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开始说要去泡温泉的是同事弗里德。正当我为了刊载于杂志的评论而赶稿时,弗里德跑来书房对我说:
「沃尔夫,我受够了,温泉在呼唤我,我们走吧!」
弗里德具备一头象征德国人的闪亮金发与无用的精悍,个性热情奔放过了头。可能是因为如此,每次他一接近就让我觉得烦躁,于是我用羽毛笔搔搔眉毛问他:
「弗里德,你的稿子没问题吗?你和我合出的评论集预定下个月出版,你却到现在都还没动笔,这是怎么一回事?」
弗里德张开双臂,开始大声地演说:
「我们是自由的!身为热情崇高的灵魂之主,我们应当摆脱肉体、精神与截稿的束缚!沃尔夫,你也这样想吧?」
「没有的事,赶快去工作。」
弗里德摆出毛毛虫的姿势,躺在地板上。
「……你在干嘛……?」
「这是不去泡温泉就治不好腰痛,无法写稿的姿势。」
「我听说你昨天跑去参加舞会,腰痛还能跳舞啊?」
「啊,这是因为……」弗里德一时词穷,站了起来。「我们也应该摆脱腰痛的束缚!」
「那就去写稿。」
「不行啦,人家头很痛。」
「我的头才痛!」
我把尚未审查的论文丢到弗里德身上。
「想去泡温泉就今天把这些文件搞定!」
弗里德装出一副可怜的模样,刻意咳了好几声。
「我的老毛病结核又犯了……」「是是是,所以你就不龙喝酒和熬夜出去玩了。」
听到我冷漠的回应,弗里德就抱着论文,垂头丧气地走出书房了。
他的本名是约翰·克里斯多福·弗里德里希·冯·席勒,是德国文学界知名的文豪之一,和歌德(不就是我吗?)一同建立威玛古典主义。面对外界的他是伟大的诗人和剧作家,对于我而言不过是爱偷懒的同事。他总是可以找到一堆藉口延后写稿的时间,跑去喝酒或是看戏。
席勒是大家比较熟悉的称呼,但是在这篇故事里我一律叫他弗里德。我跟他的名字开头都是约翰。因此为了避免误会,我们取彼此的中名昵称互相称呼。我是沃尔夫冈,所以是沃尔夫;他是弗里德里希,所以是弗里德。其他人多半称呼我们「歌德老师」或是「席勒老师」。我从没想过会在这个年纪被人尊称为老师。虽然歌德本身有一定的岁数,但是来自二十一世纪日本的我心灵还是十六岁高中生。
我放下手中的羽毛笔,靠在椅子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总算是习惯了这里的日子。自从被恶魔带来这里,已经过了一个月。我也习惯了在威玛假装歌德,完成每天工作的生活。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毕竟得吃饭睡觉才能活下去,也无法独自在异乡生活。因此我为了和大家和平共处,只好继续维持歌德的身分。不知道该说是幸还是不幸,目前的我假扮歌德的确一点问题也没有。如同梅菲斯托费勒斯所言,德文就像我的母语一样。如果报社或杂志社向我邀稿,我也能毫无困难地完成文艺评论。原来我身体里混杂了属于歌德的部分,总觉得有点恶心。
想到可能回不去二十一世纪就让我想哭,所以我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毕竟每天沉浸于绝望之中也于事无补。不过,我还是怀抱些许希望;毕竟,歌德就是把我叫来十九世纪的凶手,应该知道要怎么让我回去。这也是我继续当歌德的原因。只要我越接近歌德,应该就育机会想起来吧。
另一方面,我有时也有点担心哪天身心都完全变成歌德,就算有机会也失去回家的渴望。例如现在,我就想不起自己的名字。这都是因为当初为了证明签约而被恶魔夺走姓名。搞不好我还忘了很多事情,只是我没发现而已。
我努力抹去心中的不安,今天也继续鞭策弗里德,模仿歌德孜孜矻矻地执笔专栏与报导。
桌上的电话响起。听筒和挂钩装在优美的木雕箱中,非常复古。虽然接听时有许多杂音,不过我还是拿起喇叭形状的听筒接听。
「您好,这里是歌德与席勒事务所。」
「啊,是歌德老师吗?我是法兰克福文艺报的编辑!席勒老师,席勒老师在吗?我打了好几通电话给他都没人接!我们这边的截稿日期是到前天!」
「啊——弗里德呢……」
我盯着墙壁瞧,那家伙有在认真工作吗?
「席勒老师该不会又跑去喝酒、看戏、睡觉或是摆出毛毛虫的姿势吧?截稿日期已经不能再延了!这不是开玩笑的!」
虽然大致上就像对方说的一样,不过对我抱怨也不是办法。我告诉编辑会再回拨之后,挂上电话。我回想刚刚弗里德的模样,这次应该是来不及了吧。
不过,弗里德认真起来可是很了不得的。那天傍晚,正当我端出咖啡招待来访的报社编辑时,顶着一头乱发和黑眼圈的弗里德粗暴地打开接待室的门,瞪大眼睛定了进来。
「我赶完了,拿去吧!你这混帐!」
弗里德把稿子丢进满溢的纸篓子里,编辑也高兴得跳了起来。弗里德指着我大喊:
「沃尔夫,我今天赶完了!你答应我要去温泉的!赶快预约卡尔斯巴德的豪华旅馆,大玩特玩一番吧!」
「啊……真的要去喔?」
我没想过弗里德会把我的话当真,硬是在今天把稿子赶出来。我很后悔当时随便说说。
「要去泡温泉吗?那很好啊!反正我们报社的稿子也赶出来了,就去放松一下吧!」编辑也露出微笑的表情,开玩笑说道:「卡尔斯巴德现在很受女性欢迎,到处都是漂亮的小姐。两位老师要是去到那里,一定大受欢迎。」
「为了治疗腰痛去温泉乡,好像老头会做的事……」我忍不住哪囔。
「不好意思啊,我已经是老头了!」弗里德勃然大怒。「你明明大我十几岁,却得到年轻充满活力的身体,我也想重享青春啊!」
我缩起了脖子。哪有得到,这本来就是我的身体。
「歌德老师,温泉乡不单纯是治病的地方。在风光明媚的景色中散步,放松心情,创作的欲望也会随之涌现喔。这么一来,老师又会想写戏剧或是小说了啊!」
我生气地闭上了嘴,弗里德也跟着说道:
「对啊,沃尔夫,再来写原创剧本吧!你这十几年来都只写文艺评论或是政论,也不想想积欠了剧院多少稿债。不要净把戏剧的工作丢到我身上。」
「嗯……再周一阵子……」
我暧昧地回应之后,编辑客套地说着「请务必让我们出版」之后离开接待室了。大概是因为闲杂人等消失,弗里德的声音也变大了。
「喂,弗里德,要写还是小说或戏剧啊!想赚钱就要写小说或戏剧!我也写了很多东西,结果最赚的还是『强盗』和『奥尔良姑娘』等等的戏剧作品!只要作品在欧洲各国上演,年轻人多来看几次,就能赚进大把银子了!这么一来就可以玩个好几年喔!我们再来大赚一笔吧!」
我不想知道原来文豪席勒是守财奴……算了,反正我本来就没读过德国文学,也称不上幻灭。
「沃尔夫,你也来写剧本吧!自从『塔索』之后,你已经十年以上没写剧本了吧?小说也很久没动笔了吧?政论和杂志专栏是赚不了钱的啊。」
「啊——」我更加暧昧地回答:「你看,我返老还童之后身体的状况一直不太好,没什么心情开始新的创作……」
我的回答有一半是谎言,其实只是因为怕麻烦而已。既然写得来评论和专栏,应该也可以创作新的故事。但是就算我是凭歌德的记忆与知识执笔,也不是睡一觉起来作品就完成了。思考的是我的大脑,动笔的是我的手,累的人当然也还是我。完成一本小说大概比写评论还要累一万倍,所以我一直以身体状况为由蒙混。
弗里德露出一睑严肃的表情,又马上松开眉头说道:
「那就更应该去泡温泉了!」
咦?怎么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了?
「明天就要出发,赶快去订火车票吧。记得要选附餐的票喔。不过这个季节搭飞船也不错。」
「我来预约吗?」
「不是我自夸,我不会买票也不会打电话!」
既然没办法自夸就不要挺着胸膛说啊。
我叹了口气,走向二楼的卧室。拉开窗帘,望向威玛的街道。和缓的坡道上刻划了好几道马车的痕迹,两旁是亮眼的自墙所组成的住家。树木众多的中央广场上面对面的两栋建筑物分别是希腊风的国民剧场和牧歌风情的安娜,阿玛莉亚皇宫,之后那里会竖立我和弗里德的雕刻。光是想像就让人感到一股寒意。歌德像该不会被雕刻成十几岁的日本人吧?
