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进事务所后,马上看到饭厅一角出现三旦见晶晶的新冰箱,昨天还没看见呢,大概是新买的。才刚拿到电影的赞助费,怎么会马上用来买冰箱?不过我一想到这阵子一直是常温的宝特瓶茶饮从此可以冰得凉凉的,老实说很开心。
舞面先生好像真的汇了三亿圆来。
最原小姐看到那金额后说:「不错嘛~」接着开开心心地打开亚马逊网页,哼着歌准备购物。我赶紧把网路线拔掉,打电话给舞面先生。慌慌张张地跟他确认过后,他居然说:「总之先汇这些,不够的话再跟我说。」就把电话给挂了。我拿着手机呆立原地,最原小姐则把网路线接回去。
说实话,昨天我还是觉得一定有哪里搞错了,搞不好数字有误吧?其实钱根本没汇进来。不过今天这里出现三口新冰箱,看来是我多虑了。
舞面先生真的是如假包换的财团会长、非比寻常的富豪。
我们忽然间有了一大笔从天而降的电影制作费。
这简直是漫画里才有的事吧?我恍惚地看着眼前崭新的冰箱,听见最原小姐在隔壁会议室里用纸杯敲拍桌面的声音,「叩叩叩!」她好像要我帮她倒茶。我打开冰箱,拿出宝特瓶装的茶饮。哦~冰冰凉凉的!这不是梦!
我把饮料倒进最原小姐的纸杯,接着也帮自己倒了一杯后,在会议桌旁坐下。
「接下来要怎么办……?」我战战兢兢地问。
「什么怎么办?」
「我是说,你打算怎么花这么一大笔钱……」
「拍电影呀。」最原小姐一如往常般回答。「这笔钱就电影预算来说,不多吧?」
「『不多』是跟好莱坞比吗?好莱坞当然是几十亿、几百亿地花,不过就独立制片来讲,这算很多吧……」
「没有人会嫌钱多的啦。」最原小姐直率地说:「更何况,即使有钱也不见得就能拍出好电影。」
没错,很多烂片都花了吓死人的高昂经费,也有很多杰作只花少少的钱,所以我根本不用因为预算充沛就紧张兮兮的……可是,像最原小姐那样一直网购,毫不犹豫就买了冰箱、窗帘,又订了记忆卡,好像也不太对吧……
「数多。」
最原小姐突然正经地看着我开口。
「你知道拍电影时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呃……
这之前不是在电车里问过了吗?
之前我回答:「钱。」但我们现在已经筹到钱,所以这一次的答案不一样罗?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
我脑筋转了转,除了钱之外,更重要的是……
「创意,对吧?」
「噗呜——」
……猪叫测验!
我知道!我知道你在干嘛!如果误以为这是答错的警告音,那就上当了!不可随意轻举妄动,我默默地静观其变。
「噗呜呜——」
忍耐。这绝不是警告音,这是猪叫声。我必须抱持强大的信念,相信自己的答案。不过,这真的很流行吗?这种游戏对小学生来讲挑战性也太高了吧。
「噗唏——」
她现在完全化身成一头猪。根本不可能把这跟答错的警告卉搞沘,不过,要克制自己别吐嘈她为什么在问答的过程中突然开始模仿猪叫,实在满需要自制力的。我一定要坚持下去,到了这一步,一定要忍住。
「噗唏噗唏——」
最原小姐继续活灵活现地表演猪叫声,我也继续按捺情绪。我开始觉得整件事太荒唐了,我们现在到底在干嘛?
