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锁上钥匙,走出房间。
五月的太阳那么温暖,搞不好不需要穿外套。走下公寓楼梯,我牵了脚踏车,拿出手机,打开昨天寄来的一封简讯。
寄信人写着「最原最早」。
从那一天过后,已经过了一星期。
她参加入团审核的「那一天」。
超级剧团「潘朵拉」就此消失的「那一天」。
剧团的解散过程很顺利,对,真的太顺利了。她来面试的隔天,前辈们纷纷递出退团申请表。有些人没递出,但无所谓,整团的人全都知道彼此要退出。大家看起来已经决心放弃,除了一个人之外,那就是我。
不出先生跟一些前辈默默地处理剧团的解散事宜,他们把已经卖出的公演票款退还给观众,把租借来的各项物品归还,找人接手剧团现在管理的大楼。处理相关事宜的前辈们看起来像是行尸走肉一样,不,我一点也没夸张,大家真的了无生气,只是急着把该做的事情做完、把剧团收起来。我带着依依不舍的心情在一旁帮忙,没几天,不出先生却突然把Elysion的剧团事务所给收了,并说他会独自处理剩下的事,然后就走了。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碰过任何剧团的人。
不管是枪子或阿部,我都不曾再见过。
那两个人果然隔天就跟剧团表达退出的意愿。当然我很想劝阻他们,但当我拦下正要离去的阿部时,看见他回首的眼神,当下顿感无言。
如果我面对的是一个还在烦恼、犹豫的人,我当然知道该说什么,一定会有些什么话可以劝阻他,可是阿部不同,他的眼神无言地诉说:「都结束了。」已经结束的事,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已经泼出去的水,难道还要讨论该怎么把它收回来吗?意志坚决的阿部让我觉得正准备力劝他的我反而比较奇怪。
尽管如此,那一天过后,我还是时不时打电话给阿部跟枪子,也传简讯给他们,但他们完全没有回复。他们现在到底在哪里做些什么,我毫无头绪。
至于那天留到最后的御岛小姐,从那一天之后就失踪了。
没有人知道御岛小姐离开剧场后去了哪里,不出先生也不打算寻找她的下落。御岛铸就这么消失。
御岛铸不在了。
超级剧团「潘朵拉」也已经解散。
我一路崇拜追随的全日本第一剧团,就这么从这世界上消失。
这一切毫无疑问,都是那个女孩子的错。
最原最早。
大家都知道突然发生这出解散剧的原因,出在那个女孩那一天来面试的事上,可是,她到底做了什么事害剧团解散,大家却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不过,要说完全摸不着头绪,其实……也不尽然。我就看得清清楚楚,我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什么事情。
那时候,她念了一句台词。只是那么一句「我爱你」,却搞得天翻地覆。
理由在于她诠释得太过完美。
那种诠释正是独一无二的「正确答案」,是「我爱你」这句台词的正确答案。我很能理解前辈们当场就想一试身手的心情。任谁听见别人在自己面前那样诠释,都会想马上试试看。可是没办法,演绎不出来。所以我才会在那里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着「我爱你」。我当下在那里所做的,只是拼命不断「练习」,至于练习结果不如己意的团员便走了,心碎地离开。我很清楚他们的心情,太清楚了,因为那跟我常初看见潘朵拉前辈们排练时的心情一模一样,是种对于自己缺乏才能的失望与绝望,那种哀大莫于心死、再也不想尝试创作的心情。是啊,当时发生的事其实很简单,就是看见了远比自己优秀的存在,于是一堆人便放弃创作。只因为那一句「我爱你」。
但有一点我一直想不通。
那样的演技真的存在吗?
当然事实摆在眼前,总不能硬说它不存在。但我没办法接受,无法理解。情感上,我认同那是「我爱你」;但理智上,我无法接受。
那样的演技到底是什么?
名为「最原最早」的那个女孩子又是何方神圣?
答案恐怕藏在这封简讯的另一端。
昨天晚上,我的手机收到这封简讯。那天,那个女孩子问我要怎么联络,虽然有点莫名其妙,但我还是告诉她自己的电话号码跟电邮信箱。
对方的简讯里附上一张图档,是以吉祥寺车站为中心的区域地图,并在车站的对面标记了一个红色标示。内文简洁明快,只有一行字:
『我等你。』
于是我把手机收进包包,骑上脚踏车。
2
虽然骑得不快,但目的地离我家还不到十分钟,一会儿就到了。
我把脚踏车停在路边护栏旁。地图上标示的地点位于车站附近的高级地段,是一栋面朝吉祥寺通的白色时髦大楼。一楼开了间服饰店,往上一看,共有六层楼。
我从服饰店旁的入口走进大楼,直接搭电梯,按照地图的标示上到五楼。
五楼有一扇门让人觉得里头应该是事务所。
但门上没挂门牌,也没有门牌号码。
我有点不知所措,按了门铃,几秒钟后传来一位女性大刺刺的声音:「请进。」什么也没问就叫我进去,没有搞错人吗?