虽然我也不是在自夸,不过我真的不知道怎么预约旅馆和大众交通工具。毕竟直到上个月,我都还是日本的高中生。喂,歌德,歌德先生,拜托你跟平常写稿子的时候一样,赶快想起来怎么打电话预约吧。
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毕竟不是叫了就会马上想起一切。如果那么方
便,在评论的执笔和温泉的预约之前,我会先让他想起来怎么让我回日本。
没办法,只好试着叫她看看了。
「……梅菲,出来吧。」
我朝夕阳低罄说道。
等了一阵子,什么都没发生。只有窗外吹进傍晚的风,把桌上写到一半的稿子吹得沙沙作响。
那家伙,果然还是没出现。来到十九世纪的德国之后,她完全不管我死活。之前不是说什么事情都可以命令她吗?啊,我不是说需要令人害羞的服务喔。只是有点想去温泉,才不是希望她跟来喔。
我在心底喃喃自语一堆不知向谁辩解的藉口,依旧看不到梅菲的身影。当我决定放弃并起身关窗时,一股锐利的风声穿过我的耳边。一道不知名的小黑影飞进我的房间。一回头,就发现枕头边停了一只乌鸦。乌鸦突然在我眼前伸展、膨胀,黑色的羽毛幻化为闪亮的毛发与布料,两者之间出现肌肤。
「YUKI大人,您呼唤我了吗?」
幻化成人形的梅菲,也就是恶魔梅菲斯托费勒斯说完之后,还拍拍头顶,补上狗的耳朵。 我半张着嘴,凝视整个变身过程。毕竟我没想到她居然会为了这种理由出现在我面前。注意到对方的视线,我为了掩饰害羞而不满地回应:
「你也不想想我叫你几次了!」
其实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安心。不过,我绝不能让对方发现这点,天知道对方会怎么回应。
「咦?当初没有向您告知契约内容吗?」梅菲歪着头说道。
「你不是会听从我的命令吗?」
「不是所有命令喔,只有发自您内心欲望的命令而已。」
这次轮到我歪头了。
「不,所以我的意思是说我想做的事。」
梅菲走近我,把手贴在我的脸颊上。我吓了一跳往后退,结果腰部撞到窗框。
「我的力量只有在您为了享受世上一切乐趣时才会受到诱发,所以光想是不会出动的。」
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附加条件?又不是美国的保险公司……
「那么为什么一开始都不听从我的愿望,一直不肯出现呢?」
「什么愿望?」
「少装傻!我想回日本啊!」
「这个年代的日本还是锁国时代,所以要从荷兰出发。」
「我不是说现在!我想回到二十一世纪的日本!」
「我明白了,不过要花两百年的时间。」
「别开玩笑了!你不想让我回去对吧?」
「正如同您所言。」
我试着深吁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告诉自己生气也没用。
「让您回去,我就得不到您的灵魂了。这可不在契约范围内。」
梅菲虽然这么说,当初和她订定契约的人是歌德而不是我。我不清楚他们签订了什么样的契约,也没办法确认内容。就算梅菲对我撒任何谎,我也无法反驳。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跑出来了?」
「因为这次我感受到很强的欲望,让我来看看是什么样的欲望吧?」
「咦?」
梅菲用力抓住我的头部,她的脸一贴近我,蛇般的细长舌头马上就舔上我的额头。
「哇、哇!」
就算我想逃,人类的力量也抵不过恶魔的腕力。梅菲缩回舌头,终于放手。
「YUKI大人,很可惜……」梅菲脸一沉说:「这个年代的欧洲没有混浴。」「你是看到什么。鬼东西!」
我推开梅菲。她用舌头舔舔嘴唇,往床上一坐。
「我本来想说终于传来足够招唤我的欲望气息,结果居然是要我安排温泉之旅……」
「安排旅行有什么不好的?我又不知道要打电话给谁。而且既然你来了,我有一堆事情想问你。」
「刚好我也有事情想请教YUKI大人。」
「请教我什么?」
「我难道如此缺乏女性的魅力吗?」
梅菲突然问我这种问题,还瞬间贴近我。她的脸庞近在咫尺,又用膝盖分开我的双腿。我赶紧逃开,差点摔出敞开的窗户。
「你、你、你在说什么?为什么突然问我这种问题?」
「YUKI大人目前是十六岁的高中二年级生,应该正值那种年纪。人家本来以为您一定会天天找我服务,马上获得满足。契约早早结束,整个就是让人愉快的工作。」
我逃离梅菲的性骚扰,躲到房间角落。
「你刚刚说我是高中生对吧?我果然身心都还是高中生吧?」
梅菲的手指抵着自己的腮帮子,装出可爱的模样。
「怎么看都是啊。」
「所以说很奇怪啊!」
我拍着胸膛大喊:
「我不是变成歌德了吗?为什么外表和心灵都还是日本的高中生呢?害我根本不清楚这里的事,不明白这里的风俗,也不习惯这里难吃的饮食!」
「还是您希望我把您的人格全部抹灭呢?」
「没、没,我没这么说。」
其实我偶尔也会觉得完全失去自己的人格比较好。不过那不是真心话,就像有时候人会觉得死了就解脱一样。总之现在幸运的是除了忘记名字之外,生活都还顺利。但是,整体生活总是不方便。
「您使用德文时没问题吧?」
「没问题啊。」现在也在说啊。
「执笔文艺评论时也文思泉涌吧。具备古典文学的常识,想写诗也能马上动笔。工作上一点问题也没有,是吧。」
「嗯、嗯,话是这样说没错……」
「那么您无庸置疑是货真价值的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您会觉得自己是二十一世纪出生的高中生,只是灵魂结合时所残留的记忆。无法回想起这个年代的细节也是返老还童的后遗症,毋须担心。」
我闭上嘴,威受唾液在舌尖的奇妙味道。
我的确具备身为歌德的记忆,但是记忆就像排放在书架上的书。书本的确放在书架上,但是我不知道哪个部分收录于哪本书中。如果有人突然问我以前的事,我也的确能够回忆起来。不过我无法自己主动回想,我在威玛还是失去故乡的异乡人。
面对抱着头的我,梅菲轻松地说道:
「反正身边的人也都当您是歌德,没什么好烦恼的吧。」
「这也很奇怪啊!」
我拾起头问道:
「为什么大家这么轻易地接受了呢?一副歌德返老还童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弗里德就算了,为什么连佣人、报社记者和来拜访的贵族都不觉得奇怪呢?」
「因为歌德年过七十还想和十几岁的少女结婚,是货真价实的萝莉控。所以他返老还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还有不要说什么萝莉控!这个年代,纳博科夫和荣格也还没出生吧。
「世人都觉得凭歌德大师的功绩与性欲,返老还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我现在开始因为不一样的埋由而想回日本了。
「人类返老还童很平常吗?可是我已经不光是返老还童,根本是变成完全不一样的身体喔。难道大家都不觉得奇怪吗?」
「因为我们恶魔的活跃,这已经是稀松平常的事了。」
靠在墙壁上的我一路滑到地板上。稀松平常吗?原来是这样。
「但是不可以对外宣称是恶魔的魔法喔,务必要当作是你的功绩和性欲促成的结果。」梅菲继续毫不紧张的口气:「这个年代的魔女狩猎是很可怕的。神父会带着机关枪把我们扫成蜂窝。」
什么时代啊?哪来的机关枪?
来到威玛的一个月,我的推测逐渐由「可能吧」转变为「应该是吧」。我趁着这个机会向梅菲确认。
「这里不是我认识的十九世纪吧?」
梅菲歪着头回应:「嗯?」
虽然不懂梅菲为何装傻,不过我还是继续说下去。
「这个时代不会连结到我原本待的二十一世纪吧?这里跟我知道的十九世纪差太多了。」
梅菲耸耸肩膀说道:「您是凭什么证据说这种话呢?」
「一八〇四年哪来的电话?」
受不了梅菲装傻的我站起来,指着电话怒吼:
「还有火车!而且居然还有飞船!报上居然还刊载照片!」
「别太在意小事,利用年轻的肉体好好享受第二段人生吧!」
「这哪里是小事!法国居然使用坦克打仗!」
我用力拍打摊在桌上的报纸,头版刊载的就是法兰西第一共和国的坦克击溃自莱茵河口上岸的不列颠军队的照片。虽然这个年代的坦克和我所知的以履带行进的坦克形状不同,但是具备巨大的回转炮台的车辆绝对是坦克。十九世纪哪来的坦克。
梅菲叹了口气,调整一下坐姿。
「如同YUKI大人的说明,现在的确比已知的十九世纪过于进步。但是历史是一条河流,不管有多少分支,最后集结流动的还是一样的河水。YUKI大人并非跳入其他的河流当中。」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您以为只有您
一个人吗?」
「咦?」
「您以为穿越时间的人只有您吗?」
我闭上了嘴。
原来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人来自未来?
如此一来,他们的确可能带来原本不存在的知识,提早技术的革新。
「那是谯呢?」
「我只是告诉您一种可能性,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我也是因为和歌德大人签约,才第一次从未来带回年轻的肉体。」
「……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恶魔吗?」
「当然啦,整个欧洲还有许多其他不像我这么美也没我这么强的恶魔。」
我从鼻子里吐出一口气。这是什么可怕的世界?