大约十分钟后,她终于结束淋漓尽致的猪叫模仿。
我则在一股奇妙的兴奋感包围下坚持下来。
结束猪叫表演的最原小姐脸颊泛红,上气不接下气。她重新坐好,咕哝着说:
「嘿唷,这游戏好累……」
「这游戏根本不红吧!小学生之间根本就不流行玩这个吧!」
怎么可能会流行呢……小学里大家每天玩这种游戏的话,日本还有救吗……
「呼~我流了好多汗。」最原小姐爽朗地笑着站起身来,「我去冲个澡~」
「你还没讲答案!」
「哦哦。」
她忽然想起似地回过头来,我猜她刚才一定忘记了。
「拍电影时,最重要的是……」
「是?」
「剧本。」
这答案太平凡了吧!我陪她玩了十分钟的猪叫游戏,居然只听到这一句话……
「我有个朋友是超级骇客。」
「呃,最原小姐。」
「嗯?」
「那个人怎么了?」
「他是超级骇客。」
真是鬼打墙。我懒得吵,请她继续讲。
「我那个超级骇客的朋友,有个也是超级骇客的朋友。」
「可不可以只讲一个就好?」
「怎么可以……他们那群明明就是七个人。」
超级骇客也太多了吧?不需要这种角色设定啦,人数太多了。
最原小姐可能觉得要说明很麻烦,因而面对白板,拿起白板笔写下「骇客D」和「骇客A」等字眼。
「骇客D是我朋友,他的朋友则是骇客人。」
「嗄?」
「这位骇客A呢……」
最原小姐继续在白板写下「全世界最棒的作家」。
「她认识全世界最棒的作家。」
「嗄?」
我陷入五里雾之中。
「她认识全世界最棒的作家。」
最原小姐有讲跟没讲一样地重复一次。
「全世界最棒的作家是……什么意思?」
我一边问,自己也不禁思考起「全世界最棒」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指销售量吗?全球书卖得最好的作家大概是史蒂芬,金或J·K·罗琳吧?还有谁呢?我对作家不熟,搞不好有人的书卖得更好。
「全世界最棒的作家就是……」
最原小姐望着白板上自己留下的字迹说:
「写得出『全世界最有趣的作品』的人。」
我愣住了。
「全世界最有趣的作品」……?
有这种东西吗……?不,应该有。也就是说,现存的小说或剧本中最有趣的一部作品。不过,这种东西有办法决定出来吗?我不禁怀疑。毕竟每个人对有不有趣的标准都不一样……
「我要请那个人帮我写剧本。」
最原小姐继续侃侃而谈,毫不在乎我满脸疑惑。
「所以,我们首先……」
她用盖上笔盖的麦克笔敲了敲白板说:
「要找到骇客A。」
2
下午三点,刚放学的学生跟出门购物的有钱主妇挤满吉祥寺的车站前。我独自伫立在人潮最多的SUNROAD站前拱廊购物街的入口处。
警察来了。
「喂,你!」
「是。」
「你在干嘛?」
「我不是什么奇怪的人。」
身上披着一件全黑的厚重斗篷,里头穿着一件全黑的直筒型洋装,脸上戴着好像厚重玻璃片一样的全黑护目镜的我这么回答。开玩笑!根本是个可疑分子。
从刚刚起,我一直以这副角色扮演的打扮站在吉祥寺车站前。一如预想,警察来盘问我了。我现在的情况如果用四个字来形容,就是「濒死关头」;若用两个字来形容,就叫「完蛋」!我很想马上结束这一切转头回家,但我不能走,因为这是最原小姐交代给我的任务,我也很想哭。
二十分钟前,她递给我这套很像角色扮演的全黑服装。
「这是我以前跟骇客D借的便服。」最原小姐说。
「便服?……那个人平常穿成这样吗?」
「这种衣服的机能性好像很不错。」
「哦,我也不好意思评论别人的品味……那么,这套衣服怎么了?」
「请你穿上它。」
「理由何在?」
「听骇客D说,骇客A很少在社会上活动,根本找不到她,所以我们一定要主动吸引她的注意力。你现在假扮成骇客D,站在显眼的地方,我把这消息丢到网路上等对方上钩。」
「可以让我问一个问题吗?」
「请说。」
「为什么不叫你那位骇客D朋友去干这件事?为什么要我做?」
「因为对方失联啦。」
因此,我此刻只得压抑着自己的羞耻心,站在车站前角色扮演。光是丢脸还不要紧,万一被警察带走那就变成罪犯了。我尽量不想让家乡为我付完大学学费的父母亲丢脸,所以我费尽唇舌跟来盘查的中年警察解释,以吉祥寺为中心的中央线沿线、西武新宿线以及西武池袋线沿线,共有多少动漫工作室,还有这些动漫工作室所生产出的多样文化具有什么价值。我滔滔不绝地宣扬动漫画是当今最具代表性的日本文化,而且角色扮演这项活动也在很久以前就已获得社会认可。我穿成这样站在马路上并不是为了什么可耻的自我满足,而是为了让吉祥寺的人了解动慢文化的真正价值,并以此为中心将勖漫文化宣扬出去,
在这个崇高的使命驱使下我实行了这项壮烈的社会实验。盘查的警察们们看起来不太想理我,他叫我早点回家就离开。喔!我跨过死线啦!我赢了~
手机响起,我一看是最原小姐传来的简讯:
『很好,保持下去。』
我回信:
『到底要我站到什么时候?』
简讯秒速回复。
『再一会儿。』
『一会儿是多久?可不可以讲清楚一点。』
『钞孴一衺埊马罃乆襾台ㄎ琲bjˊ』