我有点犹豫地打开那扇门。
里头是个非常无趣的空间。
我脱了鞋走进去,地上铺着木头地板,墙边设置一个小小的简易厨房,这里大概是饭厅吧。但眼前没有任何生活用品,厨房看起来也没有使用的痕迹,感觉像没有人住。
我怯生生地从饭厅走向旁边的房间。后头的房门大大方方地敞开着,连结到下一个房间。
下一个房里在空荡荡的室内摆了一张大桌子,左右两旁各放四张折叠椅,合计共八张。窗旁有一面附轮子的白板,感觉上像是公司的会议室。后头还有一个房间,但因为跟这里呈L型配置,从这里看不见那里的情况。
下一秒,她从敞开的门后从容自在地走出来。
「请坐。」
最原最早指着会议室的椅子,对我这么说。
3
「咚!」的一声,她在桌上摆了一罐两公升的宝特瓶装日本茶,同时放了几个叠在一起的纸杯。
「请喝。」
「……谢谢。」
我拿起一个纸杯,帮我自己倒了茶。
「……你要吗?」
最原最早「思」地点了点头,于是我也帮她倒一杯茶。打工时我已经习惯帮人倒茶。
我在椅子上坐下来,喝了一口茶。
坐在正对面的她也喝了一口茶。
最原最早只穿一件细肩带背心跟短裤就出来见我,那身打扮是居家服吗?不,应该是睡衣吧?如果她跟我说她刚刚才起床,我一定会相信。她住在这间空荡荡的房子里吗?
但她怎么看都只有十几岁……一个高中生在这间公寓里独居也太奇怪了。或是她只是长得比较稚气而已,仔细一看,也有可能已经上大学……她到底成年了没呀?
我往她身后一看,刚刚看不见的房间由于房门打开,现在看得到里头的状况。里面摆了两张看起来像是工作桌的桌子,还有很大的电脑荧幕。房间深处有折叠起来的家具,该不会是折叠床吧?她真的睡在这里吗?
我将视线移回。最原最早放下纸杯,但依然没说话。
沉默的气氛令人觉得很尴尬。
「那个……」
我只说了这个,便又闭上嘴巴。
呃……该说些什么呢?对喔,我是来跟她讲话的,不讲话我干嘛来这里……只是,到底该跟她讲什么?
「请说。」
最原最早看着心神不定的我这么说。
「咦?」
「你不是有事想问我吗?」
「嗄?喔……对、对、有。」
我像个白痴一样。总觉得她好像能看穿我在想什么,这种被夺去主导权的感觉很不好,不安开始蔓延扩散。
「我回答你吧。」
最原最早好像看穿了我整个人一样,露出一抹令人感到不祥的微笑。
「中田先生。」
「……我是数多。」
最原最早呆愣一下。
那双骨碌碌的大眼一直盯着我的脸不放。
「………………………………………………中田先生?」
「你思考那么久,我还以为你想起来了。要不要再多想一下?……我是数多。」
「…………」
最原最早伸长手,把放在桌子另一头的便条本跟原子笔拿过来,写下「中田」两字递给我。我拿过笔,写下「数多」,又将便条本递还给她。
「啊……」最原最早低声哀号。
……难道她忘了吗?
她叫我来这里,却忘记我的名字,这也太过分了……虽然我长得一副平凡老百姓的样子,可是……我的名字还算罕见……
她将便条本推到一旁,嗫嚅着说:
「很像嘛……」
「根本不一样吧!」
低吼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居然
吐嘈她。我到底在干嘛呀?不过,这应该不是我的错……
这家伙摆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让人看了就火大。算了,我刚才也不是故意要吐嘈她,既然她装做没事,我也别计较那么多。
最原最早重新面对我说:
「我回答你的疑问吧。」
她露出一抹令人感到不详的微笑,像看穿我一样。
「数多先生。」
「想重来呀!」
「啥?」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装模作样而已!你竟然连我的名字都忘了!」
最原最早这时眯起一边的眼睛,对我吐舌头。
根本不可爱!
