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A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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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图:伊织
我非常喜欢暴风雨时的图书室,喜欢到近乎病态。
小学某个暑假前的星期三,我曾经因为台风来袭而被关在学校里。所有窗户受到暴风雨的冲击,发出宛如大合唱般的声响。老师们巡视校舍,对还没回家的学生怒吼:「为什么还留在学校!就叫你们要赶快回家啦!赶快打电话叫妈妈来接!」我偷偷跑进没开灯的图书室,在书本的气味之中凝视逐渐昏暗的天色。记得当时的我非常兴奋,舍不得窗户外的景色又坐不住,一直绕着沙发走个不停。
傍晚时分,父亲开车来接我。我告诉父亲暴风雨和图书室的事情之后,父亲一边凝视着拚命拭去雨滴的雨刷,一边笑了。
「我懂你的感觉,我也有那种时候,光是台风来就很兴奋。」
「爸爸也会吗?」
「对啊,我也很喜欢幽暗无人的校舍,那种好像全世界只剩下我,没有其他人了的感觉。我很喜欢那种时候。」
父亲确切地表达我的心情,令年幼而缺乏字汇的我非常开心。
「不过不可
以因为这样就故意在台风天的时候留在学校喔!妈妈会担心的。」
但是我和父亲不一样,不会单纯因为台风而兴奋,也不会因为留在幽暗的学校而高兴。国中的时候为了准备校庆,好几次瞒着老师在教室待到八点半,却一点感觉也没有。果然还是要暴风雨加上图书室。
念高中之后,我待过四次下暴风雨的图书室。暴风雨包围下的图书室,好像是特别为我准备的贵宾席。我聆听周遭的风雨声,觉得自己好像化身为一本让人翻阅的书。
※
我和梅菲斯托费勒斯相遇是在第五次暴风雨的图书室。
那时候应该是高二的八月上旬,我没收到暑假讲习因为台风中止的通知,结果十点跑去学校时遇到警卫先生告诉我这件事。虽然当时的我一阵无力。不过换个念头,这也是个好机会。于是我假装回家,其实是偷偷跑进学校。
穿过无人的走廊,进入位于校舍二楼角落的图书室。虽然没有开冷气,持续的大雨让图书室非常凉爽。窗框因为风压而嘎嘎作响,打在玻璃窗上的雨声就像快转一倍的海浪声。
当我在图书室发呆时,风雨声听起来愈来愈像开演前骚动的演奏会场。我跟着父母去过好几次演奏会,最喜欢灯光调暗到指挥登场之间骚动的昏暗时光。我开始心跳加速。兴奋到都没想到要把书包放在桌子上,就开始在书柜之间晃荡。
当我走到平常不曾接近的外国文学区时,突然注意到最上层排列有序的暗红色书背。
每本书我都没看过,却觉得似曾相识,好像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些故事。四周一片黑暗,作者的名字却莫名地清晰。
歌德。
我挺直背脊,从书柜左边开始一本一本地拿出来翻阅。第一本是笨拙又落伍的骑士故事,对于我这个现代人而雷一点意思也没有。下一本只知道书名,内容是爱上别人的未婚妻然后自杀的青年的故事。这本书我也是翻了几页就放了回去,一边想着我果然跟近代德国文学不合。
但是,似曾相识的奇妙感觉却迫使我一本接着一本翻阅着。
就在我拿出最后一本时,突然旁边出现一阵闪光。那个瞬间烙印在我的双眼,吓得我缩起身子确认窗外的景色。之后一会便雷声大作。
台风天也会打雷吗?我一边思考着一边靠近窗户,却突然觉得背后似乎有什么东西。赶紧转过头去确认。
结果一片黑暗当中,两道红色的光芒出现在我膝盖的高度。我只看到两道红色的光芒,是因为对方是一只全身漆黑的狗。
狗?
仔细一看,的确是条狗。这只全身毛皮黑亮到彷佛湿透的狗正仰视着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种类的狗,不过体型看起来像狼一般威风凛凛。
为什么学校的图书室里会有狗呢?
一大堆疑问在我脑海中盘旋,让我连觉得害怕的时间都没有。但是就在下一瞬间,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当我以为狗用后脚站起来时,狗的身体居然越伸越长,四只脚也变得愈来愈长和愈来愈粗。脸上和脚尖的毛也逐渐退缩,露出光滑的肌肤。另一方面,身体的毛发直接化为布料,头部的毛发则一路流泄……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出现一名女子。
一头乌黑的长发,病容般的白色肌肤,红色的双眸,低胸的黑色礼服,虽然澹然毫无表情却有着蛊惑人心的脸庞。
我手上的书滑落地板,发出一阵声响。
唯一显示她原本是条狗的证据,是立在头部两侧的三角型耳朵。
对方似乎注意到我的视线,用手抚摸耳朵说道:「啊,这个呀。」
「有些人无法接受狗在眼前变成人的事实,会大吵大闹说『刚刚的狗跑去哪里了!』,所以我才故意把耳朵留下来。我自己觉得这副模样很可爱,您觉得呢?」
我嘴巴半开呆了三秒左右。然丽女子一直看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说些什么。
「……啊——啊,对啊……很可爱啊。」
开口第一句居然是说这种话。这下子换成女子瞪大双眼了。
「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变身之后能和我正常对话的人!大部分的人都会害怕或恐慌。」
「啥?」
其实我也很恐慌,只是一时脱口而出这句话而已。
「其实我会选择变身为美丽的女性,也是希望避免大家一听到我是恶魔就充满警戒。看到您如此的反应,我真的非常高兴。」
「是、是喔?这真是太好——」好个头啦。对方刚刚好像说了很了不得的事。恶魔?