『请你不要故意打乱码,我没办法在这里再站太久。等一下警察又会来,我不可能一直甩掉他们。』
『就靠你精采的演技了。』
『这跟演技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穿成这样站在这里而已,太诡异了,我快不行了,等一下警察一定会把我带走。嗳,依你这个计划做,真的钓得到人吗?你有多少把握?老实跟我说好吗?』
『罗嗦!』
她不回了。
我呆立原地。几个路过的女高中生拿起手机对着我「喀嚓~喀嚓~」地拍照。废话,如果我在路上看到这样的人,一定也会拿起手机猛拍。我没有反应,结果几个人又围上来,站在一定距离外对着我「喀嚓喀嚓」地拍照。我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把自己缩成一团窝在角落,免得被路人当成是什么危险分子。
眼光落向手上的小纸条,这是最原小姐递给我的角色扮演参考资料,上头写着骇客D的个人档案。
【远远,迪耳塔】
又名「December ever」、「永恒的腊月」,是全球顶尖骇客,同时是全球前五名的魔法师。脸上永远戴着一副大墨镜,从没有人看过他的真实样貌。他活跃于地下社群,但常有目击证言指出他出现在武藏野市的井之头公园,以「吉祥寺的魔法师」之名为当地居民所熟知。
啥啊这个人……
我的头开始痛了。超级骇客加上魔法师这种角色设定,会不会太强大啦?要是在骇进别人电脑的时候突然需要使用魔法的话,那该怎么办?这个人不懂得角色分工吗?怎么会出现这种动漫画或轻小说里才会有的、为了满足十几岁读者的万能幻想所做的超人角色设定?该不会是自称吧?感觉也不像是别人给的称号……我开始对那位没见过面的「远远·迪耳塔」先生喊话:您还是早点回到社会上找份工作吧。虽然景气不好,可是您要坚定自己的信念,千万别被击倒,好好加油下去呀。
我心情悲壮地从纸条上抬起目光,发现最原小姐站在不远处对着我拍照,接着她又若无其事地走了。不一会儿后传来一则简讯,沿着文中的连结连到网路上,我看见自己的照片跟底下的一行文字:「推特上已有超过百人回推。」太好了,我真高兴远远先生扮演的角色只要躲起来就好,真替他开心。接着,我再次跟前来盘查的警察作战。
之后又过了三小时。
拜推特可怕的资讯网所赐,来看好戏的群众愈来愈多,我简直像杂耍戏团的团员一样被观众包围住。毫无疑问,现在已经演变成危害社会安宁的行为,不过我还是使尽浑身解数摆脱掉警察伯伯的第四次盘问。但这已经是我的极限,我尽力了。等一下警察再来的话,我要么乖乖回去事务所,要么就跟着警察回警察局。正当我这么想时……
周遭忽然掀起一阵鼓噪。
我正心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发现眼前的人潮仿佛摩西分红海似地在我眼前分成两半,让出一条通道。
那条通道前方,站着一位身着筒状白衣、满头白色长发的女子。
她身上穿的跟我这身黑服是完全相同的设计,也就是说,她跟我一样在角色扮演。
她缓缓望向薄暮的天空细语:
「传来了『电子』的讴歌……」
喔。
这下该如何是好……
空气凝结起来,正在看戏的观众们悄悄往我这边看来,接着好像要换我上场。可惜我其实没什么戏好演,大家千万别误会呀!问题是,连那个纯白的女人也一边维持望向天空的姿势,一边往我这边窥探。完了完了,好像真的要换我上场,躲不掉了。
挣扎几秒钟之后。我跟那女人一样,缓缓望向同一方向的天空,开口说道:
「宛若《镇魂歌》。」
我跟那女人一起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做笔录,最原小姐来接我们。身上挂着巡查长名牌的一位警察伯伯对我蜕:「你还这么年轻,将来大有可为。虽然现在景气不好,可是只要坚持自己的信念别被击倒,一定可以站起来的,好好加油呀!」我低下头说声对不起,纯白小姐也跟着低头说对不起。最原小姐看着这样的我们说:「真是宛若《镇魂歌》呢。」
3
我们三人进到居酒屋的包厢。如果去一般只有开放式座位的店肯定太显眼,我们又没带替换衣物。我问最原小姐可不可以让我回去事务所或家里换身衣服,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我想也是。
我旁边坐着最原小姐。她今天莫名其妙地打扮得很可爱,一身针织衫搭配针织外套跟短裤,俨然吉祥寺女孩儿的标准打扮。平常明明穿得那么迈遢,今天很明显是来气我们的。
在包厢里坐在我正对面的女性,我想正是我目前的伙伴。
就像我刚才说过的一样,这个人一身白。像根直筒般的白色服装,搭配遮住整个脸庞、染成白色的一头长发,一点也看不出她到底长成什么样子。眼睛全遮住了,前方头发被鼻尖稍微岔开的地方勉强可以看到嘴型。虽然这么说对初次见面的女生很失礼,但不好意思,这根本是妖怪吧?
