决。
普拉瑞斯陷入沉思。
这是很艰涩的难题。
这是很悲伤的难题。
但还有更令人痛切的问题摆在眼前。
名侦探普拉瑞斯是从没被任何难题难倒过、全世界最厉害的侦探。
他迎向这世上最后一个事件。
事件结束。
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事件需要普拉瑞斯解决。
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问题需要普拉瑞斯解决。
他早就知道。
他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可是,普拉瑞斯露出微笑。
「再难的事件都能解决,因为我是从没被任何难题难倒过、全世界最厉害的侦探。」
垂下帘幕的机器发出的声响笼罩着寂静的舞台。
「名侦探普拉瑞斯的最后一案」,我们的新人公演已然落幕。
观众席上响起掌声。来观看公演的五十位潘朵拉团员,毫不吝啬地对我们大力鼓掌。
但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在拼命责备与拷问我们怎么会这么没用。
幕完全落下。我踉踉呛呛地走回舞台侧边,枪子在那里等我。阿部随即也从灯光室过来。我们在昏暗的舞台侧边静静站着。
谁都没说话。
我们三个人心底清楚,彻彻底底清楚,这是我们在有限时间内所能达成的最佳成果。我们已经全力以赴,全力创作出我们所能创作的最好作品。
但那作品如此空虚,令我们无言以对。
一滴水滴,落在我盯着的地面上——是枪子在哭泣。她像要逼出血滴一样握紧拳头、绷着身体,泪珠一滴一滴从抽搐的脸庞滑落。她没有出声,那是她最后的抵抗。她压抑住声音,泪水却不断滑落。
阿部仰望天花板,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声:「可恶。」声音虽然没传入我耳里,但我知道他在说什么,毕竟那是现在唯一能表达我们心境的字句。
没用的我想起一位朋友。
他是这一个月里日日夜夜跟我相处的朋友,名侦探普拉瑞斯。
我在心里对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住地道歉,向普拉瑞斯、向枪子、向阿部、向御岛小姐、向来看戏的所有前辈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赔罪。
不是那样的,普拉瑞斯才不是那样的人!观众看到的普拉瑞斯是假的!是个粗制滥造的假货!那不是枪子笔下的普拉瑞斯。普拉瑞斯才不是那么空洞、没有血肉、让人失望的侦探!名侦探普拉瑞斯是解决过一千桩案件、全世界最厉害的侦探!
可是我却!
我却……
太恨了!
我无尽后悔。
一滴眼泪滑落我的脸庞,接着泪水不断涌现,我居然不小心哭了,双手赶紧捂住自己的脸。啊,这真是太丢脸了。这么丢脸的货色居然还哭了,怎么能让人家看到呢。我咬紧牙关拼命不哭出声,但泪水像决堤般涌出眼眶。我恨!我恨!都是因为我!都是我毁了这出戏。
我赶紧背对另外两人,将额头靠在舞台边的墙壁上。即使不能控制自己的泪水,至少我能控制自己不让他们看到。我真是太没用,悔恨交加的心情让我想从这世界上
消失。
忽然间,舞台边的门打开来。
御岛小姐走进来,不出先生也走进来,刚才在观众席看戏的剧团前辈们统统走进来。
怎么会这样?我慌张不已,枪子也吓到了。糟糕!怎么会在这时候进来!我想跑,我想逃离这里,但要逃去哪里?
阿部往前站出一步,挺直背脊站好。
我也做出觉悟,站在阿部身旁一起面对。虽然还呜呜咽咽地止不住抽泣,但我狠狠咬住牙关瞪大双眼。站在阿部另一边的枪子大概也是一样吧。
所有剧团成员陆续挤入舞台侧边,我们带着破斧沉舟的必死决心,面对眼前五十个人。
站在前方的御岛小姐缓缓走向我们。
她手上拿着几本粉红色封面的书。
她先把一本递给枪子,一本递给阿部,接着来到我面前,我意识到自己脸庞湿漉漉的,同时伸手接过书。
封面上写着一行标题。
奇迹的创造
那是剧本,和我们以前看过的潘朵拉新戏「Forge」的装帧相同,但我没听过这出戏,连我这个戏迷都没听过这出戏。
所以,这是继「Forge」之后御岛铸的新剧本?