「不过,您不需要担心这么多事情。」
梅菲眯起双眼,双眸深处发散深绿色的光芒。
露出恶魔的微笑。
「无论人类如何利用恶魔的力量,历史不可能发生巨大的改变。所有人都注定会死,唯一可以改变命运的只有——」
梅菲望向窗外的远方。
在夕阳的照射下,圣彼得与圣保罗教堂的高耸尖塔闪耀光辉。
「天上更伟大的那位。」
窗外的景色和我来自威玛那天所看到的一样,也是歌德数十年来一直欣赏的景色。虽然我不是在这里出生与成长,也不曾在此久留,窗边的景色却深深烙印在我胸口,令人怀念不已。
※
来到十九世纪之后不分东南西北的我,其实是托了弗里德的福才能顺利假装歌德继续生活。
「恭喜恭喜。沃尔夫,多喝点吧。当你老迈的身躯消失在泡沫中时,我还在想怎么办。好险你回来了。」
弗里德举起装满啤酒的陶杯,向我露出微笑。被恶魔掳来威玛的那一夜,弗里德带我出门喝酒。当时茫然不知所措的我还无法接受自己发生的事情,结果被弗里德拖来酒馆。
我一边担心是否有人盯着我看,一边环视其他桌的醉汉。然后小声地对弗里德说道:
「呃,席勒先生?」
「什么啦,不要用外人一样的称呼叫我啦。我们认识十几年,你又比我大个十岁以上。」
「不是啦,叫你弗里德好像又太亲昵了……其实我不是歌德,是被掳来的。」
我拚命向弗里德说明,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不过弗里德居然如此回答我:
「我知道啊,从日本来的对吧?歌德呼唤恶魔,让你变成他对吧?我有看到你从泡沫里冒出来的样子喔。」
「我没育变成歌德啊!怎么看都是个日本人吧?」
「可是你德文说的很顺口啊。」
「呃,应该是有人设定成我会说德文。」
「你也记得我叫弗里德啊。」
「呃,这么说来……一部分歌德的记忆好像也转移到我身上。」
「你还记得我爱喝什么啤酒吗?」
「……烟熏啤酒。」
「猜对了,那你知道佣人的薪水多少吗?我可不记得。」
「……八基尔德四格罗先。」为什么我会知道呢?自己都觉得可怕。
「你比我还清楚嘛!那你就是沃尔夫冈·歌德了,别担心。」
「不!所以说我一直到刚刚都还在二十一世纪的日本!」
「你连那边的事情都还记得啊?真羡慕。对于作家来说,可以一次享受两种人生真是令人垂一涎的经验。」
「呃、呃,席勒先生?」「叫我弗里德就好,别见外。」「弗里德先生。」「你年纪比我澴大,我都没叫你先生了,你也别叫我先生了。」「弗里德!称谓这种事情就随便啦!我要问你有没有从歌德,就是从返老还童之前的歌德听说过,返老还童的方法或是呼唤我来这里的方法。」
如果知道呼唤的方法,应该就会知道送我回去的方法。我怀抱最后一丝希望询问弗里德。
「我完全没听说。」弗里德耸耸肩说道:「虽然你很喜欢魔术,但是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怎么了吗?你想回日本吗?」
「当然啦!」
「真好,我也想去一次日本。沃尔夫,改天有空一起去吧。」
我无论肉体、服装还是脑袋都还是普通的日本高中生,弗里德却完全把我当作歌德一般对待。他彷佛询问好友出游的经历一般,非常好奇我在日本的生活。为了舒缓情绪和接受眼前的事实,我也开始告诉弗里德自己的故事。
「我住在东京……啊——现在应该叫江户吧?」
「不管哪个名字我都没听过。」弗里德灌下第三杯啤酒。「不过你在那里应该也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吧?看起来穿得还不错。」
我看了看身上的服装,不过就是学校制服,也不是什么昂贵的名牌。
我出生于音乐世家,父亲是音乐制作人,母亲是钢琴家,外公是指挥家。父亲的工作因为多半属于幕后,所以我不是很清楚;母亲是小有名气的演奏家,的确毋须担心经济问题。就像水鸟一出生就会滑水一样,我一出生也就沉浸在音乐的环境中。
「那你也会演奏罗?你学过什么乐器?键盘乐器?弦乐器?」
「没有,我只负责听。」弗里德听到我的回答,露出惊讶的神情。果然这个年代,音乐家的小孩通常还是继承衣钵当音乐家。
虽然我从小就看父母如同使用双手双脚般娴熟乐器,但是我却一点也没有学习的兴趣。而最令我感兴趣的是以音乐评论为业的祖父。他虽然年纪一大把,喝醉之后竟然半裸站在车站前演唱咏叹调,结果被抓去派出所。但是他的文章充满智慧,具有独特的魅力。父母经常因为工作而留我独自看家,这种时候我喜欢一边聆听各种古典音乐专辑,一边阅读祖父关于乐曲的评论。大概是因为如此,在学校的时候也是成天泡在图书室里。
「喔,所以你原本可能会继承祖父的衣钵成为评论家,难怪会成为新的沃尔夫!」
「呃,那也称不上是什么需要继承的工作……」话说回来,弗里德跟祖父有点相似。不过,主要是不好的方面。
虽然否定了弗里德,我还是开始思考弗里德刚刚那句话的意思。
难道是因为我成天看书,才会被歌德选上吗?怎么可能?如果是这种理由,天底下还有许多人比我更适合。毕竟我连一本歌德的作品也没读过,更不熟悉诗词与戏剧。为什么是我呢?愤怒又再度涌上心头,然后在舌头内侧转变为苦涩的绝望。
搞不好,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可能只能在这里以歌德的身分继续活下去了。大概叹了三口气之后,无法回家的绝望传遍全身。
「身为音乐家儿子的经验吗?而且还是两百年之后的日本。真是太棒了!沃尔夫真是太幸运了,把这些经验用在下次创作上吧。」
喝醉的弗里德又开始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剧本改编成歌剧的时候,你就可以要求修正了。毕竟你对音乐很熟悉啊。咦?还是你熟悉的是两百年之后的音乐,所以派不上用场吗?」
「不,古代的音乐都有流传下来,我也常听。」
「真的吗?两百年之前的音乐耶!我根本没办法想像两百年之前的音乐,你听过谁的作品呢?」
我试着说出几个喜欢的作曲家:格鲁克、克莱门蒂、莫札特、海顿、贝多芬……
弗里德十分兴奋,椅子也晃个不停。
「我知道我知道!这些人我统统知道,有些人现在还活着喔!」
「咦……」
对喔,现在是一八〇四年,就是那段时代。这里又是德国,这个作曲家也好或是那个作曲家
也是,搞不好会遇到本人也不一定。
不不不,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我明明处于危急存亡的关头,搞不好再也回不了家了。
气氛又沉重了起来,弗里德似乎很担心因为沮丧而沉默的我,整张桌子都摆满了他所点的食物。
「总之先庆祝你返老还童!大吃大喝一番吧!然后思考下一部大作!要是你的作品改编成歌剧在全欧洲上演,我们又可以大赚一笔了,好期待啊。」
「……不,我不会喝酒……」弗里德根本不管我的回应,硬是灌我酒,害我快呛死了。
「难道你返老还童就连怎么喝酒都忘了吗?沃尔夫,别担心。你现在只是因为还不习惯新身体,我会负责照顾你的。」
结果都是我在照顾弗里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每天跟弗里德在事务所相处的结果就是我发现他是比祖父更加过分的废柴。不是经常爽约,就是参加舞会时跟人妻搭讪。要不然就是没带钱包跑去喝酒,喝醉了还要我去接他。
「不过歌德老师返老还童真是太好了,之前您还抱怨过背席勒老师回家会腰痛。现在应该觉得很轻吧!」
酒店老板就算这么对我说,我也不觉得开心。
宿醉的弗里德到事务所后,倒水给他喝和煮面包粥给他吃也变成我的工作
「你返老还童之后连饭都会煮啦!那我以后连饭都要在事务所吃。」
弗里德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不过他好像截稿日近了,就无法规律地摄取三餐。加上只要有报社
或是杂志的工作,就更常无法规律地用餐。真的一点生活能力也没有。当他告诉我不会打电话的时候,我还真的吓了一大眺。虽然使用旧式电话有许多繁琐的手续,不过就连我也马上就学会了。
于是我慢慢地习惯十九世纪德国的生活,正确来说是因为弗里德毫不避讳地带来一堆工作和给我添麻烦,所以我也不得不习惯。想到有着再也无法回到日本,这样哀伤的可能性,我决定先从会做的事开始着手。例如,清理弗里德喝醉睡着之后的呕吐物。
结果,温泉旅行的安排、旅馆和火车票全是我打电话预约的,就连弗里德的行李都是我收的。梅菲那家伙,只把电话查好,其他事情一点也不肯帮忙。每个人都一样。
出发前一晚,我在黑暗的房间中坐在行李上,眺望窗外的月亮,心想真的要去泡温泉吗?