「唔呼呼呼呼……」
妖怪般的女生突然笑起来,好恐怖呀。
「最原小姐,这位该不会是……」
「应该是。」
最原小姐面朝那位女性问:
「您是『最后的解答者』、『answer answer』的在原露吗?」
咦?她说answer什么鬼?
最原小姐刚才说的名字好好笑。我又想起她给我的那张纸条,记得我扮演的角色好像是December什么鬼的,所以这个女人的角色设定跟我差不多罗?记得最原小姐好像说过,这群超级骇客总共有七个人……
「你知道我的事?」在原什么鬼的把头歪向一边。
「嗯。」
「唔呼呼呼呼……」
在原小姐又笑了,接着不晓得为什么突然站起来,两手像鸟翼一样敞开挥舞,可惜包厢里空间太小,她马上撞到墙壁。「好痛!」她边说边在狭小的空间内勉强摆出特定的姿势。「让我来回答你们吧。让我来说出正确解答吧。为何?哦呵呵呵呵,毕竟我是『最后的解答者』、『answer answer』的在原露呀~」
我不忍心看下去,真的没办法看太久,心都要抽痛了。一想到自己现在跟这个人是同样的打扮,胃简直要哀号。
她又开始「唔呼呼……」地笑,接着放弃维持特定的姿势,坐了下来。坐下时,她宽大的袖子撇倒前菜。这个人决定摆出姿势时不是很帅气,决定放弃时也窝窝囊囊的。哎,动漫画跟现实真的是两回事。
「所以你呢,你又是谁?」在原小姐有点失神地问。
「我叫最原最早,是个电影导演。」
「最原最早?哦呵呵呵呵……」
在原小姐又开始「唔呼呼……」地笑,而且像个节拍器一样摇头晃脑。
突然,她停止动作。
「井之头艺术大学电影系导演科毕业,推甄上的。在学时曾经导过三部片,之后就没什么作品。你不拍商业电影是吧?哦哦,不过曾被选上日展(※全名为「日本美术展览会」。),所以你会画画?」
在原小姐忽然滔滔不绝地讲起最原最早的经历。
咦,她们认识吗?不过……她描违的方式有点不寻常。
「你怎么知道我的事?」
最原小姐纳闷地问。果然,这两个人互不相识。
「哦,我也不是特别知道你的事,只是刚好想起来而已,大概曾经在哪里看过吧。我呀,只要是看过的东西就过目不忘。」
她的话听起来好不可思议。
换句话说,她只不过是碰巧在哪里看过最原小姐的资料而已?不不不,这未免太离谱,哪有人会记得陌生人的资料?而且她是在哪里看到的?要是昨天才刚看过的话那还没话说。
呃,不对,我忽然发现如果在原小姐讲的都是真的……
「最原小姐,你是井之艺毕业的?」
「嗯,电影系。」
那不就是我的学姐吗……?我完全没发现。我念的表演科也是隶属于电影系,因此最原小姐根本是我们系上的学姐。她今年三十岁,换句话说,早我八年入学。这么一来,我们的确不太可能在学校里碰到。
「真光荣呀,您居然知道我的事。」
最原小姐对在原小姐轻轻点头示意。
「唔呵呵,请多指教罗:」
在原小姐也点点头。
然后,她突然转头瞄我一眼。
虽然她的眼睛被头发盖住,完全看不清楚,可是我的确发现她往我这里瞥一眼。哦哦,又来了!又瞄了!又瞄了又瞄了!而且,她唯一看得见的嘴角浮现一抹欣喜异常的笑容。
「『December ever』……这是我们第一次私下会面吧?」
呜,我倒抽一口气。
完了……我是冒牌的呀……万一穿帮了该怎么办?哎呀,不对不对,最原小姐好像胸有成竹,万一我突然坦白搞不好会把一切搞砸。问题是,我根本不认识现在自己扮演的这个人,该怎么蒙混过去呢……算了算了,现在要坚定一点,发挥我所有的想像力来表演吧!