我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庞。
「让我们一起克服你们现在这份悔恨的心情吧。」
御岛小姐给我们一个温暖的微笑。
「欢迎加入『潘朵拉』。」
于是我们三个人——
振动枪子。
阿部足马。
还有我,数多一人。
我们就此成为超级剧团「潘朵拉」今年的新团员。
17
我轻快地踩着脚踏车。大概是因为刚刚帮轮胎充气吧,可是……大概也不只因为这样。我从井之头公园入口沿着下坡骑,痛快地骑过人烟稀少的林荫小径。
猛然一抬头,发现樱花已经全谢了,如今长出新绿。想想五月已经过了一半,这也难怪。我这个月一直专注在别的事上,丝毫没注意到樱花开了又谢。
新人公演结束后已经过了一周。
公演结束后,剧团前辈万分热情——不,应该说是疯狂地帮我们办一场盛大的欢迎会,一伙人连续在剧场喝了快二十四个小时。我连在学生时代都没喝过那么久。
前辈把所有细节都告诉我们,连第三次审查其实是「只要不在公演前退团就可以通过」的秘密都讲了。说起来实在太显而易懂,只要不退团的话当然可以留在剧团里。看到前辈排演后退团的人怎么可能留在剧团呢?我们这三人虽然实力不够,但就这一点来讲算是合格了。
不过不出先生也说,有些人虽然通过最初的考验留下来,但之后还是放弃。
「潘朵拉里也有优劣之分,每年都有人受不了跟小铸这些顶尖工作者一起工作,自惭形秽之下选择放弃。可是有些人,就算把他逼到悬崖边,他攀着石块还是要坚持下去、要迎头赶上。这种人才有可能留在潘朵拉里。我告诉你们,新人公演只是第一步,你们今后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尝到这份酸楚,不过,那是很美好又幸福的事。」
不出先生还说「我也要赶快加把劲追上去」。天啊,连阿部也瞠乎其后的不出先生居然还不是巅峰,枪子完全望尘莫及的御岛小姐也还落后某些人,这光想就教人毛骨悚然,不过……很棒。
说到这,御岛小姐在迎新会时七早八早就露出马脚,大概也受不了继续戴着一张冷漠的面具吧。她一脸很不好意思的神情,双手捧着罐装气泡酒的样子实在太可爱,把枪子迷得喷出鼻血大喊:「可爱死了啦~」看见满脸是血的枪子往自己靠过来,御岛小姐吓得快哭出来。我看着这两个人一下子打成一片,实在很替她们开心,但手上仍继续擦拭枪子留下的阴森血迹。
今天是迎新会后第一次排练。
潘朵拉现在正为了三周后上演的舞台剧「Forge」忙得不可开交。我们三个新团员中途加入,现在还没有什么事给我们做,但我想尽量分担一些杂务、尽自己的一份心力。
恐怕在接下来的路途上,我还会继续遇见许多高墙。
但我已经了解,这世上没有比放弃更难熬的事。
因为,我喜欢演戏。
18
「入团……审核?」
我把我所有的演技都拿来做出一脸不安的表情,阿部也猛然皱起眉头,枪子则像只野生动物一样一径往后退。
「啊啊对不起,我没说清楚,不是你们的审核。」
不出先生挥动双手,赶紧否定。
刚刚不出先生说有点事想跟我们商量,把我们叫来排练室的角落。「入团审核」这个不吉利的字眼突然闯进耳中时,周围空气瞬间疯狂搅动。
「不要吓死人了!」阿部吁一口气,「听到还有审核,我简直快吓破胆。」
没错,我们才刚挺着一颗受伤的心,勉强自己冲破新人公演这道关卡,如果一切还要再来一次,未愈的心恐怕在振作的过程中马上碎裂一地。
「所以刚才说的『入团审核』……」枪子战战兢兢地问。
「哦,上礼拜有人寄了一份履历表来,说想入团。」
不出先生边说边摊开信件。
可是上礼拜已经是五月初,潘朵拉向来在每年的一月举行入团考试,对放现在寄来不是太早就是太晚,或是觉得自己可以破例被录取,所以才寄来?