我紧皱眉头,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奇怪!不对,她从一开始就很奇怪……这种怪不是普通的怪。我惊诧地望着她,她居然又眯起一边眼睛,再次吐舌头。
「你干嘛又这样!」
「很可爱嘛……」
「一点也不可爱……让人不舒服。」
「好~不~舒~服~唷~」
这种表情烂死了……
「你可不可以不要装出这副表情?」
「对不起。」
她落寞地道歉。这个人还满直率的,既然她知错就好。我重新帮自己从宝特瓶倒了一杯茶,稍微休息一下。心情莫名地觉得很满足。
最原最早跟着「窸——窣——」地喝茶。
时光静静流逝。
「如果你没有什么问题的话,那么今天……」
「等一下!我有、我有!」
我赶紧制止她。对了、对了,我又不是来教她该怎么改善表情的。
我重新调整心情;我有好多问题要问她。
我整理一下思绪,脑中闪过好多疑问,到底该从哪一个问起?我静下心想一想,忽然发现我对眼前这个女孩子的事一无所知。
「呃,你……」
「嗯?」
「……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非常基本。
最原最早,这女孩子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电影导演喔。」
最原最早面不改色地回答我。
「电影导演?呃……专业的吗?」
「我没拍过商业电影,所以硬要用专业或业余来分的话,我大概算是业余的吧。」
「所以你是做独立电影?」
最原最早轻快地点了点头。
独立电影的导演……
我好歹是从艺大毕业,加上专攻表演,除了舞台剧之外,对电影多多少少也有一些涉猎。而且表演科被归类在电影系里,所以同学大部分都矢志进入电影圈,我身边就有几个朋友的目标是当导演。
我在学生生活里了解到一件事:要当上电影导演,是得花费漫长时间才能办得到。电影是很花钱的创作领域,不是你想拍电影就能拍电影。片商基于利益考量,会千挑万选出一个能赚钱的导演。而能挤进片商口袋名单里的,只有少数人。这些人都经历了多年的苦熬,在一个又一个脚踏实地的工作后才终于让别人认同自己的作品与才能。电影导演的宝座,位于漫长取经路途的终点山顶上。
可是,不是每个怀抱导演梦的电影爱好者都能撑到山顶,于是有些人就想「既然没有片商找我,我可以自己拍嘛」。这些在莫名无可抑止的满腔创作欲下所自行拍摄的电影,就叫做独立电影。
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商业电影导演的人、参加电影活动的人、喜好电影的人,就这么自行拍起电影。现在这时代的摄影器材这么先进,摄影的门槛也降低了,只有手中有台三万圆左右的数位摄影机就能拍出画质还不错的影片。当然如果想追求品质,就得花点钱在助手、灯光、音响等等的设备上,不过只要有心,高中生大概也能拍出简单的影片。
所以眼前这位最原最早,大概也是这种为数众多、怀抱电影梦的独立制片者之一吧。中央线沿线有一些艺术大学,剧团也不少,所以没人养的导演四处晃来晃去倒不算古怪。
只是这个人的年纪不管怎么看都还很年轻。
「呃,最原最早小姐,你今年几岁?应该还在念书吧?」
我把手伸向纸杯,坦白地问。我猜她大概是参加了什么跟电影有关的社团活动。
「我三十岁。」
我放下拿起纸杯的手。
「嗄?」
「三十。」
「三十?」
「是啊。」
我双眼骨溜溜地在她的脸上打转。
不会吧?不会吧……
她怎么看顶多就只有二十岁,三十岁实在是太扯了。她讲起话来的确有点老成,但……三十岁?怎么可能!
「开玩笑的吧?你其实是高中生吧?」
「真的啦。」
「嗯……那你有什么能证明的东西吗?像是……驾照?」
「证据吗?」
「对呀。」
「胡了就秀给你看。」
「嗄?」
「我刚才说的是一九八七年发售的脱衣麻将游戏』超写实麻将PⅡ『里的经典台词。女主角『小秀』的名字跟麻将的『胡了』被连结成『胡了就秀给你看』(※原文为「谕より证拠をみせたげる」,意指「不讲理论,直接给你看证据」。「理论」与「麻将胡了」的日文皆为「ロン」,「小秀」与「证据」的日文皆为「しょうこ」。)。不过在这个电玩里,小秀不下场打牌,而是由其他人帮她代打。其他人打输的时候,小秀就得脱衣服,所以小秀是负责脱衣服的角色。」
「所……以呢……?」
「我如果只有十几岁,怎么可能这么清楚这个八〇年代的电玩游戏?」
「这怎么能算是证据!」
「那就给你看健保卡吧。」
「有那种东西的话,一开始就拿出来好不好……」
我接过她递出的健保卡,顿时哑口无言。
「你真的……三十岁?」
「你几岁?」
「二……十二。」
「哦。」
最原最早对我递出她的纸杯,接着往折叠椅椅背一靠。
「茶。」
我把茶倒进她的纸杯里。
真的吗……那张健保卡该不会是假证件吧?