歌德好像很喜欢温泉,书房的柜子一角全是他整理的各地详细的温泉记录。稍微翻阅一下就发现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出,好像我自己也曾经去过那些温泉还留下记录。
我的身体中的确残留了一部分歌德的记忆,虽然是以非常不完整的型态。
简而言之,我大概没有真的变成歌德。不知道是歌德本人失败了,还是梅菲的魔法出了错。因为这点错误,虽然我能在十九世纪生活,却无法忘怀家乡。要是能回家的话,我当然想回家。
不过,我也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毕竟呼唤我来的人就是我,也就是歌德本人。他能叫我来,应该就能让我回去吧。要是能回想起为何歌德挑上我,又是如何叫我来,我也许就能发觉回到日本的方法了。
但是,我所期待的记忆却一直没有出现。
大概是因为没有触发回忆的契机吧。虽然其他人问我问题时就像弗里德向我确认一样都能回覆,但是我一个人尝试回想的时候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可能是因为我不知道这些记忆收在脑海何处吧。
如果去泡温泉,就能恢复这些记忆吗?前往歌德所爱的卡尔斯巴德,依循他的步伐,依照他的愿望,更加接近他的话……
※
卡尔斯巴德是位于捷克西侧的温泉乡。
由于位于神圣罗马帝国的正中央,又是柏林与维也纳的中间点,交通便利的卡尔斯巴德从以前就是大受欢迎的观光景点。
「哇!山羊!好多山羊!沃尔夫,你看!那边有风车,好大啊!」
坐在对面的弗里德一直呈现过度兴奋的状态,我打从心底觉得定火车包厢真是太好了。火车进入山区,盎然的绿意开始遮蔽我们的视线。兴奋过头的弗里德开始点啤酒。
「捷克啤酒真是太棒了!这都是因为捷克有很多拥有好泉水的修道院,真想天天喝啤酒!」
「你也进修道院算了。」
「我想去修女专用的修道院!不过这么一来就变成模仿莎士比亚了!我们是德国文学界的支柱,得用原创故事一决胜负才行啊!哇哈哈哈哈!喔——」
火车开进车站时,弗里德已经醉到把自己的诗集误当车票拿给站员的地步了。
「席勒老师!啊,是席勒老师!」
「哇,真的是席勒老师!」「歌德老师也跟席勒老师一起来了吧?」
等待行李下车的一群贵族少女注意到我们,骚动了起来。
「看来返老还童的谣言是真的!」「老师变成异国风情的少年了!」
她们一行人抓起裙摆,冲向我们。
「歌德老师,我读了五十次《少年维特的烦恼》!请您为我签名!」
「席勒老师也一起来我们旅馆玩吧!」
「好啊,我可爱的小猫们!」
满脸通红的弗里德兴奋过头,一边扭动身体一边说:
「让我们通霄畅饮、跳舞、歌唱和交换爱的诗篇吧!不,干脆让我们交换爱吧!诗篇就不用了!太麻烦了!」
「你这样也算诗人吗?不是说要支持德国文学吗?」
我抓住开始口齿不清的弗里德,逃离贵族少女的包围。
「啊,歌德老师!」
「老师们要待多久呢?」
「请让我们来照顾老师们!」
「我们是来疗养的,请让我们安静休养!」我一边推着弗里德的屁股把他塞进马车里,一边对少女们大喊之后,自己也急急忙忙地搭上马车。
「歌德老师一定是想和席勒老师独处。」「原来他们两个人都只对男人……」「这样反而更让人感兴趣了。」「我们来告诉记者吧!」喂,快给我等一下,正当我想拉开马车窗户,阻止无中生有的少女们时,车夫却喊了声「出发」,马儿也随之起跑。
当时欧洲的温泉乡和日本迥然不同。
欧洲人认为温泉具备医疗效果,可以治疗百病,所以第一种使用方式是「饮用」。关于泡澡的概念也和日本大相迳庭,浴场完全看不到万头钻动的景象。大家在用罗马风华丽装饰的室内,优雅地享受三温暖。烤到流汗之后冲澡,享受按摩的服务。整体疗程显得非常高雅,而且也不用脱光衣服。
但是我是日本人,这种寒冷的季节来到温泉乡只想全身泡在温泉里。好险弗里德一到旅馆就灌了一瓶红酒,已经醉倒在房里。我趁机一个人前往旅馆附设的澡堂,全裸跳进白色大理石雕刻的华丽个人浴缸。在浴缸里自由地伸展四肢,忍不住发出享受的叹息。我昨晚为了配合任性的弗里德也熬夜赶稿,现在整个人都充满了睡意。
我把头靠在浴缸边,享受大理石的冰凉触感。这样的感觉真好。
歌德,你觉得如何呢?我面对水蒸气嘟囔:这里是你最喜欢的卡尔斯巴德温泉喔,赶快感谢我吧。如果泡温泉之后心情变好,就赶快出来告诉我为什么挑上我,叉如何才能回家吧?
我的疑问只是使得白色的水蒸气无意义地晃动而已。于是我叹了口气,闭上双眼。
「泡澡的时候睡觉会感冒喔。」
突然传来女人的声音,害我吓得跳了起来。回过神来,发现身边淡淡的水蒸气后方出现一道黑色的人影。黑色的长发散落水面,透过水蒸气还可以看到三角形的黑色大耳朵抖动了几下。原来是梅菲斯托费勒斯。而且一路往下看,脖子、肩膀、锁骨、胸部——怎么看都看不到衣服?她竟然全裸出现!
「你干嘛突然跑出来?」
我赶紧把肩膀埋进水里,背对梅菲。这时,我非常感谢卡尔斯巴德的温泉是白色的不透明白水。
「恶魔也想泡温泉啊。我的故乡,也就是地狱,那里的温泉不但有硫磺的臭味还高达几千度,根本没办法放松。而且……」
温泉水晃动了一下。当我发现梅菲靠近时,不禁全身僵硬。她来到我身旁,就把光滑的手臂贴在我身上。我赶紧连下巴都浸到水里。
「这么一来,YUKI大人其他的欲望也会随之苏醒吧?」
「你、你、你赶快出去!要是被别人看到怎么办?」
「我是恶魔,所以只有YUKI大人才能看到我。现在的YUKI大人看起来是独自一人却满脸通红,大声吼叫的危险人物喔。」
我赶紧闭上嘴巴,因泡澡太久而开始头昏目眩。
梅菲把手肘靠在浴缸边缘,舒服地叹了口气。别摆这种姿势啊,这不就表示胸部的位置比水面还高吗?不对,只要我不往她那边看就没事……
「您的欲望高涨了吗?」
「不要说得那么直接!」
「哎呀,我可没说是性欲喔。YUKI大人好色喔——」「你刚刚说什么?」「我是说创作的欲望。席勒大人也说过吧?泡了温泉之后有没有比较想写剧本或是小说了呢?」
我也把双手伸出浴缸,向着外面。
「弗里德和编辑就算了,为什么连你都问我要不要写剧本或小说?这跟你没关系吧?」
「不,当然有关系了。」
梅菲靠了过来,水面也跟着波动。她以甜蜜的声音说道:
「YUKI大人害怕感动吧?」
明明泡在温泉里,我却打了一身冷颤。
「不但不写剧本或小说,甚至只读某人的评论。执笔也仅限于杂志的评论。净是做这种工作,都是因为害怕遇到美好的事物而感动吧?」
你在说什么?我只是因为怕麻烦才不想写而已。也不想想剧本或小说等从零开始的创作有多耗费体力。反正这种不起眼的写作工作也能过日子,这不就得了吗?
我感觉背后有一股柔软贴近,原来是梅菲把身体贴上来。我的身体和意识瞬间被拉回炽热中。
「喂!住、住手!」
「返老还童并不会抹去您的文采,文学之火应该在……」梅菲的手臂环绕着我的身体,手指抚摸着我的太阳穴。「您的胸膛熊熊燃烧。尽管如此,您还是不肯动笔、闭上了眼睛和捣住了耳朵,这都是因为害怕享受美好的事物之后满足的瞬间吧?」
「放开我!」
我甩开梅菲的手,深深沉入水中。香气四溢的温泉濡湿我的下唇,富含矿物质的温泉尝起来是血、汗与铁的味道。
「就算我害怕,那又怎样?这一切都不干我的事。」
就算歌德的作品就此从历史上消失,也不干我的事。我不过是被迫从日本来到十九世纪欧洲的高中生而已,德国文学只要席勒一个人摆出毛毛虫的姿势努力支撑就够了。
愈来愈浓密的水蒸气,不经意的看见梅菲笑着。
「不,您一定会拿起笔来的。因为您同时也是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这项事实、渴望、热情和火炎,都无法被抹灭。艺术家是无法沉默的。就算您本人不执笔,只要沽着的一天就会因为世上的美好而心动。」
「吵死了!」
我在热呼呼的温泉中站起身来,水滴落在白色的大理石上。
梅菲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只有最后一句话,飘荡在水蒸气之间。
去感受。
去感动。
去满足。
然后,在那高潮的瞬间呐喊吧:「时间为我停留吧!你是如此美丽!」
如此一来,YUKI大人就是我的了。
我的了。
我的了……
为了确认,我在温泉中张开双手。
这是我的身体。虽然现在只想得起名字的最后两个字音,就算我现在可以使用德文毫不犹豫地执笔论文或诗句,但是这个肉体在一个月之前,确实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日本的十六岁高中生——
我依旧不是歌德,我没有成为他。
艺术跟文学都与我无关,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到日本。如果无法达成回家的心愿,我只好在这里勉强当作家蝴口。如果你不让我回日本,就别管我了。我也不需要你。
是说世上的美好是什么鬼东西?一定会感动又是什么意思?蠢死了。只要我决定不要感动不就得了吗?不,只要我不开口说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就没事了。世上哪有事情会让我感动到忘记自己的决心?