「当然,今年的入团审核已经结束,照道理讲应该要请对方明年再来考,可是小铸看完这份履历表后难得地居然有点兴趣。」
「小铸姐?」枪子吓一跳。不,应该说她的反应有点咬牙切齿。
「小铸很少看到别人的履历表时表示出兴趣,这应该是第一次吧。我想对方搞不好是吃这行饭的料,所以想说在今天排练前花点时间看看这人怎么样。刚好今天要全剧排演,所有团员都会来……不过这是破例的审核,再怎么样都要先跟你们讲一下。你们是经过正式流程录取的团员,如果你们不喜欢别人插队,我们就请对方明年再来。怎么样?你们觉得如何?」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不用说,我们的资历还没伟大到可以说「不」的程度。
反正对方要经过跟我们一样的考选过程,就算是破例审核,只要那个人能通过一切试炼,我们也没话说。倒不如说,如果对方看完潘朵拉的排练还没被吓跑,那可是珍贵的新伙伴。
「我们OK呀。」
阿部代表回答,我跟枪子也点头同意。
「太好了~不好意思现在才跟你们沟通。那十分钟后,我们会进行你们先前也做过的二次考选,让对方念我们要求的台词,还有自由发挥。至于肢体动作嘛,我想可以晚点再试。然后……嗯,不如就接着看我们的全剧排演吧,这样就直接完成了三次审核。」
不出先生轻松地说,但我听得直冒冷汗。我之前参加二次审核时已经紧张得要死,更别说是在全体团员的面前应试。御岛小姐那时候没来参加二次审核,不出先生也没来,所以紧张程度完全不同。而且考完演技后,还要马上参观潘朵拉的排练,有哪个新人能走完这么惨烈的天堂路吗……?
不出先生留下一句「就这样吧」,接着就走了。
「思哼……能让小铸姐看上的新人啊……」
枪子复杂的表情里半是嫉妒、半是好奇,我看她表情之丰富,都可以去当演员了,不过她的致命伤在于她只能演好振动枪子这个角色而已。
十分钟后,所有团员坐在排练室里。
我们三名新人在最前方抱膝而坐。这是不出先生的指示,他叫我们发挥前辈的气势,好好吓唬一下新人。我们哪有那么厉害呀——我这么想,但发现枪子在旁边已经蓄势待发。哎,最好连我的份一起努力吧。
一会儿后,不出先生带着一个女孩子进来。
女孩的个子不高,看起来很年轻,该不会还在上高中吧?一头黑发剪得短短的,看起来青春洋溢,不过当然罗,还没有御岛小姐可爱。
不知道为什么,她穿着便服而不是运动服。明明来参加剧团的审核,该不会没带运动服吧?加上这家伙在奇怪的时间点寄出履历表,搞不好个性很桀骛不逊。话说回来,十几岁的孩子会想叛逆搞怪,就像出麻疹一样自然。
「各位,刚刚我大概讲过了。」
不出先生简短说明接下来将要进行破例的入团考选,同时为了不要让大家有先入为主的偏见,他不会公开参加者的经历。这点跟我们当初一样。
「好,那就开始吧。」不出先生说明完后,过来跟我们一起坐下。接着,他又忽然想到什么,说:「对了,还是先请小铸讲两句话。」
突然抛来这么一个话题,御岛小姐二话不说毅然站起。哦哦,从她现在的动作来看,应该是在扮演「刚毅的御岛铸」。虽然这是破例的入团审核,但她看来决定先装个样子。
「要表现的台词有五句,你都背下来了吗?」
听见御岛小姐这么问,新人只是点点头代替回答。这家伙果然很没礼貌……
「那我们开始面试。」
「面试……」
这家伙第一次开口说话。音量虽小,但坐在最前排的我听得一清二楚,声音出人意料地很可爱呢。不过她说完马上歪着头,一脸莫名其妙的样子。搞什么啊?她不是来面试的吗?摆那什么表情。
几秒钟后她把头挪正,说:「啊……哦,面试。」好像终于想通了一样。
现在是什么情况……?她在表演天真无邪的奇妙少女吗?果然是个十几岁的死小孩。我也开始变得气势凌人。发现她的年纪比我小后,我自然就摆出架子。
「请你开始吧。」
御岛小姐说完坐下来,开始超级剧团「潘朵拉」的第二次审核。
要表现的台词总共有五句,可依自己想要的方式呈现。这些台词虽然很短,可是必须投入情感,所以并不容易。尤其是第一题「我爱你」特别难,这要有点人生历练才说得好,愈年轻愈不容易诠释这种考验表现层次的句子。对十几岁的人来讲,这题恐怕太艰涩。