「真不可思议。虽然在网路上跟你那么熟,也曾并肩作战过,不过这倒是我们认识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面对面呢,真不可思议,『December ever』。刚刚我在推特上一看见你,马上慌张跑来,你真的穿着我送你的衣服呢。我以为你不喜欢,看来是我太多虑。我也担心你不中意我帮你取的昵称,但看来真的是我想太多了。当然罗,我帮你准备的这一切都这么帅气,名字跟衣服都显得气宇非凡,哪有人会讨厌这样的衣服呢,哦呵呵呵呵……我们配成一套了……唔呼呼呼呼哦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不行了。
「(嗳,最原小姐。)」我悄声向旁边的最原小姐求救:「(你可不可以想点办法?)」
「(好。)」
最原小姐很老实地回应我的求救。因为她太过老实,我反而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呢?『December ever』。啊,还是叫你的本名比较好?对了,就这么办吧。一直叫你绰号也挺麻烦的,太长了。虽然这个绰号很酷,可是太长了。『Decemberever』,你的本名是远远吧?远远,迪耳塔。我叫你远远先生吧?还是迪耳塔先生?或是迪耳坦?呵呵,听起来好像超人力霸王里的巴尔坦唷(※《超人力霸王》系列里的外星人,第一次出现在一九六六年。)~哎,你别误会,我可不是那个年代的小孩,人家今年才二十几岁呢~」
「在原小姐。」最原最早残忍地打断在原小姐欣喜若狂的情绪。
「怎么?」
「很抱歉,其实你眼前这个人,不是『December ever』、『永恒的腊月』的那位远远·迪耳塔先生。」
「咦?」
最原小姐说完,把手伸向我的脸,扯下我脸上那副巨大的护目镜。久违的清晰明亮视野重回我眼前。
「他是打工仔数多一人。我为了引你上钩,才叫他变装成远远先生。」
我被打回原形,难为情地低下头。
「所以,他并不是这套衣服的拥有者,当然也不是因为喜欢才穿着这套衣服。毕竟这套衣服那么丑。」
「咦……?」
最原最早毫不留情地揭开事实的面纱,在原小姐的应和声愈来愈小、愈来愈小。我只能闭嘴听,毕竟她说的是事实,那身衣服真的很丑。可是事实归事实,我还是愈来愈不忍心。
「而且他觉得『December ever』这绰号根本蠢毙了,『永恒的腊月』更是莫名其妙,很丢脸。要命啊!」
「咦……?」
在原小姐的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快听不见。当然最原小姐说的都是事实,可是,已经讲成这样子,差不多够了吧……
「我告诉你,『answer answer』也好不到哪去,『最后的解答者』更是矫情,连『在原露』这个本名也刻意得让人觉得太不自然。」
「呜……?」
最原小姐自己都叫「最原最早」,哪有资格说别人的名字怪啊?在原小姐在她的进攻下,已经败退得只发得出空气进出肺部的声音,简直像快死掉的鱼一样。
那一瞬间,在原小姐的头稍微往我这边歪一下。
哦哦,我懂我懂,她的意思是要我帮忙吧?虽然她的眼睛被遮住看不见,但我清楚她想说的是什么。没有这回事吧?不是像她说的那样吧?根本没有那么丑呀——她正在寻求我这个伙伴的协助,我痛切地明白她的心情。
我的目光垂落。
「……呃……那个……」
在原小姐挤出沙哑的声音。
「怎么了?」
「其实……我真正……的名字……叫做铃木……友子……」
假名?怎么回事……?她现在打算报上一个平凡得不得了的假名,好把自己从真名被嘲笑的情境中救回来吗?多么果断的决定与非凡的勇气!
「嗳嗳……刚才那个answer……answer什么来着?只是我在开玩笑而已,没有那么……矫情啦,对吧……嗯?」
又名「铃木友子」的在原小姐无力地挤出一个笑容。我不禁用双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实在看不下去了。
「这样呀?太好了。如果你真的叫什么『最后的解答者』、『answer answer』之类的,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耶……现在我安心了,铃木小姐。你的名字很不错耶,铃木小姐。」
最原小姐宛如鞭尸般继续凌虐她。
「呃,嗳,我去上一下厕所……」
铃木小姐说着离开座位。三分钟后,穿着素面T恤跟短裤的铃木小姐回来了。那身打扮很明显是刚才穿在角色扮演服底下的服装,她手上还拿着刚刚穿在身上的纯白色扮装服。
「这家店好热唷。」
我忍不住又遮住自己的脸,我绝不能哭。最原小姐以无比灿烂的笑容回应「真的~」,铃木小姐则硬挤出一个笑容,肩膀直颤抖。为什么人可以对同为人类的人这么残忍呢?