「是的。不好意思,还未向您自我介绍。」
女子一手放在胸前,一手拉起裙子,恭敬地向我屈膝行礼。
「我是梅菲斯托费勒斯,今后还请您多多指教。」
梅菲斯托费勒斯……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原来是恶魔啊。
恶魔。我的人生到底哪里出错了?回想今天起床之后的一切,所有记忆都很清晰:配着咖啡欧蕾吞下贝果,把课本塞进书包,在车站的剪票口确认电车的停驶情报。还是说这一切都只是梦呢?现实生活中的我其实还裹着毛毯,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不断打在玻璃窗上的雨声,其实是闹钟的铃声。
自称梅菲斯托费勒斯的大姊,双手紧抱胸口,热切地说道:
「啊,我还是第一次正式自我介绍,实在是太感谢了。大部分的人一听到我是恶魔,不是逃走、大哭大叫、报警就是祈祷,还有人吓到尿湿裤子。」
「因为你是恶魔啊……」要不是因为四周都是书柜,我也想逃走啊。但是背上的书柜和书的触感过于真实,让我明白这一切都不是梦,真是可惜。
梅菲斯托费勒斯垂头丧气地喃喃说道:
「我也想和顾客建立良好的关系,您觉得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人觉得容易亲近呢?」
为什么问我呢?可是对方含泪的双眼盯着我瞧时,「我哪知道啊」什么的我说不出口。
「……例如摆些可爱的姿势?」
听到我这么一说,梅菲斯托费勒斯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会,慢慢地把手举至肩膀的高度,握拳之后弯下手腕。
「喵。」
「你是狗吧?」
梅菲斯托费勒斯以手掩口,双眼含泪,肩膀颤抖不已地吐露感激之情:「您居然还能精准的吐槽我……」不,现在是一不小心脱口而出的!
「面对恶魔时也能坦然无惧,甚至还能吐槽。这种人才称得上我的主人。」
「所以我不是在吐你槽,只是顺势就……」
主人?
恶魔这次换成向我深深鞠躬,黑色长发都要垂到图书室的地板了。
「根据契约,从今以后您就是我的主人,任何事情都随您吩咐。」
「契约?」
梅菲斯托费勒斯挺起身子,捡起我刚刚掉在地上的书。
「所谓恶魔的契约,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我全心全意地满足您的欲望,在契约完成之后就是——」
瞬间她毛发直竖,全身散发青光,炯炯有神的双眸闪耀可怕的火焰,微开的嘴唇之间可见鲜血的颜色与闪亮的锐利尖牙。我吓得全身起鸡皮疙瘩。
「——我将收下您的灵魂。」
她从牙齿之间吐出红色的舌头,彷佛镰刀般深入我的胸口。
身体被贯穿的瞬间,我丝毫无法动弹。舌尖穿过外套、衬衫、皮肤、肌肉与肋骨,直抵我胸口正中心的致命部位,回绕舔允。我的喉头发出紧张的叹息。
红色的舌头又回到恶魔的口中,转瞬间青光与火焰也随之消失。我咽了一口口水。
恶魔。这个女人真的是恶魔。迟钝的我到现在才发现对方是恶魔。恶魔、灵魂?契约?
对方话中的意义终于传递到我的大脑。
「……等、等一下!」
「请问您还有什么疑问吗?」
「当然有啊!还一大堆呢!」
对方点点头说了声「啊」。
「当您需要令人害羞的服务时,可以选择是否保留狗耳朵。」
「我又没问你这个!」「难道您比较喜欢狗的样子吗?真没想到您还有这种嗜好。」「听我说话!」我因为突如其来的性骚扰而激动,一时忘了对方是恶魔而逼近。
「契约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是我的灵魂要送给你?是谁签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契约!」
「不好意思,我忘记向您详细说明了。」
梅菲斯托费勒斯清了清喉咙。
「正确来说,和我订定契约的并不是您。」
「对嘛!我就不记得订过这种契约!」
「但是和我签约的对象希望是『我能有正值青春的年轻身体,享受世上的一切』。因此,我选上了您。接下来我将会带领您前往签约的地点,舆签约对象的灵魂合为一体。您的肉体将成为签约对象的所有物。」
「啊?」
我越听越混乱,梅菲斯托费勒斯说的话像碎片在我脑海中盘旋。黑色的狗耳朵像翅膀一股扇动着。
「简单又可爱地说就是:『我要把你掳走喔!』」
「不用可爱地说!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我是根据签约对象的需求所挑选的。」
「这干我什么事!是谁要求这种莫名奇妙的事情?」
此时,梅菲斯托费勒斯把刚刚捡起来的书举至胸前,就是我吓得掉到地上的那本书。
我发现她指尖所指的作者名称,散发着光芒。
「和我签约的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
我的眼神在她的脸庞和红色书本的封面之间反覆游移。
「咦?不,可是?」
歌德是以前的大文豪吧?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接下来的发言冷漠地打断我的疑问。
「因此,我将带您回到一八〇四年的威玛。」
我因为过度惊讶而哑然无语。
「不用担心语言、离开家人与朋友或是无法适应新环境的问题,因为您将直接成为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本人。」
我变成——歌德?