不过这位新人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颇有大将之风。我们就来看看她要带给我们什么样的「我爱你」吧。
室内静下来。
她轻轻张口——
「我爱你。」
她的声音不过大、不过小,刚好足以让在场的人统统听清楚。哦哦,太厉害了,这个「我爱你」是对的。「我爱你。」我身后一位前辈试着说一次,可惜偏了,这个「我爱你」味道不够。「我爱你。」另一头的前辈也说了,可惜不对,完全错误,「我爱你」不是这样说的。我也跟着说一次「我爱你」。不好,不对,咦,奇怪?到底哪里少一点味道?我再说一遍「我爱你」,依旧没有成功,不应该是这样说的。「我爱你。」一旁的枪子也试了,当然没说对。「我爱你。」阿部跟着挑战。「我爱你。」大道具组的前辈说。「我爱你。」美术组跟灯光组的前辈都接着说,但完全没有人答对,大家的说法都错了。不出先生也轻轻说了一次看看,但不对。御岛小姐什么也没说,忍耐的功夫真强。我又说一次:「我爱你。」啊啊,不行。「我爱你。」哦,天啊,差更远了。不断说着「我爱你」之间,脑海里愈来愈不清楚哪种讲法才是最棒的。「我爱你。」就已经说了不是这样呀!这样一点也没有表达出爱意,根本是诈骗吧。「我爱你」应该是像刚刚那个新人说的那样。「我爱你。」我又说一次,但周围实在太吵,我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可不可以安静一点,我想好好思考,我要说得更像她的「我爱你」,这样我不能专心。啊啊,不行了,可不可以再让我听一次?再听一次她的正确说法,我就能记住,我就会知道该怎么说。这时候,杵在前方的新人忽然动一下嘴角,全部的人都注意到了,赶紧屏气凝神,原来大家都想再听一次。
「我爱你。」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刚刚怎么突然忘了呢?不对不对,我当然记得,否则怎么判断大家说得好不好。可是我如果记得的话,怎么会说不出来?算了,大概多练习几次就会了吧,我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接近目标。「我爱你。」不行、不行,果然还是不行。嗯,不过比一开始时要好多了,再加油一下应该就办得到吧。「我爱你。」呜……又错了,到底是哪里还不够有味道呢?这时,突然有位前辈站起来说:「我爱你。」哦哦,原来如此,是姿势!姿势!那个新人是站着说的。大家纷纷站起来,我也赶紧起身,尽量以接近新人的姿势说「我爱你」。感觉上好像比较接近一点,但还差得远。「我爱你。」根本就不爱嘛。「我爱你。」一点也不。我继续尝试,枪子跟阿部也反复不停地练习,全部的团员都不停地说「我爱你」,但没有一个人说得好。只剩下御岛小姐还没说,真的太强了,令人感受到剧团领导者的威严。如果是御岛小姐,应该可以说出很完美的「我爱你」吧,等等有机会的话,要请她说给我听,不过现在我还是多练练。「我爱你。」我已经不晓得说了这句子几次。「我爱你。」怎么会这么难?「我爱你。」又搞砸了。这时,我忽然发现身后不停说「我爱你」的前辈突然住口,瞪大眼睛,眼里噙着泪水。那表情我仿佛看过。我马上想了起来:对,之前樱鸟的表情就是这样。一个半月前,樱鸟也是这副表情,所以我马上了解前辈心里在想什么。啊,很痛苦吧?看见人家展现出自己达不到的境界真的很煎熬吧?可是前辈,不行唷,你不能放弃,放弃的话更痛苦。我再说一次「我爱你」给自己听,但还不行、还差得远。我看见前辈走出排练室,我无法挽留他,我知道他的心情。这是创作之路上必定会碰到的撞墙期,只有靠当事者自己去克服。我还有我的课题。「我爱你」,不对。其他的前辈也转身离去。「我爱你。」是否接近一点?「我爱你。」室内差不多只剩下一半的人。「我爱你。」哎呀,可恨!还差一点!「我爱你。」我觉得我好像掌握到一点什么了。「我爱你。」不,看来是我想太多。「我爱你。」现在转身出去的人是阿部吗?