「说到这……」变得微渺的铃木小姐期期艾艾地说:「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喔,」最原小姐一副没事人的模样,仿佛刚刚那出折磨戏码都是假的,平静地说:「我听说你认识某位作家。」
「作家?」
「是的。」
「我认识的作家很多……你说的是哪一位……?」
「最棒的那一位。」
「最棒的?」铃木小姐伸出食指撑在脸庞上,「该不会是她吧……」
「就是她。」最原小姐连名字也没问,直接点头。「你能帮我跟她联络吗?」
「我也不晓得她在哪里。」
「那么……你能帮我找到她吗?」
「咦……要找她吗……」
「不行吗?」我问。
「也不是不行,只是那个女孩子很……纤细,她如果发现我在找她,大概会讨厌我吧。」
「那么纤细呀?」
「是啊。如果被她发现,搞不好会杀了我……」
我忍住没说,但这样的人才不是什么纤细的作家,而是潜藏在日常生活里的杀人魔吧?她该不会真的认识这样的人……
「不过我小心一点不要被发现的话,大概没问题……」
「那可以拜托你吗?」最原小姐步步逼近。
「这个嘛,嗳……」
「可以吗?『最后的解答者』、『answer answer』的在原露小姐?」
铃木小姐发出「呜哇~」一声躲到包厢的角落里呻吟。看来最原最早的冷血称呼撕开她心中的伤口,我觉得最原小姐一定是故意的。
「不好意思,我是那个……铃木……」
「哦哦哦,不好意思,铃木小姐。」最原小姐若无其事地说:「我的记性不太好……」
「唔嗯,没关系,下次……请不要搞错就好……」
「好。对了,我们回到原先的话题吧,你能帮我们这个忙吗?『最后的解答者』、『an……』」
铃木小姐发出「呜哇哇」的惨叫声躲到桌子底下。
「我的记性真的很差……」
「唔嗯嗯,好好,没关系没关系……」在原小姐躲在桌子底下说。
「不晓得为什么我的记性这么差……啊,对了,我觉得有时候人家记得我拜托的事时,我的记性好像就会变好耶……大概是我想太多了……应该是心理作用,你别放在心上。」
好过分唷,这个人……
「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最后的……』」
铃木小姐又发出「呜哇哇哇」的叫声在包厢里满地打滚。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好把脸别开喝酒。铃木小姐,真的很抱歉,我什么忙也帮不上,真的对不起你。
三十分钟后,超级骇客A铃木小姐答应要帮忙联络那位作家。站前派出所的各位警察伯伯,拜托你们,请一定要竭尽全力,逮捕到真正的大坏蛋啊。
4
发生悲剧的隔天。
我一个人跑到卡拉OK的包厢。
请不要误会我是个没有朋友的人,我的大学同学虽然毕业后各奔东西,不过还有好几个人留在东京,想找人唱歌的话随时都有伴,别担心。
那么,为什么我会一个人跑来卡拉OK?
我没点歌,而是一个人待在安静的包厢里发声;不是清唱,是唱「朵蕊咪发搜啦希朵,每
天都要喝养乐多~」。对,没错,我在练习发声。
发声跟肢体练习是演员必要的基本功,但是很挑场所。肢体练习还可以在家做,但在家练习发声,一定会被邻居扰议,有时候还会惹来警察。我昨天可是才刚被警察关切过,今天可不想再来一次。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会活用吉祥寺车站附近的这家卡拉OK。清晨的话,我会跑去自家附近的大公园练习,但清晨过后人愈来愈多,在那里练习太丢脸了,这时候我就会跑来这间卡拉OK。虽然要花点钱,不过每三十分钟只要一百圆,练习完发声还有时间的话可以顺便唱唱歌,算是一举两得。
我把发声练习练完一遍,喝点乌龙茶润润喉。今天的发声练习很顺利,状况非常棒,唯一令人担心的一点,大概是还没有场合让我表现。
最原小姐的电影短时间内大概还不会开拍吧。毕竟现在才刚开始在找编剧,恐怕还要一段时间。
我看看手机,没有电话也没有简讯。基本上最原小姐如果没找我,我就没事:但她找我打杂的话,我也不喜欢。说到底我还是个演员,既然被发掘了,就希望早点拿到演戏的机会。
对了,最原小姐说既然我们已经找到赞助人,每个月可以给我一点钱当成打杂跟处理各项事情的报酬,好像是每个月八千圆。这个人……明明自己帐户里有三亿圆……算了,反正我的工作很轻松。
结束发声练习后,我付了三百圆走出店家。每月八千圆的薪水可以供我去唱卡拉OK,有总比没有好。
晚上打工之前要做什么呢?正这么想的时候,我的手机震动起来,时间抓得刚刚好。
我拿起手机,看见来电者的名字后,赶紧接通。
「喂?」
『……喂。』
「……阿部哥?」
5