原本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日本的我会变得如何呢?
梅菲斯托费勒斯露出遇到我之后的第一个笑容,宛如新月般残酷的笑容。正当我以为漆黑的身影消失时,对方已经从背后抱住我。她细长的手臂紧紧环绕着我,冰冷的双手彷佛会撕裂我的肌肤。哑然的我只听到耳边传来她的低声细语。
「您真正的名字,今后就交给我保管了。」
我的名字。
我真正的名字。
我是、我是、我是——
……XXXXYUKI。
我的心中只传来无奈的回音。
想不起来,记忆就像笔记的一角浸了水一样消失。我的名字从记忆中淡去,只记得自己名字最后两个字音是「YUKI」。
耳边传来梅菲斯托费勒斯的声音。
「我已经取得您名字的一部分,因此今后只有我会称呼您YUKI大人。您的名字是我依照契约取得新肉体,并交给签约者的证明。」
我在不知打从何时包围我的黑暗中拚命挣扎。把我的名字还来!
黑暗形成长形的漩涡,最后变成隧迈。我感觉身心都被吸入隧道中,发出无声的惨叫。住手!不要!我不想去两百年前的德国!你要对我的人生做什么?
黑暗中只传来梅菲斯托费勒斯说话的回音。
——YUKI大人,您今后将成为新的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大人……
——我的主人,请您确认合约内容。
——您可以随意地使用我梅菲斯托费勒斯的力量,满足您所有需求,享受世上的一切欢愉!
——等到您满足之后,
——也就是您相信已经享尽世上一切欢愉时!
——请您高声赞颂出《时间为我停留吧!你是如此美丽!》(Verweile doch,du bist so schon!)
——这句话表示契约已经期满,我将会收下您的灵魂。
——如此一来,您就是我的了。
——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
我在黑暗漫长的隧道中觉得自己被分解成粉尘,和其他东西混合之后再度构成我。过程非常痛苦,每个细胞都遭到毫不保留的敲击。最后,我勉强能证明自己存在的只剩留在耳边的「YUKl」的声响。这也许是梅菲斯托费勒斯的声音,我的声音,或是已经想不起名字的双亲所发出的声音。
※
我终于感觉包围我的黑暗,转变为柔软、带有异味与湿黏的现实生活。
背后有股坚硬的触感。
接下来恢复的是平衡感,我开始明白自己目前是仰躺的状态。
一阵头痛涌上我的脑门,好像一股巨大的力量扭紧我的头盖骨一般。尽管如此,我还是可以听到床边傅来众人的呼喊。
「——先生!」
「歌德先生!」
「喂!沃尔夫,振作点啊!」
「约翰大人!您清醒了吗?」
我在倦怠中想着:那都不是我的名字!感觉差到极点。
好不容易从恶萝中醒来,又跌落另一个恶梦。
我想张开眼睛,眼皮却痛到好像在剥开伤口的痂。模糊的视线范围中,周围几个人影映入我的眼帘。他们的脸庞、哭肿的双眼、铁青的双颊,慢慢形成清晰的影像。
我在仿佛腐烂糖蜜般的倦怠与痛苦之中转动脖子,从众人的脑袋之间看到打开的窗户。窗外圣彼得与圣保罗教会尖塔的剪影,彷佛贯穿夜空中的月亮。
※
这篇故事虽然这样拉开序曲,但是很抱歉,这并不是歌德的自传,也不是想不起名字又喜欢图书室的高二男孩的异世界漂流记。我是作者,同时也是旁观者。就像在河边眺望川流不息的河水,但是自己不会下去游泳一样。
这是一位音乐家的故事。
记录一位为音乐赌上人生,奋斗到人生尽头的少女。
我想你应该是为了阅读那位少女的故事而拿起这本书,我也是为了记录她而执笔。那为什么开头这么长呢?面对你的疑问,我不得不老实地告诉你事实:其实这篇故事本身,是耗费数百页,彷佛看不到尽头的冗长序文。
那是什么的序文呢?
是我自己的故事。
不是歌德,也不是YUKI,而是我故事的前奏曲。
等说完后我想你应该会明自我的意思……我祈祷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不过现在不是花时间说明的时候,因为记录少女人生的过程本身也是寻找我自己故事的旅程。
那么,让我来拉开故事的第一幕吧。
我和少女第一次相遇是在名为卡尔斯巴德的温泉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