可是我错了。一切如同梅菲斯托费勒斯所说的一样,第二天早上我就遇到命中注定的人物。我遇到了那名少女——以及她的音乐。
※
第二天早上泡澡之后,我带着弗里德去散步,好消消他的宿醉。
卡尔斯巴德位于绿意盎然的山间,谷底容易沉降碧霭和温泉的水蒸气。早晨的卡尔斯巴德因此笼罩于一片雾气之中,泡澡后热呼呼的身体也因为秋天的空气而立即降温。
弗里德将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危危颤颤地走在步道的缘石上。早晨的街道,只有我和弗里德;耳边只传来雀鸟的啁啾和附近的旅馆为温泉调节温度的水声。
「所以,我睡着的时候,你带了多少位千金啊?」
弗里德睁着醉醺醺的双眸问道:
「创作哪边不想做这边倒是干劲十足,返老还童就可以为所欲为啦?」
「你酒还没醒的话,我再把手指伸进你喉咙帮忙催吐喔。」
听到这句话,弗里德马上铁青了脸闭上嘴。不过他接下来又露出奇妙的神情说着:
「不会想写篇以温泉乡为舞台的作品吗?已经来过好几次卡尔斯巴德和马伦巴了吧?」
「不……我还没有那种心情。」
「你每次都这么说,害我也提不起精神来……」
弗里德朝冰冷的晴空叹了一口气,使我感到些许的罪恶感。因为席勒不但是歌德的同事,同时也是他的头号读者和书迷。昨天我虽然对梅菲大喊文学不干我的事,我想只要我继续假装歌德的生活,总有一天得交出一篇新作。不然对不起弗里德。
「你再写篇剧本大赚一笔,我们就可以玩上一阵子了。」
「你要我写剧本是为了这种理由吗?」把我的歉意还来!
就在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践踏泥土的声音。
回头一看就发现一群充满压迫感的集团拨开旅馆之间的雾气,朝我们的方向冲来。身着镶边军服与羽毛大礼帽的禁卫军们,排成井然有序的两行队伍。禁卫军的后方是好几组的骑兵,最后方则是装饰到令人炫目的华丽马车。
「喂、喂,那个。」
弗里德咽了口口水,退到路边。我也模仿他退到路边等待。马车终于前进到我们可以看到门上纹徽的距离。
无数的盾牌保护着带了皇冠的黑色双头鹰。
这是欧洲王室中的王室——哈布斯堡家族的家徽,也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标志。
「为什么陛下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弗里德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更加后退。摘下帽子的他将帽子举至胸前,弯腰行礼。我也赶紧模仿弗里德行礼,等待夸张的一行人通过。让人有种等到这么长的队伍全部通过,脖子跟腰应该会很酸吧的感觉。
「——停!停!」
突然传来的呐喊让我稍微抬起眼睛偷瞄,结果发现一名侍卫打扮的男子冲向我们的方向。
「请问是歌德大人与席勒大人吗?」
我和弗里德看看对方。
「……是没错。」
「陛下想见两位阁下,麻烦两位上车。」
「朕是阁下的大大大书迷!请帮朕签名!」
我们登上马车之后,坐在天鹅绒椅子上约法兰兹二世双眼发亮,从对面靠过来央求签名。虽然外表看来是脸蛋细长白皙的纤弱少年,今年三十五岁的皇帝毕竟是哈布斯堡家族的大家长,同时也是奥地利的君王和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兴奋的皇帝拿出《少年维特的烦恼》和《唐·卡洛斯》的模样一点也没有皇室的威严,不过我和弗里德还是理所当然地帮皇帝签了名。
「其实朕会喜欢温泉也是因为读了歌德阁下在报上刊登的温泉报导!没想到居然会在卡尔斯巴德遇到阁下!」
「啊。感谢陛下赏光阅读臣下的报导……」
没想到我会有要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是第一次如此接近法兰兹二世,不过以前应该在祭典时远远看过皇帝吧。当然不是透过我的双眼,而是之前歌德的记忆。
皇帝从头到脚打量我之后,发出一声叹息。
「不过温泉的效用还真是惊人,居然还能返老还童到这个地步……」
虽然我很想吐槽怎么可能,但是被误会是温泉的效果对我比较好,所以我只好苦笑以对。 「朕也想像歌德阁下一样永保青春!朕接下来的行程是拜访卡尔斯巴德的秘密温泉,还请两位同行。」
伴君如伴虎,我不想在旅行的时候和皇帝同行。但是弗里德兴奋地搭话:
「陛下,沃尔夫这家伙返老还童之后就忘记温泉的好处了。让臣下为皇帝介绍好温泉吧。」
「席勒阁下也很懂温泉吗?难怪年纪比朕大十岁,看起来却比朕年轻多了。」
「陛下应该带了许多美人女官来照顾陛下的生活起居吧?请让臣下和陛下同行吧!陛下一定可以返老还童,就像剥了蛋壳的水煮蛋一样!」
你不用再返老还童了,那只是给全天下的女性添麻烦。
「呃,现在陛下来泡温泉没关系吗?不是还在打仗吗?」
担心时局的我还是稍微开口关心一下。
「没问题。」
陛下强势地回答我:
「朕只带了四百名护卫,军乐队的小号人员减少到三十人,哈布斯堡的家徽也压缩到一个门板的大小。而且出发前的记者会我也说过了:『朕非常喜欢温泉!但是不会去卡尔斯巴德的!』所以没有人会预料到朕出现在这种地方!」「一听就知道陛下要去卡尔靳巴德啊!」
我一时脱口而出。结果陛下露出不安的神情,拉开窗帘问马车外的侍卫:「被发现了吗?」
「被发现了。」
「居然被发现了……」那是我要说的话吧。「啊啊,糟了,真是太糟了。歌德阁下就算了,朕和席勒阁下同车的事情要是登上报纸就糟了。」
「喔,这可有点糟糕呢。」
听到弗里德的发言,我迷惑地望向他。
「我这个人呢,现在变成自由主义的代表了。所以大家误会我成天都在提倡自由。」不是每天都在讲吗?「所以法国大革命那群人擅自颁予名誉市民的头衔给我,真是找我麻烦。我说的自由可不是随便把人推上断头台的自由。」
「对啊,对啊,就是这样。」陛下也点了好几下头。「席勒阁下虽然无辜,但是让人误会朕对自由主义有兴趣就麻烦了。」
我看了看陛下与弗里德的脸。虽然来这里之前的世界史正好学到这一段,也明白他们话中的含意,但是我完全无法体会他们话中隐含的紧张气氛。
这个时代的欧洲因为法国大革命的影响而动荡不安。简而言之,包含法国在内的欧洲各国因为摸不清现在的局势与应当何去何从,因此频繁地发动战争。在一片混乱当中,各国激进派的、:一年轻人所景仰的就是席勒的作品《自由颂》(注:席勒的《快乐颂》原名《自由颂》,日后改版时改名)。
「为什么我会变成教祖呢?」
弗里德忘记自己是在陛下面前,整个人激动了起来。
「这才不是我主张的自由!有酒就喝!有肉就吃!有妹就追!有工作就睡觉!这才是真正的自由主义!陛下也是这么觉得吧?」
我完全不这么觉得
,是说你根本应该好好工作啊。陛下也因为弗里德的发言而吓了一大跳。
「其实朕也不是很清楚自由主义,但是朕讨厌法兰西那群气血方刚的家伙。而且他们居然杀了玛莉姑姑!」
陛下愤怒地拍了一下膝盖。我想皇帝这句话说出了当时欧洲大多数王公贵族的心声。知名的玛丽·安东娃妮特是法兰兹二世父亲的妹妹,也就是哈布斯堡家族的成员。法国大革命之后,第一个向法国宣战的就是哈布斯堡家族。他们的原意并非干涉法国政治,而是想要保护嫁到法国的家人。但是法国的革命军认为是干涉内政,进而发动战争。结果路易十六和玛丽·安东娃妮特由于勾结奥地利的嫌疑而遭到处死,法国也因此成为欧洲各国的敌人。
一股来说,法国应该会遭到欧洲各国击溃。但是,现实并非如此。
因为法国军有那个男人。
「朕很害怕。」
陛下放低音量说道:
「拿破仑·波拿巴那个男人……」
拿破仑。
从一介炮兵少尉扶摇直上,只差一步就能成为欧洲霸主的男人。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拿破仑的名号席卷了整个欧洲。
「朕觉得那家伙根本不是人。」陛下喃喃说道。
「热那亚一战,他一个人就击溃两万四千名奥地利士兵。」弗里德也说道。「而且还赤手空拳解决的。」陛下说道。我越听越起疑。
一个人打赢两万四千人?