「我出去一下。」
最原最早说完,站起身走出玄关。
三分钟后她回来了,手中拿着一包香烟跟廉价打火机。她坐到原先的座位上,撕开香烟包装,拿出一根烟叼在嘴上。接着,她把打火机滑到我面前,我顿时感受到一股无言的屈辱,但仍拿起打火机为她点火。
「咳……咳咳!咳……」
「原来你不会抽啊!」
「我的天啊,这什么鬼……怎么会有人喜欢抽烟……」
「那你干嘛买……」
「哦……呃……因为刚刚你发现我年纪比你大后心生抗拒、不想相信,那时我突然想到,如果叫你帮我点火,当场确立我们之间的上下关系,我就能压住你。结果一回神时,我已经去买烟回来了……」
「你该不会是……讨厌我吧?」
最原最早很不好意思似地傻笑。
「咦……你真的讨厌我……吗……?」
「呃,刚刚话讲到一半,不好意思,你还有问题想问吧?请问。」
「咦?嗳……对,有问题……要问……」
她转移了话题。
原来如此……
原来她讨厌我……
「不要客气,什么都可以问。」
「喔……好……」
我假装没事地把注意力从深受伤害的一颗心上转开,想一下接着该问什么。奇怪,我做了什么让她讨厌的事吗……
总之,我已经知道她是个独立电影的导演,也知道她的年纪实际上已经老大不小,接下来该问的是……
我想问的是……
「呃……」
「嗯?」
我吞吞口水。
「请问那句『我爱你』是……」
我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没头没脑的,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想问什么,只是按捺不住浑身想问的冲动。
那个——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个就是那样呀。」
面对这模糊的问题,最原最早直截了当地回答。
「哪样?」
「『我爱你』就应该要那么说。」
最原最早毫不犹豫。
于是,我终于了解自己为何会追问。没错,我已经相当明白那天她说了什么话、发生了什么事。在我的心底应该已经知道了,只是无法接受。
我追问的原因只有一个。
——肯定。
我需要有人肯定地告诉我那样就好了,那样才是对的。
「不过要表现出那样的演技需要相当程度的努力。」最原最早继续说:「很多人在达成之前就放弃了。」
这也是我那天亲眼见到的事实。那一天,有五十个团员在我眼前离开。包括不出先生在内,他们很多人的演技都比我精湛。最离谱的是连御岛小姐都走了。为什么会
只有我留下来?这个在「潘朵拉」里演技最烂的我?为什么?
「演员。」
「嗄?」
「我在找演员。」
最原最早睁大圆滚滚的眼睛望着我。
我听懂她在说什么之后,愣了一下。
「剧团是演员齐聚的地方,正好日本最有名的剧团在我家附近,所以我就跑去简单『面试』一下。」
我想起来了。没错……那天这个人在审核开始前,的确对「面试」这字眼有所反应。
如今我终于知道那种反应的含意。
那天她不是来接受面试,而是来面试大家。
「我身为导演,拍电影时一定要指导演员的演技,于是就得演给演员看。所以当我的演员,必须在看过我的演技后,还不会对演戏这件事心灰意冷才行。」
这跟潘朵拉挑选团员的做法一模一样,要找的都是不容易放弃、能一起撑到最后的伙伴;能在创作路上,拼搏到底的伙伴。
换句话说,那个永不放弃的伙伴就是……
「……我?」
最原小姐点点头。
「数多先生。」
「是、是。」
「接下来我们要拍像『那样』的电影。」
她使用的指称词非常简略,只有我、最原小姐跟已经放弃的所有潘朵拉的团员才听得懂她的意思。
那样的电影。
像那句「我爱你」一样的电影。
也就是——电影的完美解答。
这一句话仿佛搅动世上所有的不安与期待,仿佛盖着盖子的潘朵拉之盒一样充满蛊惑人心的魔力。
「你要不要演电影?」
最原最早说了跟那天一样的话。
我冷静思考。
眼前有好几条路可走。我可以拒绝她的提议,去考别的剧团,一边当演员一边过平凡的日子。除了潘朵拉之外,这世上还有很多很棒的剧团。
我也可以先放弃剧团,去上演员训练班,一边打工一边累积经验,等待电影的演出机会。这条路是迈向演艺之路的标准做法。
此刻的我,拥有选择自己要走哪条路的权力。
但是……
我也清楚。