把脚踏车停在市营的停车场后,我走向车站前的SUNROAD商店街,进去里头的西友百货。沿着手扶梯一上二楼,有家陈列着披萨模型的老派店家。
走进店内……
「这里!」
沿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我看见已经坐在位子上的阿部跟我招手,便快步走过去。
「阿部哥。」
「不好意思,找你出来。」
「不会不会,一点也没关系,你……」
「坐吧。」
他招呼我入座,我坐下来后点了杯冰咖啡。
两星期没见的阿部今天穿着西装,我第一次看见他这种打扮。
自从那一天以来。
自从剧团「潘朵拉」解散后已经过了两个星期。
阿部的目光从他的咖啡上抬起时,刚好对上我的眼睛。他无力地笑了笑。
「对你真不好意思,你打过好几次电话来吧?我都没接。」
「没关系啦,别放在心上。」
「你有跟振动保持联络吗?」
「没有……」
「这样啊……」阿部怅然地说,拿起咖啡来喝。
我的脑袋不停打转。
我努力调整思绪。该从什么事情开始说起?要说什么呢?脑袋里一直犹豫着,无法决定。自从那一天以来,我打了好几次电话给阿部,也传过简讯给他,但一直联络不上。我很想跟他讲话,但现在碰了面反而不知道该讲什么。
我们两人保持静默。
在没开口说话的这段期间,我不由得觉得,他现在心里想的事应该跟我一样吧。我们都有想说的事,却又意识到对方现在心里也想着一样的事,于是便不知该如何开口。想讲的话从心底浮上来,又沉下去。
「阿部哥,你现在……」
我终于把话说出口。
「我现在呀,」阿部揪了揪自己的西装领口说:「正在找工作。」
我回想起来,还在潘朵拉时,阿部就一边打工、一边参加剧团。他同时打了好几份工,比起我这个只有一份超商工作的人,他的收入比我好很多,生活应该没有问题。
他目前正在找工作。
这意思已经很清楚。虽然我不想往那个方向去想,但没办法。
「我今天正好来吉祥寺这一带面试,所以打电话给你。」
「嗯,反正我晚上才要打工,时间很充裕。」我故作开朗,「对了,你今天面试的是怎么样的公司?」
「嗯……」
阿部犹豫一下后,低声说道:
「灯光,灯光规划跟相关业务的公司。」
「啊……」
完了,我马上发现自己不小心发出惊诧的声音,大概也把心情全写在脸上。真糟糕,我明明是演员,却老是演不好。
「你真是一点也没进步。」阿部笑着说:「喂……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好不好?」
他的头稍微低下来。
「你想得没错,我不玩舞台剧了,我要放弃。我自己也觉得跑去灯光公司应征,感觉上好像还很眷恋舞台剧的世界,但其实我只是想把以前参与舞台工作所培养起来的能力应用在工作上。真的,这不是借口,真的只是这样而已。」
「我相信你。」
「你真是个好人,数多。」
阿部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地笑了笑。
「我说你呀,真的不要摆出这么难过的表情。我的人生是我自己决定的,现在也勉勉强强打起精神,没事的。以后的事现在还不能预测,不过我想我大概会过好自己的生活吧。我猜振动枪子那家伙现在应该已经回复了,那个人比我们都坚强,搞不好她早就已找到其他剧团。万一她以后来这一带公演,我们搞不好有机会碰到她。」
「嗯……对呀。」
我点点头。体贴的阿部是故意说这一段话来安慰我。我诚心希望他说的话能成真。如果有一天还能再看到枪子、看到她编导的舞台剧该有多好。
不过……
这就像折下一朵花后,说:「请重新绽放吧!」一样。
这种愿望太强人所难也太残酷。
我的冰咖啡送来,我带着难以言喻的心情喝它。为了忘却咖啡的苦,我拼命在杯子里加糖浆。现在就算叫我直接喝糖浆,我大概也面不改色吧。
「对了,数多……」
「嗯,怎么?」
「呃,那之后……」
「嗯。」
「你该不会……跟那个女孩子……?」
我的心脏扑通地大力跳动一下。
阿部直视着我,等待我回答。
心里千头万绪、五味杂陈。该用什么脸来面对他?我究竟该说什么话?心底涌起一股歉意,但我知道这些情绪是错的,全都错了。不管是「潘朵拉」解散或是全员退团,我都不需要跟任何人道歉。我们只是各自选择、各自决定——决定继续,或者决定转身离去。我们不过是各自选择了自己的人生而已,所以我对阿部有这种心情是不对的,而且很不礼貌。
我张开眼,小小点头。
「那个人……我正跟那位最原最早一起拍电影,不过现在什么都还没开始……」
阿部「嗯」地点一下头。
「这样呀……所以你会以演员的身分出现在电影里吗?」
「是啊,目前是这么计划。」
「嗯……嗳,该怎么说呢……我来说这句话好像也有点奇怪……」
阿部稍微犹豫一下后,表情凝重地对我说:
「你呀……」
「……嗯?」
「——撑得住吗?」
这问题听起来没头没脑的,但我想我们都清楚他话里的含意。