这是指自己指挥的部队打败两万四千人吗?可是弗里德和陛下现在又在讨论拿破仑光靠一拳就打飞几千人和打沉几艘军舰。等等,我上课的时候没学过这种事啊?还是——
「那个男人,只能叫他恶魔。」
我也觉得这是恶魔,因为这不是我学过的拿破仑。虽然拿破仑是军事天才,但是他应该非常务实地率兵打仗才是。独自一人打败万人军队的怪物事迹并不是我所知的历史。
「歌德阁下不看报纸吗?」
陛下大概是发觉我惊异的神色而询问我。
「呃,啊……我不太看战争的新闻。」
陛下从怀里拿出一叠纸张,似乎是新闻剪报。
「阁下请看,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恶魔杰作。」
黑白的粗糙照片看得不是很清楚,我只能勉强辨识照片上是横卧的装甲坦克。劈成两半的车体看起来好像遭到巨人之手切断,有名男子正好踩在裂缝上。
一头肆意生长的乱发,搭配倔强的神情。对方身着高领的黑色紧身军服,代替头巾的三色旗随风飘荡。
下一张照片是踩在遍野横尸上的相同男子,可以看到他脚下有折断的刺刀和沾满血迹且破碎的奥地利国旗。
我以颤抖的双手继续翻阅照片:无论是化为焦土的战场或是燃油满溢的热那亚海滩,都可以看到男子的身影。每张照片都是赤手空拳,独自一人。
这就是——拿破仑吗?
陛下所说的恶魔一词,盘桓在我内心。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经常发生的事。因为,恶魔是真的存在的。
「为什么陛下要特意把这种照片剪下来呢……而且照片上都是洞。」
席勒从旁边探头过来问道。
「因为在战场上也打不赢拿破仑啊!所以我每天用针戳他,诅咒他!」「是我就用钉子,反正他那么讨人厌!」
有这种皇帝,难怪奥地利永远不会赢……
「歌德阁下……」
陛下探出身来说道。
「啊,请、请问?」
「听说阁下会预言。」
「……啊……呃,是。」
我的背上开始冒冷汗。我只知道威玛的人都晓得我来自未来的日本,没想到居然还传进皇帝耳里。
「据说阁下是利用温泉疗法,呼唤出来自未来异国的年轻肉体。这是真的吗?」
「呃,没错。」我拚命压抑想吐槽温泉疗法的冲动。
「不愧是温泉专家……那么请告诉朕,欧洲各国会伏首于拿破仑之下,遭到他的踩躏吗?没有办法可以阻止那个男人横行霸道吗?」
我咽了一口口水。
答覆皇帝的问题很简单,但是我真的可以说出口吗?如此重要的历史人物知道未来的话,难道不会改变历史吗?还是这里的历史和我所知的截然不同,所以说了也没关系呢?
正当我在烦恼时,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眼前。陛下身边匆地出现了一名黑衣女子,仔细一看原来是梅菲。虽然她还是一如往常不带表情,三角形的毛茸茸大耳朵却彷佛讽刺我似地摇晃。皇帝与弗里德似乎没有发现她,看来真的只有我看得见她。
梅菲朝我眨眨眼。
我想起她之前说的话。
——历史不可能发生巨大的改变。
——所有人都注定会死。
我小声地叹气,免得被发现。梅菲跟出现时一样,又无预警地失去踪影。
我不能相信恶魔说的话。一不小心说错话,我盼望回归的未来可能就不复存了。
但是,陛下以求救般的眼神盯着我看。既然无法蒙混,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回应。
「拿破仑,之后……会打败仗。」
皇帝的表情顿时开朗了起来,我喉咙深处的罪恶感转变为一股酸味。
「他失败之后会被流放到位于非洲海边的遥远小岛,潦倒以终,并不是每战皆捷的幸运儿。」
我说的没错,但是也等于什么都没说。身边的弗里德也露出一脸不耐的表情,他知道我说的话是如何愚蠢:谁都有失败的一天,谁都注定会死。人生不过如此而已。
但是,陆下——我在心中静静地补充:一直到输的那天,他都会一路赢下去,而且还是理所当然地赢下去。总有一天他会征服全欧洲,连维也纳都会被他攻破。到时候陛下只好无奈地解散神圣罗马帝国,成为最后一任皇帝,甚至还必须将心爱的女儿嫁给拿破仑。
我压抑心中的声音,将照片还给陛下。陛下粗暴地捏烂手中的照片,把脸贴近我询问:
「那么,接下来的战况会变得如何呢?奥地利军应当如何应战法兰西军呢?」
听到这句话,我沉默了。我对历史没那么清楚,也不觉得应当告诉皇帝详情。如果当权者惊现我还有预言的能力,一定会接二连三跑来找我。于是我思索一番之后,回答皇帝:
「详情我就不清楚了。」
我拚命地找藉口向陛下解释:毕竟我原本所在的日本距离欧洲非常遥远,没有传来那么详细的情报。陛下也不清楚日本的事情吧?陛下听了之后也说:「嗯,原来是这样啊?阁下说的也没错。」虽然皇帝接受我的藉口,不过还是露出一脸可惜的表情。我勉强回忆世界史的课本内容,补充说道:
「……总之拿破仑过一阵子就会失败,陛下将会邀请欧洲所有王公贵族前来维也纳召开会议,欧洲也会恢复法国大革命之前的秩序。」
我下定决心,今后都要采取这种态度。如果有人要我预言,就回答不知何时才会发生的幸福结果。大家听了也开心。不管我说什么,未来总是充满希望的。虽然当中也交杂了相同数量的绝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陛下点头称是。
「果然最后还是天主认可的正统血脉才会胜利。席勒阁下!」
陛下的声音变得轻松明亮,我也因为话题转到弗里德身上而放下一颗心,把头靠在天鹅绒的椅背上。
「等到和平到来的那天,有请阁下前往美泉宫一同庆贺。」
「臣下真是太幸运了!请邀请维也纳所有的美女吧!臣下会亲自指导贵妇们自由颂舞蹈和自由颂体操的!」
「那就不用了。」「为什么!」「席勒阁下的自由颂在社交界评价很差。」「怎么可能!沙龙的贵妇们不是最喜欢自由恋爱和整天搞不伦吗?我也很喜欢啊!」「因为阁下的诗现在是革命的象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学生之间还流行搭配军乐演唱,所以我打算禁止出版。」「真的吗?那我改个标题好了!」
两人的对话我就算不想听也不行,只好拉起小小的窗帘,眺望街道、草地和森林边缘的雾气逐渐散去的模样。
「——您只说这点没关系吗?」
耳边传来梅菲的声音。
看来梅菲只是隐藏身影,并没有离开马车。
『您不用告诉皇帝之后的战况和神圣罗马帝国的未来吗?或是如何打败拿破仑。」
要怎么做什么的,我又不是军武宅,本来就不知道该如何打败拿破仑。而且就算我教了又如何?告诉我历史不会有巨大改变的人不就是你吗?
「结果的确不会改变。但是就如同漂流于河川的叶片一样,谁也不知道叶片顺流而下的过程。就算结果相同,抵达的过程也可能有所不同。」
我把脸贴在马车的小窗上,梅菲继续说道:
「天上的那位注定拿破仑·波拿巴会于一八二一年五月五日离开人世,但是死的时候是像YUKI大人所知的死于圣赫勒拿群岛;还是在妻子与子女的包围下,将法兰西第一帝
国交给皇太子之后,光荣死于凡尔赛宫就无人得知了。YUKI大人拥有决定这件事的能力。」
……所以呢?我对这又没兴趣。
「我的意思是说全欧洲的命运都掌握在您手中,难道您不兴奋吗?」
对我来说又没差,大家想活想打仗想死都请自便。
难道您不会被能掌控世界的欲望左右吗?