我、最原最早、跟五十位已经放弃的前辈应该都清楚。
当看过那样的诠释之后,我已经回不去了。
因此,眼前只剩下一条路,
我只能掀开潘朵拉的盖子。
满腔的混乱、惶恐、期待、不安与疑惧交织在心底,但我尽力压抑,轻轻点头。
最原小姐微微地笑了。
「不好意思……」我像要挥开不安一样地问。
「是。」
「你说要拍电影,那么,现在进行得怎么样?除了我,还有其他成员吗?」
「我前几天租下这间办公室当成事务所。」
最原小姐环视屋内一圈。原来如此,这里是事务所。
「我是导演,然后我找到你这位演一贝。」
「嗯。」
「就这样。我、你,还有这间事务所。目前就这样。」
「咦?咦!」我吓一跳,赶忙确认:「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是啊。」
她说……两个人……?纵使是独立制片,这样的人数也太少了吧……一个演员再加一个导演能拍出什么?她拿摄影机,我演戏?这看起来根本不像在拍电影,比较像是情侣约会吧?
可是,最原最早看起来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她环顾四周说:
「接下来才是开始。」
她望着空荡荡的事务所,对我说:
「数多先生。」
「……是。」
「一起加油吧。」
4
夜晚的「夜蝶」没什么客人,人最多的时段是白天学生来买便当的时候,其实我觉得这间店晚上七点左右就可以关门了,但如此一来,我的经济来源就会出现危机,所以还是祈祷晚上的「夜蝶」也像只夜行昆虫一样华丽地飞舞。
我用店里食材随手帮自己做了一个豪华三明治,一边咬着,一边反刍今天的对话。
拍电影啊……
我向来都演舞台剧,至于电影,只有大学时为了交作业而拍过一部。那部跟班上几个同学合拍的电影拍得非常烂,之后我再也没对着摄影机演过戏。
可是我也很喜欢电影。虽然一路以来不知不觉很自然地便成了舞台剧的演员,但我也想过要在电影里面演出。因此这次从天而降的独立制片提案,对我而言并不是件坏事。
更何况,我对最原最早的电影很好奇。
她到底会拍出什么样的影片呢?
「数多,你要出现在大银幕上啦?」
店长边填进货单边问。
「还不知道会不会在电影院上映呢。独立制片也可能只发行DVD唷。」
「可是还是很棒呀。你不是还没决定要进哪个剧团吗?这时间点接得刚刚好。」
我觉得很难解释,所以没跟店长讲。原本把我们剧团毁了的就是这个女生,时间点当然接得刚刚好。但这是一件好事吗?好像也不是。
「现在成员不是只有你们两个人吗?搞不好会拍成恋爱片唷。」
我对这一点倒是没什么特别期待。虽然最原最早长得满可爱,可是不是我会喜欢到想要追求的类型。何况她比我大八岁耶,虽然看不出来。
「干嘛从刚刚就一脸不开心的样子?」
「没有呀,我没有……」我赶忙解释:「只是心里又期待又不安……」
「那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吧,这个电影邀约让人觉得很棒的重点。」
「哦?愿闻其详。」
「数多,你不是被发掘了吗?这就是重点啦。」
「你的意思是,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找我拍电影吗?」
「不是啦。你演了那么久的舞台剧难道不知道吗?演电影或舞台剧都是跟很多人一起合作的团体活动。」
「是啊。」
「跟别人一起合作的时候,当然一定要被爱。」
店长拿着填写进货单的原子笔指着我说。
「被爱?」
「是啊是啊。自己爱别人只达成一半,当别人也爱你的时候,你才有办法超越原有的表现。但在工作场合不可能永远顺利地跟别人相亲相爱,所以当别人已经对你怀抱爱意的时候,你一定要敞开心胸,如此一来才能成就出最棒的杰作。」
「被爱……」
我在深夜的超商收银台前思考着「爱」。
爱,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不懂,却又想得到?
「店长,那你爱我吗?」
店长说,订单下对了的时候便爱我。看来我们离相亲相爱还有一段很长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