因此,我无法马上回答。
「发生了那种事,我想你也应该知道……」阿部边思索着该怎么表达边说:「那个女孩子……叫做最原吗……她很奇怪唷。你懂吧?那样的演技……那种演绎方式……我撑不过去,所以逃跑了。振动那家伙也是。而且,还不只有我们这些新人,你看连资历那么深的前辈也纷纷离开。不出团长走了,御岛小姐也走了……连御岛小姐都走了唷。哎,这些事无所谓,总之我们都逃了,都逃掉了,所以没有问题。可是……你跟那个女孩子一起工作,真的没有问题吗?你撑得过去吗?跟那家伙一起合作的话,你也会……被她搞得心神不正常唷。」
阿部字字说得恳切,直截了当。
我知道他是认真的,真心诚意地为我着想,真心诚意地挂念一个只相处过三个月的人、担忧他的人生。我觉得能认识这样的人,自己真的很幸运。
「我……」
所以我也要认真答复他。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跟那个人走得近有没有问题,帮她拍片有没有问题,答应在她的片子里演戏是不是正确的选择。说实话我完全没有个底。可是……」
我希望自己此刻不掺杂任何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清楚,可是我现在一定要帮她拍片,只能这么做。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而且解释不清楚,可是……我想我是逃不掉了,真的这么想。不管是我现在的心情,或是我现在面对的环境,所有一切都把我推向她的电影。我知道这么讲很蠢,可
是……我觉得她的电影对我来说,就好像是『命运』一样的存在。」
我用尽我所知的所有词汇,来传达我的想法。
当我说出「命运」这两个字时,我感觉自己找到最妥切的形容。
从高中开始接触表演;在大学专攻演技—在潘朵拉跟大家一起公演;花了十三个小时对着最原小姐练习,只为了说好一句台词。
这一切,全都是为了这部电影。
不知道为什么,我打从心底这么想。
「所以……我会尽量去做。」
我把此刻自己的情绪完全向阿部坦白。对于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我就放弃说明:但能化成言语的,全部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唔……」
阿部点了点头。
「说起来,能遇到这种机会也算是运气……我不是故意要牵绊你,只是真的挂心……不过我现在放心了,你看起来很好,没有问题,那就没事了。」
「我没事的。」
我用最没有保留的爽朗笑容这么说。这是我此刻唯一能献给阿部的小小回馒。我拿起冰咖啡喝一口——我的妈呀!这也太甜了!刚才加了太多糖浆!
阿部等我慢慢把那杯可能导致糖尿病的甜腻咖啡喝完后,拿起了帐单,说他至少打算找个正职的工作,请我这个打工仔没问题。感谢他。看他比来的时候笑得要有朝气,我也同样获得力量。
「好吧,那我往车站走罗。」
阿部指指商店街另一头说。
「下次来这附近,我再来找你。」
「思,你保重。」
「哦……对了……」正打算离去的阿部忽然想起什么,又走回来。「其实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
「怎么回事?」
「我前一阵子经过Elysion前的那条马路时,刚好看到有人走进那栋房子。」
「Elysion吗?」
潘朵拉解散后,那栋房子一直空在那里,好像还没找到下一个承租者。
「嗯。」
阿部有点犹豫地说:
「因为隔着一段距离,我也不是很确定……不过我看那背影,觉得很像御岛小姐。」
6
相隔两周,我又把脚踏车停在这个停车场。Elysion大楼依然如昔。「Studio Elysion」的金属招牌还挂在门上,似乎还没找到新的承租人。
我试着推推玄关的玻璃门,但门锁着。往里头看,感觉不到人的气息。
御岛小姐真的回到这里了吗?回来这个剧团已经解散、空无一人的排练室?
我走回停车场,把脚踏车牵走。
我并不是为了什么特定的事情而来,也不是来找御岛小姐,只是很自然地来到这里。
我跟御岛小姐已经走往不同的路途。
接下来,我会回到最原小姐身边,期望能在电影里演出。所以即使御岛小姐真的回来这里,我也不可能再回到剧团。不行了,已经不行了。
可是,即便如此……
我希望御岛小姐正在某个地方,健康开朗地生活,就像我对阿部与枪子的心情一样。
回程时,我去参拜井之头公园的弁天神,并豪气地捐献一百圆香油钱,希望神也能眷顾御岛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