梅菲的低语消失在马车的嘎嘎声中。情势如何改变对我来说都没差。就算我每天沉浸在软弱的无力感中,地球还是会继续转动。
就在此时,传来一阵歌声。
我吃了一惊,离开窗户。
少女的歌声透过玻璃窗依旧清晰,车轮咿轧的滚动声和马车幽轧的晃动声都无法遮掩她清亮高亢的歌声。
欢乐、美丽的神性火花啊,来自天国的少女啊,
我们酣醉于欢乐之火,攀升进入您的殿堂,
您的魔力让世间分歧的事物再度结合,
在您温柔的羽翼之下,所有人类都将成为兄弟……
我不经意地往上看,发现皇帝露出严肃的神情,弗里德则是嘴巴微开,两人都望向歌声的方向。
「……那不是我的诗吗?」
弗里德低声说道。
对了,这是《自由颂》的其中一段。可是,这个旋律,这段音乐……
贝多芬,第九号交响曲最终乐章中的〈快乐颂〉。
这怎么可能。我拚命回想以前祖父所写的评论。一八〇四年应该还没有〈快乐颂〉,要等二十年之后才会出现这首歌。可是,为什么现在会……
少女得意的歌声不知何时加入了定音鼓的节拍,我一时之间并没发现那是自己的心跳。
「——停!」
外头传来禁卫军的声音,马车也停止晃动。我蜷缩起身子。
「你!你这家伙!你知道来者何人吗?」
禁卫军的怒吼愈来愈大声。
「难道你没看到双头鹰的纹徽吗?居然还敢吟唱野蛮的革命之歌,还不闭上嘴乖乖行礼等到队伍通过!」
「你又是谁?」
少女坚毅有力的回应吓了我一跳。
「难道你没看到我在做什么吗?我好不容易脑中才浮现低音管的对位旋律,现在因为你们都忘光了!」
陛下也拉起另一边的窗帘,似乎是在询问侍卫情况。相对于站起身的弗里德,我打开门跳出马车外。
队伍的先导停在深褐色山脚通往坡道的起点,一群禁卫军矗立于通往树林弯道旁濡湿的泥土地上。他们包围了一名娇小的身影,可以从军服之间看到白色的蓬裙和燃烧般的红发。少女正挥动树枝,想要赶跑禁卫军。虽然口气桀傲不逊,外表看起来却年仅十四、五岁。其中一名禁卫军因为她的强势而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我也因此稍微瞄到她的长相。白色的脸庞略带血色,褐色的双眸透露强烈的意志。冲向前的我在禁卫军身后停下脚步,凝视着少女。
我有种见过她的感觉,是在哪里呢?
「喂!不要踩啊!你把低音部给踩掉了!」
少女用树枝敲打禁卫军的脚。脚下的泥土上画了几条平行线,散布了许多白色的小石头。平行线应该是她用树枝的尖端画的吧?
我这才发现脚下是乐谱。
这女孩是谁呢?连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出游的队伍也毫不在乎,只在意地面上以树枝与小石头组成的乐谱。
「这条路这么宽,看是双头鹰还是三头猪,要过就过啊!我现在很忙,不要用你们不成调的沙哑声音污染我的耳朵。」
「你、你、你这家伙!」
「小女孩还这么嚣张!」
士兵粗壮的臂膀抓住少女纤细的手腕。
「你们想干嘛!」
少女露出疠苦的表情,手上的树枝也随之掉落。我忍不住把手搭在禁卫军的肩上。
「住手!」
禁卫军因为我的声音而一齐回过头来。
「你们一群人围着一个小女孩,是在做什么呢?」
少女眨了眨眼睛,惊讶地望着我。不知道是因为我帮助她而惊讶,还是因为像我这样的小孩居然能命令皇帝的禁卫军而惊讶。我也回望着她。
果然我曾经见过她,但是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她。禁卫军也以焦急的口吻向我解释:
「不好意思让老师看到难堪的场面。」「可是这个小女孩……」「居然在陛下经过的路上吟唱革命的诗句!」「所以说这不是革命的诗句,是喜悦之歌!」
弗里德不知何时走下马车来,从我背后发出抗议的声音。可是他一看到少女,表情就变了。
「喂、喂!沃尔夫,你从哪里找来这么漂亮的小姐?什么时候遇到的?介绍一下啊!」你跑来干嘛啊?
「不好意思打扰两位老师了。」
禁卫军队长想把我们推回马车上,停下的队伍也愈来愈吵杂。可是,毫不在乎的弗里德走向少女的方向,握住她的双手。
「可爱的小姐,你把我的诗词改编成歌曲了吧!很棒!非常棒!我其实也想改变标题,包装成甜蜜的恋爱诗句重新出版!如果你愿意,让我们一起泡温泉谈情说爱吧。」
少女露出彷佛吞下青草的表情,挥开弗里德的手。
「你、你是谁啊?不要随便摸我!」
「我就是刚刚你唱的诗词的作者啊!」
「少骗人了!虽然我没见过席勒,但是他应该是个已经踏入不惑之年,冷静、知性、精悍又善良的哲学家。像你这种轻浮的年轻人想骗我,再练个一百年吧!」
弗里德这家伙的确既不沉稳又白痴,看起来还格外年轻。我瞄了他一眼。
「所以说我就是席勒啊!只要你和我一起泡温泉就能明白,我有多么席勒,我的身体也非常席勒!」谁会明白啊?连禁卫军看了都哑口无言。少女大概是恐惧弗里德一副色欲薰心的模样,躲到唯一安全的地方——也就是我的背后。
「沃尔夫,你这个萝莉控!难道你想独占美女吗?也让我泡妞啊!在您温柔的羽翼之下,所有人类都将成为婊兄弟!」才不会咧!席勒才没说过这种话。
「这个人真的是席勒老师吗?」「嗯,我也有点怀疑。」
「可是陛下说他是席勒……」
禁卫军也悄悄地谈论起来。就连身为同事的我有时候都会怀疑他是否真的是文豪席勒,更何况这些禁卫军。
就在此时,少女突然离开我身后,跑向树林的方向。
「……小鸟的歌声。」少女喃喃自语。
「咦?」
「鹟和斑鶫的叫声!我是为了把鸟叫声谱成曲子才来这里的!可没空陪你们玩!再见!」
少女拉起裙摆,冲向树林,爬上满是枯叶的山坡,三两下就消失在树林之间。
我的背后传来禁卫军惊讶的声音:这是怎么一回事?一名侍卫从马车的方向跑过来,质问禁卫军的同时也对我们说道:总之请两位老师回到马车上吧,陛下不是很开心……
「啊——啊,难得遇到美女……」
弗里德怨恨地望向树林的方向。
「她应该是观光客吧?总不可能年轻女孩一个人来这里……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遇到她?沃尔夫,我们再停留一星期吧。沃尔夫?喂!沃尔夫!」
「……咦?啊、啊啊。」
弗里德喊了好几声,我才终于回过神来。原来我一直望着她消失的树丛深处发呆。
「你发什么呆啊?你果然是萝莉控吗?」
「我才不是!而且那个女生明明跟我的肉体年龄差不多!」
「你原来是为了这种藉曰才返老还童的啊……」
我踩了弗里德一脚之后,走回马车。弗里德一边露出疼痛的表情,一边单脚跳过来。
「可是我好久没看到你那么惊讶的表情了。你最近都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我哪有……」
不过我沉默了。弗里德的确说得没错,我已经很久都不关心外界的事了。我是的确很在意少女的外表,不过我更在意的是她的歌声和她的音乐。
「原来连那么年轻的女孩也知道我的诗!虽然我不知道那首歌的旋律,不过这下可让我下定决心重新出版了。哇哈哈,这次会卖几本呢?」
你当然不会知道。
可是我知道这首歌,我知道这首还不存在于世上的歌曲。因为我来自未来。
她到底是谁呢?
她的歌声和双眸中的熊熊火焰,一直烙印在我的胸口。
※
结果接下来待在卡尔斯巴德的三天,我再也没遇到那名少女,反而是和弗里德被迫与法兰兹二世泡了三天三夜的温泉,整个人简直就像烫熟的章鱼一样。回到威玛之后,我觉得三年之内都不需要再去温泉乡了。
恢复日常生活之后,我依旧无法忘怀少女的身影。我后悔了好几次,早知道当初问清楚她的名字就简单多了。我们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呢?我才来到十九世纪一个月,应该是歌德以前的记忆吧?