「我爱你。」这样也不行。「我爱你。」隔壁的枪子好像说出非常接近完美表现的说法,我转头看她,以为她会很高兴,没想到枪子眼中出现的是跟其他人一样的绝望眼神。是啊,只能这样了,只能到这里,自己的能耐就只有这样。我了解那种感觉,这时刻必然会到来,可是一定要超越它。枪子!枪子……枪子也走了。啊啊,我阻止不了她。算了。眼前还有比劝她更要紧的事。「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快了快了,快碰触到它了。思绪清明起来,现在已经没有其他杂音。留在排练室的只剩下我、新人,还有一句话也没说的御岛小姐。御岛小姐缓缓站起身来。哦哦!御岛小姐终于开口:
「我爱你。」
不对,这不是完美的表现。这是失败的。哦……呃……御岛小姐静静摇摇头,恍神地走出排练室。我好寂寞,非常寂寞,真想要马上冲出去拥抱她,把她留下来,可是我办不到,因为我是演员,身为演员的我现在还有必须完成的事。我再一次轻声说:「我爱你。」再来一次,「我爱你。」再一次,「我爱你。」我到底说了几次这句话?还好排练室墙壁上挂着时钟,我可以知道现在是几点。从新人开始入团审核起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三个小时,我仿佛被吸入什么黑洞一样。终于,一切就像回到应有的场所一样,我说出那句话:
「我爱你。」
说出来了。
——啊。
啊…
总算……
说出来了,说出来了……
这才是「爱」。这才是「我爱你」完美的演绎。
尘世中独一无二。
世界上唯此无他。
这才是真正的「我爱你」。
我压着不停颤抖的膝头,拼命控制自己千万不要当场趴倒在地。
因为我眼前,新来的那个女生正直直盯着我。
她的浏海以发夹往两旁别起来,清楚露出额头跟眼睛。圆睁的双眼直直平视着我,一动也不动。我感受不到她任何一丝一毫的动摇。她就那样直直盯住我,就在眼前,但我感觉好像在看一张照片一样。
「什么名字?」
嗄?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问我。
「数多……一人。」
「数多。」
她像在品尝我的名字一样细声低语。
这时候我发现——慢慢地发现,或者应该说是回神了。
我蓦然发现自己在干什么,并想起所有走出这间排练室的人,想起过去这十三个小时以内发生的事。我记得很清楚,但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是演员吧?」
她的话让我目瞪口呆。
为什么?她为什么会知道?她今天才刚来,怎么会知道我是演员?
「你喜欢演戏吗?」
我还来不及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她突然又抛来一个疑问。
「……喜欢。」
虽然我搞不太清楚状况,但还是如此回答。
「喜欢创作吗?」
「喜欢……呀,那个……」
「为什么?」
嗄?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喜欢创作吗?
当然有很多原因。
「你觉得『爱』是什么?」
她又丢来一个突兀的质问。这、这问题也太难了吧?
「……我不知道。」我答不出来。
「那『人』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
她根本不管我答不答得出来,仍继续发问:
「你觉得『创作』是什么?」
这题目实在太大。
我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这答案已经超乎我、我们、甚或人类的理解范围。
「我觉得我已经快找到答案。」
她用一贯的声量,淡然谈论这么庞大的命题。
「我要拍电影。」
新人继续说。
「我正在找演员。」
她往前踏出一步,向我伸出手来。
「数多先生。」
她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