歌德的记忆。
我打开矗立于事务所书房一角的细长书柜
,里面都是歌德的着作。我先从温泉相关的记录开始翻阅。如果我们之前就在卡尔斯巴德见过的话,细心的歌德应该会有所记录才是。
结果我放下手头的工作,翻遍了温泉记录,还是没找到任何相关的片段。
还有另一个可能性。
那就是我在日本时的记忆,而非歌德本人的记忆。
这也有可能。梅菲也说过,来自未来的人不只我一人。也许那个女孩也是来自未来的世界,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知道连贝多芬都还没作曲的〈快乐颂〉了。
如果和我一样是来自未来的人类,也许她知道回到二十一世纪的方法。
想到这里,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虽然还不确定我的推测是否正确,但是无论是我还是歌德的记忆,我都得赶紧想起来才行。
随意翻阅几册日记和散文之后,我拿起了一本剧本.那是放在剧本类最左边的作品。
标题是《铁手骑士格兹·芬·贝里兴根》。
我知道这本书,就是我遇到梅菲那天在图书室拿起来翻阅的第一本书。那时候,我觉得是篇非常无趣的作品。
但是,我抚摸封面的题字时,感受到脑中歌德的部分开始蠢蠢欲动。对了,这是歌德的出道作,也是当时年少的他第一部问世的作品。
于是我翻开了书本。
这明明是戏剧,不可能记载和少女有关的任何情报。但是这点并不妨碍我继续阅读。打开封面的瞬间,身边的空气顿时失去了颜色与温度。我首次开始品尝来到威玛之后,彷佛进入台风天的图书室或是开演前的演奏会时那股带给灵魂甜蜜束缚的感觉。
我把书本拿到点燃蜡烛的书桌前,坐在椅子前端,开始读了起来。
等到我回过神时,朝阳已经从敞开的窗户流泻进来。
桌上的蜡烛早已燃烧殆尽,失去光热。冬天的寒意让我缩起身体,脉搏却强烈到令身体疼痛,我的手甚至无法放开已经翻到最后一页的书本。
我花了一整晚阅读自己创作的剧本。心中的歌德告诉我,这的确是我创作的剧本。但是,这是我所不知的、崭新的、热烈的故事。彷佛比鲜血还重要的不知名液体,从灵魂的破洞汩汩流出。为什么呢?我在学校图书室看也看不懂的故事,来到这里竟然如此感动。不仅仅是因为阅读原文的关系,还有更强烈的理由;歌德就住在我心里,所以我能感受到他起笔时的苦恼,执笔中高昂的饥渴和完成后的喜乐。这份奇妙、扭曲,但是又无可取代的读书体验,是无论何时何地出生的人都无法体验的感动。只有我能体会,只有跨越时代取代歌德本人的我才能体会。
就在此时,我听到窃窃的笑声。
「……梅菲?」
我小声地呼唤恶魔。
「我就在您身边。」
恶魔愉悦的声音,出现在我脖子附近。
「您觉得时间停止了吗?」
我没有回头确认恶魔的存在,只是将恐惧的情绪和苦涩的唾液一起咽下,点了点头。
我怎么会这么愚蠢呢?居然小看了梅菲的力量。不,应该说是小看了歌德的力量。我从未想过世上真的存在期望时间停止的感动。
「YUKI大人,您现在很幸福吗?」
梅菲低声问我。
「幸福到觉得现在时间停止了也没关系。」
我拖着身子站起来,把书本大力阖上之后放回书柜并且锁上玻璃门。掌心放在心脏的位置,都还能感受到强烈的鼓动。可是不行,我还不能说出那句话。现在的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我光是阅读自己以前的作品就如此激动,倘若接触新的刺激不就更危险吗?喂,歌德,你是多容易感动啊?你这种人还敢签下这种契约,不是对梅菲超有利的吗?你这白痴,开什么玩笑啊?你可能是随随便便签下合约,但要被带走的却是我的灵魂啊。烦躁的我,踢了书柜的木门一聊。
我下定决心再也不要阅读歌德的作品,更别说是提笔发表新作了。虽然对不起弗里德,但是我的灵魂更重要。我今后也不再出席任何戏剧表演或是演奏会了。避免外出,关在家里,为心灵装上牢固的门锁;不看,不听,把心灵禁锢在铅块中。
※
两星期之后,出现一封来自维也纳的信。法兰兹二世大概很满意与我们共度的温泉之旅吧!陛下在信上如是写道:
「朕任命歌德阁下为温泉大臣,倘若前来维也纳,必厚遇之。待与法兰西的战争结束,反革命的潮流平缓之后,朕亦预定招待席勒阁下前来。」
我看完弗里德拿来的这封信,就把信往桌上一丢。
「什么温泉大臣啊?陛下到底想做什么?」
「向王公贵族介绍温泉就能拿到薪水,很不错的工作啊!」
「哪里不错了?我怎么可能去做这种——」
「刚刚维也纳那边打电话来,我已经跟他们说歌德充满干劲,马上就会前往维也纳。」
「你为什么要擅自代替我回应?」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沃尔夫,其实我之前就想跟你说了。」
弗里德双手撑在桌上,突然露出严肃的表情。
「……什么事?」
「我想离开这家事务所。」
「咦?」
我无意识地坐回椅子上,凝视弗里德的脸庞。他露出讽刺的笑容。
「因为啊,你都不写新作品啊。我当初跟你一起工作,是想把你的小说改编成戏剧或是诗词,藉由改编来大赚一票。你不写原创作品,我要怎么工作呢?」
听了之后,我哑然无语。虽然我之前就知道弗里德是个守财奴,不过他一直以来都是开玩笑的语气,我也听过就算了。可是这次居然想离开事务所。你真的想辞职吗?
「而且你最近也都不跟我出去。我每次大费周章才拿到特别席的票,结果你不是因为忙碌就是身体不舒服。最近连酒也不喝,净是窝在事务所里。」
「呃,这是因为……」我总不能说是怕灵魂被恶魔夺去,而且说了你也不见得能明白。
「你不想动笔,也不想出门。现在的你每天净挑些无趣的工作,避开所有乐趣,拚命度过不会感动的人生,对吧?」
这下子我更无话可说了。原来被发现了。
「我当然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想想我们认识多久了。」
弗里德耸耸肩,继续说道:
「也差不多是时候了。你也趁这个机会,以温泉评论家的身分进军社交界吧。如果说你是靠温泉返老还童,应该可以大赚一笔吧。」
弗里德抽手转身,一边挥手一边朝书房门口走去。
「等一下!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也还有存款,先旅行一阵子再说吧。不过,反正和你没关系吧?」
弗里德走出书房之后,我只是茫然地凝视关闭的房门。
第二天,弗里德在事务所的书房已经清得一干二净。我跑去问房东,房东平淡地回答:「席勒先生说要离开,已经把东西都搬走了。」
「他有告诉你要去哪里吗?」
「没有耶。我听说您也要离开,这是真的吗?请您至少要付这个月的房租喔。」
我一个人蹲在空荡荡的书房中间发呆了一小时,总觉得是在跟我开玩笑。
我开始回忆昨天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无法一起工作,也无法一起玩乐,所以再见了。弗里德离开的理由很明确,我也无法反驳。但是我却无法接受,彷佛下一步他就会打开门,笑嘻嘻地走进来对我说:沃尔夫,你吓到了吧?我的恶作剧很逼真吧?来帮我把东西搬回去吧。
现实的寂静确实地包围我。
毕竟,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面对书房满布灰尘的沉静空气,我开始说起藉口:我又不是真的歌德,不是返老还童,也不是投胎转世。我只是吸收了歌德记忆的陌生人而已,是失败品。虽然我一直假装自己是歌德,但也已经是极限了。歌德就算把灵魂卖给恶魔也要辜受人生,但是我不想啊。
我把脸埋在手臂里。
我有点讶异自己居然大受打击,明明只是少了一个没用的家伙。每次都是我在照顾他,就算他消失不见也无损于我。
这应该是因为——对了,是我心中的歌德很沮丧。我不过和弗里德相处了两个月,又给我添了一堆麻烦。那种家伙离开我,我也不觉得怎样;但是对于歌德而言,他是交往十年以上的同志。所以现在伤心的人是歌德而不是我,一定是这样没错。
书房愈来愈冷,于是我站起身来,走出空荡荡的房间。
回到自己的书房,昨天陛下寄来的信映入眼帘。我心想:温泉大臣?有这种历史吗?德国文学史上闪耀的两位巨人在一八〇四年分道扬镳,一个人变成温泉评论家,另一个人变成游手好闲的家伙。有这样的历史吗?我完全搞不懂。
不知如何是好的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思索了一会,我拿出收在柜子深处的书包。
梅菲斯托费勒斯绑架我来到十九世纪的德国时,连同我身上穿的、手上拿的,也就是制服、钱
包、智慧型手机和书包也一并带来。我把曾经生活于二十一世纪的证据全都收在书包里,所以舅我的室内鞋和折叠整齐的衣服下方,隐藏了全世界最危险的机密。
课本。
课本全都是以日文写成,因此全欧洲除了我之外大概没人看得懂。尽管如此,课本还是危险的存在。世界史、物理、化学、数学,随便一本都能彻底改变这个世界。所以我尽量把它们藏在书包下方,也尽量避免阅读。
但是,这种时候我就会忍不住确认世界史的课本和讲义。
歌德和席勒的叙述只有短短几行,所以看完之后还是对于我俩的未来一点头绪也没有。这段世界史净是关于拿破仑的叙违,说十九世纪的欧洲完全是以拿破仑为中心而运转一点也不夸张。
一八〇五年的十月,法军攻击奥地利,侵占维也纳。等等,这不是明年吗?所以我还是待在威玛比较安全吗?不,奥地利军逃离维也纳之后才被法军侵占,所以维也纳没有受到任何损害。之后的一八〇六年,拿破仑攻击普鲁士,占据柏林。如此一来,威玛也会沦为战场。
比起待在威玛,去维也纳可能还比较安全。
相较于现在每天被报社和杂志社追赶要稿的日子,前往宫廷领公俸和介绍温泉的效用一定轻松多了。此外,维也纳应该比较温暖。毕竟德国比库页岛的纬度还高,接下来威玛的冬天会愈来愈冷。
无论如何,我已经失去继续待在这里的理由。对我而言,威玛、维也纳还是乌兹别克都一样是异乡。
而且——
我在卡尔斯巴德遇到的少女,她嘴里哼唱的无疑是〈第九交响曲〉。想必她和贝多芬的关系匪浅,而且贝多芬这个时候的确住在维也纳。
简而言之,只要去维也纳也许就能遇到她,也许她就是让我回到未来的关键。
我开始打电话给往来的报社和杂志社,说明我要暂时停笔和中止连载的消息。他们不是惊讶、愤怒,就是哀求或哭泣。但是他们的声音完全没传进我的耳里,只有少女清朗的〈快乐颂〉一直在远方回响。